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报社收到的爆料信中,有一则不值得令人吃惊,看似源自于无聊私怨的投诉。
随便夹在报社出入口门缝的信封中有几张照片及一封信。对以情报维生的人而言,这类告密源源不绝,从震惊全国的消息到纯粹的恶作剧都有。一早上班的记者尽管拆开信封,对内容也丝毫不感兴趣。
国内即将面临下一场总统选举,没有时间报导这种八卦。既然不是什么大事,记者甚至想当场把信丢了。
实际上,信上写的内容也荒谬至极。
「几天前入境这个国家的灰之魔女伊蕾娜是个邪恶的女人。这个女人骗走了我所有的财产。我想要报复这个魔女,请你们帮我让她在社会上无立足之地。」
写下这封信的人没有属名,信中只有附上灰色头发、琉璃色双眼大约十来岁年轻魔女的照片。
由于这个国家没有魔法师,来的又是具有最顶级魔法师称号魔女的少女,如此罕见的存在来到这个国家,就算不是记者也当然知情。
国家如果有空闲时间的话,记者也许会对魔女进行某种采访,但现在是决定国家未来的重要时期,每个记者都忙到焦头烂额。
毋须多说,根本没有时间写这种八卦报导。
「…………」
但是记者却把信悄悄收进胸口口袋,再次推开报社的门。
○
「哎呀,真棒!那个看到垃圾般的眼神超棒的!」
喀嚓喀嚓,相机前是一位每当快门声响起,就温柔地露出残酷眼神如假包换的美少女。
她究竟是谁?
没错,就是我。
「那个……你拍够了没?」
「再等一下!再拍一张就好!来!接下来捧著这朵花微笑!」男子从相机后方的黑布中探出头来,把白玫瑰塞进我手里说:「把那个叼在嘴里!」竖起拇指。我想直接把花折断。
从周边国家居民的口中听说,这个国家的摄影文化似乎相当发达,我偶尔会被这种业余摄影师请求当作模特儿。
实际上确实挺常遇到的。
我来到这个国家已经三天了,听过好几次:「你好可爱喔,可以让我拍一张吗?嘿嘿嘿……」之类的搭讪。
「真赞!……啊,等一下。那个,我不是请你叼在嘴里吗……怎么丢掉了呢……啊!可是那个看到垃圾般的眼神很赞喔!真美!太棒了!」
喀嚓喀嚓,快门声响继续个不停。
「累死了……」
结果,我被业余摄影师限制行动好几个小时后终于重获自由。
抵达这座城市早已三天。
大街上一如往常人满为患,人声鼎沸。人群中只有我一个人神情憔悴,使城市的喧嚣在我耳中格外吵闹。
这个国家似乎将在几天后举行总统选举,为此现在正沸沸扬扬地进行造势活动。看样子这就是街上特别吵的原因。
「为弱者带来光明!我身为政治家──为了指引我的人们,在此宣示将尽心尽力为国家服务!」
在大街上走了一阵子,我看到一名男子在大街正中央的马车上高声疾呼。他身穿黑西装被人群团团包围,年纪轻轻大约只有三十来岁。
他的名字是马修。
他出名到只要是这个国家的居民──不,就连只滞留了三天的我都认识他。
『为城市带来光辉灿烂的未来──马修』
全城都贴满写了这种抽象标语,印有黑西装男子照片的海报。每天都看到同一张笑脸,不想认识他也难。
「我不忍心看到国民在不景气的困境中挣扎!为了这个国家,我想最优先解决贫富差距与领土问题!各位知道解决领土纷争最重要的是什么吗?我认为是彼此原谅!过去我曾经铸下大错,一度遭到逐出政坛。但是那时妻子原谅了我,带我一路走来了这里──」
他说的话我也听得一知半解。
不过他似乎得到国民某种程度上的支持。
「总统果然就该投他──」「从来没有看过这么诚实的政治家──」
我到处都能听见这种对话。
我在成年之前就当上魔女外出旅行,过著与国政无缘的生活。因此十分遗憾,选举场合中说的话在我耳中听来都虚有其表。
在这种场合开的支票大多都不会兑现。话说每个人说的话都一样夸张可疑,我根本分不出来哪里不同。然而,至少对这个国家的人们来说并非如此。
在马修举行演讲的位置不远处,还有另一名政治家。他一样在马车上演讲,但这台马车非但格外豪华,上头的人看起来也一点都不年轻,俨然就是名政坛老手。
「我想让这个国家所有人都过得幸福。政治不能只把年轻当作筹码,这就是长久以来耕耘这个国家的我才能──」
展现沉著的态度,口若悬河地批评年轻政治家的男人名叫巴纳德。
『让所有国民幸福──巴纳德』
他也同样是在民宅墙壁上贴满竞选海报的总统候选人之一。
简而言之,决定国家领导人的选举,将由年轻的马修单枪匹马挑战政坛老将巴纳德。
谁占上风,乍看之下难分轩轾。政坛老将也好,年轻候选人也罢,两人的马车都被人潮团团包围,人数看似相去不远。
「嘿魔女小姐,可以借用一点时间吗?」
我看著演讲发呆的时候,某个看起来轻浮无比的中年男子挡住我的视线。
…………
「不好意思我谢绝拍照。」
我转身就逃。我再也不想被业余摄影师纠缠了。
「咦?等一下,不是不是!我不是摄影师啊!」
「说得也是因为你是想成为摄影师的业余摄影师呀。所以才不是摄影师呢。」
「不是啦你误会了……」男子再次阻挡在逃跑的我面前,说:「我是做这个的。」随即交出名片。
…………
「不好意思我对演艺圈没有兴趣。」
我转身就逃。他一定是想夸我可爱直接拉我进演艺圈吧?我可不会上当。
「不是,我也不是演艺经纪公司的人……你有点自我感觉良好耶……」
「喔……那你是什么?」
「……就说我是做这个的嘛。」
男子再次交出名片。
…………
我无可奈何只好接下。
『浅见日报 记者法兰克』
原来如此看来他是报社记者。
「不好意思我不太喜欢接受采访……」
我依然转身就逃。
「不是不是不是!先等一下,能让我问一点问题吗?好不好?拜托了!」
「蛤……………………」麻烦死了。
「我付你钱就是了。」
「你想知道什么?」我突然兴致勃勃。
「你还真爱钱耶……」记者先生傻眼地说,拿出笔问:「你是国外来的吧?你觉得这次的选举会是什么结果?」
刻意找外地来的我,才想说他想做什么,原来只是采访选举结果而已。随便找应该都找得到比我适任的人才对……不过他也许是想知道局外人的客观意见也说不定。
「……我没有特别支持哪位候选人,所以不太理解……」我一面比较刚才演讲的两人一面回答:「可是我想,现阶段胜负应该五五波吧。哪边胜选都不令人意外。」
「喔喔!你为什么这么想呢?」
「…………」我说:「首先,年轻的马修在演讲时频频提到自己跟夫人间的关系呢。这应该能成功拉拢年轻族群的选票。」
过去马修曾经被对立阵营的政治家爆料背著妻子出轨,惨遭逐出政坛。之后他不仅承认自己的错误并向妻子道歉,花费时间慢慢挽回彼此的关系,如今还跟妻子互相扶持,回到这次的选战之中。这是常见的佳话。
听了好几次就算不想记起来也难。
「另一方面,另一位候选人巴纳德从以前就在政坛打滚,我想他相当重视人脉。实际上他的支持者也都是老人家,可见他相当擅长拢络高龄族群呢。」
「你觉得他们两人的政策如何?」
「我都没有兴趣。」
「真过分啊……」
「反正选举到头来只是人气投票不是吗?」
「你真的好过分啊……」
跨越重重困难重返政坛的年轻政治家,以及阻挡在前的政坛老将。
这个对决结构十分浅显易懂,不难理解国民会如此关注选战结果。
「可是啊,如果要我来说的话,我比较希望巴纳德能当选总统啊。」记者法兰克直白地说:「你不觉得让那种只会无耻乱喊口号的人领导国家很丢脸吗?他还搞过婚外情耶。」
「可是他好像很受年轻人支持呢。」
「就是说啊,反正年轻人只不过是被他的年轻形象吸引罢了。实际上他在演讲中说了什么?都只是些骗眼泪的故事嘛。用那种东西煽动选民实在是三流的手段呢。」
「…………」
「所以说,我们这些大人才会比较希望巴纳德当选。但你说得没错,现在局势确实是五五
波。就是这样才伤脑筋啊。」
你懂我的意思吗?他偏著头问我。
我完全听不懂他想说什么,不过──
「……难道说,你想要我做坏事吗?」
我隐约感觉得出来,但是记者法兰克却说:「不是不是,怎么会。」挥了挥手。
「我希望你做的是正确的事。」
他以只有我才看得见的角度,从怀里的口袋抽出几张照片让我瞥了一眼。
那几张是我的照片。
「你来到这个国家已经三天了吧?话说,你在今天之前的两天用了多不正当的手段赚钱啊?」
照片清楚直击我在这个国家做生意的现场。第一张是我用贱价买进项炼的照片。第二张是我摆出写了『许多人买了这条项炼从此幸福美满。』的招牌摆地摊的照片。第三张则是我一条项炼卖一枚金币的照片。
哎呀真惊人。光凭这三张照片,不论怎么看都像是我在诈欺敛财嘛。
「你了解我想说什么吧?」
记者法兰克笑脸盈盈地说:「我有点事情想麻烦你,可以陪我来一趟报社吗?」转身背对我。
「这些照片是被你骗的受害者寄来的爆料──我不是想让你在社会上无法立足,也不想陷害你。我只是希望你能帮我一点忙,做正确的事而已。」
然后他说:
「不过──你要是不帮我的忙,我倒也不是没有那种打算就是了。」
至少我认为他现在做的绝对不是正确的事。
○
「年轻政治家马修有名为洛丽的妻子,她长得美若天仙,就外表而言可说是个完美无缺的女人。」
记者法兰克把我请进报社,点了支菸这么说。
「不过,会选择那种三流政治家当作伴侣,可想而知她的脑袋不太灵光。丈夫惹了麻烦之后,她也被用来替他擦屁股。」
他拿了几本书给我。
那几本书好像是自传,封面印有美丽女性的照片,书腰上写著『身为政治家之妻』以及『在发生坏事后到原谅丈夫之前』等吸引读者的字句。
「我看准了这些书全都是马修要洛丽写的。」
他从口中呼出白烟说道。
这对夫妇过去的故事十分平凡无奇。
至今数年前。
刚出道的政治家马修背著妻子悄悄与秘书发生婚外情,被对立的政治家爆料。
人们批评政治家和政治无关的人性面,原本支持他的人一一离开他的身边。不论过去如何一帆风顺,缘分也会突如其来地结束。
结果,直至今年为止的数年间,他都被迫离开政治舞台。这是当然的。不可能把国家交给会外遇的男人之民意阻挡了他的仕途。
今年为止他都销声匿迹的事实众所周知,而今年他重新开始以政治家的身分展开活动,如今已经能独自挑战重量级政治家了。
他究竟是如何爬到如今的位置的?
「这一切全部都是马修的阴谋。」
记者法兰克把已经快抽完的菸按在菸蒂堆积如山的菸灰缸上,说:「马修自从失势到今年复出之前,一直以洛丽代为出马的方式在公开场合活动。」
自从丈夫失势以来,妻子洛丽就成为报章杂志等新闻媒体的常客。她在访问中表明「我不原谅丈夫。」「但是内心还想继续相信他。」等纯洁的心意,展现出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夫唱妇随的诚实妻子形象。不少人被她尽管遭到丈夫的行为伤害,最后仍不示弱选择坚强面对的姿态所感动。
为了让丈夫东山再起,马修的妻子洛丽花了很久的时间用尽各种方法。她出版自传、举办演讲、成立自己的服饰品牌、还经营餐厅。后半我有点想吐槽根本就是她的个人兴趣,但至少国民对她的这些行为表达全面肯定。
于是,她的好感度必然会与丈夫的好感度相连,如此让马修再度回到表面舞台。
然而报社记者却主张这一切都是马修的算计。
「在婚外情曝光之后,马修就利用妻子拉抬自己的好感度。她会出版自传、出席演讲、开店开餐厅全部都是马修指使的。」
「你有证据吗?」
听到我的问题,记者法兰克摇了摇头。
「我没有证据。一点也没有。」
原来如此,也就是单纯的凭空杜撰吗。我在内心这么想的同时,「不过……」他继续开口:
「我希望你能帮助我掌握证据。」
他说:「没有证据支持的报导只不过是虚构而已。没有报导能比这更肤浅了。我想先采访马修的老婆,让她拆穿马修的谎言。」
「……你想要我做什么?」
「你是魔女对吧?魔女不是能做自白剂,或是用魔法让别人没办法说谎之类的吗?」
「你太看得起魔女了。」
「你办不到吗?」
「我没这么说。」但是。「如果这么做洛丽小姐还是没有说出你想听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从某些角度看来,他倒也像是充满正义感的记者。然而他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散发出一股纯粹想要陷害马修的气息。
对他的报社来说,巴纳德当选比较有利,马修当选反而比较棘手吧。正因如此,他才会不论如何都要抹黑对手,再次将对方拉下舞台。
但这么一来,假设我真的对洛丽使出只能说出实话的魔法,又没有得到有力的情报怎么办?我想如果在这里用那种魔法,反而有可能从记者法兰克口中听见报社跟巴纳德间暗黑复杂的关系。
「你不是魔女吗?」
他歪嘴微笑。
接著说:
「既然能做出自白剂,也能做出让人说谎的魔药吧?」
只要话出自洛丽口中就好,真相其实根本无所谓。
看来这就是眼前这位记者眼中正确的事。
○
由于是平日,街角的咖啡厅看起来门可罗雀。至少除了我们之外这里几乎没有其他客人,唯有远处的服务生在柜台后方清理碗盘的声音,传进坐在窗边的我们耳中。
「这间是我经营的咖啡厅,如您所见生意并没有多好。还是因为大家都在忙著选举没空来呢?」
四人座的座位上,只有我对面的位子空著。记者法兰克坐在我隔壁。
而他对面的座位上,洛丽高雅地掩嘴轻声笑道。
她的气质的确不愧为美女。
「那么,今天请问有什么贵事呢?」
「是的,我想请教您关于您和先生马修之间的关系。」记者法兰克瞥了我一眼说:「如果方便的话,我想请您分享从妻子的视点看来,身为政治家的马修是什么样的人。」
「哎呀!」洛丽拍了一下手。「真不错!如果能在选举中助我先生一臂之力,请务必让我帮忙!」
「是,那就太好了。那么──」
接著记者法兰克拿起笔,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
我的任务顶多只有坐在一旁发呆,无事可做只好聆听隔壁的对话。
甚至让我怀疑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久等了,为您上特调咖啡。」
不久之后,服务生将三人份的咖啡端到一副无所事事的我面前。
隔壁正在进行重要的采访,于是我说:「啊,放这边就好。」扮成亲切的客人将咖啡聚集到手边。
接著。
「那个……请问两位要加砂糖吗?」
我再扮成贴心的女生在采访中插嘴问道。
记者法兰克默默摇头,洛丽则是说:「那么请帮我加一颗糖。」对我微笑。
闲闲没事的我完全变成打杂小妹。
不,在这个时间点之前的确几乎与我的任务无关,所以说当然确实理所当然。
我的任务现在才开始。
扑通一声,我将一块白色物体丢进咖啡哩,用汤匙搅拌。我疯狂搅拌,让物体能完完全全溶入咖啡之中。
「来,请用。」
洛丽不疑有他,接下我递给她的咖啡,道了声:「谢谢。」对我展露笑颜。
她看起来完全没有心机。
「…………」
但实际上,暗藏于她心中的黑暗现在才终于要真相大白。
她不可能知道咖啡里加了什么。
「呃──那么我还有一个问题。」记者法兰克看到洛丽放下咖啡杯问:「关于您和您先生之间的关系,你们现在处于对等的关系吗?」
那个问题直捣核心。
传闻是真是假,马修是否无辜。
洛丽现在如果保有正常的思考判断能力,一定会笑著说出:「那当然。」之类的回答才对。
「…………」但现在她的脸上却没有笑容。「……不,我们并不对等……从以前开始就是。」
她有如梦呓一般有气无力地回答。
「不对等?请问这是什么意思?」记者法兰克故作不解的表情,歪著头问。
好虚伪的态度。明明是我动了手脚才让洛丽说出真相的。
「…………」我静静旁观两人的模样。
洛丽正要开口说出一切真相。不论听到什么问题,她
肯定都会将羞耻心与思考能力置之度外,详实地回答。
如果陷入这个状态的她没有说出记者法兰克所期待的回答,我就必须再点一杯咖啡,掺药之后再交给她。
换言之,她不论如何都必须说出记者所追求的真相。
「从以前开始……我跟马修之间……就有明确的……主从关系……」
不过我丝毫没有必要再点一杯咖啡。
她说出的真相和记者法兰克预测的范围相去不远。
「我们……伪装成夫妻,缔结了奴隶契约……绝对……不能反抗的契约……」
「您说什么?请问那是什么意思?」记者法兰克看似惊讶,嘴角却明显透露出笑意。
「他现在会一跃成为总统候选人……一切都是因为……按照计划进行。」
「……这是怎么一回事?您是说,他从以前的外遇行为,到现在的一切全部都在计划之内吗?」
这已经是完全无意隐瞒的诱导性提问了。
「正是如此……」
这边也似乎无意隐瞒就是了。
「真是太惊人了……!」记者法兰克夸张地吃了一惊,表情依旧带著笑容。「也就是说,马修会一跃成为总统候选人,全都是因为他制定了绵密的计划吗?尽管表面上伪装成夫妻关系,您过去都被他当成奴隶利用吗?」
既然没有必要继续隐瞒,记者法兰克贪得无厌地想揭露一切。
她处于不论什么都会老实说出口的状态,因此自然而然地诚实说出了我们预料范围之内的真相。
本来应该是这样才对。
「……不,不是。」
但她却缓缓摇了摇头。
接著说:
「……奴隶不是我,而是我先生。」
这个恐怕和记者法兰克心目中的答案明显不同。
○
从她口中说出的真相,就连记者法兰克也始料未及。
洛丽与马修的夫妻关系间,有类似主从关系的要素。以这种前提解释应该比较正确。
但那和我们预料的关系却完全相反。
「至今为止的一切都是他听我的命令做的。全部都是我安排的。」
她平淡地说。
「他过去跟秘书的婚外情曾造成轩然大波,害他失势──不过那全部都是他依照我的指示做的。」
妻子辛勤地支持逼不得已,必须暂时从政坛抽身的政治家,直到他展开新的政治生涯,如今投身担负国家未来的选战。她说就连这种进展,都是她一手策划的。
马修这名年轻政治家过去和其他政坛老手相比,能称为武器的东西极为有限。不仅如此,他更缺乏知名度。
与其报导只有年轻是本钱的政治家,各家报章杂志都倾向报导政坛中有头有脸的老面孔,他无疑处于压倒性不利的状况之中。
为了在政治界生存,他需要提升知名度。
他必须打响自己的名号。
没有知名度的政治家──不,不只有政治家,没有知名度就代表他的存在不为人知。换言之,等同于不存在。
「所以我想,与其靠正当的方法去吸引注意力,不如以错误的方法让他受到瞩目会比较有效。」
为此,她选择打响名号的方式,就是让马修外遇。
两人的夫妻生活本来就是建立在虚伪之上。
不出所料,马修的负面形象受到瞩目,结果甚至遭到众人挞伐断送了政治生涯,但之后有洛丽替他善后。
洛丽受邀演讲、开店经营、站到台面上不停宣传自己与丈夫圆满的家庭生活。她在他人眼中会是什么样子呢?
她原谅不忠的丈夫,她的形象至少不会是负面的才对。一如既往深爱著难看偷吃的丈夫,她这名偶像转瞬之间就引来众人赞赏。
然后假以时日,等马修的罪行也藉由洛丽的光彩化为乌有时。
这时,她让马修再次登上舞台,竞逐总统大位。
那时马修的印象肯定已经一百八十度转变了。
「你想,跟平常是好人的人做坏事比起来,平常是坏人的人做好事更能给别人好印象对吧?我就是让我先生两边都做。」
洛丽不改微笑,这么说道。
○
『世纪大恶女?政治家马修之妻的恐怖本性』
报纸头条随著洛丽的照片这么写道。
隔天的报纸清一色都是她的新闻。与其说是「她的」,说「他的」也许比较正确。
「怎样?这下巴纳德就稳上了吧!马修没用到被坏女人操控,不可能会有人继续支持他的啦!」
「…………」
他说一定要让我看看昨天写的报导叫我来报社,可是他交给我的东西实在难以形容。
报导写得太赤裸了。洛丽昨天说的话一字不漏被写进报导之中。
「这个新闻会不会太偏颇了?」
我挥了挥报纸看了他一眼,但是记者法兰克却伤脑筋似地耸耸肩说:
「不会啊,我只是写下了真相而已啊。」
「不过这样不就跟宣布你的报社支持巴纳德一样吗?」
「的确是这样没错,可是大众不会这么想吧。」
「…………」
在这个国家「公平公正」这句话的意义恐怕比报纸还薄。
他更无意隐瞒这件事。
哎呀还真过分。
「谢谢你魔女小姐,多亏你这个国家可以高枕无忧了。巴纳德如果当选,肯定会带领这个国家前往正确的方向。」
「……不用客气。」我没有看他,伸出手来。
「……?什么,握手吗?」
你白痴吗?「偷拍我的照片,可以还给我吗?」
「啊啊,那个啊。」记者法兰克在我提起这件事前似乎是真的忘了。「我看看,奇怪?放到哪里去了?」他翻了翻背包,终于说:「来,给你。」把几张黑白照片交给我。
「谢谢。」我一把抢下照片塞进口袋。「这样我们的合作关系就结束了吧?」
「哈哈哈!其实我还想请你多帮点忙啊。居然能做出让人什么都自己坦白这么方便的魔药,真不愧是魔女啊。你要不要在我的报社工作啊?」
「你太看得起我了。」
「倒也没有吧?」
「反正我以后再也不会帮你们的忙了。」
听到我郑重拒绝,他哼了一声。
「──算了,以后要是再来这个国家,就再麻烦啦。」
语毕他转身就走,走进报社里。
「嗯,再见。」我们恐怕再也不会见面了。
之后,说到马修的下场如何,就容我来稍微提及吧。
妻子的恶行恶状曝光之后,马修在演讲台上崩溃。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出过去所有的事情──在妻子的支持之下才来到这里之类的话全部都是胡说八道,并为此道歉。
他还说,其实他一直受到妻子的虐待。明明想以正当的方法选举,却在妻子的逼迫之下被迫发生婚外情。
两人现在正在办理离婚手续。
令人意外的是,人们没有指责他,反而将矛头指向他的妻子。
洛丽被视为坏女人成为众矢之的,过去她开设的店铺几乎全部被迫关店,她的书退货也堆积如山。
最后马修与她的离婚正式成立,她也被赶出自己的家,自人前消失。
这可以说是坏女人稀松平常的下场。
另一方面,马修继续竞选。即使长期受到妻子虐待,他忧国忧民的心情似乎不假。
人们被他长时间坚忍不拔的心所打动。
「加油!」「不要气馁!」诸如此类俗套的鼓励鼓舞他前进。
记者法兰克揭发了坏女人的真面目,这篇报导确实使状况为之一变。
只不过,结果和预期完全相反。
自从洛丽的报导刊登以来,马修与洛丽离婚之后,他的人气便史无前例地高涨。
即便长期受到妻子虐待,他仍为国家奉献的诚实态度让众人为之倾倒。
即使妻子是坏女人,也和他本人的评价没有关联。
住在城里的人们似乎比报社里的人更加理解这点。
正因为如此,记者法兰克才会误判情势,反而拉抬了他想要降低的马修声势,招致这种结果。
话说回来。
我也对记者法兰克说了谎。
我和洛丽在咖啡厅采访时并非初次见面。
「……根据今天报纸的民调,看来马修肯定会当选。你觉得呢?」
「太没有惊喜了真无趣。」
离婚后,她请我到她家里,并端出咖啡招待我。听说是现磨的。
她用汤匙搅拌冒出蒸气的咖啡杯对我微笑。
我也学她喝了一口咖啡。
「这个咖啡很好喝。」
「是吧?因为跟店里端出来的一样呀。」
她喝了一口放了一颗砂糖的咖啡,笑说:「跟平常的味道一样。」
她和记者法兰克见面时肯定也尝到了相同的味道。
因为我那时在咖啡里加的,只是普通的砂糖而已。
○
洛丽和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在我入境的第一天。
入境之后我在国内闲晃了一阵子,偶然间走进了她经营的咖啡厅。
「哎呀,你是旅人吗?」
她突然在坐在窗边的我对面坐下。
这个人是谁怎么突然这样?讨厌好可怕。我如此展露戒心,她却对我说出:「啊啊你不用怕。我不是什么可疑的人。」这句可疑满点的话,并随之递出她的名片。
「……是喔。」
上头密密麻麻地写著咖啡厅老板娘与政治家夫人等各式各样的头衔。果然很可疑。
可疑的她就这样擅自跟我说起这个国家的事情。
「这个国家现在正沸沸扬扬地进行选举。现在正由重量级政治家单独对决年轻政治家喔。」
但是,这个国家的选举有一个问题。她又继续对我说。
问题在于每个报社的报导方向。他们不只倾向巴纳德,报导的内容也都只有巴纳德活跃的新闻。她说,报导不只不中立,更是偏颇。
「这样下去我先生会被报社打垮。」
所以她希望我能助她一臂之力。
她说:
「原本应该让正确的政治家当选,将国家引导到正确的方向;但是现在这个国家的政治太腐败了,使这件事无法实现。不论何时,赢的都只是比较受欢迎的那方。决定国家未来的选举沦为纯粹的人气投票。」
然后事实是──
我在街上看到的演讲光景,看起来确实像是人气投票的演讲。
大众说不定也只是朝比较受欢迎的那方聚集。演讲没有明确的目的,纯粹为了吸引注意可能才是最大的理由。
简直就像是被光芒吸引的飞虫。
「你愿意助我一臂之力,让真正正确的政治家当选吗?」
她这么问我。
我只能以:「这样吗我知道了。」表示理解,却无法立即点头同意。她有可能说谎,我想自己只要不清楚实情便不可能帮助她。
所以我只回答:「我考虑一下。」就在当天道别了。
在这里稍微离题一下。这个国家似乎有许多业余摄影师,光是走在街上就常常会被说:「你好可爱喔,可以借我拍一下吗?嘿嘿嘿……」的摄影师搭讪。
实际上我待在这个国家的第一天就时常遇到,第二天也是。
被拍照的时候也常收到几张做为纪念。
我在造访这个国家的第二天再次造访她的店内。
那时她歪著头问我:「你愿意帮助我了吗?」
「…………」我拿出几张在街上拍的照片,接著写下一封信。「我不知道对的是你还是报社,所以没办法现在立刻协助你。」
我在信上写下我做了坏事等等毫无根据的控诉。
「我会在今天晚上把这封信放在报社入口。如果报社记者做正确的事,就一定会无视这封信,或是揭露我的恶行。如果他想做坏事的话,就一定会误以为抓到了我的把柄,用这些来威胁我。那时我就帮助你,否则我不能帮你。」
于是,我在这个国家滞留的第三天到来。
令人遗憾的是,报社记者是做错事的人。
「不过这样好吗?结果你为了让他当选失去了一切。」
我认为她为了让马修当选所采取的方法实在是太自暴自弃了。
「无所谓。」
她依旧喝著咖啡笑说。
几年前的婚外情是她一手主导的,也是让丈夫出名的长远安排。
为了让他当选,他非得打响名号不可。非得证明他的正确不可。
她一定是这么想的。
正因如此,数年前她才会逼迫他外遇,然后在现在爆出真相。
洛丽藉由自白罪孽全都是自己犯下的,强调在做错事的自己身边,马修有多么正确。
喝下不论什么都会坦白的药──她做出这种前提,让人误以为她做的坏事曝光。
「我只不过是用错误的方法做正确的事而已。」然后她说:「我希望他能继续当个为了做正确事而做正确之事的政治家。」
「…………」
我放下咖啡杯。
「脱离你的控制后,马修看来十分活跃呢。」
接著看著她这么说。
如今他气势如虹,想必会顺利当选总统吧。
「我想也是,否则我就伤脑筋了。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才逼他忍耐的呀。」
为国服务的诚实政治家,今后将会引导这个国家。
然而引导他的,却是做错的事情、和诚实大相径庭的妻子。这个国家究竟有谁知道这件事情呢?
这个事实肯定无人知晓。
过去如此。
今后亦然。
●
灰之魔女离开几天后,那个国家选出新的总统。
他同时也是历代最年轻的总统。
这恐怕是这个国家历史改变的瞬间──各家报社如此扫兴地评论。
在选举之前想必任何人都无法预料,将诚实作为最大的武器挑战资深政治家的马修会胜选。
因此新总统马修的诞生使全国上下沸腾可说是理所当然。
这个国家一定会被引导至正确的方向──所有人都如此深信。
「谢谢您。」
国家边陲的某间小民宅。
某个男人毕恭毕敬地低头。
他是肩负国家的男人,也是刚上任的总统。又或者,他是比任何人都还要诚实的政治家。
在不愧为政治家风格的长长鞠躬之后,他抬起头。
他的视线前方,过去的妻子在桌上无趣地撑著脸颊。
「请您继续指引我。」
他恳求似地说道:
「我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
过去的妻子听到这句话嘴角微微上扬。
诚实的政治家确实就在这里。
然而,没有人知道他打从一开始就不是对国家诚实。国内也没有人知道他真正对谁诚实。
过去如此。
今后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