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吉波普的事对我来说是个心结。直到现在我的心情还没调整好。
他现在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但是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因此而松一口气。
他是个奇怪的家伙。
我这十七年的人生中一次也没遇见过那么奇怪的家伙,今后也不会。
无论如何吧,他就像是变身英雄。
那种人只能在电视上看到所以很有趣,但是当他们来到身边时,只会成为混乱的根源。更何况我还是不是置身事外的。
他一直都用那幅不愉快的表情看着我。
“竹田君,世上充满了错误。”
说的全是这种话。他的面容还是那么可爱,让我依然束手无策。
但是,这样的不吉波普已经不在了。
他说的话是不是信口开河也已无法确认。
那是秋季中旬的一个星期日。我站在车站前方,等待着一位正在和我交往的后辈宫下藤花。但是,我们约好的时间是十一点,到了三点她也没来。
她的家教很严,我被禁止给她打电话,所以都是由我来接收她的联系,那一天我依旧焦急并忍耐地站在约好的地方等待。
“咦,这不是竹田学长吗?”
听到有人搭话,我回过头去,是同一个委员会的学弟早乙女。他身边包括女生在内还有三个人。
“啊啊。怎么了。你这是在团体交际吗。”
我说出了过时的话。
“差不多吧。学长是在等女友吗?”
早乙女外观上的印象跟穿着学生制服时的样子没什么变化。不如说是个给人以随遇而安之感的家伙。
“这样好吗?男女交往是违反校规的哦。”
“啰嗦~别管我。”
“啊啊,那你也是纪律委员吗?”
跟在早乙女身边的男生说。
是啊。还真对不住呢。我是这么想的,但也不能对后辈使用这种说话方式,我就说了声“算是吧”,点了点头。
“什么嘛,那我们光明正大的不也行么。”
这家伙亲昵地搂住身旁女生的肩膀。似乎是她的女朋友。
“我说啊,我是怎么样都无所谓的,但是指导老师可不会这么想。小心不要被发现了。”
我发牢骚般如此说道,他们则捧腹大笑。
然后,他们说着“再见”就离开了。但是,之后从他们的背影传来女孩子“呐,他该不会是被甩了吧?”之类的话。
……真是多管闲事。
也不是我想要当纪律委员的。是因为总得有人来干。
结果,那一天藤花到底还是没来。
(真的被甩了吗……但是完全没有征兆啊……)
我怀着沉重的心情,恋恋不舍地等到了五点。
一个人无精打采地走在路上,我觉得自己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了。因为我不准备升学,最近从周围那些准备考试的同学中被隔离出来了。净是些让人郁闷的事。
就在此时。
一个格外显眼的家伙摇摇晃晃地逆向穿过人群,向这边走来。
他只披着一件破烂开裂的肮脏衬衫,上面的纽扣都一个不剩了,他的胸口完全袒露在外,裤脚邋遢地拖在地上,是个削瘦的年轻男子。他乱糟糟的头发倒竖着。
他的头部似乎受了重伤,脸上有一半都被血染红了。另一半脸上粘着干掉的血渍,血渍跟他的乱发纠缠在一起,显得十分肮脏。
而且他还光着脚,没有穿鞋。他眼神空洞地发出呜呜呻吟声,很明显他不是在搞行为艺术,而是真的疯了。似乎是磕了药吧。
(唔哇。最近城里还会出现这种人啊。)
我很害怕,为了离那个人尽量远一点而改变了路线。周围的人也纷纷躲开他。只有他的周围像是风眼一样扩散开来。
他踉跄地走着。
这时,他忽然脱力跌坐地面。
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他就在原地嘤嘤地抽泣起来。
“呜呜、呜呜呜……”
他在呻吟。
“呜呜呜呜……”
滴滴答答流出的泪水倾泻而出。
周围的人(包括我在内)都围在他身旁观望。但没有一个人靠近。
十分奇特的场景。
看上去就像是脱离了现实,东欧那一带的艰涩电影。
就在这时,人群中有一个人靠近了他。
如同套着分成两半长外套的身体被黑色的披风覆盖住了,形似没有帽檐的大礼帽——尺寸不合的圆筒形黑色帽子扣在这个娇小的男人头上。帽子比他的头还要大一圈,他的眼睛有一半都被遮住了。
不知是徽章还是铆钉的金属制圆形饰品闪耀着黑色的光芒,排成一列点缀在帽子与披风上。看上去就像是铠甲般的打扮。
由黑色统一起来的风格使他在嘴唇上都特意抹了黑色口红。这颜色突显他雪白的脸庞上,就更像是用墨水在光溜溜的能面具上画出来的了。
不管怎么看,都只能把他当成怪人,这位戴黑帽子的先生靠近疯子耳边窃窃私语。
“…………”
疯子用依然空洞的眼神仰望着黑帽子。
他点了点头。然后,疯子的泪水止住了。
周围的人群略微喧闹起来。这两个人似乎是交流成功了。
于是,黑帽子唰地抬起头,巡视着我对面那一片的人。他的背影中写有一份愤怒。
“你们看到哭泣的人就没有任何想法吗!太让人震惊了。这就是文明社会吗!都市生活是从对弱者见死不救而开始的吗,啊!”
他突然大声怒吼起来。是清澈的少年高音。
周围的众人看到有新的狂人出现,慌忙移开视线离开了这里。我也依葫芦画瓢。
突然,他看向这边的视线跟我对上了。我第一次从正面直视着他的脸。
那时我的惊讶之情简直无法言喻。
该怎么说呢,打个比方吧——在讲述无脸妖怪的怪谈时,说到“是这样一张脸吗?”的时候,看到的不是无脸妖怪而是自己的脸那种感觉。一开始不会反应过来,但是马上就会回过神来惊讶万分——
“…………”
我呆呆地张口盯着黑帽子。
但是,对方似乎把我跟周围的人一视同仁,立刻就瞪向下一个对象。
这时警察来了。似乎是有人上报了疯子的事。
“喂,是这家伙吗!”
“喂喂,给我站起来!”
警察们粗暴地拽起疯子。他没有抵抗,任凭摆布。
“喂,举止没必要这么粗暴吧。他不是在害怕吗。”
黑帽子连警察的事都要插手。
“啊啊?你是什么人。这家伙的家人吗?”
“只不过是个过路人。喂,你们不能那样扭他的胳膊吧!”
“吵死了!让开!”
警察想要撞飞黑帽子。
但是黑帽子用简直就像是舞蹈般的动作敏捷地转了个身,警察的手臂落空了。
“——哇!”
警察的去势太强,就这样扑倒在地。
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是出自于中国拳术——太极拳之类的吗。
“你们太依赖暴力了。”
黑帽子甩下这句话。
“混、混蛋!你这是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警察一跃而起怒吼道。
“既然打出了公务的旗号,就尽可能地尽到自己的义务。拯救痛苦的众生才是你们的工作吧。压制他们则是本末倒置。”
就在黑帽子进行演讲期间,警察们松开的疯子摇摇晃晃地跑开了。他的脚步十分迅速。
警察慌了。
“啊,喂、喂!”
警察们正要追赶疯子,黑帽子也趁这个机会扬起披风,奔离现场。
“啊、啊啊!喂等等!”
逐两兔者不得其一,警察因为不知道该追哪一方,只是在原地踌躇着。
黑帽子宛如一阵风那么迅速,他的身影转瞬间就消失了。
“…………”
我依旧目瞪口呆。
我不是因为黑帽子的奇特行为而惊讶。虽然也有这个成分在内,但是比起这一点,黑帽子的面容更是牢牢烙印在我的眼中。他的帽子把眼睛遮掉了一半,但是那双大大的杏眼,不管怎么看都是我直到刚才为止还在等待的女友——宫下藤花的翻版。
这就是我与黑帽子——不吉波普最初的接触。
2
第二天,我比平时更早来到了学校。
我上学的深阳学
园有一点其他高中没有的东西。学生都持有ID卡,上学放学的时候必须要在校门口跟车站检票口一样的安检门处输入记录。这就是高度情报管理学园系统。因为现在的小孩越来越少,完备的系统被认为是能够确保学生的人数。
但是实际上对于上学的我们来说,这些有没有都无所谓的。就算弄出这种大手笔的东西,今年入学后还是有好几个学生离家出走,不知道去了哪里。也就是说,学校引以为豪的系统无法在学园外控制学生的自由意志。
校舍位于山中,我们每天都在绿意盎然的坡道上踱步。路上没什么人。社团活动和晨练的学生已经来了,普通学生接下来才要出发。
“嗨!启司!”
我正拖着步子走路,身后传来一个明亮的女孩声。
回过头去,是同班的纸木城直子正向这边跑来。
她在喊别人名字的时候,会使用闹腾又奇怪的洋文发音。是位一直都很有活力的女孩。
“嘿~嘿~,在这么清爽的早晨,你的脸色还真阴沉啊。”
追上来的她在我背后咚地狠狠拍了一下。
我和纸木城违反了禁止男女来往的校规,有着私下的交往。话虽如此,我们只是互相之间不怎么拘束的同类人。彼此有着不会跟同性朋友倾诉的共同话题。一直都是说些无聊的话来戏弄对方。但是今天早上,我不在状态。
“怎么了,你来得还真早。平时的重要出勤情何以堪啊。”
我随便地说着。纸木城经常迟到。她本人说是因为低血压。但是有一条传言,她在被老师训斥的时候会夸张地说“对不起”来卖弄娇态,男性教师会因为手足失措而就此敷衍过去。
“还好吧。呵呵,有点俗事要做。比起这个,昨天怎么样哪,跟女友约会了吧?”
“……有什么好问的。”
“什么嘛~吵架了?”
她用兴趣十足的表情盯着我。她的感情表现确实有些过于直率。明明是个美女,却能毫无防备地露出大咧咧的笑容。多半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被人误解为怪人吧。她的本性还是不错的。
“吵架吗,是吵架就好了。”
我叹了口气。
“哦~怎么怎么?很严重的样子。”
“还好。”
这时因为有其他学生从后面骑着自行车路过,我们闭上了嘴。
校门前值班的纪律委员正引导学生有效率地进入安检门。他们几乎就是车站的工作人员。
“哎呀,竹田学长。来的很早嘛。”
看到我之后,今早当班的新刻敬向我搭话。她也是纪律委员长。是一个跟这煞有介事的职务名称完全不合,有着稚嫩面孔,个子低低的可爱女孩。
“啊啊,辛苦你了。”
我轻轻抬起手。我和她去年是一起担任保健委员的,所以我们是有两年交情的老相识。
“早上好,敬。”
纸木城和她也认识。几次放过纸木城的迟到后,她们的关系就好了起来。
“怎么了?两个人一起上学。关系还真好呢。”
“被你这么说还真可怕。”
纸木城嗤嗤笑着。
“不,我没有那个意思哦。就算是这么回事,我也会给出默认的。”
“是想卖人情吗。很贵的样子。”
“是哦。”
委员长也笑了。
但是,如果她知道了纸木城对二年级和一年级的男生三心二意的话,就不会给出这种回答了吧。她的本质很正经,一定会头顶上喷出烟雾发起火来。
我们把卡插入安检门中,通过校门。
“学长,今天要开会!”
听到委员长的声音,我没有回头,只是扬起了手。
纸木城偷笑着。
“好可爱呢。”
“谁啊?”
“敬。那女孩大概喜欢启司吧。还真是未经世事。”
“……你也太直白了。”
自己也经历过很多次地狱般的恋爱,竟能开出这种玩笑。
“然后呢?发生了什么?藤花把你甩了吗?”
“约会放了我的鸽子。”
“哎呀呀。那还真是胸闷呢,啊哈哈。”
也像是你会做的事。
“我说啊,女孩子是怎么看待对方的?”
“没办法用一句话概括呢。嗯~因人而异吧。也有不是因为讨厌却不想见面的时候。”
“那么——在那期间,打扮成男生是怎么回事?”
“哈啊?那是什么啊。什么意思?”
纸木城的眼睛睁圆了。
不必勉强。现在我也还什么都不清楚。
“不,没事。嗯。一定是眼睛的错觉。”
“虽然没怎么搞懂,但是启司你好不容易这么闲,就好好谈次恋爱吧,嗯。”
纸木城像唱歌一般说道。
“那算什么。”
我绷起脸,而她真的唱起歌来。
“‘生命短暂,去爱吧少女
趁鲜亮的嘴唇还未褪色
趁炽热的热情还未冷却
未来的岁月会化为乌有’……”
“微妙地轻佻呢。又有喜欢的男人了?”
“差不多吧,哼哼。”
“第几个人了,随便你了真是的。”
在进入校舍之前,我们自然而然地摆出一副疏远的样子。虽然我们没在交往,但是男生和女生的双人特写镜头多多少少都会让人在意。
我的双腿迈向藤花的班级。
就算去了,她也不会跟我说话,我也不知道到底为了什么而去,只是觉得不得不去。
藤花的班级二年C组现在还没有人。
我不由得失去了力气,咣当地坐在教室里的一个座位上。
然后,我呆呆地回想着那个黑帽子所说的话。
“你们看到哭泣的人就没有任何想法吗”
“…………”
那真的是藤花吗?
还是她的双胞胎哥哥之类——但我没有听她说起过。
感觉到人的气息,我慌忙从座位上站起,离开了教室。
我在不远处的走廊里若无其事地站着,一直在悄悄地盯稍。就这样,我不禁觉得自己十分悲惨。
(啊~啊,太惨了……)
藤花差不多是她们班里第二十个左右来的。
跟平时的她没有变化。她也没戴着奇怪的帽子。
但是她似乎背了一个巨大的运动包,取代了平时上学用的书包。是放着自己做体操时用的运动鞋吗。
然后,她注意到了我。
嗯?她用天真烂漫的表情注视着我。
我不由得笑了,点了点头。
她也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完全没有改变。
她给我一种感觉,就像是她完全不在意违背了约定这件事。
因为太显眼,学校里我们不会轻易谈话。但是该怎么说呢,我们之间有类似于暗号的东西。
于是,我做出了暗号中的一种——“伸出食指”。这是放学后在校舍背后见的信号。
她也做了同样的手势。是OK的意思。
简直跟平时一样。
我怀着云里雾里的心情,回到了教室。
纸木城还没到教室。是在哪里处理她的“俗事”吧。
大家都很忙啊。
纪律委员会的会议在午休时召开。
“啊~我想你们也知道,今年纪律的动乱有点过分。离家出走的女学生在全校已有四人了。”
说是会议,我们平时都不怎么说话。都是身为指导教官的老师一个人喋喋不休。
本来嘛,说是纪律委员,也没有人真的想管理学校。其中也有像我这样主动违反校规的家伙。
昨天在街头遇到的早乙女是文书。说来就是在会议记录上写笔记的。他明明有在私底下搞团体交际,却跟这个地方却融洽地不得了,简直就没有丝毫不协调感。
“所以,你们要是听说了关于这件事的消息,就立刻来通知我。她们的朋友圈里,也许有人在她们离家出走之前听说过什么。”
我们没有回答。这也是一如往常的事。而老师也毫不在意地继续说。
“还有,那位雾间凪今天也没上学。对她要一如既往地擦亮眼睛。也不知道那女孩背地里在做些什么呢。”
老师用锐利地眼神盯着我们。
我们沉默着。
只有早乙女郑重其事记录笔记的沙沙声响起。
这时,传来了校内广播
的声音。
“……二年C组的宫下藤花同学。请速返回保健室。二年C组的宫下藤花同学……”
我吃了一惊,座位发出咔咚的声音。
“嗯?怎么了?”
老师可怕地盯着我。
“不,那个,我突然有点头晕。”
本来是想找借口的,结果头部真的眩晕起来。
“没事吧学长,你的脸色铁青啊。”
委员长说。
“三年级吗。你这样就算了,回教室吧。”
三年级的学生有升学考试,所以在委员会里的存在感很稀薄。不出席会议也是可以的。我是不准备升学,但老师不会一一记住这种事。
“是、是。”
我站了起来,委员长也站起身。
“老师,我带学长去保健室。”
老师一瞬间皱起了眉头,但很快就说“快去快回”,把我们赶了出去。
“……这样行吗?”
我问新刻。
“学长才是。”
她小声嘀咕。
在那之后,我们没有再谈话,而是小跑着赶到保健室。
没有人。
我长长地舒了口气。
关于藤花的广播说了“回来”这句话。也就是说她曾在保健室里躺下过,然后又从这里离开了。
(不,虽然她有可能是早退了,但也有可能还在学校里。离开学校时要检查卡的……)
我想来想去,筋疲力尽地弯腰坐在长椅上。
“……在担心女朋友吗。”
新刻的声音响起。
“啊啊——哎?”
我仰起脸,她就对我这道新伤口一口气说下去。
“我就想着会不会是这样。我跟宫下同学是一个班的。”
“…………”
我呆呆地注视着她。新刻继续说。
“她最近有些奇怪。该说是坐立不安,冷静不下来吗。我看她上课的时候也会瞥向窗外。老师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我还以为她一定是跟学长交往的不顺利。”
“…………”
我没有回答。
“我也喜欢学长。但是。”
“…………”
“但是学长果然还是喜欢她。”
她几乎是在瞪着我。
我什么也没有回答,而她,
“那么我回去了。”
干脆地说出这句话后,她从保健室里飞奔而出。
那一天从那之后,我一直心不在焉的。
课程结束后,我冲到了约好的地方,但是藤花的身影果然没有出现。
日光无法照射到没有人烟的校舍背后,周围很昏暗。
我扔出书包任凭它落在地面,把手插在口袋里,我靠在墙壁上。
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只是仰望着天空。
校舍屋顶的边缘宛如在切割天空一般,描绘着鲜明的线条。
一道影子伸出这条线。
“……!”
我失语了。
那是个人影,而且剪影的头顶部分像是戴着帽子般平坦,身体似乎还披着披风。
是那个黑帽子。
他确认了我的身影,像之前一样翻转着缩回身子。
“等、等一下!”
我大喊。
正好这座校舍后面有突出在外的紧急楼梯。而所有的楼梯都跟屋顶相连。
我翻过上锁的栅栏,奔上了屋顶。这样很明显违反了校规。
到达屋顶时,我怒吼道。
“宫下!是你吗!?”
黑帽子听到声音,从隐蔽处走了出来。
他像之前一样笔直地盯着我。
“你……跟宫下藤花认识吗?”
这家伙用藤花的声音说。虽然有些男人味,但是做好思想准备再听,这毫无疑问就是藤花的声音。
“是吗,那还真是抱歉。昨天也见面了吧。不过我似乎无视了你。”
我冒冒失失地靠近他,粗暴地抓住他的肩膀。
“你这混蛋有什么目的!”
但是,在接下来的瞬间,我的身体轻飘飘地浮向空中,然后又撞击在地板上。
“——!?”
吃了一记扫堂腿——我是在疼痛走遍全身之后才觉察到这件事。
“……?……怎、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我呻吟着,黑帽子则静静地说。
“先说一句,我不是宫下藤花。现在是不吉波普。”
“现、现在……?”
那就是说今天早上是她吗。
“这种事你也听说过吧,直截了当地讲跟‘双重人格’这个概念最为接近。你明白吧?”
这位“不吉波普”如此说道。
“双、双重——”
“你们还没有人觉察到,但是,危机正在迫近这所学园,不,是全世界。所以,我才会出现。”
这位不知道是他还是她的不吉波普以认真至极的表情说。
3
那天夜里,我最终还是给藤花家打了个电话。
“你好,这里是宫下家。”
是她的母亲,于是我用郑重其事的口吻说。
“喂,我是深阳学园的纪律委员竹田,藤花同学在家吗?”
听到纪律委员的名头,听筒那头的母亲似乎咽了口气。
“那、那个,藤花又做什么了吗——但是从她进入高中之后那个就没出现了——”
那个吗。
“总之,请让我跟本人通话。”
“好、好的。请稍等一下。”
还真不像是针对高中生小鬼的说话口吻。如果是普通大婶会用“等一下哦”这种的吧。她似乎是很着急。
“你好,是我。”
她平时的声音。
“我是竹田。”
“是。”
冷淡的回答。但是这也是因为她的母亲在旁边听着吧。
宫下家里现在似乎没有使用母子电话机。
“上次的星期天出什么事了?”
“不,没什么。”
她一边这么说,一边咣咣地敲了下听筒。这一定是竖起两根指头的那个暗号吧。
是“抱歉,现在有点不方便”的意思。
我知道。即使如此,我还是继续问道。
“我说啊。”
“是。”
“你知道不吉波普吗?”
“哎?”
她发出呆呆的声音。我这招是攻其不备,使其露出本性。
“那是什么?”
不像是演技,她的声音显示她似乎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不,没事。没什么。只是有些想听宫下的声音。抱歉。”
“谢谢。”
她郑重其事地说。但是这也对付母亲的策略,其实是说“我很开心”的意思。
我果然不是被她讨厌了。
“那么明天在学校见。”
“好的,失礼了。”
我先挂掉了听筒。
“…………”
我抱着胳膊,陷入了沉思。确实跟那家伙——不吉波普所说的一样。藤花完全忘记了昨天的约会和今天早上放学后碰头的约定。
“她什么都不知道。”
那家伙在洒下夕阳的学园屋顶对我说。
“会使不知道这个立场崩毁的事情,我也让她不知道了。所以,为了消除昨天没有跟你约会这个矛盾,我把约好要约会这件事本身都从她的精神中消除了。”
“你说消除——”
我哑然地听着“他”的话。
“那、那也就是说,她连约定这件事都忘记了吗。”
“是的。但是这样并不是在小看你。不如说是相反的。她确实很喜欢你。正因为如此,才需要让她忘个一干二净。”
“?为什么?”
“这样的话她就不会有罪恶感了。她还是不想被你讨厌的。而且这件事她也无法控制。”
这家伙用简直就是她的面庞说出这些。
“你、你到底是什么!?从什么时候起依附在她身上的!”
“依附么,请你不要用这种说话方式。我也不是因为喜欢才出现的。”
“那是为什么!”
“因为有危机在迫近。”
他盯着我。
我莫名其妙地向后退缩。因为他的眼神太过锐利。
“我是自动型的。发现周围有
异常发生时,就上浮到了宫下藤花体内。所以,我的名字叫不吉波普。”
看来是他自己起的名字。
“异常……是什么。”
“这所学校里盘踞着妖魔。”
这么说着,他的眼神——会这样说的我好像也很奇怪,总之,他的眼神看上去写满了认真。
太阳已经落山了,屋顶上划过一道长长的阴影。不吉波普的黑色装扮有一半都融入其中。
“而且还融入了周围。是非常危险的家伙。现在还没有开始大范围的活动,但是如果它是动真格的,这个世界就完蛋了。”
只听他说的话,完全就像是疯子的独白。但是,亲身在他的视线中听他说话还是很有说服力的。
“……你不是在说大话吧?”
即使如此,我还是竭尽全力地尝试反抗。确实,这种家伙要是取代了藤花的身体,我的青春也就等于结束了。
但是,藤花的另一个人格若无其事地说。
“嗯,我明白。所以说我不会出现那么久的。这也是自动的。之后她就会作为宫下藤花安静地生活,并跟你谈情说爱。”
“谈情说爱——我说啊!”
这家伙说话方式中的时代感也太奇怪了,把我称为“你”之类(译注:原文是“君”。),简直就像是明治时代书生的称呼方式。
“我今天的时间也差不多该结束了。像这样在放学后埋伏起来也没有意义。毕竟大家都回家了。”
“……也就是说,你所说的危险者在学生之中吗?”
我终于像是被诱惑了一般,问了他这样的事。
不吉波普嘟囔着。
“恐怕是。”
“那到底是什么啊?”
“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为什么?”
“因为危险。被觉察到的话也会危及你。我不想让宫下藤花的恋人遇到危险。”
听上去有点罗嗦,不过这句话是用她的表情和声音说出来的。
“有那么不妙的话,就更应该告诉我了。那个身体不只是你一个人的。”
我一边说着,一边也产生了干嘛要认真看待他啊这种情绪。这种情况只是精神不安定的藤花稍微有点神经病症状的妄想——我明明知道这一点,但面前这个人不管怎么看都不是那个藤花。我也只能这样认为。
不吉波普呼地叹了口气。
“真没办法。但是你绝对不能告诉别人。”
“啊啊。”
我咽了口唾沫。他说什么我都不能感到惊讶。
但是他的话太过于简单,反而出乎我的意料。
“是‘吞噬人类的存在’。”
……我挂掉打给藤花家的电话,立刻坐在自己房间里的床上。
头脑一片混乱。
双重人格?
那算什么啊!!
夸大妄想也太过头了吧。又不是学园RPG的设定。
(但是,要把藤花带去精神病院也有点……)
不吉波普说“她忘记了一切”。这也就是说,如果让她跟医院或医生接触,在那期间不吉波普不出现她就完全是正常的,带她去的人反而会被当成白痴。
我打开一本从学校回家路上买的文库书《在心中呐喊——关于多重人格》。书里似乎是尽可能挑选了简单易懂的内容,但也不过是在书店里寻找时会喊出有这回事有这回事——那种精神病学一角里也有的,已经奇怪地引起世间人普遍关注那一型的内容。
作者用聊天般的笔触写出文章,读也倒能读,但还是因为不停排列出难懂的字句让人头脑发晕,不过,我被“这种病例在日本是极为罕见的,几乎没有发现过。”这句话吸引了。
虽说我还不太懂,但是听起来多重人格的基本就是被束缚在压抑现实中的人,将自己跟现实生活不相容的感情托付给其他人格,从而创造出新生活。书上还有“人类有善的可能性,也有恶的可能性。我认为就是说,当人被迫过上二流社会的生活时,因为主张这种可能性可以独立存在才形成了多重人格。不管这是多么病态的行为,给本人和周围人带来多少破坏,可能性本身并没有善与恶的区别”这种让我似懂非懂的内容。在日本,基本上还没有对他们的行为规范产生根本性的明确共识,多重人格被当作精神分裂对待的情况压倒性地居多。关于这一点,具体说来是混淆了“神”与“人”吧——作者如此说明。
我看了看作者的名字,叫雾间诚一。内附的个人简介里什么都没写,也不知道是个怎样的人。但是,我不由得认为他写的内容是正确的。
(那么不吉波普是哪种可能性,又是什么把他逼迫出来的呢?)
我一骨碌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
“你们看到哭泣的人就没有任何想法吗?”
他的话又浮现在我脑中。到底是为什么呢,好在意啊。
“……似乎是这么回事,你自己是怎么认为的?”
第二天放学后,我又见到了不吉波普。地点还是在屋顶。
“被逼迫而出的‘可能性’么。唔,原来如此。这样说来也可能是这么回事。”
我去藤花的教室时看到她不在,就想她说不定是来了这里,来这一看果然如此。他们似乎是在课程结束的同时进行“替换”的。
“但是,我大概不是属于宫下藤花的可能性。”
“那是什么?”
“嗯。是啊。……是这个世界的吧。”
听到他干脆而自然地回答,我一瞬间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世界?什么意思?
但他毫不在意我的茫然,继续说道。
“我是没有主体的。宫下藤花在思考什么我也不懂。她有产生我的私密欲望,也许是有这种可能性。但是那跟我没有关系。我欠缺梦想这种东西。我是为了自己不得不承担的义务,或者说是使命而存在于此的。”
“……就是全人类的危机吗?”
“嗯。”
“为什么是你啊。”
“为什么呢……我也想知道这一点。”
不吉波普仰望着头顶宽广的天空,叹息般地说道。
然后,他没有看我,继续说着。
“但是,该怎么说呢。你是想为我‘治疗’吗?”
我吃了一惊。我当然是有这个打算。不管怎么说,宫下藤花是我的女朋友。但是,现在我不由得有种“该治什么该怎么治”的想法……
“不,嗯——会是怎么样呢。”
我不是因为戒备“他”的反应才这么回答,而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看上去不会向任何人施以伤害。藤花本人也没有因此而感到困扰。
(只不过是在约会时彻底放了我鸽子……)
“实际上没有我在会比较好吧……如果不是因为义务。”
他的侧脸本来就是我喜欢的女孩之脸,而且还一副寂寞的样子,于是我忍不住说道。
“……你也很辛苦啊。”
根本不像是对夸大妄想狂的多重人格口中的胡言乱语该给出的回应。
“嗯,还好。但是你瞧,我很少出现的。”
还以为他要为我半吊子的安慰发火,而他只是认真地给出回答。他这种态度完全不像是个疯子。
我和他一起仰望着天空。那一天的天很阴郁,没有之前那样美好的夕阳,天色只是渐渐地昏暗下去。现在的天空已是一副要下雨的沉闷状况。
“我说——能问点事吗?”
“怎么了?”
“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对那位流浪汉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大不了的。”
“为什么你能让他停止哭泣?”
“我只是给了他需要的建议。在痛苦的时候,任何人都需要他人的帮助。”
“需要帮助?你怎么知道?”
“他在哭泣。那份痛苦是一目了然的吧?”
理所当然又干脆至极的回答。
“但是,但是啊——”
你无法组织好自己的语言,于是叹了口气。
“……你是无法理解我们这些普通人的。”
我一边这么说,一边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不像样了。
“你是个好人呢。”
不吉波普突然说。
“哈?”
“不,我是觉得可以理解宫下藤花喜欢你的心情了。”
“……不要用这张脸说这种话。明天我见到宫下的时候,就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了。”
说完之后我才想到,这样的说话方式简直就是承认了不吉波普的独立存在。
不吉波普的
表情很奇特。他被帽子遮住的左眼眯了起来,嘴角右侧微微上扬。是藤花绝对不会做的左右不对称表情。
“不用介意。我是我,她是她。”
后来回想起来,我发觉他那副表情说不定是苦笑。但是那时我还不明白。只是认为那是带有微妙的讽刺之意并给人以恶魔之感的表情。
结果,我也没有把这家伙的笑容看到最后。
4
从那之后,每天每天我都在不吉波普“监视”的时间到屋顶上去,这已经成了我的习惯。
“我跟班里的人完全合不来。”
也会向他抱怨这种事。
“哦?你不用参加升学考试吗。”
“嗯。父亲的熟人开了家设计事务所,我一直在那里打工,那个人说过‘你很有前途,很有审美能力’之类的夸奖,也说是不要去上大学了直接来我这里吧。”
“很厉害嘛。是被老板看好的手艺人呢。”
藤花会说“那种不稳定的前途没问题吧?”,他则坦率地表现出钦佩。于是我开心起来,得意地说。
“没错,是手艺人。说是设计师也差不多。就是按订单做事这一类的。”
“真不错,脚踏实地的感觉。”
大概是因为他本人脱离了世俗吧,不吉波普像是发自心底地感到钦佩,如此说道。
“但是宫下说是太不稳当了。”
“嗯,可能吧。我虽然不怎么了解她,但是女孩子比起憧憬浪漫的男孩,还是有抵抗感的更多。”
“是吗?不,比起这个,浪漫什么的——”让人有些害臊的单词。
“虽然我没有这种东西,但是人类是不能没有梦想的。没错。”
不吉波普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必然是很认真的。
“不太明白。”
我含糊不清地说。
“没有梦想,没有未来,这种世界本身就是错误的。但是跟这种事进行战斗的,很遗憾不是我,而是你和宫下藤花自己。”
自称“跟世界危机战斗的男人”用恍惚的眼神说。
只听他说的话,不,是包括他的打扮在内都完全像个笑话。毕竟面孔是女孩,但口气和态度是男人。
但我不禁想到,如果说他是个笑话,那我也有点想成为笑话了。
话说回来,跟他谈话时,完全感觉不到藤花的影子。藤花到底是因为什么而让他诞生的呢。
“我说啊,你第一次‘出现’是什么时候?”
那一天,我问了这件事。
“嗯。五年前左右吧。宫下家的夫妻不和,正在打算要不要离婚。那时她的情绪很不稳定,可能才产生了我这种顽固的人。但是我自己那时为了跟徘徊在街头的杀人魔战斗已精疲力尽了,因此不怎么清楚宫下家的事。”
杀人魔这件事我有所耳闻。连续杀害五位少女的杀人犯在市内就要被捕时,上吊自杀的尸体却被发现。那是五年前的事了。这件事本来就很有名,也难怪会被用在“他”的妄想里。
“宫下的母亲好像知道你的事。”
“啊啊,她看见过好几次。毕竟那时候还是初中生。宫下藤花的行动自由很受限制,我总是从房间里的窗户出去的。”
“她很惊讶吧。”
“歇斯底里啊。哎呀,那时还真是头疼。都被软禁了。于是我不得已把宫下藤花的母亲弄昏迷了才逃脱出去。那时危机已在迫近。”
“喂喂,真的啊。”
这样说来她的母亲一定是很害怕吧。这也是宫下家没有母子电话机的原因。
“在那之后,宫下藤花似乎被带去了精神病医生那里,但是这件事也没有跨越猜测的范围。毕竟那时我没有出现。”
“……没有任何异常吗?”
因为日本几乎没有这种病例,医生也不会相信吧。
“是吧。说不定还怀疑了她的母亲。毕竟是在那个时期。就这样,她的父亲以为是自己不好,离婚的事就此作罢。”
“哦……?”
这么说来,我回想起记载在那本书里的病例。只不过那个不是多重人格而是忧郁焦躁症少女的故事,少女在学校跟其他人没法好好交流,回到家性格就变得十分开朗。她的父母和祖父母的关系非常冷淡,她拼命想要这个阴沉的家庭变得开朗起来。但是这件事太过勉强,使她的反面性格全被逼了出来,似乎就是这样。然后,她终于开始做出异常的言行举止,医生诊断的时候一切情况都明了起来。她接受了治疗,家人们也进行了反省,从那之后她的家庭变得和睦起来。这种“调停者”型的精神异常被称为是魔术师一类的东西。
跟不吉波普说的事好像很相似。
“我说——”
我说到这里,他又浮现起那种奇怪的表情。
“从宫下藤花看来,一定是这么回事吧。”
“但你在这件事结束之后还是会出现。为什么呢。你已经不在家里显现了吧?”
“啊啊。”
“为什么呢。”
“谁知道呢。我不清楚。对我来说是因为有义务要尽。”
“‘危机’消失之后你就会不见吗?”
“嗯。这次倒是有点寂寞呢。因为不得不跟你分别。”
听他这么说,我吓了一跳。
“……分别吗。”
“是的。宫下藤花还会一直在的。那样对你更好吧。”
我看到他稍微耸了耸肩。
“…………”
我因为语塞陷入了沉默。
我们两人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眺望着遍布晚霞的天空。
不吉波普开始吹口哨。那是一首明朗而轻快的小曲,呼吸的缓急也十分在行,但是他的口哨声果然还是给人以些许寂寞的感觉。
然后,我回想起藤花不会吹口哨的事。
(被逼迫而出的可能性吗……)
身为她男朋友的我,果然也是存在于压迫的那一方吧。
想到这里,我的心情沉重起来。
口哨结束了。我拍了拍手。
“吹的真不错。是什么曲子?”
“‘纽伦堡的名歌手’第一幕的前奏曲。”(译注:DieMeistersingervonNürnberg,三幕歌剧《纽伦堡的名歌手》现在习惯上简称为“名歌手”。它是由德国作曲家瓦格纳(RichardWagner,1813—1883)根据浪漫派作家霍夫曼所著小说《桶匠老大马丁及其弟子们》和剧作家丹哈特斯坦所写的戏剧《汉斯·萨克斯》编剧并谱曲。瓦格纳虽然以名歌手为本剧题材,但并没有将当时的音乐采用于歌剧之中,而是以现实与人性为主题,使得乐曲始终在喜剧的气氛中,明朗活泼;且采用大调为基调的全音阶对位旋律,清新而具有立体感;至于名歌手的歌唱法,瓦格纳仅在第二幕终场有所体现;并以散文形式完成此剧本的歌词。在当时,这些都是瓦格纳成功的创新与突破。)
“那是什么啊。”
“很久以前有一位叫作瓦格纳的挑剔浪漫主义者,这是他最华美的曲子。”
“古典吗。哎,我完全以为是摇滚呢。”
“那样的话‘AtomHeartMother’更适合。我喜欢的好像净是些古董。”(译注:日语原文“原子心母”,这是著名乐队PinkFloyd在1970年的作品。)
他这么说着,眯起了一只眼睛。
我们就这样度过了一去不再来的黄昏时光。
5
某一天,纸木城突然不见了。
她没有来学校。
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但她这样似乎是离家出走了吧。
“开玩笑吧?”
听说这件事之后,我不由自主地喊起来。
“是真的。老师也这么说。她连家也不回。”
班里的女生冷静地说。
“为什么啊。为什么那家伙会离家出走?”
“不知道。她跟大家不是很谈得来呢。长着一张漂亮脸蛋,谁知道她会不会想着去东京之类的地方呢。”
她用鼻子哼了一声。
班里的女生跟一直笑着开玩笑的纸木城比起来,大多数都表情匮乏。
“但是——她的成绩不是很好么。已经过了志愿大学的线了吧?”
“还真清楚呢。”
“什么嘛,竹田君喜欢她?”
“不是这样的。但是——”
我越说越激动,但班里的女生首领佐佐木只是静静地说。
“但是,我也算是能明白那孩子的心情。说到底还是逃避了吧。”
“你说逃避,
逃避什么?”
我很是惊讶。纸木城对一年级和二年级的男生脚踏两条船。难道是这件事吗。
但是佐佐木所说的并非如此。
“竹田君是不会明白的。”
“为什么?”
“因为你不用考试。你怎么会明白这种压力呢。”
听到她的话,我语塞了。
“就是啊。你怎么会明白。”
“就是就是。”
女生们基本上都用责备的口吻对我说。
其他男生也都沉默着,像是在看我,又像是没有看,他们都在外围扫视着自己的单词书。
“如果真的能逃开我也想逃了。但是这种事我是不会做的。因为我们没有纸木城同学那么不负责任。”
佐佐木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冷漠。
大家都点了点头。
似乎没有人在担心纸木城。
“看到哭泣的人——”
不吉波普的声音在我仿佛耳边响起。
这时老师来了,我们中断了谈话回到座位上。
我一边听课,一边满怀着坐如针毡的心情。
前面座位的人在自习。上课已经只是走个形式了,比起学校大家更重视升学考试。老师也熟视无睹地自说自话,没有针对任何人,也没有提出问题。
我们到底是为什么存在于此的呢。
纸木城是怎么了。她那副开朗的态度是虚张声势吗。她确实给我些许这种感觉,但是我还是不认为她是那种会逃避的人。
“未来的岁月会化为乌有……”
……但是话虽如此,我对她的了解跟对班里同学的了解差不多。
连藤花被不吉波普依附的事也不知道。
“…………”
我没有听讲也没有记笔记,比抱怨要参加考试的大家态度更为不认真,只是一直生着毫无意义的气。
那一天我去了屋顶,却没见到不吉波普的身影。
“…………”
我等了片刻,在太阳下山之后就放弃了,无精打采地走回了家。
然后,第二天我在屋顶上等来了依然穿着女生制服的不吉波普。
“呀。”
看到扬起手的动作我知道那是“他”,不然的话我会以为是藤花吧。
“……衣服怎么了。”
“嗯。已经不需要了。所以没有带。”
他以前对我说明过,藤花会无意识地把他的衣服带来。
“怎么回事?”
“危机已被驱除了。”
他干脆地说。
“……哎?”
“这下该分别了。竹田君。”
“给、给我等一下!你突然这么说……”
“没办法。我就是仅此而已的人物。危机驱除后就会消失。如同泡沫一般。”
“说什么危机——你没有拯救世界吗!?不是还完全没有拯救吗!”
“不,我的工作已经结束了。像你所说的那种拯救不是我的工作。”
他静静地摇了摇头。
“你没有打倒盘踞在学校里的妖魔吗!”
“所以说已经打倒了。虽说不是我做的。”
我的嘴巴一张一合。我已经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好了。
“但是,怎么会——怎么会……”
“谢谢你。竹田君。”
不吉波普突然对我低下了头。
“跟你在一起的时间很快乐。至今为止我一直都在战斗,拥有的朋友也只有你。你是把我当作宫下藤花的附带品来交往的吧,但是,我还是很开心。真的。”
“…………”
我忽然发现,自己喜欢这个家伙。
没错,从第一次在街头遇到他起就一直很喜欢。
这跟他那张藤花的脸没有任何关系。
我非常喜欢这位把我想说却不能说的话说出口的男子。
“别走啊。”
“哎?”
“别走。你现在对我来说是朋友。拜托你了,再多出现——”
我低下头,用干巴巴的声音说。也许是哭了。
不吉波普又做出那幅表情。
“竹田君,我不能那样做。”
“不,怎么不能!”
“现在,你只不过是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罢了。”
我的呼吸瞬间堵塞。
“就连宫下藤花对你也有这样那样的意见。你不可以只是自己烦恼。”
“但是——但是你又怎么样啊!没有人注意到你,就这样消失什么的,不是很寂寞吗?”
“不是有你在吗,竹田君。”
“我这种人……”
“很遗憾,就像我有义务一样,你和宫下藤花也有自己的任务。你们不得不拯救自己的世界。不可以无谓地自卑。”
不吉波普斩钉截铁地说。
我已经没什么好对他说的了。
“——但是……!”
我扬起俯视下方的脸,面前已经没有人了。
我突然在屋顶上来回奔跑。
但是那位奇人的身影已经不知所踪。
跟最初见到他时一样,他就像一阵风般消失了。
我从紧急楼梯上走下时,宫下等在那。
一眼就能看出来不是他。她看着我微微一笑。
“来迟了哦,竹田学长!”
她在咯咯笑声中对我说。
“哎……”
“不是学长叫我出来的吗?迟到还真过分呢。”
“…………”
是吗。
“她什么都不知道。”
“也不会觉察到自己不知道。我会自动修正她的记忆。”
是这样吗。
她会自己制造出身在此处的理由。
“——啊、啊啊……抱歉。我跟朋友见了个面。”
“在房顶?被不良团伙叫过去的?”
“现在哪有那种人呢。”
“也是!”
她又笑了。
我忽然觉得她的笑容很可爱。
“今天的补习什么时候开始?”
“嗯,五点。”
“那我送你去车站吧。”
听到我这么说,她茫然起来。
“可以一起放学吗?”
“没事的,我可是纪律委员。”
“没问题吗?”
“校门口值班的是我的后辈。总能想办法糊弄过去。”
我硬是带着藤花走了。不过牵手还是不敢的。
新刻在校门口。不知道为什么,她身边站着之前的星期五才被停学处分的有名不良学生雾间凪。
她的个子很高,传言中她是一个模特般的美少女,就是这位女孩用稍微有些尖刻的表情看着我。
跟新刻类型完全不同的人竟然会是她的朋友,这还真是出人意料。看到她们两人站在一起,别人稍不留神就会把她们当成是相差几岁的姐妹或者年龄相近的母子。
“哎呀,学长。”
新刻没有在意我身边站着她的同班同学藤花,对我笑了笑。
“嗯。”
我给出了含糊的回答。
“哦?你就是宫下藤花吗。”
雾间凪突然站在藤花面前。
“是、是的。”
“我叫雾间。请多关照。”(译注:雾间的子城是“オレ”,即“俺”,这是一般由男性使用的第一人称。)
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自称俺的她像是想跟藤花握手。
“喂,我说!”
我插口道,但是藤花微微摇了摇头,坦率地跟雾间握了握手。
“谢谢。”
雾间凪浮现起有点像不吉波普的苦笑表情,就这样退下了。
就在我们茫然若失的时候,新刻说。
“喂,学长,宫下同学。快点把卡放进去吧。”
她如此催促道。
我们按照她所说的继续办完手续,离开了学校。
路面上堆满了落叶。
“这些红叶掉落的时候很美,但掉下之后就变脏了。”
藤花像是不想踩到落叶一般,谨慎地迈着步子。
“还好吧。但是落下的时候果然还是很美的。”
“这就是所谓设计师的审美观吗?”
“那倒不是。”
“啊~啊。学长还真幸福。”
藤花突然开始咔嚓咔嚓地践踏着脚下的落叶。
“喂、喂!”
“今后我每天都有周期小测验。每天每天都是这样。”
咔嚓咔嚓地,就像是在跳着踢踏舞一般。
“话是这么说。”
“但是,我果然还是要升学。”
她的脸别向一旁,一边继续踩响地面一边说。
“我想该对学长说一声呢。”
“……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记得我有反对过她。
“因为学长一个人自信满满地决定了将来的去向,简直就像是在嘲笑我们一样。”
“喂喂,那是……”
我想说的台词,我刚这样开口,但是看到她有些微妙认真的眼神就沉默了。
“我压力很大呢。不安到连饭都快吃不下了。但是,已经够了。我总算解开了这个心结。”
她抬起脸。
我吓了一跳。
那是一幅跟不吉波普相同的表情。
“其实啊,学长。我还记得自己没去周日的约会。”
“……哎?”
“但是,我想让你也稍微混乱一下。对不起。”
这么说着,她低下了头。
这个动作属于藤花,没有丝毫不吉波普的影子。
(难道说……)
是她的不安招来了不吉波普吗?
这就是“潜伏在学园里的妖魔”吗?
这样的话——被打倒的就是我。
我将自己的不安传达给不吉波普,而她也没必要再害怕了吧。“危机”已经消失了。
“…………”
我站在原地,藤花则看着自己的鞋子。
“哎呀,完全弄脏了嘛。”
这么说道。
然后她说“像个笨蛋似的”,嘿嘿嘿这般羞涩地笑了。
不吉波普说自己没有梦想。也不会露出笑容。
“哎嘿嘿。”
看着藤花明朗可爱的笑容,我不禁这么想。
不吉波普做不到的——
笑容,就是我们的任务。
间奏
Interlude
……故事稍微向前回溯。
在不是白天也不是夜晚的昏暗之中,横卧着一位一丝不挂的少女。少女一动不动。
曼提柯尔就站在她的身旁。
“…………”
曼提柯尔以优雅的动作躬身俯向倒地的少女身体。
拂起她的刘海,亲吻她的额头。
然后是鼻子、下巴、脖子、胸口、腹部、小腹,就这么一路舔下去。在那之后,少女身上留下一道淡淡地蓝色线条。是因为曼提柯尔的唾液而变色了。
舔完少女的身体,曼提柯尔移开了自己的嘴唇。
于是,少女的身体发生了异常。
她全身的皮肤表面开始咔嚓咔嚓地产生裂痕。
“…………”
曼提柯尔静静地守望着这一切。
最终,少女的身体变得像是干燥的泥偶,啪地崩毁了。
紫色的烟雾飞腾而起。
那股烟雾被曼提柯尔吸入口中。
烟雾一点接一点地涌出,曼提柯尔毫不换气,如同拔掉木栓的水槽般无穷无尽地饮用着烟雾。那雪白的喉咙咕咚咕咚蠕动着进行吞咽。
吸入最后一丝烟雾,她像是在擦拭口红一般,用舌尖舔过自己华美的嘴唇。
她的嘴唇一角有一滴液体唰地流下。烟雾凝固而成的液体毫无疑问就是血与肉的颜色。
少女化作灰尘的身体已经形影全无。
唔呵呵,
唔呵呵,
唔呵呵呵呵……
在一片昏暗之中,曼提柯尔笑了。
这个名字是古代波斯语中“食人”的意思。
曼提柯尔那幅嫣然的笑容在昏暗之中,宛如黎明的玫瑰般闪耀着光辉,昂然讴歌着它那份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