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为炭之魔女沙耶之前。
在我还是个魔女见习生的时候,我和她相遇了。
归属魔法统合协会的新人在能独当一面之前,需要在协会的魔女那里接受长达几个月的教导。
利用魔法的方法、协会受理事项的解说、至今为止协会成功解决的案例、接手工作后的基本应对方法。在这几个月里,涉及到各个领域的课程都要踏踏实实地完成。
我和她第一次的交谈就是在那个时候。那完全出于偶然。如果那个时候没有遇到她,或许我这一生就再也没有机会和她交谈,更不可能和她成为朋友了。
跟她说第一句话的那一天,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因为魔女见习生的特训和协会工作的课程是同时在协会支部进行的,所以我上完课程之后还要去找席拉小姐学习魔法。自从来到这个国家,我就重复着上课和特训的日子,没什么休息的时间,每天离开协会的时候太阳都快落山了。这样的生活成为了我的日常。
那一天,在这样的日常中快要累垮了的我,正走在回公寓的路上。她的身影突然映入了我的眼中。
她扎成一束的紫发放在脑后一侧。她的头发漂亮又有光泽,但是她的气质则相反。在她身上似乎有什么阴影,她像是把内心不知道遗忘在什么地方似的,一直在寻找什么东西的样子。她远离世俗,来上课的时候也好,休息的时候也好,我从来没见过她和别人高兴地聊天或是一起玩。
莫妮卡。
她安静地蹲在路旁,无言地看着路肩旁开着的花。她似乎经常这么做。
茎从地面笔直伸出,茎上面是卷曲的花瓣,花瓣的颜色是比落日更加鲜艳的红色。
她只是注视着那朵花。
那朵彼岸花。
「你喜欢那朵花吗?」
虽说没说过话但她也面熟了。我停下脚步跟她搭话。
她看都不看我,极其简短地回答道:
「喜欢」
她的声音意外地空灵动听,我以前都不知道。
「……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呢?」
我是因为有特训所以下课后也要留在协会很久,但别的新人基本上到中午就解散了。没有事情要做的话应该不会留在这个协会支部的。
「我一直在学习」
她回答时视线仍然停留在花上。
「下课后也留在这里学习吗?」
「……」
莫妮卡点了点头。
可是她的学习能力真的有那么差吗?我对此抱有疑问。虽然只是一起上了几周课——而且连话都没说过,但我记得,她在每周的小测验中每次都取得了最高分。
不是没有必要留下来学习吗?但转念一想,也有可能因为留下来学习了所以才取到了最高分。好认真啊。
「上课的时候集中不了注意力,才留下来学习的」
这时她终于肯回头看我了。她的眼睛和头发一样都是紫色,在落日的余晖下闪闪发光。
「……上课的时候有那么吵吗?」
来上课的都是刚归属协会的新人魔法师。实际上我们和学生不一样,是为了上岗工作而来接受教程的。上课的时候,确实有一些没有紧张感的新人和邻桌的人交头接耳,但也没到吵闹的程度。实际上我就从来没在意过他们,也没觉得烦。
所以我不明白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
然而她并没有解答我的疑惑。似乎在她看来,她和我的对话已经结束了的样子。她的视线也从我转向了面前的花。
彼岸花。
在我的故乡它被认为是不吉利的,可怕的花,人们都忌讳、讨厌它。莫妮卡注视着那朵花,自言自语说:
「这么漂亮,却被大家所厌恶呢」
「你是我见过第一个说它漂亮的人」
「是吗」
她把手伸向彼岸花。
咦、喂喂?
「啊、不要碰啊,有毒的」
虽然只是碰一下没有危险,但有毒是事实。我连忙制止她。
彼岸花的全部,球根也好茎叶也好花也好,都含有毒素。它浑身都是毒。被厌恶的原因,除了外观之外就是它这一身毒了。
「……是吗」
她把手收回,站了起来。
「外观很漂亮但却百害无一利,就跟人一样」
我还是不明白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话说回来我根本不觉得这朵花很漂亮。
即便如此,跟她说第一句话的这一天,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因为,说彼岸花很漂亮的她的眼中,有着很多很多、多到让人无所适从的悲伤。
◯
我既是旅人,也是魔法统合协会所属的职员。因为工作的原因,我经常在国家之间来回走动。
背负着炭之魔女这个听起来很厉害的名号,游历于各个国家的我,经常会被人利用,去做定居在各国的魔女们不想做的工作。
今天来到这个国家的原因也是如此,魔法统合协会的支部说“正好邻国请求支援”,就把我派到了这里。
活人之城艾玛德斯托林。
被晦暗森林包围着的国家。外墙上布满了爬山虎,似乎建国很久了。
这个国家不怎么时髦,没什么存在感,如果不是有事我应该不会来这里。
「您是炭之魔女大人吧。恭候多时了」
进了大门之后,政府职员马上出现在了我面前。
「感谢您此次接受我国的委托」
因为我很矮,从事这种工作的时候,经常会被人投以“诶?这家伙就是魔女吗?真的没问题吗?”这种怀疑的目光,但现在的这位政府职员则完全不同。
「魔女大人,事件的资料您过目了吗?」
可能是单纯对我这个人不感兴趣吧,政府职员挂着一张一成不变的笑脸,简单地做完自我介绍后迅速切入了正题。
「……来的路上,大致上看了一遍」
我点点头。
事件的资料早就从协会那里拿到了。
「您才到就说这话实在是抱歉,但是好巧不巧——今天早上发生了案件,接下来想请魔女大人去案发现场」
我点点头,跟随政府职员出发了。
一排一排看起来有年头的砖砌房屋构成了一片朴素的街景。就外观来说是和凄惨血腥的案件无缘的街道。
但是真的无缘的话我就不会被派到这里来了。
「今天早上,饭店的工作人员来扔垃圾时发现的」
小巷子里。
面对着凄惨的光景,政府职员以平淡的口吻向我做了说明。被害人是住在附近的单身女性,从遗体的状态来判断遇害时间是昨天夜里。
「没有外伤、尸体扔在小巷子里都是在我国作乱的杀人狂的主要作案特征。这一定是那个震惊全国的杀人狂犯下的」
根据从魔法统合协会拿到的委托文件,这个杀人狂是在半年前出现的。
最初大家都以为受害人是死于饥寒或疾病。
那是在一个冬天夜里。
接到某户人家说附近有奇怪臭味的报案,政府职员来调查的时候,在旁边的小巷里发现了男性的尸体。这名男性生前一直在这里流浪,他睡在巷子里也没人觉得奇怪,因此没人注意到他已经死了,尸体发现得很晚。尸体上没有外伤,衣服也没有破损,身旁滚落的酒瓶经证实是偷盗来的。根据这些政府职员判断是饥寒导致的暴死。
但有一点很奇怪,那就是尸体的姿势。
流浪汉的尸体仰面朝天,双手握在一起,做着祈祷般的手势。
到底在祈祷什么呢?
数天之后,大家才明白这个流浪汉不是单纯的路边暴死者。
因为小巷子里又发现了尸体。
死者是三十岁的男性,是一家新开张店面的老板。生活一帆风顺的他死在了小巷子里,和之前的流浪汉一样,仰面朝天,双手握在一起,做着祈祷的手势。
第三位死者是十几岁的女孩子。
不管在家还是在学校都很乖的她,被人发现死在了小巷子里,也是双手握在一起,做着祈祷的手势。
在那之后,每过几天,小巷里就会出现新的死者。
有时是老人,有时是年轻人。有男性,也有女性。
没有日期和天气上的关联性,也没有受害人身份上的关联性。有时连续几天每天都有新死者出现,有时则半个月无事发生,根本没有固定的周期。从半年前到现在,在小巷子里发现的死者数量已经多到令人发指。
「我认为那是在刻意侮辱我国的传统」
墙角阴影里,是女性对着青天祈祷的遗体。政府职员低头看着这番景象,愤恨地说道。
在活人之城艾玛德斯托林,人的死亡是一种罪行。不管是杀人还是自杀,只要是夺走人的生命的行为,都被视为最大的恶行。不管有多么正当的理由。
根据这个国家信奉着的信条,这种连续杀人案件是绝对不可容忍的。
这应该也是特意向魔法统合协会请求支援的原因吧。
然而。
「……这个国家不是有魔法统合协会所属的魔法师吗?她现在在哪里?」
接到这个国家的委托时,我就一直感到疑惑。
这个国家——活人之城艾玛德斯托林是她的故乡。
莫妮卡。
总是留下来学习到很晚的她——总是保持着第一名的成绩的她,明明就在这个国家工作。
比我更优秀的她,明明就在这个国家工作。
「……」
在短暂的沉默后,政府职员点了点头。
「是的,我国确实有协会所属的魔法师,她现在就在来这里的路上,今后她会和您一起调查这起案件」
「……原来是这样」
我点了点头,但是政府职员又补充道:
「魔女大人,您最好不要太信赖她。就是因为她一直无法解决案件,我们才找来了您」
◯
走在街上,人们的叹息声传入我的耳中。看来今天这里又发生了新的案件。我低着头走在砖砌的道路上。因为抓不住犯人,四周都是指责我无能的声音。
「是莫妮卡」
「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明明是魔法师连案件都破不了」
「废物魔法师」
「之前还很优秀的……」
「反正今天也什么线索都找不到吧」
魔法统合协会来支援的魔女应该是今天到达。
过于无能的我别说阻止案件发生了,就连一点线索都找不到,于是我的祖国选择了借助他国的力量。对于我国的冷淡外交来说相当少见,
可以窥见这一连串的案件给国民带来的苦痛之深。
「……」
我有想过在国家出手之前取得一些进展,但由于我的无能那也没能实现。
刚开始在政府工作的时候,没有我解决不了的案件。但这次的案件不一样,别说破案了,就连一点线索都找不到,所以我才会被人骂无能。
「明明是去外国进修过的协会所属的魔法师,居然一点成果都拿不出来,还有脸在胸前别着月之胸针」
这半年来我一直承受着这样的指责。
我以前从来没被这样骂过,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只好回答:
「下次一定不会让大家失望」
可是国家对我彻底失望了。
然后向外部请求了支援。
国家认为我已经没用了。
「——明天,魔法统合协会本部的魔女会来支援,你去协助她」
昨天接到了这样的通知后,我终于明白了。
解决不了案件的我已经没有下次了。
装作没有听到大家的咒骂声,我绕过街角走进了小巷子里。
不想见她。
只要见了面马上就能明白对面在想什么,所以不想见。
反正协会的魔女肯定也会和这个国家的人一样嘲笑我。
一身魔法师的斗篷穿得人模人样的,实际上是个废物,说的就是我。
所以我不想去见她。
「……」
在昏暗的小巷里,魔女向我转过身。
然而。
我从她身上感觉不到对我的嫌恶,亦或是嘲笑。
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莫妮卡」
她叫了我的名字。
我也知道她的名字。
「……沙耶」
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
那时候的事就像昨天刚发生一样历历在目。
「魔法统合协会一般解决和魔法有关的案件和事故,其中有部分事件被怀疑是魔法师引起的。我负责的就是那部分。请多关照」
当时负责新人课程的讲师,正是我的师傅席拉老师。
她负责的科目是杀人事件。
面对着下面整齐坐着的魔法师们,席拉老师说道:
「在魔法统合协会接受的事件委托中,杀人事件可以说是最麻烦的一类。因为接手案子的时候,根本无法判断犯人的身份,有可能是魔法师也有可能是别的」
「嗯~,原来如此」
我边听边点头。
「接手案子的时候,首先必须做哪件事?沙耶」
「诶,为什么叫我」
「看你一直点头」
「……」
早知道就不装出一副很懂的样子了……。这才第一节课……,我根本不知道哇。
老师瞪着我。她锐利的眼神似乎在威胁说「答不上来有你好果子吃哦」。
我慌了。我泪目了。我完了。
这时,面前的桌子上放着的钢笔突然动了起来。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我的身体颤抖得太厉害了,但是钢笔又自己浮起来,划出了几个字,我这才意识到有人在施魔法。
钢笔划出了一句话。
「调查……文化体系?」
我照着念了出来,然后席拉老师点点头说:
「是的。接手案件的时候,首先必须掌握案发地区的文化体系。比方说,在没有魔法师的国家发生了连环杀人案,那么犯人是魔法师的可能性极低。因为作案的魔法师在那种国家很快就会被抓住,反之亦然。杀人案——特别是连环杀人案,犯人是外国人的案例相当少,调查的时候也要注意——」
席拉老师继续讲课。在空中划出文字的钢笔啪地一下落在了我的笔记本上。是谁在帮我呢?
我看向坐在我旁边的莫妮卡。
「……」
她为了不让我发现,偷偷摸摸地将魔杖收了起来,但我早就看到了。我挨近她咬耳朵。
「……你预习了?」
「嗯」
「谢谢你」
「不客气」
她别过脸去。
在那之后,我们之间不知不觉地变得有话聊了,平时也会在一起。
「莫妮卡!一起吃午饭吧?」
「不」
「是“不用问,一起吃吧”的意思吧!原来如此!」
从那之后我们开始一起吃午饭了。
「下课了!莫妮卡,能和我聊聊天吗?」
「不」
「是“不用问,当然能”的意思吧!你放假的时候一般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
课间我们也在一起。
「莫妮卡你来自哪个国家?」
「活人之城阿玛德斯托林」
「新人课程结束之后打算回乡工作吗?」
「没那个打算」
「那就是打算在外国工作?」
「没想过这个问题」
「……」
「……」
偶尔也会一起回宿舍。
……。
仔细一想,好像是我一直单方面缠着她。
但她也不是因为不想和别人说话所以才一个人的,也不是因为不想交朋友所以才一直看向窗外的。
几天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她的态度逐渐变得柔和了起来。
「莫妮卡,你假期做了什么?」
「起床、看书、学习、睡觉。换句话说什么都没做」
「是吗……」
我好烦恼。这要怎么把话接下去。
上了一个月课之后,我终于等到了一天休假。协会的课程和魔女的特训是一周七天不间断进行的,所以我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假期。
但是那一天席拉老师接受了附近国家的支援申请。
「真麻烦」
老师一脸不爽地给我下了休假的通知。
因为明天的特训被取消了,我排得满满的日程表上突然多了一处不自然的空白。
好不容易有了机会,想让莫妮卡带我去看看协会和宿舍之外的地方——但看来她和我一样,也过着协会和宿舍两点一线的生活。
「……假期里虽然什么都没做,但是特别闲的时候,会去街上散散心」
意外的是,莫妮卡像是读懂了我的心一般,向我提出了一个方案。
「……你要是想去旅游的话,我可以陪你」
我高兴死了。
一直很冷淡的她居然会邀请我。
「那就带我在这个国家转转吧」
我赶紧赖上了她。
那之后我也一直围着她转。
她总是以一副不情愿的表情答应我的请求。
看起来冷淡,但其实很温柔。
将小巷子里的尸体交给这个国家的医疗机关处理之后,我和莫妮卡来到了市政府。
这个国家没有魔法统合协会的支部,和魔法相关的案件都由政府特设的部门来处理。
话是这么说。
「正如你所见的,魔法相关的案件基本由我一个人来处理」
莫妮卡带我来到了一个房间。有一个待客用的沙发,桌子上放着散乱的资料。这个国家虽然也有魔法师,但他们似乎不太待见政府的工作。
「大多数魔法师都在医疗机关工作……,像我一样在政府工作的很少」
沙发上搭着一张毯子,莫妮卡换下来的衣服也随便堆在那里,就政府机关的办公
室来说,生活气息也太浓厚了点。看来莫妮卡就住在这里。
「……一个人工作没问题吗?」
「至少半年之前是没问题」
诶?真的吗?
可这个房间怎么看都太乱了点……
「上司说这个房间我可以随便用……」
察觉到我的视线,莫妮卡稍微有点害羞地别过脸去。
「……最近还好吗?有在好好睡觉吗?」
「最近没怎么睡」
忙着处理案件所以削减了睡眠时间吗。
「案件早点结束就好了」
「说的是啊」
她打着哈欠坐到沙发上,向我摆摆手。于是我和她面对面坐了下来。
然后她紧紧注视着我的脸,说:
「没想到派遣来的魔女会是你」
她说她很惊讶。是因为一直面瘫的原因吗,她看起来一定也不惊讶。从这点来看她还是新人时候的那个她。
「我也很惊讶哦。没想到从你的故乡发来了支援申请——」
我还以为,铁定是莫妮卡太忙抽不开身所以才求援的,因为她是无可挑剔的魔法师,比我优秀得多。
比我这种顶着魔女帽子的侏儒要优秀得多。
「……」
她沉默着低下了头,避开我的视线。
「……是我搞不定的案子」
「我看了资料基本上了解了,是很棘手的连环杀人案啊」
「所以才求援了」
我和莫妮卡都在新人课程中学过杀人案件的相关知识以及调查方法,但我仍然心里没底。
虽然说出来很丢人,但是我不想来这个国家的理由有两个:一是因为这个国家是莫妮卡的故乡,二是因为我觉得这个案件太棘手了。
「接下来要怎么做?」
莫妮卡问道。
「现状一点都不明了,但是要做的事只有一件」
「……什么事?」
来回想一下课程中学过的东西吧。魔法统合协会的人,在接手杀人案件时,首先必须要做的事情。
调查所在国的文化体系。
所以说。
「能带我在国内转转吗?」
◯
现在街上的人都嫌恶我。我本想尽量不和沙耶走在一起的,但她要求的话也没办法。
我带着她在街上四处转悠。
首先,我们去了第一起案件的案发地点,民居夹缝里的小巷子;又去了饭店附近的小巷子;然后去了面包店附近的小巷子;然后又去了民居里的小巷子;还去了小巷子、小巷子、小巷子。
「这不全都是小巷子吗?」
调查了10处案发地点后,沙耶在小巷子里大声抱怨道。
我摇摇头,简单回答说:
「案发地点全部都是」
「除了案发地点之外有什么能去的地方吗?」
按照在新人课程里所学的,我们需要去各种地方调查案发地的文化体系。即便沙耶不解释我也能理解她的做法,只是——
「只看小巷子你也能明白这个国家是怎么样的氛围吧」我说道,「这个国家的治安绝对不算差,普通人和魔法师都在这里平常地生活」
「……」沙耶听我说完,将目光从晦暗的小巷子转向了人来人往的大街,「但是贫富差距相当大吧」
亮堂堂的大街上人流不息。沙耶应该是观察街上的行人来判断的吧,她说的没错。
但与其说贫富差距大,不如说——
「魔法师赚钱太简单了。这么说更正确一点」
与我们擦肩而过的魔法师无一不身着光辉闪耀的服饰。有戴着镶着金边的三角帽子的,也有胸前挂着宝石项链的,一看就是有钱人。
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个国家魔法师的待遇十分丰厚。
之所以待遇丰厚,是因为魔法师能做的事更多,而且有很多事只有魔法师做得到,这无可非议。
「……有什么案发地点之外的地方能去吗?」
沙耶依然凝视着街道。
我点点头。
「有一个地方能去」
大多数居住在此的魔法师们工作的地方——医疗机关。
开发新药、治疗疾病、照顾伤者——还有解剖遗体,这些事都由位于国家中心的医疗机关来负责。
很多魔法师在那里工作,为艾玛德斯托林的居民服务,他们已经成为了这个国家不可或缺的存在。作为魔法师,他们远比我更受民众信赖。
半年来每次发生案件,我都得带着遗体去拜访他们。他们应该十分嫌恶我。
沙耶去拜访他们的话,我不想站在沙耶的身旁。
然而。
「带路吧」,沙耶说着,转过身冲我笑了笑,「快快把工作做完,然后一起去吃好吃的吧」
她的笑容让我揪心。
医疗机关是活人之城艾玛德斯托林最大最古老的建筑物。根本不用地图,我单单指了指,说「就在那边」,然后拉着她走了起来。一路上没说话,很快就到了。
刚走进大门,就有一位医生看到了我。她走过来,冷冷地说:
「遗体的解剖已经结束了」
她是负责解剖的拉泽露医生。
她把我们带到太平间,给我们看了小巷里发现的女性遗体。
「反正看了你也啥都搞不懂」
拉泽露在我耳边小声揶揄道。
「如你们所见,没有外伤,也没有中毒的迹象,恐怕是犯人杀完人后对尸体施加了治疗魔法。在这具尸体上找不到任何线索」
「……」沙耶皱了皱眉,向尸体靠近。进来之后她一直站在我身后三步远。
「这就是那个杀人狂的作案手法吗?」
沙耶的声音中透着些许不适,似乎还没习惯看遗体。震撼到忘了怎么呼吸似的,她捂着胸口,气息凌乱。
拉泽露点点头。
「是的。恐怕是睡觉时被犯人杀害,然后遗体上施加了治疗魔法,一眼看上去和活人无异。……没有痛苦的死去应该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失去生命的身体不管接受多少治疗,不管受到的伤恢复得多完美,生命也不会回来。然而杀人狂完全不在意这一点,他把受害人的尸体治愈后整齐地摆放在小巷子里,就像摆放从未有过生命的人偶一样。
「为什么要把尸体放在小巷子里呢?只是想杀人的话根本没有必要做那些事,完全是多余的劳动」
听沙耶这么问,拉泽露摇摇头。
「我的工作只是检查遗体」
「……」
「我会尽我所能协助你们早日破案,但检查遗体除了知道犯人是之前的杀人狂之外,得不出任何其他结论。很抱歉没能帮上忙……」
拉泽露边说边为遗体盖上了布,然后她面向我们恭敬地鞠了一躬。
「为了能早日破案,我们会尽我们所能协助你们」
她说了这么一句客套话,语气平淡不带感情。
和我预想的一样,今天新发现的遗体上没有任何线索,我们才刚开始搜查就碰壁了。
「果然没有线索吗……,我还以为能从遗体上发现点什么……」
沙耶走到了我前面,看来她打算赶紧离开。
确实,继续呆在这儿也等不到线索。
「回政府吧,这里该办的事已经办完了」
「……好」
我也应付不来这里,不想来这里。是因为这里找不到线索吗?不,那点小事动摇不了我。
我不想来这里的原因只有一个。
因为这里蔓延着绝望。
「……这里是医院啊」沙耶边走边看向走廊两侧的病房。
每间病房都一样,极度虚弱的病人正躺在里面。
「是利可瑞斯病」
「……那是什么?」
「这个国家的流行病」我在她身后讲道,「感染后有潜伏期。初期的症状是高烧。退烧之后则是身体变得动不了,然后身体逐渐失去知觉,最后会失去意识,变成植物人」
「……」
「就算在出现症状之前确诊,也没有任何延缓发病的方法」
在病魔开始侵蚀身体的同时,患者还将面临两个选择:离开这个国家去别的地方等死,或是支付巨额医疗费接受治疗,但最终也是死。而且离开这个国家也需要支付巨额的出国费用,所以普通人只能选择留在国内。
别忘了在这个国家杀人是重罪。
当然,安乐死也包含在内。就算病人已经出现晚期症状,意识处于消失的边缘,医生也不能停止用药,因为停药和故意杀人是划等号的。
所以我说这里蔓延着绝望。
「……也就是说,自患上病的那一瞬间开始,等待患者的就只有残酷的死亡了吗?」
「是的」我点点头。「只能躺在病床上饱受折磨,直到死去」
那是非常悲哀的事,但是毫无办法。今天,这里的医疗机关依然会给意识模糊的病人提供延命治疗,明天也会,后天也会。
这个国家的矛盾就堆积在这里,到处都是,满溢
而出。
所以我应付不来这里。
「哎呦,莫妮卡来了」
「又是来做调查的吧」
「赶紧滚啊」
「废物一个」
大家毫无顾虑地责骂着无能的我。
「完全不如她父亲呢」
说这句话的是谁?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去看,并没有哪个魔法师在看我,大家像是商量好了一样全都把我当成空气,各自做着手头的事。
「……怎么了?莫妮卡」
「……没什么」
我转过头,朝沙耶追上去。
至少沙耶没有在意那些骂声,这对我来说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带沙耶参观完国内后,我仍然和她在一起行动。
「来,莫妮卡!以后白天就去街上采访调查吧!」
「……没用的吧」
「别那么说嘛!」
她强行带我上街,一起采访了许多人。从早到晚,我们一直在街上转悠。
可是根据我之前的调查,居民里面并没有目击者,她应该知道再怎么采访也不会有进展的。
然而,第二天她还是带着我在街上四处打听。
那之后,她也是每天带我出去,有时在街上买小吃,有时去看舞台剧,怎么看都是在玩,偶尔想起来了才会做一下采访调查。
「莫妮卡,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在人群中,沙耶笑着问我说,两手拿着在路边摊买的面包。
「……你在胡闹吗?」
实际上,我们现在所在的这条大街和案件没有任何关联,要做采访调查才不应该来这里。
这么做一点意义都没有,只是徒劳。
「我在工作哦」
她对一脸不解的我解释说:「来到这里,我一直观察着和案件无关的人对我们的反应」
「……为什么?」
我仍然不解。沙耶继续平淡地回答说:
「人是以自我为中心的生物,才不会在意和自己无关的地方有多少人正在遭难呢」
她边说边递给我一个面包,「所以说,这里的人不讨厌你哦」
「就算有人讨厌你,在这人山人海里,谁知道谁讨厌谁呢,你说对吧?」
沙耶理所当然地说道,点破了我们之间一直互相隐瞒着的事。
「……」我很惊讶,「你注意到了啊」
沙耶学会了读心术吗——
「看你难受的表情就知道了」
「……我平常都是这个表情」
「在我看来完全不一样哦」
「是吗?」
「是哦。人在难受的时候视野会变得狭窄,思考会变得不全面」沙耶咬了一口面包,说道:
「你觉得和平常一样,但是周围的人觉得完全不一样」
「……」
「难受的时候,什么都不思考,跑到不认识自己的地方瞎逛是最好的。怎么样?在这里心情好些了吗?」
看来我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实在太累了。
沙耶给我的面包好吃到难以置信,我咽下它,空空如也的身体里传来了满足感;我才想起来已经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
「好吃吧?毕竟是我买的面包呢!」
说着没有逻辑的傻话,沙耶骄傲地挺起胸。
我笑了。
「我喜欢你这一点哦」
「诶嘿嘿这可有点害羞呢」
要是能永远过这种和平的日子就好了。
但是。
「……沙耶,不要忘记我们的使命。我们得赶快解决案件。」
「这一点也不用担心」沙耶威风凛凛地哼了一声,「调查陷入僵局的时候,更应该来和案件无关的地方」
她抬起手指向道路对面。
这里是人流稠密的地方,有形形色色的人和物。
顾客、美味料理的香气、满载货物的马车、奔走工作的成年人、在路边买东西吃的魔法师。人们抱着各自的目的走在街上。
此外,孤苦无依,连名字都没有的流浪汉们也会出没于此。我顺着沙耶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有一个向过路人乞讨用的木箱,旁边坐着一个流浪汉。
「第一名被害人是流浪汉对吧?」沙耶远眺着坐在街角的流浪汉,发出了兴奋的声音:「你看,那个流浪汉在做的手势,和被害人遗体祈祷的手势不是一模一样吗?」
看来沙耶从正在乞讨的流浪汉身上发现了与案件的关联。
我叹了口气。
「……那可不是祈祷」
「?那到底是什么?」
「那是在求救」
我如是答道。
我从来没有向别人求救过,也从来没期待过别人的帮助。
因为那是徒劳的。
我还没记事的时候,母亲就离家出走了,而父亲作为医生,每天都要工作到很晚,所以我一直一个人在家。
父亲一回家就喝酒,从来不和小时候的我一起玩。
稍微长大一点后,做饭和清扫由我一个人来做。看到不满十岁的小孩子去买菜,邻居家的大人总是感叹说「好可怜」,但我明白,父亲从心底里爱着我,比那些站在远处一个劲同情的人要好得多。
父亲在我小的时候就一直希望我出国,他经常对我说:
「你有学习魔法的天赋」
「留你在这种地方是浪费人才」
不知不觉地,我开始回应父亲的期待。
生于魔法师家庭的孩子,大都志愿成为医生,只有我一个人为了进入魔法统合协会而拼命学习。周围的人开始用奇怪的目光看待我,有人认为我精神不正常,也有人认为我是父亲的提线木偶。
即便如此,为了实现父亲的愿望,我依然拼命学习。
可能因为我做足了准备,也有可能因为只有我一个人选择出国,我轻轻松松地通过测试,成为了协会所属的魔法师。
父亲为我支付了多到难以置信的出国费用,将我送出了这个国家。
因为工作太忙父亲没有亲自来送行。
在我即将出发的那一天,父亲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
「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临别赠言,只有那么一句。
那个瞬间,从父亲的眼里,我分明看到了母亲的影子。明明我从来没见过母亲长什么样子。
其实,我一直想要成为像父亲一样治病救人的医生,但我从未把那个愿望说出口。
父亲不希望我成为医生。这件事我比谁都明白。
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已经明白了父亲所想的一切。
但最终,我还是违背了父亲的愿望,回到了这个国家。
作为新人魔法师,在归属魔法统合协会之后,我需要接受长达数个月的课程。
和我在同一间教室里上课的魔法师们全都是些无聊的家伙。他们一点紧张感都没有,总是讨论着下课后去哪里吃东西,或是去哪里玩,简直像是来旅游的。他们总是在考虑怎样才能在这里生活得更舒服,丝毫不去想日后的工作。真正在努力的只有她一个人。
「我绝对要成为魔女我绝对要成为魔女绝对绝对绝对绝对绝对绝对……」
坐在我旁边小声念叨着什么的怪人也只有她一个。
「……」
她散发着奇妙的气质。一开始自我介绍的时候,她因为紧张整张脸都僵住了。她说她叫沙耶,想要成为协会所属的旅人魔法师。
因为这里的新人们在课程结束后大都会回到故乡的协会支部工作,所以她的志愿格外引人注目。顺带一提我也是不回乡的。可能是因为志愿和大家不一样吧,她没能融入这里的圈子。她只是每天挂着一幅要死的表情,课间也不和人说话只顾埋头学习;上完一天的课之后,她马上就不知道去哪了。也有人想邀请她一起玩,但是连搭话的机会都找不到。大家逐渐把她当成了怪人看待,但她自己却没有自觉。
我莫名其妙地从她身上感到一丝亲近。可能是因为她的遭遇和曾经的我很像吧。
我对她很感兴趣,想要和她说说话,但我从来没和别人搭过话,一直找不到机会。
所以,那一天在回宿舍的路上和她偶然相遇的事,第一次和她说上话的事,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从那一天开始,她一直有事没事找我聊天,甚至上课时也经常偷偷咬耳朵。
课间也是如此。回宿舍的路上也是如此。她只是一个劲地找我聊天,完全聊不腻的样子。
每次我都违背自己的内心,故意说一些冷冰冰的话回应她。因为之前接近我的人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让我帮他们学习,所以我的警戒心很严重。但是她即便碰壁也不放弃,一直来找我聊天。
我很开心。
后来我就和她成了朋友。
「——然后,那时帮助我的那位魔女名叫伊蕾娜,她就是那种大善人……」
她总是跟我讲有位魔女拯救了自己的故事。
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
「……那件事你都讲过10遍了」
「那就再讲100
遍吧!」
「……」
与那位名叫伊蕾娜的魔女的邂逅,似乎就是她志愿成为魔女的契机。
听着她的长篇大论,我虽然表面上做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但其实内心里十分羡慕那位魔女,羡慕她能带来这么大的影响给她。
要是我也能对谁有那么大的影响就好了。我也这么想过。
即便如此我还是喜欢和她在一起。和她在一起,听她讲自己的故事的时候,我虽然挂着一张冷冷的脸,但内心里是喜欢的。
再后来,一天的事情结束后,我们总是一起回宿舍。
「今天也被老师训惨了……」
她的师傅芙兰老师格外严厉,因此她累惨了。她的动力的来源是对魔女的憧憬吗,还是对那位伊蕾娜小姐的憧憬呢?我不知道。她努力训练累得要死要活的样子虽然很狼狈,但在我眼里比那些混日子的新人要靓多了。
「……一起去吃饭吗?」
「一起去一起去!」
我是看她的表情来判断她饿不饿的。她几乎从来不做掩饰,高兴的时候就阳光灿烂,悲伤的时候就乌云密布。是因为她个性如此吗,她在想什么我只要看一眼就能明白。
我知道,她说的话永远都是内心的真实想法,绝对值得信任。这也是我和她在一起的理由。
「你真耿直呢」
「肚子饿就是肚子饿嘛」她理所当然地说道,「不过我也是撒过谎的,但是被人完全揭穿了」
「是伊蕾娜小姐吧。早知道了」
「我有说过吗?」
「都说过10遍了」
「那就再说上100遍!」
「不要耳朵会起茧的」
无论何时何地,她总是跟我讲自己的故事。
我问过她一次为什么。那是在某一天在课间闲聊的时候。
「……为什么跟我讲这些呢?」
被我问到,她表情变得有些微妙,但还是不带掩饰地回答说:
「?想让朋友了解自己不是很平常吗?」
「……」
我恍然大悟。
我从来没交过朋友。我都没有想过去了解谁,更别说让别人了解自己了。
我也从来没信赖过谁。
「……了解朋友的事,也很平常吗?」
我在说些什么啊。突然这样问她只会疑惑不解吧,而实际上她歪了歪小脑袋,确实是一副「你在说啥」的表情。
但是她很快解除了疑惑,马上回答说:
「虽然不是很明白,但是很平常吧」
她还是不带掩饰地说出了内心的真实想法。
「……」
这次换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我有点迷茫地看向她,她正陪伴在我身旁。我想她应该能够理解我。我想她应该能够接受我。我想她应该不会离开我。
所以我决定了。
「你听我说,其实我——」
去告诉她真实的我,让她了解我。
然而。
「上课了上课了。给我赶紧坐好」
时机好烂。我刚开口,席拉老师就凶巴巴地进了教室。
「啊!抱歉!下课再说吧!」
她迅速坐回了自己的位置,看来她很怕自己的师傅。
结果,我没能告诉她那个秘密,那个我从未说出口的,就连父亲都不知道的秘密。
上课了。
◯
「连环杀人案的犯人大致分为两类」
按照席拉老师讲的,连环杀人狂可以分为狩猎型和冲动型。
「一种是享受杀人,乐在其中的。他们有一定的智力,知道自己在做违反社会伦理的事。这一类杀人狂往往头脑聪明,交际能力也不错。就家庭背景来说,双亲健在,且上流阶层出身的比较多。具备这些特征的杀人狂大都把杀人当做兴趣,杀人对他们来说就跟打猎一样,所以说是狩猎型。但是——」
老师顿了顿,继续说:
「另一类则完全相反,他们既不是在享受杀人,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违反伦理的地方。这一类往往知识有欠缺,也不擅长交际。就家庭背景来说,单亲的、出身穷苦的比较多。具备这些特征的杀人狂往往饱受幻视幻听的折磨,最终陷入疯狂犯下杀人的罪行。也就是说,冲动型的杀人狂认为,杀人是解决某些问题的好方法,没什么不好的——」
「在这里还有一种杀人狂必须要提一下。知道我在说哪种吗?莫妮卡」
莫妮卡突然被点名了,但她一点也不慌,应该是早知道了。
「兼具狩猎型和冲动型特征的杀人狂」
席拉老师点点头,表示她答对了。
「是的。抓捕这类杀人犯是最困难的。狩猎型杀人狂的话,可以根据被害人以及凶器的特点来缩小搜查范围。因为他们往往会精心挑选受害人,也会事先准备凶器。冲动型的话,可以根据遇害现场来缩小搜查范围。因为他们不会挑,遇到谁就杀了谁,使用的凶器也往往是手边的东西,而且不怎么整理遇害现场,所以残留的线索非常多」
「兼具两类特征的杀人狂就不一样了。简单来说,遇害现场没什么线索,被害人也没有什么共同点。说实话,这一类杀人狂的想法简直是迷一般。开展搜查太难了」
席拉老师耸耸肩,长长地叹了口气。看来她有过搜查此类杀人狂的经历。
「这种情况下一直抓不到犯人,说不明会被当地居民骂的,你们遇到了这种杀人狂,可要做好心理准备哦」
像在吓唬人似的,席拉老师对我们如是说道。
席拉老师说的果然没错。
来到这个国家已经多少天了,还是一点线索都找不到。对于这个神出鬼没的杀人狂,别说是长什么样了,就连性别和年龄都搞不清楚。时间就这么一天天浪费掉。
为了防止犯人再次作案,我和莫妮卡开始在街上巡逻。虽说这个国家的士兵也在好好工作,但他们并不是魔法师的对手。所以我带着莫妮卡每天巡逻到深夜。
就这样一个月过去了。
搜查没有任何进展,但也没有出现新的死者。
今天的搜查也即将结束。
如果能一直持续这种日子就好了。如果再也不会有人被杀就好了。
「兼具狩猎型和冲动型特征的连环杀人狂,简单来讲,大都具备较高的智力,却认为杀人是解决某些问题的好方法,莫妮卡,我说的对吗?」
「确实」
「为什么非要选择杀人来解决问题呢?」
「为什么呢」莫妮卡冷漠地说,「谁知道」
她很少说这种话。印象中的她知识丰富又善解人意,我上课有搞不懂的地方她都会给我讲明白。我甚至觉得她无所不知。
「莫妮卡,我们明天去哪里玩?」
我微笑着问她。最近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难受。她又累了吗?就带她去哪里玩玩吧。
我只是想让她开心一点而已。
可是她看穿了我的想法,摇摇头说:
「明天也要工作。我是不会去和案件无关的地方的」
「可是」
「不去」
她停下脚步。
「……」
几秒后,我也跟着停下,站在了离她有几步远的地方。我回过头去,莫妮卡正站在街灯下。
在街灯的照耀下,她消沉的神色与黑夜融为了一体。
「……那,至少,有什么烦恼的话能告诉我吗?」我对她说,「我不是莫妮卡你的朋友吗?我不是就在这儿吗?为什么要一个人烦恼?为什么不告诉我?明明那么难受——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把脸别过去?」
明明看她的脸就明白了。就算是缺乏表情,就算是没有感情的起伏,就算是阔别多年,我也能分辨得出来,新人时期,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她分明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看她的脸就明白了。
刚到这个国家时,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我就明白了,她正在为什么苦恼着,无所适从。
那个时候,我注视着她,可她却逃开了我的视线。
「我们不适合在一起。明天开始分头行动吧。」
「……不行,要一起行动」
「为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我放心不下你。你现在这个状态被杀人狂袭击了怎么办——」
「不用担心。我不会被袭击的」
「可是」
「你是不是觉得必须看住我才行?」
「……」
她注视着我。我像是被什么刺到一般,不自觉地逃开了她的视线。别过头去,黑夜映入我的眼中。在视野的边缘处透出微光的地方,传来了轻轻的叹息声。
然后我听到一个混杂着失望与悲伤的声音响起:
「你变了呢」
◯
每天的课程结束之后,沙耶有魔女的特训要做,而我则会留在协会学习,所以我们在回宿舍路上经常相遇。后来,我们几乎每一天都在一起回宿舍。
那一天,我和她肩靠肩走在黄昏下的小路上。
「话说,刚才下课的时候,你想跟我说什么来着?」
我正看着路边的彼岸花。她歪过头来,一下子跃入了我的视野。
我马上就懂了。她在问被席拉老师打断的那句话的内容。
可是,现在被她问起来又有点害羞,于是我选择了装傻。
「什么什么?」
「你不是想告诉我什么来着?」
「没有」
「诶?别骗我了,你绝对是想告诉我什么来着?难不成是恋爱了?」
「不是」
「那是什么?」
「没有就是没有」
「……嗯,没有吗」
考虑到她的性格,我还有点害怕她强硬地逼我说出来,但她没有那样做。
「算了,你要是不想说就不说吧——」
她表示放弃之后,又补充说:
「但要是什么时候想告诉我了,一定要说哦。别看我有点靠不住的样子,你有烦恼我一定会帮你的——毕竟我想更深入地了解你嘛」
她说的话里不带任何谎言和掩饰。
只是心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别跟别人说哦」
我听到自己这么说,是嘴自己动起来了吗?
「这个秘密,我从来没告诉过别人,就连爸爸妈妈都不知道」
「那当然了。我绝对不会跟别人说的」
她自信满满地点点头。
我想她能接受真正的我。
我想让她了解我。
「其实我——」
于是,那一天,我告诉了她那个秘密。
说是秘密,其实只是简单的一句话。
「……」
她听完沉默了一小会,似乎是在等我说「骗你的啦」,但她看了我一眼之后马上明白了我不是在开玩笑。
「是吗……」她吞吞吐吐地说,「那个……,我也有点害羞呢」
她稍稍红了脸。
她只是单纯地相信了我说的话,也并没有觉得我恶心。
她露出了笑容。
我高兴死了。
「喜欢你」
嘴里不自觉地跑出了肉麻的话。我笑着糊弄过去。
「喜欢你这一点哦」
努力、勤勉、温柔、害怕伤到别人、不说谎、不掩饰、只是一根筋地向前冲的她,对我来说无比耀眼。
我一直仰慕着她。
想要成为她心里排第一位的那个人。
「你可不要变了哦,沙耶」
悲哀的是,我一直都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她的内心最深处已经被别人占据。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永远成不了她的第一位。
我从小就什么都知道。
◯
来到这个国家——活人之城艾玛德斯托林之后,我去和莫妮卡碰了面,那时我就很惊讶。
在她的故乡发生了无法解决的案件——也就是说莫妮卡太忙了抽不可身,亦或是已经不在国内了。我一开始是这么想的。
我很担心她,所以马上接受了委托。
但是她没事。
她明明就在这个国家。她不可能解决不了案件,太奇怪了。
明明她无所不知。
在我的印象中,莫妮卡几乎无所不能。
因为在几年前,她把从未说出口的秘密,仅仅告诉了我一个人。
「其实我——能看到人的内心」
只有我知道真实的莫妮卡。
我来到这个国家见到莫妮卡后,一直努力不去思考任何事。
刻意去忘掉案件的事、刻意跑到和案件无关的地方、刻意做出狗屁不通的推理。
总之我尽可能地不去思考。
我做了掩饰,还说了谎。
就算她不喜欢也只能这样做。绝不能被她看到我心里在想什么。
「你觉得必须得看住我不让我杀人,所以才天天从早到晚带着我四处转悠,对吧?」
「……」
莫妮卡就在这个国家,案件却解决不了。我能想到的解释有两种。
一是出于某些理由,莫妮卡不去逮捕犯人。比如说犯人以什么来威胁她,或者犯人是她亲近的人。
二是她自己就是犯人。
真相就在二者之中。
然而前者的可能性很快被我排除了。
因为大致调查了一番之后,我发现关于杀人狂的信息少到不可思议。
犯人就像是看穿了所有人的内心一般,以无比巧妙的手法将自己隐藏了起来。
明明这半年来一直在作案,却一个目击者都没有,太奇怪了。士兵也在好好地巡逻,一有可疑的人应该马上就能发现才对。
但是半年来一点踪影都见不到。
不管是什么类型的杀人狂,都不可能做得到这种事。
除了莫妮卡之外。
「……有什么苦恼吗?有什么非杀人不可的缘由吗?一定有的吧……?」
绝对是有什么缘由。她一定是被什么给逼到了绝境。
所以我想要成为她的依靠。
「与你无关」
但遗憾的是,那已经实现不了了。
莫妮卡手中的魔杖已经对准了我。
「你肯放过我的话,我不会对你出手」
换过话说就是——
「……如果我说不呢。会杀了我吗」
「你很明白呢」
「……」
莫妮卡可以看穿任何人的内心,恐怕她现在也在读取着我的想法。
但我没有就此退场的打算。
「……是吗」
她露出悲伤的神色。
「……真遗憾」
魔杖挥动,无数耀眼的火球浮现在她身旁,热量甚至爬上我的皮肤。
在我还没掏出魔杖时,她便轻轻挥手,向我掷出了一个又一个的火球。
「啊——」
在火球即将撞向我的脸时候,我投出水弹迎击。
「等一下……莫妮卡……!我——」
我将扑来的火球一个接一个地熄灭,就像掐灭蜡烛一样。
该怎么跟她说才好呢?该怎么阻止她才好呢?我的大脑被这些问题填满。
我一步一步走近她,可她挥舞魔杖表示拒绝。
我不想杀她,甚至不想伤到她,只放出低级魔法迎击。
她投射出的冰枪被我拦截粉碎,她拔起街灯扔过来我就偏离其轨道让其落在别处。
然后我放出不痛不痒的还击。
我将附近的垃圾箱或是花盆向她扔过去,这估计连威慑都算不上吧。
「明明是魔女只有这种半吊子的攻击吗」
「半吊子吗」
「嗯」
她嘴角上扬,将我扔过去的东西全部打碎。
「沙耶,不使出能杀人的魔法的话,是阻止不了我的哦」
我刚刚想到可以用附近的废木头将她包围住,莫妮卡就点着了它们。
我的策略被她一一破解。
「……」
可是,这并不意味着我陷入了劣势。
「……不想对你这样的」
我用力握紧魔杖,指向了她。
她能够读取我的内心,我想用哪个魔法她知道的一清二楚,恐怕不使用高级魔法很难制服她。
也就是说,我可以赢过她。
「——对不起」
我放出魔法。
首先是火球,她轻松地用水弹化解。在火球消失的一瞬间,狂风向她扑去。当然那不可能击中能读心的她,但我抓住她反应的空档,向她降出暴雨般的冰枪。她虽然够呛闪过但刚才的狂风摧毁的墙壁的碎片撞上了她。她的表情因疼痛而扭曲,与此同时我又释放出纯粹的魔力弹。在即将被击中时她释放出同等威力的魔力弹将其化解。魔力弹撞击产生的闪光覆盖她的视线,我趁机让她脚下的地面伸出了藤蔓。她冷静地将其全部扯碎,但藤蔓钻出时迸出的地砖碎片又一次撞上了她的脸,虽然没造成多大伤害但她确实有一瞬间露出了不适的表情。我的障眼法终于起作用了。
看到我停止了攻击,她想要反击却发现手中的魔杖已经不见了。
「……」
她惊讶的表情我还是头一次见。
因为在让地砖碎片撞上她的同时,我弹飞了她手中的魔杖。藤蔓破土而出,缠上了失去魔杖不知如何是好的她。我终于捉住她了。
「……对不起」
我再次道歉。
我早就知道莫妮卡能读取人的想法,所以很早之前,我就设想了与她交战之时如何才能制服她。
方法很简单。
只要一刻不停地释放魔法,不给她读取的时间就行。
我想到了这个战术,唯一的不利就是有可能会伤到她,所以我一直下不了决心。
「……」她也早就知道了吧。
被藤蔓束缚住的她也不挣扎,只是笑着说:
「我怎么可能打得过魔女呢」
◯
本应为了维护治安而尽力的魔法师莫妮卡是连环杀人狂的新闻瞬间传
遍了全国。
人们感到恐惧、愤怒。案件受害人的亲属或是朋友自不必说,从来不关心案件的人都大肆批判她。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她做出了完全与职责相背的恶行。
大街上到处都是嫌恶她的声音。
「这次真是太感谢您了,魔女大人」
眼前这位用平淡的语气说着客套话的政府职员,想必也在憎恨她吧。
「没有魔女大人的帮助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人遇害,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答谢才好……」
如果我和莫妮卡一样能读心的话,恐怕连正视大家的脸都做不到。
「我只是完成了本职工作」
我摇摇头,然后问道:
「莫妮卡呢,她接下来怎么处置?」
「她会按照我国的法律被处刑」
「……」
「她犯下的是无可置疑的重罪——杀人罪,想必会被处以极刑吧」
魔法统合协会派遣的魔法师在解决案件之后,对于犯人有两种处理方式。
一是将犯人带到协会总部,在那里审判。
二是依当地的法律来审判。
前者的适用基本上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犯人所在的国家没有制定魔法师相关的法律,所以大多数时候犯人都是交由当地政府处理,对于协会来说也是个方便。但是这次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将莫妮卡交给别人处理。
「……她会被处死吗?」
杀人狂的真身找到了,逮捕也成功了,该判刑了。只是,关于为什么要杀人这一点,她始终保持沉默,所以没人知道她的杀人动机。
「我国的极刑并非死刑」政府职员纠正了我的说法,「我国不允许任何形式的杀人,自杀和他杀都被作为重罪处理,死刑自然不存在。据我国的法律思想,说到底判处杀人犯死刑是自相矛盾的」
「……」
「那极刑究竟是什么?」
「是流放」
政府职员吐出一句不痛不痒的话。
我神志恍惚地走在街上。
工作已经做完了,已经没有必要留在这个国家了。按照我的信条,搞定一件事之后,应该赶快出发前往下一个国家。
但是我无论如何都不想离开这里。
莫妮卡。
她究竟为什么非杀人不可呢?答案我直到现在都没有搞清。
我好想再见她一面。
所以我单单游荡在大街上,脑子空空的。
「……你是沙耶小姐,对吧?」
就在这时,听到了叫我的声音。回头一看,有一位魔法师站在那里。
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我记得她,她的名字好像是——
「……拉泽露小姐……?」
她在我印象里应该是专门做解剖的医生,但是那个医疗机关我就去过一次,对于那里的记忆实在是模糊不已。
「是的,我是负责解剖的拉泽露」
看来我没记错。
「沙耶小姐现在有空吗?」
「……」
她的表情不太对劲。
和街上那些恐惧愤怒的人不一样,她的脸上有种阴霾。
「我有事情想告诉你。是莫妮卡的事」
「……什么事?」
「我们医疗机关其实一直都知道犯人的动机」
她简单地回答道。一直知道,只是之前没有告诉我而已。
我胸口像是被人捶了一拳,突然喘不过气。
她开始讲述真相。
◯
为了实现父亲的愿望我离开了这个国家,从未想过回去,也从未想过与父亲再会。
所以沙耶问我课程结束后要不要回乡工作时,我立刻回答说:
「没那个打算」
那是真心话。
所有课程都修完后,沙耶——知道我可以读心仍旧和我在一起的沙耶,把刚认识的时候问过的问题又拿了出来:
「新人课程结束之后打算回乡工作吗?」
我跟她说了实话。
「……好像不得不回去了」
新人课程即将结束的时候,从活人之城艾玛德斯托林来了一封信。
上面写着一大串事务体的文章,但其实就一个意思。
「你的父亲犯下了杀人罪,被处以流放。现在需要你协助进行案件相关的赔偿,还请速速回国」
我从未想过回乡,但是我早就有预感,总有一天,我不得不回去。
回国之后我作为犯罪者的女儿被人们投以好奇的目光。
而政府职员则马上通知我说:
「非常遗憾,你的父亲作为医生却一直以停药来谋害病人,是连环杀人狂。」
他们告诉我父亲到底是个怎么样的恶人。然后说:
「你出国之前他已经在不断作案了,受害者数不胜数,与之相应的赔偿也——」
是我完全负担不起的金额。
请用金钱来补偿被害者家属的心灵创伤——政府职员下了命令。既然作为犯罪者的父亲已经被流放,那就只能我来支付了。父亲的存款和房产已经全数上交,即便如此这笔债仍然还不清,只能我来承担。
政府职员提出了一个方案。
「你就留在我国工作吧?直到还清债务为止,为我国政府维护治安怎么样?」
这个国家的魔法师大都在医疗机关工作,政府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招人却招不到。
除此之外我还是魔法统合协会出来的,所以政府认为我正适合为他们工作。
「大家都知道你和你父亲之间关系不好,你从小就受尽虐待,忍无可忍才选择了出国对吧。有很多人同情你,你来工作也不会有人说闲话的」
政府职员这么说着,像是安慰孤儿一般将手搭在我的肩上。
但是我一直都知道,父亲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
我从来不认为能看到别人内心是什么好事。
上街随便一看就能发现人们个个怀揣着愤怒或是不满。笑脸相对的人们在心中互相蔑视对方;手牵手走着的情侣在心中却根本不爱对方……这些我只要看一眼就能明白。
我无所不知。
人们心中的愤怒、痛苦、喜悦、哀愁,我全都知道。
本职是医生却一直犯下杀人罪行的父亲也不是例外。
但我知道父亲比这个国家的任何人都要痛苦。
父亲绝对不是为了自己的快乐而杀人的,也不是伦理观出了问题丧失了正常的判断能力,他只是被逼到了绝境,所以非杀人不可。
在这个国家肆虐已久的利可瑞斯病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开始流行的,然而至今都没有明确的治疗方法。只要染上就必须接受延命治疗,同时支付巨额医疗费。一般家庭的患者家属根本承担不起,但是在这个不允许死的国家想实施安乐死也做不到,医疗机关绝对不会停止用药,于是债台越筑越高,死亡的命运却不会改变,等待患者及其家属的只有无休无止的折磨。
父亲为那些饱受折磨的人提供了终结性命的药物,为他们实施了安乐死。他将这件悲哀的事一直藏在心里,也不要求回报,只是单纯地让一个又一个患者安眠。
一天天下来,父亲的精神饱受重创,回家来也只用酒精麻痹自己,甚至还打过我。那时我不觉得痛,因为我只看得到父亲的心伤。
和父亲一样,我选择了抱着自己的秘密,抑制着自己的感情,对于人们的叹息绝不回头的生活。
我长到15岁时父亲对我说:
「你有学习魔法的天赋,留你在这种地方是浪费人才」
但那不是真心话。
父亲知道这个不幸国家的事实,也知道自己的行径总有一天会被发现,于是说着没根没底的话把我赶出了这个国家,既不是因为讨厌我,更不是我碍了他的事。
父亲只是认为,留在这个不幸国家没有任何意义。
「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那句临别赠言也是假的。
我早就知道了,父亲想和我一起生活,希望我有一天能回来,但是他把这个愿望也压在了心底。
所以受到来自故乡的信后,我立刻决定回国。
其实大家都觉得这个国家很奇怪。
谁都是一肚子疑问却不说出口,只觉得抱有疑问的自己很奇怪,然后任由疑问堆积。
所以大家都闭着口,任何不幸都忍耐过去。
但是我听得到大家的声音。
开始在这个国家工作后,我一直听着大家的心声。被肆虐的利可瑞斯病所折磨的人的痛苦,亦或是始终找不出治疗法的魔法师们的苦恼,无一例外映射到我的心里。
必须得有人指出来,这是错的。
必须得有人拯救饱受折磨的人们。
必须得有人做出牺牲。
这些心声我都听得到。
有一个人知道了我听得见,却没有离开我。
是她教会了我,即便将堆积在心里的秘密说出来也能获得幸福这个道理。
所以我违背父亲的愿望,走上了和他相同的道路。
ϋ
1;
「在医疗机关工作的魔法师们大都知道这件事」
拉泽露讲起了莫妮卡父亲的故事。
「她的父亲知法犯法,一直为患者实施安乐死,虽然政府说他是用危险药物杀人的愉快犯——至少医疗机关的魔法师们都很崇敬他,因为他做了大家想做却做不到的事。从前有过许多家属谋杀患者的案例,那也是因为巨额的治疗费。她的父亲只是把人们从困境中救出来而已,但是政府上层对我们下达了缄口令,人们都不知道这个真相……」
「……」
我只有沉默。她继续说道:
「通过解剖也查出来了,这半年来的被害者们都是利可瑞斯病患者。我们很早就知道了」
「……为什么瞒着我?」
检查遗体没有得出任何结论——她这么说过。会尽所能协助——她也说过。
「不只是我一个人」
她说话突然有了底气,「大家都多多少少感觉到了,因为死者尽是利可瑞斯病患者」
「……那为什么」
为什么都瞒着我——
拉泽露打断了我的话。
「我们不希望她破案,虽然我们知道那是政府给她下的命令」
如果破了案,利可瑞斯病患者们就会回到无穷绝望的单行道上。
所以他们想要保持沉默,对来调查案件的莫妮卡采取了嫌恶的态度。
然而他们不知道一直拯救利可瑞斯病患者的正是莫妮卡。就算被人们责怪,就算被魔法师们嫌恶,莫妮卡也从未向任何人挑明,只是独自战斗着。
「沙耶小姐……」
我们所有人知道真相的时候,莫妮卡已经不在了。
「我们到底对她做了些什么……」
简短的话中透出难以忍受的后悔。
拉泽露蹲在路边哭了起来。
「最近,我在旅行中遇到了一个怪人」
我想起了一个故事。
我和尊敬的魔女伊蕾娜小姐在之前相遇时,她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旅途中的故事。
在某个国家遇到的不可思议的女人的故事。
「那个人可以看到未来发生的事。明天、后天、大后天,不管多么远的未来她都看得到,所以她知道国家在未来会怎么样,人们的生活在未来会发生什么变化」
「哎呀,可真是方便的能力呢,要是我有那种能力早就成有钱人了」
我随便扯了几句。伊蕾娜小姐继续说道:
「但是她并没有将能力用在私欲上,而是四处向人们做预言。每天,她对这个人说「你明天会出事故」,又对那个人说「你的恋人出轨了」,还对有的人说「你一个月后会死」。实际上这些预言都应验了,毕竟她能看到未来,这是当然的」
「……这不是四处惹人嫌吗?」
「是的,她做的事大概就是这样」
「……」
「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我曾经也想不通,为什么她非要做这种会招人怨恨的事呢」
做这种事有什么意义呢?总不可能是她喜欢被人怨恨的感觉吧?
我在想的事似乎浮现在了脸上,伊蕾娜小姐这么说道:
「她绝对不是在做没有意义的事哦,人家有好好考虑过的。她以自己被憎恨这种小小的代价换来了人们不幸中的幸福。她知道不幸的未来不可回避,所以为了将不幸减到最小,她一直在做那种四处招人嫌的事」
伊蕾娜小姐又说道:
「她只是——」
为什么我会在这时想起这个故事呢?
明明是很开心的回忆,为什么胸口却像被捆住一般喘不过气来。
我全力奔跑,将脑海中与伊蕾娜小姐的回忆甩开,一边咒骂着自己的愚蠢,一边向着莫妮卡所在的地方加速。
我认识的莫妮卡绝对不会出于自己的意愿去杀人,就算被逼到了绝境,她也绝不是那种轻易决定杀人的人。
因为她懂的比我多得多,她比我更优秀,更聪明。
「——请问!」
我边跑边大声向路过的政府职员问道。我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拦住他。
政府职员对突然出现的我睁大了眼睛,「魔女大人……有什么事吗?」,他问道。
我用力抓住他的衣物对他说:
「请问……!莫妮卡……!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
我必须要找到她,我有确认她的真心的义务。
如果拉泽露说的是真的——如果莫妮卡真的是为了拯救这个国家的人才做出那种行为的话。
那么她被这个国家审判这件事绝对是错的。
莫妮卡明明什么错都没有。
「很遗憾她已经不在这个国家了」
政府职员像是感到我很麻烦似的摇摇头说:「刚才正式的流放判决已经下来了,她应该已经被带出了国内」
政府职员冷淡地回答完,看向了通往国外的道路。
她……已经……不在这个国家了——
我的大脑重复诉说着这个事实。
伊蕾娜小姐说过的一句话突然闪过:
「她只是太过了解人们的痛苦而已」
冷汗爬上我的后背。
◯
在这个绝不允许杀人的国家,杀人犯一定会被判以流放,看起来只是把违反规矩的人赶了出去。
但谁都不知道流放真正意味着什么。
「停下」
为了防止使用魔杖就连手指都被锁链铐住的我服从了背后的命令声。
发出命令的是两名士兵。他们将我带到国外,一路上完全不搭理我,只是单方面地下命令。
我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不用特意问我也知道自己接下来会有怎样的命运。
「……」
眼前是一丛红色的花。
茎从地面笔直伸出,茎上面是卷曲的鲜艳花瓣。在蓝天下的这片森林里,无数的彼岸花正在骄傲地绽放。
那简直是花的海洋,也像是一片血海。
一想到父亲也来过这里,一想到我正站在父亲终结生命的地方,一股奇妙的感觉涌上我的心头。
杀了人的大罪人,能被允许在国外活下去吗?单单被流放就能把罪孽赎清吗?
怎么可能。
包括我的父亲,至今为止所以在艾玛德斯托林犯下大罪的人,恐怕都是在这里终结生命的。流放只是这个禁止杀人的国家的障眼法而已。
我什么都知道。
包括自己会迎来怎样的死亡。
「最后有什么遗言吗」
在我的背后,士兵们冷漠地问道。
我转过身摇摇头。
「没有」
「哦」
然后士兵朝我走来,一边践踏着彼岸花,一边将长枪的枪刃对准了我。
开始是一个流浪汉。
通过读心,我知道了他正受疾病折磨,患上利可瑞斯病之后他抛下亲人舍弃身份,选择了孤独死去的道路。
所以我向他提出了一个办法,我来用魔法让他睡着然后终结他的生命。
他马上点头同意了。
第二位是生活过得顺风顺水的店老板,在医疗机关确诊利可瑞斯病之后陷入了绝望深渊的他马上就同意了。
第三位是认真的女学生,身患利可瑞斯病的她想要自杀,我阻止了她,然后和她约定用不痛苦的方法送她走。
我用这双手终结了不知道多少人的生涯。
这份罪孽必须赎清。
「——谢谢你」
就算他们临走前脸上带着笑容,就算他们临走前对我说了感谢的话,我的罪孽也不会改变。
「对不起——」
就算我对已经离开的他们道歉,就算我为他们流泪,我杀人的事实也不会改变。
必须要赎罪。
所以我将刺入身体的枪刃,紧紧地拥抱住。
醒过来的时候视野里是一片蓝天。
脚步声逐渐远去。
那两名士兵没有直接让我咽气,而是在留下致命伤之后就离开了。这一定就是真正的「流放」吧。
杀人者绝不能没有痛苦地离开人世。
一定要受尽折磨才行。
所以他们留了我一口气。
这片森林只剩我一个人在了。就像我之前杀掉的人们所做过的一样,我将双手伸向天空。
然后说出了一直藏在心里的话。
「……救救我——沙耶,救救我……」
然而,被枷锁拷住的这双手连求救的手势都做不出来。
◯
在距离活人之城阿玛德斯托林不远的地方,有一片彼岸花恣意开放的森林。
莫妮卡最喜欢的东西在那里随处可见。
我离开这个国家,乘着扫帚四处寻找她。虽然不知道她在哪里,甚至她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也说不定,但我看到彼岸花盛放的那个地方时,我确信她就在那里。
她确实在那里。
「莫妮卡」
她倒在红色的花丛中,面朝着蓝天。
她倒在那
里一动不动,睁大的双眼深邃到能把我吸入。
红色的花上沾染着鲜血。
「……沙耶」
她还活着。缓缓地转过头,她的泪眼与我相交。
「……你来了啊」
我狂奔过去抱起她。
既然她还活着——
「你等着!我现在就用魔法……」
我拿出魔杖,想要治好她。那个国家把她当做罪人也好什么也罢我一定要救她。
因为我是她的朋友。
「不可以……」
可是她却拒绝了我,她用铐着枷锁、沾满鲜血的手将我的魔杖推开。
「你——」你在想什么啊。你想死吗。
「不可…以」她仍然拒绝我,「无论如何,我都活不……长了」
「……什么?」
「……利可瑞斯……病」
她简短地回答道,只有一个词,但我立刻明白了她为什么拒绝我。
她活不长了。
肆虐在艾玛德斯托林的病魔已经开始侵蚀她的身体了吧。
「……可我想让你活下去,哪怕多活一秒也好,所以——」
所以我拿起魔杖想要强行地治好她,用被她的鲜血染红的手再一次握紧了魔杖,可手指却抖个不停,始终瞄不准,甚至视野都变得模糊起来,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看到我这样子,她缓缓地摇头。
「让我……睡一会」
所以我希望她能——
「……不可以,你还有今天的工作要做啊,还有明天、还有后天——」
一直活下去。求求你了,从现在开始,一直活下去,留在我身边。
可透过模糊的双眼,我看到她摇了摇头。
「……这样就够了」
然后用被枷锁铐住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说:
「能被最喜欢的东西包围着死去——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所以……已经够了……谢谢你」
她说完,露出了最后的笑容。
我无数遍尝试叫醒她,无数遍施展魔法想要治好她。可当我伸出手的时候,她已经不在那里了。
她睡着了,不会醒来了,她终于可以安下心好好休息了。
可她再也不会开口对我说话了。
「……你」
可我还是不能闭口。
「……你说句话啊——」
明明她已经不在那里了。
「莫妮卡——」
明明她不会回来了。
「不要走……」
我还是握着最喜欢的她的手,久久不能闭口。
◯
下面都是我听说的,不知道是不是事实。
我离开后不久,活人之城艾玛德斯托林逐渐走向了崩坏。魔法师们集结起来发起了叛乱等等、有人开始模仿莫妮卡杀死病人等等、疾病蔓延到了无法控制的程度等等,我听到了各种各样的传言,但很遗憾实际上它是怎么崩溃的我并没有知道的机会。
因为我再也没有靠近过那个国家。
「——是海岸附近的国家的委托,路上看也行总之别忘了看一遍委托书」
和平常一样,魔法统合协会收到了许多国家的委托,而像我这种方便使唤的魔女还是被派去做难办的工作。今天的委托看起来也很棘手。
我的师傅席拉老师似乎也理解这一点。
「完全是强人所难呀这些家伙……」
她骂骂咧咧地说着,递给我委托书。
「……我知道了」
我扫了一眼就放到了口袋里,就按师傅说的那样,我打算乘着扫帚赶路的时候再慢慢看。
因为接手的工作对时间的要求大都很紧张,所以我立刻转身准备离开。
也许是我之前一直抱怨的缘故吧,现在的我在师傅看来似乎很稀奇。
「……你没事吧?」
席拉老师在背后叫住我。
「……」
很遗憾,我也不敢断言自己还是以前的那个沙耶。
但是让师傅担心也不好。
「嗯」
所以我回过头去,冲老师笑了一下。
「我没事」
和莫妮卡曾经的苦痛比起来,工作忙一点能算什么。
所以我怎么可能有事呢。
离开魔法统合协会的支部后,我马上动身出国。
国境门前开着一丛小小的花。
茎从地面笔直伸出,茎上面是卷曲的鲜艳花瓣。
彼岸花。
随处可见的这种花从路面上的砖缝里探出头来,随风摇摆。
每次看到这种花,我一定会想起她。
孤独地,却又无比美丽地骄傲绽放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