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巡回,辛苦了」
「……你全知道吗?」
阿朔和藤花在冬夜的催促下上了车。
深深靠在皮制座位上的冬夜这样说道。
阿朔对他提问。
他们被春日带走后,走过一个个丑陋的地狱,简直就像被花衣魔吹笛手引导的可怜小孩。然后,他们见证了许许多多根本不愿看到的残酷事物。
但阿朔认识到,原来冬夜对这些事情同样了若指掌。
冬夜耸耸肩,就像完全没事一样接着往下说
「算是吧。因为能够入侵我的宅子,成功夺走『重要的客人』的,也就只有我吾妹了。而且,我还了解她的爱好……她一定是带着你们到处跑来测试藤花君吧。于是感觉怎样?」
——那些丑陋的地狱。
冬夜问道。阿朔心想。
地狱就是地狱。
不分美丽还是丑陋。
「厌恶至极」
「是吗,那么『幸好被我救下来了呢』」
冬夜就像背台词一样说道。
阿朔用狐疑的目光横了冬夜一眼,但冰冷的反应也并未让冬夜表现出动摇。冬夜优雅地翘起腿。他周围一片空间空空洞洞,没有蝴蝶飞舞。阿朔对此竟莫名地感到不可思议。看来他虽然厌恶春日,却已经喜欢了那种华丽。
无关乎后排座位上弥漫的紧张情绪,车子顺畅地继续行驶。
朝着目的地进发的冬夜说道
「我很清楚让你们跟吾妹一起行动,用不了多久就会把她激怒。遭受屈辱的吾妹就是只受了伤的野兽,在把愤怒的对象赶尽杀绝之前恐怕绝对不会停下」
「这话什么意思?」
「宗家的调查很快就会结束,之后能够从吾妹手中保护你们的,就只有接受了『真神』力量之后的我……所以我想告诉你们的是,你们别无选择」
冬夜坦坦荡荡,毫无羞耻地扬言道。
这一切似乎都是他的奸计。冬夜嘴角露出像是猫咪的笑容。
「你们肯定听说我会杀人吧。不过放心好了,我很温柔的」
他愉快地呵呵一笑。
阿朔和藤花都没有回答。但冬夜接着往下说
「因为,我也就杀过百把人」
他若无其事地讲了出来。
阿朔心想,那个数字对猫来说恐怕毫无意义。
* * *
「好了,我们到了」
冬夜突然说道。
同时车停下来。
他的这种方面也和春日很像。春日也喜欢这样的做派。
阿朔不禁心想。
二人就是镜里镜外。
尽管外表不甚相似,但看到他们就会深刻体会到。这对兄妹骨子里是一样的。不知是春像冬,还是冬像春。但是,他们精神相近,灵魂的根底密不可分。而且,他们强烈地憎恨着彼此。
阿朔心想。
(这太滑稽了)
憎恨镜中的自己毫无意义。
然后,哥哥现在赢了妹妹一招,想要成神。
冬夜似乎对执掌山查子的权力而有所执着。但他心中最最强烈的,难道不是想压妹妹一头的想法吗。从看到他嘲笑春日的表情之后,阿朔就忍不住这样去想。
也就是说,他们被卷入一场宏大的兄妹吵架之中。
于是经历地狱巡回的最后,要见的是『神』。
这段旅程何其讽刺,何其荒谬。
现在,冬夜和阿朔藤花走在山里的兽道上。
冬夜在前,像唱歌一样说
「这边走……不好意思,敢逃跑就杀了你们」
「这话和春日说的真像」
「谁让我们是兄妹呢。不过给我少说这种话,我听了不爽」
「……知道了」
阿朔等人依靠着手电的灯光,走向更深,更幽暗的地方。
感觉仿佛这条路通向真正的地狱。
据冬夜所说,这条路走下去有一处隐藏地点。那里是一座牢房,关着『神』附身的异能者,以及抑制『神』的异能者。
二人在逼仄的空间中一直相互注视。当他们僵持的这段时间里,世界不会毁灭。但是,冬夜打算借助阿朔的力量将『真神』从现在的容器转移到自己身上。
阿朔迈着不稳的脚步,思考。
事成之后,冬夜打算做什么?会像春日所说,毁灭世界吗?
阿朔接着又想。
对自己来说,世界就是
藤咲藤花存在的地方。
绝不能让那里被破坏。
于是阿朔坚定了一个决心。
就在当他对藤花说出『决定了』的时候。
或者,讲出『我爱你』的时候。
不,是更早更早之前就已经
决定了答案。
* * *
「就是这里」
阿朔和藤花被带到一所茅庐。
草屋的屋顶上积着雪。这似是一栋被世界忘却的建筑,看上去至少历经了百年沧桑。
古旧的外面前面站着两名身着西装的看守。他们看到冬夜后马上行了一礼。
可以推测,估计他们不知道冬夜的企图。但是阿朔不能开口。如果讲出来,他们恐怕会立刻被杀掉。
冬夜正大光明地打了招呼,打开门。
充满尘埃的空气从中扑面而来。
阿朔探出脑袋,看看里面。
茅庐内部只有一个房间,房间深处建有狭窄的牢房。
牢房里坐着两个人。两人体格相近,都是年轻男性。
他们彼此保持凝视,一位的眼睛闪耀着神奇的蓝色光辉。那鲜艳的色泽异于人类生来的色素。阿朔判断,他应该就是『异能无效化』之眼的拥有者。
「好了,那我就打开了」
冬夜走近牢房,将细细的钥匙插进沉重的锁中,然后一扭。
喀嚓一声。
「到此为止吧」
藤花突然开口。
冬夜回过头来,脑袋一歪,以劝告愚者的口吻问道
「事到如今还想让我放弃转移『真神』的计划吗?」
「不是的」
「那又是什么」
冬夜不悦地问道,指尖烦躁地动起来。
藤花闭上眼睛,后又睁开,流畅地做出回答
「我不是对你说,是对朔君说」
就算这样,阿朔还是行动了。
他在榻榻米上猛烈一蹬,挥出手里的刀。刀扎向冬夜胸口。但是,藤花猛地拉扯冬夜的衣袖,刀挥了个空。阿朔咬牙切齿地问
「藤花,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然后,他讲出了这样一句话。
「发现我要杀掉冬夜」
「从一开始」
藤花直白地答道。她即便对自己的心爱之人也毫不留情。
『诠释少女之人』凛冽地将自己的推测继续讲了下去
「因为要解决『神』现状,还有『第三种解决方法』」
没错。在被春日迷晕的前一刻,阿朔就察觉到了那个选项。
* * *
「第三个选项就是……『不去管冬夜,直接提升【当前被神附身的男人】的【受容降灵素质】』」
藤花流畅,柔和地讲道
「这个方法同样能够抑制『神』的失控,打破拮抗状态……但是」
「那么做对我并没有好处」
阿朔讲道。那么做,无非是让支持对象从冬夜换成了『被神附身的男人』。
藤花点点头,同意这个天经地义的意见。但是,她的话还没有说完。
「没错,朔君的目标并不在此。『打破拮抗状态会让异能抹消者获得自由』。朔君能让他消除自己提升异能的能力。这才是朔君的目的。因为那样一来,就不会再有人来抓我们了」
阿朔不禁低下头。
被说中了。
异能者想要得到阿朔,眼睛的情报也早已扩散。虽然藤咲家目前收到了死讯,但二人一旦逃离山查子冬夜的身边,真相肯定会立刻败露。要想逃过异能者们的追踪,除了毁掉眼球别无他法。但是,他无法忍受自己再也看不到藤花的笑容。
所以,阿朔想到抹消异能这条路。
为此,他需要『异能抹消者』。
山查子冬夜就是个纯粹的障碍。
所以在被春日迷晕之后,阿朔在梦里问了过去。
向永恒鸟笼中的少女问了过去。
『要是你还活着,我就能问你【该不该做】了吧?』
该还是不该,杀人。
少女没有回答。
她的微笑完美无缺
同时又无比虚无。
但是和已死的少女不同,藤咲藤花活着。
她没有停下,继续揭露阿朔企图犯下罪行的根据。
「朔君,在和鸟子小姐他们一同逃离的时候,你的举止也很古怪。你对我从大食堂里带出来的刀不是叫做『武器』,而是『凶器』。你本来就没想过用它来防卫」
「那么小的细节都让你发现意图了吗」
「嗯……而且你选择餐刀作为对付山查子春
日的武器,这点本来就很怪吧。虽然我采取过『抱上去再用』的做法,但餐刀相对于蝴蝶的攻击,有效距离实在太短了,不是好选择。这也就意味着,朔君『从最开始就是打算用来对付山查子冬夜』……朔君料到了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没错。阿朔认为,既然已经联系了宗家,那么冬夜必然会行动。
所以,阿朔在面对瞬息变化的情况时才没有感到惊讶。
一直逃避的东西,
名为『杀人』的重罪,
终于还是追上来了。
* * *
「原来如此啊……于是你打算在我死后再次维持『神』和『抹消者』的拮抗状态吗……还是说,为了让吾妹腾不出手来追你,任凭『神』失控不管呢……我是不知道你究竟怎么想的」
冬夜点点头,说道。
阿朔浅浅一笑。
他其实打算选择后者,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可怕。
冬夜所说的『世界毁灭』不过是比喻。就算强力的异能者发生失控,估计损害只停留在山查子家内部。阿朔做出的判断即使如此。
但毫无疑问,许许多多的人会被杀。
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人,都要死。
但是,阿朔对那种事根本无所谓。
就像永濑未知溜是为爱而生的鬼,
就像藤咲藤花是殉爱的鬼,
藤咲朔也早已不是人了。
他是鬼
早就是鬼了。
爱,就是那样的东西。
他下定了决心,做好了觉悟。
哪怕这大错特错。
但是
「藤花,你为什么阻止我?」
——明明全都知道
为什么还阻止自己。
阿朔不明白。
明明这一切,都是为了藤花。
『诠释少女之人』
阿朔心爱的人
挂着微笑,凝视阿朔
悲伤地
泫然欲泣地
说道
「我不想让朔君杀人啊」
* * *
「朔君,你不能杀人」
藤咲藤花低声说道。
讲出发自真心的漂亮话。
「不可以那么做。我是杀人犯,但朔君不能变成杀人犯。正因为这样,我不想让你的手被血玷污」
她这样讲道。她明知对自己不利,却还是阻止了阿朔。
但阿朔觉得,这算什么理由。他很像狠狠地告诉她一切已经晚了,已经来不及了。
一切都太晚了。
他的手,早就脏了。
早就被那个可悲女性的鲜血弄脏了。
「我也是杀人犯啊。永濑未知溜是我杀的」
「不对。刺她的人是甲斐罗君,而且那几乎等于是自杀,所以……」
「你错了,藤花。未知留就是我杀的」
阿朔就像是劝说小孩子的口吻,表达出这件事在他心中不容置喙。
「我必须背负那份罪孽……不然她连一丝拯救都没有」
不,就连这也只是自我满足。
根本就不存在拯救。
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但就算这样,阿朔也绝不容自己忘记自己将她拒绝的事实。他亲手斩断了未知留拼命依存的恋情,而且他知道这就等于是喊她『去死』。
所以,她就死了。
『明明从来没与任何意义』
说着这番话,落下悲伤的泪水。
是阿朔做的选择。
是阿朔杀死了她。
这是事实,不会变。
也绝不容改变。
「哪怕藤花也绝不能否定这罪孽」
「朔君,现在的你身处『丑陋地狱』之中。那里是为了某人活下去,要有人被牺牲掉的地方。或者为了某人感情升华,有人要被吃掉的地方」
藤花的手紧紧按住自己的胸膛,无比认真、真诚地讲道
「你不能待在那种地方。那样用不了多久,你自己也会死的!」
「就算我死,我也想要守护藤花。我想和你在一起」
所以,阿朔只能置身丑陋的地狱之中。
留在为了自己而杀人的,地狱底层。
「这双眼睛对我来说就是实现目标的障碍。所以我只能这么做!」
「……朔君」
「我说你们啊」
忽然从旁传来一个声音。专注于争吵的二人吃了一惊。
只见冬夜像个年轻学生一样正举起一只手,非常郑重地说道
「我能打扰一下吗?」
「你有什么事?」
「你们好像忘记了,我是杀手」
他毫不犹豫地讲出危险的字句,接着又如同展示证据一样,让藏在袖口细长利刃滑落到手中抓住。那是一柄像是西洋剑的武器,是适合突刺杀人的形状。
阿朔不寒而栗。自己一直打算杀死冬夜的企图如今已被揭穿。
然后,冬夜做出宣告
「我没那么好说话,不可能差点被杀还完好地让你们自由」
他回转剑刃。那是外行人不可能做到的动作。
阿朔又在脑中把过去想到的事情重新认识了一遍。
就算没有异能,人同样能杀人。
阿朔退了一步。他听说冬夜是一名卓越的杀手,所以阿朔才打算偷袭来杀他。然而如今机会被白白浪费了。不是因为别的,正因为藤花的爱。
阿朔噬脐莫及。
在他面前,冬夜轻轻吹起口哨。
「我想到了……藤花君就先杀了……朔君就把胳膊腿全砍了,把嘴撬着防止自杀,然后再把眼皮缝起来好了。我是真心想让你成为我的副手。可惜啊,能赶在你眼睛干涸之前彻底掌握山查子也好」
「藤花,快逃!」
「朔君,我不要!」
阿朔拼命大喊,藤花摇摇头。
阿朔觉得她是笨蛋。他绝不容忍藤花被杀。那样就毫无意义了。
之前拼命做的一切,苦苦积累的所有,就都毫无意义了。
「太慢了」
冬夜行动起来。他飞奔的步伐如同肉食野兽,毫无多余动作。然后,他的手臂划出柔和的弧线。
利刃逼近藤花。
阿朔扑了上去。
就在此刻。
飞呀飞呀
蝶儿起舞
是红色。
有红色、蓝色、黄色、青色、紫色、橙色、灰色、白色、黑色。
五颜六色,缤纷斑斓的洪流飞扑而来。
华丽鲜艳的色彩将阿朔他们包裹。
轰地一下,色彩似暴雪般左右喷散。
「不好意思」
一个人站在波涛的中心。她应该是杀掉了看守,身上又淋上了新的血液。那身衣服吸的血已经饱和,不能再吸。她穿着已然漆黑的洛丽塔服装,优雅地行了一礼。
「近来可好,吾兄」
山查子春日,冷冷一笑
「我信守承诺,过来宰你了喔」
* * *
冬与春。
兄与妹。
犹如命运的安排,二人注视彼此。
春日携蝶群。
冬夜持凶器。
「嘿~」
「呵呵」
在攻击范围与数量上,春日占据压倒性优势。但是,冬夜的实力深不可测。
阿朔屏气慑息,缓缓行动,保证不刺激到二人的情况下来到藤花身边。阿朔的刀被藤花从手中夺走。她把凶器扔到地上,响起尖锐的声音。
阿朔不禁叫了一声
「喂」
「就算你说自己是杀人犯,我也不同意」
「藤花,求你理解我。我反正……」
「就不听。我才是杀人犯,杀人犯就我一个,这就够了」
藤花说得不容置喙。阿朔咬住嘴唇。
唯独这番话,藤花听不进去。
春日在二人面前眯起眼睛,像唱歌一样说道
「关系还是那么亲密啊,真让人羡慕啊,朔君。我可是真心想要得到藤花君」
「喔?吾妹,你被甩了吗?」
「你不也一样,吾兄?明明被朔君抛弃了」
春日呵呵一笑,冬夜耸了耸肩。
春日注视冬夜,冬夜嘴角一弯。春日也摆出同样的表情。
二人果真就是镜里镜外。
阿朔推测,他们肯定从小就是这样。
不论疾病,或是健康。
兄妹二人脸上的表情,从来都是那种感觉。
飞呀飞呀
蝶儿起舞。
此时,春日轻声说道
「我们早就应该这样了,吾兄」
「确实,我也一直正有此意喔,吾妹」
春日细语,冬夜颔首。
兄与妹,肯定了彼此的杀意。
「我们早该更加浅显易懂,简单明了地相互厮杀」
「早这么就更爽快了。我深有同感,吾妹」
冬夜说道,举起凶器。
春日笑道,展开蝶群。
「我讨厌死你了」
「这
是我的台词」
二人有些幼稚地争执起来。
简直就像普普通通的吵架。
实际上,这应该就是普通的吵架。
于是,兄妹开始厮杀。
刀光一闪,
蝶儿起舞。
「上了」
「来吧」
然后
二人
遭到了『他』的背叛。
* * *
「咦?」
「唉?」
春日和冬夜同时惊呼出来。
就连这反应都一模一样。
牢房的锁打开了,冬夜一直没有再上锁。
年轻男子从里面扑了出来。
现场混乱,看守已死。
大概他做出判断,认为趁现在能够逃离。恐怕他也跟渴望人的尊严与生存的鸟子等人一样,彻底承受不住强加在自己身上的命运了。
眼睛闪耀蓝光,异能抹消者飞奔出来。
他扔下了抑制『神』的重任,逃了出去。但是,冬夜正好挡在他奔跑的直线上。
异能抹消者瞬间捡起餐刀。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一边大喊,一边埋头猛冲,冲向冬夜。
冬夜大意了。他没有想到会被男子背叛。
就这样,
刺中了
把冬推飞出去的,春,
山查子春日被刺中了。
* * *
蝶儿飞啊。
翩翩然,翩翩然。
如薄纸翻飞一般,在洒满昏沉暗影的地方跃舞着。
它翻飞的样子好似花瓣,却又彰显出不同的华丽。
蝶儿飞舞的景色看上去淡淡薄薄虚无缥缈,然而却又令人感受到它拥有者坚实的灵魂。因为蝴蝶是活生生的,所以才给人那样的印象吗?又或者因为它不同于樱花,让人觉得它们拥有自己的意志呢?
阿朔想着这些,接着闭上了眼睛。
(啊啊,但这里的这些蝴蝶)
—————没有哪只是生命。
这些绚丽翻飞的蝶儿们,全都空由异能产生之物所构成。
术师一死,它们便会无力地消失。就是那种可悲的东西。
与此同时,阿朔又苦思起来。这件事,当真值得悲伤吗?
它们随时死去都不足为奇,而人又何尝不是?
正好恰似,此时此刻呈现在眼前的情景一样。
阿朔睁大双眼。
他的面前是冬夜和春日。
冬夜浑身是血。
冬夜头戴猫面具,春日身着白色萝莉塔服装。本来浑身是血的人应该是春日才对,但她的衣服早已被染成黑得不能再黑。因此,血的颜色就看不见了。结果,从春日腹部喷溅出来的色彩,只染红了赶来的冬夜。
冬夜凝视春日。
二人毫不相像,但犹如镜里镜外般如出一辙。
阿朔洞悉到了。
这二人骨子里是一样的。
他们是血脉相连的兄妹,精神相近,灵魂的根底密不可分。他们如同两柱细细的根系彼此缠绕连在一起的植物,强烈地憎恨着彼此。
简直一方还活着,另一方就喘不过气。
其憎恶深沉、猛烈、炽热,绝顶异常的荒谬无稽。
对这一点,他们自身最为清楚。
阿朔也明白这一点。
正因如此,冬夜现在开口说道
「吾妹,这是为什么呢。我们至今都那么渴望杀掉对方,然而我却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啊」
「吾兄,你太天真了。这在我心里已经描绘过无数次了」
春日得意一笑,答道。蓝蝴蝶停在她的肩上。
蝶儿轻轻扑起翅膀。妹妹在装点中接着说道
「我们之间,必是死别」
那话音听上去非常的快乐。
但又充满实实在在的悲伤。
就这样,无比漫长的落幕时间,开始了。
* * *
「我其实,并不想让你死」
飞呀,飞呀
成百,上千
蝶儿起舞
蝶儿翻飞
它们仿佛在替主人表达着哀怨。
在这令人窒息,色彩缤纷的海洋中
「…………太迟了」
冬夜嘀咕。
他既没有抗拒,也没有愤怒,
仅仅用实话实说的口吻,说
「一切都,太迟了」
时光不复返。
流血不复回。
于是,兄妹将生死两隔。
* * *
忽然之间
蝴蝶消失了。
成百上千,翩翩飞舞鲜艳色彩,黯然消失。
然后,春日再也一动不动。
连句再见都不说。
阿朔等人自然而然地明白过来。
山查子春日,已经死了。
她的生命已经回不来了。
春日过去笑谈人生是戏,人是演员。
然后现在,帷幕缓缓落定。
散场的信号已经响过。
帷幕,不会再度拉开。
意识到时,草庐的门敞开着。异能抹消者从那里逃跑了。
与此同时,牢房之中也开始发生变化。『神』的拮抗状态已经打破。
阿朔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也就是说,失控即将开始。
『神』附身的男人发出呻吟。响起嘎吱吱的声音,他就像一只野兽抓挠榻榻米。他抓破自己的指尖,伤得越来越厉害。嘎吱吱、嘎吱吱
嘎吱吱、嘎吱吱、嘎吱吱、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那个声音令人烦躁地持续不断,这时冬夜说道
「逃命去吧」
「……咦?」
「你们逃命去吧」
阿朔哑口无言。
冬夜为什么要让他们逃跑?他不知道是何用意。他不会简简单单地放阿朔和藤花逃走,他应该没有那么善良。
冬夜自己似乎也这么觉得。他摇摇头,但还是用精疲力竭的口吻低声说道
「之前我说『世界会毁灭』,其实那不是比喻。上次的灾害控制在了山查子内部,但如果让失控继续下去,搞不好世界真的会被毁灭」
阿朔诧异地张大双眼。他完全没有料到这种结局。
世界正要走向毁灭。
这种像是说给小孩子听的话,怎么可能让人接受。
阿朔动摇了。而冬夜却平静地说
「反正世界快要完蛋了,我想要在这里迎来结束」
他抚摸春日,抚摸他唯的一妹妹的脸庞。
阿朔心想。
人要是将人当做最重要的东西,
那么那个人,就只有一个。
挚爱也好
憎恶也罢
哪怕已死
也是唯一。
「权当顺便,我好歹能拖一阵子。你们就找个自己喜欢的地方死吧」
冬夜冷淡地撂下话来。他已不再回头去看二人。
藤花轻轻拉了拉阿朔的衣袖。阿朔点点头,严肃地说道
「我们要一起活下去」
「是吗……要挣扎吗」
「但是在要死的时候,我要保护藤花而死」
「……那真不错」
冬夜笑道。
他就像在悲叹。
假如……
假如是冬保护了春,那该多好。
但是
一切都为时已晚。
「去吧,朔君,藤花君」
阿朔飞奔而起。
藤花紧随其后。
二人绝不放开彼此的手
就这样,两人逃了出去。
逃往远方。
* * *
但在最后。
阿朔稍稍向后转头。
从『神』附身的男人身体里溢出浓淡分明的,难以形容的,浓稠漆黑的东西。那东西就像一只巨大的手,又像一团肉块,从男人的肉体破壳而出。
那是阿朔他们从未见过的变化。
非常不祥,非常可怕。
那不是人类能够对抗的东西。
面对那东西,冬夜无所畏惧地举起利刃。然后,他讽刺地沉沉说道
「早安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