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日:隔着透明屏障的世界

(1)

小时候,他想成为超级英雄。

无私的英雄起身抵御外星人、地底怪兽等难以采取一般手段战胜的威胁,他对此心向往之。

世上有许多人怀抱着类似的梦想,然后随着成长而逐渐放弃。相比之下,宗史显得比较不服输。他毕业于住家附近的小学及国中,高中时逞强选择了相对好的升学学校,然后与哥哥就读同一所私立大学。

都长到这么大了,他当然也通达事理,好比说人无法在天上飞、徒手难以击破混凝土块、没办法以念力生火、手掌也放不出斗气。说起来,这世上本就没有外星人、地底怪兽等来袭,所以没有需要抵御的对象。

尽管理解了这些事,儿时的愿望却仍在当时还是少年的他心中小小燃烧着。

帮助别人、推翻不合理的事──他并未完全放弃这种理想。

──你还真是长不大呢。

哥哥这么说着,有些傻眼。

当时自己是怎么回应的?他想不起来。

──看来似乎不会误入岐途,挺好的啊?

父亲这么说着,笑得开怀。

当时自己是怎么回应的?他想不起来。

──只有打架怎样都不准,这会严重败坏家族名声的。

母亲这么说着,担心不已。

当时自己是怎么回应的?他想不起来。

──虽然很喜欢学长这点,但我没办法声援你。

恋人这么说着,神情复杂。

当时自己是怎么回应的?他想不起来。

──你这家伙该不会是想当警察之类吧?

──你应该不会想让这种事变成工作吧?当成兴趣才开心啊。

──我虽然不打算评断别人的兴趣,但你可别引火自焚喔。

朋友们各自露出不同的神情,说着这些话。

当时自己是怎么回应这些话的?他想不起来。

被恶梦惊醒之际,总是令人喘不过气。

「……唔……」

伴随着痛苦的呻吟声,宗史缓缓睁开双眼。

眼前有张女人的脸。

她有着蓝黑色的瞳孔,以及一头在朝阳下闪耀的淡茶色发丝。

这是谁啊?他想着。

由于仍沉浸在恶梦的后劲当中,头脑还不太清楚,他花了点时间厘清现况。

彼此之间的距离顶多只有五十公分,尽管距离不足以感受到呼吸,但也不至于远到听不见呢喃低语。

「…………」

总算搞清楚状况的宗史不知该作何反应,全身僵硬了几秒。

「早安。」

对方小声地打了招呼。

(啥?)

他对阿尔吉侬主动开口惊讶不已。

「早……安……」

语气里满是困惑,他回应得断断续续。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看你。」

「没什么好看的吧?」

「不会喔。」

阿尔吉侬从鼻子发出轻笑声,随即离开现场。

她身上穿的并非昨晚的睡衣,而是换了件他没印象的日常服装。

「你起得还真早。」

「这副身体饿了。」

阿尔吉侬把手放在肚子上,这么说着。

「我想准备些吃的,可以吧?」

「嗯?……啥?」

因为宗史坐在沙发上睡着了,身体僵硬成一个奇怪的姿势。他轻轻拉筋,一面皱起眉头。

「你?你会烹煮人类的饭菜吗?」

「我想试试看。」

阿尔吉侬点了点头。

「在沙希未的知识里有料理的步骤,只是要做简单的东西没问题──」

她如此断言,却又在稍作停顿后补充了「应该」二字。

宗史搔了搔头──

「那你就试试吧。」

催促她。

「好的。」

阿尔吉侬微微展露下定决心的表情,再次点头。

并非比喻或自谦,她所端出的菜色真的是很简单的东西。

烤得不太均匀的吐司、沙拉里只有切成细丝的高丽菜沙拉,以及微焦的荷包蛋。

「你的话已经说得相当流畅了呢。」

「是啊。」

阿尔吉侬停止咀嚼高丽菜,点了点头。

「我在睡着时想起了许多沙希未的记忆。」

宗史对她用了「想起」这个词汇有些在意。

尽管这个词汇想必是最为贴切她实际感受的说法,然而运用在原本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上,却显得不甚恰当。

「这样能稍微减轻宗史的负担吗?」

「啥?」

「我能过着日常生活吗?」

……啊,原来如此。

昨天自己的确曾对这家伙说过──在不出建筑物的范围内,进行包括日常在内的一切活动。

「哎,怎么说呢?」

宗史总觉得心里不太舒坦,开口说道:

「这顿早餐能吃喔,虽然不好也不坏就是了。」

「你这样说……我该高兴吗?」

「硬要说的话算是在称赞你吧。」

「是吗……」

阿尔吉侬突然像是想起什么,神情严肃地说:

「我忘了……调味。」

「是啊。」

宗史轻轻点了点头,吃着荷包蛋。

连一粒盐都没加,纯粹只有蛋黄与蛋白的滋味。

「哎,这不用在意吧。毕竟即使没有味道也吃得下去,填得了肚子。」

「不,那样……呃……不就不像……人类了吗?」

「或许吧。」

宗史不经意地漠然回答。

「就连这点也不用在意吧。」

「可是……」

看似无法认同的阿尔吉侬陷入短暂的沉默。宗史明白,她应该是正在搜寻沙希未的记忆吧。

阿尔吉侬像是下定决心般地起身打开冰箱,并在拿出某物后关上门,走了回来。接着──她为自己盘中的荷包蛋挤上番茄酱。

餐后的咖啡是宗史泡的。

而阿尔吉侬表示:「沙希未是这样做的。」在杯里加了大量砂糖。

「……话说有件事令我在意。」

宗史边往自己杯中加入牛奶边问道:

「你为什么要执着于我?」

「……?」

她一脸惊讶。

「你从昨天开始就是这样吧?虽然任谁说话你都会听,却在没人指示的情况下一路跟着我。比起婆婆或是孝太郎,你以我为优先,对吧?」

「……是的。」

「为什么?」

宗史再次问道。

「因为你说一定会帮我。」

她马上回答。

「谁在何时这么说过?」

「是宗史说的喔,在第一晚那时。」

她以左手将右手握在胸前,彷佛诉说着重要的存在。

(我?)

她在说些什么?宗史思考着。

「你说:『我一定会帮助你,放心吧。』」

这并非相隔甚远的情景。一回想,当时的画面便立即浮上心头。

──求求……您……

──救……救…………

沙希未痛苦地诉说着的神情与声音。

而他的确曾紧握她的手,如此承诺过。

──嗯,我会的。

──我一定会帮助你,放心吧。

啊,原来如此。他懂了。

看来当时沙希未体内的阿尔吉侬也听到这段对话了吧。

「那是对小沙希未说的,不是你。」

「是……那样吗?」

没错。他点了点头。

「你可别搞错了。你和她是不一样的。」

「……这样啊。说的也是。」

阿尔吉侬看似露出微微苦笑,低着头。

「那么宗史,如果现在请你『帮助我』……你会这么做吗?」

「那还用说?」

他将杯里的咖啡一饮而尽。

「我很重视那副躯体,因为是小沙希未的啊。」

糟了,他心想。

方才做了不必要的挑衅。他所重视的只有沙希未,阿尔吉侬则除外。换句话说便等于表示他认为在取回沙希未之际,阿尔吉侬十分碍事。

「这样啊……」

她又想起什么了吗?抑或只是在思索呢?

过了几秒,阿尔吉侬抬起头。

「嗯……说的也是。那样就行了。那样很好。」

她看似认同地点了点头。

意外地老实呢,宗史心想。

是因为她没有完全理解自己所说的话?

还是在全部听懂的情况下接受了现实?

(……啊,可恶!)

他仰头望向天花板。

认识这家伙的旁人总说:「她不是很老实吗?」以这家伙的言行举止来看,这种论断的确合理。一旦以人类的心绪判断非人之物的行径,多半会得出「看起来就像个人类吧」这种评价。

然而不知为何,唯独宗史无法认同这种说法。

阿尔吉侬以手指拾起一颗点心盘里的坚果。

她将它放进嘴里,咬得喀滋作响。

既像人又不像人,难以断定她的行为举止属于哪一方,光看就令人觉得煎熬,于是宗史移开了视线。

(2)

「嗯,不知道该怎么想才好呢。」

年迈女医双手环胸,皱着眉头。

看来今天的门崎外科医院依旧门可罗雀,不过对有事要拜托医生的人来说倒是令人感激不尽。

此时的宗史并非身处诊间或候诊室,而是被叫进了院长室。尽管似乎会让人想问「这种小型开业诊所,有必要设置这么恢宏的房间吗?」但毕竟这里也有些密医般的业务,少人进出的房间或许还是有其必要性。而彷佛要证实他所想,房间里没有窗户,门扉厚实……为了防止谈话泄漏而略成一个隔音空间。

「抱歉,医生,才过了一天就又来打扰你了。」

宗史鞠了个躬。

「无所谓啦,真要讲起来是因为你说『患者的病况急速改变了』嘛。身为医生,这也实在没什么好抱怨的。不过──」

拿着病历的她以原子笔尾端按着太阳穴。

「才过了一天而已,她还真是变了很多呢。昨天明明安静得像尊石膏像,结果今天就能接受一般的问诊了。」

「据她说是持续读取着宿主的记忆。」

「是啊,我听说了。也是她亲口告诉我的。」

她仰望着天花板。

「多亏这点,诊察本身没费什么功夫就完成了。」

「有什么麻烦的事吗?」

「该说麻烦吗?怎么讲呢……哎,不知道给你看这个会不会太早?」

宗史接过医生递来的平板电脑。

11寸的萤幕上展示着X光片,拍摄时间是距今约十分钟前。看起来与昨日所见几乎毫无二致。然而定睛一瞧,的确能看出显而易见的变化。

「白影……正在缩小?」

「就是这么回事。你读过那份研究报告了吗?」

被问到这个问题,宗史的嘴唇不禁有些抽搐。

「我的确曾试着读过。」

「还真是诚实。那么关于大鼠实验的后半段呢?」

「我对那些东西写在哪里实在毫无头绪。」

宗史耸了耸肩。

女医师以鼻子小小地哼了一声。

「我也稍微浏览了从你那边拿到的资料。似乎是发生在距离植入手术两百四十四小时之后。」

「发生了什么事?」

「自体回复喔。十天又四小时──仅仅花上这段时间,大鼠的身体就将异物排出体外了。」

宗史瞪大双眼。

「模拟宿主的细胞并进行同化,的确是了不得的生命型态呢。然而就生命力而言,似乎是宿主那方握有主导权。资料里也刊载了这样的假设:『身体是否能借由反覆的自然治愈与新陈代谢,夺去那些被置换的假细胞的生存空间?』」

「那种事能做到吗……」

「看来是做到了呢。而同样的事情似乎也正发生在那位小姐的体内。」

年迈女医取走了平板。

她的手指在液晶萤幕上跳跃着,点开了别张照片,再次拿给宗史看。

「遭驱逐的假细胞被排除,溶解在血液里。」

出现在照片里的是只小小的白老鼠,还有个小指指尖大小,看似具有黏性的红色果冻块状物体散落在旁。

「看来那个『高尔•娲达耶』在模拟成其他生物细胞的情况下,似乎没办法顺利进行细胞分裂呢。两者的差异性便造就了这种现象。」

顺带一提,智力测验的成绩及行为倾向似乎全都回到了原样──她又补上了这么一句。

「哈、哈哈……」

宗史的脸部扭曲,浮现笑意。

「光是老鼠就得耗费十天,根本不知道伟哉人类又要花上多久。纯粹只依赖代谢速率的话,就算需要几个月也不足为奇。」

「即使如此──」

没错,或许是得耗上不少时间,即使如此却仍提示了一个可能性。

直到昨天,他们都对该如何协助沙希一无所悉。如今得到一线曙光,视野便一口气开阔了。

「相反地,倘若成因不同于假设,这种情况就算发生在极短时间内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哎,在什么时候发生何事,都必须处变不惊才行。你就先有个心理准备吧。」

嗯。宗史点了点头。

「这些话,你跟阿尔吉侬说过了吗?」

「当然还没。要说不说由你决定吧。」

「嗯──当然。让我来说吧。」

他顺势点了好几次头。

「谢谢你,医生。」

「现在就想跟我道谢还早咧。」

「即使如此还是得道谢。」

宗史鞠了个躬。年迈女医看似一脸不悦地扭过头去。

「加番茄酱啊……算是做了比较大胆的选择呢。」

「很奇怪吗?」

「不会喔,毕竟每个人的喜好不同,对事情的坚持也因人而异。有人非美乃滋不可、有人则认为加酱油才是正确的。而我奶奶是胡椒派的,我爸则是味噌派,我妈和我是柚子醋派,也有朋友是鲜奶油派的唷。」

「鲜奶油……」

「有人煎完才加,也有人认为在煎之前先调味比较好。当然,还是有很多什么调味料都不加的人。只要不至于造成周围的人困扰,随兴而为就行了吧。」

「随兴而为……吗……?」

「阿尔吉侬喜欢番茄酱吗?」

「我不知道。虽然认识那个味道,但今天早上……才第一次尝到。」

「你觉得好吃吗?」

「这点……我也……不太确定……」

「既然如此,多方尝试不是很好吗?倘若不亲自去探寻,喜欢的事物就不容易增加喔。然而一旦努力寻找,发现自己『就是喜欢这个!』感觉真的很好,觉得人生变得更加开阔了。」

「……人生……是指像人类的行为……吗?」

「大概就是这样吧。啊哈哈,我自以为是地谈起了人生呢。」

「感谢你……我受益……良多。」

「那就好……啊,江间先生。」

身穿护理师制服的国中生(伊樱)总算抬头望向宗史。

「奶奶的话讲完了吗?」

「嗯。」

在诊间门前的宗史点了点头。

「你们似乎谈得很热络呢。都聊了些什么?」

「呃~~」

伊樱以眼角余光瞥向阿尔吉侬的脸。

「是那个啦,少女私房话。对男性要保密的。」

「是这样……吗?」

尽管另一位当事人阿尔吉侬错愕地望着她──

「没错喔!」

伊樱用力地点了点头。

「所以不能说。谜团会使女性更加神秘而迷人。」

「这样呀……」

被伊樱那滔滔不绝的气势给牵着走,阿尔吉侬虽然感到困惑,但看起来似乎也有些开心。

「……你应该没教她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才没有呢~~只是告诉她一些女孩子的嗜好而已~~」

伊樱噘起嘴。

完全就像是和同辈朋友闲聊一样。

「对方可是未经辨认的生物哦。」「不慎重对待的话很危险。」尽管这类话语瞬间在宗史的脑海里浮现,却都在说出口前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

「我们回去吧。孝太郎还等在外头呢。」

听到他如此催促,阿尔吉侬缓缓站起身。

(3)

「要不要去哪里吃个冰啊?今天也实在太热了吧。」

驾驶座上的孝太郎一边拉起T恤的衣襟,啪哒啪哒地搧着风,同时发出呻吟般的声音说道。

灿烂阳光下的柏油路闪闪反射,再加上位于滨海街区,导致湿度飙升。今天的炎热确实让人难以忍受。

「这提议或许不错呢。」

宗史透过深色贴膜,望向车窗外的景色,一面回答。

「但该去哪间店才好?沿海一带是梧桐手下的势力范围,站前的美食广场也是人来人往,在不引人注目的前提之下很难选择吧?」

「……喔──」

孝太郎不知为何发出了感佩般的声音。

「说的也是。五丁目的河旁有间以冰品闻名的咖啡厅,怎么样呢?虽然因为是间小店,口味没那么多就是了。」

「听起来挺合适的,就它吧。」

宗史望向身旁,只见阿尔吉侬虽然默默无语,双眼却明显一亮。

「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在十字路口等红灯时,位于驾驶座的孝太郎回头问道。

「感觉你们两个都满开心的。」

该怎么回答才好呢?宗史暗忖。

实际上的确有好消息,但他还不想让阿尔吉侬知道这件事。因此──

「秘密。」

他如此回答。

孝太郎的视线继而转向阿尔吉侬。

「我的也是秘密。谜团……似乎会使女性……更加神秘……而迷人。」

「什么嘛~~」

孝太郎嘟起嘴。

「好啦,驾驶别看这边。要变绿灯喽,看前面。」

「是是是。」

车子缓缓地滑行驶去。

对了,宗史想起有件事想问这家伙。

「为什么那个房间里会有金鱼缸?」

「咦?」

「连过滤器都有。那是为了什么情况准备的储备物资啊?」

「……啊~~对耶,有那种东西呢。」

「呃,说什么『对耶』?你不是因为知道有那种东西,才把金鱼塞给我吗?」

「不不,我忘得一干二净啦。想说就算什么都没有,至少还能养在脸盆之类的地方。」

原来如此~~刚好有准备啊~~孝太郎不负责任地说着。

「所谓的庇护所,一般都是平常没在使用的房间嘛,之前也拿来当成仓库使用过。我想大概是当时就放在那里的东西吧。」

什么啊?宗史心想。

「……那你为什么要我养金鱼?建议伊樱……小姐这么做的是你吧?」

「哎呀,那倒没什么深意啦。」

真要说的话──孝太郎插了句话。

「人类如果一直关在房里没事可做,不是都会开始想些有的没的吗?像江间先生这种类型的人更是这样。所以我想,如果有个需要费心照料的对象,不是比较好吗?」

「啊?」

对方说了他意料之外的话。

「就为了这样的理由?在这种非常时期里?」

「正因为是非常时期,内心的平静可是很重要的。我很贴心吧。」

孝太郎咯咯笑着。

「话说回来,养鱼似乎也会产生动物辅助治疗的效果喔,不觉得有点妙吗?所谓的动物一般都会让人联想到猫狗吧,然而生物学上的分类好像不是这么一回事。确实啦,鱼也有脊柱,所以要说是脊椎动物也没错,但总觉得让人有些困惑啊。」

毫无内容可言的轻浮话语,接连从孝太郎的嘴里吐出。

决定让它们左耳进右耳出的宗史暗自咂了声舌。

「……真是的。」

擅自多管闲事。

他怀着三分认真,在心里碎念道。

他们回到庇护所了。该做的事很多:洗手漱口、简单检查是否有人入侵。等到事情告一段落后,宗史打开了冷气的开关。

「呼……」

宗史吹着冷风,稍事休息。感觉汗水渐渐消散。

遮掩着落地窗的纱帘,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他望向一旁阿尔吉侬的背影。

「你在做什么?」

听到这声询问,阿尔吉侬缓缓转过头来。

「街道……」

「你在看街道吗?」

她微微地点了点头。

宗史站到她身边,眺望着相同的景色。太阳逐渐西移,照亮了构成街道的白与绿,以及无边无际的蔚蓝大海──亦即在眼前展开的无垠世界──让景色显得闪耀而璀璨。

他眯起眼问道:

「你也会觉得这样的景色很美之类的吗?」

沉默了片刻──

「我不是……很懂。」

视线就这样停留在窗外的阿尔吉侬如此回答。

「你的感性与人类果然不同吗?」

「这点……我也不懂。我──」

她轻轻地将手掌贴在窗户的玻璃上。

彷佛要将什么握进手中似的弯起手指。

「──我不明白……自己正感受着什么。难以言喻。」

「这样啊。」

这家伙并非现在才开始无法言明自身感受。而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她只能使用真仓沙希未所知的词汇。从头至今,那些能表达自己、属于自己的词汇,她一个都没有。

尽管如此……

「你多少了解自己了吗?」

宗史试着问她。

阿尔吉侬回过头。由于两人有着身高差距,她呈现仰望的姿势。

「我是进入沙希未身体里的寄生生物(parasite),对吧?小梅说过了。」

「小梅?」

「就是那位医生。」

啊,原来是那个年迈的女医生?她居然有个这么可爱的名字啊?

「前所未闻的寄生生物封住了沙希未的意识,还夺走了她的身躯,对吧。」

她看似无力地笑了笑。

「也就是个邪恶的怪物呢。」

阿尔吉侬如此说着。

宗史无言以对。

他好不容易将失去的词汇汇集起来,发出声音。

「──当我在研究大楼发现小沙希未时,她受了伤,以位置来看有可能会是致命伤。若不是你偶然进入她的身体,或许她已经死了。」

宗史回想起最早看到的那张X光片,白影所覆盖的位置──亦即高尔•娲达耶修复过的地方──与几个主要器官的位置重叠了。

「是这样吗?」

「就这点来说,我很感谢你──谢谢。」

「这样啊……我有派上用场吗?那让人……有点……开心呢。」

阿尔吉侬微笑着,然而笑容依旧无力。

「我很感谢你。但是……」

「我知道,你想帮助沙希未,对吧?」

她伸出指尖,按在宗史的嘴唇上。

「希望我能就此消失──你是这么想的吧?」

这样的一句话……

既无矫饰也没有能找借口的余地,确实说中了宗史内心的期盼。

「没错,你不必担心,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

阿尔吉侬露出温柔而澄澈的微笑。

「邪恶的怪物应该消失,你的愿望并没有错喔。」

「……你……」

「反正我在不久的将来……就会消失了吧?」

宗史倒抽了一口气。

「你知道了吗?」

「嗯……总觉得会这样。」

阿尔吉侬点点头,旋即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

「啊,不对。这种时候应该这样讲才对:『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最明白。』」

她刻意压低声音,以硬派主角的声线说着……然后「呵呵」,开心地笑了。

这家伙为什么……笑得出来?宗史无法理解。

「来做个……约定吧。」

不待宗史反驳──或者该说是反应过来──阿尔吉侬单方面地宣告。

「尽管没办法马上就这么做,因为我现在如果离开,沙希未的躯体就会毁坏,然而在不远的将来,时候总会到的。到时候──」

她的指尖离开宗史的嘴唇。

「我会想尽办法……将这副躯体还给沙希未。」

「但那样一来──」

「没错,我……我这个体并非生物,要是不依附在其他宿主身上,就连模仿生物都做不到。但是──」

她轻盈如跳舞般地快速转了个身,背向宗史。

白色裙摆微微飞扬。

「到时候,我就再跑到别的生物体内吧。」

「啥?」

宗史完全没有预料到她会提出这种做法。

「你能做到这种事吗?」

「谁知道呢?」

「说什么『谁知道呢』啊……」

「我……对于自己一无所知,不知道的事无从回答……不过──」

阿尔吉侬拉上了窗帘。

穿透纱帘的阳光遭到遮蔽,屋里登时暗了下来。

「如果是邪恶的怪物,想必会很顽强吧。」

在说什么啊?

尽管这番论点听起来很莫名其妙,也不合逻辑。但是……

「我明白了。」

纵使无法理解与认同,宗史依旧只能这样回答她。

「我答应你,届时我至少会协助你寻找下一个身体。」

「啊,那真是……帮了大忙。」

「你有什么请求吗?只要是在不违反华盛顿公约的范围内,我可以听听看。」

「这点也让人很高兴呢。让我先想想吧。」

阿尔吉侬这么说着,离开窗边。

她背向宗史,隐藏自己的表情。

(4)

渡濑附属国中目前正在放暑假。

当同学们正尽情徜徉于山海,或是为了大考埋首苦读之际,门崎伊樱增加了在奶奶医院里帮忙的排班时数。她并非出于孝顺才这么做,而是看中打工的薪水,因为奶奶给的薪资还算不错。

当然,倘若是正规的医疗场所,国中生能帮上的忙也就那些。不过在奶奶这种算是旁门左道的医院里,能做的事情却意外地多,比方说整理文件、清洁消毒、维护饮水机、照料观叶植物、趁着空档和向她搭话的患者们天南地北地闲聊,以及──确认并管理监视摄影机的画面确认等。

忙的日子是真的很忙。

至于不忙的日子嘛……倒是挺不忙的。像这种时候,奶奶就会跟她说:「今天可以下班喽。」而伊樱便会毫不客气地脱下作为道具的护理师(制)服,离开医院。不过──

「哎呀哎呀~~小仲田,我们的交情挺好的吧?嗯嗯,那件事尽管交给我……嗯,别担心,万事都OK了。对了对了,所以麻烦跟你老板讲一下……对,就是那件事──」

伊樱出了医院正门,随即就遇上一个怪人。

那怪人是个染了一头银发,看似玩世不恭的青年。

总之,对方正是「话痨」筱木孝太郎。只见他正背向这里,以智慧型手机跟某人通着电话。

「──嗯嗯,那就先这样。拜──」

孝太郎口吻轻浮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接着挂断电话。

伊樱朝「呼~」地吐了口气的他走近──

「喂~~!」

以指尖戳了戳他的背。

「喔哇!」

一个大男人被这出乎意料的举动吓得不轻。

「孝太郎,你在这里做什么?」

「……哎呀,小伊樱,今天天气真好呢。」

「先别谈天气。你不要在人家家门前像诈骗分子一样讲那么久的电话啦!即使你不是在做那种事,别人看我家医院的眼光也都有点怀疑了。」

关于门崎外科医院的风评,当然只能说是自作自受。

故意撇除那部分来指责孝太郎,是伊樱的坏心眼。

「被说成诈骗分子还真令人遗憾耶。我可是表里如一,认真地在谈合约唷!」

「就算是这样,但孝太郎光是说话感觉就很像诈骗。」

「未免也太过分了吧?」

即使嘴上抗议,孝太郎依然带着一副轻浮的笑容。

「所以你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谈合约?不是有事找我们?」

「啊~~嗯,本来有个案子在想要不要拜托小梅女士呢。不过刚才找到另外可以帮忙的管道,所以就不需要喽。」

「嗯──?」

伊樱偏着头。

「意思是你完成了一件工作,现在很闲喽?」

「才不闲呢!众所爱戴的『话痨』无论何时都忙得不可开交,连擦汗的时间都没有。」

「嗯──?」

伊樱滴溜地转了个身。

「去喝个茶吧。我肚子饿了。」

「喂~~喂~~小伊樱,你有听到我说的话吗?」

「听到了听到了。呃……我身上还有折价券吗?」

「喂~~喂~~」

「你再磨磨蹭蹭的话,我就先走喽?」

不待孝太郎回应,伊樱轻快地迈步向前。

从深路车站南侧出口步行两分钟,一栋小小的住商混合建筑里,一至三楼进驻了一间广为人知的大型连锁汉堡店。一楼有十七个、二楼有三十八个、三楼有三十二个座位。过去三楼可以抽菸,然而不知是否顺应潮流,不久前改为全店禁菸了。

门崎伊樱深知如果要聊天,到三楼比较好。可能因为以前原本是吸菸区吧,比起楼下,入座的客人比较少。

「真仓沙希未小姐是个怎样的人?」

伊樱捏着一根软掉的薯条问道。

「虽然不太清楚,但和那个小侬应该很不一样吧?是个好人吗?」

「就算你这样问我也……我也不认识她喔。」

孝太郎以指尖不断敲着咖啡杯,如此回答。

「据说是江间先生过去当家教时的学生。久别重逢,却变成这样。」

「家教、学生……」

伊樱玩味着两个词汇,灵光乍现。

「他们交往过吗?」

「JC(注:国中女生的简称)的想像力还真是可怕。要是做出那种事绝对会被冷眼对待的,一个不好甚至会被警察带走喔。」

「唉~~真无聊。」

伊樱噘起嘴。

「我同意你的想法,但在这世上过于追求刺激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唔……这种话从孝太郎嘴里说出来,还满有说服力的……」

「对吧?我所散发的大人威严让人有这种感觉,对吧!」

「毕竟你就是没有好结果的大人反面教材呢。」

「讲得这么义正词严很伤人耶!」

伊樱故意装傻,把孝太郎完全看不出内心受创的抗议当成耳边风。

她尽情地咬着期间限定的双层酪梨汉堡。

「不过嘛,我在工作上的确有稍微调查了一下。」

孝太郎捏起一根薯条,看似兴趣缺缺地说。

「真仓沙希未,十九岁,大学生,就读渡濑大学文学院二年级,朋友不多,是个如你所见的美女,似乎因为常遭人嫉妒或误会,对于人际关系感到厌烦。大概是比起一一解释那些误会,独来独往比较轻松自在吧。」

「嗯……?」

嘴里满是食物的伊樱率先以鼻子哼了声回应。

她大口喝着可乐。尽管吃相并不符合餐桌礼仪,不过这里可没有会因为这种事而指责她的拘谨大人。做了就赢了。

「感觉和小侬差很多耶?」

「嗯,对啊。真要说起来,她和江间先生比较像吧。」

「啊……」

伊樱侧头想了想,回忆着出现在话题里的江间宗史。

对方看似是个没有特别值得一提之处,相当普通的青年。勉强还算认真,略显软弱,有点温柔,类型感觉随处可见。

与方才听到的真仓沙希未一点都不像。

「……那江间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没怎么跟他说过话呢。」

「嗯?嗯……那个人啊,该怎么说呢?没错……是个曾吃尽苦头的人喔。」

嗯,的确是有这种感觉没错。

然而有求于奶奶医院的人们,都怀抱着各自的难处,几乎没有人活在这世上不辛苦吧。是以如果只有这样的说明,听不出什么特别之处。伊樱等着孝太郎继续说下去。

「过去发生了很多事。他就像罹患了某种社交恐惧症那样,无法与他人建立信任关系喔。除非有相同的利害关系或是彼此身为交易对象的表面借口,否则他没办法与人交流。」

「喔……」

她想起来了,那人因为突然多出一个室友而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模样,是因为他一直以来都视孤独为理所当然的生存方式吗?原来如此。她能理解。

「咦?可是──」

用手比……感觉不太礼貌,于是她拿了根薯条指向眼前的男子。

「孝太郎自称是他的好朋友吧?这不是很奇怪吗?」

「哈哈!哎呀,我是他的粉丝,所以稍微抄了条捷径。」

「什么啊?」

「既然没办法建立信任关系,不要信任就好啦。简单简单。」

「……不不,我听不懂。」

「我跟他约法三章过喽,发生万一时绝对会背叛他。」

「啥?」

伊樱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所谓的背叛……呃,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吧?好比说成为敌人、背刺一刀之类的,既非好事且无人乐见,不值得自豪也没办法拿出来说嘴。啊,但或许的确算是与信赖完全相反的一种关系……不过这种事情先说就没意义了,照理说也不会有人如此约定。唉唷,完全搞不懂。

「而江间先生相信了这件事──筱木孝太郎在发生万一之际会与江间先生完全切割,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哎呀,当时我好高兴呢。」

…………嗯,总觉得想弄懂这件事本身就是错的。

(插图015)

「我知道江间先生是个怪人了,还有孝太郎也一样。」

「嘿嘿,对吧?」

为什么听到这种评价还能这么高兴地擦着鼻尖啦?

(真是搞不懂男孩子耶。)

伊樱一边发出声音吸着剩下的可乐,一边暗忖。

如果不去思考实际年龄,对方感觉就跟班上的男生一样孩子气,所以说成男孩子也没什么不妥吧。她想着。

嘟噜噜噜!嘟噜噜噜!

她还在想是什么声音突然响起,原来是智慧型手机的来电铃声。

「……抱歉,我离开一下。」

「啊,嗯,你去吧。」

孝太郎从侧背包中取出智慧型手机,自座位上站起身。

(……不是刚才那支手机……)

孝太郎在医院前拿着的手机壳是红色的,现在却接起装着绿色软胶壳的手机。

说起来,如果在工作上必须区分多位联络人,这或许并不是件罕见的事。所谓的「话痨」极有可能是这类型的工作吧,所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然而在听到来电铃声的瞬间,孝太郎明显紧张了起来。

唯有这件事微妙地引起了伊樱的注意。

(5)

不要改变态度,宗史如此告诉自己。

阿尔吉侬并非敌人。尽管以帮助沙希未的角度来看确实是个阻碍,但她有所自觉,甚至主动退让。如果相信那番说词,她何止不是敌人,还是与自己同一阵线的伙伴。

因此已经没有理由对这家伙怀着敌意了。

况且目前的阿尔吉侬依旧一如往常,听宗史的话、顺从他的指示、想做什么的话会说出口,全心全意地相信并依靠着他。至少他是这么感觉的。

即使如此──

宗史再度告诫自己不能掉以轻心。这家伙是个不明生物这点不会改变,包括她自己在内,没人知道她何时会转变为怎样的危险,所以保持警戒是必要的。

要是不这样想,他似乎便无所适从。

阿尔吉侬说想看电影。

突然在说些什么啊?宗史心想。

尽管如此,关在庇护所里也没别的事可做,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他打开智慧电视,将遥控器交给她。阿尔吉侬那双泛着蓝色的眼眸流露光彩,雀跃地望向萤幕。

「有那么开心吗?」

听到宗史这样问,她回答:「是的」。

「沙希未不怎么看这类型的电影,所以对我来说都很新奇。」

「这样啊……」

这番话令他有些意外。宗史所知道的沙希未算是个喜欢读书的人,总给人一种文学少女的印象。

然而重新回想起来,她似乎偏好非虚构作品,尽管喜欢阅览文字,却好像不爱杜撰的故事。虽然这样的解释仍有些疑问就是了。

「有推荐的……作品吗?」

「就算你这样问我也……毕竟我最近没怎么在看……」

宗史将麦茶倒入玻璃杯里,稍微想了一下。

「先试着挑战王道动作片如何?惊悚类的你可以吗?」

倒不如说阿尔吉侬本身就像是惊悚电影吧。他半是揶揄地说着。

「我不知道。来看吧……要是看不下去,我会说的。」

她一脸正经地表示。

「……好吧。如果要放弃就早点讲喔。」

「好的。」

阿尔吉侬认真地点了点头。

宗史将房间的灯光稍微调暗。手持装着麦茶的玻璃杯,两人并肩坐在沙发上。没爆米花这点实在让人有些惋惜。

映在画面上的是年代略显久远的动作电影。

以二十世纪初的巴黎为舞台,厌倦无聊的不死吸血鬼们将一名少女视为猎物争夺。毕竟竞争者们全都不会死,无论做什么看起来都很草率粗糙。街上遍地是血,到处都能听见人类的哀号。

「……说起来──」

一名吸血鬼化身为蝙蝠,飞翔在夜晚的雾中,不知从何处落下了无数铁棒。尽管他拼命地闪躲,却仍遭其中一支贯穿心脏,被钉在如凯旋门般的石壁上。

「你做得到这种事吗?」

「这种事是指?」

「好比说超能力,或是从背上长出翅膀之类的。」

「……原来如此。」

一旁的阿尔吉侬小幅度地晃动肩膀。

纵向晃着,横向晃着。

接着握紧小小的拳头而后松开,试着上下左右地摆动。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这样啊……」

只是随便问问而已,这家伙还真是认真,宗史想着。无法满足宗史的期待似乎让她相当遗憾,不过要是成功还得了?倒不如维持这样就好。

画面里的剧情进展着。

吸血鬼青年掳走了身为女主角的少女,向她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渴求刺激的吸血鬼们所举办的享乐宴会,以「谁能夺得目标对象的血」为宗旨所展开的竞赛游戏。对此难以接受的少女情绪激动,掴了吸血鬼一巴掌,两人吵了起来。此时有别的吸血鬼来袭,他们赶紧逃离,边互骂边穿梭于街道之间。

看似廉价的电脑合成影像接连播放着。

随着故事进展到后半段,情势丕变,吸血鬼猎人现身、吸血鬼们成了猎物、阴谋昭然若揭、吸血鬼青年负伤,以及少女的呼喊与泪水。然后──

在蒙帕纳斯边陲地带的一栋老旧廉价旅馆客房里,只见两人剪影相互交叠,双双往床上倒去。

「…………」

惨了。宗史心想。

尽管近年来电影的这种场面变少了,过去的电影里却总是会有这种约定成俗般的剧情发展,亦即所谓的床戏。

(该怎么反应才好……?)

宗史偷偷瞄向阿尔吉侬。

只见她没有出现预期中的反应,以一如方才观赏动作场面时的姿态盯着画面。

宗史对此感到安心,却又觉得她的反应不太对劲。

这家伙该不会无法分辨战斗与恋爱场景的差异吧?无论如何她都不是人类,所以不能完全排除她的感性从根本上就异于人类的可能性。呃,到底如何呢?

(哎……既然这家伙没有反应,只有我大惊小怪也很怪吧……)

在宗史对这种无关紧要的烦恼迟迟得不出答案之际,故事仍持续进行。

心意相通的两人以绝佳默契联手度过危机,战胜敌人,紧接着是别离的场面。塞纳河远方旭日东升。而少女回过头,却早已不见吸血鬼青年的身影。

片尾工作人员名单播放时,他听见身旁的阿尔吉侬深深地叹了口气。

「有那么好看吗?」

听见宗史的问题,她用力地点了点头,接着才回答:「是的。」

「还有续集喔,要看吗?」

阿尔吉侬猛地回过头,眼神里甚至带着热度,直直射穿宗史的双眼。

「……好喔。」

他按着遥控器。

接连看了三部电影后,太阳理所当然地已经下山,夜也深了。

虽说没别的事可做,但还真是度过了堕落的一天啊,宗史想着。

然而却是段充实的时光,令他有些不甘心。

说起来,注意一旁的阿尔吉侬悲喜起伏的情绪也是种乐趣。这难道就是共享相同时光的感觉吗?

「你和小沙希未果然很不一样呢──」

随着阿尔吉侬的词汇量增加,对话也变得顺畅许多,宗史这才看出她的性格……总算能将两人做个比较了。

在他的记忆里,真仓沙希未是个聪明而好强的孩子,个性伶俐、说话直率,同时也很会装乖。似乎与同辈孩子们处不太来的她,对欠缺协调性的自己抱着矛盾情结,却仍坚持认为即使如此也无所谓。

总结而言,她有着虽然善于撒娇,但并不会依赖他人的性格,宗史对这点有印象。当然,六年间的成长恐怕已让她产生了某种程度的变化。即使如此,无论怎么发挥想像力,目前阿尔吉侬的模样都无法与过去的她重叠。

宗史真的累坏了,他边打着呵欠边准备就寝。

淋浴、刷牙、稍微做个伸展操,接着只差躺上床。

照理说应该是这样,穿着睡衣的阿尔吉侬却坐在沙发上。

「……你该不会还想看吧?」

阿尔吉侬没有回答他。

「明天再看。好了,快回去卧室吧。」

她动也不动。

「我说呀──」

宗史越说越激动。而像是要打断他似的──

「这里就好。」

「──啊?」

「我也想……在这里休息。」

这家伙还真是提出了奇怪的要求呢,宗史心想。

「这里是我的地盘,你的在对面。我不打算跟你交换。」

「我不是要交换。一起就好。」

「呃,我说你呀──」

「能听见宗史鼻息的距离……就好。可以的话……更近也行。」

「驳回驳回。别闹了,一个人去睡吧。」

「无论如何都不行吗?」

「无论如何都不行。不管是我的个人意见、道德、常识、世俗眼光,还是法律,都表示你应该睡在卧室。」

「这样……啊……」

阿尔吉侬有些沮丧地背向他。

「如果是宗史、道德、常识、世俗眼光,还是法律都这么说,那就没办法了……」

望着那娇小的背影,一股不明所以的罪恶感刺痛了他的心。

「……明天见了。」

他下意识地如此对她说。

「好的。」

阿尔吉侬回过头。

「明天……见了。」

笑得暧昧的她如此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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