1
小时候和母亲一起洗澡的时候,她经常指着自己腹部上的伤痕,得意洋洋地朝我说道。
「小麦你就是从这里出生的哦」
母亲就像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勇士,炫耀自己在单枪匹马的战斗中所受的旧伤。她腹部上那道淡红色的竖线伤痕有着强大的压迫感,令我感到无比的敬佩。
我用手触摸着母亲那微微鼓起的腹部,感受到了阵阵蠕动。
「还有一个人要从这里出来吗?」
「现在只是吃胖了而已哦」
母亲发出了“唔哈哈哈”的豪爽笑声,告诉我“你和凯撒大帝是同样的出生方法哦”。
看来我貌似也是剖腹产出生的。(注:此处是一个文字梗,日语中的剖腹产为“帝王切开”,此处的帝王指的就是凯撒大帝)
母亲是在老家福岛县常磐市生下我的。
她开始阵痛的时间比预产期早了将近一个月,而且由于胎位不正,进行了紧急手术。
然而就在母亲分娩的时候,父亲却跑到深山里面去钓红点鲑了,医院完全联系不上他。母亲抱怨道“你爸这个挨千刀的总是在关键时候掉链子”。而且哥哥出生的时候他好像也是跑去钓鱼了。然而,胆比天大的母亲一个人被抬进了手术室里,她帅气得就像是一条冷冻金枪鱼。
医生给她进行了全脊髓麻醉,麻药从后背一直注射到了腰椎里。由于这种麻醉方法属于局部麻醉,母亲在手术中的时候意识依旧清醒。医生在冷冻金枪鱼的中腹和下腹来回揉搓了一番,我就出生了。(也许是因为母亲家里以打渔为生,她总是会用一些十分奇妙的比喻)。我出生时的体重只有1980克,听起来就像是海鲜盖饭的价格,不过现在可不是讨论海鲜盖饭的时候。新生儿的平均体重是三公斤,而我只有平均体重的三分之二,也就是体重过轻了。而且最要命的是我不哭,新生的婴儿不哭也就意味着无法呼吸。
产房里顿时乱作一团,这时,母亲却突然支起身来,大喊了一声“给我!”——然后拎着我的脚把我整个人倒过来,用力且富有节奏感地拍打我的屁股。我也因此哭了出来,开始了呼吸。
——其实上面说的这些都只是母亲的幻觉,她当时意识已经模糊了。而且打屁股这个方法有可能导致婴儿留下后遗症,现在已经不会这么干了。我大概只是普普通通地依靠着人工呼吸活下来的。
「体重过低的新生儿会有身体健康方面的隐患」
我出生之后的五天,在母亲即将出院的时候,医生给了她一本粉红色的可爱小册子。那玩意儿至今还跟我的出生证明以及脐带被珍藏在一起。
“体重过低的新生儿在肺部、心脏和神经方面都有可能产生异常。有些婴儿还会表现出智力发育迟缓的症状。但是不用担心,我们会竭尽全力地予以援助。常磐市也有相关医疗费用的补贴,请您填一下这边的文件。”
为了不让我父母遭受太大的打击,医生尽可能委婉与温和地传达出了这件事情。低出生体重婴儿的医疗补贴只发放给体重低于两千克以下的新生儿,由于我是一千九百八,所以刚好吻合。
母亲出院之后,就和父亲一起回到了位于江名的老家。我当时还躺在保育箱里,后面还多住了将近一个月的院。他俩把车停在海边,下车散了一会儿步。
「还真是有够辛苦的,唔哈哈哈」
走在前面的父亲这样说道。他那驼背又瘦削的站姿弱不禁风,让母亲很是来气。她怒斥道“辛苦的人是我,关你屁事,信不信我给你两拳”。
就在这个时候,父亲突然转过身来,说道。
「老婆,你还记得这个地方吗」
那只是一条平平无奇的乡间小路。但是,母亲却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啊,记得记得……」
因为那就是他俩相遇的地方。
——在我出生的七年前。
当时还很年轻的母亲在路上散步,她突然听见了阵阵怪声,仔细一瞧,才发现有个人正津津有味地享受着海钓。那是当时尿里面还没有糖的父亲。他沉迷于那部叫做《天才小钓手》的漫画,钓鱼的时候总是会发出些奇奇怪怪的声音,着实是一个糟糕且丢人的家伙。(注:《天才小钓手》是一部连载于1973年的漫画,发行量超过三千万册,创下日本漫画连环集数的纪录。在日本被誉为 “钓人生的圣书” 。)
但是吧,破锅自有破锅盖,和他结婚了的母亲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她居然跟这个钓鱼都不安分的家伙搭话了。
「能钓到吗?」
「一般般吧」
一般般心情都这么好吗……母亲也许是觉得有趣,便和他闲聊了起来。
「我这还有一根鱼竿呢,你有兴趣的话咱们一起呗?」
面对父亲的邀请,母亲笑了。
「我是不会去钓鱼的。因为鱼不是从海里钓上来的,而是在拐角处收获到的」
在拐角处收获到鱼……?父亲很是不解,母亲便把他带到了那条路上。
「请问鱼在哪里呢?」
父亲四处张望,母亲面带笑意。
「别急,稍作等候」
不一会儿,一辆卡车便从路上经过。
父亲被吓了一跳,发出了惊呼声。
因为卡车在拐角处转弯的时候,车上满满当当的目光鱼掉了一地。父亲惊得连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母亲则“唔哈哈哈”地发出了豪爽的笑声。
「来来来,快捡起来」
于是,两人便欢呼着收获了一大堆在夏日的阳光下闪闪发亮的新鲜海鱼。
结果那天父亲不知道为什么就跑到母亲家里蹭饭去了。
「秋刀鱼看秋田(AKITA),明太子看博多(HAKATA),目光鱼就看江名(ENA)的拐角处,唔哈哈哈!」
父亲大口大口地吃着天妇罗,用打趣般的话语逗得餐桌上的众人欢笑连连。真不愧是滑头鬼。顺带一提,其实秋刀鱼渔获量最高的地方应该是北海道,父亲只是因为押韵才随口这么说的。
——总而言之,我父母的爱情故事,就发生在这样一条平平无奇的乡间小道上。
「现在还能捡到鱼吗?」
「运输的卡车换了之后,就再也没捡到过了」
父亲和母亲聊着过去的回忆,走在路上,他们在不远处的房檐看到了一个水瓶。水瓶里插着一株睡莲,麦鱼白色的身影在瓶中游弋。这就是常说的生态瓶。
「好可爱的小鱼,它一般都吃些什么?」
「就随便吃点什么苔藓之类的,不用去管也能活得好好的」
父亲这么说着,一阵沉默过后,他突然灵机一动。
「就叫“麦鱼”吧」
「唉?」
「咱们孩子的名字。希望这个孩子就算体态娇小也能茁壮成长」
于是乎,我就被父母取名为“矶原麦鱼”。
我想大家应该也已经猜到了,母亲“鲸”、父亲“间八”、哥哥“伊佐木”……他们的名字都来源于海洋生物,可唯独我是淡水鱼。他们两夫妻谋划着想让一家人看起来像是《海螺小姐》那样,可唯独给我取名字的时候把这事儿给忘了个精光,真是的。(注:《海螺小姐》是日本国民漫画的代表作品之一,1946年开始连载,共连载了25年,是一部家庭喜剧作品)
2
在我出生之后三年,我们一家四口搬到了福岛县郡山市的樱之丘区。新家是一栋新建的独栋住宅,房贷三十年。尽管总体上而言我成长得还算健康,但是由于过敏体质,我至今还朦朦胧胧地记得自己在搬到新家的第一天就因为新居综合征而躺下了。(注:新居综合征是指新建造或装修的居室使用的建筑材料或家具含有对人体有害的物质,致使人们出现各种病症)
「我们来探险吧!」
第二天,四岁的哥哥挥舞着一根用报纸做成的棍子,朝我这样说道。
「小麦队员,乘上“浴缸号”!」
于是,我们便坐进了浴缸里,开始了幻想中的冒险。
「鲸鱼出现了!」
幻想中的鲸鱼翻涌起了波涛,我们都欢呼着,乐不可支。我们很快就到达了新家中的原始森林。我用小碎步紧紧地跟在哥哥的身后。
「找到食物了!」
哥哥在厨房里发现了香蕉,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我则嫌弃地拒绝了。
我们轮番巡视了储藏室、饭厅、客厅以及房间。
「这里很危险……很可能藏着一条毒蛇……」
哥哥独自走进了楼梯下方一片漆黑的储物间里。
「哥!」
他“啊”地一声发出了凄切的惨叫。
蛇“砰”地一声从黑暗中飞了出来。
我“哇”地一声吓得瘫倒在了地上。
当然,那不是真的蛇,只是一个橡胶做的玩具。哥哥从储物间里走出来,脸上带着得意的坏笑。现在想来,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已经表现出了喜欢恶作剧的淘气鬼征兆。
我们胡打胡闹着探索完了一楼,便向着二楼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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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你等等我~」
我还没法顺利地爬上楼梯,只能使出吃奶的力气一级一级地往上爬。
二楼是父母以及我们的房间。哥哥探索完自己的房间之后,来到了我的房间。我望向窗外,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哥,外面有人」
哥哥掀翻了那张印着森林家族图案的小桌子,迅速地冲了过来。(注:森林家族是1985年日本EPOCH公司设计并生产的动物公仔,每一款动物都有爸爸、妈妈、哥哥、姐姐等众多家庭成员, 因此命名为森林家族。)
邻居家的阳台上有两个年纪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小孩,他们透过阳台扶手的间隙望着我们。
「是土著人……」哥哥念叨道。
而那,就是我们和长谷川家的姐弟——姐姐美代、弟弟小苍的相遇。
过了一阵子,出门购物回来的父母惊讶得不得了。因为家里的小孩变成了四个,还叽叽喳喳地玩得不亦乐乎。从那之后,矶原家和长谷川家就开始了友好的往来,我们四个小孩子也像是一家人那样长大了。
哥哥和美代、我和小苍刚好都是相同的年纪。
不久后,我们开始一起去樱之丘幼儿园上学。四个人一起坐校车的时候,我总是坐在美代姐旁边。她是一个温柔可爱的理想姐姐,每当我有什么不开心的时候,我都会哭着喊她的名字,朝她撒娇,而美代姐总是会温柔地摸着我的脑袋安慰我。
小苍是一个非常可爱的男孩子。他长得就像是宗教画里的小天使。小苍有一头栗色的卷毛、水汪汪的双眼、玫瑰色的脸蛋……他从幼儿园开始就深得女孩子们的欢心,经常被拉去玩过家家。比起和粗鲁的男生一起玩,小苍还是更加合适跟女孩子待在一起。
某天下午——当护士的母亲由于加班,来接我的时间晚了一些,因此我在幼儿园里等着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小苍那天蹲在沙池里哭了起来。我问他怎么了,他也只是一个劲地摇头。由于他实在太过可怜,我只好握住他的手,在他的身边陪伴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小苍终于止住了哭声,他朝我说道。
「小麦,等我长大了,你就跟我结婚吧!」
结婚!虽然现在回想起这事儿会让人嘴角不经意间地上扬,但当时的我压根就不知道结婚是什么意思。
「好~」
小苍的脸上顿时有了光亮,脸蛋上的玫瑰色也更加鲜艳了。
3
矶原麦鱼四岁的时候,在幼儿园组织的游园会上用摇铃演奏了《小星星》。父母看着身穿淡蓝色礼服、摇着高音铃铛的我,优哉游哉地说道。
「咱们家小麦果然是最小只的呢~」
「是最小只的呢~」
矶原麦鱼七岁的时候,在小学二年级的学习发表会上表演了《小黑鱼》。父母看着在红色鱼群中扮演唯一一条小黑鱼的我,优哉游哉地说道。
「咱们家小麦果然是最小只的呢~」
「是最小只的呢~」
矶原麦鱼九岁的时候,在小学四年级的运动会上表演了团体体操。父母看着因为体重最轻而被安排到人群金字塔顶端的我,优哉游哉地说道。
「咱们家小麦果然是最小只的呢~」
「是最小只的呢~」
因此,我从小到大一直都很小只。排队向前看齐的时候,由于站在最前面,因此我总是叉着腰,摆出一个得意洋洋的姿势。我的座位也永远都在第一排,上课的时候总是不时成为老师的目标。
小苍的个子也和我差不多矮。用摇铃演奏《小星星》的时候他在我旁边,表演团体体操的时候,他也在我的左脚下面。男生队列向前看齐的时候,站在最前头的人也是小苍,他果然也和我一样叉着腰,摆出了得意洋洋的姿势。
「小麦,不能把饭剩下这么多哦。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母亲为了能让我多吃一点而想尽了办法,可我却总是摇头。
归根结底,从懂事开始我就压根没有什么食欲。我不知道“饿肚子”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一天三顿的饭对我来说麻烦得不得了。
太宰治的《人间失格》里,有一段这样的描述。
“当然,我也吃很多东西,但我不曾记得,有哪一次是因为饥饿才吃的。我吃那些看起来珍奇的东西,看起来奢华的东西。还有去别人家时,对于主人端上来的食物,我即使勉为其难也要咽下肚去。在孩提时代的我看来,最痛苦难捱的莫过于自己家吃饭的时候。”(注:翻译节选自《人间失格》杨伟译本)
我第一次读到这段话的时候,没忍住高喊了一声“我可太懂了”。虽然我的确也喜欢吃蛋糕和巧克力之类的甜食,但那也并不是因为肚子饿了才吃的。母亲还说在婴儿时期,她喂奶的时候把乳头放到我脸上,我都是一脸嫌弃的表情,看来我真是从小就不爱吃东西。
也许,我和周围的人是完全不同的。随着我的成长,我也逐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人体的内部其实有一个不可思议的引擎,只要启动一次,就能以强劲的势头驱使着人前进,让人想吃好吃的、想谈恋爱、想摆烂、想成为有钱人、想学习、想唱歌、想得到褒奖、想受伤……而这些欲望得到满足之后,人们貌似就会产生幸福的心情。
可是,我的身体里好像并没有搭载这样的一台引擎。如果像心电图那样展现出我的内心,那么波形肯定非常平缓。当然那并不是类似于“我们尽力了,请节哀顺变”那种从头到尾都是一条直线的波形,我自己当然也是会高兴和难过的,只是情绪上的起伏很小而已。如果说别人的波形都是富士山或者高尾山这种海拔高耸的山峰,那我撑死了也就是鸟取砂丘上的一个小山坡。(注:富士山海拔3776米,高尾山海拔599米,鸟取砂丘最高处仅50米)
“我之前和男朋友一起去吃了蛋糕自助~”
每每听到这样的对话,我都会百无聊赖地坐在鸟取砂丘的最高处,抬头仰望着富士山那白雪皑皑的山峰,发出夹杂着无比感慨的叹息。不过这已经是我上高中之后的事情了。
我有些疑惑,自己是不是把那台引擎给弄丢在什么地方了呢?还是说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还没等引擎安装上去我就已经出生了呢?
我的运动也是一塌糊涂。樱之丘小学每年都会举办马拉松大会,而我每年都跑倒数第三。就算我努力地训练了,体力也完全跟不上。虽然大家都说运动完之后会很开心,整个人也会很舒畅,可我完全感觉不到。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樱之丘小学举行了一场足球比赛。以前那个天天玩过家家的小苍居然已经成为了足球部里的王牌选手。我们一家四口集体出动给他加油。小苍凭借着自己的矮个子和灵敏的动作,在足球场上大显身手,观众席上爆发出阵阵高亢的欢呼声。我看到有很多同级的女生也都来给小苍加油了,比赛取得了完美胜利。小苍脖子上挂着奖牌,很是兴奋地跑过来向我问道。
「小,小麦,你看到了吗?我今天踢得很好哦」
「嗯,看到了,真厉害」
小苍的脸上顿时有了光亮。要是他有尾巴的话那么肯定会摇个不停。
「对了,小苍,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尽管问吧!」
于是,我向他问出了那个很久之前就盘踞在我心里的疑问。
「你是为了什么才踢足球的?」
「……唉?」
小苍愣住了。我也沉默地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因为……踢球很开心……」
「那就是说,除了开心以外,其实并没有什么目的对吧?」
「唉……嗯……抱歉」
「你为什么要道歉呢?」
小苍脸上是一副突然间被流放到外太空般的表情。尽管我只是问出了自己心中最为纯粹的疑问,可这个问题在他听来貌似就等同于“人生的意义”这样极其意味深长的疑问。我还记得,当时比赛结束之后拍了一张纪念合影,照片里的小苍就像是一个患有失眠症的哲学家。真的很对不住。
每个人都要在小学的毕业文集里写上自己未来的梦想,对此我很是为难。光是普普通通地活着就已经足够辛苦了,我还哪里来的梦想呢。我才十二岁,可是我好累。不知为何,我萌生出了在二十岁就死掉的想法。二十岁这个年纪不错,我想在二十岁就告别人世。
而我的好朋友土谷早苗则在文集里自信满满地写道。
“我要上一间知名的大学,成为在世界范围里活跃的人才”
早苗是一个能当学生会长的人才。我在单纯地感慨她能好好地考虑自己的将来真的很了不起的同时,也感觉有些诧异。因为早苗实际上是想当偶像的。她想唱歌跳舞,在舞台上发光发亮,得到一众粉丝的追捧。
「唉?偶像这种东西当上了又能怎么样呢~还是好好读书最重要~」
早苗冲我笑了笑。她的语气听起来也不像是在撒谎。
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细细思索了一番,总算是得出了答案。因为早苗写在毕业文集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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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是她自己的梦想,而是她父母的梦想。他人的梦想和欲望会在不经意间转嫁到自己身上,而且自己也未曾发觉——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
在愈发扑朔迷离的心境中,我望着“未来的梦想”那一栏上的空白,只能绝望般地呆立在原地。
我对未来没有梦想。
我对欲望没有期盼。
我。
我其实——
就在那一刻,那些对于人类所产生的漠然违和感,终于全都凝结成了一句话。
——人类实在太过喧嚣,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4
「小麦,你心情好差喔~」
早苗这样说道。她的胸前别着“毕业快乐”的红白绸缎。
「毕竟……」
毕竟,我很寂寞。
由于樱之丘初中和小学在同一个学区,因此这九年里不断升学的一直是同一批人。有很多从幼儿园开始就认识的朋友也在这里,可是,上了高中之后大家估计就要分道扬镳了。
「小麦还是这么可爱呢~」
早苗从身后搂住了我,不停地揉搓我的脑袋。
「你又把我当小孩子……」
「哈哈,气呼呼的脸也很可爱哦~」
早苗用手指戳着我那略微鼓起的脸颊,她的动作仿佛是在逗一只仓鼠。同学们也经常用同样的方式来逗弄我。
在体育馆举行的毕业典礼结束之后,我和家人以及朋友们一起合影留念。矶原家也和长谷川家合了影,哥哥和美代姐都来了,我一直喊着美代姐的名字朝她撒娇。
「小麦,你有空吗……?」
小苍有些战战兢兢地开口,把我带到了一个四下无人的地方。他满脸通红,非常端正地朝我鞠躬,然后伸出了右手。
「小麦,和我在一起吧!」
我有些无奈地挠了挠脸颊。
「不是吧……又来?」
小苍先是一愣,随后露出了近乎于绝望般的表情。
「什么叫又来……」
「小学毕业典礼的时候你不也跟我表白了吗?」
那个时候,这事儿还害得我苦恼了好一阵子。不知道是谁传出去说小苍跟一个女生表白之后被甩了,于是嫉妒得不得了的女生们便开始锁定犯人。然而当她们知道那个女生就是我之后,却只是说了一句“啊……原来是小麦啊……”,便完全失去了兴趣。我想,她们心里的想法也许和“啊……原来是仓鼠啊……”没有太大区别。
「可是……已经过去三年了……」
「那表白这事儿也不是更新驾照啊」
小苍垂头丧气地嘀咕着“也是呢……”,落寞地离开了。我看着他寂寞的背影,虽然心里感觉有些对不住他,但是我也的确没有想过要和他谈恋爱。我也从来没有喜欢上任何一个人。
「你又把人家小苍甩了?」
一回到家,哥哥就来找我算账了。
「唉?你怎么知道的?」
「看他失落的样子就知道了。小苍他真的对你一心一意的~」
一心一意这样的表达方式多少有些老土了,我在疑惑中打开了冰箱。
冰箱里有一颗人头。
我顿时一声惨叫。
仔细一看,那是一个人体模型的脑袋。这玩意儿是小学的时候哥哥不知道上哪儿捡回来的,还给取了一个名字叫“杀人狂魔海胆头”。这个惊悚得不得了的家伙嘴唇上夹着一张便签纸,上面写着“祝小麦毕业快乐!”。
伴随着一阵礼花炸裂的声音,彩带纷纷落到了我的头上。
「整蛊大成功~!」
我听到了一家人整整齐齐的声音。哥哥露出了他恶作剧成功后的招牌坏笑,把杀人狂魔海胆头从冰箱里取了出来。那颗脑袋后面还藏着一个蛋糕。
「快吃吧快吃吧,唔哈哈哈!」
母亲这么说着,把自己的假发从海胆头上取了下来,然后戴到了自己头上。母亲因为抗癌药物的副作用,已经剃成了光头。一般来说遇上这种事情应该会非常沮丧才对,然而母亲却说自己“不可能输给癌症”,就像是一个未尝败绩的常胜将军,甚至还经常拿自己的假发来开玩笑。顺带一提,现在已经是母亲第二次患癌了。她第一次患癌是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当时她也从容不迫地取得了胜利,着实是一位了不得的悍将。
我们在餐桌上分食蛋糕,母亲说道。
「小麦,祝你毕业快乐。那么,现在有请爸爸代表咱们家说几句」
父亲清了清嗓子,露出了故弄玄虚般的表情——
然后“噗”地一声放了个很响的屁。
「要死啊你,还在吃东西呢!」
母亲摘下假发,当成扇子用力地把有毒气体给扇开。
不得不说,矶原家也是有够喧嚣和吵闹的……
5
上高中之后,我成天犯困。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天要是睡不够十二个小时,身体就会不舒服。其实我初二的时候就开始有久睡的倾向了。尽管去医院看过医生,但是得到的答复也只有“体质问题”这么几个字。在人群中貌似会有百分之几的人是“长睡眠者”。
高中的时间安排对于我来说着实痛苦。由于需要赶公交车,我早上必须要在七点十五分之前就出门,不然就势必会迟到。放学一般是下午四点钟左右,就算什么都不做直接回家,也肯定是五点打后了。我家七点钟才吃晚饭,就算我高效率地完成了所有事情,最快躺到床上也已经是八点钟了。要是我真的睡上十二个小时,那么明天早上八点起床,迎接我的无疑就是迟到。因此,我只能在公交车和午休时间里补觉。
朋友打趣道“小麦你就像是考拉一样能睡呢”
我则回复说“但考拉一天要睡二十个小时的”
「为什么这么能睡呢?」
「你说我吗?还是说考拉?」
「考拉」
「因为考拉过分缺乏营养,而且它们消化食物也需要时间」
「哦」
正常的女高中生对于考拉的生态也的确没有太大兴趣。
而身处在考拉和人类之间的我,为了过上最低程度的高中生活便已筋疲力尽。同学们都有参加社团活动,还有人去上补习班、培养兴趣爱好、甚至去谈恋爱……看到她们有精力能去做这么多事情,我只觉得诧异,因为在大家讴歌青春的时候我一直都在睡觉,压根没醒过。
不知为何,有很多事情都会使我莫名的悲伤。夏日将逝的落寞气息、冬日清晨的透明微光、黄昏时分被扔在公园沙池里的单只鞋子……这些事情都会使我停下脚步,无法动弹。我被留在原地,可大家都纷纷从我的身旁穿行而过,抵达各自的目的地。
我逐渐感到窒息。由于无法顺畅地呼吸,我在上课的时候有好几回昏厥了过去,被送到了保健室里。保健室的老师关切地询问我,问我究竟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烦恼的事情。
可我究竟怎么了呢?我究竟有什么烦恼的事情呢——?
到头来,我还是什么都说不出口。我的嘴巴里苦苦的,就像是考拉在啃食桉树叶。
我的作息时间崩溃了,便开始在大半夜起床活动。那段时间里,唯有在大家都安静地坠入梦乡之时,我才能顺畅地呼吸。可即便大半夜不睡觉,我也并非是在做什么有意义的事情。我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才是有意义的事情。事物总是有着先后顺序,对于人类来说,呼吸无疑是最重要的,因此为了能顺畅地呼吸,我只能大半夜爬起来,于是我的高中生活便自然而然地沦为了敷衍了事。这让我更加窒息,在那些喘不过气来的夜晚,我都会溜进母亲的被窝里。
「没事的,小麦,你没事的……」
母亲抚摸着我的后背。我紧紧地搂住她那如同木桶般健硕的腹部,听着她安稳的心跳,不可思议般地平静了下来,也终于得以安稳地睡上一觉。
我艰难地度过了窒息的一天又一天,转眼间毕业的日子即将来临。
我望着志愿调查表——又一次在那空空如也的方框中迷失了自我。
自动铅笔的笔芯折断了。我就和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一样,没有过任何的变化。我对未来依旧没有梦想,对欲望也依旧没有期盼。我只想在平缓的呼吸中每天都能安稳地睡上十二个小时。
「唉~每天都睡觉的人生一点意思也没有啊。我对未来还是有梦想的」
在其他高中上学的早苗是这样说的。我什么都无法回答。因为早苗是健康的,她甚至健康到了对我这种不健康的人而言有些暴力。尽管我知道早苗没有任何恶意,但是大鱼所掀起的波涛,已经足以让小鱼倾倒。
我在心里默默地回答。
“早苗啊,人生从一开始就没什么意思。我对未来也从未有过梦想”
6
我上了一间能在家里过去上课的大学。
由于大学生活轻松了不少,我也得以放松了下来。再加上身边的人都在报仇雪恨般地偷懒,我也没再感受到那种窒息般的感觉。我甚至尝试去便利店里兼职。尽管我的体能差到令人绝望,但我还是想尽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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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挺了过去。放长假之后,在外面上学的哥哥、美代、小苍、早苗全都回到了老家,大家又热热闹闹地生活了一阵子。
「小麦~!」
敞开的窗户外面传来了小苍的声音。
我有些无奈地走到阳台,心想他是不是又要表白了。
「今天天气这么好,我们出去约会吧!」
「约会……?我又不是你女朋友」
「你不是我女朋友吗?」
小苍由于被我甩了太多次,已经有些自暴自弃了。
「高中毕业的时候我不是也拒绝过了吗,你也差不多该死心了……」
尽管小苍是在其他学校上的高中,但是我毕业的时候长谷川一家还是集体出动来给我庆祝。小苍也果不其然给我来了一手“驾照更新”式的表白。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最后垂头丧气地说道。
「……我知道了……那我就对你死心好了……」
「这就对了。你还是好好珍惜自己的青春吧」
小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然而,他还是偷偷地转过身来瞄了我一眼。
「不是,我可没有对你回心转意的慈悲……」
小苍顿时露出了泫然欲泣的表情,怪叫着回到了房间里。该说不说还挺可怜的……
也许是因为矶原家和长谷川家关系太好,因此他一直找不到对我死心的机会。而夏天的时候我们四个人甚至还一起去参加了采女祭。
老实说,我完全不清楚小苍为什么会那么喜欢我。
时光在不经意间悄然流逝,大四时的三月,我开始出去找工作了。
看着简历上年龄那一栏里写着的二十一岁,我的心情很是复杂。我一直想在二十岁就一命呜呼告别人世,可是在不经意间我已经过了二十岁了。
由于我清楚自己完全卷不赢别人,因此我去面试的都是一些没有多少竞争者、连我这种废物都能做的岗位。选择很少对我来说反而是件好事。
当时刚好开始了新冠疫情,世间一片大乱。找工作的事情不是延期就是远程面试,企业和应届毕业生都处于摸索的状态,很多事情都开始扭曲了起来。
我在完全没有收集好信息的情况下就去了东京面试。我胆战心惊地在陌生的城市里辗转,接受自己无比恐惧的面试,坐上夜班巴士回家的时候,我已经筋疲力尽。我的体能差到令人绝望。向HR介绍自己的时候也痛苦得不得了。我不想撒谎,因为我很清楚自己不可能为公司添砖加瓦。
结果不出所料,那家公司并没有要我,我一边抱怨一边接受第二家公司的面试。然后第二家公司也没有要我,第三家公司也没有要我。第四家公司的面试压力大得吓人,结束之后我躲在网咖单间的角落里哭个不停。我完全没有在社会上自力更生的能力,我不仅脑子笨,体能也差。这种事情就算不用HR讲我也心知肚明。
我一边哭,一边想。
如果我能成为像是母亲那样的人就好了。
小学六年级的一节语文课上,我在朗读《海洋生命》的时候,想起了母亲。她是一个在海边城镇长大的女人,那里的拐角处能收获到海鱼。母亲一定和九绘鱼战斗过,因为它代表着海洋生命本身。(注:九绘鱼又称泥斑,在日本被称为“梦幻之鱼”,许多人认为其滋味更胜河豚)她在战斗中成长,生养了两个孩子,还两度战胜了癌症。母亲太厉害了,我好想成为像母亲那样的人。
我在绝望中接受了第五家公司的面试,出乎意料的是对方居然决定录用我。那是一家仙台市的企业,经营着好几家餐馆。我只能觉得这是一个奇迹,而我也再没有了继续找工作的力气。
大学毕业之后,家里人一起给我开了欢送会。哥哥已经在当地的一家企业里工作了,因此他也处在送我远行的立场。长谷川两姐弟也是在当地工作。我看着母亲往蛋糕上插蜡烛,说道。
「这可不是生日啊?」
「啊,对哦,我才想起来」
父亲和母亲情绪都很低落,他们注视着我的眼神里夹杂着担忧与怜悯,仿佛是在看着乘坐史普尼克2号飞向太空的小狗莱卡。对矶原家来说,仙台其实就和大气层外无异。(注:小狗莱卡是第一个进入太空的地球生物,于1957乘坐前苏联的史普尼克2号飞向太空,尽管在几小时后就因恐慌和过热死亡,但还是为未来的载人航空飞行铺平了道路)
当天夜里,小苍在窗外喊了我一声,我便来到了阳台。
「小麦,你明天就要去仙台了……」
小苍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一只被雨淋湿的小狗,他接下来又说了一些令人伤感的往事,然后。
「小麦,如果可以的话,你能和我——」
「阿嚏!」
我打了个喷嚏。
「啊,不好意思,我有花粉症……怎么扶手上全都是花粉啊」
「……」
「你刚才说什么?」
「……啊,没什么,你在仙台也要加油哦……」
「嗯,谢了~阿嚏!」
我回到屋里,擤着鼻子的时候才终于意识到刚才小苍是想要向我表白。
这么迟钝真的很抱歉……
第二天我就搬家了。
从郡山市到仙台,走东北自动车道大概要一个半小时。我的新家是一间位于仙台市青叶区的单间公寓,一个月房租大概三万五千日元。搬家公司的人帮我把东西都给搬到了房里,我们一家人一起拆开收拾好了。花了一个上午把事情大致搞定之后,大伙正准备去仙台观光,父亲却开始有些坐立不安。他摸着自己的泥鳅胡子,嘴巴一撇一撇的。
「都跟你说了不准钓鱼了!你为什么还把鱼竿给拿来了!你是真的一点都不听讲的是吧?」
父亲被母亲一通训斥,哥哥拍了拍他的肩膀。
「爸,时代在进步,现在钓鱼在手机上也能钓的」
于是,在我们朝着目的地进发的路上,父亲一直坐在我旁边玩钓鱼游戏。他一开始嘲讽着别的玩家不会钓鱼,结果很快就开始吃瘪,碎碎念了起来,最后甚至还发出了“唔哈哈哈”的怪声。
「你能不能把你那破嘴闭上!」
坐在副驾驶的母亲忍无可忍。
就在这时,父亲突然惨叫了一声。因为手机屏幕里突然蹦出来了一张恐怖电影里的鬼图。正在开车的哥哥果然露出了招牌的坏笑。
「你个臭小子,敢对你爸恶作剧!但是,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父亲这么说着,“噗”地放了一个很响的屁。
车内可谓是一片地狱般的景象。
在混乱中我们到达了仙台城遗址,在伊达政宗的骑马像前合影留念,优哉游哉地观光。时间过去得很快,我们晚饭吃了牛舌,转眼就到了告别的时候。
「那我们走了,你自己要注意身体」
副驾驶上的母亲有些寂寞地朝着我挥手,一家人回到了郡山。
我回到自己的公寓里,打开了房间的灯。那是白到有些奇怪的灯光。房间里弥漫着一股纸箱和胶带的味道,每当我呼吸之时,肺里都有如薄荷般清凉。
8
当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有一条鱼在柏油马路上跳动。
它蹦跶了很久也没有失去生命力,在马路上不停地跳动着,眼里还闪着一丝诡异的光。
那条鱼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桃子香气。
我抬起头,看见一道巨大的灰色幕布笼罩了整个世界。那是天空和海洋,二者交融在一起,边界早已模糊不清。远处传来的海浪声使我惊恐不已。
我穿着睡衣,站在道路的拐角处,意识朦胧地赤着脚四处走动。这里是一处海港,四周一片死寂。
我产生了一种不寒而栗却又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很熟悉脚下的这片土地——
道路的前方是一条昏暗的隧道,一股甘甜到有些腐臭的桃子香气从隧道深处里飘来——不知为何,我感觉前面才是回去的路。可是我却因为惊恐而驻足不前。
我在空无一人的海港中茫然地走动,朝着港口的方向走去。
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海潮味,我的右手边就是波浪翻滚的大海。走了一会儿,我看见了一棵松树。松树底下是个穿着金色衣服的人,那人面朝大海,巍然而立。
「你好……」
我停下脚步,朝那人说道。可是对方没有任何反应。一座铜像伫立在石座之上,铜像面向大海,左侧有一块石碑,石碑上雕刻着“港口落成纪念”,而那棵松树则种在石碑的左边。
我绕到了那个人的正面去,看到他的脸时,我毛骨悚然。
——那是“翁”。
那个人的脸上戴着一个“翁”的能面。花白的胡子在下巴肆意地延伸,他身穿一套华美的能剧戏服。绣有蜀锦花纹的金色狩衣、指贯还有乌纱帽……。
——砰!不知从何处传来了打鼓的声音。
我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
我回想起了小时候仅仅看过一次的能剧舞台。虽然故事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但是能面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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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毛骨悚然的美、动作的优雅、奏乐的压迫感依旧深深地烙印在我心里。
那个时候的我不知为何放声大哭了起来。我甚至都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哭了,只是隐隐约约地记得发生了一些可怕的事情。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能面经常会出现在我的梦中。
我想,面前的“翁”便是从那梦境深处超越了时间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松树让我联想起了能剧舞台背景上的“镜板”。
「你走错路了」
翁突然间开口说道。我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您是什么意思?」
翁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悠悠地回答道。
「完美的道路不一定就是正确的道路。人生不过是邯郸一梦——可你千万不能小瞧了梦,不然你就会失去无比珍贵的东西」
话毕,翁展开了那把金色的扇子。扇面上是蓬莱山图。天空、翻滚着波涛的大海、神鹤与灵龟——龟背上还长着一株松树。
我的视线顿时被吸进了那幅画里。
翁站在松树下,他手里拿着那把扇子,而扇子里又有松树和翁,而松树下的翁手里也拿着扇子……世界就如同画中画一般无限延伸。那如梦如幻般的通道像是波浪一般摇曳,我在通道中永无止境地下落。……
——我顿时惊醒了。
我出了一身的冷汗,心脏也狂跳个不停。
9
和我同一批进公司的一共有五个人,全部都是女孩子。
我们在本部接受了一个星期左右的研修。前两天进行待客礼仪和沟通方面的培训,第三天开始就到工作现场去了。虽然应届毕业生会被分配到管理部门,但是在这之前需要在现场积累一年的工作经验。负责培训的人大致地将大厅、收银和厨房的工作事宜给教了一遍,剩下的具体事务就在各自分配的店铺里进行,研修也告一段落。
「大家一起加油吧~!Yeah~Shining Star~!」
性格十分开朗的日村小姐这样说道,于是我们五个人就用剪刀手比成了一个五角星合影留念。日村小姐是我们这些人之中的开心果,虽然我总是觉得她太过喧嚣,但也的确并不讨厌。有她在气氛确实会变得很好,就像是一台湿润的空气净化器。
我和日村小姐还有月见里小姐都被分配到了同一间店铺。那是一间平平无奇的西餐厅。制服是白衬衫配上休闲裤,外搭一条绿色的裙子,还挺可爱的。
「咱们仨一起加油吧~!Triangle~!」
第一天的早上,日村小姐这样说道。于是我们三个人就用剪刀手比成了一个三角形合影留念。月见里小姐看起来颇有些文学少女的气质,比剪刀手的时候也是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来。
当天的工作结束之后,日村小姐“砰”地一声,十分粗鲁地关上了衣柜门。
「我干不下去了」
第二天,日村小姐就没有来上班了。
「那个,今天我们也要加油哦,麦鱼小姐……」
强迫自己开朗起来的月见里小姐战战兢兢地比出了剪刀手。实在看不下去的我也只好跟着做了。
「……菱形用英语怎么说来着?」
「唉?是啥来着……」
「嗯……那要不说日语好了……菱形~!」
「……菱形~!……」
第二天的早上,一股悲壮感弥漫在我们之中。
我关上了衣柜的门——然而,在那之前,我好像瞄到了“翁”的面具。我被吓了一跳,于是打开来再看了一眼,里面的确没有什么面具。
来到店里,店长已经在等我们了。
她的脸上戴着一个能面。
惨白的、面无表情的、女人的能面……嘴唇鲜红,眉毛甚至画到了额头上。
——能面?她为什么要戴着能面?
「不好意思哈~昨天有点太忙了,没啥时间教你们干活~」
店长用矫揉造作的声音这样说道。月见里小姐发出了如同青蛙般的怪声。她脸色苍白,冷汗一直流到了脖子根上,就像是一个上了发条的人偶般十分僵硬地做着早上营业的准备,我也跟着她十分僵硬地窥探店长的脸色。
由于店长戴着能面……我完全猜不透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那个,月见里小姐,店长今天为啥要戴着能面啊?」
「唉——?」月见里小姐四处张望了一番,回答道。「可她昨天就已经戴上了啊」
……???
昨天哪儿有啊?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她昨天训斥日村小姐时那副可怕的表情。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由于店里开始陆陆续续地来客人了,我们也一下子忙碌了起来。
「矶原,处理一下蔬菜!」
「好的!」
我十分吃力地从店铺后门把装满了蔬菜的箱子给搬进店里。我依稀记得需要把这些蔬菜放进冰箱或者是做预处理,可是我却不知道具体应该怎么做才好。我翻看了昨天的笔记,上面果然也没有任何记载。我感觉呼吸有些困难,出了一身的冷汗。
「……店,店长」
店长猛地转过身来,她的脸上还戴着能面。我听到了她叹气的声音。
「昨天不是教过你了吗?」
「没有……我……」
「哈——?」店长那充斥着愤怒的话语让我整个人都僵住了。「你为什么要撒谎?」
可我没有撒谎。顺带一提,前天早上店长还很温柔地说“要是你们有什么不懂的随时问我就好了♡”,当然我什么都没有问。
「在本部研修的时候也有人教过你吧?」
没有。
“啧”。
店长很是不耐烦地咂了下舌。
「我再跟你讲最后一次,记好了」
我动作迅速地拿出了笔记本,连握笔的手都在微微发抖。店长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由于她的语速实在太快,再加上说话缺乏逻辑,我不仅没听清楚,就连笔记也是一团糟。
「懂了吗?」
我其实压根就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听懂,可是却因为害怕而不敢再问。
「你去把土豆洗一下,我要去准备“井筒”了」
——“井筒”是什么东西?我一头雾水地用毛刷清洗着土豆表面的污垢,却又听到了店长怒不可遏的声音。
「芒草呢?为什么没有芒草?这是谁负责的!」
我恐惧地在心里嘀咕了两句,店长却突然间跑到了我这里来,把我给吓了一跳。
「给我大葱!」
店长朝着我伸出手,而我就像是手术室里熟练的助手,给主刀医生递上了一根大葱。
“井筒”好像是一部能剧剧目。舞台上放置着一个当作井的木架,木架上原本是应该插一根芒草的,可是由于没有芒草,店长就插了一根大葱,还心满意足地自言自语了起来。尽管我看不出她到底哪里满意了,但能剧还是开始了。舞台设置在餐厅的角落里,店长作为主角走上了舞台,前辈们则负责奏乐和唱念。
咦哟~砰砰~
“当年同汲井,身似井栏高。 久不与君会,井栏及我腰” (注:翻译引自《伊势物语》林文月译本)
砰~咦哟~砰~
客人们托着下巴,吃着意大利面,神色微妙地看着这场在西餐厅里演出的能剧。
——?我的心中充满了违和感。
这都是什么玩意儿?为什么要在西餐厅里演能剧……?
我甚至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经对于店长一直戴着能面的事情见怪不怪了。我回想不起店长的脸,感觉她确实是从昨天开始就一直戴着能面了。我的记忆仿佛都被篡改了,我头痛欲裂,太阳穴更是阵阵抽痛。店长演完《井筒》之后,又冲着我大发雷霆。
「你怎么还在洗土豆!?动作能不能麻利点?」
店长拿起了大葱,敲击着能剧里的小鼓,她不停地催促着我。
「土豆!土豆!土豆!」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我被吓得眼冒金星,手忙脚乱地洗着土豆,甚至因为过度惊慌而出现了轻微的失忆。
店长的心情本来就已经不是很好,随着中午进店的客人越来越多,她也逐步显露出了自己的本性。每当我由于无法判断该做什么而愣住的时候,她都会非常眼尖地抓到发呆的我,马上过来骂我两句。
「你在这发什么呆!?现在是你应该休息的时候吗!?」
店长脸上的能面变成了般若的面具。
般若的额头上长着角,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鲜红,獠牙外露……那过分恐怖的表情让我的呼吸都仿佛停滞。极度惊慌之下,大脑空空的我奔跑了起来。
——我的意识也随之清醒了过来。
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般若!?这个世界绝对有问题。我好像闯进了一个奇怪的世界里,仿佛身处于梦境与现实的夹缝之中。而我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就像是做梦的人不会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
般若用大葱疯狂地敲着鼓,她的怒吼声和鼓声混杂交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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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了一起。
这时,大厅里传来了一声巨响。月见里小姐倒在了地上,碗碟碎了一地。她的左眼皮还被割破了,血流如注。我慌慌张张地赶过去用餐巾纸给她止血。
「抱歉,麦鱼小姐,谢谢你……」
「矶原,厨房快忙不过来了,你赶快给我回来!月见里,这么点小伤瞎叫唤什么!?」
般若在我们的耳边训斥道。月见里小姐连嘴唇都在颤抖着,她勉勉强强地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回到了休息室。
「把地上打扫干净就去大厅接客。你待在厨房里也帮不上忙」
我瞪着店长,尽管想要反驳些什么,可是我的声音却卡在喉咙头里,说不出话来。我拿来扫帚和垃圾铲,开始打扫地上的碎片。我因为不甘心而气喘吁吁。身旁的一位客人说道。
「那个——」
那是一位五十出头的大叔。
「你们出餐究竟要多久?我已经等了十五分钟了!」
我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你刚才看见了吧?
有个女生眼皮被割破了流血了啊?
你居然还在关心自己能不能吃得上饭?
「不好意思,现在稍微有点忙……」
「我可是很赶时间的啊!我和你们这种人不同,我的时间是很宝贵的!你能不能上,不能上就别上了!」
这家伙是不是有毛病。我完全搞不懂他的意思。他真的和我一样都是人类吗?我的血色顿时从脸上褪去,心脏也在疯狂地跳动,就连指尖都冰冷发麻——
这时,店长突然间摁住了我的脖子,强行让我给客人道歉。
「非常抱歉,我们马上就给您做!」
客人不悦地摆了摆手。店长回到了厨房里,随即我便听到了极为高频的鼓声。我感觉呼吸有些困难,只能喘着粗气打扫地上的碎片,客人翘着二郎腿,不屑地望着我。
过了十分钟,后厨终于做好了大叔点的儿童套餐。厨师忘记做的工序是由我来补上的。我往汉堡包的中间仔细地插上一面小旗子,旗子上还画着一只可爱的小熊。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啧。
客人咂了咂舌。
「老子不要了,滚蛋」
客人把一张千元钞票拍在桌子上,扬长而去。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弹。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终于拿着那份儿童套餐回到了厨房里。我差点就要哭出来了,只好用力地盯着旗子上的小熊,那只小熊非常可爱。
店长“砰”地一声把那份儿童套餐给扣在了垃圾桶里。
我感觉自己的脖子有些隐隐作痛,用手一摸,指尖上沾染着鲜血。店长刚才逼我低头道歉时,她的指甲嵌进了我的肉里,鲜血中还弥漫着一股大葱的味道。
当天晚上下班之后,月见里小姐“砰”地一声,十分温柔地关上了衣柜门。
「我好像也干不下去了」
10
我的面前有一个女孩子。
她表情空洞,还对着镜子独自比出了剪刀手。
那是站在洗手间里的我自己。
分配到店铺后的一个星期,月见里小姐也辞职了。只有我没找到逃跑的时机,就这么过了一个月。我做着上班前的准备,回想起日村小姐还在的那天,在不经意间比起了剪刀手,逃避进了回忆里。
不过,在镜子里面,我的剪刀手也变成了菱形……
我打开洗手间里的三面镜,调整好角度,剪刀手就变成了五角星。Yeah~Shining Star~!大家也要去试试哦~。
我想,大家应该也猜到了。
是的,我也快干不下去了。
我取出剪刀,那银色的刀刃上映射出了我的双眸。
我胡乱地剪下了自己的刘海。由于休息的时候在家里躺了一整天,我连理发店都没空去,只好把刘海给剪下来,避免影响自己的视线。剪完刘海,我又用同一把剪刀将抗焦虑药物的铝箔片剪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放进盒子里面。这是我在公司午休的时候需要吃的。由于上班不化妆会被认为是社会人失格,还会被店长训斥,我只好不情不愿地去化妆。我的化妆技术很烂,妆容看起来就像是毕加索的画作,令人不安。
我穿上鞋子,准备出门上班。
我拧动门把手。
可是门却没有开。
大门沉重得不得了。
我分明已经拧开了。
我为什么会拧不开门把手呢。
我把额头抵在冰冷的房门上,嚎啕大哭。我感觉自己的全身都瘫软了,胃里翻涌起阵阵恶心,我冲进厕所里一阵干呕。镜子里的我看起来就像是毕加索的画作《哭泣的女人》,摆出了一张立体主义般的哭脸。我呆呆地倚在洗手台前,时间一转眼就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手机开始不停地响起电话铃声。铃声中混杂着店长敲鼓的声音,那如同某种强迫症一般在我的脑海中鸣响。店长一定非常生气,她脸上应该又是般若的面具。我的大脑一片漆黑,话语在一团浆糊中游荡。
我不行了。
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
我无法在社会上生存下去。
我为什么会是一个废人呢。
人间失格。
人生到底有什么开心快乐的啊。
要是在二十岁死掉就好了。
为什么我没在二十岁就死掉呢?
我居然没有死成。
我什么要活下去呢……
时间如同激流涌动般流逝。
我的呼吸极度痛苦。
我摸索着、爬行着,躲进了浴缸里面。
我蜷缩成一团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我不存在于这个地方。
好丢人。
好想消失。
谁都不要再来找我了——
浴缸那冰冷的凉意渗透到了我的脊骨之中。
我出乎意料地平静了下来。
仿佛与世长逝的人躺在棺材之中。
11
「我干不下去了……我想辞职……」
「这样啊,原来公司内部还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可是我从来没有听兼职人员反映过类似的事件,当时你身边的同事也没有帮你吗?」
「店长知道如果对兼职的人太过严厉,他们就会马上辞职,因此店长一直在装样子。而其他的老同事因为害怕被店长盯上,一直都装作看不见……」
「这样啊」
「……」
「但是啊,你要理解一下,毕竟店长也很年轻,她为了这家店呕心沥血,可能只是对你的要求稍微严格了一点而已吧?」
「……?」
「社会啊,其实就是大家齐心协力同舟共济,一起坐上一条很大的船。宇宙船地球号,大型船日本丸。这艘船上有很多很多的人,所以会引发各种各样的问题也很正常。毕竟现在咱们讲究尊重多样性嘛,LGBTQ最近不也挺火的吗?就是说人妖也好基佬也罢,大家都要一起加油才行。我们要相互理解,相互宽容。要充分沟通,这样你才能有更好的成长,很多事情就算一个人做不到,大家齐心协力肯定没问题的!」
「不是,你在说什么呢……新入职的人全都因为职权骚扰而离职了,你就不觉得有问题吗……?」
「那大家刚开始肯定是会出错的嘛。还是得相互宽容才行」
「……那个……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宽容悖论”?」
「什么玩意儿?」
「如果社会对一切都抱有无限制的宽容,那么最后那些不宽容者就会破坏宽容。所以反过来说,不能对不宽容者宽容」
「嗯……所以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歧视同性恋的人应该受到谴责……」
「你说得对,但那些人也是社会的一份子,所以也得宽容他们才行」
「……」
「……唉?我是不是又说了什么奇怪的话?我们在聊什么来着?」
「……在聊是店长走还是我走」
「唉?不是,店长是不可能走的啊?她听说你要辞职,心情可低落了。我们过后会给予店长一次严重警告的,让她好好反省一下」
「警告一下……就没了……?」
「我还会狠狠地说她两句的」
「……我懂了」
「你重新考虑一下吧。老实说,这种小事情在社会上比比皆是。这是你必须要去克服的,我们这边也可以给你重新分配一家店铺」
「……我想辞职」
「……还是以前的人更加坚强呢,现在你们这些人动不动就抑郁了」
「不是……那什么……抑郁症是一种病,不是说坚强不坚强的问题……」
「这样吗?」
「……」
「你还是多去读读自我启发的书,学习一下比较好」
「……」
「不然就你这副模样,没有公司会要你的」
「……」
「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分店?」
「……我要辞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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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上班的最后一天,我强行驱动着自己那仿佛灌了铅一般沉重的身体,开始做早上出门的准备。
我一直忍不住地作呕,只好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大门上,让自己冷静了十分钟。
好了,去上班吧。我可以的,我一定可以的。
我终于下定决心去上班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店长在工作群里发了条信息,顺带一提这个群也是被迫加入的。
“矶原同事已经不幸去世了。活下来的我们今天也要加油哦”
一滴水落在了屏幕上,那是我的眼泪。我蹲下身来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要迟到了……可我不想迟到……要是迟到了感觉就输给她了。我这才意识到,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产生“不想输”的感情。
我截图了店长发的这句话,附在了给部长的那封举报邮件里面。
我冲出公寓,骑上自行车,拼命地踩着踏板。我高速地掠过这一个多月以来一直无比嫌弃地走过的路。我看了眼手表,时间非常紧张。我的脑海中突然间冒出了一句话。
“我被小瞧了”
迄今为止活了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年轻的女生本来就会在职场上被小瞧,再加上我身形娇小,就更加容易被歧视了。那些地位比我高的人和我说话从来不用敬语,店里的客人刚开始也经常以愚弄般的态度和我说话。
妈的。
把我当什么了。
我要把你们全部咬死。
这些攻击性极强的话语从我的心底里不断翻涌而起,而我活了这么多年,一次都没有说过。我骑车骑得越来越快,视野也被汗水给模糊了。我的妆容肯定也已经是一塌糊涂。我的肺感觉快要炸裂了,但是我没有停下来,我也不想停下来。
我把车扔在一边,从后门走进店里。老员工们看到我之后,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我看了眼手表,距离迟到还有一分钟。我调整好呼吸,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打卡。用手帕把汗给擦干净之后,我换上制服,把头发扎好。洗手的时候,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表情果然很是狼狈,但这一次并没有糟糕到立体主义的程度。
我来到店里,大家看到我都面面相觑的。
正在擦桌子的店长抬起了头。她依旧戴着能面,可我却在那没有感情的双眼中读出了情感上的动摇。我和店长对视了好一阵子。
「店长……」在我身后,有同事在休息室里说道。「有您的电话……是部长打过来的」
店长顿时表现得有些慌张,她在我身旁横穿过去,走向休息室。
我平淡地开始了工作。其他人并没有想要靠近我的意图,仿佛我身上缠着一个透明的蝉蛹。厨房里的纸用完了,去仓库拿就必须要经由休息室过去。
我敲了敲门,走进了休息室里——
能面正在哭泣。她一个劲地朝着电话那边的人道歉。
老实说,我觉得心情无比畅快。
活该。
我拿了纸便回到了工作中。过了一会儿,店长也回来了。店里弥漫着一股尴尬的气氛。她径直地朝我走来。虽然由于戴着能面,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连脖子根都已经红透了,我被吓了一跳。
「现在的人真是随随便便就能辞职啊~社会对你这种人可没有那么宽容的哦?」
砰!店长敲响了鼓。
「我是为你好,你却把我当坏人」
砰!
「分明就是自己能力不行」
砰砰!
「你这种废物不管去哪儿都一样的」
砰砰砰!
同事们都表现得很害怕,可她们也都只是看着,没有人上前帮忙。店长不停地敲着鼓。
砰砰砰砰砰!
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耳鸣得也很厉害。意识也开始剥离。鼓声听起来就像是沉在水里面那样模糊。我闭上了双眼,那是无边的黑暗,所有的声音都被隔绝开来。突然间,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清晰得不得了。
烦死了。
我睁开眼睛,一把抢过店长的鼓扛在自己的肩上。深吸一口气之后,我疯狂般地敲起了鼓。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店长愣住了,其他的同事也愣住了。我感觉心情一片畅快。我突然间顿悟了,对这群人你是不能讲道理的。要用激情。宝可梦要用宝可梦来对抗,对这群已经失去理智的人,我也只能用激情予以对抗。
来好好感受一下我的激情吧!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店长脸上的能面突然间掉了下来,我看清了她的脸。
那是一张滑稽的稻草人脸。
看到店长脸上那粗糙的稻草人脸,我确信自己将取得胜利。我用激情取得了胜利,这是激情的胜利。
「后会无期」
最后我还用力地猛敲了一下,然后把鼓一扔直接走人。这种破店早点倒闭算了。
我来到店外,那是五月一个清爽且晴朗的日子。就像是毕业典礼结束的那天早上,那个觉得自己前途无量却又百无聊赖的早上——
我骑着自行车四处游荡,没有意义,也没有目的。心情实在是太过畅快,我甚至连眼泪都流出来了。我在商业楼的夹缝中抬头仰望天空,那是清澈到仿佛能让一切都随之下坠的湛蓝。一朵白云孤孤单单地飘荡在天空中,我踩了一下踏板,自行车便轻盈地飞上了蓝天。
我朝着云端一直飞去。
13
辞职之后我飘了好一阵子,而且是物理意义上的飘。我飘在距离地面大概三公分的地方,走路的时候就像是某只猫型机器人一般滑稽。虽然我觉得这也是一种选择,但一直飘着也不是个事儿……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某天我突然间就着地了,然后第二天我就沉到地板下面三公分的地方去了。
我慵懒地躺在床上,透过窗户眺望着天空。我在比任何人都要低的角度凝望着那仿佛通过鱼眼镜头扭曲了形状的天空。整个房间都如同雪球一般被裹成了圆形。而我则是一只沉睡在底部的海蛞蝓。夜幕降临后,我直接躺在了地板上睡觉。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几乎没有任何力气,只好沿着地板扭曲地爬行,一路爬到了厨房,狂喝可乐,猛吃薯片。热量在我的身体里流转,然后我又沿着地板扭曲地爬行,一路爬回到了床上。
我沉没在了床上,动弹不得,甚至感觉自己已经跟床合体了。
我的思维融化了,时间也融化了。窗外的云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在流动。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在看一台不停回转的洗衣机。我的手机响了,好可怕,电话铃声好可怕。能不能别再管我了。手机终于安静了下来,仅仅是这样的一件小事,也让我疲惫得不得了,我再次坠入了梦乡。
——电话铃声又一次将我吵醒了。
在一片黑暗中,手机散发出了朦胧的光亮。我用被子裹住全身。电话铃声一直响个不停,忍无可忍的我终于接通了电话。
“你干什么呢!一直不接电话!”
是母亲。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我向母亲讲述自己的遭遇,向她求助。
“……知道了,我明天一大早就开车过去!”
电话挂断了。不愧是母亲,她的动作总是异常迅速……
明天一大早……一大早是几点来着?早上八点吗?那就是说距离母亲过来还有九个小时……
夜晚那令人恐惧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它闯进了我的脑海里,让我的大脑都变得冰冷。我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里有一个空洞。店长的指甲嵌进我肉里的时候,那个带着大葱味道的伤痕是不是腐烂了呢。黑夜从那个空洞中不断地灌入,我害怕得不得了,好似快要窒息,只能蜷缩成一团,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心脏——
回过神来,我已经躺进了浴缸里面。
那份令人舒适的冰凉沁润了我的全身,我的呼吸终于得以逐渐平复下来。
我想起了大海,一片暖洋洋的大海——我想起了初夏和煦的阳光,想起了海鸥的鸣叫声。我想起了松软洁白的沙滩,想起了父亲和母亲相遇的那条小道,那个能收获到鱼的拐角。
安稳的睡意如同大海涨潮一般将我填满。
嘿嘿……!
梦中的我回到了孩提时代。
我躲在浴缸里面和哥哥玩捉迷藏,浴缸里回荡着轻柔的蝉声。
这里是安全地带。
因为鬼找不到我。
14
「小麦」
我从梦中清醒了过来。灿烂的阳光照得我睁不开眼睛。
「……妈?」
「你为什么睡在浴缸里面啊!?我在房间里没找到你,快给我担心死了!」
我支起了身子,这么说来,当时搬家的时候,我好像给了母亲一把备用钥匙。
「你没事吧?想吃东西吗?」
「不想……」
「那我给你做碗汤,你在房间里等着」
我老老实实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在迷迷糊糊中我感觉自己好像又进入了梦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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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站在厨房里的身姿让我总觉得有些不现实。她貌似自带了食材,在厨房里找到了菜刀和砧板,动作迅速地给我做汤。
「好了,喝吧」
那是一碗平平无奇的清汤。我谢过母亲,喝下一口——顿时舒了一口气。我肌肤表面上的刺痛顿时平息了下来。
喝完汤,母亲开车带我去了心理诊所。由于我已经在那里开过抗焦虑药物,所以医生也很轻车熟路。
「稍微有些抑郁症状呢。我这边开一些效果比较轻的药物,后续再观察一段时间吧。郡山那边也有我认识的医生,你们可以在那边继续治疗」
医生给我开了选择性5 -羟色胺再吸收抑制剂(SSRI),每天晚饭后服用,而之前的抗焦虑药物则改为顿服。(注:SSRI是最常见的抗抑郁类药物,氟西汀和帕罗西汀等药均属于SSRI类药物。顿服是指将一天的药一次性服下,以达到最佳的治疗效果。)
「你打算怎么办?今天能回郡山吗?还是说在公寓再住一阵子?」
「我想回家」
于是,我就和母亲一起从公寓里把需要的东西都给扛了出来,开车回到郡山。
「你爸最近不怎么放屁了」
「唉?为什么?」
「因为我们规定,他放一次屁就要交一百日元罚款。那家伙,给他心疼的~」
嗯,父亲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蠢呢……
在我饱受店长折磨的那段日子里,矶原家的生活也依旧在继续——一想到这里,我就有种难以言喻的奇怪感觉。因为在矶原家的那段生活中没有了我的存在,这一点令我产生了违和感。
母亲聊起了她最近在追的韩剧,我则坐在后座上昏昏沉沉的,也许是因为刚才服下的抗焦虑药物的副作用。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到家了。
推开家门,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仅仅离家一个月,我已经产生了浓浓的乡愁。
我在客厅里喝着红茶发呆,父亲回到了家里。
「小麦,你回来啦,还好吗?」
「不太好」
不知为何,父亲的心情好像很不错。也许不管理由是什么,看到女儿回家了他就觉得开心吧。没过多久哥哥也回来了。他成为社会人之后,睡乱了的头发也还是一如既往地挺立在那个滑稽的位置。
「唉?小麦?你为什么回来了?」
「情况比较复杂」
哥哥拿来了桌游,开始在桌面上摆弄了起来,不时偷偷地望我两眼。我只好别过了视线。哥哥上班之后,买了诸如《卡坦岛》和《农家乐》之类的一大堆桌游,可几乎都只是堆在家里,一次都没有玩过。
「就让我来陪你这个臭小子玩两把吧」
「唉~但是老爸你太弱了~」
「怎么跟你爸说话呢」
我有些呆滞地望着他俩吵吵嚷嚷了起来。我想起了小时候刚刚搬过来的那天,那个时候我因为新居综合征,也像今天这样一直在发呆。
“砰”地一声,我听见了鼓声。
我醒了过来,那是凌晨两点钟。我感觉呼吸十分困难。
我告诉自己已经没事了。明天也不用再去上班了。以后都不用再去上班了……尽管我不断地安慰自己,可鼓声还是不知从何处传来,般若那张可怕的脸浮现在我的眼前。我的大脑变得一片冰冷。我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里有一个深邃的空洞。
「妈……」
我从自己房间里出来,走向父亲和母亲的房间,拧动门把手。
——可是,门却打不开。
他们并没有上锁,可大门沉重得让我无法打开。
我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间,拿出床单和被子下到一楼。我走进浴室里面,把床单铺在浴缸底部,然后盖上被子躲进了浴缸里面。我的心逐渐平静了下来。身体也逐渐恢复了轮廓。
没事的。
一定没事的……
我终于在浴缸中昏昏沉沉地睡去。
在那之后,我便开始了自己的“浴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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