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在我杀了你之前

我的初恋有血的味道。

就算我长大成人或受伤时,我一定会想起那个时候。寒冷而冻僵的手被染红的这一刻,血腥味也刺激着陈旧的记忆。

在朦胧的意识中,我想起小时候喜欢的那个女孩。我在生死关头思考的竟然不是活下去的方法,而是初恋的女孩,连我自己都觉得离谱,但这是有原因的。

我压着伤口闭上双眼回溯记忆。

我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的那天。

也第一次涌现杀意的日子。

♦ ♦ ♦

我喜欢的女孩子──浅野阳球是个有点奇怪的人。

我和她第一次见面,是五岁那个酷热的夏天。

因为双方母亲感情不错,我们就被牵在一起,但对彼此都没什么兴趣。

理由简单明瞭,因为喜好差太多了。

我喜欢童话故事,阳球喜欢看图鉴。我超爱看早上电视播的占卜,阳球却兴趣缺缺。我喜欢待在室内,阳球喜欢在室外玩。

话虽如此,我也没理由讨厌阳球,所以都按照父母的指示跟阳球处在一块。

我们之间的关系,在小学一年级的冬天出现了变化。

契机是小学里养的鸡。

某天发生了一起事件,那只鸡被某人杀害了。

这在和平的小学中算是大案件,校方立刻召开全校集会,呼吁大家留意可疑人士。

身为饲育委员的我和阳球替鸡挖了洞,小心翼翼地埋葬。记得当时我吓得双手发抖,阳球却一如往常淡然。手上沾着泥土和鸡血,味道非常重。

我发现阳球就是杀了鸡的犯人,便开口问道:

「鸡为什么要被杀掉呢?」

「我觉得这样肯定比较好。比起单纯死亡,被杀掉的感觉更悲伤吧?」

「悲伤一点比较好吗?」

「生物死去时,与其一点感觉都没有,悲伤一点反而更好吧?」

神奇的是,我竟对阳球这番话感到赞同。

学校里很少有人会留意鸡的存在。

但鸡被杀死之后,为它的死亡难过的学生增加了。如果鸡只是在小屋里自然死亡,就不会有这么多人关注吧。

顺带一提,找出犯人不是一件难事。

第一发现者的我发现尸体时,伤口还很新鲜,血也尚未流干,所以一定是刚刚去借小屋钥匙的阳球杀的。

但我猜那只鸡可能早就死了,虽然鸡被利刃刺杀,小屋里却干干净净。

如果阳球发现的时候,鸡就已经没了心跳,就算用利刃伤害也不会溅血。

但我可能也做不出这种事,因为我害怕接触生命。

「透,有什么东西能让你痛下杀手?」

阳球这么说,彷佛看穿了我的心思。

这个疑问对我来说十分新鲜。

我杀了虫也不痛不痒,是因为爸妈也这样做。看到动物受伤会觉得难受,是因为同学都露出那种表情。知道不能伤害别人,是因为老师如此教导我们。

我只会把来自周遭的价值观全盘接纳,完全没有自己思考过;阳球却跟我不同,从头到尾都用自己的判断看待是非善恶。

当时的阳球十分纯粹。

我就不是如此。

父母的教诲、老师的说教、变身英雄的英姿、童话的教训,还有今天早上的占卜,各式各样的因素混在一起才造就出我这个人。大多数人应该也是这样,所以阳球才显得突兀。

因此我才觉得阳球看起来相当美丽,甚至到毛骨悚然的程度。

那或许就是我被阳球吸引的第一个原因吧。

在杀鸡事件之后,我总是尽可能跟在阳球身边。

要跟上充满行动力的阳球,对体力和精神都是一种折磨,但最辛苦的就是暑假自由研究要做蝴蝶标本的时候。

我真的很讨厌昆虫,光看到昆虫的眼睛和脚,就会全身发毛想逃离现场。

「时间停止了呢。」

阳球却若无其事地烘干蝴蝶的尸体,用图钉贯穿背部,小心翼翼地展开翅膀,做出好几个精美的标本。

「如果是正常死亡,身体就会腐朽消失吧,但杀掉的话就能停留在那一瞬间,很有趣吧。」

我觉得阳球说的话比制作标本还要有趣,却无法产生共鸣。

所以我放弃制作标本,改用押花制作书签解决暑假的自由研究。

「透明明很胆小,对花草却能下得了手呢。」

看着我做的书签,阳球十分好奇地嘀咕道。

我和阳球的相处时间虽长,但一定完全不了解彼此。

阳球虽然行动力满满,身子却很孱弱。

但因为在一起时她都表现得活力充沛,当她七岁住进医院超过一年时,让我十分惊讶。

明明近在身边,我却在阳球住院之前都没发现她生了重病。

我不清楚她的病情如何,毕竟不是家属,也没机会听医生解释,阳球自己可能也一知半解吧。

如果阳球的病能痊愈自然最好。

但我隐约察觉到这个可能性并不高。

就算不知道病名和病况细节,阳球的家人或护理师散发的感觉,也让我发现她迟迟无法出院。

我只是个外人,能做的只有陪无法离开病房的阳球聊天,替她排解无聊。

比如从同学的闲聊中知道的事,学校发生的事,日常生活中发现的有趣话题,偶尔会穿插自己编的故事,想让阳球开心一点。来自国外的老师、看到颠倒的彩虹,还有以前聊过被羊救了一命的事。

放学后,我会先去阳球的病房一趟再回家,假日也一定会去见她一面。我从来不觉得辛苦,也自然而然地继续下去。

不管阳球在哪里,只要她还活着,我们就还能说上话。

所以我不觉得寂寞,也不曾悲伤。

某次我去探病时,大家在阳球的病房乱成一团。护理师虽然不让我进去,我却宛如被吸引般窥伺着房内的情景。

除了医生和护理师,阳球的父母也在里面。

大家都盯着躺在病床上的阳球,她似乎没有意识,对开口呼唤的父母也毫无反应。眼皮闭得死紧,眉间堆满皱摺,流了一身的汗。

阳球的表情痛苦地扭曲着。

看到这一幕我才终于发现。

阳球明明这么难受。

我还希望她能继续活下去吗?

我忽然想起那只鸡,当时阳球对鸡做的事,还有阳球说的「比起单纯死亡,被杀掉比较好」那句话。

多亏如此,我重新找到了自己能做的事。

我虽然治不好不断承受折磨的阳球,但只是杀掉她的话一定可以。

这种思维相当偏差,却又充满魅力。

这就是杀意吗?

还是爱情呢?

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喜欢阳球,同时也感受到杀意。

年幼的我心想:或许这两种情绪意外地相似呢。

「你听过杀人APP吗?」

听到我这句话,阳球缓缓眨了下眼睛,两眼直盯着我看,感觉有点可怕。因为肌肤白皙到几乎能透出血管颜色,阳球的双眸看起来格外漆黑。

「没听过,有这种东西?」

「最近很流行,班上都在讨论。那个APP本来是主打其他功能,但听说用了秘技就会帮你实现所有愿望。」

「明明是帮你实现所有愿望,为什么被说成杀人APP?」

「据说只要许愿,连人都可以杀。比起单纯实现愿望,这种说法才让人印象深刻吧?所以才被说成杀人APP。」

「真有趣,APP真正的名字是什么?透有用过吗?」

「名字啊,呃,好像是什么走失的羊……抱歉,我没记清楚。因为爸妈还没给我可以用APP的手机,我没办法用。」

「好可惜。唉,如果能用那个APP,透想杀死谁?」

阳球脸上没有笑容。虽然看过她对大人陪笑的样子,但她基本上都是这种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想,杀了阳球。」

我带着表明决心的心情,对眼前的阳球坦承。

我已经不记得阳球当时是什么表情了。

但唯独她的声音,我现在长大后也记得一清二楚。

「这样啊,那我等你。」

面对我的杀意,阳球只回了这一句,简直像举手欢迎似的。

想杀死阳球的心情绝无虚假,但这么轻易就被当事人接受,让我有些困惑。

「阳球不怕死吗?」

「这跟我的感觉无关呀,死掉以后就感受不到了吧,再来只要周遭的人接受就行了。因为我死了就会停在这里,往后你还得继续活下去吧?感觉你比较辛苦。」

阳球将自己的死亡处理得十分干脆。

「但我有点担心耶,透这么胆小,真的能杀死我吗?」

结果这变成我和阳球最后的对话。

之后阳球马上又陷入昏迷状态,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聊天了。

而且这次我没办法留在阳球身边。

说来没什么特别的,是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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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离婚,以及随之而来的搬家。

妈妈回去娘家,爸爸被调到外地工作。

我也对父母反抗过,但当然无法推翻离婚和搬家的事实。

爸妈似乎都认为我不该再去阳球的病房。

他们劝过我好几次,叫我不要介入太深。

我也明白,不管我去病房多少次,满心挂念着阳球,我终究只是外人,无法左右阳球的任何事。

我对这理所当然的现实十分不满,还为此赌气。

当时还是小学生的我能做的事,任谁都能想像得到。

继续去病房探望不知会不会苏醒的女孩子,直到搬家为止。不是以家人的立场,只是个喜欢她的外人。她死了我会流泪,并祈求在丧礼上把我满怀心意写的信一起烧给她。

再把这一切当成人生的动力,逐渐长大成人。

跟受重病所苦的少女共谱的故事中,经常会有这种美好的结局。

除此之外我什么也做不到,但阳球愿意体谅。无能为力虽然会被他人取笑,也不是该被谴责的事。

我明白,这些事我都明白。

但当时的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所以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面对濒死生物该做的唯一一件事,阳球已经教过我了。

我度过好几个无眠的夜晚。

我想破头都想不出能说服自己的答案,好像不管做什么都会后悔,让我无法行动。

但时间不会停止。

到了搬家的前一天,我终于下定决心。

可能会被说成自私吧,我想把阳球的死归为己有,再把这件事永远记在心上。

病死的女孩一定会留在我心里,喜欢她的这份感情,如今也深深烙印在我的体内。

但不可能留存一辈子,总有一天会淡化成回忆。

连经历过风风雨雨结为夫妻的父母都因为感情失温而离婚,「喜欢」这种感情一定也十分脆弱。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把阳球给忘了。

但如果是我私心杀死的女孩子,那会怎么样呢?

应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可能忘记吧。

我好想喜欢阳球一辈子。

我冲进医院跑上阶梯。

我不是阳球的家人,无权对她做任何事。

不能听医生解释病情,不能支付医药费,也不能永远陪在她身边。

我只能发出悲惨或不幸等哀叹,等待阳球死去的那一瞬间,是个只能伤心流泪的局外人。

但我可以靠这双手作点改变。

病房中十分宁静,躺在床上的阳球身上延伸出无数管线,连嘴里也装着。可能是药物的副作用,她的脸有些浮肿,紧闭的眼皮丝毫没有睁开的迹象。

人工呼吸器规律地发出声响,我心脏鼓动的速度则快上一倍。

我握紧从家里带来的剪刀,一步步走向病床。

每走一步就觉得剪刀又重了一些,我用汗湿的双手重新握住好几次。

我脱下鞋子爬上床,将刀尖直接贴在阳球的胸口,再将剪刀高举至头顶,接着只要用力往下挥就行了。

但这样真的好吗?

会不会可能有奇迹发生?

阳球说不定会在这一瞬间醒来,而且疾病完全康复,又能跟我一起出去玩,或是康复到可以对话的程度。

我对阳球的病情一无所知,没人跟我说过治疗方针,我也不确定治愈的成功率有几成。那如果──

不论过了多久,我的心脏都无法平静,也无法平复紊乱的呼吸。

错过这次机会,应该就没有下一次了吧。

阳球会在我不知道的某处死去,等我长大后,也会把她忘得一干二净。这实在太可怕了。

但真的不会出现奇迹吗?

我想杀了阳球,同时也希望她不要死。

再也压抑不住的呜咽声从紧咬的牙关中流泻而出。

我感觉自己异常激动,视线漆黑混浊。

而我也作出了决定。

♦ ♦ ♦

我的初恋和杀意就这么结束了。

之后父母依照预定离婚,我逃也似地离开了那座城镇。随着爸爸调职辗转各地的期间,岁数也逐渐增长。

若说我这段时间一直将阳球记在心上,那是骗人的。眼前的杂事几乎耗尽我的心神,根本没时间缅怀往事。

走着走着,我也二十岁了。

可以自由使用当时无法拥有的手机,也安装了据说可以杀人的APP。

听说在占卜APP「孤独的羊」找到黑羊,就会帮你实现所有愿望,似乎连杀人都可以。

但现在的我已经不需要了。

在那之后,我从未有过杀人的念头。

这样的我在前往同学会的路上遭遇车祸。或许是因为我恬不知耻地回到这个和阳球生活过的怀旧小镇,才会遭天谴吧。

我搭乘的计程车发生车祸,受伤的我此刻意识也模糊不清,痛楚传遍全身,渐渐失去知觉。

我得求救才行。

我用尽全身力气勉强拿起手机,却无法用颤抖的手顺利操作,手机便从无力的指尖应声落地。这样我既不能求救,也不能使用APP了。

既然都要死,我真想被阳球杀掉。

毕竟她是让我第一次涌现杀意的人,被她杀死我也心甘情愿,这样才公平。

我沉浸在这股幻想当中,缓缓闭上眼睛。

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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