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怀疑者与钥匙 V 沉默。无法奏响的钥匙②

5

同样的午后时间——

在从中位东(M i d d l e E a s t)的城区一直延伸到环绕着城堡的中央贵族城区的干道上,一个公共的甲伡花(T u m b l e r)整以与其庞大的身躯不相称的轻盈身姿跑着。

它是一只巨大的六脚龟,能供二十人乘坐。在车夫演奏的八弦乐器的音色的引导下,它奔跑着。

专门经过品种改良、形状得到了精心调整的带顶龟壳内侧设有简单的座椅。不同种族的剑士和乐者们各自带着各异的乐器坐在上面。其中,一些刚满若龄(Y o u t h)的少女们因安息日而没有必要去学校,聚在了一起。她们连乐器都没有带,喋喋不休地商量着要去哪里玩,宛若婀娜盛开的鲜花。

在这些乘客之中,有一个人的风采堪称怪异。

他用红头巾(B a n d a n a)遮住了自己的表情,虽然没有配剑,但一看就知道他是个剑士。

是阿德尼斯。

他虽然穿着正装,但是解开了前襟的扣子,也没有系领带(T i e),显得很粗俗。而且,他还披上了卡塔库姆战役时的外衣。

用水钢精心编织出的红色(C a m e l l i a)熠熠生辉,战斗时破损的痕迹被特意修补成了花纹,血渍则用金银丝线一一镶边。阿德尼斯之所以在穿着如此接近恶趣味的衣服的情况下,看上去却还很成样子,是因为他此时浑身都带着紧张感。不过,他的姿态本来就极其柔韧,在去掉了多余的东西之后,甚至给人一种澄澈之感。这种俗气的服饰反而更能衬托出这个男人本身的清爽。话虽如此,这身打扮在引人注目这一方面还是无与伦比的。

不久,甲伡花(T u m b l e r)停了下来,车夫演奏的声音告了一段落,阿德尼斯默默地站了起来。当他身影从甲伡花(T u m b l e r)上消失之后,有些人开始就他的打扮窃窃私语。

(总觉得,很放纵的样子呢——)

(看到他的眼睛了吗?真是可怕呀。)

(哎呀,如果他是剑士的话,那还是真挺离经叛道的呢——)

尽管被这么评价,阿德尼斯却似乎并不在意。他穿过因安息而寂静的商店街,穿过与背离安息的吵吵嚷嚷的酒楼街,经过许多人休息和锻炼的广场、训练场和公园。

他的打扮自然在各种地方都引人注目,到处都有人在谈他是谁,怎么打扮成那个样子。这样的话不断涌现,又随风飘散。而传到阿德尼斯那紧绷的鼻尖的,与其说是那声音本身,不如说是那种微微嘈杂的气息。

一阵嘈杂之后,他们就又都各自回到了各自的安息之中。在悠闲地休息的人们之间,突然又涌起了另一种气息。

(来了吗…)

阿德尼斯的嘴角突然扭曲成奇怪的笑容。

在直直穿过街道的阿德尼斯身后,在安息的人群之中,有人一看到阿德尼斯的身影就立刻改变方向,尾随其后,互相交换着眼色,互相点头,然后快步走向某处。

他们的动作所带来的微弱气息,被阿德尼斯的肌肤直接捕捉到了。

(一个…两个…)

阿德尼斯将表情藏在红色的头巾(B a n d a n a)下,嘴中嘟囔着。

他的头巾(B a n d a n a)比被基尔切断时还要红得多,那红色在银色的体毛和淡而清澈的碧蓝双目衬托下,划出了一道鲜明的风景。阿德尼斯的表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锐利,就像刚刚打磨过的钢铁。他双目微睁,锐利地凝视着四周,没有任何流露出的感情。

他双手戴着硬质的手套,耷拉着的双臂乍一看完全没有力量,手无寸铁的样子虽然看上去很有威压,但却给人一种毫无防备的印象。

阿德尼斯的样子让人联想到猎物。就像一只随时都提防着遭到猎杀,但实际上却对猎杀毫无防御力的猎物,不知道它那露出獠牙的下颚到底在哪里——阿德尼斯连剑都没有拿。从背后盯着他的视线越来越密。

(四…五…六…)

每一次自言自语,阿德尼斯都奇怪地扭曲着嘴角。

他默默地走在通往城堡的道路上,然后突然改变了方向,没有直接进入城堡,而是拐进了树木繁茂的庭院之中。

他的身影毫无犹豫地漫步于树木之间,每到岔路口就像是不知不觉中就早早决定好了路线一样,最终钻进了昏暗的人迹罕至的地方。

这时——

踩在石板路上的脚步声突然消失了。

阿德尼斯离开了道路,站在了草地上,就那样向着绿色的森林走去。

不久,阿德尼斯的周围充满了不知树龄的又粗又高的树木。

徐徐微风从前方吹过,树叶碎裂的声音化为了轻微的嘈杂声,融化在四周。

阿德尼斯的银发随风飘动。

突然,他弯下腰,仿佛像是想躲过这阵风一般,朝着前方跳了起来。他的动作敏捷得令人震惊。

仅仅一瞬之后,阿德尼斯所在的空间就被什么东西以猛烈的气势切开了。

是收剑的鞘。剑柄上缠着鞘带,即使用力挥舞,剑也不会掉出来。握着剑柄的人突然从树后出现。黑色体毛的月瞳族(C a t's e y e s)男人站在阿德尼斯之前所在的地方,带着令人不安的恐怖,转向阿德尼斯。

「嘁!」

黑毛的男子吐了一口唾沫。

月瞳族(C a t's e y e s)和水角族(M i n o t a u r)的男人们纷纷从树荫下现身,将阿德尼斯团团围住。人数为八人。每个人都带着剑,从他们的言行举止,可以看出身为剑士的修炼痕迹。

「今天可是安息日哦。」

阿德尼斯直截了当地说道。

男人们低声笑了。以他平常遭遇的那种事情而言,男人们显得过于危险了。他们目的很明确——他们想在阿德尼斯迄今为止得到的所有剑中,各自找回属于自己家族的那把。话虽如此,但很明显,他们并不想仅仅这样就收手。

阿德尼斯面不改色地环视着男人们。

「已经没有特意夺回剑的必要了吧?」

男人们的手里都握着剑。隔着剑鞘也可以看出他们的剑已经不是幼剑的阶段,而是经过了相当程度的锻炼和培养。

「说什么呢。如果你肯乖乖地放手,我们哪还用费这么大功夫做这种事!」

黑色体毛的男人叫了起来。他故意用力挥起了剑。剑鞘上缠着加工过的水钢,其本身就像是一根沉重的铁棍。

「既然敢厚着脸皮出来…也就是说你做好了相应的觉悟了吧。」

男人舔了舔嘴唇,以一副凶猛的样子接近了阿德尼斯。

他们大概是因为加普此时受了伤而变得肆无忌惮了吧。对迟迟不现出身影的阿德尼斯,他们应该心怀强烈的愤懑吧,谈话间就带上了要扑上来的感觉。

阿德尼斯向四周看了一眼。

「我知道了。告诉我你们想要的剑的刻印(S p e l l)。」

他淡淡地说道。

男人皱起眉头,歪起尖尖的耳朵。他一边用一只手的手掌拍着剑鞘,一边和同伴的男人们交换目光。其他人也都一脸惊讶和扫兴地看着阿德尼斯和男人。

「刻印(S p e l l)是——」

黑毛男子用狐疑的眼神说出了自己想要的剑的刻印(S p e l l)。

「班布——」

阿德尼斯一叫,空无一物的天空中就突然出现一把剑。阿德尼斯握住了剑。

「没有剑鞘,你们自己准备吧。」

他把剑放在阿德尼斯和男人中间的位置,说道。

剑尖插在地面上,男人警惕地拿起它,看着刻在剑上的“?(Q u e s t i o n)”,什么也没说,只是讶异地盯着阿德尼斯冰冷的神情。

「还有别的吗?」

阿德尼斯回过头问道。男人们一个接一个列举了自己想要的剑的刻印(S p e l l),而阿德尼斯每次都走过去将剑刺向地面。

「奇怪的魔法…怪不得怎么找都找不到。」

其中一个男人看着刚拿到手的剑和阿德尼斯,说道。

像班布这样的使魔,在“剑之国(S c h w e r t L a n d)”是极其罕见的兽花。阿德尼斯在幼年时,偶然从造访卡塔库姆的旅行者(N o m a d)那里得到了这一礼物,在来到都市(P a r k)时也带上了它。那个旅行者(N o m a d),就是遇见汤姆=科林斯,请求卡塔库姆传播自己死亡的消息,间接让阿德尼斯接受了旅行之诅咒的那个无名旅行者(N o m a d)。

因此,准确来说,是汤姆=科林斯继承了班布。但自从阿德尼斯的诅咒被发现以来,它就属于阿德尼斯了。每个人都认为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如今围在阿德尼斯身边的男人并不知道这些。他们知道的,只有阿德尼斯来历不明,以及确信自己无论怎样去伤害他也不会受到指责,还有自恃人数众多的那份惹人生厌的骄傲。

「够了吧?」

阿德尼斯正要离开,黑色体毛的男子突然挡在了他面前。

「那可不行。」

男人微微一笑,拿出刚刚到手的剑,对着阿德尼斯摆好姿势。

与刚才包裹在剑鞘里的剑相比,一看就知道质量很高,不难看出是经过了精心的锻炼——而男人会在此时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这件事,阿德尼斯也早就看穿了。

其他人也同样拿起剑,向阿德尼斯投去炯炯有神的目光。

「现在,就在这里,把你藏起来的剑全部吐出来,然后再拿出和它的重量相同的硬币(D e n a r i i),这样,我们就不再追究你把这样的东西刻在重要的剑上了。」

说着,他用手指咯吱咯吱地敲着被刻上了“?(Q u e s t i o n)”的剑腹。

「全部交出来?」

「没错。」

「你要它们有什么用?」

「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取代你,获得你现在的地位。无论是什么样的下级剑士,与你相比,都是当之无愧的最高阶级(T o p H i e r a r c h y)的剑士。」

「你是不行的。」

说着,阿德尼斯从男人身边闪了过去。

男人的反应慢了一瞬间。当反应过来阿德尼斯说的是什么之后,他一脸愤怒地将手中的剑抵在阿德尼斯的背上,嚷嚷着什么。

那声音有一半变成了真正的尖叫。

剑从男人手中掉了下来。而与剑一同散落在地上的东西——

是几根断指。阿德尼斯的手,不知何时握上了刻着“?(Q u e s t i o n)”的剑。回头一看,男人握着剑的手指除了拇指以外被全部切下。一切都发生在一瞬之间,简直是看不见的迅捷斩击。

「你他妈!」

黑毛男子尖声说道。如果只是手指被切断程度的伤的话,用圣灰治疗就会恢复原状。比起对伤口的在意,他的愤怒更加强烈。男子立刻用另一只手拾起剑,朝着阿德尼斯猛挥。

阿德尼斯的动作速度是他的好几倍。

和男人擦身而过之后,他再次闪到男人身旁,轻轻避开对方的剑风。如疾风一般疾驰的剑,并没有与男人的剑相碰。

其他的男人都瞪大了眼睛,呆立不动。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男人和阿德尼斯擦身而过之后,摇摇晃晃地走着,突然站住了。剑刃从他的背上刺了出来。

男人一脸茫然地回过了头。本应该握着剑的手臂,不见了。

男人被切断的手臂耷拉在胸前,还紧紧握着刺穿自己胸口的剑柄。

从男人紧咬的牙缝中,血猛地喷了出来。顺着这股气势,他猛地开口,一下子吐出了鲜血,周围顿时弥漫起一股血腥味。

「咿…」

伴随着湿哒哒的声音,男人的身体突然从内侧燃烧起来。

剑的刻印(S p e l l)发挥了效力。

其他的男人们都被他的举动吓得目瞪口呆,不敢出手。剑伤害了握剑之人——虽说是刚拿到手的剑,但那毕竟是在家族血亲之间流传的东西。这种事不应该发生。

对于燃烧着的男人来说,已经无力说出这种话了。即使想拔出剑,双手被切断的他也拔不出来。燃烧全身的热度让他尖叫着、挣扎着滚到地面上,全身颤抖地抽搐着,慢慢地筋疲力尽。

但是,谁也没有来帮忙。不,是根本无暇帮忙。

阿德尼斯在与男人擦身而过,用可怕的剑技将他制服后,迅速转过身,深深剜进了另一个男人的腹部。

不知什么时候——在把剑交给每个人的间隙,原本应该被男人们团团围住的阿德尼斯,一步步地、笔直地向着男人们的方向迈进,占据了平稳斜坡之上的位置。

即使想再次包围,也没人能追上在巨大树干之间迅速奔跑的阿德尼斯。

「我早就知道会变成这样。」

阿德尼斯又斩杀了一个人,说道。

「我早就知道,我总有一天必须这么做。我也知道,今天就是那一天。」

他一边残忍地砍杀下一个男人,一边像是在对受了致命伤的那个男人低语似的自言自语。

结果,从一开始——一从出现在街上开始,阿地尼斯就打算这么做了。男人们也明白这一点,激动起来。但是,他们完全被阿德尼斯的气势压住了。

随着他们一个接一个确实地、残忍地被杀死,焦虑和恐惧渐渐降临到他们身上。

他们绝对没有小看阿德尼斯的剑术。因此,他们才叫来了这么多人,而且还特地选择了这个可以从四面八方发动袭击的地方。

然而,谁也没想到会是如此严重的结果。

差距太大了。无论是剑术的才能,还是卡塔库姆的守护者柯林斯一族精致的剑法,都与这些仅仅是在偶然间成为剑士,认为这样对人生比较划算的职业剑士完全不同。

不如说,他们在本质上就不一样。在他们看来,阿德尼斯甚至可以说是异常。

阿德尼斯竟然能如此自如地操控由毫无血缘关系的他人之手培育的剑,这体现了他对剑的惊人感应力。

但是,更让他们不寒而栗的是阿德尼斯对剑的态度本身。

对剑的感应力越强,就意味着在失去剑,或者剑不再能使用时受到的冲击越大。心灵会受伤。而这个青年通过对外界封闭自己的内心来防止这种情况。

阿德尼斯的剑几乎没有和对方相交。

这说明阿德尼斯并不信任他手中的剑。

说到底,所有剑乐器(S c h w e r t)的特征,就是只靠自身无法鸣响。只有与之相交的剑,剑才能称为剑乐器(S c h w e r t),剑和握剑之人才有可能成长。

但阿德尼斯的剑技完全放弃了这一点。被他握在手中的剑,不是用来培养的,而是用来丢弃的。他不想与剑相互交流,只是一味地把剑当作工具杀伤对方。

就连握在手中的剑,与自己之间都是孤立的——阿德尼斯以一种理所当然的表情接受了这种可怕而寂寞的存在方式——不,他已经连这种感觉都没有了,他轻轻地阖上了心,成为了一个机器,心中不留一丝“乐”之意志。阿德尼斯唯一浮现出的表情,就是只有在屠戮对方、割断对方生命时才会浮现出奇异扭曲的愉悦笑容。

那壮烈的存在方式,就好像连阿德尼斯自己都无法承认自己生而为人一样。他那幽鬼般的模样让所有人都感到恐惧,却又无处可逃。

一个人突然转身跑了出去。在转过身去的那一瞬间,男人被比之前更强烈的恐惧支配了。后悔转身的男人边跑边哭泣。而阿德尼斯的剑,确实地刺向了对方最薄弱的地方。

男人尖叫起来。

阿德尼斯迅速地挥出手中的剑。那并不是单纯的扔出了剑,而是在剑中注入了猛烈的感应力。剑像飞箭一样飞了出去。

剑刃准确地贯穿了男人的后脑勺,贯穿了他的面部,将他钉在了旁边的树干上。

剑刃在转眼间发挥出了刻印(S p e l l)的效果,尖锐地震动了一下,男人的头部被风压之刃从内侧撕开,就像熟透的果实砸在树上一样。

头部被粉碎的男子的尸体倚靠在树干上,缓缓滑落,因死亡的痉挛而狂舞。

插在树上的剑也受到这股力量的反作用,损毁严重,龟裂,碎了。碎片落在了男人的背上。

阿德尼斯连头也不回。

说到底,想在贯穿对方肉体的情况下发挥刻印(S p e l l)的效果,是没有相当的觉悟就无法做到的技艺。因为那效果的反作用会带给剑和剑士相应的伤害。但是阿德尼斯却通过扔出剑,或者折断剑刃,让其离开自己的身体,只让剑和对方的肉体一起损毁,从而造成杀伤。

剑发出的无声悲鸣,以及伏地而卧的剑士发出的惨叫,在树林间震耳欲聋。

树叶和草叶都被鲜血浸湿,充满了令人窒息的腥臭,吹进来的风变成温热的血风,在森林中蔓延开来,被砍得七零八落的剑士们的尸骸一具一具地增加。

简直就是地狱绘图。这是一场可怕而凄惨、不产生任何快乐、只为杀人而杀人、只为伤害而伤害的剑之战争。但是阿德尼斯身上几乎没有溅到血。

只剩最后一个人的时候,一个异样的声音在树林间回响。

是阿德尼斯。一直以来忍耐的东西终于溢了出来,冲破了阿德尼斯脸上那僵硬而无表情的结界,化为奔流涌出。阿德尼斯那炯炯有神的眼睛几乎瞪成圆形,嘴巴张得几乎要裂开,龇牙大叫。

最后一个幸存的水角族(M i n o t a u r)男子被眼前的景象吓得脸色苍白,不断后退着。

阿德尼斯笑了,同时也哭了。他愤怒,却又沉醉在欢喜之中。

所有的情绪都爆发了,阿德尼斯手里的剑发出了悲鸣。握着那只手的手套已经破破烂烂,阿德尼斯十根手指的指甲已经变成令人毛骨悚然的铁锈红色,嵌进了剑柄里。在他手上,握剑部位的皮肤明显变得暗沉,青黑色的斑点浮现出来。剑筋扭曲,剑尖上呲出了好几个刺,剑柄被捏碎,变成丑陋的形状。

「我就知道会变成这样!来到都市(P a r k)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成为剑士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

阿德尼斯叫了起来。男人吓了一跳,站在原地。但是,如果此时转身的话就会被杀,出于这种悲壮感,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举起剑斧,艰难地喊了回去。

「你这样的人,也能称为剑士吗!你这怪物,简直是禽兽不如的畜生恶鬼!」

阿德尼斯用锋利的剑刺破天空。剧烈扭曲的剑风像坏掉的乐器一样发出疯狂的声音。

男人的话语中断了。

「剑士是什么?」

阿德尼斯压低声音问道,同时,向男人逼近了一步。

「剑是什么?」

他又迫近一步,说道。

「你是谁?你是什么?你是什么人?为了什么而活?为了什么而死?死是什么?告诉我。」

以这样的方式被杀死,实在无法忍受。

阿德尼斯的声音、面容、举止,每往前走一步,都反而变得愈加冰冷,被封闭于冻僵的杀意之中。就如同浑身长出尖锐的冰刺一般,他拒绝一切触摸,损毁并撕裂一切想要与他对峙之物。没有任何目的。“?(Q u e s t i o n)”的刻印(S p e l l)在剑刃原本的刻印(S p e l l)上腐烂扭曲,越来越深。

「我知道会变成这样。我知道,一定会有不得不这样的时候。为了拖延这一天的到来,我总是不抵抗。但是,我最终明白的只有,在都市(P a r k)里,连疼痛都是虚幻的东西,无法给我任何实感和意义。」

低声嗫喏着的阿德尼斯径直走向男人身边。

转眼间,两人就进入了不足一剑的距离,男人粗壮的手臂随着一声喊叫鼓了起来。

阿德尼斯举起左臂,正面挡住了这一击。

他本来就穿着战斗的服装。精心织成的水钢丝柔韧地封住了刀刃,战役后更是在修补时打入了带有魔法的铁片,完美地顶住了那一击。但是,阿德尼斯的眼中却充满了失望。他咬紧牙关,带着怨恨朝着男人逼近了。

男人发出了不成声的惨叫。

与此同时,他想要收回剑的手臂被斩断了。男人的肘部以下被扭曲的刀刃刮飞。那锯齿状的伤口,简直就像被野兽的獠牙一瞬间咬碎了一样。这也是男人最后看到的东西。

男人的头飞了出去。从那仿佛被野兽咬断的伤口中,鲜血伴着猛烈的腥气喷涌而出。阿德尼斯的剑被击得粉碎,染成了血色。为了不被剑临终感到的痛苦所影响,他立刻扔掉了剑。

男人的身体应声倒下。

阿德尼斯回过头来环顾四周。

「早该,知道的。」

他压低声音说道,就像是在说给独自伫立在那里的自己听的一样。

终于做到了。他像是放弃了——又像是怨恨般喃喃自语。

为什么阿德尼斯一直在避免私斗呢?答案就在眼前。因为会变成这样。阿德尼斯自己也经常内疚地痛感到:自己的剑,越是精进、越是打磨,就越容易变成杀人之剑。

然而,为了自己的生存,他不得不握住剑。剑,就像是把他拖进私斗的泥潭之中的引蛾之灯一般。

驱使自己前往阴森悲惨的杀人现场,让自己创造出血腥景象的,不是别的,正是手中的剑。

而且,一旦做了这样的事之后,阿德尼斯从今往后就随时会再像这样被袭击。留给他的选择只有两个:要么是去报仇,把“剑之国”的剑士一个接一个杀个精光,要么终有一天自己会被杀死。虽然现在还没有那么紧迫,但是,总有一天会变成这样的。

阿德尼斯早就知道的——

但是,也正因如此,此时的阿德尼斯心中有种根深蒂固的成就感,感到一种灼烧般的快感。

现在,他第一次清楚地面对自己是杀害者的绝望,在这种绝望中,有一种灼烧身体的快乐。

自己是一个杀人犯——由此而生的恐惧,很快变成了绝望,然后又变成了灼烧的快感。这一点,阿德尼斯在战斗中清楚地感受到了。

然而,当一切都归于平静,只剩下沉默和血腥的光景时,向阿德尼斯袭来的的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空虚。一瞬间强烈的欢喜在掠过、燃尽之后,只剩下虚无。

阿德尼斯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景象。

阿德尼斯的身体突然颤抖起来,剧烈地想吐。

「班布……剑……只要是还能用的就行。还有,新手套。」

他强忍着心中的恶心,好不容易才做出了这样的命令。

他的双手再次带上了皮手套。

周遭只剩下尸体。剑和剑士们都惨不忍睹,焦热的杀人犯阿德尼斯摇摇晃晃地走出了森林。幸运的是,似乎还没有人察觉到这场争执。四周空无一人,阿德尼斯孤零零地走在通往城堡的步行街(M o g o l)上,浑身颤抖。

「……我早就知道会变成这样的……总有一天,我必须要做这样的事……到了那一天,有些东西会结束的。痛苦会结束。我也会结束。该怎么办才好。我会被杀吗?还是说我应该活下去?我应该期望什么?我应该要喊谁来杀我吗?」

阿德尼斯像个迷路的人一样,明显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他不停地咬着嘴唇,眼睛四处乱转。

「这是我早就明白的事…要冷静下来。还是说我现在还算冷静呢?这才刚刚开始。可恶。我要去确认。我还活着吗?还是马上就要被杀了?要去找别人吗?我要去确认,要去确认……」

这时,森林消失了,阿德尼斯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了庭院。遮天蔽日的树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镶嵌着极品时计石( o'c l o c k)的绚烂王城。

阿德尼斯停下了脚步。同时,颤抖也停止了。他自然地绷起了脸,接着露出了凄厉的笑容。他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城堡,像是要把城堡吞入腹中一样。

「我早就知道会变成这样……」

阿德尼斯小声嘀咕着,仿佛被什么吸引了一般,向城堡走去。

乍一看,阿德尼斯像是迈着轻快的步子进了城堡。

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此时正以很小的步幅走着。低着的头使他的表情更加难以捕捉。他那似是在耸肩,又似在发怒的模样,让人感觉到了一种危险的紧张感,难以捉摸他会在一瞬间之后会做出什么事来。

今天这一天,对于阿德尼斯来说,无疑是一个决定性的转折点。至少阿德尼斯自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离开“壳(班 布)“的。

无论现实世界中发生多么困难的状况,他也不能把自己关在“壳(班 布)“一直到死。他明白这一点。但是,他隐约感到,无论怎样尝试抵抗,他最终都会被自己以外的某种东西——也就是神所预定的调和所吸收。如今,阿德尼斯甚至认为自己晋升到最高阶级(T o p H i e r a r c h y)这件事,也是在神的——在都市(P a r k)的法则(T h e m a)的桎梏之中而已。获得更丰厚的财富,获得更大的权限,登上更高的宝座,实际上只是为了让阿德尼斯这个强烈的异端者适应都市(P a r k),并服从神的安排而已。或许,这样也不错。

问题是,他自己对此没有任何实感。他所感到的只是无处可逃的、闭塞的孤独感。

说到底,他本来就没有理由反抗都市(P a r k)的法则(T h e m a)到这种地步。硬要说的话,只能说名为阿德尼斯的这个存在本身就是这样形成的吧。心中的怀疑日益膨胀,阿德尼斯隐隐感到,总有一天他会与神、王、与都市(P a r k)本身产生决定性的对立。

而伴随着这种对立而来的诸多斗争,既没有失败也没有胜利。无可奈何的阿德尼斯在斗争中找不到任何目的,有的仅仅只是结果。

恐惧。自己到头来没有追求任何东西。那么,在阿德尼斯心中,在“渴望”这一力量的驱动下去追求什么的能力岂不是一下子欠缺了吗?这种心灵遭到阉割般的恐惧在阿德尼斯心底挥之不去。

为了确认这一点,为了战胜恐惧,阿德尼斯有必要来到现实世界。他把“壳(班 布)”放在背后,堂堂正正地开始了行动。这一点他也知道。但是,他的行动究竟是为了什么?他的行动到底是针对什么?自己本来应该怎么做?行动结束后,自己又应该怎么做呢?自己行动会有结果吗?

一连串的怀疑走入了恶性循环。可以说,除了把“怀疑”本身当作目的之外,阿德尼斯根本没有谋求与世界的调和。

阿德尼斯对世界抱有怀疑。而且,只有在“怀疑”这一个点上,他与世界并没有完全分离,因此他与世界也不是孤立的。至少,阿德尼斯还有着怀疑的对象,即使对方是一个无名无影的都市(P a r k)——

他只能去怀疑。除此之外,他也不觉得自己还能做什么。比起在与毫无目的的现实的斗争之中受到伤害,这样做更能令他心情更平静。

——直到目前为止。直到他遇见那个少女。

她满不在乎地说着要去旅行,用身心接纳了强烈的恐惧,身上闪烁着生者的光辉。

阿德尼斯那时才觉得自己第一次能够真正地追求什么。阿德尼斯既是守墓一族的后裔,同时又是脱离了守墓一族,天生遭到诅咒的孩子。对于被毫无意义地抛到这个世界上的他而言,少女是他唯一一个发自真心迷上的人。

自己在追求什么?只要明白这一点,即使失去了“壳(班 布)”,阿德尼斯也能活下去。原本只能作为不完整的死者活着的自己,也能成为真正的生者。他这样想到。而这样的思想也决定性地推了阿德尼斯一把,推动他与现实展开了惨绝人寰的斗争。今天,阿德尼斯第一次切身体验到了迄今为止一直坚决避免的私斗,第一次感到绝望。自己简直就像是一步一步爬到这里一样。

如今,阿德尼斯终于来到了“玉座之间”。

在那里,有着象征着生命本身之人的身姿。

是贝尔。

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她双手叉腰,仿佛要挡在阿德尼斯面前。

她的表情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严厉。

突然,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德尼斯。

阿德尼斯的脸上忽地充满了清爽的微笑。说实话,他松了一口气,全身的力量一下子放松,甚至觉得身体都变得轻盈起来。只要这个完整的生者出现在眼前,凝视着自己——阿德尼斯就能从心底里放下心来。

另一边,对方冷不防的一笑让贝尔不知所措。

在自己的试炼以失败告终之后的这近半个小时里,她一直在等待阿德尼斯。

贝尔心中,明明想说的话像山一样多。其中大部分都是骂人的话,也有很多牢骚——总觉得很久没有和你说话了。总感觉和你之间的对话不得要点。从今天开始,我就要纠正你那不健全的秉性。贝尔如此想到。

不过,当下最重要的,是要想办法解决这种彼此之间难以开口的状态。

结果,阿德尼斯却突然对她一笑,用贝尔的话来说,就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真是令人扫兴,简直就像突然被说道“这些都无所谓”一样。

而且,不由自主地回应了对方的笑容的自己也让她感到很不舒服。

「你已经接受过试炼了吗?」

阿德尼斯的提问显得有些畏畏缩缩。

他在离贝尔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很难得,他似乎有些为难和羞涩,也就是态度不甚明确。

另一边,贝尔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

「不行啊,我现在还打不开那扇门。」

她笑着说道。

阿德尼斯看起来有点吃惊。实际上,他松了一口气。在阿德尼斯的心底,一直有着贝尔是不是已经打开了旅行之门,离自己而去了的不安,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对此,阿德尼斯自己也感到意外。另外,贝尔亲口说出“不行”,也同样让他感到意外。但她那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却微妙地让人觉得能够接受。

「如果是你的话,很快就能打开的。」

这不是徒然的安慰,而是阿德尼斯心底的想法。

「听你这么说,说实话,我松了一口气。我可真是走投无路了。」

贝尔的语气十分明朗。那是与绝望无缘的爽朗笑容。

阿德尼斯面带微笑,默默地走了过去。

他无声地走近站在门前的贝尔,像是在寻求的温暖似地靠了过去。贝尔的表情自然僵住了。于是,阿德尼斯停止了动作。一瞬间,他的表情变得很受伤,但是贝尔并没有注意到。相反,她注意到了别的事情。

「血的味道…」

贝尔皱起了鼻子。

「因为是剑士嘛。」

阿德尼斯自然而然地说出了这句话,完全没有隐瞒什么的意思,心中甚至产生了一种打趣的心情。

「你身上也或多或少有血腥味。」

他的语气带着调侃。实际上,也确实是在调侃。他真的感觉到贝尔身上有一股血的味道。那绝不是阴森、血腥的气味,而是充满了生命的本质,是一种纯净的气息。

但是,贝尔的表情阴沉了下来。在阿德尼斯看来,这似乎是受伤的表现。不过,贝尔并不是那种会对这些事情耿耿于怀的人。这一点,两人心中都明白。贝尔只是想起,剑士身上所带有的血腥味,必然会混杂着已死去人的悲哀。仅此而已。

「为什么呢?在你身上,就算是血腥味也很好闻。」

阿德尼斯说着,摸了摸贝尔的头发,闻了闻头发的气味,稍稍把脸凑了过去。他的手像往常一样裹着坚硬的皮手套,但是,贝尔却觉得,阿德尼斯想要触摸的,是名为“贝尔”的其他人一样。

「笨——蛋。」

她笑着回应,想要挠一挠阿德尼斯的手。

于是,阿德尼斯和贝尔面对面地交换着视线,把身子靠得更近了。

血腥味越来越刺鼻。贝尔认为那是服装的关系。不管怎么说,阿德尼斯身上都是卡塔库姆战役时的战斗服装。衣服上面到处都是不知是谁的血迹,让红色(C a m e l l i a)的颜色变得更深更暗。

尽管如此——贝尔还是突然感到心中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在骚动。类似于某种预感,是对危险的警告。然而,还没等她对此有自觉,阿德尼斯的脸就不见了。

阿德尼斯的头几乎就在贝尔的脸颊旁边。他弯着背,眼看就要抱住贝尔,身体却停住了。贝尔眼前,阿德尼斯宽大的肩膀几乎淹没了她的视野。

胸口中的骚动带着异样的热度,就像是热量本身一样,化为麻痹般的感觉一转眼就扩散到贝尔的全身。

「非常…非常痛苦…」

阿德尼斯在她耳边低语。

「注意到的时候,周围总是一片漆黑,连伸手去确认都做不到。看到那个“钥匙”了吗?看到那个魔法了吗?对我来说,那只是个放逐自我的工具而已。没有什么目的地,只是把我从现在所在的地方赶出去而已。没有任何目的…如果我奏响了它,那就意味着我将自己处刑,让自己从一切中消失。我觉得我只能看到这样的结局。」

阿德尼斯突然流露出求怜之情。在卡塔库姆战役中,贝尔在看到阿德尼斯的这种视线时,贝尔便产生了一种无论如何都要安慰他的想法。

但如今——贝尔连那视线是投向哪里都不知道。

「现在的痛苦,总有一天会变成你的血肉。」

她发出了连自己都没想到的干巴巴的声音。不应该是这样的。贝尔慌慌张张地润了润嗓子,尽量用爽朗的语调继续说。

「你的父亲……汤姆=柯林斯曾经说过,对于潜藏黑暗中之物,要相信自己能看到它,委身于黑暗,化为黑暗,感受它流动的方向,到时就会有指引自己的东西出现。你是他的儿子吧。那么一定——」

在安慰他的同时,她也想借汤姆=科林斯的名字,拐弯抹角地寻问现在阿德尼斯和加普之间的关系如何。加普在卡塔库姆战役中杀死了阿德尼斯的父亲汤姆=科林斯。但是,话说到一半,她发现阿德尼斯是真的想认真听自己的话,于是她放弃了多余的刨根问底。

但是,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贝尔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觉得在自己心中的某处似乎有着可以安慰阿德尼斯的话语,但自己却阻止它被说出来。

为什么呢——因为,若是说出来的话,就等于承认了阿德尼斯的孤独和危险,肯定了他将自己关在“壳(班 布)”里,肯定了她在卡塔库姆中见到的他那以杀害而目的而挥出的剑——对贝尔而言,她无法将之说出口。

阿德尼斯一动不动,等待着贝尔的话。不久,就如忘记了等待一般,两人靠在了一起。

虽然靠在了一起,但是阿德尼斯那只手却绝不触碰贝尔。那只手就只在两人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能感受到丝丝温暖的前一个位置摇晃着。对此,贝尔心中既遗憾又感激。对于阿德尼斯这种愈加在两人之间筑起高墙的行为,贝尔心中徘徊着这两种极端的想法。

「谢谢。」

阿德尼斯低声说。他慢慢地离开贝尔,舒畅地微笑着。

「阿德尼斯……」

「我是不可能像你那样的。」

是啊,他打断了贝尔,说道。

「所以,我想用自己的方式抵抗一下。」

「……可不要变成我这样。」

这也算是一种卑微的安慰吧。

就连贝尔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样。阿德尼斯笑着点点头。一副神清气爽的表情。

「轮到我了。」

看着他的脸,贝尔退到一旁。

阿德尼斯面前,“玉座之间”的门就像第一次巍然出现一般。

看到阿德尼斯径直走了进去,贝尔瞬间产生了这样的念头:不如说,是阿德尼斯能先走一步了吧。

这并不一定意味着他会踏上旅途。但是,对他来说,这一定是个转折点——这是贝尔天生的直觉。而且,她也一定会顺应这种转变,做出决定性的行动。贝尔有这种感觉。阿德尼斯的笑容,在他本人所不知道的地方,带着如此强烈的存在感。

阿德尼斯把手放在门上,推开了门。

贝尔还没来得及开口,阿德尼斯的身影就消失在了门的另一边。

关上门的声音沉重地威胁着城堡的寂静,就在这一瞬间,剑在贝尔背上发出了轻微的低吼。

「咆哮剑(R o u n d i n g)?」

贝尔吓了一跳,把手放在剑柄上。剑马上停止了低吼,恢复了平衡。

突然袭来的难以言喻的恶寒让贝尔浑身颤抖。“玉座之间”的门被关上了,即使里面发生了什么,在贝尔现在所处的地方,也连脚步声都听不到。

奏响“钥匙”的试炼,是不允许有人陪同的。

「阿德尼斯…」

贝尔盯着门看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像是要甩掉什么一样。

「我在你的房间等你哦。」

虽然不觉得声音能传过去,但她还是说了出来。然后,她一股气地转身。

贝尔离开了城堡。

6

背靠关闭的门的瞬间——

伴随着沉重的声响,阿德尼斯的表情发生了变化。

他的眼睛里蓄满锐利的光芒,咬牙切齿地盯着舞台。

舞台上,王从神之树中出现,用双貌迎向前来接受试炼的人。就在他的正下方,如漆黑般鲜明,就像沉默的结晶一般的“钥匙”正端坐在玉座的后方。

与贝尔那时不同,两名青衣的神官缓缓靠近阿德尼斯的两侧。

王闭上了嘴,什么也没问。寂静的大厅里,只有神官们发出的轻微脚步声尖锐地回荡着。

神官们之所以会提前出现,或许是因为王事先对阿德尼斯的行为有所期待。但是,那与现在的阿德尼斯无关。

两名神官站在阿德尼斯的左右,像是封住他的动作般,阻止他前进。两个人从头到脚都是清一色的青色,就连戴着的面具都是鲜艳的青色。

每个面具的形状(F o r m)都有微妙的差异,衣服的青色也略有深浅。

就在那两个面具要确认什么般朝向王的刹那——

「班布——!」

随着阿德尼斯咆哮般的呼唤,炽热的剑风划破了寂静。

两边的神官的头高高飞了起来。扑通。戴着面具的头还没落在地上,他们的青衣就被鲜血浸湿,倒在青玉(S a p p h i r e)的花道上。

戴着面具的两个神官的头滚落在舞台之上。

鲜血追逐着头颅,将花道染成了赤色。

阿德尼斯的脚踩进了血流。

「王啊,到了质询是非的时候了!」

伴随着裂帛的呐喊,他的脚边溅起红色的水滴,阿德尼斯开始疾驰。

阿德尼斯双手紧握刻着“?(Q u e s t i o n)”刻印(S p e l l)的剑,目不转睛地盯着玉座的前方,朝着通往舞台的道路狂奔而去。

神官团穿过观众席,从四面八方奔向阿德尼斯。

叮铃。声音响起。那像铃铛般的声音,是神官们的剑从神的锁链(C h a i n)中释放出来的声音。神官们一齐拔剑,显现出一群青色的剑刃。阿德尼斯没有下脚步。神官们不约而同地把剑尖朝向阿德尼斯,就如一只巨大的青色野兽迅速合上下巴一样,一齐扑向想要逃走的阿德尼斯。

在通往舞台的台阶前,阿德尼斯冲进了神官团中。

阿德尼斯的行动极为迅速。他以惊人的准确性将剑刃之群弹开、接住、躲开。原以为他会一口气跑上楼梯,没想到他向等在楼梯上的神官们轮番抛出了双手的剑。

这一把注入了极大感应力的剑,如同弓弹一般粉碎了眼前的神官们的身体。

这时阿德尼斯的身体已经悬在半空中,高高向后跳着。他在空中折膝转了一圈,以惊人的轻盈之姿,来到神官们的背后站住,同时双手拔剑,尽情地挥舞着。有几个人还没回过头,就被背后的斩击杀死。

他没有给准备继续还击的两人调整姿势的时间,准确地刺穿了他们的胸口。剜了进去。

「你看见这把怀疑之刃了吗?王啊,是时候向你发出质询了!」

刻有“?(Q u e s t i o n)”的刻印的剑贯穿了神官的背,直直刺向了王。

「试炼者之灰是什么!剑被打碎的人,到底要被什么考验!」

他尖锐地叫了一声,松开了剑。在被贯穿的神官们倒下之前,他又从虚空之中抽出了新的剑,一个动作就斩杀了两个人。那把剑一下子枯萎了。阿德尼斯扔掉枯剑,又拔了出来。盖在那只手上的硬质手套破破烂烂,迅速腐烂。

「圣灰是什么?它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它和试者的灰有什么关系?」

阿德尼斯一边发出怀疑的呐喊,一边使出绝非自己本愿的剑技,一个接一个地屠戮着神官团。

他把自己的剑击碎,扔掉,牺牲的同时,切实地刺向对方最薄弱的部分,确保最有利的立足点,绝不与对方之剑刃交锋,只是稍稍避开剑尖敲了上去,以此来否定对方的存在本身,像这样杀伤对方。

这绝不是为自己的力量而骄傲和陶醉,而是为自己的力量而胆怯,是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人的在拼命和挣扎下最后的振奋。

「剑是什么?剑士到底是什么?神到底是为了什么让我们挥剑!如果这就是法则(T h e m a),那么法则(T h e m a)又是什么!」

阿德尼斯每大叫一声,神官便以压倒性的速度被剑闪斩杀。那剑击已不是寻常之物的模样,被扭曲刺破的刀刃剜出的伤口,看起来像是被野兽咬断的痕迹。吞噬对方肉体的剑击声,化作气球破裂般的异样破碎声。手套碎得四散开来,露出浑浊的赤色指甲。那把剑连同对方的伤口在转眼间腐烂、崩塌。

「癌种之剑是什么!为什么它会让剑士疯狂!所谓的“魔”到底是什么!神为什么要自己创造出“魔”!为什么提香必须疯狂!基尔也是!为什么非我不可!为什么要让我撒下试炼者之灰!王啊,你能听到我的怀疑吗!」

简直就是悲鸣。

阿德尼斯每次挥剑,都确实有神官被撕裂而死。现在,通往舞台的花道和台阶已经是血红的朱色,就像是埋在死尸之山里一样。

其中一具尸体突然爬了起来,抱住阿德尼斯的膝盖。面具挂在他的腰间,喷出的血从脖子汩汩流出。阿德尼斯的利刃深深地剜着他的背部,但神官还是不放手。其他的神官们一个接一个地打了过来。

就在阿德尼斯看似被封住了动作的时候,一个人翻滚着离开了阿德尼斯。他从胸口到腹部都像是被烤焦了似的黑乎乎的。但那并不是火。

阿德尼斯裸露的左手抓住了其他神官的面具。被阿德尼斯抓着的面具,转眼间就露出了黑斑,扭曲,刺痛。

神官的身体颤抖起来。阿德尼斯抓着他的面具,他无力地垂下双臂,抽搐着倒下了。其他神官也一样。被阿德尼斯沾满锈红色的十指所挠破的的神官们的血肉、衣服和钢铁全都腐烂掉了。

叫喊,阿德尼斯的喉咙里迸出一团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声音。

在啼血般的呼喊中,阿德尼斯最后说道。

「神,机械装置之神(D e u s E x M a c h i n a)到底是什么!」

就在这时——

阿德尼斯突然发现,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说起来从一开始,一切就都在寂静之中。神官们一言不发,无论被切成什么样,都没有发出一声悲鸣。只有阿德尼斯一个人在呐喊,只有阿德尼斯在发出凄惨的噪音。

王也闭上了嘴,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德尼斯。那眼神,简直就像是在寻找阿德尼斯背后存在的驱使阿德尼斯的人一般。而阿德尼斯的最后一句话改变了一切。

「怀疑者啊……」

双貌的王低语道。

与此同时,王那犹如神树树枝的身体颤抖着,阻止了神官们的行动。然后,让大家一起撤退。

「想要回答了吗,王哟。」

阿德尼斯嚷道。他呼吸急促。肩膀上下起伏着,登上了舞台。仿佛要粉碎因身在王的面前而产生的精神上的重压一般,他满怀着猛烈的斗志站了起来。

「王啊,就连我今天在这里这样挥剑,都在神所预定的调和之内吗!」

王的双貌突然眯起眼睛。或者说,他的脸上浮现出怜悯着这个因怀疑而发狂的渺小青年的表情。

阿德尼斯一脸凄惨,背脊上的体毛直竖。他咬牙切齿,无言地逼迫对方回答。

「或许……正是如此,怀疑者。」

「什么……」

「一切都在神所预定的调和之中。以神和它所镇坐的剑树为中心,存在着必然的调性(T o n a l i t y)。你的怀疑,也不会超脱法则(T h e m a)哪怕一步。看吧,你能看到在它身后,你所挥下的剑刃的痕迹了吗?」

王的殷殷之语融入了寂静之中。

阿德尼斯的表情越来越僵硬。他露出凄惨的笑容,僵在那里。

只有他的眼中闪烁着光芒,一点点慢慢地转过头来。

他的呼吸急促地反复着,当他完全回头时,身体突然停了下来。

停顿了一拍之后。

呵……

阿德尼斯嘴角吐出一声带着微笑的叹息。

什么都没有。

那些战斗的痕迹——刚才砍倒的十几具尸体、溢出的鲜血、破碎的面具,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在阿德尼斯的脑海里,如毫无根据的幻想一般。

只有被阿德尼斯操纵、扭曲、遗弃的剑之残骸散落在那里。

「怎么可能…」

阿德尼斯强忍着笑低声说道。

「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

阿德尼斯的拼死抵抗,以及挑起战端的痕迹,全都消失了。

他慌忙摸了摸自己的衣服。本应该是血雨腥风的惨状。但是,他却没有看到应该渗在那里的哪怕一滴血。就像是,阿德尼斯不可能反抗这个国家、王和神一样。是啊,干燥的衣服仿佛在如此低语。

「你应该知道的。」

王上面的容貌说道。

「你怀疑的由缘,不过是因为你不得不遵循法则(T h e m a)而已。」

王下面的容貌说道。

「让你播撒试炼者之灰,是为了让神之树长出枝条,支撑其根。」

「那致死的灰,只有玷污剑士之身,才能成为圣灰。」

「癌种之剑是无限增殖的钢细胞——」

「它以死亡来终结死亡,赋予人永恒的生存。」

「你就是因为那个诅咒,才生来身处局外的。」

「因为是局外者,所以你被赋予了比神更大的支配之器,被定调在更高的阶级。」

「因此是考验者(E x a m i n e r)」

「因此是弟王(F a t a l e)。」

阿德尼斯面色苍白,失去了表情。

「弟王(F a t a l e)…?」

「王,是神至高的奴隶。唯有这样才能统领人民。」

「成王之人需要有两种调性。」

「作为神之表,掌管人民之生的王—」

「作为神之里,掌管人民之死的王—」

「开什么玩笑…」

阿德尼斯喊道。他挣扎着抓住双肩,浑身汗毛直竖,对王露出利齿。

「我所追求的,才不是这些…!」

「那么,你在追求什么呢?」

王的双貌庄严地齐声说道。

「那是…」

「看哪,你所追求的已经按照神的预定得到调和了。」

王肃然地,仿佛断罪一般说道。

阿德尼斯再次跟随王的目光,从舞台上望向观众席。

青色的影子从紧闭的门边沿着花道,径直朝这边走来。

是一位神官。他手里抱着一身青衣、面具和一把剑,捧着它们来到舞台,站在阿德尼斯的正对面。

「这就是我想要的东西……」

面对着神官,看着他手中的东西,阿德尼斯呻吟了一声。

他用颤抖的双手拿起面具。

「不可能……」

即使被他赤手握住,面具也没有腐烂。

「怎么可能……」

阿德尼斯厉声把面具摔在地上。踩得粉碎。当他发现碎片的一部分有一点点黑色腐烂的痕迹时,他拼命地露出了笑容。

「我想要的什么,要由我来决定!绝对不能让其他人来决定!」

他咆哮般唤着班布的名字,用手从虚空中拔出剑,以无法阻挡的斩击砍断了眼前的神官。

剑刃割断了头部,就那样插进了胸部下面,剑因为无法忍受腐烂,从根部碎裂了。

扑通。神官仰面倒下,鲜血滴落。

阿德尼斯放下剑的亡骸,一脚踢飞了变成两半的神官面具。

断成两半的面具在舞台上滚来滚去,发出干巴巴的声音从舞台上掉了下来。但是阿德尼斯并没有听到那个声音。他脸色苍白,浑身汗毛直竖。

死了的神官被劈成两段,从脚边盯着阿德尼斯。那是一双已死的眼睛。而且那张脸完全就是阿德尼斯的脸。

「这是什么魔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德尼斯几乎是尖叫般对着王狂吠,全身颤抖着。至于这颤抖是出于愤怒还是恐惧,抑或是对绝望的预感,连他本人都不知道。

「这不是魔法,更不是欺骗,而是基于神的法则(T h e m a)的技艺(M e t i e r)。」

「什么?这到底是……」

话没说完就消失了。

阿德尼斯所指的那个地方,已经没有任何影子了。

一把枯萎的剑骸倒在地上。仅此而已。

「你刚才看到的,正是你自己被定调的身影。」

王上面的容貌说道。

「你刚才触碰到的,正是你自己被机械化的身姿。」

王下面的容貌说道。

「所谓被定调的姿态,是指作为神之客体的民之像,献身于神之树的姿态。」

「所谓机械化的姿态,就是舍弃一切性质的,抽象化的,可被计量的,秤上的存在。」

「以调性的同意为根基——」

「以机械化的同意为根基——」

王的双貌一齐仰天,接着低头看着阿德尼斯,庄严地齐唱。

「在神之树下,你将成为神之史观中的一个记录。」

「记录?」

「在神的史观中,一切的记忆都被抛弃,一切都被记录下来。而所有的记录,都将委身于终结了死亡的、永远生存下去的青之编年史(C h r o n i c l e)神官团的一员,与神共同存在于神之树的根部。」

这时,阿德尼斯突然感到身后有一股强烈的气息。

那绝不是有生之物该有的气息。那是某种密密麻麻堆积在一起无机物。阿德尼斯感到周遭有一种急剧的压迫感。

就像是被那压迫感推动一般,阿德尼斯的身体摇摇晃晃。他已经不想再回头看向观众席了。阿德尼斯的脸上充斥着悲痛。但是,他又不能不回头。阿德尼斯明知自己会败北、会绝望,却不允许自己视而不见。

「救救我……」

阿德尼斯躲在宝座的阴影里,用不容分说的目光望向观众席。

无数的看台上,全都坐满了无数的青色神官。青色的影子一望无际。那是一片不知有几百几千人的青色衣服和面具的海洋。

「哈……」

面具群一齐转向阿德尼斯。

伴随着咔嗒咔嗒金属碰撞的声音与衣服摩擦的声音,青衣的神官们不约而同地盯着阿德尼斯。

「救命!」

阿德尼斯发出悲痛的呼喊。

「救救我……贝尔,救救我……」

王的声音依然毫不留情地倾泻而下。

「看吧,被你亲手献身于神的史观的模仿者们的样子。」

于是,有几个神官从座位上站起来,笔直地走上舞台。

阿德尼斯这才发现,神官们的身高和体格都一模一样,比阿德尼斯稍高,肩膀也略宽。然而,阿德尼斯之所以意识到这一点,反而是因为神官的身影发生了急剧的变化。

在阿德尼斯的眼前,青色的外衣随着身体内部肉体的变化,变成了完全不同的形状。

其中一个人在相貌改变的途中慢慢摘下了面具。

「不可能…」

阿德尼斯呻吟道。

红发的四蹄族(C e n t a u r u s)——基尔的身影,出现在那里。

那精悍的面庞面无表情地盯着阿德尼斯,但是,那个样子突然又发生了变化,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扭曲着,弯曲着——变成了被癌种之剑所玷污的姿态,在没有持剑的情况下,长出了有如神树一般闪烁着的钢枝。

一旁,提香摘下了面具。在青衣之下,那艳丽的姿态令人毛骨悚然地歪斜。

「不要…」

阿德尼斯心中只剩下恐惧。他脸色苍白地看着这一场又一场的噩梦。

第三个人摘下了面具。就在半刻前,被阿德尼斯在庭园一角斩杀的黑毛月瞳族(C a t's e y e s)的脸正对着他。

第四个人摘下了面具。应该被砍下右臂和头颅的水角族(M i n o t a u r)的男人出现了。

「给我住手…」

第五个人摘下了面具。那是一个后脑勺被剑刺穿,头部被炸得粉碎的男人。

十个死者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面前,围住了阿德尼斯,目光平静。作为死者,他们那虚空般的目光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也没有任何怨恨,深深吸引着阿德尼斯——你也过来这边吧,他们是这么说的。这才是最安详、最正确的选择。阿德尼斯猛地摇头,向后退去。

「你逃不掉的——」

王上面的容貌说道。

「只有一个办法可以逃掉——」

王下面的容貌说道。

阿德尼斯的后背碰到了什么东西。

他吃了一惊。是乐器。作为旅行的“钥匙”的键盘乐器(K e y b o a r d V e s s e l),清晰地映出了自己胆怯的身影。

哇啊!他叫道,然后拼命地坐到“钥匙”跟前。

阿德尼斯把手搭在盖子上,粗暴地打开。呶。他拼尽全力拼命地叫了起来。盖子很重。当他推开那铅一样的东西时,他看到了盖子里面漆黑的肌肤。

他看到自己的脸映在那里。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到。看不到任何的言语,也找不到任何救赎。所有的一切都像被那份漆黑所弹出来一样被拒之门外。阿德尼斯不认为这是他的错觉。他的额头上冒出无数冰冷泥泞的汗珠。

十名死者身穿青衣,无声地包围在他的周围。

阿德尼斯的手在琴键上忙碌地徘徊。

在白键和黑键之间徘徊了一会儿之后,他的手指终于落在了其中一根琴键上。

咚……

干巴巴的声音响了起来,就像是在嘲笑着焦虑的阿德尼斯一般。

阿德尼斯又按下了另一把白键。咚。传来了比刚才更冷淡的声音。

他又试着按了黑键。果然什么也没发生。他将琴键一个接一个地按了下去。全都不行。

阿德尼斯发出惨叫。

一通胡乱敲击之后,他猛然用拳头打了下去。他殴打着盖子,殴打着乐器的边角,终于发出尖叫声,憔悴地瘫软在地。

「没有…」

他用毫无生气的声音说道。

「我,没有去旅行的理由啊。」

干巴巴的声音在大厅中回响。

十名死者缓缓移动。

他们慢慢地缩成圆圈,伸出一只手,似是在引诱着他,另一只手则紧紧地抱着仿佛他们存在原因的青色面具。

「……曾经,有和你处于同样的立场,却成功地打开了“钥匙”的人。他的名字叫拉布莱克=曦安。你也知道吧?你是要效仿他,还是要留在这个国家,将来住在这个城堡里,全看你的心情了。」

王说道,就像是给了他一个绝佳的机会一样。但是,即使事实如此,对于阿德尼斯来说,这也不过是让他跌落绝望之深渊的高台。

「然后——当你明白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奏响“钥匙”之时,就发誓成为这个国家的基石吧,怀疑者。你永远的安宁,就在这里……」

王的声音突然中断了。

不知道是王的手还是脚的闪烁的树枝,像是在风中喧哗一样,突然骚动起来。

(嗯……?)

王的双貌惊愕地僵住了。

青色的亡者们停下了脚步。就好像那里有一道看不见的障碍正慢慢地呈圆形扩散开来,让他们一齐缓缓退去。

阿德尼斯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而是悄然地面对着乐器。

然后——

那东西从阿德尼斯脚下的阴影中显现。

(竟然…)

那根本就不是有形的实体。

出现于现实之中的,是不具任何效力,简直就如同影子一样以压倒性的气息出现,发出了不成声音的声音。

——NNNNNN……

——OOOOOOWWWWWW……

——HHHHHHEEEEEE……

那妖异的、无底的叹息之音,贯穿听者的耳膜、仿佛要侵蚀心髓。

阿德尼斯依然低着头,口中念叨着什么。

显然,察觉到这一异变的,只有王,以及像幽鬼一样伫立的十名青色亡者。

亡者们被这哀叹声一点点推回,不久就如同被驱离一般,围住阿德尼斯周围的圆阵崩塌了,他们被七零八落地被赶往舞台各处。

(这样啊…)

王低声说道——但是,那声音就和阿德尼斯的影子所发出的声音一样,绝对不是正常的声音,而是呆滞的低语。

(你终究又回到了这里吗…为了揭竿而起,切断神的调性…)

突然,王的身上闪烁起无数的光芒。树枝沙沙地摇晃着,青色的神官们随之无声地一起动了起来。

奇怪的是,他们呈现出被击败的样子,从舞台上消失了。消失到哪里去了?有的藏在舞台的下方,有的悄无声息地走下舞台,突然消失了。

就像是钻进了不知位于何处、现实之中看不见的狭间之中一样,他们以一种非现实的样子消失了。

不知何时,大厅里已经没有了青色的影子,一切都归于平静。

看台上也看不到一个青色神官的影子。一切都如梦幻般离去,像雾散一般消失了。

「没有……我,什么都没有。」

阿德尼斯喃喃自语,王久久地注视着他。

但不久,王失去了兴趣,身躯枯萎,伴随着身上无数的闪烁,慢慢地回到神树的深处。

留在沉默之中的,只有在无法演奏的乐器前,疯狂而憔悴的阿德尼斯。

7

时间带上浓浓的赤色的时候——

天空中突然变得阴云密布。

「下雨了啊。」

贝尔抬头望着阴沉沉的天空,悠然地自言自语。从四面八方吹来的风卷起了旋涡。云的流速很快。她刚这么一想,原本不过是点滴落下的雨点,突然哗啦哗啦地增多了。

剑士不怎么打伞。他们在任何天气下都能进行战斗的,所以即使下暴雨也不会太在意。如果有斗篷或外套,就披上;如果没有,那就是没有,任凭雨打。在这一点上,贝尔也表现得像个剑士。在柔和的雨中,她堂堂正正地走着。

在中位东(M i d d l e E a s t)的城区,贝尔漫无目的地逛着。

直到开始下雨,她才像刚想起来似地朝阿德尼斯的宿舍走去。

她一边走,一边思考着自己不久前经历的事情。

(我既是钥匙,也是门…)

这是她在看见那个黑色的乐器时才初次体会到的实感,也是她一直走到这里才终于能够将之化为语言所表达出来的的根深蒂固的感慨。

(名为我的这把钥匙,正在打开名为我的这扇门……但是,我这扇门,却害怕着、拒绝着我这把钥匙,我在想打开的门我和不想开门的我之间,摇摆不定。)

贝尔突然叹了口气。那既不是苦笑也不是叹息。

(不管是什么样的试炼,我都有自信正面接受……)

总而言之,贝尔现在所沉思的,无非就是“她自己才是最后的试炼”这件事。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强敌,贝尔都不会畏惧或退缩。同时,她也不希望引来无谓的敌人,不希望像无尽的鲜活地狱那样充满暴力和怨恨的战斗。

如何才能在战斗之中做个了断——在看清这一点的基础上,贝尔能够顺应任何战斗的流向,即使有时也会陷入泥潭,她也不会无谓地灰心丧气,不会放弃。贝尔拥有这样的胆量——或者说是天生的乐观。

但是——如果这个强敌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话,会怎么样呢?

要是想的话,她想要做出什么样的了断都是可能的,当然也可以无限地拖延下去。具体要做什么、要怎么做才能做出这个了断呢?思考一不小心会被卷进往复循环的漩涡中,再也浮不上来,反倒是不怎么有趣的想法会浮现出来。

(哎呀哎呀…)

现在,自己还什么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演奏那把“钥匙”呢,要怎么样才能做到呢——

贝尔既没有烦恼,也没有深思熟虑,而是确认自己的立场,摆弄着各种各样的想法。最后,她得出结论:

(嗯,总会有办法的。)

贝尔一边在心里嘀咕着,一边把突然涌现出来的想法在自己心中一一消解。

就这样,她终于来到了剑士们的集落(F a r m)。

贝尔堂堂正正地走进位于其中一角的宿舍。

来到已经完全适应的房间后,贝尔先把剑牢牢固定在了墙上的剑架上。

顿时,一种熟悉的、仿佛被大地轻轻推开的飘浮感袭来。

贝尔下意识地忍耐着,紧靠在床背上,独自思索着阿德尼斯的现状。

风卷进房间。

贝尔没有往那边看,只是听着一直开着的窗户发出吱吱嘎吱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在眼前飞舞。贝尔呆呆地盯着,突然吃了一惊。

轻柔的黑色花瓣随风飞舞,划过贝尔的视野。

「难道…」

回头一看,黑色的告死鸟(R a v e n)之花正悄悄地传来死亡的消息。

花的脚已经长出了根,尖尖的根沿着坚硬的地板伸展开来,仿佛因为没有泥土可以钻进去而喘不过气来。那羽毛变成了花朵,绽放出不祥的艳丽,贝尔仿佛是收到了写给自己的讣告一般愕然起身。

就在她战战兢兢地走近,看着径直滚到脚边的那朵鸟花,想要确认消息的内容时——

「大哥死了。」

伴随着突然产生的气息,背后传来了声音。

贝尔不由得吓了一跳,转过头去。

「阿德尼斯……」

别吓我啊——

这样的话语卡在喉咙附近,说不出来。

阿德尼斯还是往常的样子,用深红色头巾(B a n d a n a)遮住耳朵和眉毛,把表情藏了进去。贝尔感到一种莫名的惊愕,说不出话来。同时,贝尔感到毛骨悚然。阿德尼斯的表情是如此憔悴。他的眼睛忽冷忽热,闪烁着透彻而危险的光芒。

「这是身为卡塔库姆的祭祀者的代价。大哥被死者的瘴气吞噬身心而死。如果使用圣灰的话,或许明明还能活很久也说不定。」

阿德尼斯淡淡地解释道,就好像在谈论别人的事一般。那是早就失去惜死之感的人所特有的冷漠的、缺失的语调。

又有一个花瓣随风飘落。

黑色的碎花飘落在阿德尼斯的脚边。阿德尼斯的脚慢慢抬起,越过它——然后踩扁了前方的黑鸟。贝尔仿佛听到了花朵碎裂的声音。或者说,那是阿德尼斯的心被自己的重量压垮的声音吗?贝尔下意识地咬着嘴唇。她似乎在心底害怕着阿德尼斯碧蓝的眼睛转向自己。

「贝尔……果然…还是不行啊……」

阿德尼斯目不转睛地盯着脚下的花说。

「…是吗。」

贝尔想要尽量开朗地回答。她知道自己的笑容有些僵硬。她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唾沫顺着喉咙咕嘟咕嘟往下淌。

正当贝尔强行想说些什么时,阿德尼斯冻僵般的碧色眼瞳望向了贝尔。

贝尔的脊背猛地一颤。

(杀意…?)

在阿德尼斯的目光中,一瞬间,贝尔真的感受到了杀意。她不由得看了看挂在墙上的咆哮剑(R o u n d i n g)。剑稳稳地固定在阿德尼斯的旁边。

贝尔勉强露出微笑,转向阿德尼斯。

「贝尔……」

阿德尼斯小声说道。那声音是在激烈地呼救。贝尔困惑了。阿德尼斯碧蓝的眼眸依然冰冷黯淡。映在其中的东西,与他踩扁花朵的行为相对应,是想要把一切都打碎一样,充满了杀气的意志的眼睛——

「救救我……贝尔,告诉我……」

阿德尼斯瞪着眼睛,像个迷路的孩子。

「救救我……」

阿德尼斯突然动了。巨大的阴影突然笼罩在贝尔眼前。

正当贝尔吃惊的时候,阿德尼斯从正面抱住了贝尔,青年的温暖和气味包围了贝尔。在那温暖和气味中,贝尔仿佛听到了阿德尼斯心中疯狂跳动的噪音。

「阿德尼斯…!?」

太突然了,贝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救救我”,是指什么?“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指没能演奏“钥匙“,没能通过试炼的事吗?是指兄弟死了的事吗?没有任何具体的东西,从青年微微颤抖的手臂和剧烈起伏的肩膀上一下子压过来的,只有一种拼死挣扎的感情。阿德尼斯在颤抖。一开始只是微微颤抖,后来颤抖得越来越厉害,最后,他哆嗦着地紧紧抱住了贝尔。

「你……」

贝尔突然发现阿德尼斯的手紧握成拳,压在了自己的背上。阿德尼斯似乎已经摘掉了手套。但是,即使到了这个时候,阿德尼斯也没有放开那只手去触碰贝尔。不,虽然没有触碰,但是他用整个身体包围着贝尔。

突然,贝尔心中无名火起。

贝尔想要抚摸对方后背的手一下子垂了下来,刚才对阿德尼斯抱有的恐惧和怜悯之情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对这个一味地紧紧抱住自己的男人的焦躁之情。

“告诉我…为什么只有我…为什么这只手不会让我枯萎?」

阿德尼斯颤抖着说。

「为什么,我的手总是拒绝有生之物?为什么只让我作为不完整的死者活着?」

那一连串低声呻吟般的话语,让阿德尼斯慢慢平静下来,甚至像是冻结了一般。就像是冻得发抖的人,在血都冻住之后,就不会再冻下去了。

「我出生的时候,母亲就死了。是这只手从内侧杀死了母亲。我知道这一点,父亲和哥哥也知道。虽然知道,但是他们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把我赶了出去。」

这甚至不是怨恨。怨恨的对象已经死了。

「我是在否定母亲的生命的情况下出生的。所以我……不知道母亲的温暖。我不知道该把什么东西叫做温暖……明明是这么冷的。」

贝尔心中,那种无缘无故的喘不过气来的感觉迅速远去。

不久之前,她还感觉心中的恐惧和郁闷奇妙地交织在一起,鲜血涌上脸颊,让她不禁呆然,而这种感觉也渐渐消退了。

剩下的,只有因被这个青年的身体所包围而萦绕在自己体内的异样的热度,以及手脚上的麻木无力。

「我……绝不能成为生者。我只是为了在漫长的季节里成为完整的死者而活着的,不完整的死者。而今天……我,知道了永远的死者的所在。我被连死亡的概念都消亡了的人们所包围……被迎进了最适合我的地方。但是我……绝对不想被拖进那里……但是,我已经没有反抗的办法了……。这个世界,总是让我看到最适合我的东西……最适合我的地方,然后把我所有的怀疑都吞噬其中……」

在贝尔面前,阿德尼斯上下起伏的肩膀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阿德尼斯的每一句话似乎都穿过了贝尔,消失在不知何处的虚空中。

面对阿德尼斯,贝尔第一次感到心中的焦躁胜过安慰。

「我就没有能为你做的事吗?」

贝尔向着胸前的阿德尼斯说道。与内容相反,她的语气毫不客气。

「我……」

「贝尔。」

阿德尼斯突然用力抱住贝尔。

「你能杀了我吗?」

贝尔睁大了眼睛,心中一阵悲伤。这难道不是——背叛吗?直到最后的最后,她都觉得自己一直在被阿德尼斯背叛,这是为什么呢?

贝尔尚不清楚这种心情的由缘,

「怎么可能?」

贝尔怒气冲冲喊出来的话语却充满了哀切的回音。

「贝尔……和我居合吧。」

贝尔闭上眼睛,鼻子里突然一阵刺痛,眼泪快要流出来了。

「为什么啊?」

一阵沉默后,

「旅行之门并没有宽到能让两个人都通过……」

他的回答像是在辩解。

这并不是贝尔想要听到的回答。阿德尼斯为什么会说这种话呢?她想知道阿德尼斯的内心。他为什么会如此自暴自弃地贬低自己呢?贝尔想听听他内心的缘由。阿德尼斯的回答,就像是意识到自己无法打开旅行之门一般。简直就像是因为自己无法打开,所以也要阻止有可能打开它的人,最终在那道路的尽头自取灭亡一样。

贝尔咬紧牙关。她已经受不了了,一口气叫了起来。

「这不是你该扮演的角色,阿德尼斯!别把无聊的角色推给我!」

——“现在的你”这样的话语完全被她舍弃,贝尔的口中说出了刀锋般的话语。

这句话确实刺穿了阿德尼斯的心,撕裂了他的骄傲和矜持。为什么?明明两人如此亲密地接触着,溢出的却只有愤怒和悲伤。阿德尼斯不断地远离自己,自己也在背叛阿德尼斯的心。突然,一种似曾相识的既视感向贝尔(D e j a V u)袭来。

被男人的影子包围着的贝尔,连对方的表情都看不清——

那个离去的男人的身影,永远都只是影子而已。

(为什么——)

这时,贝尔感到阿德尼斯抱着自己的手臂又施加了另一种力量。

若是想要抵抗的话,贝尔尽可抵抗。然而,她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或许两人还能沟通——她心中还残存着如此的依恋。时间转瞬即逝,却又缓缓地流逝着。

世界倾斜了。

贝尔的背敲在了柔软的床上。那是倾斜世界的昏暗谷底。

阿德尼斯的胳膊肘从上往下压着贝尔的双臂。啊,是吗。对于这个随时可以挣脱的束缚,贝尔用干渴的心理解道,

(这家伙,绝对不会用那只手碰我)

她明白了这一点。很悲哀。名为诅咒的手套紧紧地罩住了阿德尼斯的手。

「别这样。」

贝尔严厉地瞪着他。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她的眼泪马上就要落下。

阿德尼斯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贝尔。

(多么冷漠的眼神啊,这家伙是想附身于我……)

贝尔这样想道。

淅淅沥沥的雨声冷冷地传到贝尔的耳朵里。

「害怕了吗?」

令人毛骨悚然的妖异而冷漠的声音刺痛了贝尔的心。

阿德尼斯的眼睛里蓄满了刚才踩扁黑色花朵时那昏暗而冰冷的黑暗。

「你害怕我的手吗?」

根据贝尔的答复,他仿佛要用那只手勒住贝尔的脖子。阿德尼斯浑身冒起一股鬼气。如果他真的把那只手搭在自己脖子上,那时候再认真抵抗吧,贝尔想道。自己那能够自由挥动“咆哮剑(R o u n d i n g)”的异常的刚力,反而会打碎这个青年的手臂,将他勒死吧。

很可怜。一切都让人感到悲哀。

「我不怕哦。」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贝尔心中渗出了想要真地杀死他的愤怒。然而,所有的感情都带着疲惫感和痛苦,她的手也好像麻痹了,根本使不上劲。

「那……」

「还没有相爱。」

「什么?」

「我们,还没有相爱。无论是你,还是我,都还没有。」

阿德尼斯的表情瞬间痛苦地扭曲了。

「…我不知道。有生以来,我从未产生过这样的动机(M o t i f)。」

阿德尼斯赤裸的双手,缓缓地搭在贝尔的衣领上。

「我不认为我能拥有那种东西。但是,你……」

「阿德尼斯!」

贝尔如低声斥责般呼喊着那个名字。然后,她的声音被激烈地淹没了。

阿德尼斯好像在喊着什么。

(什么?)

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下子就超出了贝尔的理解范围。

她先是听到了衣服撕裂的声音。

之后,那句话来了。

「能把你当女人看的,除了我还有谁!」

她的耳朵就像被人用灼热的火钳插进去一样。

(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瞪大眼睛的视野一角,有什么东西变成了碎布,在空中飞舞。凉飕飕的室外空气扑面而来。青年——男人的脸离开了贝尔的视野,贝尔看到了有着点点污渍的天花板。

(这是…伤痕吗…?)

欲望的味道和男人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刺鼻难闻。

紧绷的细线随时会断裂,令人发狂的危险不知何时会吞噬自己。但是,这种危险的由缘究竟是什么呢?

回过神来,贝尔已经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了。只要稍微动一下,就会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向自己袭来——她有这样的紧张感。尽管如此,贝尔头中的一隅却像麻痹了一样什么也想不出来,而那种麻痹感慢慢地传遍了全身。

(一切都如此荒芜——)

在贝尔内心中的另一个角落,突然出现了一个自己。为什么要受这么多伤呢?另一个自己不可思议地呢喃着。

(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对。这是理所当然的……)

不符合任何种族特征的无形姿态。那无形的容貌和身姿,甚至堪称异样。被视为好奇之种的,被视为珍奇之物的无貌之存在——

(那就是我。)

无面,不知是谁在贝尔的脑海里恶作剧般地叫道。那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又是谁说的呢?

楚楚可怜的歌女的面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这个美丽的女人又是什么人?

(怎么回事?为什么如此安静——)

阿德尼斯突然把脸贴在贝尔的脸上。她双手的束缚已经被解开了。然而,贝尔还是呆呆地站在那里,既没有反抗,也没有接受的意思。对此,阿德尼斯似乎自顾自地做出了理解,将额头凑了过来。

贝尔下意识地咬了咬上下嘴唇。阿德尼斯的嘴唇空虚地划过她紧闭的嘴唇。然后,顺着脖颈慢慢向下移去。

那股刺鼻的味道更加浓郁。

贝尔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转动,视野中出现了自己已经腐烂的衣服。衣服逐渐干裂,逐渐崩溃。从那缝隙之中,能窥见稚嫩的小丘。原来自己也有那样的东西啊,贝尔就像是在看别人的东西一样凝视着它们。尖尖的乳头被房间的寒气刺激,挺立起来,染上了淡粉的颜色,仿佛在宣称自己是贝尔身体的一部分。男人的红唇夹住了乳头,轻柔地玩弄着它。从男人的唇中吐露的舌头,慢慢舔过贝尔的整个胸部,那粗糙的、种族特有的尖舌摩擦着贝尔胸部的尖端。

每当这时,贝尔脑袋内侧都会掠过一种刺痛般的感觉,但很快就消失在模糊的意识中,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这家伙还真是懂女人啊,贝尔在心中的一隅呢喃着。绝不是作为目的,而只是作为解渴的手段——阿德尼斯将自己当作这样的女人中的一员,和对待其他女人一样,抚摸着自己。

(什么声音都没有……)

阿德尼斯的舌头爬上了贝尔身体各处,嘴唇贴在脖子上,顺着肩膀往下,从胸部向腹部移动——同时,她注意到阿德尼斯撕下床单,不停地裹在那只手上。

贝尔觉得这是一种极其卑鄙的行为。隔着床单的布,阿德尼斯的手触碰了贝尔的胳膊,摸了摸她的肩膀,粗暴地抓住了她的胸部。突然,那只手松开了。阿德尼斯在烂得一塌糊涂的布上重新缠上一块布,然后紧紧地抱住了贝尔瘫软的身体。

(什么啊。)

她想到。

(这家伙,之所以想用嘴唇触碰别人,是因为他害怕用那只手去触碰。)

贝尔已经不想流泪了。

(就因为这样,就因为这样,这家伙——吻了我。)

贝尔的身体感到了异样,发出了悲鸣。阿德尼斯每在贝尔的身上动一次,她的脑中就会浮现出无数银针飞溅的奇妙画面,身体随之自然地起伏跳跃。但是,就连这些都已经无所谓了。所有的实感都消失在了麻痹的脑后。贝尔的身上,已经没有衣服了。

阿德尼斯将一只手用床单团团围住,摸着贝尔的下腹部,摸到了她的腿根,然后慢慢地向内侧摸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这是)

贝尔紧咬嘴唇,突然尝到了铁的味道。铁的味道一点一点地在嘴里扩散,然后往喉咙中落去。贝尔又感觉它又从嘴角流出来了。她的嘴角溢满了红色的血,划出一条线,流了下来。在血滴落到被单之前,阿德尼斯用舌头把它接住了。他那厚而端正的嘴唇一边奇怪地扭曲着,一边从贝尔的嘴角啜饮了一滴红色的血珠。就在这一瞬间。

(杀了你。)

强烈而坚定的意志,急剧涌上贝尔的脑海,然后破裂了。

然后——同样是在那个瞬间,剧烈的疼痛在贝尔的下腹部爆裂。异常的疼痛让贝尔全身喘息,使不上劲。她浑身僵硬地尖叫起来。

紧咬的牙关松开,贝尔的嘴角再次泛起铁的味道。阿德尼斯的手指好像要硬要撬开那里一样。可怕的麻痹和疼痛不间断地袭向贝尔舒缓开来的身体。她喘着气,她弓着背,把腰往后挪着,无力地逃跑着。然而,男人的手抓住了她,牢牢地按住了她。

贝尔垂直地抬起下巴,咬紧牙关撑起胳膊。她拼命地把用不上力的身体往上抬去,想要把男人拽下来,但这时,更剧烈的疼痛袭来。

「啊·啊·啊·啊…!」

从贝尔的喉咙深处发出哭喊般的声音,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男人的影子以压倒性的重量压了过来,气喘吁吁地把脸探到贝尔的下巴上,口中似乎在说着什么。什么?在贝尔发出疑问之前,阿德尼斯抢先一步向贝尔探出了身子。之后,贝尔才明白了他话中的含义。

「你很温暖。」

就在这个时候。

咣当!

唐突地,世界发出声音,倾斜了。

床大幅度倾斜,阿德尼斯从贝尔身上滚落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贝尔还没来得及确认,床单就被猛地拉了起来,阿德尼斯被从床上丢了出去,贝尔的头也重重地撞在了床的靠背上。这个冲击让贝尔恢复了一半理智。

就赤裸着毫无遮拦的身体,贝尔呆呆望去。

床脚——不,整个床的一角都不见了。

而吃了它的人,现在正大口大口地吞下破烂不堪的床单。

那红色的瞳孔与贝尔对视。

是凯蒂=“愚者(T h e N o t h i n g)”。

咕噜。凯蒂的喉咙发出声音。床单完全消失在了他的口中

他依旧是一张不知在想些什么的、缺乏表情的脸。他的眼睛突然转向阿德尼斯。

那漠不关心的眼神中没有任何同情,也不带任何解释。他的眼瞳只是把眼前的人原封不动地映了回去。凯蒂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阿德尼斯。

「噢噢……」

慌忙整理衣服的阿德尼斯发出野兽般的呻吟。

他的脸缠绕上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他的右手握着在看到凯蒂=“愚者(T h e N o t h i n g)”时就已经从虚空中抽出的剑。

但是,它的刀尖尖锐地指向凯蒂,手指一动也不动。

剑咔嗒咔嗒地颤抖着,不久之后,他的手指离开剑柄,剑尖插在了地面上。

阿德尼斯就像看到可怕的怪物一样,摇摇晃晃地面朝凯蒂=“愚者(T h e N o t h i n g)”后退着。

突然,凯蒂=“愚者(T h e N o t h i n g)”转向了地板。

那里,散落着被阿德尼斯踩烂的黑色鸟花的羽毛。

凯蒂=“愚者(T h e N o t h i n g)”轻轻走向了它,随意地用手指抓起,放进了嘴里。从那嘴唇的间隙,仿佛一瞬间窥视到了像饮食魔法(R e s t a u r a n t)一样的深不可告人的黑暗。但是,他马上吞下鸟花,一副对阿德尼斯和贝尔都不感兴趣的表情走向房间一角,一屁股坐在那里。

阿德尼斯慢慢地叹了口气。刚刚从恐惧中解脱出来的他又露出惊讶的表情,回头看向贝尔。

贝尔也跟着看了看阿德尼斯。但她的眼睛却游移不定,半梦半醒般呆呆地看着阿德尼斯。

她的身体各处隐约浮现出黑色的瘀青。那是被阿德尼斯腐烂的手挠破的痕迹。贝尔微微动了动身子。刹那间,强烈的疼痛在下腹跳了起来。疼痛化作伤痛,在贝尔心中卷起了旋涡。从旋涡中,溅起一朵既不愤怒也不哀伤的水花。

贝尔呆滞的双眼之中,泪水眼看就要夺眶而出。她完全没有要哭的感觉,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泪水满溢着悔恨,带着灼烧般的感觉,从她的脸颊上滴落。

阿德尼斯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但在那之前,他就不知消失到了哪里。

门被打开的时候,雨的声音稍微大了一些。

门马上就被关上了。一片寂静。柔和的雨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回过神来,连凯蒂=“愚者(T h e N o t h i n g)”都不见了。他们到底是怎么出去的呢?

一切都像在梦中一样模糊,没有任何实感。

只剩下伤痕无力地萦绕在贝尔身上。

她用手指触摸了那个伤口。下腹深处隐隐作痛。贝尔看着沾在指尖上的红色东西,揉了揉。那东西就像污垢一样干巴巴地掉了下来。

突然,贝尔打了个哈欠。她慢吞吞地擦着眼泪。泪水止不住。已经无所谓了。贝尔不再理会哭泣的自己。她本想抱住膝盖,但下腹隐隐作痛,只好放弃,只抱住了一只膝盖,呆呆地望着窗外。

下个不停的阴冷的雨在黑暗中蔓延。

已经麻痹的头脑,拒绝着思考。她什么都无法去想,感觉心灵支离破碎。

突然,贝尔脑中的某个角落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幸好看到的这副惨状的,是“愚者(T h e N o t h i n g)”这边的凯蒂。

8

「已经这么黑了……」

浑身湿透的阿德尼斯无力地仰望黑暗的天空。

尽管他一脸疲惫,但双脚还是自然而然地向前走着。

自己到底要去哪里?

自己应该已经没有可去的地方了。但是,双脚就像脱离了阿德尼斯的意志一般,不由自主地往前走着。

他不知不觉间离开了都市(P a r k),朝着下位东(U n d e r E a s t)的方向出了城。

又走了很久之后,他的右手边出现了一座小山丘。

从山丘的另一边,传来了什么声音。

有什么在引诱着自己——

阿德尼斯突然明白了。这才是再自然不过的。他照做了。这绝不是从现在才开始的,那个东西一直都在指引着阿德尼斯,试图向他展示自己的所在。阿德尼斯心中萌生了足以让他这么想的某种东西。他带着憔悴的心情向前走着。

终于,他站到了山丘上。

震耳欲聋的合唱突然妖异地响起。

那是叹息的声音。

狂风大作的同时,一群影子发出狂乱的雄叫。

阿德尼斯的脸上浮现出孩子般的微笑。

就像迷路的孩子终于见到了愿意带自己回家的父母一样,是轻松与安心的表情。

他的泪水混着雨水,顺着脸颊流进了泥里。

他踩到了那块泥上。

前方,一群黑暗的影子疯狂地骚动着。

——NOWHERE…

阿德尼斯越是靠近,那骚动就越激烈,叹息声就越大。

它们的身上披着破旧的外套,手、脚和脸上都缠着黯淡的绷带,上面还胡乱写着许多不知所云的印记(S p e l l)。无数的影子在前行的阿德尼斯周围疯狂起舞。它们用手中的烧火棍在阿德尼斯脚边的影子上划了划,又拨动了一下生锈的乐器,然后举起刀刃残缺的枯剑,引诱阿德尼斯向更深处、向更黑暗的深渊走去。

阿德尼斯慢慢地被它们所吞噬——

不久,他便消失于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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