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怀疑者与钥匙 IV 凶行。愈演愈烈②

6

在“搁浅(O n t h e R o c k)”酒馆中。

此时,是比紫色更深的时间。

在这里,除了与贝尔一起在卡塔库姆战斗过的人,还新加了一张意外的面庞。如今坐在一起的,是已经成为这家店常客的基尼斯和贝涅,以及难得主动邀请贝尔的阿德尼斯,还有凯蒂=“贤者(T h e A l l)”。在卡塔库姆战役中立下大功的第一乐队,华丽地聚集在了一起。而加入其中的意外面孔,竟然是雪莉。

她是罗海德国王的爱女,是执掌城堡中歌乐士的首席,是一位集歌士们的憧憬与赞美于一身的月瞳族( C a t's e y e s)女性。

雪莉能加入这里全靠贝尔。

那天,雨在黄之刻就停了。当时计石( o'c l o c k)染上了赤色之时,就已经只能看见零零散散的雨滴滴落在水洼中了。雪莉再次造访贝尔的房间之时,正好是黄赤相半的时刻。雪莉一个人右手拿着伞,左手拿着从贝涅那里借来的衣服,整齐地叠好,放在了绒布包里。她有些懊恼地说,其实她很想亲自洗完后还回来,但因为自己实在太笨拙,结果还是让侍女给洗了。

「你会开伞了吗?」

贝尔调侃道,雪莉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

「是夏迪教我的。一开始真的很难呢。」

至于难在哪里,贝尔没有问。因为雪莉已经一脸高兴地径直说了下去。

「伞这种东西,打开需要很大的力气,一直撑着也很不容易,承受着风和雨的重量,即使胳膊都麻了也要努力。」

有时伞柄会滑掉,有时会承受不住其重量,就像经历了一场离奇的冒险一样,雪莉滔滔不绝地说着。贝尔也渐渐习惯了,甚至露出了微笑。这是她们之间的第二次交谈。尽管如此,两人不知不觉间已经相处得很融洽了,就像是老朋友一样。贝尔虽然心中觉得很不可思议,但说出来的话却越来越亲切。这并不是因为她厚脸皮,也并不是单纯地不再对雪莉客气,而是对雪莉产生了一种自然而然的亲近感。为什么呢?两人的立场明明如此不同——这样的疑问,也不知何时被对方天真无邪的态度模糊了。

而在赤之时刻过了一半的时候,雪莉的脸上突然蒙上了阴影。

实际上,在那一段时间里,贝尔一直在迎合着她的话。虽然也有凯蒂=“愚者(T h e N o t h i n g)”一直在一起为她们提供话题的缘故,但他也在雨不再下开始,不知不觉间不知道去了哪里。

「其实…我今天想见你,是因为有事情想问你。」

雪莉说道,她的全身微微带着紧张感。

贝尔立刻察觉道对方已经下定了决心。接下来自己不管被问出什么问题,都不能以玩笑的心态回答吧。她的脸颊自然地紧绷起来。

「前几天,我在这个房间里唱歌的时候…你看了之后,说我很痛苦吧?」

贝尔微笑着点点头。她之所以笑,是为了缓解对方的紧张感。

「我还是第一次被这样说。每个人都…因为,唱歌就是我的全部。为了城堡,为了人民,我从小就一直在唱歌。不再唱歌的我,又有谁会回头看我呢?要是连唱歌都被说成是痛苦的话…」

她的话语随着颤抖消失了。一阵沉默。这样子真令人心痛,贝尔心想。

其实贝尔对于自己为什么会觉得雪莉痛苦的理由也很模糊。她突然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愤怒的心情。不对,有什么地方出现了偏差。但是,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为什么,你会说我痛苦呢,贝尔?」

雪莉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她那走投无路的双目盯着贝尔。

仅仅是贝尔的一句话,就让这位才华横溢的歌士如此动摇,这让贝尔大吃一惊。她更加心痛对方了。这个问题,她必须给出回答,她强烈地这么想。这是贝尔的直觉。这是雪莉周围的任何人都做不到的事,只有现在在这里的贝尔自己能回答这个问题。但是,到底是为什么呢?要怎么回答?说起来,她真的痛苦吗?仅仅只是自己之无意中想到的事情,对雪莉来说却如此重要,是为什么呢?如此这般不成形的思考盘旋在贝尔的脑海中。

「贝尔?」

贝尔猛然回过神来,和雪莉不安的双目对上了视线。

「是客人来了吗?」

雪莉说道。贝尔一瞬间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她打开门,确实有客人在。竟然是阿德尼斯。贝尔瞪大了眼睛,阿德尼斯那红色的头巾( B a n d a n a)下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撇了一眼房间里的情形。

「有客人先来了吗…?呀,那个,我还想叫你去那家店吃饭呢。」

阿德尼斯小心翼翼地说道。基尼斯他们应该也在,他辩解般地补充道。但贝尔根本无暇注意阿德尼斯的样子。

「就是这个!」

她不由得叫了起来。这是仅次于直觉的直觉。阿德尼斯说的那家店,就是“搁浅(O n t h e R o c k)”酒馆。那里应该有着一切的答案。至少,如果去了那里,贝尔应该就能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觉得雪莉很痛苦。

在阿德尼斯呆住了的间隙,贝尔回头朝房间里喊道。

「雪莉!也许很快就能找到答案了!」

然后,她再次转向阿德尼斯。

「你好厉害啊,阿德尼斯。」

贝尔就像总是在关键时刻对“咆哮剑(R o u n d i n g)”做的那样,亲吻了对方的脸颊。这完全是无意识的动作。阿德尼斯像是受到了冲击一般摇摇晃晃地后退,后背靠上了走廊的墙壁。这时,贝尔已经消失在房间里。她催促着雪莉,转眼间,两人并肩站在了走廊中。

「什么啊,这家伙?」

阿德尼斯百感交集地低声说道,

在路上,阿德尼斯和雪莉互相做了自我介绍。在三人畅谈着的时候,凯蒂=“贤者(T h e A l l)”出现了不知从哪里出现了。贝尔告诉他他们要去“搁浅(O n t h e R o c k)”旅馆,凯蒂也高兴地参加了。

到了店里之后,不出所料,基尼斯和贝涅都在。他们一看到贝尔就向她挥手,让她坐下。

「你想让雪莉公主也一起吗?」

贝涅瞪大了眼睛,高兴地给她安排了坐位。这些人对城中的主族和长耳族(R a b b i t y E a r)毫不畏惧。气氛立刻沸腾起来。

雪莉没怎么吃东西。她本来就吃得少,再加上有规定,绝对不能吃有碍唱歌的食物和饮料。花茶(F l o w e r)对喉咙不好,强烈的香辛料也不行,酒也不能喝,果乳也不适合。雪莉吃的东西只有一碗汤和一小块面包的果实。这是风媒花(鸟)的食谱吗?真是令人吃惊。坐在旁边的贝尔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大胃王。不过,贝尔倒是不会顾虑这种事,尽情地吃着。雪莉深感佩服地盯着她。突然,雪莉对贝尔低语道,

「原来你有这么多这么好的朋友啊。」

她的声音中回响着无尽的羡慕。仿佛是在说自己的手绝对无法触及一样,远远地望着座位上的热闹场景。

(那是什么眼神啊…)

贝尔的心中闪过一丝近似愤怒的想法。

「只要你愿意,这里的所有人都无论何时都是你的朋友。」

贝尔毫不客气地说道。语气绝不温柔。但是雪莉睁大眼睛盯着贝尔,简直是一副陷入爱河的表情。她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微微颤抖的嘴唇露出了无法抑制的笑容。

「谢谢…」

在座的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她轻轻擦拭着眼角的样子,却没有一个人说出来,只是继续着畅谈。如今,任谁都明白了贝尔邀请这位寂寞歌姬的真意。在雪莉看不见的地方,众人给予了她支持,给予了她正在追求之物。倒不如说,是在得到了给予之后,雪莉才知道自己一直在追求的是什么。

「来了,贝尔…」

凯蒂拉了拉贝尔的袖子。终于来了。贝尔兴冲冲地回头看向了那边。在了。她急忙叫来店员,问了问是否合适。想点一首歌…贝尔这么说道。然后,店员接过贝尔递去的硬币(D e n a r i i)之后就离开了。

「我刚刚点了首歌。」

贝尔悄悄在雪莉耳边说。

燕尾族(S w a l l o w T a i l)的女人看向了座位。四目相对——女人透明的眼睛从远处凝视着雪莉。雪莉被那双眼睛深深吸引。女人从雪莉的眼睛中,看透了她想要的歌。这就是这个女人的力量——如今,贝尔也明白了这一点。

在座的人都沉默了。

Lone…女人温柔地拨动琴弦。以此为信号,店里慢慢安静下来。众人的心中充满期待。女人张开黄唇,丝毫没有因被视线注视着而畏缩。

歌声响起。那是一首旅行之歌。与贝尔和凯蒂那时听来的不同,她所歌唱的是聚集在这家店里的人们。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本都有旅行的理由…有着这样的歌词,以及悲喜相交的旋律。

殷殷的歌声不会产生任何东西,反而因此会在听者心中引起某种别的东西。听到这里,贝尔终于确信了雪莉的痛苦的缘由,以及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把她带来这里。贝尔心中有了答案。

聚集在这里的人,都是孤身一人度过了漫长时间的人。

其中有着因为在种族上处于弱势,所以经常隐藏自己的能力,一直随声附和的人;有着把自己的心完全化为他人的虚像,失去了自我,失去了半身,明明可以得到幸福,却始终孤身一人的人;有会向周围的人露出獠牙,故意主张自己的存在,却因而使得自己被更加孤立的人。

因为放弃,因为愤怒,或是出于某种别的意志——出于各种各样的理由,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孤身一人。倒不如说,他们将孤身一人当成自己的归宿,除了心甘情愿将之接受以外别无他法。

跨越了种种因缘,平等地理解了孤身一人的重要性与悲哀,亦或是想要去理解——这便是立场、种族、意志、能力和追求都完全不同的异质者们的聚会唯一的共同点。

不是徒然地赞美孤独,也不是盲目地否定孤独。毋宁说,是自然而然地接受孤独。而且正是因为自然而然地接受,所以才能看清原本难以看清的东西。

旅途中的吟游诗人(T r o u b a d o u r)在歌唱。他们永远都是一个人。孤身一人的人们,为了让彼此的意志和思念交融而聚集在一起,为了终有一日再次孤身踏上旅途。这是为了让旅行的食量和意义发生变化,他们不断去发现。其实,活着就是一场旅行。即使不出门,他们也是旅行者,也是这家店的客人,是供旅行者们聚会的“搁浅(O n t h e R o c k)”酒馆的客人——就是这样的歌。

歌声诉说的,正是因为有着实际要踏上旅途的贝尔,以及已经是旅行者的凯蒂的存在,才让在座的人都同样地成为了旅行者。送走的人,迎来的人,旅行的人,都是不断地寻找着自己的所在(P i t c h),并不断守护着它的旅人。

可以说,这是一种想要从被神与法则(T h e m a)所支配的都市(P a r k)的“乐”之秩序中摆脱出来的危险心态。尽管如此,他们也不愿将自己的悲痛和苦闷寄托在都市(P a r k)和法则(T h e m a)这种身外之物上,反而选择将所有痛苦都归于自身。这是一首充满危险的生之赞歌。

但是,想要过上这样的生活,究竟需要什么样的才能呢?贝尔现在甚至认为这样的生活才是必然的生存方式。对于自己现在存在于此这种事情,难道还需要什么 法则(T h e m a)吗?一切都是无,无即是一切。为了活出真正的自己,把虚伪的自己全部吃个精光,又有什么不好呢?每当在这家店听到旅行之歌时,她都会这么想。但是,贝尔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内心暗流涌动的这种想法,正是自己被称为野蛮(B e a s

t y)的原因。

最后,琴弦颤动,歌声仿佛融化一般停止了。掌声响起,这首歌至今也没有在现实中产生任何作用,但它在人们心中引起的波澜,一定能引导听众做出某种行为。贝尔一边拍手,一边想,雪莉她又从歌中得到了什么呢?一定不会和自已一样,也不可能用语言相互理解吧。尽管如此,贝尔还是强烈希望彼此的思念能够相通。

回过神来,雪莉已经泪如雨下。纵使她用手捂住脸,眼泪也从手指的间隙落下,旅行者的女人站在她的旁边,雪莉羞愧地伏下了目光。

「我讨厌哭泣。…太卑鄙了。我不想因为哭而感到轻松。」

雪莉凛然说道,尽管如此,眼泪还是静静流了下来。

旅行者的女人举起酒杯,仿佛在祝福雪莉,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她那透明得令人吃惊的眼睛浮出微笑,没有说话。见对方没有任何回应,雪莉疑惑地看着她。

「她不能说话——除了唱歌的时候呢。她的耳朵也听不见,这是旅行的诅咒。」

凯蒂若无其事地解释道。

也许是这句话成为了导火索。雪莉这次真的哭了起来。

停不下来。她那纤细的身体里,究竟涌动着怎样的感情呢?雪莉只是静静颤抖着。尽管如此,她还是一边维持着凛然之姿,一边无心地哭泣。

「我太卑鄙了。」

雪莉凝视着离去的女子的背影,喃喃说道。

「为什么?」

阿德尼斯低声问道。这不是对城中的高贵种族该使用的尊贵语气。但贝尔知道,对现在的雪莉而言,这反而是一种温柔。

果然,雪莉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阿德尼斯。

「因为,那个女人绝对不会哭泣。我,讨厌自己。同样作为歌士,我嫉妒那个女人,懊悔,悲哀,但是…一想到我也还能哭出来,就非常高兴…」

基尼斯嗤嗤地笑了。他胳膊肘抵在了一旁的贝涅身上。

「听见没,哭是卑鄙的行为哦。」

「胡说!绝对不是。我宁愿把哭泣理解为勇敢。」

贝涅惊讶地回答。这些水族( M e r m a i d)有着一喝醉就爱哭的习惯。

阿德尼斯强忍着笑意说道。

「你那是什么意思?你是经常对着女人哭诉吗?“

「真失礼。明明你也意外地会哭鼻子。」

简直就是小孩子吵架。贝尔扑哧一笑。受其影响,雪莉也擦着眼泪笑了起来。

「对了,贝尔第一次在这里听歌的时候也哭了。」

凯蒂突然说出了意外的话。在贝尔惊慌失措的时候,男人们的眼神瞬间变了。捉弄的对象一下子锁定在了贝尔身上。贝尔也快哭了,公主大人也是完全中了她的圈套。这家伙一哭起来不杀了两个人是不会停的。如果你想哭就把我的胸借给你吧,不过先把剑放在地上。这三个人轮流说着,实在是不留情面。

「哭有什么不好啊,笨蛋。」

差不多得了,贝尔用一句话结束了荒唐的对话。雪莉的反应很敏捷,也可以说是很惊讶。

「你也会哭吗?」

雪莉惊讶地问道。

贝尔太过于吃惊,不知为何笑了起来。

「那是当然的。我也会自由地生气、哭泣的。越是不这样做的人,就越是会把自己的感情寄托在别处,无法取回,不是吗?像是神啊人民啊之类的。」

真是一副了不起的样子。其实贝尔的话有一半是开玩笑,但是对这位歌姬来说可不是开玩笑。这是一句贯穿了她的心灵的惊天动地的话语。

「…无法取回…感情…吗…?」

就连贝尔也察觉到了对方非同寻常的样子。

「对不起,我说过头了。」

但是,雪莉突然抓住贝尔的手,紧紧抱住了她。

「我想要被人需要。哭泣,就意味着我也想要需要什么人吗?」

贝尔环顾四周,大家都耸了耸肩,让她来回答。贝尔轻轻点头,回握住雪莉婀娜的手。

「就是这样,你逐渐忘记了你自己也需要他人。」

她的语气可以说是漫不经心。

「很痛苦吧?」

雪莉的眼睛渐渐噙满了泪水。贝尔按住了她想要捂住脸的手,雪莉哀伤地低下头,眼泪扑簌地落在贝尔的膝盖上。虽然是很微弱的答复,但雪莉还是说了出来,

「……嗯。」

「我觉得你已经不会再继续痛苦下去了。」

「嗯。」

「那个,我说过头了,对不起。」

「嗯。」

「啊——也就是说,我也和你一样,那个,也会想要被人需要的,你明白吗…雪莉?」

说着,她松开手,雪莉跳起来抱住了她。

青年(Y o u t h)年华已经过半的歌姬,搂住贝尔的脖子,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谢谢你,贝尔。」

她如此重复着。每当雪莉重复这句话时,贝尔就能从雪莉身上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重量。

(这个女人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原来是如此可爱啊…)

有谁会觉得这个过于纯粹的歌姬的眼泪很难看呢?

虽然并非雪莉所愿,但当时的贝尔确实嫉妒了。看着雪莉,她强烈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异形姿态。然而,她却发现自己心中充满了喜悦与怜悯,甚至还有优越感。她感觉到自己对这位公主所怀有的如此复杂的感情,就像是在看待身外之物一样。

忽然,她想起了自己与养父母分别时的场景。

是要吞下愤怒,咬住异形的自己,再在此基础上消除寂寞吗…。当时的自己这么想着,仅仅存在于此,就要强行背负如此贪欲吗,当时的自己咬牙切齿地想着。

而现在,当有人需要身为异形的自己,自己也想要接受对方的时候,贝尔却又感觉到了辛苦的滋味…。这种茫然的想法,与自己不知何时要去旅行的孤独感结合在一起,让她感受到雪莉的身体突然变得无比沉重。

(朋友,吗…)

看来想要征服这个词语,并不如她所想象的那么简单。

她一边温柔地抚摸着雪莉的背,一边想着这些。

7

一段平平无奇的日子过去了。

有一天,醒来的贝尔发现有一条口信(D e a l)传来.

是雪莉送来的。她想要邀请贝尔参加城堡里的舞会,兼做前些日子的回礼。诉说着如此话语的言语之叶,盛开在宛如与送来它的人一样惹人怜爱的浅莲红( L o t u s P i n k)鸟花之上。

把送来口信的花摆在桌子上,贝尔思索着该如何是好。然后,就像是在回应她的疑问一般,她脑海中的指引者(G u i d a n c e)立刻开始展示那庞大的知识。

(…举行舞会的“舞蹈之间”是构成“剑与天平之间( P u b l i c o f J u s t i c e)”的三个大厅之一,位于上位西(T o p W e s t),是掌管紫之刻( S o i r e e)的大厅。在那个地方,以城市的建乐为主,伴以气象乐和农乐的交响曲,与剑乐共同支撑起了都市(P a r k),成为了奏响神乐的场所——)

「哼。」

贝尔率直地点了点头。最近她已经完全习惯了指引者(G u i d a n c e)的存在,甚至有时候还会自己向自己发问。

「舞会是什么?」

不知内情的人只会觉得她在自言自语。果然,另一个贝尔——也就是指引者(G u i d a n c e)在贝尔脑海里展现了正确的知识。

(舞会指的是歌乐士与其他众多的乐者一起奏响神乐,谋求城堡的坚固与都市(P a r k)的安宁的活动。剑乐士若被邀请到舞会之中,就等于获得了上级剑士的地位。其中也有很多人把舞会当作邂逅的契机,借此和城堡中的主族结合在一起。)

「嗯,不过要是雪莉的话,应该没考虑那么多吧。」

明白了之后,贝尔为了确认其他人是否也收到了这个消息,走出了房间。

贝尔的目的地是贝涅的房间。似乎是因为对方是同性,所以她先来到了这里。但是,身为雌性的贝涅迪库丁此时仍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基尼斯、阿德尼斯在与贝涅一起讨论雪莉的口信。阿德尼斯最近的心情之好,让众人完全把他当成了外交派。

「我们打算穿着卡塔库姆战役时的制服( G l a s s w a r e)去。」

你呢?阿德尼斯问道。这似乎就是三个人讨论的内容。听了他的话,贝尔不由得笑了。

制服( G l a s s w a r e)上,破碎的地方就按照破碎的形状得到了修补。拼死战斗的痕迹反而被修补成了图案。在因沾上了飞溅的血和自己的血而变黑的地方,还特意用金色镶上了边,实在是恶趣味。看着三个人的脸,贝尔知道他们是认真的。这确实是对国王无言的批判,不过更重要的是,这也是三人幽默(H u m o r)的体现。

反正聚集在那里的人都是些趾高气昂的主族和高贵种族。无论阶级如何,一介剑士既然收到了公主的消息,就必须做好受到相应的非难的心理准备。

那还不如反其道而行之。阿德尼斯暂且不提,独臂的基尼斯和独眼的贝涅如果穿上这样的衣服,他们那曾经跨越惨烈的修罗场的身姿,就会形成一种无言的压迫,让周围的人为之颤抖吧。如果口出恶言的话,说不定马上就会被拔剑相向——如果能让对方这么想,那就大功告成了。也可以说是一种扮丑。

该说是恶作剧还是调皮捣蛋呢?在与战斗毫无关系的“舞蹈之间”里,这样的打扮一定会引人注目。他们的动机应该仅仅如此。

「总而言之,就是要像你一样,试着被当作野蛮(B e a s t y)之人来对待。」

阿德尼斯轻轻笑了。

「笨蛋。」

贝尔一脸无奈地回答,内心中有些羡慕。

关于服装,只有贝尔得到了不同的消息。雪莉说,想由她来准备贝尔舞会上的服装,希望贝尔能穿平时的衣服去城堡。这句话听上去就像是在讽刺她没什么像样的衣服一样,但看得出来,雪莉丝毫没有这种想法,她的目的很单纯。与其说这是在感谢贝尔带自己去“搁浅(O n t h e R o c k)”酒馆,不如说只是出于姐妹般的亲切感。

「在身为主办者的公主大人看来,像你这种男装笨蛋不太能适应那种场合吧。」

阿德尼斯又笑嘻嘻地说,这是在讽刺她不善于打扮自己。

「我才没有扮成男人的爱好,只是这样穿比较符合我的性格而已。」

贝尔有些生气地回答。

对此,贝涅叹了口气。

「不过,我也能理解公主的心情。不知不觉…就想要这样玩弄一下呢。」

「嗯,我明白我明白。」

基尼斯迎合般地笑了。

「你们在想什么啊?真恶心。’

看着贝涅的手不停地乱动,贝尔产生了实际被触摸的感觉,浑身鸡皮疙瘩。她吐了吐舌头,斜着抱起了胳膊,生怕被碰到一根手指。她的样子引得大家哄堂大笑。真是一群爱笑的家伙——是啊,她自己也笑着这么想。

然后,她突然注意到了卡塔库姆的服装这件事。

(这些家伙,其实应该知道吧…?)

在卡塔库姆,就在贝尔自己认为事情已经结束的时候,战斗却还在继续这件事。

也许吧。她下定决心问了出来,而众人的回答却再次令她震惊。

「你已经知道了吗…」

阿德尼斯的表情既惊讶又抱歉。基尼斯和贝涅也是如此,这种期待落空的感觉,让她非常失望。

「那个,我觉得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阿德尼斯辩解道。仔细想想,即使经常把自己关在“壳(班 布)”里,身为最高阶级(T o p H i e r a r c h y)的他也不可能不知道这种事情。

「什么啊,原来烦恼的只有我一个人啊。」

「那个,对不起。」

「虽然知道这样太见外了…」

「不好意思,贝尔。」

三个人接连道歉的样子让贝尔心中相当痛快。她不由得得意忘形起来。

「对了,听说加普为了那件事,有话要对我说…」

阿德尼斯突然想起来般说道。这当然是为了岔开话题,但贝尔不由得吓了一跳。

「贝尔,加普没对你说什么吗?」

「这个嘛…你还是听他本人来说比较好。」

贝尔努力平静地回应,却感动心中骚动不安。

十有八九,加普要说的是阿德尼斯的父亲的事。

加普和阿德尼斯的父亲汤姆=科林斯战斗,并且杀了他。

(这件事,他还不知道吗…)

她确信了。这是多么微妙的巧合啊。但是这样的话,贝尔就什么也不能说,也什么都不能做。她只希望加普和阿德尼斯之间的风波不要过于激烈。

(双方都不要说多余的话就好了…)

在信念的归宿上,加普和阿德尼斯有本质上的差距。

(不过,也只有现在了吧。)

阿德尼斯最近的心情非常好,但这说不定反而会成为灾难的种子。心情只会处于狂躁和抑郁两个极端的阿德尼斯,根据与加普之间的对话,近来心情愉快的他,可能会变得极度低落,或者勃然大怒吧。

也许是察觉到了贝尔的内心,基尼斯说了一句让她吓了一跳的话。

「加普吗?要让阿德尼斯在“舞蹈之间”跟首席剑士干场架吗?」

「哈哈,那可真是棋逢对手啊。」

两人的声音都充满了享受。

「别这样。你们想让雪莉丢了面子吗?」

贝尔阴着脸说道,语气也自然而然变得严厉起来。

但是,这三个人都是不会听的,贝涅还笑着问道,

「如果打起来的话,贝尔,你会支持谁?」

「笨蛋!」

贝尔压低声音说道。男人都是小孩子,也不会理解别人的想法。一旦发生状况,她就打算就用自己的剑把所有的人都惩罚一遍。

也许是感受到了她的这股杀气,三个人都像是因恶作剧被责备的孩子一样耸了耸肩。尽管如此,脸上还是笑着,真是一群不知悔改的家伙。

贝尔深深地叹了口气。

时间由赤色转为紫色。随着时间的推移,“舞蹈之间”的门被打开了。

与“玉座之间”和“剑斗之间”不同,大厅里几乎没有观众席。

只有供人歇息的豪华长椅沿着大厅的边缘排列着,中央全是广阔的舞场。天花板上悬挂着巨大枝形吊灯,墙壁、柱子上到处都是闪烁的刻印(S p e l l),再加上镶嵌其中的无数时计石( o'c l o c k),简直可以用绚烂来形容。

舞台分为上下两层,高的一层像是露台一样,歌乐士们的头阵早早就到达了那里,庄严地表演着国家的“剑与天平(J u s t i c e)”之歌。那里至今没有雪莉的身影。打扮怪异的阿德尼斯等人早早就受到了大厅中的瞩目,有人在窃窃私语,其中半是称赞半是污蔑。而此时,贝尔和雪莉正在休息室里。

不如说,她所受到的赞赏与侮蔑的视线比阿德尼斯他们更甚。

从贝尔拿着刻有王女的印记(S p e l l)的花瓣,向掌管着“舞蹈之间”的神官请求指路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开始了。

「我是拉布莱克=贝尔,应雪莉公主的邀请而来。」

听着贝尔那仿佛是被唤上战场的语气,紫色面具深处的神官仿佛吓了一跳。“舞蹈之间”的神官,衣服和斗篷都是紫色的,而且全都是女性。这也成为了对贝尔的评价分为了反对和赞美两个极端的原因。同性之间特别容易表露感情,这一点无论男女都一样。

第一个被贝尔搭话的神官,从体格来看,应该是个小女孩。实际上,这个悄悄摘下面具的月瞳族(C a t's e y e s)小姑娘,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贝尔的外貌,那是一张让人不禁怀疑尾巴是否还尚未脱落的稚气未脱的脸。

看到贝尔微微一笑的样子,她顿时红了脸,慌忙重新戴上面具。

「公主大人在这边,请跟我来…」

她战战兢兢地招了招手,领着贝尔开始前进。在进入休息室之前,包括进入休息室之后,贝尔都一直备受瞩目。无论怎么说,她背上的东西实在是过于巨大。无论什么时候,她都不愿放下“咆哮剑(R o u n d i n g)”。它永远是自己同心的伙伴,而它那一种异样的震撼力让周围的人不断发表看法一事,则实在是不足挂齿。

一进休息室,就有人拦住了年幼的少女神官。少女的表情顿时严肃起来。

「不等我的命令就擅自带路,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一种特别尖锐的、嫌弃贝尔的声音。看样子是年长的神官。她们干脆地摘下面具,就像发饰的一部分一样将其戴在头上,可见紫色神官们与其他大厅的神官相比,对于要不要戴面具的自由度更高。

「你是?你是知道这是哪里还进来的吗?」

这次,她转向贝尔,冷冷地说,言语间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

贝尔无言地拿出印有王女的刻印(S p e l l)的花瓣。

对方似乎更加嫌弃她了,眼角一下子上扬。

「那可不是你这种无赖能拿到的东西。仔细说说你是怎么拿到的。」

竟然被她当成了强盗。或许,她的心中其实已经察觉到了贝尔是被邀请来的吧。但是,即使那真的是公主的邀请,也只会让她更加不悦而已。贝尔隐隐觉得她有些要嘴硬到底的意思。即使是确认了邀请的真伪,她也不会道歉,只用说自己不知道这回事就行了,甚至可以说自己这是在尽职尽责。果然,这位壮龄的月瞳族(C a t's e y e s)女性执拗地盯着贝尔。

「不必了!」

贝尔大喝一声,周围的幼年和壮年都吓得后退一步。一瞬间,整个休息室都陷入了沉默。

「让我去见雪莉,这件事情就过去了。」

她故意直接叫出了这个名字。壮龄的女子瞪大了眼睛,嘴唇在颤抖。

「多么野蛮(B e a s t y)啊…」

「我确实是个粗人,虽然粗野,但不卑鄙,你要记住。」

她高亢地说到。事实上,她是打算对休息室中的所有人都这么说的。在贝尔看来,这种程度的刁难已经是习惯了。她已经不打算再一一理会,也不打算为此而烦恼了。她已经习惯了都市(P a r k)中的生活方式。

「谢谢你的指引。」

她对少女神官行了一礼,言行举止充满了礼仪、英姿飒爽。一瞬间,少女在面具深处呆住了。

然后,她迅速离开两位神官。

「雪莉,你在吗?」

她大声呼喊的样子又确实像个盲流之辈。但她的态度中充满了要自己选择应尽礼仪之对象的意志。于是,在场的人们的态度被分成了赞扬与污蔑两个极端。不过,这与贝尔无关。

「我在这里哦。」

传来了窃笑的声音。

贝尔回头一看,是穿着华贵的雪莉。这位女性为什么能打扮得如此雍容却又不失清秀呢?这就是贝尔的第一个想法。

雪莉挥了挥手,让陪同的神官们退下。

「你叫的那么大声,我好高兴哦。真想再躲一会儿,让你再继续叫叫我。」

「什么嘛,真是坏心眼。我打从一开始进来的时候,你就已经知道了吧?」

雪莉吐了吐舌头,缩了缩脖子。她的动作很自然,一点儿都不让人讨厌,非常可爱。

「嘿嘿,到这边来,贝尔,我有件衣服想让你穿。我是绝对不会让你逃的哦。」

她似乎看穿了贝尔的心思,拉起她的手,就像是要捉弄贝尔一样。在其他歌乐士还在换衣服的时候,贝尔被她不由分说地带走了。

两人身影消失的瞬间,休息室里顿时充满了欢笑、赞美、屈辱和怨恨,如繁花盛开一般五彩缤纷。

「这个…」

贝尔哑口无言。

她站在大大的镜子前,身前摆着一件纯白的礼服。

至于这位手持礼服的水族(M e r m a i d)的服装师(D e s i g n e r),贝尔觉得很是眼熟。原来,在卡塔库姆战役时,就是她为贝尔设计了衣服。一问才知道,阿德尼斯他们穿的衣服也都是她特意修补的。他们甚至说,能穿得那么合身,都是这个服装师(D e s i g n e r)的功劳。

那位服装师如今(D e s i g n e r)一边“嗯嗯”地说着,一边在贝尔身上来回试着。

「长度好像刚刚好,不过她好像穿这件比较合适…」

「很漂亮呢。不过,这款更好吧?」

「嗯…不过,公主大人,考虑到头发的问题,这个颜色比较合适。」

「哎呀,是呢。」

两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时而表情严肃,时而神采奕奕。贝尔试穿了无数的手套,各式各样的贵金属,各式各样的鞋子、发饰、指甲油、在脸上刷上红印、在唇上涂上口红。无数的小小道具像山一样堆在了一起。

贝尔就像稻草人一样被两个人夹在中间。在茫然中,她渐渐被打扮起来。没有插话的余地,她能做的,只有对雪莉的呼唤做出反应而已。

「这是我最喜欢的裙子,和你的年龄正相衬。非常合适」

「谢谢。」

「呐,这个很漂亮吧?很适合你的手。戒指的话,这个最好。」

「…嗯。」

「你的头发真漂亮,如果用上银的话会更好看的。耳朵也配上吧。」

「…嗯。」

咆哮剑(R o u n d i n g)已经从她背上卸了下来,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后台的角落里。剑身刺穿了长椅,陷进了地板中。因为是珍贵的剑,所以才特意放在了长椅上,结果却因为剑那超乎寻常的重量变成了这个样子。也正因如此,才有了这颇显合适的剑架。

万一剑倒了就不得了了。因为没有人能举动它,也没有人能移动它。万一掉在歌乐士柔软的脚上,骨头就会被砸得粉碎。仅仅耗费一张长椅代价已经相当小了,剑贯穿其中的样子也让后台的人有种被收进剑鞘的感觉,让人感到安心。

「绝品啊。」

不久,服装师对自己所完成的工作做出了满意的评价。

「真漂亮!简直就像是天鹅之花一样。」

看着打扮完毕的镜中的贝尔,雪莉发自内心地发出了感叹。

贝尔已经说不出话了。她既疲劳又困窘,她还是第一次体验到,光是呆呆地站在这里就会这么累。然而,也许是回报吧,贝尔自己也感到了一种人靠衣服马靠鞍的感觉,心中既惊讶又发痒。看着如今的自己,她心中有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

「确实,感觉好像变成了一只鸟一样,脚下轻飘飘的。」

她的言外之意是想要背上剑,但是雪莉没能理解。

「轻装上阵对跳舞很有帮助。今晚请好好享受吧。」

这时,神官们突然来叫雪莉。

其实她们从刚才开始就在叫雪莉了,但是雪莉却半无视了她们,形影不离地纠缠着贝尔。她本身是负责率领歌士的忙人,和加普一样,本不是在这种场合埋头于私人交往的时候。

「去吧,雪莉。我已经很满意了。」

听了贝尔的话,雪莉反而寂寞地皱起了眉头。刚才还像姐姐一样给贝尔换衣服的她,不知不觉间就对着贝尔撒娇了。贝尔终于笑了起来,似乎是意识到了这一点,雪莉脸上微微泛红。

「贝尔,刚才被你怒吼的神官,一直对我说唱吧唱吧,无论我唱得多么大声,她都不会让我停下来。」

雪莉低声说道。

「一定是因为她自己不会唱吧。不过从现在开始,我也要学着像你那样做呢。」

说完后,雪莉扑哧一笑,轻飘飘地退了出去。

贝尔露出了苦笑。她瞥了一眼镜子,看到自己宛如纯白花朵般的可爱模样,差点笑出声来。这是什么不好笑的笑话吗。在地上驰骋的狼,要天鹅的翅膀又有何用?她是这么想的。

进入“舞蹈之间”的瞬间,贝尔感到可怕的漂浮感袭来。脚下就像是空着一样,不由分说地就让她意识到自己与大地的联系很稀薄。实在是太不自然了。

如果阿德尼斯在身边的话——仅仅在身边而已,自己的心情应该会轻松许多吧。但是她没能如愿。

阿德尼斯似乎有些醉了。

「就像一朵鸟花一样,看起来很好吃。」

刚一见面他就说了很没节操的话,侧腹部挨了贝尔的一记铁拳。

紧接着,加普也来了,和贝尔打过招呼之后,他就立刻把阿德尼斯带走了。

至于基尼斯和贝涅,他们各自用各自的方式让周围骚动起来,被女性包围着,一副忙碌的样子。基尼斯以独臂的姿势,灵巧地将盘子放在膝盖上,津津有味地吃着食物喝着酒。他的左袖耷拉着,丝毫感觉不到独臂的凄惨,反而充满了幽默感。他的周围自然而然地聚集起剑士以及对战斗感兴趣的高贵种族,大家一起吃,一起喝,一起谈论指挥和剧本。

另一边,贝涅的独眼表现出了无尽的忧愁,他以以泪洗面的方式吸引着自己喜欢的女人。他絮叨着伤口的来源的样子,在旁人看来,确实是吸引到了少女们的心。若是考虑聚在贝涅周围的女人们的心情的话,就不由得会这么想:她们应该是是明明知道他在骗人,却还是心甘情愿受骗吧。

两个人半斤八两。随你们的便吧。贝尔有些赌气地一个人迈开步子走了。

不过,让人吃惊的是,向贝尔打招呼的男人不止一两个,全都是邀请她去跳舞或者喝酒的,甚至还有人邀请她去外面的露台上吹吹夜风。唉,你们还是找个别的对象吧——贝尔不由得想要如此忠告。刚开始的时候,为了不失礼貌,她还会礼貌地拒绝。但慢慢地有无礼之徒出现了,对此,贝尔也已经完全习惯了。

「哦,你就是那个用刚剑的女人吗?据说你还有个外号叫碎剑者,和传闻中不一样,真是纤细的手腕啊。」

一个男人突然握住了贝尔的手,贝尔则迅速地将身子靠过去,笑得像花儿一样灿烂。

两人彼此靠得很近,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气息。贝尔摆出一副要靠在对方身上的架势,对方的表情顿时恍惚起来。男人真的永远是个孩子。贝尔轻轻回握了一下他的手,男人的脸立刻变得铁青。猛烈的剧痛让他瞪大了眼睛,想甩也甩不开。最后,男人整个手腕的骨头开始嘎吱嘎吱地作响。再被捏下去,手肯定会碎的。男人被恐惧支配了,而贝尔依旧露出纯真的微笑,在男人发出尖叫之前,她突然松手。男人摇摇晃晃地往后退,好不容易才没有一屁股坐在地板上。

「想要碰我的话,就得做好一只胳膊的觉悟哦。小心别被我咬死。」

对着目瞪口呆的男人,贝尔微微一笑。

也有不计其数的因她这样的行为而感到兴奋,或者认为这是一种挑逗的男人。当然,也有同样数量的男人侮辱她是个野蛮(B e a s t y)的女人。在这里,贝尔得到的评价也是两个极端。

(啊,真烦人。)

贝尔本人则完全不在乎。反正这些男人都是些出于无聊的好奇心而靠近自己的。她的外表、异常的出生、手中的刚剑、充满波折的人生…作为好奇的对象,贝尔是十分够格的。即使她答应何男人们一起跳舞,也只会变成庸俗话题的种子吧。对方的甜言蜜语,和与她在战场上以剑交锋的敌人的狡诈策略相比,不过是显而易见的戏言罢了。一切都是这么可笑。

她并没有表现出轻飘飘的浮游感,也就是说,她没有让对方看到自己的任何弱点,也没有任何供人趁虚而入的机会。她只是飘飘然地在等待着。具体在等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贝尔只是等待着而已。等待的对象则是雪莉。她为什么邀请自己来这里?贝尔必须看清其意图。

话虽如此,贝尔已经大致猜到了。当注意到雪莉和歌士团一起登上了上层舞台的露台之上时,她确信了。

慢慢地,大厅中的嘈杂声仿佛融化在了外面的黑暗一般,安静了下来。

雪莉出现了。她率领着歌士们、立于城中的建筑者们,以及气象乐者们,背后映衬着巨大神树的威姿,以凛然的姿态举起了手。

「荣光永存。以神之御枝(外 观)之业,在尊贵的“剑与天平(J u s t i c e)”之上,吟唱永久的光荣吧。」

雪莉说出足以与神言匹敌的尊贵巫语。

哇…大厅中充满的欢声,也随着雪莉再次举起的手,慢慢地静了下来,仅剩微微的喧嚣强烈地撞击着耳朵。一种舒畅的紧张感油然而生。就在彻底的沉默即将来临之际,低沉而安静的歌声开始响起。聚集在“舞蹈之间”的各种乐者们开始了演奏,接着,大厅中突然充满了高亢的咏唱(C h a n t)。颤动。贝尔感动得兴奋不已。由百余名歌士、乐者组成的团体,随着雪莉的一举手一投足,仿佛跳动般弹奏出音符。他们的演奏很是出色,不过,现在站在那里,仿佛如率领全军的剑士之长一样唱着歌的,真的是曾在“搁浅(O n t h e R o c k)”旅馆悲痛地埋膝哭泣的雪莉吗?

那美丽而可怜的身姿,如今带上了神圣的色彩,打动了贝尔的心。

最重要的还是那首歌,很有张力,听起来很愉悦。在殷殷的庄严歌声中,有着一屡向往着“乐”的坚定意志的光芒。歌声中几乎没有贝尔曾经在无意识之中感受到的悲壮感,而是饱含着光彩夺目的光辉。

(是这个吗…)

贝尔确信了,不禁热泪盈眶。雪莉想让贝尔看的就是这个。话虽如此,这并不是身为歌士团首席的雪莉想要展现她身为王女的威严,而是想明确地回应贝尔对她说的“既然你已经认识到痛苦的由缘,那么就没有必要再痛苦下去了。”的这句话。

(真努力啊。)

是一样的啊。雪莉和基尼斯,贝涅,还有阿德尼斯他们是一样的——就像他们也曾经在贝尔不知道的地方过着痛苦的日子,而有一天,他们终于抬起头来,对一直以来遭受的痛苦毫不避讳,难为情地说,“原来这样的事也能做到啊”是一样的。而站在那个奢华的舞台上的雪莉,实际上并没有失去亲切之感。半闭着眼睛的她一副沉醉的表情,隐约而确实地感受着贝尔的存在,以此为支撑,她不知不觉间甚至忘记了痛苦本身。虽然身处被人规划好的桎梏之内,但雪莉确实是在竭尽全力地自由歌唱。这让贝尔喜出望外,也羡慕不已。

(我也不能输啊…)

如鸟儿一样的漂浮的不安感变得更加强烈,激起了贝尔类似于嫉妒的对抗心。自己终究是一匹驰骋在大地上、露着獠牙的狼。鸟儿华丽的飞翔和歌声,并不属于自己的领域。只要在这里,自己就一定无法胜过雪莉。贝尔有着这样的想法。这不是为了争强好胜,而是为了认识到自己的弱点——为了无论到什么时候,彼此都能平等相待。这无疑是贝尔和雪莉所共同期望的。

雪莉连续唱了几首庄严而华丽的、颂扬王国与神明的歌曲。

从那以后,声音就安静下来,以演奏者为优先,舞会再次开启。

与此同时,贝尔也意识到自己没有必要再待在这里了。她干脆地转过身去。

她像跳舞一样从那些好了伤疤忘了疼、还想向她发出邀请的男人们手中溜走,快步走向出口。然而在门和贝尔之间,有一个人突然闯了进来。

「晚上好,拉布莱克=贝尔。你的打扮真漂亮,很适合你。」

来者身材娇小,身穿正装(T u x e d o),形状优美的兔唇露出殷勤的笑容。

「你总是这么唐突。凯蒂=“贤者(T h e A l l)。」

贝尔笑了。她正想着是不是有着这个可能——果然这个男人也接受了邀请,应邀而来了。

「哎呀呀,我心爱的女人好像是要回去的样子呢。明明宴会还没有结束。」

凯蒂自言自语般说道。他的语气虽然垂头丧气,却竖起了长长的耳朵,用恶作剧般的眼神盯着贝尔的脸。

「我没有再待在这里的理由了。」

「不不,这个判断过于草率。理由,常伴于你的影子之中。」

他用非常滑稽的态度说道。贝尔扑哧一声,回以笑容。

「像你这样的人,在“硬币之国(D e n a r i i L a n d)”中被称为“空”。」

「那是什么啊。」

「你想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凯蒂轻轻伸出那只乳白色的手,动作非常自然。

「那就和我一起跳舞吧。」

「…我只在小时候的村落(F a r m)庆典上跳过舞哦。」

虽然嘴上拒绝,但是贝尔的那只手却不知不觉拉起了凯蒂的手。凯蒂的动作,让她觉得这么做才是理所当然。

「即使是花儿和野兽也能起舞。更何况是我心爱的姑娘呢。难得来到了这里,还准备好了衣服,总不能没体会过舞蹈的喜悦就回去吧。」

他一步一步地把贝尔拉回大厅中央。可以说,凯蒂的领舞从这个阶段就以及开始了。接下来就是跳舞了。像是被风吹拂的花儿,又像是追逐猎物的野兽,凯蒂完美而自然的表演,就像曾经在卡塔库姆之战中发出的结界信号一样。

「你不知道被冠以轻盈之名的自己的由缘。我打心底里羡慕你能从名为重力的桎梏中半解放出来。」

凯蒂微笑着说道。他用身体把贝尔慢慢引进了舞会之中。一直以来关注着贝尔的人们的视线都被他吸引住了,而他似乎毫不在意,凯蒂一边继续说,一边配合着音乐,让两人的身体沉浸在动态的某种旋律之中。

「“空”是什么?」

「自由自在。」

凯蒂当即说道。

「“空”,指的是那些知道自己的由缘,知道自己所在之处,却不为之所困,想要挣脱一切束缚,甚至想要做出挣脱束缚之事的人。」

「那就是空吗?」

「其实,一切都是“空”。所有活着的人,本来都是真正的自由之人。而注意到了这一点的人,被特别称为“空”。」

不知不觉间,贝尔跳起了舞。她的行动既像是剑乐,又像是居合,但又不同于任何一种。那是飞翔般的歌舞动作。凯蒂继续低声说道。

「Step(踏 步)是偶然,但也是必然。不踏出步伐,就没有“生”。而踏出步伐,就意味着迈向“死亡”。一切都是“空”。万物得到解放,同时连结在一起。没有怨恨,也没有希望。花儿在飞舞,野兽在追逐。只是在移动,只是在流逝。」

这些话,伴随着踏在地板上的声音,传入贝尔耳中。轻松,流丽,婀娜——贝尔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轻得简直不像是自己——也可以说,轻得让她觉得自己的身体确实就在那里。翻飞,跳跃,牵手,松开,微笑,头发流动,礼服化为翅膀。在这高扬和舒畅的感觉中,贝尔突然感到自己正在与大地诀别。此时此刻,曾经那么不幸、那么无情的大地,仿佛是在留恋贝尔一般,伸出重力之手,轻轻抓住了贝尔的身体,继而离开——在闪烁的光芒和流淌的演奏中,仿佛一切都凝固了。贝尔心中产生了一个唐突的念头。

(总有一天,我也会与“咆哮剑(R o u n d i n g)诀别吧…)

刹那间,她的胸中因悲伤而苍白不已。沉郁的话语,像是滚落一般脱口而出。

「不行…至少现在,我还不能感受那种自由,不能得到那种自由。我太孤独了…太寂寞了,甚至变得奇怪了。」

凯蒂微笑着,什么也没有说,继续引导着贝尔的Step(步 伐)。借着他所展现的动作,贝尔就那样用全身歌唱、飞翔。

此时,贝尔知晓了鸟儿的喜悦。在那之前,她确实有一种变成了鸟的感觉,但不并感到欣喜,有的只是违和感。如果,曾经驰骋在大地上的狼被夺走了獠牙和强韧的四肢,取而代之的是婀娜的翅膀,会变成怎样呢?恐怕,狼会脸翅膀的用途都不知道吧。因为过于不协调,所以只能自己把背上的翅膀咬断吧。即使狼失去了身为狼的缘由,想要在空中飞翔,这也从根本上就是错误的。失去了自我的狼,结局变是连想要追求之物也一并失去了。

但是,贝尔如今真的化为了有着翅膀的狼。虽然她的全身都在歌舞,但她不是一个歌乐者,而是一个剑乐者。狼虽然还是狼,但同时也在扇动着翅膀。

轻盈,贝尔切身体会到这个词所包涵的诸多深意。

喜悦与不安,悲伤与愤怒,优越感与羡慕,这个词就像是将这些都混杂在一起的琥珀结晶。正因为如此,大家才会忌讳轻盈。也正因如此,大家才会向往轻盈。贝尔完全理解了他们的心情。

不知不觉间,她的Step(步 调)变慢了,周身的歌突然以一定的音调流淌着,仿佛消失在了夜色之中一般,渐渐与现场的气氛融合在一起,变得模糊起来。

歌曲结束了。演奏进入了短暂的休息。不过,为跳舞的人所准备的演奏是由轮班人员组成的。如果想要继续跳舞的话也能做到。

但是,凯蒂停下了脚步。贝尔也松了一口气,停下了脚步。

对于刚刚学会如何扇动翅膀的狼来说,这已经是极限了。而凯蒂很好地理解了贝尔的状态。深鞠一躬之后,他们走向了空着的长椅。

这时,贝尔注意到了掌声。在那之前,她的耳朵似乎也捕捉到了遥远的声音。随着距离越来越近,终于响起了几乎爆裂般的掌声。这时,她才终于明白.

「太棒了!多么野蛮(B e a s t y)的美啊!」

「旅行中的长耳族(R a b b i t y E a r)和碎剑的女剑士…他们的舞姿简直完美!」

「看到了吗,那悠然的样子,简直就像是打破了高贵舞会的规矩一样,不是吗!」

虽然夹杂着奇怪的评价,但是因此才显得毫无虚假的赞赏落在了贝尔他们身上。有一半的人在喝彩,另一半人则露出厌恶的表情,发出轻蔑的声音。被贝尔无情甩开的男人们也在其中大声叫嚷着。看着将大厅一分为二的观众,贝尔的心情非常舒畅。平衡,也不错啊。真心喜欢和真心讨厌的人各占一半正好。

她规规矩矩地坐在了长椅上,口中不禁说道,

「和天平一样啊。说不定,每个人心中都有着一座天平。」

凯蒂端着两个被注满了的酒杯,眼睛微微有了反应,兔唇带上了些微的紧张感。为了缓解紧张,他微微一笑,就像是把贝尔的话当成了耳旁风一样。

贝尔注意到了他的样子,但什么也没说。贝尔以天生的敏感察觉道,凯蒂对自己的态度不仅仅是出于好意,更是有某种期待。说得不好听点,就像是想利用贝尔完成某种任务。但无论如何,凯蒂什么都没说,贝尔也什么都没问。她默默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露台上,站着两位最高阶级(T o p H i e r a r c h y)的人。两个人都是月瞳族(C a t's e y e s)。一个是金黄色的体毛和威风凛凛的身躯,充满了壮年之人的威严。另一个是银白的体毛和纤瘦的身体,犹如水钢打造而成的“弯剑(R a i p e r)”那样,让人感受到年轻人的柔韧。

「我妨碍了本应和你站在一起的人。原谅我的不解风情,阿德尼斯。」

「你是在说贝尔吗?没有任何值得你说到这种程度的事,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在夜风的吹拂下,阿德尼斯听着对方的话,说道。他将酒杯贴近唇边,嘴唇略带嘲讽地向上翘起。

加普微笑着。也许他的内心是在思考对方是否是值得托付自己的师妹的人,才会仔细观察着对方吧。他的眼神这样是说的。阿德尼斯扑哧一笑。

「话说回来,光是我和你在这里这件事,就少不了被人过度解读吧?」

露台是恋人们交谈的场所,同时也是政谈和共谋的场所。

事实上,在晋升到最高阶级(T o p H i e r a r c h y)之前,阿德尼斯也曾多次利用过这个地方。

那纯粹是因为这样做很有趣。阿德尼斯与其说是出于出人头地的欲望,不如说是出于一种“无论什么都好,只要有能让自己沉迷的东西,自己就能安心”这种无赖的动机。

在自娱自乐的过程中,他不知不觉间就升到了最高阶级( T o p H i e r a r c h y),这在其他剑乐者看来,实在是一种荒唐而愤愤不平的做法。这也是他被大部分剑士讨厌的原因之一。

「你只需要要告诉他们,你真正想要的是不同的东西就行了。」

「太荒唐了。他们可不是说了就能明白的人。我也没想过要他们明白。」

「你还是老样子啊。」

「觉得我傲慢吗?」

加普摇了摇头。

「你的影子,让我想起了年轻的我…或者说是,提香。」

他说了和之前的基尔相似的话。总之,其中没有丝毫揶揄的色彩。

阿德尼斯收起了笑容,在红色的头巾(B a n d a n a)下瞪大了眼睛,仿佛要看清对方的真意。

「…一开始击碎了提香的剑的人,是你吧。」

「如你所见,是我将之击碎了。」

加普喃喃地说,

「那是因为,你不能抱她吗?」

「没错。」

加普直截了当地点了点头。

「你知道提香倾慕你吗?」

「你才是吧。外面不是一直在传你和她之间的恋情吗?」

加普罕见地用问题回答了问题,阿德尼斯苦笑道。

「我一直被她当成小孩子。结果得到了安慰的反而是我这边。」

听了这话,加普也不禁露出了笑容。

「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女人。」

「我知道。提香也是,大家都知道的。说起来,水族(M e r m a i d)会有这样拙劣的恋爱行为本身就很奇怪。——提香她,只是感到了寂寞而已。」

「是吗…」

「嗯。」

「我不能理解那个人的哀伤。所以,我无法拯救那个人。很遗憾…」

说出如此话语的加普,并不是想强调提香堕入了邪恶的“魔(N í e h ö g g r)”之中,而是在表述即使自己击碎了至今仍是剑友的提香的剑,却也没能将她从心灵的困境中拯救出来的遗憾。

阿德尼斯也明白这一点,红色头巾(B a n d a n a)下的表情无意识间放松下来。

「以首席剑士来说,你实在是太软弱了。被你击碎的剑,已经由我复活了。没能拯救她的,不只是你一个人啊。」

回过神来,阿德尼斯的语气变成了像是在鼓励加普一样。以前,他总是和加普对着干,现在却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他不由得露出苦笑。

「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说这个吗?」

「并不全是,但也不是毫无关系。」

然后,加普直截了当地说。

「在卡塔库姆,我和你的父亲…汤姆=科林斯战斗,并杀死了他。」

他的话语如铁一般沉重,但是,阿德尼斯就连这些都随着夜风随意接受了。

「我知道。」

他的嘴角带着平静的微笑。在淡蓝色的圣星照耀(E a r t h S h i n e)下,阿德尼斯手中的玻璃工艺酒杯响起了冰块融化的声音。

「是告死鸟(R a v e n)为我带来了口信。」

「是吗…」

「这也是父亲的愿望吧。他至死都在守护卡塔库姆。而且他的对手还是城堡中的首席剑士,这可比被死亡的瘴气侵染而死要奢侈得多。」

短短的时间缓缓流逝,阿德尼斯突然抿嘴一笑。

「你不是那种会来祈求剑斗对手的遗属的乞讨的男人吧,你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你果然很敏锐啊。」

加普喃喃道。阿德尼斯没有理会,继续等待。

「…是剑。」

「什么?」

「我保管着你父亲的剑。」

阿德尼斯眯起眼睛。他目光的前方,是溶解在酒杯中的冰块,绝非加普。那是一种拒绝被他人理解自己想法的冷漠目光。

「…我要怎么做,你才会把那把剑给我?」

「条件是,你必须把之前从各种各样的死者手中夺来的剑,全部还给死者的遗属。」

「这就是首席剑士的裁决吗?」

「没错。」

「那么,以剑士之名,我要向你申请居合。」

阿德尼斯突然松开了手,酒杯和冰块一起碎裂在露台上。淡淡的紫色光芒瞬间弥漫在两人脚下。酒是红色的,是像血一样的颜色。刚刚融入那红色液体中的冰块,被阿德尼斯的脚踩碎了。

「通过居合来夺回剑吗?」

「只要你不松手,我这边也绝对不会放手。」

阿德尼斯第一次回头,用冰冷的眼睛冷冷地凝视着加普王者般的双眸。

既然不能用语言互相说明,那就用剑来说吗…可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就算被称为盗剑者,你又为什么要收藏剑呢?我对这一点…」

「我不能告诉你。」

话音刚落,阿德尼斯脚下的冰块和酒杯更加碎裂。

「班布。」

噌,阿德尼斯从虚空中抽出了剑。剑尖上充满了冰冷的杀意。阿德尼斯的剑斗总是以杀死对方为前提。因此,像那种不涉及硬币(D e n a r i i)的无益剑斗,他无论受到多大的痛苦都不会参与。在那里的,只有单纯的凄绝意志。

但是加普纹丝不动,取而代之的是几个黄牙(I v o r y)的身影迅速登上了露台的楼梯。是跟随在加普身边的“剑斗之间”的神官们。转眼间,他们就成为了加普的盾牌,挡在了阿德尼斯面前,让阿德尼斯连先发制人的机会都没有。他们早早拿起被锁住的剑,等待着加普的神言去命令他们讨伐这个无法无天的人。

不仅如此,一众神官翻动黄衣,堵住了大厅的入口,堵住了想要去往他们所在的露台的人。阿德尼斯被完全孤立了。

阿德尼斯看到另外一位神官捧来加普的剑,小心翼翼地将剑柄转向他的样子,冷冷地说道。

「这是宴会的余兴,希望首席剑士阁下能够以一名剑士的身份握住这把剑。」

「我不打算接受即兴剑乐(I m p r o m p t u),改日…」

加普的话就像没说完一样突然消失了。

然后,他那聪慧的目光从阿德尼斯身上移开,投向了神官们走过的阶梯。

有人说话了。

「你们俩怎么了?剑斗吗?」

接着是咚咚的马蹄声。

阿德尼斯的眼睛注视着神官们,同时追随着加普的视线,喃喃道。

「基尔…」

有着红色马身的剑士带着愉悦的笑容来到了两人中间。

阿德尼斯和加普都对那异样的打扮瞠目结舌。

基尔竟然穿着一件水钢制成的无袖外衣。水钢之衣是水族(M e r m a i d)最喜欢的战场装束。其表面被染成黑色,内衬则是燃烧般的猩红(O x b l o o d)。下面是四蹄族(C e n t a u r u s)绚烂的铠甲。他的双臂被外套的下摆遮住,虽然看不见,但是却如同在衣下握着出鞘利剑一般,给人一种异常锐利的感觉。四条马蹄上也穿着钉有铁片的蹄铁,可以说是明显的战斗服装。与阿德尼斯他们的诙谐(H u m o r)从根本上不同,他浑身散发着凶残的战斗气息,甚至豪壮到了不详的程度。

尽管如此,基尔还是笑眯眯地对着对峙的两人说。

「要在这里战斗吗?没有观众,也没有证人,太可惜了。」

「基尔…不是这样的。」

加普惊讶地打断他。他以一副“不要一大把年纪还干这样的事”的劝诫目光盯着基尔。

「怎么,不战斗吗?」

「话还没说完呢。」

「阿德尼斯不是拔出了剑吗?」

我还没有拔剑。这不是你该插手的事。」

「不拔剑…?」

基尔歪着头,表情依旧是笑眯眯的。突然,他的眼睛一下子失去了感情。

「那就去死吧。」

他的斩击实在是太唐突了。

加普和阿德尼斯的眼睛同时瞪大了。

漆黑的外套(C l o a k)翻飞,深红色的内衬尖锐地划破了圣星照耀(E a r t h S h i n e)下淡淡的夜色。那个瞬间,从基尔那外套的影子出现的比夜色还要昏暗的利刃,猛地挥向了加普。、

加普原本就察觉到了基尔异样的氛围,他留出了十足的时间从利刃中逃了出来。就在他想喝止这种如旁若无人般突然挥剑的行为时候,异变发生了。

噌,就像是追逐着划过的利刃一般,空无一物的空间中响起了声音。在一阵让人牙齿打颤的狰狞余韵之后,加普的胸口突然被一把无形的利刃贯穿。

「呶?」

即使是首席剑士的加普,也伴随着滴落的鲜血跪下了。伴随着一声呻吟,他吐出了鲜血,发不出声音。虽说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仅仅一记剑击,就让加普连站都站不起来。

黄牙(I v o r y)之衣的神官们骚动着保护了加普。虽然他们手握着“锁之剑(C h a i n S w o r d)”,但是,即使是要等待加普的命令,现在的加普也没有说话的余裕了。一名神官取出小瓶,急忙给加普用上圣灰。就在这时,叮,随着一声铃声般的声响,封着神官们的剑的锁链一齐被解开了。但是,加普还什么都没有吩咐。这也就意味着是神明本身向神官们展现了让他们举起剑的意志。神官们惊愕不已,接着发出宛如欢呼的吼声,一齐拔剑,跳了起来。

阿德尼斯僵住了,一动也不动。从第一眼看到基尔握剑的手臂的瞬间起,他就一直压抑着那被心中强烈的恐惧所驱使的想法。动不了。颤抖的阿德尼斯呆呆地看着眼前展开的杀戮。那景象,实在太过异常。

单方面的屠杀。基尔的外套每次翻动,剑技可与最高阶级(T o p H i e r a r c h y)的剑士相匹敌的“剑斗之间”的神官们就会被轻易横扫。

基尔每一次挥剑,神官的数量都在确实的减少。就像是小孩子把玩具玩坏一样。神官们的身体被砍飞,黄牙(I v o r y)的外衣就像装满鲜血和脏腑的气球一样被打碎。哈哈!基尔狂吠般地笑着,笑声中甚至夹杂些许天真。每次被对方溅出的血沾染,基尔身上的外套的表面就会变得更黑,内衬就会变得更红。

咔啷。伴随着声响,看不见的空间被一分为二。那是无形之刃的声音。有人在弹回基尔之剑的瞬间被砍成两半,有的人虽然一下子跳了起来,但在再次举起剑的瞬间,双臂却被咔嚓一声斩断,滚到露台的地上。

不知他使用了怎样的魔法。每当基尔挥动那把剑时,无形之刃就会紧随剑刃经过的地方,在空无一物的空间中疾驰而去。挡不住,逃不掉,神官在挥下剑的瞬间反而被打倒在地。无法取胜。每个神官都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死了。

奢华的窗内,盛大的宴会还在继续。尽管发生了这样的杀戮,但谁也没有注意到露台的异常。与光明舞会仅仅一窗之隔的地方,便是黑暗的修罗场。

「太无聊了。」

不久之后,基尔回头看向阿德尼斯,露出开心的微笑,呼吸没有丝毫紊乱。

他的马蹄每次拍打水面都会溅起水滴。露台的地板上满是鲜血,血泊中,唯一活下来的加普正喘着粗气呻吟着。

「怎么样,这把剑很厉害吧?为了让它成为我的所有物,真是费了不少功夫。」

基尔说道,他的声音无忧无虑。基尔那精悍的壮年的脸上,浮现出了如同少年般的笑容。

「啊啊…基尔…」

阿德尼斯悲伤地呻吟起来,强烈的血腥味令人窒息。

「你,怎么…为什么…」

他战战兢兢地指着基尔的手臂。基尔握着剑的右手已经完全被剑吞没,已经分不清手和钢的界限。黑暗中,黑色剑身上那未知的刻印(S p e l l)闪烁着点点深红色的光芒。

——DILLEGNAVE。

如今已经灭亡的神代文字,正在不经意间嘲笑着阿德尼斯。

传播福音者(D I L L E G N A V E)——指的正是被神传达神言之人。这把会向握剑之人倾诉话语的剑,此刻正将神树之神言,显露在如祭品一般被奉上的剑士身上。

「怎么会…」

阿德尼斯颤抖的指尖,却被基尔理解成了别的意思。

「什么啊,这个国家不需要不握剑的人。虽然我不知道你和加普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接下来就随你便吧。要杀要剐都是你的自由,就当作是我给你的礼物吧。」

简直太荒唐了。基尔几乎是抱着玩的心情残忍地杀害了神官们。

这个纯真却又充满邪恶的基尔,让阿德尼斯汗毛直竖。

阿德尼斯战栗不已,哭嚎着一脸悲痛地举起了剑。这是本能的动作。当剑尖稳稳立起之时,阿德尼斯的颤抖不可思议地停止了。阿德尼斯转眼间化为一把全身绷紧的弓,冰冷的杀意将恐惧和悲哀冷冷地包围。迷惘消失了。

「呀啊啊!」

裂帛的呼声从阿德尼斯口中呼出。

迅猛的剑击擦过了地板,瞄准了基尔的马身。阿德尼斯打算砍下他的腿,接着将他的右臂一刀斩下。

基尔的剑倏地挥了起来。

噌,声音响起。阿德尼斯几乎没有感到任何冲击感,剑就断了。他立刻从“壳(班 布)”中抽出另一把剑,但在握住剑的瞬间,剑却被无形之刃从根部咬碎。正当他再想拔剑的时候,无形的利刃划过了阿德尼斯的脸,红色的头巾(B a n d a n a)在额头处被撕开,从阿德尼斯的背上滑落下来,掉在血淋淋的地板上。银白的头发挂在脸上,被浅浅划开的额头上滴落着鲜血,变成一条线从下巴滴落。明明是阿德尼斯发起了斩击,却在瞬间被逼入了绝境。动的话就会被杀死。阿德尼斯纵然杀气腾腾,却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来玩吧。」

基尔笑了。他抚摸着被剑吞噬的手臂,满怀爱意地抚摸着黑暗之刃。

「这把剑,很漂亮吧?」

会被杀…就在阿德尼斯抱着必死的觉悟准备发出最后的剑击的瞬间,基尔突然转过了身,就这样走向了大厅。

「等等,你要去哪里?」

阿德尼斯压抑着声音制止了他。他双臂交叉,随时准备用双手拔出双剑。

「拉布莱克=贝尔在等着我。」

他欣喜地回答。就像是去参加婚礼的新郎,同时也是不可阻挡的死神。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个男人去大厅。

就在阿德尼斯做着同归于尽的觉悟准备再次挥剑的时候——

「多亏了你,阿德尼斯。没有你就没有这把剑。」

这句话真正地束缚住了阿德尼斯。因为恐惧和悲哀,他全身的体毛竖了起来,接着浮现出了疯狂的死相。然而,他的身体却不能随他的意移动。阿德尼斯僵在血泊的地狱里,用绝望的目光目送基尔飒爽地走向了大厅。

8

歌声突然变得微弱。某个瞬间,歌声突然唐突地中断了。

其他乐者们都屏住了呼吸,欢谈着跳舞的人们也都停下了动作,闭上了嘴。整个大厅被异样的寂静所包围,每个人都尽量隐藏疑惑的神情,仰望着舞台上的雪莉。雪莉脸色苍白,颤抖着。

刚才还带着灿烂笑容歌唱着的她,突然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一般,浑身颤抖。她的眼中充满了畏惧,仿佛眼前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事实上,雪莉看到了那个东西。她感觉到了它的存在,也听到了其无以言表的意志。那是神的意志,是绝对支配的意志。雪莉停止歌唱巫言,接着领悟了神言中的内容,愕然颤抖。

不…!

雪莉叫道,而实际上她只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叹息,那是非常悲哀的声音。

悲痛袭向了雪莉,舞会会场一片茫然,抨击着雪莉。在会场的一角,她发现了贝尔的身影,眼神顿时变得像是在求助一样。贝尔也早早察觉到了异常,准备一有必要就准备跑到舞台上。雪莉盯着贝尔,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我将以我的声音传达神谕。今夜,想要蚕食神的根基的“魔( N í e h ö g g r)”与邪恶之剑一起诞生,妄想在这个舞会中挥剑。」

在寂静的大厅中回荡的,正是绝对的神言。

在突然紧张起来的大厅中,雪莉那没有任何感情的干枯声音持续响起。

「有着“魔( N í e h ö g g r)”之名的剑士,名为基尔=卢瓦尔。是身为最高阶级(T o p H i e r a r c h y)却沉醉于凶暴之力的人…他击碎了身为神之御枝的神官之剑,对首席剑士夏迪=加普挥动邪恶之刃,想要夺走他的性命。」

雪莉的眼中充满了悲痛,泪水从双目溢出,滴落下来。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她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澈、也更加干涸。

「在此下达剑斗的使命。讨伐“魔( N í e h ö g g r)”基尔=卢瓦尔,将其杀死吧。在这场战斗中,执剑者的名字是,决意叩响旅行之门的人,拉布莱克=贝尔。」

雪莉浑身颤抖。在那一瞬间,贝尔仿佛看到了挂在蛛网之上的蝴蝶的悲哀。这是一个天生就被宿命之网所束缚的人。

「拉布莱克=贝尔,仅有一人!」

雪莉高声念诵神言。

顿时,从雪莉身心内侧控制着她的绝对的神之手松开了。雪莉为了承受自身的重量,轻轻倾斜身体,就那样紧紧抱住舞台的扶手,屈膝跪下。手脚用不上力量,她刚从极度的紧张中解放出来,但猛烈的头痛继而袭来。紫衣的神官们迅速跑来,用处理易碎品的姿势想要把雪莉抱起来。

「快逃!」

但时,她推开神官们的手,站起身来,脸色苍白地叫道。

「快逃,快逃!」

身穿紫衣的神官们一齐抬起面具,瞪大了眼睛。神言是国家的基础,是绝对的真理。然而,颂唱神言的人却想要否定神言。神官们怀疑雪莉是不是疯了,慌忙上前劝诫,甚至是制服了她。

另一边,会场中的贝尔完全不明所以。

大概是神命令自己和基尔战斗吧,她只理解到了这种程度。

但是看到雪莉的样子,她明白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贝尔回头看向旁边的凯蒂,怒吼道。

「什么“魔( N í e h ö g g r)”啊,逃跑又是什么意思啊。是让我在这里战斗吗?」

仿佛将凯蒂当成了那所谓的神一样,贝尔大声叫嚷起来。声音中自然地带上了急迫。

「神言将为了踏上旅途所需的最后使命交给了你。」

凯蒂虽然没有失去冷静,但语速还是加快了。

「在这种情况下,所谓的“魔( N í e h ö g g r)”,就是因听闻神言而陷入疯狂的人吧…」

凯蒂的声音被大厅一角突然响起的惨叫声湮没了。与两人所坐的长椅呈对角位置的露台出口处,刚刚还在畅谈的妇人们注意到了在自己背后的黑暗中发生的惨剧,用尖锐的惨叫告知了杀戮者的存在。这一信息传遍了大厅,一时间一片哗然。

露台的玻璃门打开了。从黑暗中突然出现的四蹄族(C e n t a u r u s)引发了更加尖锐的叫声。

这是理所当然的。那个男人的身影正是死神的化身。黑色的外套(C l o a k),深红的内衬,一身豪壮的铠甲,浑身溅满了鲜血,那带着异样的微笑环视四周的样子,仿佛是在挑选下一个杀死的人,令人毛骨悚然。

明显异常的基尔迈步走向大厅,撞到了一个因过度恐惧而站在原地不停喊叫的妇人,妇人顿时发出了惨叫。妇人的衣服和体毛都被仿佛从腥风血雨中走出来的基尔的外套(C l o a k)染红了,惨叫不止。

基尔的目光转向了倒地大叫的妇人,就好像现在才注意到大厅中除了自己还有其他人一样。突然,他的外套翻飞,右臂向妇人伸出。那只看似是为了扶起她而伸出的手臂,挥舞着锐利的剑刃,笔直地向妇人的胸口刺去。

一声近似剑击的激烈声响淹没了妇人最后的叫喊。双目圆睁的妇人安静了下来。

「干杯(C h e e r s)。」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失去了意识的妇人头上传来。

是贝涅。他从背后抱住妇人,另一只手向基尔举起酒杯。

贝涅竟然用那只酒杯挡住了基尔的剑。准确地说,是以酒杯中的液体为媒介,构成了小型结界,挡住了剑尖。虽然媒介仅仅是这种东西,但由贝涅构成的结界仍然宛如沉重的铁块一般挡住了基尔的乱剑。

贝涅端着酒杯,就像战斗时那样闭着双眼。没想到他能在瞬间制造出如此坚固的结界,而且还能利用超常的听觉准确地对准对方的剑尖举起酒杯。

基尔呆住了,接着就露出开心的笑容。

「是最近传说中的独眼弓箭手吗?」

他喃喃着迅速抽回了剑。

而杯中流出的半冻结的液体追着那把剑,就像植物的藤曼一般,以猛烈的速度生长、缠绕,缠住了基尔的剑,接着向上蔓延而去。液体像蛇一样在剑柄上弹起,尖端变成了锐利的箭,精准地射向了基尔的脸。这出乎意料的奇袭,就连基尔也似乎无法避开。刹那——

噌。贝涅听到了不详的声音。因为闭着眼睛的缘故,他反而更加强烈地感受到了那颗牙的存在。这拯救了贝涅。他在感到异样的同时,用一只胳膊抱着妇人,用力往旁边一跳。然后,有什么东西撕碎了贝涅所在的空间,同时,袭击基尔的冰蛇也被斩飞,化为了雾,散在空中,散发着酒的香薰。

香薰中夹杂着强烈的血腥味。基尼斯潜入了基尔的身后,打开了露台的窗户,将惨状大白于天下。血腥的场面让他面目严肃地皱了皱眉头,但他还是飘然地拿起了神官的剑,筹集武器。

突然,基尼斯发现了生还者的存在。

「阿德尼斯…」

但是,阿德尼斯盯着基尔的后背,如僵住了般,一动不动。

「喂,你没事吧,阿德尼斯。呜哇,加普殿下…」

听到基尼斯的声音,基尔微微回头。基尼斯和基尔四目相对。

「等、等一下…」

基尼斯将神官的剑扛在独臂的肩上,说道。

「根据神言,你的对手不是我…!」

说着,他把剑扔了出去。在扔出去的瞬间,他就转身逃走了。基尔轻松避开了被扔出的剑,一言不发地向基尼斯的后背挥出了剑。而在基尔身后,有一记斩击袭来。竟然是贝涅。原来基尼斯把剑扔向了贝涅的方向,自己只是诱饵而已。基尔转过身,迅速地挡住了贝涅的剑,而本应逃走了的基尼斯却捡起另一把剑袭击了基尔。

「雕虫小技!」

基尔叫了起来。无需用出无形之牙,他就能接连把两人的剑击落。不是自己培育出来的剑,实在是缺乏韧性。

「阿德尼斯!」

基尼斯再次斥责般大叫。阿德尼斯的身体猛地一颤。他呆然地看着基尼斯,一副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表情。

基尼斯当即将阿德尼斯的存在从战斗的框架中移除。虽说是战斗,但真正与基尔战斗是贝尔的任务。因为神言就是这么说的。如果基尔主动收剑的话,那么基尼斯和贝涅都不能出手。至少,在贝尔拿到“咆哮剑(R o u n d i n g)”之前,必须要制止这狂乱的剑士。这样一来,也说不定就能略微揭露对方来路不明的剑质。

仿佛是在嘲笑这么想着的基尼斯一般,基尔猛然挥下了剑。

「基尔!我在这里!」

这时,贝尔忍不住叫了起来。她一边叫喊,一边像扔石头一样把坐着的长椅扔了出去。

在朝着基尔径直而去的长椅周围,烈焰飞舞。

在空中飞翔的长椅上,凯蒂的“式(F o r m u l a)”展开了精妙的运算。长椅化为了火焰的铁锤,朝着基尔砸去。

咔啷。凶猛的獠牙激烈地撕咬的声音响彻大厅。

被完全切成两半的长椅呈纵向左右分开,把左右的玻璃门都打碎了。与飞溅的玻璃碎片一起,“式(F o r m u l a)”被切断,变成被分解的演算,化为细小的光屑在空中飘散,火焰也同时熄灭了。凯蒂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竟然,切断了演算…」

那是一把不亚于“咆哮剑(R o u n d i n g)”的可怕的剑。

而且,现在与基尔对峙的人都明白,基尔的剑会放出看不见的獠牙。这个谜团,无论如何都要在这里揭开。

但是,基尔的眼中已经没有基尼斯和贝涅了。他的马蹄轰鸣,径直朝着贝尔慢悠悠地走了过去。谁也无法阻止他。舞会现场的群众争相从贝尔面前让开。贝尔和基尔之间,形成了一条类似婚礼花道的道路。

「你的剑在哪里,拉布莱克。现在马上拿起剑,否则我就杀了你!」

基尔叫道,简直像个在耍赖的孩子一般。

「你要我杀了没有剑的你吗!你要背叛我吗!拉布莱克!」

实在很难说他神智是否清醒。

「说得真难听啊。」

贝尔呆住了。不用基尔说,她就已经在寻找能够跑去拿剑的时机了。但是,她在转身跑去的一瞬间,基尔也许会火冒三丈地追上来吧。就算让他等一等,他也不会听吧。

基尼斯突然叫了起来。

「可恶!」

基尼斯举起了剑,这无异于宣告违抗神言。而就在贝涅想继续绕到基尔身后时候,有一个人拦住了基尼斯和贝涅,也挡住了基尔的去路。

「在剑斗的双方都在拿到剑之前,我来当你的对手。」

是凯蒂。话音未落,他便在脚下的地板上展开了“式(F o r m u l a)”,开始演算。

身为旅行中的长耳族(R a b b i t y E a r)的凯蒂,适用于身为旅行者(N o m a d)的豁免权,能够做出违抗神言的行为。基尼斯挥剑表示喝彩。

「碍事!」

基尔猛地跑了起来。但是凯蒂的演算阻止了他。火焰升起之后,他又以地板上的石头为媒介筑起一道墙,封住了基尔的行动,紧着冰刃之雨哗啦啦地落了下来。

看准机会想要跑出去的贝尔,看到凯蒂所展开的演算全部被基尔的利刃击飞,也看到了操纵着无形之牙的剑,以及握着它的基尔的手臂。

贝尔愕然站在原地。

「那家伙,手腕…」

(为什么——)

贝尔的脑海中瞬间闪过种种思绪。忽然,她想起阿德尼斯提到基尔的剑之时的笑容。想起了提香破碎的身躯。想起了怎么砍也砍不死的那个身体。那个从内侧完全被剑吞噬了的那个悲哀剑士的身姿,支配了贝尔。

「贝尔!」

凯蒂呵斥道,贝尔的身体颤了一下。

「神言选择了你!这是你最后的使命!为了踏上旅程!」

他背对着贝尔大喊。在这段时间中,他不断地进行演算,声音里不再有平时的泰然从容。

贝尔此时终于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在那之前,她只觉得是走火入魔的基尔想要强行向她发起剑斗而已。而这样的事态却突然转变,变成了一场沉重的战斗压在贝尔身上。

「趁我阻止他的时候,快去拿剑!」

贝尔的礼服轻轻翻飞。

贝尔一回头,人群就一下子分散开来。就连那些想要从狭窄的门里事先一步逃出的人,也在周围的带动下慌忙从贝尔面前退了下来。

贝尔跑了出去。

休息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咆哮剑(R o u n d i n g)”以长椅为剑鞘,孤零零地伫立在那里。

在那把巨大的剑面前,贝尔感到很惊讶。

她有一种未视感(J a m a i s V u),仿佛现在才第一次看见这把剑一样。曾经,在城堡的宝物库中被锁链锁住,只能逐渐腐朽的剑的身姿,现在就在这里。与它初次见面的那一瞬间所感受到的强烈情感还在心中历历在目,这绝不是在怀念童年时的心情,而是刚刚产生的心情,让贝尔很是吃惊。

——EREHWON。

无何有乡——这个如今已经失去了意义的旧神代的刻印(S p e l l),超越了相遇之后的漫长时间,现在在这里再次以初见般的身姿面对着贝尔。

「是吗…」

贝尔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把手伸向了“咆哮剑(R o u n d i n g)”。

「改变了的,是我吗。」

剑发出低吼,像是在回应贝尔的手一般。当她的手触碰到剑上的刻印(S p e l l)的瞬间,原本暗淡的剑肌突然闪耀出白银(L i l y W h i t e)的光辉,被其贯穿的长椅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剑展现出锐利而优雅的姿态。这把用尚未结出果实、尚未诞生的钢所制成的剑,仿佛无时无刻不在重生,充满了无尽的力量,在贝尔眼前发出低吼。

贝尔的手滑过剑腹,划过剑柄。剑在颤抖。剑柄朝着贝尔的手飞了过来,贝尔握住了它,另一只手扶住剑,如一匹露出狰狞獠牙的狼一般提起了它。

她的脸上浮现出恍惚的笑容,心中对基尔的异变已经没有丝毫动摇。

残留的只有挥剑的意志。那是战斗的意志,是叩响旅行之门的意志。贝尔心中所有的感情和感觉都遵循着那个意志,收敛,沸腾。因此,贝尔此时的微笑甚至可以用平静一词来形容,然后,她轻声低语。

「走吧,伙伴。客人们应该都等得不耐烦了吧。」

就像上次和加普前往“剑斗之间”一样,她感觉自己终于合而为一了。贝尔迈开步子的脚、握剑的手、凝视着的眼中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力量,互相联系,互相协同。

走出休息室,广大的大厅在贝尔眼前展开。群众的喧嚣,踏在地板上的自己的足音,剑击的声响,剑友们的呐喊——贯穿这一切的,是贝尔的剑发出的吼声。

「退下,凯蒂=“贤者(T h e A l l)”!这家伙的对手是我!」

基尔比凯蒂更早地回过头来。

「贝尔,这家伙的牙!」

凯蒂向悠然露出破绽的基尔喷洒了演算魔法(M a t h e m a t i c s)的火焰。基尔的利刃毫不留情地切断了他的演算,一瞬间,变得毫无防备的凯蒂遭到了无形之牙的袭击。

贝尔明白了,凯蒂是故意给基尔露出了破绽。

噌。牙齿鸣响,演算的一部分就像是被挖开一样消失了。被切开的火焰描绘出了獠牙的样子,然后,獠牙就那样深深剜进了凯蒂的肩膀。

「那是带有饮食魔法(R e s t a u r a n t)效果的剑!是撕裂次元之刃,无法阻挡!」

凯蒂一边用新的演算来保护自己,一边叫道。他的呼吸急促。贝尔从广间消失的短短时间内,他似乎比在卡塔库姆的战斗更加疲劳。凯蒂的样子,正是基尔如今力量之可怕的证明。

贝尔迅速跑进了凯蒂准备好的运算的间隙之中。站在基尔面前,像是在保护凯蒂一样,形势和刚才完全相反。

「谢谢你,凯蒂。」

贝尔背对着凯蒂,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看来我果然还是不能没有这把剑。」

说着,她向演算外踏出一步。凯蒂迅速消掉了“式(F o r m u l a)”,基尼斯一只手拿着装满圣灰的小瓶子从背后跑了过来。贝涅站在一旁,和正在接受治疗的凯蒂一起看着贝尔。

贝尔跳跃着接近和能够和基尔互相击剑的位置,静静地对着他。

(这就是因缘吗…)

面对着展露喜悦神色的基尔,贝尔在心中低语。在众人战栗的目光下,她将自己置身于孤身一人的战斗中,心情却平静得出奇。

(加普说过,从第一次拿到剑那时候起,我就和基尔结下了渊源…)

贝尔突然看到了基尔背后那巨大而沉重的门之幻影。那和曾经自己拿着“咆哮剑(R o u n d i n g)”逃离城堡时,看到的门很像。

(…为了获得叩响旅行之门的权利,我和基尔战斗了。“剑斗之间”…是掌管黄(昼)之刻的地方。那时候,我的力量大都来源于寂寞与愤怒。)

基尔缓缓举起剑。他已经没有所谓握剑的手了。他的臂膊从肘部直到尖端都与剑同化,钢与肉正在互相吞噬。

(是黄之刻(M a t i n e e)的战斗吗…)

基尔突然低语道,

「这就是居合,你知道吗?」

贝尔举着剑,静静的看着基尔。

(是紫之刻(S o i r e e)的战斗啊…)

贝尔悲从中来。

(此时此刻,在这紫(夜)之刻,在这“舞蹈之间”,我,正准备与如昼(M a t i n e e)夜(S o i r e e)般改变了形貌与心灵的基尔战斗。…不…我也同样改变了吗…)

贝尔觉得就像是自己让基尔陷入了这样的状态一般。回想起来,从第一次击碎基尔的剑开始,这个男人生命的齿轮就开始错乱了吧。因为与自己的相遇,与自己剑斗,这个男人陷入了疯狂。如此感叹的贝尔的脑海中,另一个贝尔,也就是指引者(G u i d a n c e),发出了警告般的抗议。

(——不要无谓地沉浸于悲伤。)

贝尔笑了。她的笑容就像是被夜露濡湿的花朵一般哀伤无比。

(——悲伤之雨,会将你冻结,让你陷入饥饿之中。)

「我知道了啦。」

寥寥数语之间,盘旋着无尽思念。贝尔高声回答。

基尔理解般地点了点头,脸上充满了恶鬼般的杀意。

两人在沉默的舞会会场上对峙着。

实际上,两人持剑相对伫立的时间极短。

出乎在贝尔背后观看战斗的三个人的预料,两个正面相对跑了出去。

(竟然…!)

凯蒂睁大了眼睛,惊讶无比。

吼叫。握着剑的手与手,被挥下的剑与剑,谁都没有退让一步,奏响冲击的交响曲,大厅中响彻着剑击之音。仅仅一次凌厉的剑击,就足以让整个大厅为之震撼。

基尔刚刚接住了超重量的贝尔的剑,却没想到贝尔的剑竟然弹开了他的獠牙,由于贝尔的剑的面积过于巨大,那獠牙甚至无法触及握剑的手。

「我心爱的姑娘,连切断次元之刃都能反过来切断吗…」

凯蒂的低语被剑乐的声音淹没了。

互相接住对方的剑的同时,两人各自左右跑动翻身,再次放出剑击。接住后,再挥起剑来。穿着铠甲的基尔蹄声轰鸣,贝尔身上纯白的礼服鲜艳翻动。这是居合之舞。击、弹、流、闪、跳、动,经过强烈而锐利的研磨,人马和翼狼这两种野兽在咆哮,美妙而战栗的剑乐在交响。两人的剑乐舞蹈让群众恍惚,与此同时,剑乐之锐利也让他们浑身发毛,仿佛只要远远伸出手,手指就会被砍飞。

贝尔甚至不惜舍身,仅在一纸之隔躲开了基尔的剑和它发出的无形之牙,跳了起来。那是一种确切而又危险的激情,是她在卡塔库姆得到的,向死而生之人的觉悟。对死亡的思绪沁入身体,反而使她全身都燃起了生命之火。激烈的跃动之中却又混有死亡的静谧,让炽热之物更加炽热,清冷之物更加清冷。

「这就是你引以为傲的剑吗?没比之前的剑强多少啊!」

与剑击之音一同,贝尔叫了起来。基尔露出愤怒的表情。

双方都大致看出了对方的剑质。接下来就是在此基础之上比拼策略的胜负。

「以前那把剑不是更好吗!现在的你却拿着这么拙劣的东西,你连身为剑士的灵魂都被它吞噬了吗!」

这也是贝尔的真实感想。即使是被这把剑斩杀,她也绝对不会承认这种东西。这样的剑既没有带来任何感动,也没有带来互相击剑的喜悦。

这种剑带来的,唯有哀伤。剑与剑每次相撞、奏响剑乐之时,贝尔心中都会堆积起沉郁的悲痛。如此一来,她的剑击就会变得更加锋利,更加不再留情。而这再次让她感到无可奈何的悲哀。

「说啊!你的剑,连说话都不会吗!」

基尔歇斯底里得怒吼着,挥舞着剑。“咆哮剑(R o u n d i n g)”将剑的吼声准确地传达给了贝尔,其内容只能用凄惨一词来概括。

饥饿。饥饿。饥饿。强一点,再强一点。疯狂的、强烈的欲望。吃。吃。杀。杀。快乐。欣喜。欢喜。想要浴血。什么都没必要想。只要随心所欲地挥剑就行了。对。无论何时何地,完全随心所欲。因为没有人能比得过自己——充满了令人不寒而栗的,纯真却又充满邪恶的思念。

贝尔注意到,在那繁杂的思绪中,有一个确切的剑语构成了核心。

——吾乃传播福音者(DILLEGNAVE)。

它是这么说的。

福音,指的是神所降下的神言——

DILLEGNAVE。

刹那间,在贝尔的眼中,那漆黑的剑肌上闪耀着的深红的刻印(S p e l l),才是应该斩杀的真正敌人。

「基尔!」

她一边接住一旦没能接住就会立刻被杀死的剑击,一边呼唤着那个名字。

「基尔!」

但是,贝尔所认识的基尔已经不在了。现在在这里的只有可怜的剑士和噬身的剑。既是取悦神明,同时也是取悦奏响神乐的自己——最后,奏响神乐的剑将基尔的身心都吞噬殆尽。这种悲惨绝对无法容忍。

「你这混蛋!剑士不是你的食物!」

悲哀和愤怒让贝尔的剑加速。接着,她更是将自己的身体暴露在对方的剑前,猛地踏了过去。身上礼服已经被撕得七零八落,血肉模糊。但无论哪一处都只是浅伤。即使这些全都是伤到骨头的致命伤,贝尔也不认为自己会停下来。她再次向前迈步。无形的獠牙不仅仅切开她的手脚,更是切开了她的全身。只差一点点,剑乐的平衡就被打破了。就在贝尔要被大卸八块的瞬间,基尔的剑尖有些微微的乱了。

EERREEHH…!

伴随着高亢的吼声,被研磨到极限的“咆哮剑(R o u n d i n g)”的剑刃准确地击中了基尔的破绽,朝着他的剑疾驰而去。之前,她向着基尔身体发出的剑击,也只是为了能在在那一瞬间转而瞄准了他的剑的假动作而已。贝尔的这一击完全出乎意料,无法回避。

但是,基尔把活生生的左臂当作盾牌举了起来。他的左臂从手肘根部被砍飞,滚落下来,引起了群众的恐慌。贝尔一脸凶相地盯着对方。

“我,能杀了你。”

贝尔那低语般的声音被剑击淹没了。

独臂的基尔没有表现出任何痛苦,继续挥舞着剑,贝尔哀伤地接住了剑击。

从基尔那切断的手臂上仅仅流出了些微的鲜血,取而代之的是从伤口上长出的如神之枝一般闪烁的东西,让基尔化为了异形的姿态。贝尔悲痛之余,不想再伤害基尔的身体,只想要打碎那把剑。她要把那右臂从基尔的身体上切断。但是这样的觉悟却反而把贝尔逼上了绝路。目标越是有限,防御就越容易,计策也变得单调。被早早读出了接下来的两三步动作的贝尔连连后退。

与基尔互相击剑,与此同时还必须躲开斩断次元的无形之刃。与“咆哮剑(R o u n d i n g)”之间的深切感应,使得贝尔准确地看到了无形之刃。那剑刃的数量在逐渐增加,而基尔的剑也变得越来越迅速。每一次剑击,基尔发出的切断次元之刃就只有一个。现实中的剑刃,和来自其他空间的影之刃成对袭来。就当是同时在面对两把剑就行了,贝尔心想。然而,由于斩击的速度过快,在影之刃还没有消失的时候,现实之刃的下一次攻击就袭来了,与此同时又产生了新的影之刃,而在其消失之前,现实之刃就再次挥舞起来。因此,结果就是贝尔不得不交替地同时避开三四个现实与影之刃。而且,每一把利刃都能切实地夺取贝尔的生命。现实与暗影无比协调,不可能露出破绽。基尔巧妙地分别使用现实和虚空的双剑,制造幌子。贝尔的剑一瞬间指向了天空,这是致命的失误。基尔的现实之刃向贝尔袭来。漆黑的剑刃向着贝尔的胸口刺去。已经不可能毫发无伤地躲开了,在不到一瞬间的时间里,贝尔放弃了左臂,顿时鲜血四溅。基尔的利刃狠狠地斩裂了贝尔的上臂,紧接着,无形之刃袭击了贝尔的脖子。贝尔反而向前踏了一步——只有这样才能避免死亡。剑刃划过了贝尔的头顶,在基尔和贝尔之间,“咆哮剑(R o u n d i n g)的巨体紧贴着对方的身体插了进去。按时间计算,两人几乎同时挥出了剑。贝尔的左臂被砍断,基尔铠甲的前胸板被砍碎。贝尔的左臂奇迹般地还连在一起,骨头也没有完全被打碎,只是肩膀以下已经没有了知觉。手臂在着火。过度的疼痛变成了灼热感。贝尔的眼前一片空白,而在一片空白的世界中,基尔那暗黑的身姿鲜明地映在了眼前。贝尔只用右臂挥起了剑。她的世界被灼热包围了。基尔的铠甲散落着碎片,就像是在白热的世界中撒下了一场黑色的雨。贝尔耷拉着的左臂沾满了鲜血,白色蕾丝手套、戒指和礼服全都被染成了鲜红。反过来,她的意识敏锐到了极限。贝尔在心中下了一个决心,等待着将深藏于“咆哮剑(R o u n d i n g)”之中的力量无限释放的那个瞬间。到了那个瞬间,贝尔的右臂说不定也会和基尔的剑一起被炸得粉碎。那样就好。那样就行了。除此之外,她什么都想不了,全身都处于灼热的漩涡之中。

群众们早已发出绝望的声音,并预想到贝尔被残忍杀害的模样,纷纷述说着噩梦。而之前只是关注着贝尔战斗的雪莉,对此的反应非常激烈。

「谁来救救她!」

她推开想要按住她的神官,发出悲鸣。

「救救贝尔!求求了,谁能救救贝尔…!」

而基尔对此做出了反应。他突然放出用于牵制贝尔的大幅度剑击,向后跳跃,拉开距离后,竟然以愤怒的表情向雪莉发出怒吼。

「你要玷污这场战斗吗!」

说完这句话的同时,他朝着舞台一口气跳跃起来。

那实在是惊人的跳跃力。基尔高高跃过人群的头顶,从空中向雪莉放出了毫不留情的剑击。

贝尔也一瞬之后就跳了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而且雪莉完全没有逃跑的意思,她的脸因恐惧而绷紧,但她还是决定用身体接受基尔的剑击。在领悟到这是雪莉为了让神官团全体杀死基尔而做出的决心的刹那,贝尔几乎反射性地举起“咆哮剑(R o u n d i n g)”,在空中瞄准了基尔扔了出去。

——EERREEHHWWOONN

“咆哮剑(R o u n d i n g)”发出凄厉的怒吼,猛地向仍在空中的基尔逼近。基尔翻动剑,挡住了从侧面直冲过来的“咆哮剑(R o u n d i n g)。刹那间,爆炸般的力量向基尔袭来。基尔的马蹄打在地板上,地板上出现了龟裂。接住了——基尔维持着接住“咆哮剑(R o u n d i n g)”的姿势,被猛烈地向后推去,从舞台之前斜着滑过。基尔的四蹄发出刺耳的声音,挖开了地板,后背撞到了舞台的扶手,将其撞得七零八落。扶手随着基尔的后退被打飞,舞台的正面一瞬间就被毁灭了。基尔咆哮起来,那是伴随着夹杂着愤怒和悲痛的叫喊。从楼上的舞台上,贝尔与“咆哮剑(R o u n d i n g)”一起落下。基尔从舞台上消失的同时,贝尔也降落在了舞台上。

「我没事的,雪莉。」

她回头看向雪莉,温柔地说。血珠在雪莉的面前滴落。

「啊啊…贝尔…怎么会…」

雪莉用双手捂住了脸。她通过指缝窥视的视线钉在了贝尔支离破碎的左臂上。贝尔那纯白的礼服被红色濡湿的样子,让雪莉差点儿昏过去。

(真像她啊…)

用双手捂住脸颊是雪莉的习惯。她真的是下意识之间就会做出这个动作啊。视线模糊的贝尔对着舞台边缘伸出手,呼唤着剑。这已经是她无意识之中的动作了。必须做个了断,这是贝尔心中唯一确定的想法。世界处于灼热之中,一切都变得朦胧。

「你唱得很开心呢。」

她低声说道。雪莉发出笛音般的哭声。紫衣的神官们说了些什么。“咆哮剑(Rounding)”在没有人握住的情况下自己回来了。就像是追着它一样,全身破烂的基尔跳了起来。他从贝尔头顶高高跃过,降落在她身后。他的外套(C l o a k)化为了碎布,铠甲碎裂,左前脚消失了,伤口没有流出血来,反而是长出了类似于神树一样的闪烁之物。

真正的神之树就在基尔身后。巨大的剑之树身上,闪烁着无限增殖的刻印(S p e l l),在神树伫立的这个舞台的天花板上,有一个仰望天空的巨大空洞。气象乐者们便是在这里向天空演奏。多么像卡塔库姆中的天道墓地啊,贝尔心中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心中有无数不成形的思念在漩涡中翻滚。

神之树到底要降下什么样的神言呢?明明不存在能够传达神言的花。那么,便把剑当作传达神言之花,以剑士的身体为苗,癌种之剑在不断重复着生长的过程。神之树在成长的同时也永远地枯萎着,让目不可见的支配之意志——即神明本身寄宿其中,让王栖息其中,同时贪食着国家中优秀剑士们的身体。这就是神吗?这种东西就是这个国家的神吗?所谓的“魔(N í e h ö g g r)”,不就是这棵神之树用以传达神言的花吗?“魔(N í e h ö g g r)”之所以要蚕食神之树,也就是说,神之树能降下神言的对象只有“魔(N í e h ö g g r)”而已吗?在思念的间隙,贝尔似乎听到了指引者(G u i d a n c e)的声音。本来,贝尔的脑海中只有与基尔对决的事。此时,模糊的思念伴随着强烈的悲痛在贝尔心中形成了漩涡。而从那个漩涡之中涌现出的一个确信,将贝尔推向了最后的剑乐。

神之树,至今也没有看见自己。不只是自己,这棵树,没有看向任何人……

基尔发出最后的咆哮。

他举起漆黑的剑,朝贝尔跑去。他的身体大幅向右倾斜,是因为他只剩下了三个蹄子。贝尔也如滑行般奔跑起来,而她的身体大大右倾,则是因为左臂疼痛难忍。

雪莉叫了起来,神官们骚动起来,群众们都屏住了呼吸。舞台上,贝尔和基尔的影子在一瞬间交错。刹那间,高亢的剑乐生响彻天道之舞台,穿过彼此的身体。

在这殷殷的余韵中,时间凝固了。贝尔和基尔,两人都背对着对方,保持着各自挥剑的姿势,纹丝不动。

在如沉入深海之底的寂静中,贝尔仰望着神之树。她猛挥下去的剑,仿佛要斩断神之树一般。她的视野突然被染红。咔啷。声音响起。贝尔的脸颊两侧,断成两半的发饰掉落下来,盘起的头发散开了,额头上的血溅到了眉毛上,在眼睑上撒下了朱红色的水滴。

咔啷…。一声钝响,“咆哮剑(R o u n d i n g)”掉在了地上。剑柄,还握在手里。贝尔倒在地上,单膝跪地。

雪莉发出细微的声音,跑向贝尔。然后,突然停下了脚步。、

基尔的声音响起。

「…你,很强…」

那声音是这么说的。贝尔单膝跪地,慢慢回头,看到了基尔的后背。那精悍的背影,充满了自豪的气息。

突然,无声地,基尔的右臂掉落了。暗黑的剑身上刻着的刻印(S p e l l)泛着鲜红的光芒,发出垂死挣扎般的声音,在舞台上粉碎了。

基尔背对着贝尔,说道。

「不要后悔。」

这是充满了无尽骄傲的声音。也就是说,基尔是知道了自己会化为“魔(N í e h ö g g r)”的命运,也仍然拿起了剑吧。他注视着大厅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光芒。基尔的上半身慢慢扭曲,倒了下去,殒命了。马体还在舞台上用三蹄站立着。连同那把剑,连同那右臂,贝尔真的把基尔的身体断成了两半。扑通。基尔的上体随着潮湿的声音落下,破烂的外套和红色的内衬覆盖在他的尸骸之上。

「贝尔…」

雪莉战战兢兢地走向贝尔。接着大声呼叫神官,让他们治疗贝尔,她的声音几乎是在尖叫。在贝尔眼中,雪莉也充满了愤怒和悲痛。她抽泣着,用不成声的声音道歉。

「原谅我,贝尔…请原谅我…让你如此…」

面对着这位既是神之巫女,又是公主的可人儿仅仅身为一个女人的恳求,贝尔用出最后的力气向她露出了微笑。

视野模糊。在完全失去知觉的前一刻,基尔的尸体映入了她的眼帘。

黑暗终于降临,贝尔目不转睛地盯着被完美切开的基尔的上身和马身,仿佛要把那样的光影带到梦中一般。

自己能够斩杀他这件事,让贝尔非常悲伤,心中非常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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