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老年期

1

4月3日

今天是第一次约会。

我和进矢先生经常两个人单独外出,但交往之后是第一次。所以今天是第一次约会。

我吓了一大跳!朋友和情侣,两个人一起出去玩的意义完全不同!

即便是之前已经做过很多次的事情,一想到和进矢先生已经是情侣关系,就觉得小鹿乱撞。如果去做以前没做过的事情不知道会怎么样,好像有点恐怖。

你过得怎么样?有没有这样的对象呢?

期待你的回覆。

※ ※ ※

3月25日

进矢先生顺利从九州大学毕业了。

妈妈希望进矢先生来研究所工作,但进矢先生拒绝了。他好像打算去应征历史资料馆的工作。

我希望进矢先生去做他想做的事,因为进矢先生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时最帅。

我为了支持进矢先生,开始学习FP2级的知识。拿到3级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很多东西都忘记了。

五月要考试,我要加油!

你有没有什么正在努力的事?

期待你的回覆。

※ ※ ※

7月30日

今天,我告诉爸爸和进矢先生交往的事情了。

我想要和爸爸、进矢先生一起庆祝生日,所以在妈妈的提议下,邀请进矢先生来家里。

爸爸和进矢先生是第二次见面。

虽然有点不安,但进矢先生一直都很有礼貌,所以爸爸也认可我们交往的事情了。

直到最后都尊重我的想法,我最喜欢这样的爸爸了。

你呢?你和爸爸感情好吗?

我的家庭会如此幸福,都是托你的福。

如果可以向你道谢,让我道谢几次都可以。

期待你的回覆。

※ ※ ※

12月14日

我和进矢先生吵架了。

不敢相信。明明就要过圣诞节了。

虽然我有错,但进矢先生也有错。

我想要在圣诞节之前和好。

怎么办?

你觉得该怎么办才好呢?

期待你的回覆。(要尽快!)

※ ※ ※

7月30日

今天我就二十六岁了。

今年的生日,让我终生难忘。

进矢先生向我求婚了。

我都哭了。现在想起来还是很想哭。

我可以这么幸福吗?

你过得怎么样?

期待你的回覆。

※ ※ ※

5月11日

事情好不容易告一段落,久违地写个日记。

生孩子真的好辛苦喔,我现在不想再生第二个了。

可是小孩真的好可爱,他是个很活泼的男孩。

我们取名为「修真」,意指学习真理。感觉有点夸张对吧。

因为我和进矢先生的名字,发音的开头都一样,所以孩子也用相同的发音。

从今以后我就是妈妈了。

不知道会不会成为好妈妈,请你守护我喔。

※ ※ ※

4月6日

修真也要升小学了。

我突然想起自己小学一年级的时候。

当时爸爸和妈妈差点离婚,现在想起来,那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危机。虽然他们现在感情很好。

我和进矢先生也感情融洽。偶尔会小吵架,但马上就会和好。

我绝对不会让修真像当年的我一样。

……嗯,如果是进矢先生一定没问题的。

※ ※ ※

8月17日

进矢先生和修真因为升学的问题吵架了。

修真不想读大学,想要成为艺术家。进矢先生觉得应该一边读大学一边完成梦想。我觉得他们两个说得都对。

如果他们两个人的意见无法折衷,我最后还是想尊重修真的意愿,就像爸爸和妈妈对那样。

所以,下次我会和进矢先生好好谈。

不知道会怎么样。因为进矢先生有时候意外地顽固呢。

请你为我加油。

※ ※ ※

3月8日

爸爸去世了。八十五岁。我觉得已经是寿终正寝了。

修真也从东京回来。明明工作很忙还特地回来,真的很感激。

我好像是第一次看到妈妈哭。

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人的死亡。

死亡真的很可怕。

好可怕。

※ ※ ※

12月28日

修真带着孙子回来。

孙子非常可爱,我也想让妈妈看看他。

进矢先生变成一个宠溺孙子的爷爷。我心想那自己就要更严厉才行,可是看到孙子的笑容,我的决心就动摇了。

小孩怎么会这么可爱呢?

※ ※ ※

7月30日

修真突然回家,我还以为有什么事,原来是要庆祝我迈入古稀之年。

古稀。不知不觉就七十岁了。时间过得真快。

这本日记越来越少写了。最后一次写是两年前,下次写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希望无论到什么时候,都能像今天这样在日记里写下开心的事。

你过得怎么样?

好久没有这样问你了。

我不知道能活到什么时候,你也该回应一次了吧?

那我就久违地再写一句。

期待你的回覆。

2

「栞小姐?」

听到温柔的声音,我突然回过神。

回头一看,进矢先生站在那里。在我阅读的日记里、我的记忆里,还有在现实之中一起与我度过岁月的,我最爱的人。

「送魂火准备好了喔。」

「啊,好。马上来。」

我阖上手边的日记。进矢先生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看着日记本。

「是纸本书耶,你在读什么?」

「与其说是书……其实是日记,我的日记。」

「哇,这就是传说中的日记。我听说是手写的,量很多耶。」

「是吗?」

我总觉得有点害羞,不自觉用手遮住封面上的名字。我有告诉进矢先生从七岁开始就写日记这件事,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日记本。

第一本是非常普通的笔记本。写完第一本的时候,我觉得笔记本不太适合写日记,第二本开始就买了有一整年日期的日记本。但是后来又觉得有写日期,没写的话那一页会浪费掉,所以后来又改成没有日期的日记本。

日记写得最频繁的时期,除了小学刚开始写那段时间之外,再来就是人生最繁忙的大学时代了。长大成人之后,书写的频率渐渐减少,久违地翻开日记本,最后的日期已经是三年前了。

「全部大概有二十本。以记录七十年的人生来说,量算是很少了。」

「但是我一本也没写,所以觉得这样已经很够了。」

「最后一次写已经是三年前耶!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这三年之间也不是什么都没发生……但总觉得时间变得好快。」

没有写日记的三年。就算尽力回想,也想不太起来。大学时期的事情和更久以前的事情明明可以轻松想起来啊。

「这就是洋特法则。」

「洋特?」

「简单来说,就是年纪越大越觉得时间变快。」

「啊,这种东西也有法则啊?」

「这是简单的算术问题。譬如说,对七岁的小孩来说,一年就是人生的七分之一,七十岁的一年就是人生的七十分之一。也就是说,我们的时间,比七岁的时候快十倍。」

「原来如此,这样说好像也对。」

也有人抱着这么有趣的想法在思考这件事。如此想来,日记会跳着写或许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不过,为什么暌违三年突然翻开日记?有发生什么事吗?」

「啊,这倒没有,只是觉得想翻开看看。」

我含糊地笑着回答。我不想说自己是觉得大限将至才翻看日记,免得进矢先生担心。毕竟我也没有什么凭据。

我从缘廊穿上凉鞋走到庭院里。黄昏时刻,天空染上朱红色,暮蝉的叫声显得很寂寥。进矢先生在陶盘上的麻秆点火。蹲在旁边,细细的烟冲进鼻腔,唤醒我的泪腺。总觉得这个味道,让人感觉到夏季的结束。明明接下来会更热。

看着摇晃的小小火焰,我在心里悄悄说。爸爸、妈妈,明年再见。明年,说不定我就会去找你们了。

等麻秆烧完,我们才回到家里。盂兰盆节的连假休到昨天,儿子夫妇和孙子都回去了,客厅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显得非常宽敞,让人觉得有点寂寞。不过,回归和进矢先生两个人独处的空间我也很开心,只是这样对孩子们有点抱歉。

先回到家里的进矢先生端着泡茶的道具过来。

「今天喝什么茶?」

「蓝山红茶加一点臭橙果汁。」

笑咪咪的进矢先生。他到这个年纪才突然对茶叶产生兴趣,每天都让我喝一些从来没听过的茶。这也是我的乐趣之一。

我经常用伴手礼的饼干配茶,和进矢先生一起享受下午茶。充满臭橙香味的冰茶非常爽口,让人瞬间忘却夏季的酷热。

「明天要去医院对吧?」

「对,吃完早餐就出发。」

「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

我对着一脸担心的进矢先生苦笑摆摆手。

今年,尤其是这个月开始,我经常觉得胸口很闷。

我没有很担心,但是在进矢先生的坚持之下,上上周开始到医院看诊。医生也说不用担心,开了常见的中药给我。进矢先生有点爱操心,虽然这一点很令人感激就是了。

但是,我有时候胸口还是会很闷,无法保持平静。毕竟已经这个年纪了,就算哪里生病也很正常。为防万一,明天还是请医生检查看看。

「对了,难得翻开日记,你要不要重新开始写?」

「写日记吗?」

「对啊,每天记录用药和身体状况,看医生的时候也很有帮助吧。」

「嗯,说得也是……」

我假装思考。

每天记录身体状况,光想就觉得很麻烦。三年没写日记的我,不觉得自己能办到。不过进矢先生是因为担心我才这样提议,不假思索就拒绝我会很愧疚。

「……那就久违地写写看吧,总之先写今天的份。」

「只写今天吗?」

「明天会有明天的想法嘛。」

「是这样吗?」

进矢先生耸耸肩一脸受不了地笑出来。

他像是面对调皮小孩的视线,我非常喜欢。

※ ※ ※

8月16日

我好久没有写这本日记了。

我想着上次写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翻了翻日记,发现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刚好是三年前庆祝七十岁生日那天。到了这个岁数之后,每天都没有什么值得记录的事情,三年的时间一眨眼就过了。

年纪越大越会觉得时间过得快,据说这种现象叫做洋特法则。你知道这个法则吗?哎呀,我竟然一个不小心就开始卖弄知识,其实我也只是听进矢先生说过而已。毕竟我只能向你炫耀,只好请你多多包涵啰。

你过得好吗?还是像以前一样吗?

我啊,最近经常觉得,自己应该是大限将至了。今年,尤其是这个月开始,我就经常觉得胸口很闷,但是医生说没什么问题。

我在想,或是这是我最后一次写这份日记了。如果真是如此,我就要和你告别了。

结果,你还是一次都没有回应我。

今天,我重新读了你写的日记,从一开始的那篇看到最后。

真是不可思议,都已经过去几十年了,我还是能清楚想起那天的事情。

我第一次和你相遇……不,不能说是相遇。那该怎么说才好呢……应该说是发现?感觉到?好像都不对……说不定只是我哪里怪怪的而已。年轻的时候,我觉得不可能,但现在想想,说不定答案意外地单纯。表示那个时候父母失和,对我来说真的非常痛苦。

总之,我第一次……「遇见」你,还是用「遇见」好了。我久违地想起,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

当时的我面临父母离婚的危机,而且打算选择其中一边。那个时候,如果脑海里没有你的声音,我可能就会选边站,父母一定就那样离婚了。

选择爸爸的我。选择妈妈的我。每个我都会存在于平行世界当中吗?你该不会就在那样的世界里吧?在那个世界的我很不幸吗?所以为了不让自己走上相同的路,你才会阻止我……是不是我想太多了呢?

说不定那只是我内心的心声,这本日记也只是我一个人的游戏。

无论如何,我都想向你道谢。

托你的福,我很幸福。

因为你,父母在死别之前都一直在一起。如果当初父母离婚,我或许就不会遇见进矢先生,我真的无法想像那样的人生。没有遇见进矢先生的我,到底会度过什么样的人生呢?我会一直孤身一人吗?还是说,我会遇到不同的人,爱上其他人呢?

你呢?

你有遇见进矢先生吗?还是遇到其他人了?你是不是一直独自哭泣呢?

如果你现在过得不幸福,有没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呢?

我希望你能幸福。

我大概等不到你回覆了。

但是我还是要说。

期待你的回覆。

3

八月十七日,早上九点四十分。

在医院的诊疗不到五分钟就结束了。

「身体状况怎么样?」

「没有什么不同。」

「看起来没什么问题,那我就开一样的药。」

「好,谢谢医生。」

「那就两周后见,您多保重。」

这样就结束了。这应该不是敷衍,而是真的没什么问题。今天身体状况很好,而且心情也很好。

常来看诊的医院,离家有点远。以前在附近的十字路口昏倒之后,就经常在这里看诊。难得搭计程车过来一趟,就这样回家好像很可惜。虽然没有其他的事,但我想回去就不要搭计程车,久违地沿着站前的商店街走回去。

来到医院,就会觉得自己腿脚能随意走动很感恩。我还能自由使用自己的脚到什么时候呢?为了让那一天晚一点到来,所以我一直尽量活动身体。

今天一大早就很热,我在自动贩卖机买了矿泉水润喉,沿着大马路朝车站走,就可以看到宽广的十字路口。

昭和路的十字路口。把这个地方都市中心区分成四块的最大十字路口。行人号志已经转成绿灯,所以我开始过马路。隔着马路的对面,西南侧的广场上有一座穿紧身衣的女人雕像俯视着路过的行人。以前我昏倒的十字路口就是这里。我一边回想国中时期的事情,一边慢慢往前走。

走过马路之后,再往前走一段,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很心慌。

咦?

怎么回事?好像我忘了什么一样。

我摸摸口袋,打开手提包。看起来没有东西不见,但是,我总觉得弄丢了什么东西。

东翻西找之后,我看到自己手腕上的IP装置。就像妈妈曾经说过的,很久之前每个人在出生的时候就有义务登录虚质基准,现在所有国民都理所当然地穿戴IP装置,确认自己在哪个平行世界。

而我的IP装置出现ERROR。

「咦……坏掉了吗?」

重新开机仍然显示ERROR。应该是坏掉了。可能是我感应到装置故障吧?会吗?不可能吧?嗯,不过坏掉也没办法,明天去公所换一个新的吧。我想好之后,又开始思索是不是有东西掉了。但是,无论我怎么想,都想不到有什么东西不见。

那大概是我多心了,我继续往前走,一边看着喜欢的店一边在商店街闲晃。不过,那个好像丢了东西的感觉一直在心里挥之不去。

结果,因为实在太在意,为防万一我只好往回走。

我仔细注意走来的路上是不是掉了东西,但是并没有发现什么。真奇怪。我一边想一边走回十字路口。

突然……

我注意到有紧身衣女人铜像的广场上,有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性。

应该和我差不多年纪吧。那名年老的男性,坐在轮椅上缩着身体,好像很痛苦的样子。

身体在我思考之前就动了起来。

「先生、先生,你没事吧?!」

我拼命跑过去,顺了顺他的背。他身上都是汗,一定是什么病发作了。不要等他回应比较好,我马上就这样判断。

「我现在就叫救护车……」

「我的、药……」

「咦?」

他痛苦地挤出声音。

「请……帮我……拿药……」

顺着他的手指,我看到药盒掉在轮椅的阴影处。我马上捡起来打开盖子。

「药……哪一颗?!这里面有很多药!」

「全部……每种一颗……」

「每种一颗……这个,还有这个……」

我拿出每一种药,靠近他的嘴边。

「来,可以吃了。你有办法吞吗?」

他伸手打算接过药丸,但我直接用自己的手把药送进他的嘴里。这些药可不能再掉了。他乖乖地把药含在嘴里,我拿自己的矿泉水让他配药喝。陌生老太婆喝过的水可能会让他觉得恶心,但现在是紧急状况,还是让他忍耐一下吧。

「要不要叫救护车?」

「没关系……没关系,谢谢你……」

他看起来还是很痛苦,但是又摆摆手表示不需要。我想说如果他没有好转,我就要马上叫救护车,所以在旁边观察了一阵子。

经过几分钟之后,他终于看起来好多了。他缓缓睁开眼睛,发现我还没走,吓了一跳似地抬起头。

「唉呀……你真是帮了我大忙啊。」

「哪里。你真的没事吗?」

「托你的福。」

「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

意识清楚,说话口齿也清晰,看样子真的没问题了。我终于放下悬着的心。

坐轮椅的男性深深一鞠躬,对我说。

「你真的帮了我大忙。我想答谢你,如果可以的话,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不用啦,有困难的时候本来就要互相帮忙啊。」

我这样回应。

我突然想起一个令人怀念的回忆。

那是我很年轻的时候。

爸爸希望我成为一个帮助他人又不求回报的人,为了实践这个期许,我国中的时候曾经徒步在路上寻找有困难的人,虽然愚蠢但心中充满热情。

这是绝佳的好机会。千载难逢啊。

都这把年纪还是很激动,我忍不住说出那句话。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终于说出口了。真的说出口了!我一直都想说这句话!

「但是……」

坐轮椅的男性不肯罢休。我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他一定不知道我在笑什么吧。

「怎么了?」

「没事,那个,呵呵呵。我死前一直想说一次看看,区区小事,不足挂齿。现在刚好赶上。」

突然听到我这样说,对方一定很困惑吧。不过,他温柔地微笑,点了点头。

「哈哈哈,原来如此,那刚才那么痛苦算是值得了。」

「是啊。」

明明是初次见面,但我和他就像久别重逢的老友一样,自然地相视而笑。脑海里稍微浮现进矢先生的脸,我告诉自己,不对不对,这点程度还不算外遇啦。

不过,实在是太巧了……

我一直很在意一件事,在我开口之前,他就先说。

「那个……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咦?」

听他这样说,我吓了一跳,因为我也有这种感觉。但我又想着,会不会只是我的错觉。我再度观察他的脸,但是完全没有印象。

「不好意思,请问你的大名是?」

「我叫高崎历。」

高崎历。高崎、历……

「……抱歉,我没有印象耶。」

我试着回忆,但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这样啊。那你的大名是?」

「我叫内海栞。」

「内海栞小姐……我也没有印象耶。」

唉呀,如果只是一个人这样也就罢了,有两个人同时认错人这种事吗?当我们两个人都歪着头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什么似地说。

「或许……我们在平行世界里见过面呢。」

「啊,的确有这种可能。」

总觉得那好像偶像剧。如果是这样的话,在那个平行世界,我和他会是什么关系呢?

「又或者是,我们都年纪大了,老到什么都忘了。」

「那还真讨厌,呵呵呵……」

我们再度相视微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段时光好幸福。

我突然想知道,对方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

这名柔和的男性,现在过得幸福吗?

「你现在……过得幸福吗?」

有一瞬间,我以为那句话是我说的。

但不是我,是他开口这样问的。看样子我和他在很多地方都意气相投。我在心里向进矢先生赔罪。

「嗯,我很幸福喔。」

我坦率地回答。

「那真是太好了。」

他再度露出温和的微笑。他一定也很幸福吧。

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地,他表情浮现歉意。

「……那个,我会不会耽误了你的时间?」

「咦?」

「你是不是原本要去别的地方?」

「啊……没有,呵呵呵。我没有要去哪里。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就来到这附近了。」

「喔,是这样啊。」

「是啊……不过偶然在这里遇到你,还可以聊上天,我觉得很满足。差不多该回家了。」

「啊,那真是抱歉,把你留在这里。」

「不会啦,我觉得很开心。你呢?」

「我……嗯,我在等人。」

「这样啊,那我就先走了。」

「真的很谢谢你。」

我对他点了个头,便朝车站的反方向离开。看到计程车就马上上车回家吧。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就想见到进矢先生。不知不觉,我已经完全忘记刚才好像弄丢什么的感觉。

走了一段路之后,发现同方向刚好有计程车。我抬起单手想要叫车,IP装置突然映入眼帘。

上面仍然显示ERROR。

4

「我在十字路口遇见一位很棒的绅士喔。」

我一边喝进矢先生帮我泡的茶,一边告诉他十字路口的事情。

虽然我没有做什么亏心事,但还是有点紧张。进矢先生看起没有不高兴,边喝茶边鼓励我继续说下去。

「他不知道是什么病发作很痛苦,我碰巧帮了他的忙,不过总觉得我们很合,而且我们还彼此确认对方都过得很幸福。」

「那还真是难得的相遇耶。你该不会忘记当初和我相遇的时候了吧?」

「唉呀,你这是在吃醋吗?」

「一点点的话没关系吧。」

「呵呵,真开心。进矢先生好可爱喔。」

听到我随口回应,进矢先生马上嘟起嘴。总觉得年纪越大他越可爱,是我想太多吗?

「然后啊,很不可思议的是,我们都觉得是不是以前在哪里见过对方,但是问了名字,我也没印象,结果就是我们都搞错了。」

「这的确是很稀奇。只有一个人这样想也就罢了,但你们是两个人都有一样的感觉对吧?」

「对啊,结果那位先生说,说不定我们在平行世界见过面。」

「啊,原来如此。的确是有这个可能。」

听到进矢先生说的话,我开心地笑了出来。

「呵呵,我也说了一模一样的话。果然我和进矢先生最有默契。」

「那当然啊,我和栞小姐可是世界上感情最好的夫妇。」

我们就这样相视而笑好一阵子。幸福的时光。

笑了一阵子之后,进矢先生喝了口茶继续说。

「不过,如果你和那位先生这么意气相投的话,说不定在遥远的平行世界里,他就是你的伴侣呢。」

「怎么会,我只爱进矢先生一个人。真的像你说的那样,遥远平行世界的我也和这里的我没有关系。」

「那真是失礼了。」

「我原谅你。」

我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进矢先生滑稽地低头鞠躬。

「啊,对了。说到平行世界……」

我完全忘记了。我亮出左手腕的IP装置。

「你看,坏掉了。」

「唉呀,真的耶。我第一次看到显示ERROR。」

进矢先生一脸很好奇的样子看着装置,然后东摸西摸。嗯,也不是这样摸一摸就会修好啦。

「明天去公所换新的吧。」

「可是如果在坏掉的这段时间,我平行移动怎么办?」

「不用这么在意吧,反正你也没有平行移动到很远的世界过啊。如果移动到附近的世界,很快就会回来了。」

听到进矢先生这样说,我觉得稍微放心了。

我从小就虚质不稳定,长大之后也经常移动到附近的平行世界,但是无论在哪个世界,我都和进矢先生在一起,所以没问题的。

「说得……也是。现在想想,以前没有装置也很正常。」

「没错没错。」

进矢先生温和地点点头,然后喝了一口茶。我也跟着吐了一口气。

没问题。就像进矢先生说的那样。如果现在的我移动到一或二的平行世界,进矢先生也一定会在我身边。或许遥远的平行世界里,我和进矢先生各自有自己的生活,但那么遥远的世界与我无关。

……真的吗?

相邻一个世界的我,一样是我。相邻两个、三个世界也一样。

那相邻十个的世界呢?二十呢?

到底要离多远,我才不会是我呢?

还是说,无论去到哪里,我都会是我?

如果是这样的话,在某个我和进矢先生没有在一起的世界,那个我还是我吗?

我。

是我。

我抬起头。

眼前喝着茶的进矢先生,身影有点模糊。

我看了一眼IP装置,依然显示ERROR。

那串文字突然让我觉得很可怕。

拜托。

赶快归零吧。

请让我相信,这里就是我的世界,让我相信我就在这里……

※ ※ ※

夜晚的昭和路十字路口,人潮比白天多。

十字路口的西北侧是有很多餐饮店和居酒屋的饮食街,接下来可能才是人潮聚集的时候。

西南侧那个有紧身衣女人铜像的广场,我一个人坐在长椅上,茫然地看着人车经过。我已经在这里坐多久了呢?我还是觉得在这里弄丢了什么……

「栞小姐。」

身边突然传来的声音,让我抬起头。

进矢先生站在我眼前。

「我来接你了,我们回家吧。」

进矢先生带着温柔的笑容朝我伸出手。

喝茶的时候,我还觉得没什么。

但是喝完茶,一个人独处的时候,IP装置显示错误这件事让我感到极度不安。

我现在到底在哪里?

不能确定又感到恐惧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很想来这个十字路口。

因此,明明已经是晚上,我还说要出门散步,就一个人走到这里。

看着时钟。我出门之后,不知不觉已经过两个小时了,进矢先生应该是担心我,才来这里接我的吧。他明明可以发脾气,却温柔地笑着,对我伸出手。

「你就是在这里遇见高崎先生的对吧?」

「对。」

我一开始说话,进矢先生就放下手,坐到我身边。

「他说他在等人。不知道有没有等到。」

「一定等到了吧。」

「应该、是吧……」

进矢先生总是温柔地回应我。我莫名其妙的行动,应该让他感到很苦恼才对。毕竟都这个年纪了,被当成是失智也不奇怪。

「……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你是说高崎先生对吧?」

「对。高崎先生也这样说。」

「会不会是小时候读同一间学校?」

「没有……应该只是搞错了而已。」

进矢先生一定搞不懂我在说什么,因为我自己也搞不懂。我到底想要说什么呢?我来这里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我的虚质不是很不稳定吗?」

「对。」

「所以我才会容易平行移动。」

「对啊。」

「但是,现在已经无从得知我的IP了。」

我毫无脉络地提起我的不安。因为无法好好整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的话也很零碎。

「高崎先生说了,我们可能在平行世界见过。我就想,啊,他说的没错。」

「有可能啊。」

明明只是重复说过的话,进矢先生还是很有耐心地回应我。可是,现在就连这样都让我觉得不安。

「我搞不清楚。」

进矢先生应该更不清楚吧。

「我总觉得在这里弄丢什么东西。」

明明就没有东西不见。

「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不知道我在哪里。平行世界的我如果和平行世界的高崎先生相遇,那个世界的我或许就不会遇见进矢先生了。但是,那个我还是我。也就是说,我有可能不会和进矢先生相遇……」

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觉得语言和思考都越来越支离破碎,就像我已经不是我一样,就像这个世界已经不是这个世界……

「栞小姐。」

我听到一个声音。温柔、强而有力、我最喜欢的声音。

「栞小姐。」

「……是。」

「内海栞小姐。」

「是。」

「栞小姐。」

「是……」

他喊了好几次,我只是一直回应。

「没事了。」

进矢先生用「不必害怕」的眼神看着我。

「我会呼喊你的名字。」

他这样说。

「你还记得吗?当初拯救被鬼隐的太郎小弟弟的事情。栞小姐一直喊太郎小弟弟的名字,才让摇摆的虚质固定下来。」

好像有发生过这件事,又好像没有。我想不太起来了。当时我只是拼命往前冲,之后马上就昏倒了,所以我不太清楚发生什么事。

但是进矢先生用充满肯定的声音继续说。

「那样就够了。让人确定存在的方法,就是有人呼喊你的名字,就像栞小姐为太郎小弟弟做的那样。」

是这样吗?真的只要这样,就能安心了吗?

我像个害怕的小孩,进矢先生抱着我的肩膀,用坚定的声音告诉我。

「我会呼喊你的名字,直到死之前都会呼喊你的名字。这是我的使命,不会让给别人。」

他的每一句话,都击垮我的不安。

进矢先生再度呼喊我的名字。

「栞小姐。」

那个瞬间。

我的心里充满温暖。

啊,真的。

只要深爱的人呼喊我的名字就好。

「我们回家吧。」

我的世界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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