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怀疑者与钥匙 VI 对峙。踮起脚尖遥望——②

5

过去——

一个少年走在通往都市(P a r k)的路上。

所谓的道路,就是环绕“剑之国”全境,并且全部通往城市的黄砖路(Y e l l o w B r i c k R o a d)。

少年坐在路旁有顶棚的长椅上(B u s S t a t i o n)等着,不一会儿,定期的甲伡花(T u m b l e r)就来了。

在少年付了硬币(D e n a r i i),坐进去的那一瞬间,一切都开始了。

少年是名水族(M e r m a i d),稚气未褪的脸庞显得格外美丽,吸引了在场乘客的目光。少女刚在座位上坐下,恰巧坐在邻座的男人便向他搭话。

「水族(M e r m a i d)来乘车(B u s),真是少见啊。」

那是一个平易近人的水角族(M i n o t a u r)男人。即使在这个以力量为傲的种族中,他的体格也相当优越。只要坐上他一个人,整个交通工具就会一下子变得狭窄,可见他的筋骨之壮硕。

「是吗?」

少年平静地回答。

「你不讨厌和其他种族坐在一起吗?」

与武勇的外表相反,男人一副很亲切的样子地问道。

「没什么……确实,沼泽里的朋友们经常说我很奇怪,但我自己不这么认为。」

「哦,是吗?那你为什么要去都市(P a r k)?」

「为了遇见另一个自己。」

少年说。

「那是什么意思?」

「我还只知道雄性的自己。」

男人皱起眉头,突然想起水族(M e r m a i d)特有的体质,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啊啊,原来是这样。」

「你为什么要去都市(P a r k)?」

「因为这家伙。」

男人微微打开行李,向少年展示了一把巨大的剑斧。

剑斧可能是这个男人自制的,看上去结实又笨重,却和这个男人很配,有种可爱的感觉。

「去试试本领。」

男人笑眯眯地在自己有少年两腿粗的手臂上捏了捏肌肉。

「你打算一个人住在都市(P a r k)里吗?」

少年轻轻点头。

「那你要怎么生活?靠什么吃饭?」

「去沼泽的脉络中编织水钢。」

「嘿哎,在这个年龄就…」

男人瞪大了眼睛。他似乎真的很吃惊。

水钢是从特殊的钢之果实中提取出来的,非常容易枯萎,因此提纯非常困难,只有有经验和才能的织工才能做到。

「是的。还有,如果能做点乐器就好了。」

「原来如此。那么,一开始还是请某个作家当学徒比较好。顺利的话,就不会有什么吃不开的地方了。毕竟都市(P a r k)和乐器是密不可分的。那么,你打算做什么乐器?是农乐器呢?还是……」

「是呢,比如你现在拥有的东西。」

男人再次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剑乐器(S c h w e r t)吗……看来你还挺有自信的。」

「不,我只是觉得这样的话,比较容易形成“形”。」

「形……」

「嗯。」

少年一边这么回答,一边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欲言又止。

「也就是说……把自己所追求的东西,寄托在“形”上,完全托付于钢。若有应该拿着它的人存在的话,那么,它就会向我展示未来之形。」

男人歪着头沉思了一会儿。

「……总之,你是要把自己做的东西卖给合适的客人。」

「也可以这么说。」

「哎呀,这么小的年纪还会挑客人,这可不是一般的自信。」

「我并不是在挑选……只是因为这是唯一能引导我的方法……」

少年想尽办法想让他理解,而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我是第一次和水族(M e r m a i d)的孩子说话……其他的孩子也都像你一样成熟吗?」

少年苦笑道。

「我之所以是幼龄的样子,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变成过雌性……水族只有在成年后才会变成雌性,才能步入若龄的阶段……」

男人点了点头。

「我问了很多……讨厌的事情吗?」

「不。」

「嗯,这也是一种缘分。那么,什么时候你也能给我做一把剑斧吗?」

少年扑哧一笑,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车夫拨动的乐器声告诉他们,都市(P a r k)已经不远了。

不久,少年和男子一起进城,在谒见的时刻接受天平的评定,加入了区分“正义(T o p D o g)”与“恶(U n d e r D o g)”的行列之中。

然后,两人都被认为是“正义(T o p D o g)”,住在了下位东(U n d e r E a s t)的城区。

「男人的名字叫吉普森……在我开辟身为剑作家的道路之前,我接受了那个男人的帮助,和他一起生活。这是吉普森的提议,也是我的希望。我们都有某种预感。也许是因为水族(M e r m a i d)和水角族( M i n o t a u r)在种族上就很投缘吧……实际上,我一直期待着吉普森能让我和雌性的我相遇。我们彼此之间……」

突然,德兰布依看了看阿德尼斯的脸。

「接下来的故事,下次再说吧……」

在迷迷糊糊的阿德尼斯眼前,女人的身影仿佛溶化了一般消失了。

「水族(M e r m a i d)吗……」

阿德尼斯喃喃自语,便不再说话,陷入了深深的睡眠。

「倾听钢的声音!回应从声音中发现之物的名字!」

曦安一边正面接住阿德尼斯的剑击,一边叫喊。

「把你的剑当成命运的对象,不要仅仅当作道具!」

两人的剑舞一天比一天激烈。曦安用无尽的力气把阿德尼斯摁倒,又让他爬起来。事实上,在以教导为目的便能发挥出无穷无尽的曦安的力量面前,阿德尼斯感到两人之间的力量差距愈加难以弥补。

而且,不光是剑技。曦安在挥剑的同时运用各种魔法,将一跃而起的阿德尼斯击落在地。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剑的刻印(S p e l l)只能刻在剑刃的一侧?」

曦安浮现出一如既往的无畏笑容,用指尖在没有刻印的剑刃腹部写下各种各样的笔记魔法(G r a m m a r)的印记,自由操纵刻印(S p e l l)的效果,使其威力倍增。

「与以前相比,剑士也变得向剑的方向一边倒了啊。这是角色扮演(R o l e -P l a y i n g)的功过。」

与曦安相比,就连一向非常自负地以“剑士”自居的阿德尼斯的剑术,在技艺上也只能说是粗糙。

终于在,那一天,他连一把剑都没击碎,就受到了曦安猛烈的一击,变得动弹不得。

面对吐着血,颤抖着的阿德尼斯,曦安无言地扔出小瓶圣灰。

阿德尼斯朝着地上的小瓶子,笨拙地爬去。

「疼痛感很新鲜吧?好好体会一下力量这种东西吧。」

顾不上回答曦安的嘲讽,阿德尼斯爬到小瓶子前拼命疗伤。

「杀了你……」

他一边疼痛地呻吟,一边喃喃自语。

「总有一天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曦安这是阿德尼斯忍受痛苦的的方式。他微微一笑,毫不犹豫地踢了过去。

「你越强大,我能解放的力量就越强。快点给我找点乐子吧。」

阿德尼斯一边咳嗽一边瞪着曦安。那是与憎恶不同的激烈目光——

「哼…」

曦安缓缓吐出梦幻的烟雾,眯起眼睛。

他的语气中带着感慨。

「天赐之子吗?」

「什么…?」

「目前为止,我的学生中从来没有像你这样的人。但是……想想的话。可能也有我很久都没有进行教导的缘故吧。」

「……」

阿德尼斯不知道这些事。

此时的曦安回想起了曾经驱使着自己的强烈冲动。那是甚至令人怀念的强烈焦躁。曦安并不是如今再次体会到了那种感觉,而是过去自己曾置身于那种感情中的记忆清晰地复苏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生来就是青衣神官,同时生来就是弟王(Fatale)的曦安虽然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挥剑,但在剑技方面,却连兄王(Fortuné)都超越,被称为是“剑之国”的最强剑士——是那个时候

曦安的每一天都充斥着身为神之奴隶的义务和正当化的桎梏,而从中逃离的唯一手段,就是成为教导者(E n o l a)。只有教导,才是曦安尽情施展剑术的唯一机会。曦安教给这些学生们的,是连神都不会观览,仿佛被神抛弃了一般的剑乐。而对此兴味盎然的曦安感到了内疚和自我厌恶。

说到底,曦安锻炼学生不过是为了抚慰自己。这种想法最终演变成了曦安对自己养育长大之人那极其冷淡的态度——这只不过是一种欺骗。

明明内心充满焦躁,却不自知。明明知道自己是被什么逼着走的,却不知道是被自己逼着走的。

最终,在不知道焦躁的真实面目的情况下,事态朝着决定性的方向发展,并且是以杀死尚未成熟的学生的形式,告知了曦安。

那是个刚刚成年(Y o u t h)的月瞳族(C a t's e y e s)青年,有着金色的体毛,作为剑士,他是个前途光明的青年。正因为他前途光明,曦安误判了。无论青年是多么有前途,在现实中,他都还没有那么强大的力量。

另一个青年抱着他的尸体的样子,仿佛揭露了曦安之前的一切,责备着他那近乎享乐的教导之本心。

两人是兄弟,而且是应该共同承担下一任王位的人。

兄王(F o r t u n é)和弟王(F a t a l e)。那是幸运王子和不幸的王子的相对姿态。曦安把自己现在的样子与下一任的不幸王子重叠在了一起,这才导致了杀害的结局。作为弟王(F a t a l e),活在被束缚的生活中,到底有没有意义——本来,这是谁也无法决定的事情,而曦安却等于是用自己的焦躁进行了断定。

而且,就算把这些告诉下一代的幸运王子,又能怎样呢?

那连圣灰都来不及治愈的重伤,到底是什么时候受的呢?

曦安最终还是想不起来。他的心在否定着回想。

抱着尸体的青年回头看着曦安。经历痛苦之后,那张脸上清晰地浮现出决心。曦安甚至对那张脸感到恐惧。

「我要继承你的教诲,包括这家伙的份都。所以……」

青年那完美压抑着内心的声音,更让曦安陷入了绝境。

「加普…」

他不由得叫了青年的名字。但是,青年暗中拒绝了曦安接下来的任何道歉。对青年来说,曦安是独一无二的尊师。不会犯下任何错误。即使真的犯了错误,若是曦安的话,那也不是错误。

而这,也只不过是应该教导青年的事情之一。

一切都很愚蠢。

但是,曦安完全找不到与之抗衡的方法。

「师父,请继续教导。」

青年说。

回想起来,那或许是巨大的齿轮开始转动的信号。

当时,曦安的哥哥罗海德已经登上了王位,住进了神之树里。他的爱女雪莉健康地成长着。而身为姐王的王妃,在生下下一任应该成为妹王的孩子时,连同孩子一起死了。

支撑国家的四根王之柱中,有两名候补的人选都消失了。而如今,这两个空缺将化为迎接阿德尼斯和贝尔的支配之器吧。

但是,当时的曦安不可能知道这些。曦安杀死了应该成为下一任弟王的青年,就意味着失去了自己的继承人。而且,他的牺牲几乎是出于自己一个人欲望。为了安慰自己而杀害了对国家来说重要的存在。这样的人有资格自称教导者(E n o l a)吗?与曦安的自责相反,实际上有很多人在庇护曦安,反而把责任推给死者,说他的素质不足以担当下一任的弟王。

罗海德国王是这样决断的,加普是这样肯定的。加普彻底地压抑了自己的内心,仿佛这是他成为兄王的第一个试炼。

他们的样子又把曦安逼上了绝境。现在,教导者(E n l o a)的身份对他来说就等于是一种咒缚。事到如今,他绝对无法摆脱这个立场。从那以后,越是作为教导者(E n o l a)受到高度评价,对他来说反而越是难以忍受的折磨。因为没有人承认自己的罪孽,所以在曦安心中,罪恶感一直无法消除,在思绪中挥之不去。起初,曦安之所以对王国产生了疑问,就是为了解除这种痛苦。

为什么自己要杀死那个青年呢?曦安清楚地回忆起,在砍向青年的一瞬间,自己心中掠过的一个想法:对青年来说,或许现在死在这里更幸福。之前,曦安内心的痛苦阻碍了他回想那一瞬间发生的事。

然而,当曦安清楚地领悟到当时自己内心活动时,却被拖入了一个根深蒂固的疑问漩涡之中。王是什么?这个国家到底是什么?教导者(E n o l a)是什么?自己到底为什么不能心满意足地挥剑?自己为什么要杀那个青年?

所有疑问的尽头,都有着神的存在。这个神到底是什么?从太古时代开始就支配、管理着所有种族的神——经过漫长痛苦的时间,曦安终于抵达了这个疑问。但是,在曦安将自己的疑问付诸行动之前,心中的痛楚已经扩散得太广了。

他精神萎靡,变得厌世,极端地拒绝与他人见面。他淡然地教导许多学生,只因有这个义务感。沉重的疲劳感总是挥之不去。这种状态下的他什么都做不了。

曦安一味地想要力量,寻求能给予他力量的救世主。而那变成了钢的声音,呼唤着曦安。

一把剑,出现在了历经激烈痛苦之后的曦安面前。或者说,是曦安与剑互相呼应,相互引导,相互吸引。钢中蕴含的未来之形变成了现实。

「这把剑是……」

曦安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剑,问道。

在下位东(U n d e r E a s t)的城区。曦安避开熟人,晃晃悠悠地走在都市里。突然,他听到某种奇妙的音色,无意识地被它吸引,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了离城堡很远的地方。

这是一家几位剑作家共同展出剑乐器(S c h w e r t)的店。碰巧看店的男人告诉他那是非卖品。但曦安并没有理会他。曦安确信,眼前的剑在呼唤自己。

钢以强烈的意志对曦安表现出感应。剑的剑腹上还没有任何刻印(S p e l l)。但是,在曦安的目光下,有什么东西即将出现。

还差一点,曦安就能明白那是什么了。

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看店的男人突然叫来了一个人。

听到男人的叫喊,店里传来有人出现的声音。曦安凝视着剑,一动也不动。从店里走出来的人靠近了曦安。他的身影映在被漂亮打磨的青磷色(L a p i s L a z u l i)剑腹上。一位非男非女的美丽水族(M e r m a i d),越过剑与曦安对视。

曦安看得很清楚。剑上的刻印(S p e l l)仿佛和那个水族(M e r m a i d)的身影重叠了在一起。

在曦安的目光下,它第一次出现在任何人的眼中。

「你看得懂吗…」

水族(M e r m a i d)在曦安身后问道。

曦安点点头。

——ENOLA。

他大声读出了意味着教导者(E n o l a)的刻印(S p e l l)。

然后回过头来。吃了一惊。静静微笑着的水族(M e r m a i d),蓝色的瞳孔被泪水打湿。

「我等了很久很久。」

泪水夺眶而出。不知为何,曦安在感到困惑的同时,更感到心在颤抖。他有一种预感。

水族(M e r m a i d)走到曦安面前,拿起剑,递给了曦安。

「这是你的剑……」

就像被剑所诱惑一样,曦安的手握住了剑柄。

刹那间,曦安感到预感变成了确信。那是救赎的预感。他正要以身为教导者(E n o l a)的自豪感切断作为教导者(E n o l a)的咒缚。这把剑的意志显示了这种救赎。

「锻造这把剑的是你……?」

水族(M e r m a i d)看着曦安,点了点头。

一时间,无数的疑问涌上曦安的心头。这个水族(M e r m a i d)为什么在等待自己?这把剑到底是什么?怎样才能让剑突然显现刻印(S p e l l)呢?但不可思议的是,每一个问题,曦安都无法将之化为言语。

「答案就在你手里。」

水族(M e r m a i d)似乎察觉到了曦安的内心。

「就算我亲口说出了答案,那也不是完全的答案。」

眼泪已经消失了。水族(M e r m a i d)的声音虽然平淡,却也带着些许烦恼,因为他想要传达的是当时的曦安根本无法理解的事情。

「好棒的剑。」

曦安说道。只有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这么厉害的手艺……你务必要到城堡里来。」

对于处于弟王(F a t a l e)地位的曦安来说,让直属于自己的剑作家住在城堡里是轻而易举的事情。问题是对方是否答应。但是,曦安心中有着不可思议的确信,真正的问题,其实只是他要不要把这个邀约说出口而已。水族(M e r m a i d)果然点了点头。

「在那里,我将把未来之形寄托于钢。」

伴随着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水族(M e r m a i d)跟随曦安进了城堡。

于是,齿轮又一个接一个地转动起来。但那并不意味着有人能预料到事情如何发展。即使是那个水族(M e r m a i d),在实际出现之前也不知道自己所展现的钢之形会引导怎样的未来。

曦安带来的神秘剑作家的存在让城堡沸腾了。另外,他让原本容易陷入阴暗之中的曦安也肉眼可见地变得明朗起来,曦安的许多学生也欣然接受了他。

最重要的是,他的本领可以用异才来形容。就仿佛是每个剑士都是为了与那个水族(M e r m a i d)锻造的剑相遇,才选择以剑为手段生存下来的。他创造出了对很多人来说独一无二的剑。

他的才能很快就被城堡知晓,不久,从神之树中削出钢,制作神官的剑具的这一荣誉工作,由罗海德国王亲口传达给了曦安。

「寄托于钢上的未来之形,根据钢的不同,将关系到更大的未来。」

说着,水族(M e r m a i d)接受了曦安的委托。一个初出茅庐的剑作家接受兄王(F o r t u n é)的委托,这是前所未闻的事。出现在“玉座之间”的他的身影吸引了众多观众。

人们看着水族(M e r m a i d)毅然的身影,发出了轻微的喧嚷声。

就在这时。

水族(M e r m a i d)露出罕见的惊愕表情,喃喃自语道。

「你也……在等待吗?」

刹那间,住在剑之树上的神颤栗了。

「等待着……理由……」

王的双貌一下子睁大了眼睛,那不寻常的样子让曦安不知为何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观众们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一异常情况。

仪式顺利进行,最终由双貌的王宣布,水族(M e r m a i d)被认可为城堡的剑作家。

但是,曦安却对眼前的水族(M e r m a i d)感到了可怕的战栗。那是神对这个水族(M e r m a i d)所怀有的恐惧。这个水族(M e r m a i d)一眼就看穿了连曦安都无法估量的神之树的本质。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曦安的心被“必须马上带着这个水族(M e r m a i d)逃离城堡”的心情所动摇。不那么做的话……到底会发生什么呢?他连这一点都不明白,曦安只是凭着一种类似恐惧的感情确信了这一点。但是,连城的法则(T h e m a)都没能逃脱的曦安,不可能做到那种事。从这个国家的神那里逃脱的方法是不存在的。

曦安凭直觉领悟到的危机,不久便以神的支配之意志的形式显现出来。

神传达了将那个水族(M e r m a i d)作为妹王(レードウロネット),化为城之枢纽的意志。

「德兰布依是一个可以将Paradise·Shift(天 堂 转 移)化为肉眼可见的形式展现出来的女人。」

曦安说。

「但是,一切都来得太早了。世界还停留在现在的梦中,还太过幼小,还不能清醒地接受未来之形。没有人理解德兰布依真正的技术,也没有人认同德兰布依的意志。」

曦安从正上方窥视仰面倒下的阿德尼斯的脸,微微一笑。

「你就是被那个恶魔看上的孩子。」

说完,他就离开了。

终于在这一天,阿德尼斯无论如何也无法击碎曦安挥出的剑。

阿德尼斯咬着嘴唇,拿着“锈爪(R u s t y N a i l)”站了起来。像往常一样进食,泡完澡后,手里拿着剑倒在床上。剑还没有让阿德尼斯看到刻印(S p e l l)。虽然知道上面写着什么,却不能明确地知道是什么。这把剑,还不是阿德尼斯的东西。

身体下方突然产生了温暖的触感。

「只要你仍然拒绝,剑就无法成为你的一部分。」

再次突然出现的德兰布依低语道。

「我很害怕。」

阿德尼斯盯着剑喃喃道。德兰布依的手轻轻地抚摩着他的头发。

「我害怕去接受,也害怕失去已经接受了的东西。我害怕到了那个时候,会有什么样的想法折磨着我。我永远都是自己感情的受害者。」

不知不觉间,他的说话口吻变得很轻松。

意识到这一点的阿德尼斯感到无比焦急。尽管如此,他也不想把身体从对方的膝盖上移开。阿德尼斯停了下来,讽刺地扬起嘴唇,抬头看着德兰布依。

「我没见过我的母亲。你莫非想扮演我的母亲?」

德兰布依无言地微笑。

那是一副既是否定也是肯定,想要怎么理解都行的表情。也就是说,她的目的在更高的地方,至于手段,只要有效,无论是什么,怎么用都可以。如果阿德尼斯在某个人身上寻找母性就是实现她的目的的捷径,那么德兰布依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她的笑容中有着这样的含义。

阿德尼斯恍惚间觉得,被她的微笑引诱的自己,变得不再是自己一样。

「我想听你继续说……你的故事。」

「男人不管什么时候都想向过去学习啊。」

她的语气带着嘲弄。

「而我总是在等待,而不是在追求……」

吉普森紧紧地抱了上来。

吉普森与德兰布依两人在通往都市(P a r k)的路上相遇,之后便住在一起,两人都希望有朝一日能唤醒少年水族(M e r m a i d)中雌性的一面。

「要幸福啊。」

吉普森低声告别。无论怎样的语言都显得肤浅,无法传达彼此的想法。将那一丝微笑作为离别的幼苗,如今觉醒了雌性的水族(M e r m a i d)背对男人,为了让未来之形绽放而离去。

德兰布依仅仅回头看了一眼。独自被留下的吉普森向她挥了挥手。

「真的可以吗?」

一旁的曦安问道。

虽然眼泪止不住,但德兰布依还是点了点头。

「我知道,最重要的人和最重要的感情,我总有一天会背叛其中一个。」

离开了下位东(U n d e r E a s t)的城区,德兰布依再次回头看了一眼。久居的街道尽收眼底,黄砖路(Y e l l o w B r i c k R o a d)从街道向远方延伸,一如自己走过的漫漫长路。

曦安从背后温柔地抱住她。她的身体在少年和女人之间飘荡,慢慢带有雌性色彩。那是这个将“形”寄托于钢上,凝视着未来的人,一生中唯一一次追忆过去的时光。

「请带我去吧,带我去我应该令之成形的未来所在的地方。」

能感到曦安在耳边轻轻点头。

但是,即使是这个男人,目前也没有看清自己所盯着之物的正体到底是什么。

异端——

不管这句话多么融入了德兰布依的内心,她除了这么做之外也别无他法。现在的场所,现在的自己,现在的心,在这些事物中,有未来的种子。

德兰布依只是播下种子,然后培育。相信总有一天它会开花结果,把一切托付给所谓的“形”所拥有的力量。仅此而已。

那确实是一种能看穿未来的力量,或者说是能将未来引到特定方向的力量。

这本来就是每个人都拥有的力量。只是水族(M e r m a i d)对这种力量的本质有着常人无法比拟的深刻理解,不幸的原因也是如此。

入城不久,这个水族(M e r m a i d)自称为德兰布依。这是剑作家的笔名,同时也是对身为少年的自己的别名。

正如她的名字,赋予价值之人(德 兰 布 依)所代表的那样,她所创造出的所有剑,都指引着,或吸引着剑之形中有价值的某物。让现实中包含的未来的种子萌芽,然后随着它的开花,使得更广阔的未来在那里成形。但是谁也没有正确地理解这种事。不过,德兰布依所创造出的剑的美妙之处还是被高度赞美了。

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漂亮水族(M e r m a i d)的剑作家德兰布依,与作为名符其实的教导者(E n o l a),同时也是弟王(F a t a l e)拉布莱克=曦安被成对赞颂。但其中一人不久便作为禁忌之名而为人所忌惮。原因无他,便是饥饿同盟(T a r t e T a t i n)。

在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都无法寻得“乐”,被神之手驱逐的一群影子,与德兰布依的名字联系在了一起,留在了住在城堡里的人们的记忆里。谁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德兰布依就这样在黑暗中离去了。

那么,真正的理由是什么呢?其原因无外乎是神之树。

德兰布依的名声被高扬,不久罗海德王对德兰布依直接下达了委托。在“玉座之间”,德兰布依第一次接触了神树。

不会吧,她想。从神之树所呈现的未来之形中,德兰布依毫无疑问地看到了毁灭的身影。不,准确地说,那不是毁灭。同时也是承担新的创造的形态。不是单纯地消灭,而是以毁灭为苗床,为了开出新的花朵而牺牲的姿态。而应该表现出这种形态的东西,显然是在拒绝成为牺牲品。然而,无论它如何向拒绝这样的未来的方向成长,未来之形终究还是会展现出当初的形态。但是,那形态每次都会发生一点变化,同时,应该让未来萌芽的现实之形也会随之改变,就是这样的姿态。

(是在等谁吗…?)

德兰布依紧紧地盯着神之树所等待的某样东西。这让住在树上的神战栗不已。那一瞬间,正是机械装置之神(D e u s E x M a c h i n a)决定将这位异端的剑作家控制并扼杀的瞬间。

(理由之…少女)

在无数闪烁的刻印(S p e l l)中,德兰布依明确地发现了它的存在。罗海德王的双貌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可怕的神的颤抖,让城的主族罗海德和曦安等人从内而外感到恐惧,世界的秩序也无声地受到震撼。

然而,就连德兰布依本人,甚至连神自己,都无法判断当时究竟是什么原因使秩序如此动摇。

神的旨意很快就对德兰布依实施了第一个桎梏。那就是是妹王(レードウロネット)的地位。足以支配这位异端的剑作家的器,只有这个。

曦安向德兰布依传达了神的旨意。而因为这是能够正当地与曦安结合的法则,所以德兰布依毫不怀疑地接受了。曦安和德兰布依甜蜜幸福的日子似乎在这里结出了实实在在的果实。但实际上,从那个时候开始,两人的道路就大不相同了。

事件发生了。

“正义(T o p D o g)”剑士团的一个人被剑吞噬了灵魂,变成了“魔(N í e h ö g g r)”,在引起了巨大的骚动后死去。

德兰布依在收到曦安的讣告之前就知道了这件事。她是根据自己创造出的剑被打碎时所感受到的剑作家特有的感应而领悟的。她简直不敢相信。

因为堕入“魔(N í e h ö g g r)”中,连正常的葬礼都被禁止,被青衣的神官们在不知名的地方吊唁的剑士,名字叫吉普森。

他是德兰布依在都市(P a r k)里度过少年时期的伙伴。

「给我看看他的剑!吉普森的剑!」

德兰布依逼问曦安。她的气势非同寻常。

对这个女人来说,这是极其罕见的情况,甚至可以说是慌乱。

「那把剑是我锻造出来的。它侵蚀了吉普森的灵魂?曦安,你要我怀疑身为剑作家的自己吗?你要我就这样去锻造下一把剑吗?」

一切的虚伪都是行不通的。

曦安偷偷地挖出了吉普森的剑斧,并展示给了德兰布依。

一眼望去,德兰布依惊声尖叫。她疯狂地叫着。曦安拼命地按住了她。当德兰布依推开曦安的手时,曦安发现她抱着吉普森歪斜的的剑斧跑了起来。

「加普!」

曦安叫道。在旁边等候的加普立刻抓住了德兰布依,和曦安两人一起好不容易把她摁住了。那时,德兰布依的手脚都是淤青了,她已经狂暴了这种地步。

「是那棵树,是神之树,将“形”扭曲成这个样子,曦安!」

她用无比尖锐的声音叫道。曦安迅速击打她的要害,让她失去了知觉。城堡里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纷纷围了过来。

在众人的关注下,曦安甚至禁止加普跟在后面,独自抱着德兰布依回了房间。

当德兰布依再次醒来时,吉普森的剑斧已经不见踪影。但是,德兰布依亲眼目睹了这一切这一点已经无可挽回。曦安在被德兰布依狠狠追问之后,说出了试炼者之灰(E x a m i n a t i o n)的事。如果对方不是妹王(レードウロネット)的地位,即使对方是德兰布依,他也不想提及。

「是你干的。」

德兰布依一脸憔悴地说。这不是疑问,也不是在责怪曦安。她只是像要确认事实一样说道。

「是吗……」

看着默默点头的曦安,德兰布依无力地低语。但她话中的内容实在令人生畏。

「那个神真正的力量是让未来消失。我愚蠢到到现在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这无异于德兰布依对神的宣战。

从此以后——

德兰布依所制造的剑,都超出了常规。

谁也挥不动的剑,谁也无法理解的刻印(S p e l l),远超人所能理解的意图——所有的这些,对德兰布依来说都是与神的战斗。

为了用钢来表现未经神之手的、强韧的生与未来的形态,不知不觉中,连被她挑选的钢都变得不合常理。

就像剖开母亲的肚子,拖出未成熟的胎儿一样,德兰布依将尚未成型的铁抽出来,作为剑质。或是将生锈的乐器弦捆绑在一起,形成一把不知是老是幼的剑,在任何人看来,这都是疯狂的行为。

而且,德兰布依把自己创造出来的剑上的刻印(S p e l l),也刻在了自己的肉体上。有时,她会用刀割开自己的身体,或者亲自给自己烙上印记,给人一种与要自己创造出的所有的剑化为一体的危险感。而当神让那些剑扭曲时,德兰布依的身体也遭受了难以忍受的痛苦。

就连在德兰布依身旁,了解她与神战斗的真正动机(M o t i f)的曦安,有时也会对她感到恐惧。

但是,在这些剑中,有一把任何人都能看懂的剑。

从神之树中削出来的这把剑,被刻上了代表王国的刻印(S p e l l),将赐予将成为下一代的兄王(F o r t u n é)之人。

「我期待你内心中的“剑与天平(J u s t i c e)”能通过这把剑获得正当的地位。」

德兰布依这样告诉加普,加普虽然有些困惑,但还是接过了剑。但是,她的大部分作品在任何人看来都是异样而不可理解的,德兰布依渐渐失去了作为剑作家的立足之地,同时也意味着她原本在城堡中的立足之地,变成了只能反复与神进行无形战斗的不毛之地。

德兰布依像过去的曦安一样疲惫不堪,在孤独中患上了心病。

就是从那时起,那个声音开始响起。那声音,就像在德兰布依手下成形的钢,呼唤想要握住它的人时发出的声音。

不同的是,这是远比那更大的群体所发出复杂而巨大的声音。

饥饿同盟(T a r t e T a t i n)出现在了都市(P a r k)中。

虚无而黑暗的天赐之子们发出哀叹,呼唤着德兰布依。

「未来之所以是未来,就是因为它还没有出现在任何地方。」

德兰布依低声说道。

「对不存于任何地方之物的饥饿,将我引向了黑暗。可以说是对现实的绝望…也可以说是对未来永远的希望…你也是…」

「对我来说,黑暗比光明更温暖。」

阿德尼斯打断德兰布依,说道。

「这就是我的全部动机(Motif)……你的故事很有趣……谢谢。」

阿德尼斯略显冷淡地低下头,闭上眼睛,任凭自己进入梦乡。因为德兰布依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而且,他在某种程度上也害怕自己会被这个女人吸引。

不久,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和往常一样,曦安在刻着“?(Q u e s t i o n)”的剑之群中,正与梦幻的烟雾的一同等待着阿德尼斯。

「睡得好吗?」

阿德尼斯没有回答,反问道。

「你为什么要教导我?」

「因为委托。」

曦安理所当然地说。

「还有,也因为我是教导者(E n o l a)。」

「明明你已经是旅行者(N o m a d)了?」

「是我的诅咒让我这么做的。」

「养育贝尔,也是因为那个诅咒吗?」

曦安眯起眼睛。一瞬间,一股杀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啊…」

因为那杀气太过锐利,阿德尼斯还以为杀气的目标是自己。后来他才知道并非如此。他的全身涌出了安心的汗水。曦安的杀气就是这么有魄力。

「第一次看到贝尔的时候,我心中涌起了杀意。」

曦安淡淡地说。

「为什么……」

「每个人都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而当真的知道了真正的理由时,每个人又都想否定它。否则的话,他们就会永远失去未来这个词了」

阿德尼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刚才他所感到的杀气,应该是曦安在第一次见贝尔时所涌起的感情因过于激烈而以杀气的形式表现了出来。曦安的这种感情是如此根深蒂固,历经了漫长岁月却从未丧失其形态,阿德尼斯不知为何感到不寒而栗。

「尽管如此,我还是决定要抚养那个少女,因为那家伙一直在等着我。就像德兰布依锻造的剑在等待着握剑之人一样。然后我教导了那家伙不用再等待任何人的方法,向她托付了我对未来的希望。」

「理由之少女到底是什么?是什么让你这样的男人……」

「是这个世界整体存在的理由。是毁灭这个世界太古以来的秩序,让新世界出现的存在——是我踏上旅程的直接契机。」

曦安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是在德兰布依接触神之树的时候。

但就连德兰布依本人,关于这句话也一无所知。不,德兰布依好像连自己说过这句话都不记得了。

然后紧接着,神的支配意志,向曦安、罗海德王和城的主族,显示出对德兰布依的绝对支配。

是什么震撼了神,震撼了神的秩序?

曦安对神的战栗,以及让神战栗之物感到恐惧,同时又从这句话中发现了自己对王国的疑问的关键,感到一种异样的兴奋。

第二次听到这句话,是在一家酒馆里。

这家店名叫“搁浅(O n t h e R o c k)”,是旅行者(N o m a d)聚集的有名的店。

在那里,曦安遇到了一个长耳族(R a b b i t y E a r),从他那里听说了理由之少女。他还是没能知道理由之少女到底是什么,只知道那是“硬币之国”中巨大之谜(E n i g m a)中的一个。

此外,曦安还得到了另一个启示。

那几乎是逃离神之法则(T h e m a)的唯一方法——旅行之门。打开它,就能成为旅行者(N o m a d),从这个国度中解放出来。

在此之前,曦安只把旅行者(N o m a d)看作是非常可疑的东西,是远离神之恩惠的悲惨而孤独的存在。说实话,就连来“搁浅(O n t h e R o c k)”酒馆,他都觉得不舒服。但是,如果来到这里的话,就可以借用旅行中的长耳族(R a b b i t y E a r)的智慧,所以他才不得已来了,没想到,他反而借此领悟到成为旅行者(N o m a d)才是自己理想的存在方式。

而在那一瞬间,可以说,曦安与德兰布依的诀别已成定局。

不管曦安怎么劝说,德兰布依都不想出门旅行。曦安几次带着德兰布依去了“搁浅(O n t h e R o c k)”酒馆,向她讲述旅行的美好,但她连做出微笑的反应都很快就消失了。德兰布依脸上的表情仿佛已经注定了别离。

这时,德兰布依创作的怪异作品已经在城中传开,与此同时,饥饿同盟(T a r t e T a t i n)也出现在都市(P a r k)的外墙上。

彼此之间,预感渐渐增多,已经到了连说明说出口都没有必要的地步。

有一天,曦安视此为最后的机会,带着德兰布依来到了“搁浅(O n t h e R o c k)”酒馆。加普也和他们两人坐在一起。每个人似乎都没想过彼此会分开,却都理解了这是最后的晚餐。

从三个人的交谈中,流淌出彼此相识、度过的日子,融入了店里的气氛。三人彼此之间就像刚相识一样,聊得很投机,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间。

曦安巧妙地打碎了火晶石(M a t c h),使其在空中浮现一团小火,点燃烟斗,吐了一口烟。很美味。他确信自己再也无法品味这样的味道了。曦安舍弃了未来。那就是他所决定的,对世界的认知方法。

曦安决定时时背负过去,活在现在。不依赖终将到来的未来之形,不管自己的身心如何变化,奔赴的场所如何变化,他都选择了继续以现在的自己、在现在的场所继续活下去——也就是选择成为一名旅行者(N o m a d)。

曦安什么都没有期待。他是一名追逐者,是为此而执剑离去之人。

「经过漫长的旅途,我终于知道了理由之少女的存在。我解开了这个谜(E n i g m a),并把她养大了。」

曦安盯着阿德尼斯说道,

「谜(E n i g m a)的名字是“石之卵”——在硬币之国中,它被称为“贤者之石(S t e i n ·D e l·W e i s s e n)…」

双方已经拿起剑相对而立。但是,阿德尼斯没有信心击碎对方的剑。曦安那巨大的存在感化为变成猛烈的压力削减着阿德尼斯的气势。反抗它,阿德尼斯问道。

「难道,理由之少女是神的…?」

曦安露出无畏的笑容。、

「在太古的神代之世,派遣出机械装置之神(D e u s E x M a c h i n a)、支配着乐园世界的真正神明,就在理由之少女的身后。接下来的事,就由你自己去探寻吧。要是做不到的话,你就死在这里吧。」

阿德尼斯脸上的表情消失了。

他拿着“锈爪(R u s t y N a i l)”,猛地冲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

在这个不分昼夜的空间里,连时间都无法确认。

阿德尼斯握着“锈爪(R u s t y N a i l)”倒下了。强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他的左臂隐隐作痛。由于疼痛过度,他已经只能把疼痛当作热量和麻痹感。他瞄了一眼,发现握着剑柄的左臂已经断了一半。阿德尼斯仰面躺着,深深叹了口气。

「你是我教过的最难缠、最固执的孩子。」

曦安也叹了口气,开始治疗阿德尼斯的手臂。曦安罕见地亲自拿着圣灰和绷带靠近阿德尼斯,而阿德尼斯似乎在拒绝他的请求,后退了几步,说道,

「孩子?」

阿德尼斯做出了嘲讽的样子。

瞬间之后,他的眼前一片空白。是被曦安拳头打的。完全不讲道理。

「若不是出于父母的心情,我根本不想打你。」

在治疗完阿德尼斯的手臂后,这么说道的曦安在他的伤口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痛吗?」

阿德尼斯已经说不出话来,疼得浑身发抖。尽管如此,他的手还是没有放开剑柄。

「哼,这就是活着的证明。好好享受吧。」

曦安冷笑着说道,转身离开了阿德尼斯。

在他的前方,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扇门。

阿德尼斯很想往他背上砍一刀。他忍着疼痛直起身子,却看不到曦安的一丝破绽。

曦安似乎察觉到了阿德尼斯的气息,稍稍回头,微微一笑。

「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

随着阿德尼斯的低语,门关上了,然后突然消失了。只剩下一片茫茫的空间。

阿德尼斯好不容易站了起来,吃了不知何时准备好的食物,缠着绷带泡了澡。一种意想不到的疼痛向全身袭来,看来是热水里溶解了圣灰。阿德尼斯一边呻吟一边在热水中挣扎。伤口眼看着愈合了。

(将剑士们的尸体作为苗床而做出来的魔法之药吗…)

关于圣灰,阿德尼斯悄悄地在口中低语。

自己撒出死之灰时的记忆急剧复苏,但他咬着嘴唇忍耐着。

顿时,一阵疼痛袭来。阿德尼斯下意识地用指甲抓住绷带。

「好痛……」

口中擅自说出了这样的词语。

阿德尼斯轻轻地把指甲从伤口上拿开,看着鲜血渗进热水。疼痛不过是幻象而已,一想到自己若是和他人接触,便除了受伤和疼痛以外什么都得不到,阿德尼斯就非常心烦,心情非常郁闷。阿德尼斯静静等待着满溢着辛苦的感情渐渐流去,等待着终于到来的平静时间,离开了浴池。

不知不觉间,他的衣服又被准备好了。每一次,衣服的颜色都有些微的变化。这一次,由黄色转为了赤色。大概是德兰布依想用这个来提醒他时间的流逝吧。或者也有可能是根据阿德尼斯修炼的进度不同,衣服的颜色也会像时间那样发生变化。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他无法做出任何判断。但是,阿德尼斯心中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满足换上了它。

阿德尼斯握着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突然,他又睁开眼睛,侧过身子,在身后留下了一条缝隙。他伸长脖子,像是在催促什么,又像是在等待什么。苦笑了一下和,阿德尼斯闭上了眼睛。他保持着这个姿势等待着睡眠的到来。

迷迷糊糊的时候,他突然发现有个柔软温暖的东西支撑着自己的脑袋。

在他事先准备好的缝隙里,有着德兰布依的身姿。

即使德兰布依没有发出声音,光凭气息,阿德尼斯也能判断出来。他再次露出一丝苦笑。就在这时,阿德尼斯的鼻子深处有一种热乎乎、刺痛的感觉。不会吧,他心想。那竟然是眼泪。心中的激烈感情让阿德尼斯惊讶地摆好了姿势,但是却并没有伤害到他。这种感情仿佛要将他冻僵的心融化、包围。该如何对它命名呢?阿德尼斯稍稍犹豫了一下,将其命名为了温暖。泪水从他的脸颊上滑落,打湿了德兰布依的膝盖。对方发现了他的眼泪。

但是,这些都已经无所谓了。

「就像家族游戏一样……」

德兰布依的手掌温柔地抚摩着阿德尼斯的头发。

「若是扮家家酒能得到拯救的话,就没必要这么麻烦了…」

他的声音在颤抖。为了掩饰这一切,阿德尼斯握紧剑,弓着背。他把头放在对方的膝盖上,慢慢地呼吸着。温暖的黑暗笼罩着阿德尼斯。

「我也想看看你在“咆哮剑(R o u n d i n g)”中托付的未来之形…」

「那把剑,还是未然形(A n t e – F e s t u m)。」

德兰布依低声说道。

「是诞生之前的钢……是永远持续着诞生的剑。」

「啊……是吗?这就是那把剑的秘密吗?虽然经历了那么多的战斗,但剑却丝毫没有成长的迹象。」

「因为那并不是成长,而是生成。」

「你对我到底有何期望……挥舞着这把剑,我好像明白了。」

德兰布依的手触到了阿德尼斯握剑的手背。

「那把剑,已经是已然形(P o s t – F e s t u m)。」

「嗯。」

「是生锈的钢……永远持续着枯萎的剑。」

「啊啊,是啊……我明白你的意图。你想让我用这把剑,把神……还有,把贝尔……」

话语仿佛溶化在黑暗中一般消失了。那是在真正出现之前绝对无人知晓的未来之形。阿德尼斯眨了眨眼,想要把思绪抛到脑后。他的泪水已经退去。

「你最好不要碰我的手。」

「我早就说过了,是你自己定下了那个诅咒。」

阿德尼斯瞪大了眼睛,想要甩开德兰布依的手。

「为什么……」

「诅咒的源泉是你自己…是你那满溢在世界中的敌意与憎恶,那就是诅咒的真相。」

阿德尼斯呆住了。他不由自主地忍着伤痛站了起来。阿德尼斯看了看德兰布依,在以几乎能感受到彼此气息的距离凝视着她。阿德尼斯的身体开始颤抖。

「怎么会……」

他用手摸了摸德兰布依。衣服一点点腐烂、脱落的触感,让他松了一口气。但是,那很快就停止了。阿德尼斯的手掌紧紧贴在对方胸前,却只有温暖传到他的手上。阿德尼斯苦笑道。

「什么啊…」

他露出了无力的微笑。

「原来……事情这么简单……」

明明笑着,却哭了。

「世界总是在为时已晚之时,才伸出和解之手……」

他紧握着剑,低着头。德兰布依用双臂温柔地抱住了他。

伴随着高亢的剑击,响起了激烈的钢铁损坏的声音。

之后,阿德尼斯的身体漂亮地飞了出去。他无法判断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打了自己,就这样吐着血飞向空中,然后稀里糊涂地滚到了地上。

「总算有点进步了吗?」

曦安的声音悠然地响起。

定睛一看,曦安将碎了的剑扔了出去。有一半被砍碎的剑身已经完全腐烂,一扔到地上就摔得粉碎。

曦安拔出新的剑,见阿德尼斯趴在地上,怎么也站不起来,便将剑刺向地板。

他拿起事先准备好的圣灰和绷带,一脚踢向阿德尼斯的下巴,阿德尼斯就像受了伤的野兽一样呲牙咧嘴。

「接下来,你要尽早看到剑的刻印(S p e l l),否则就太不像话了。」

等被踹的下巴的疼痛消退后,阿德尼斯突然说道。

「喂,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吗?」

「没关系。」

「我总有一天会杀了你,曦安。」

「小鬼,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

这次,曦安踢在了他的伤口上。

阿德尼斯在剧痛中喘着气,抓住了曦安的脚。

「你是不会腐烂的吧……」

他神情恍惚,一脸受伤地喃喃自语。

「笨蛋。」

曦安没有甩开那只手,而是蹲下身轻轻地戳了一下阿德尼斯的头。

「真会说啊。要是还有说话的余裕的话,就舔舔我的鞋吧。」

不怀好意地,阿德尼斯露出无畏的笑容。

「……你不适合这样的角色,笨蛋。」

「……是吗?」

「真的是个笨蛋啊,你。」

曦安咯咯地笑了。治疗结束后,阿德尼斯站了起来。他抬起头看着曦安,眯起眼睛说道。

「我现在才注意到…」

「什么?」

「贝尔是在模仿你,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还以为她只是打扮成了男人的样子而已。我一直以为那家伙很在意自己的外表,所以刻意不让别人意识到自己是女人……其实,并不是这样的。她说话的方式,笑的方式…而且,决定要去旅行的事,都是在模范你而已…她忘了你的事情,直到现在都没有想起。」

「…哼。那家伙迟早会踏入连我都无法踏足的地方。」

曦安回答道,话中并没有什么感慨。但是阿德尼斯反而从中看到了曦安特有的羞怯。真是太好笑了。

「你在笑什么?」

阿德尼斯还没来得及回答,曦安就一脚踢向阿德尼斯的胸口。

「你也一样,我很期待你。快点让我开心起来吧。」

他不顾因疼痛而呻吟的阿德尼斯,迅速离开了大门。

「痛……痛……痛……」

仰面躺着,凝视着如同深湖底般灰蓝色的天花板,反复喃喃自语。

「痛,痛,好痛啊……」

这样一来,他才觉得疼痛这种东西,在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之后,终于要成为自己的东西了。

6

黑暗中,阿德尼斯在沉睡的边缘徘徊.突然,德兰布依又以往常的姿势出现了。这段时间似乎是德兰布依能从饥饿同盟(T a r t e T a t i n)的集体意识中摆脱出来,仅有的能拥有自我意识的时间。

「我在思考一件事……」

阿德尼斯嘟囔了一句。

「我听着呢。」

德兰布依温柔地说。

「我最初所欠缺的,是什么呢?因为我……出生的时候,就没有母亲……我不是吃母亲的奶长大的……一直缺少温暖……」

他结结巴巴地说道。自己在说什么?阿德尼斯感到一阵羞耻感涌上心头。之后,他就没有再说话。

但是,德兰布依似乎正确地理解了阿德尼斯的需要。无需阿德尼斯直说,她就解开了衣带。

「可以哦…」

话语中,传来了衣服滑落的声音。

阿德尼斯吃了一惊,眯起眼睛。

他直起身子,慢慢地转过身去。

腰带被迅速解开,从水族(M e r m a i d)那厚厚的、类似神官法衣的衣服下面,德兰布依的上半身露了出来,仿佛在向他诉说理由。

那只能用凄惨一词形容。

那是水族(M e r m a i d)特有的滑白肌肤,脖子和手肘处长有闪耀着蓝色光辉的鳞骨,到处可见皮肉和肉瘤被切割、焚烧的痕迹。

德兰布依将自己创造出来的各种剑的刻印(S p e l l),刻在了自己的素体之上。瘀伤还算好的,其中甚至有明显用剑刃剜下去的疤痕,也有以刻印(S p e l l)形式在皮肤上烧过的疤痕。异形的伤痕几乎遍及她的全身。

阿德尼斯几乎发出叹息。

正因为是匀称、紧绷而丰满的肉体,反而更给人一种惨不忍睹的印象。然而,这在阿德尼斯眼中却显得格外美丽。那些伤痕,是与神寸步不让的战斗留下的痕迹,是这个女人至今仍处于壮烈的战斗涡旋之中的证明。阿德尼斯有如看到了栖息在黑暗中的圣母。那副用一己之身承受所有圣痕的身姿凛然而神圣,丑陋与美丽完美地并存。丑陋的伤口和痛苦的痕迹完全被美丽的姿态所掩盖,而美丽却因丑陋的伤口而显得熠熠生辉。

阿德尼斯单手握着“锈爪(R u s t y N a i l)”,战战兢兢地伸手去摸那裸露的身体。

伤口的形状,肌肤的光滑与温暖,呼吸与心跳的触感传了过来,在黑暗中带着微微的白光,充满纯净的气息。在这个静坐着圣物面前,阿德尼斯胸口发紧,跪在那里。

就在阿德尼斯眼前,刻在德兰布依肉体上的一个刻印(S p e l l)突然被染红了。随后,阿德尼斯就发现刻印之上积起了的大大的血珠,顿时染红了周围的肌肤。就像是要在此时此刻迎接阿德尼斯一样,鲜血一点一点涌出,划出一道红线,从乳房滑落。

——NOWHERE。

在那深邃而温柔的微笑的催促下,阿德尼斯吻上了那浸透鲜血的刻印(S p e l l)。

那是又甜又暖的铁的味道——就和第一次和德兰布依见面时喝下的那颗灾祸之种(A p p l e S e e d)一样,味道在阿德尼斯的口腔中扩散,然后传遍全身,决定性地将阿德尼斯推向远方,推向深渊。

刻印(S p e l l)上的血在黑暗中映得通红。德兰布依的裸体带上朦胧的白色,撕裂了黑暗。鲜血从德兰布依的身上流下,溅到了胸前的乳房上。阿德尼斯用嘴唇和舌头将鲜血吸入口中。这简直就是鲜血的哺乳。

「啊啊…」

德兰布依漏出妖异的带着热气的声音。

她温柔而安静地抱住阿德尼斯,像在哄刚刚出生的婴儿一样爱抚着他。

阿德尼斯的嘴唇含着沾满鲜血的乳头,眼中满是哀伤的光芒。那光芒溢了出来,变成水滴洒落。水滴滴落在德兰布依的胸前,被深邃的黑暗吞没了。

含混不清的声音——

不久就变成呜咽。阿德尼斯激烈地抽泣起来。

宛如坠地之时的呱呱啼鸣。

黑暗中,不知有多少时间流逝——

阿德尼斯再次变成了孤身一人。

他手里拿着一把闪烁着灰银色光芒的剑,目不转睛地盯着它。

他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确实地回应着那把剑所要求的对握剑之人的感应。

已经不需要撒娇了。无论撒娇的自己看起来有多么滑稽,也不管那是多么年幼之人才会做的事情,阿德尼斯如果不回到那个瞬间,就无法重新开始前进。而现在,他已经将之克服了。

不久,经过仿佛无限重复的、缜密的、细致的精神作业之后——

阿德尼斯得出了结论。

带着一副一夜没睡的表情,阿德尼斯迎接曦安。

「看到了。」

他简短地说道。

「哦豁?」

曦安有趣地笑了笑。

他从还有三百多把剑的剑群里,抽出了手边的剑。

阿德尼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平静,凝视着被曦安拿在手中的剑的“?(Q u e s t i o n)”。

「是靠撒娇得来的。多亏如此,我感觉自己终于能一个人站起来了。」

「在你以那副明白了什么的语气说话之前,先把剑拿起来。」

阿德尼斯并没有刻意展现什么,而是静静地举起了剑。

在那把剑刃的左腹,如今清晰地刻着那个刻印(S p e l l)。这一幕也出现在了曦安的眼中。

——NOWHERE。

这样的刻印(S p e l l),展现出了德兰布依所注视的一个未来之形。

「我好像明白了,为什么挥这把剑的人是我。」

「哼哼。」

曦安享受般地伸出了剑。

「来吧!」

阿德尼斯的身体晃了一下。

他的样子看起来毫无防备,体势却丝毫不崩,脚步轻快。对阿德尼斯来说,这是极为罕见的憨直行动。曦安轻轻地摇晃着剑尖,引诱着他。但是,盯着剑尖的阿德尼斯身体纹丝不动,体势丝毫没有崩溃。话虽如此,他的身体却并不僵硬,动作灵活。两人转眼间就进入了剑戟相交的距离。“咻”的一声,划破天空的声音与剑击的声音几乎同时传来。双方的剑相交了。两击、三击,美妙而高傲的声音接连响起,让人觉得这才是剑乐。

「呶…」

曦安沉吟道。他的表情依旧冷淡,眼睛里充满了既不欢喜也不惊愕的神色。

刹那间——在那只有正当的剑乐的剑击的对答中,异变发生了。

连十个回合都没有,曦安的剑却眼看着带上了腐败的色彩,对打的地方清晰可见地染上了青黑色,钢的肌肤在尖端碎裂,剑刃一下子扭曲了,龟裂了。

咔啷。随着干巴巴的声音,“?(Q u e s t i o n)”的刻印粉碎四散,宛如被切成了两半。

在不到一瞬间的时间里,曦安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拔出了新的剑。他的动作比阿德尼斯一个接一个地从班布身体里拔出剑的动作还要快好几个等级。

阿德尼斯很满足。他不想就这样破坏现在的剑斗的流向。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自己一定会看到某个东西,他很想再往前看看。

他再次打碎了曦安的剑。已经是第三把了。现在,阿德尼斯的剑技充满了正当的洗练感,但他手上挥舞的“锈爪(R u s t y N a i l)”却想要表现出异形的模样,剑身扭曲伸展,剑刃上起了獠牙般的倒刺,剑尖宛如锁爪。

连被他握在手上的柄剑都流露出腐烂的颜色,伸长了。随着剑的形状的变化,阿德尼斯的手法也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变化,洗练的印象仍然未变,发展成了一种异常恐怖的剑技。

第三把剑从剑柄处碎成了粉末。

曦安再次拔出了剑。曦安故意避免与阿德尼斯正面交锋,只是稍稍避开对方的剑筋,用剑刃抵住对方,就如阿德尼斯在提香的赤色胎中表现的剑技那样,以流畅的韧性和轻盈的击打,确实地刺突、斩击对方最薄弱的部位。

然而阿德尼斯却像要把曾经的自己击碎一样,接连不断地使出剑击,将曦安步步紧逼。刻着“?(Q u e s t i o n)”的剑仿佛被夺去了生气似的,眼看着枯萎,在受到正面袭来的剑击的瞬间,变成生锈的碎片四散破碎。阿德尼斯的剑击锐利到如果曦安的横跃慢了一瞬间,就有可能被砍成两截。

第五把剑被拔了出来。阿德尼斯的剑就像螺旋状的夺命之镰。那挥剑的声音和嘶哑的叹息声,让人奇妙地联想到清唱的声音,动辄就会被那恐怖而优美的剑风之音所吸引,产生一种异样的错觉,有种自己把脑袋伸到剑刃下方的冲动。

那把剑挥下之时发出的声响,与某种妖艳的声响重叠在一起。

——NNNOOO…!

——WWWHHHEEE…!

——RRREEE…!

曦安的体毛赫然倒立。阿德尼斯的“锈爪(R u s t y N a i l)” 以如此压倒性的异样姿态,发出恸哭的声音。

他的十根指甲上都带上了耀眼的红锈色——

阿德尼斯的脸上浮现出陶醉的表情,眼中蓄满了绚烂的光芒。他没有停止挥剑。他的剑仿佛越是被挥下,就越是迅速地变得锐利起来——实际上也正是如此。曦安为了争取拿出第六把剑的时间而不得不大幅向后跳跃,就是最好的证明。阿德尼斯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全身一跳。

曦安飞快地拔出了剑。他在没有刻印(S p e l l)的剑刃腹部,以完美的准确度写下了笔记魔法(G r a m m a r)。曦安挥下的剑和“锈爪(R u s t y N a i l)”打在一起,被魔法提高了防御力的剑散发出剧烈的热度。那并不是在单纯地释放火焰,而是某种未知的魔法。火焰随风飘舞,从四面八方逼近阿德尼斯。

阿德尼斯的眼中仅仅掠过了一丝动摇,随即便发挥出了前所未有的敏捷。就像是剑自己向阿德尼斯展示了轨迹一样,阿德尼斯使用正因为剑是这样的形状才有可能使用的剑技,以如此漂亮的动作割断了火焰。简直就是一场舞蹈。剑的舞姿,仿佛吸走了飞在空中的魔法火焰之幻象的生命。

火焰转眼间就熄灭了,接着,曦安挥出的剑的防御力在每一次交锋中都明显地下降。生锈了,碎了。曦安再次拔出一把剑,然而,这样的动作无疑是陷自己于不利。在拔出剑的瞬间,曦安特意让其被打碎,然后趁这个机会,好不容易拿起下一把剑。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把剑了。显露出异形剑身的“锈爪(R u s t y N a i l)”接二连三地将“?(Q u e s t i o n)”吞噬了。无论是钢的碎片还是魔法的效力,一切都如字面意思一样被吞噬吸收,成为“锈爪(R u s t y N a i l)”新的腐败的成长食粮。

那姿态仿佛显现出了饥饿同盟(T a r t e T a t i n)的存在动机。在阿德尼斯手中,永远充满饥饿的黑暗之剑发出了真正的哀叹。

「天赐之子吗…」

曦安的喃喃自语中带着不可思议的回响

阿德尼斯的剑击猛烈地淹没了他的声音。

剑击像歌唱一般宣告着:

——真正的怀疑之中,不存在任何意义!

剑,还有阿德尼斯互相感应,震颤着空气。

——甚至连理由都不需要!我只想要,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答案都被问题的黑暗所吞噬,想要看到它们被怀疑的利刃大卸八块的样子!被这把利刃质问的人,其存在本身就会死亡!成为永远枯萎的已然形(P o s t – F e s t u m),被未来的黑暗吞噬殆尽……!

被蓝色的黑暗包围着,阿德尼斯抱着剑坐在床上。

不久,惯常的气味扑鼻而来,化为确实的重量在床上发出轻微的嘎吱声。成形后的温暖立刻出现在身后。

「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阿德尼斯以严肃的表情,看着眼前的黑暗说道。

他的眼睛锐利而冰冷,与过去费尽心思想要封闭自己的眼神不同,带着一种妖魅的无畏,让与他对视的人产生类似敬畏的感动。ا

然后,他突然露出柔和的微笑,回头看着身后的德兰布依。

「反正……是又想撒娇了吧。」

德兰布依回以艳丽的笑容,点了点头。她拉起阿德尼斯的手的样子,让人联想到无限的包容。

「我会给予你饥饿同盟(T a r t e T a t i n)的“牙”之职责。」

她的低声呢喃让阿德尼斯预感到了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你背负着旅行的诅咒来到这个世界,一直深陷对神之王国的怀疑之中。黑暗之子啊……饥饿同盟(T a r t e T a t i n)在接纳了你之后,法则(T h e m a)更加稳固。」

「饥饿同盟(T a r t e T a t i n)的…法则(T h e m a)…」

德兰布依没有回答那是什么,只是静静地点了点头。那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东西。阿德尼斯也明白这一点。

突然,在阿德尼斯一直凝视着的黑暗对面,突然产生了好几种气息。

阿德尼斯毫不大意地转过身,定睛一看。

在黑暗中,和德兰布依一样打开异空间,不断出现的人们——

所有的一切都带有妖异的形状。

在一族引以为豪的角上钉了无数钉子的水角族(M i n o t a u r)男子,呆呆地伫立在黑暗中。

全身缠着绷带,在上面胡乱地画着不知道是笔记魔法(G r a m m a r)还是演算魔法(M a t h e m a t i c s)的记号的水族(M e r m a i d)女人出现了。这时,一名月瞳族(C a t's e y e s)少女站在了她的身旁,少女的双眼用银线缝合,并在眼皮上纹上了代表“目”的印记。弓瞳族(S h a r p E y e s)少年的手指除拇指和小指外,全部被切掉,三根贯穿肉和骨头的金链代替失去的手指垂了下来,链子的末端是雕刻成“指”的印记(S p e l l)的精美钥匙,发出清脆的响声。

除此之外,还有从老人到小孩等形形色色的人。其中一半以上都是阿德尼斯所不了解的种族。他们的样子异常可怕,一般人看了会当场昏倒,而最可怕的,那令人难以忍受的魅惑和美丽,清晰地蕴藏在那惊骇之中。他们是各自有着各自的由缘,选择将自己的身体变成异形,将身心托付给饥饿同盟(T a r t e T a t i n)的黑暗之人。

他们都穿着黑色外套,在某处画上了共同的印记(S p e l l)。或者是像阿德尼斯那样戴上头巾(B a n d a n a),或是在脸上缠上绷带,然后在上面也画上了同样的印记(S p e l l)。虽然写法上略有差异,但这是全世界共通的笔记魔法(G r a m m a r)。意思是“牙”。

阿德尼斯看着这些人,并没有露出畏惧或不快的表情,反而用一种亲切的表情凝视着他们。实际上,一想到他们是如何使自己变成异形的,阿德尼斯就心潮澎湃,甚至觉得他们的样子很美。

他们的身姿,和德兰布依将全身刻上刻印(S p e l l)的裸体一模一样。他们出于某种理由,被各种国家的各种法则(T h e m a)所疏离,却又绝对地受其支配。在与之争斗的过程中,他们失去了所有“乐”,最终步入黑暗,而这一过程和动机(M o t i f)表现得哀伤而凛然。

「他们是藏在你的影子里,化为你的手脚之人……是饥饿同盟(T a r t e T a t i n)中担任“牙”的角色。」

说着,德兰布依的手轻轻地摘下阿德尼斯的红头巾(B a n d a n a)。

德兰布依的吻像火一样点燃了阿德尼斯的白皙额头。

「我也加入你们的行列了吗…」

阿德尼斯闭上眼睛,任凭德兰布依的摆布。德兰布依抓住了他的一只手,咬住他的中指,叼在嘴里,润湿了整根手指,吸吮着。阿德尼斯闭着眼睛,意识到自己只有那根手指的指甲浮现出铁锈的红色。德兰布依慢慢地把那根手指的指甲放到阿德尼斯的额头上,静静地把指甲潜入了刚才吻过的地方。

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手段,指甲像剃刀一样锋利地划破阿德尼斯的额头。

剧痛仿佛要剜去皮肉,甚至刺入骨头。然而,阿德尼斯却一脸陶醉,心甘情愿地接受德兰布依用自己的手指在自己脸上画上什么。鲜血湿了他的眼眶,像泪水一样流了下来。被德兰布依握住的手指从额头慢慢地往下划去,从眼睑的正下方切开脸颊,不久在左下颚的骨头里停住了。

最初被指甲挖到的地方疼痛已经消失。伴随着不可思议的快感,阿德尼斯的伤口愈合了。与此同时,刻在阿德尼斯脸上的那刻印(S p e l l)也渐渐消失,潜入了阿德尼斯的脸的内侧,消失了。

「黑暗比光明更加温暖……」

阿德尼斯在苦闷与愉悦之间低语。

「这就是我的全部动机(M o t i f)。」

阿德尼斯口中,喝下那灾难之种(A p p l e S e e d)之时的味道在嘴里迅速扩散开来。那清澈的甘甜传遍全身,阿德尼斯的身心全部溶化在黑暗之中。

他能听见周围一群“牙”发出噢噢的叹息声。

——NNNNNN……!

——OOOOOOWWWWWW……!

——HHHHHHEEEEEERRRRRR……!

他们发出妖异之声,像是在庆祝什么人的诞生一样,手里拿着烧火棒,挥舞着枯剑,拨弄着生锈的乐器,一副极其严肃的样子。他们围着阿德尼斯和德兰布依,一阵狂乱。

阿德尼斯抬起沾满鲜血的脸,慢慢睁开眼睛,回头看了看。一脸陶然的表情。德兰布依温柔而安静地从背后抱住阿德尼斯。甜美的灾祸之种(A p p l e S e e d)的味道和香气充满了四周。

就这样,黑暗中的天赐之子真正成为了饥饿同盟(T a r t e T a t i n)的一员。

7

敲门声让贝尔回过神来。

她猛然环顾四周。

(这里到底是哪里?)

是自己的房间。是都市(P a r k)——中位东(M i d d l e E a s t)的城区。是剑士们的集落(F a r m)的一角——东边的宿舍。

她的脑海中回荡着一个模糊的认识。

(为什么我……在这里?)

散乱的房间。紧闭的窗户和窗帘。昏暗的房间里,朦朦胧胧地渗着阳光。时间由黄变红,渗出了红色。不知为何,这是一个贝尔非常讨厌的时刻。

(怎么回事呢?我在想什么?必须要想的事情是——)

贝尔还是一脸茫然,慢慢地摇了摇头。即便如此也无法消除脑袋中的麻痹感。她猛然感到自己在床上。自己的这身打扮到底维持了多长时间?她的肩上还抱着剑,

(杀。)

贝尔抱着膝盖蹲着。屁股很疼。她稍微移动了身体,在感到轻松的同时,倦怠感也随之袭来。凯蒂=“愚者(T h e N o t h i n g)”去哪里了?贝尔想不起来最后一次看到那个身影是什么时候了。

凯蒂=“愚者(T h e N o t h i n g)”的形象,自然而然地和吃饭联系在了一起。吃饭吧。自己睡太久了,应该没怎么吃东西吧。贝尔把目光转向餐桌。从敞开的门,可以看到餐厅的地板。盘子翻了个底朝天。必须收拾一下。餐具为什么会在地板上?杀。餐具在地板上。今天,没有风啊。

(我…能杀吗?)

窗户关得紧紧的,没有风。先从这件事开始吧。打开窗户,然后,

(杀不了啊。)

贝尔拿起了剑。

(我到底要去哪里来着?)

必须收拾下盘子。自己最后一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来着?出了太多汗,很恶心。没有食欲。打开窗户——

敲门声再次响起,将贝尔从混沌的思考旋涡中拉了出来。

她慢慢地把脸转向通往玄关的走廊。那里的门也一直开着。

「谁啊?」

贝尔完全没有自己在说话的感觉

「是我,可以进去吗?」

如果没有听到这样的回答,贝尔恐怕连自己是否发出了声音都无法判断。越是这么想,贝尔越是感觉说着话的嘴离自己的心越远。

「是谁?」

「……我是贝涅,贝尔。」

对方的声音有点受伤。声音,为什么是从那么远的地方传来的呢?

对此,贝尔的嘴擅自发出回答。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贝尔一边提高了音量,一边胡乱地看着自己的打扮。一件长衬衫,仅此而已。衣服在哪?服装架映入她的眼帘。贝尔茫然地盯着架子的木纹,盯着像层层波纹一样的木纹。她用目光追着那条线,不知不觉间,视线又转移到了别的线条上,然后继续追着。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先打开窗户吧。首先从这件事,然后——

(杀。)

贝尔用力握住剑柄。“吱”的一声,缠在剑柄上的兽皮发出干枯的声音。找不到可以挥剑的对象,贝尔的眼睛里聚集着绚烂的光芒,凄惨的表情盖在了她的脸上。

「贝尔?」

贝尔吓了一跳。她自然而然地叹了口气,身体渐渐无力。有人在门外不停地说着什么。那是谁?——贝尔慢慢回忆。

「我来看你了,贝尔。你可以让我进来吗?我带来了你喜欢的麦森茶叶和干花。还是说你想要霍普酒?我都带来了。」

「什么?」

贝尔慢吞吞地从床上站起来,右手仍然握着剑,目不转睛地盯着门。

「是霍普酒,贝尔。虽然你不太会喝酒,但你很喜欢它……」

「不,不是的。为什么要带那种东西来?是我拜托你的吗?」

她把剑拖到门口。剑尖刮着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

「我是来看望你的。还有皮斯的果肉。我买到了上等的。还有其他的……」

「为什么?」

「现在正是皮斯的季节,已经是树叶完全变色的时候了。这可是今天早上刚从耕地里采摘回来的。」

「你在说什么?为什么要来看望?看望谁?你来干什么?」

「你——不是已经闭门不出半个季节了吗?不是吗?所以我才…」

「半个季节?你说什么?」

(我到底——)

「自从你参加那场战斗之后。那个,不是你主动要求基尼斯的吗?」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半个季节了?」

贝尔左手抱头靠在墙上。贝涅说话的声音让她感到非常烦躁。她的另一只手自然而然地用起了力。她的手里紧握着什么。是剑。

(能杀吗……)

自己为什么要把剑拖到这里?贝尔的视线突然偏离了她的意志,紧紧瞪着门。然后,她慌忙摇头。为什么自己一定要露出这样的眼神呢?没有风,是因为窗户关着。首先要打开窗户。然后拿上剑。

「杀。」

「——你说什么,贝尔?」

「不……没什么。那么,你有什么事吗?」

「我是来看你的,贝尔。你好像不太舒服。」

「身体不舒服?我没有不舒服。为什么——你会?」

「因为你已经半个季节——不,不说了。总之,我给你带来了很多东西哦。你好像不怎么出去,我在想你是不是连吃的都没有了。」

「不要。别这样。你有什么事吗?我没事的。虽然确实——有点不舒服——不过——没事的。」

「那能给我一点时间吗?我有点事想跟你谈谈。」

「那是——你要谈什么?饶了我吧,求求你了。」

「你最近好像没什么精神……」

在门的对面,贝涅终于说不出话来了。

至于贝尔的状态,即使隔着门,他也早已察觉。尽管如此,他却说不出话来。连贝涅自己都讨厌这样的自己。完全和平时不一样。没想到自己还会有这么不善言辞的一天。贝涅低声自言自语道。

(就像你平时做的那样——温柔地,然后,更小声点——)

「所以,我是想来探望……」

然后,他突然吃了一惊。他左右的三枚耳(D r e i z e h n)竖了起来,战战兢兢地跳动着。贝涅瞪大了单眼,凝视着门,仿佛透过门望到了里面,目光中满是悲痛。

门的另一边,剑被慢慢抬起的样子,伴随着近似杀气的微妙震颤,清晰地传了过来。

仅剩一只的右眼,已经只能让贝涅看到模糊的视野了。在一只眼睛被破坏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总有一天,自己的另一只眼睛也会因为无法忍受这样的过度使用而失去视力。而那最后的光芒——

(太荒唐了,贝涅!)

在贝涅心中某处,另一个自己发出惊愕的呐喊。

(住手,住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到底在这个少女身上看到了什么!?)

隔着一扇门,贝涅清楚地意识到贝尔举起了剑。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剑又要朝谁挥下?

得赶紧说点什么——

(简直是场异常悄无声息的暴风雨。)

是啊。贝涅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点。

(只有你能做到。)

他想起了基尼斯的话。

(这是水族(M e r m a i d)的宿命——贝涅。)

(光明……即使是圣灰也已经无法治愈了。)

(那又有什么关系?多亏了她,我才变强了。变强之后,我才得到了很多东西,才从心灵的束缚中解放了出来。我……)

(真的要这么做吗?你真的会消失的。现在还——)

(如果现在不这么做,那么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变强的?就是为了现在这个时候。……否则,这种强大就毫无意义!)

就像无声的狂风一样

贝涅强忍着心中的纠葛,慢慢闭上了眼睛。

「贝尔…」

门的这边,贝尔握紧了剑,心脏砰砰直跳,以一副危险的表情紧紧握着剑。她的胳膊在微微颤抖。为什么,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如此无力——为什么,自己不能用这把剑斩杀那家伙?

「我是来探病的。」

噌。有什么东西发出了声音。

贝尔终究以思考无法跟上的猛烈的气势发出了剑击。看来,现在应该可以斩了。贝尔陷入了忘我的状态。她手中的剑不过是一团钢而已,在被挥下的那一瞬间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感应。贝尔知道这一点。在那这滴水之间中,贝尔的一切都狂乱了。她的一切都在轻蔑着自己的无力。只有挥剑才是力量的象征——还有别的办法吗?

「贝尔!」

一瞬间,贝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剑猛地停了下来。贝尔不可思议地发挥出身躯中原有的柔韧,暂时止住了被挥下的剑。

剑尖浅浅地刺进门了的表面。哗啦哗啦地掉下一堆碎屑。她看了看天花板,剑尖刮过的地方,被削出了一道弧线。

贝尔慢吞吞地望向门。

对面传来了与刚才截然不同的动静和声音。

「谁?」

贝尔声音颤抖,战战兢兢地问道。

她轻轻地从门里拔出剑,眼睛盯着门,仿佛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她的手很用力,但和刚才不同,她知道自己现在是为了忍受难忍的期待而紧紧抱住了剑。

「哼。」

她听见对面故意叹了口气。

「是我,是我啦。」

语气非常傲慢。

「快开门啊,我手里拿着很多东西,要拿不住啦。」

「是谁?」

「你在说什么呢,我带来了很多东西哦。啊,你原来喜欢这样的东西啊,这不是挺有品位的吗。贪吃是你最大的优点吧。不过比起麦森茶,我更推荐德米塔茶。尤其是在这个季节,要是能把它带过来就好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你啊,我可是来特意看望你的啊。好了,快开门吧。」

「可是我……」

「受伤了的话,只要不自己把自己的心封闭起来,就总会有办法的。」

刺啦。

剑尖发出声音掉在地上,浅浅地陷了进去。贝尔的右手仍然握着剑柄,左手慢慢地去找门的钥匙。在打开一把锁之后,她再拿出门把手的钥匙,战战兢兢地转动门把手上的锁。光渗了出来,溢了出来——门打开了。

「窗户…」

贝尔不知道该对伫立在耀眼光芒中的女人说些什么,几次支吾之后,她像是在辩解似的,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要打开,窗户。我想把窗户打开……」

对方露出了略带嘲讽的微笑。真是令人讨厌的笑容——但不可思议的是,贝尔并没有感到不快。不,贝尔仿佛能看到那笑容下面的极度温柔的感情。

女人撩起头发,在她的脖子和肘部,种族特有的鳞骨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好厉害的打扮。」

她对着贝尔扬了扬下巴。看着除了一件长衬衫以外身上什么也没穿的贝尔,她露出惊讶的表情。实在是惨不忍睹。贝尔几乎赤裸的皮肤上都是抓伤的痕迹。女人的眼睛瞥了一眼。伤口上,青黑色的瘀痕纵横交错,就像被鞭打过的痕迹。然后,女人用一种呵斥的表情直视着贝尔的脸,仿佛在说“我看见了”。

两只紫水晶般的眼睛,直视着贝尔胆怯的黑瞳。

「你的…眼睛……」

「我带来了很多东西哦。」

女人来到贝尔面前,推开她,一脚踏进房间。途中,她尖叫起来。

「这个房间怎么搞的?真是的……好了,我来收拾吧,你就去那边睡觉吧。啊——啊,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啊。所以我才说要来探望你啊——喏,快把门关上。你想让别人看到你头发也好别的也好什么都乱糟糟的样子吗?傻了吗你?」

「怎……怎么这么突然?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贝尔按她说的锁上了门,试图露出不快的表情——结果失败了。贝尔语塞了。

女人将手上两只装满的袋子放在餐桌上,毫不掩饰自己惊讶的表情,环顾着房间的各个角落。然后,她随随便便地走向站在走廊上的贝尔,双手叉腰,一脸不屑地歪着头说。

「别迷糊了,快上床,会感冒的。」

「你……不是死了吗?」

「你在说什么?」

「可是……」

女人眯起了两只眼睛。从她的左眉到脸颊,有一道刀痕。而在那伤口下面的眼睛,据贝尔所知,已经变得白浊,应该是已经连圣灰都无法治愈了。大多数情况下,如果失去一只眼睛,就会因过度使用另一只眼睛,最终导致视力衰退,导致失明。之所以即便如此也不会对日常生活造成什么障碍,是因为水族(M e r m a i d)那比起眼睛,更加依靠三枚耳(D r e i z e h n)来捕捉世界的特性。

没错,这个女人是水族(M e r m a i d)。

是同时拥有男人和女人的性别——两性同体者。

「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从男人的你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起……贝涅,我就以为你一定已经死了……」

贝涅迪库丁既不否定也不肯定。

她只是略带讥讽地笑了笑,把叉着腰的手放在贝尔的肩膀上,慢慢地、一点点地,像要解除贝尔的警戒似的,把她的身体拉过来,温柔地抱住了她。

「因为你欠我的债还没还。你砍了戈登,砍了我的剑,那份债……」

在那带着恶作剧、不知道是认真还是开玩笑的语气中,贝尔似乎听到了一种非常哀伤的回响。为什么呢?这么一想,贝尔鼻子里突然一阵发热。

贝涅迪库丁的手抚摸着贝尔的背。

「我先给你倒杯茶吧。用麦森茶就行了吧。然后,我再慢慢地听你说,那么精神,那么一往直前的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我……是我不好。」

「啊,是吗?」

「因为,我……」

「至于为什么,你慢慢说就行,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给你倒杯茶。嗓子干了吧。别急,这么多的东西,一天之内怎么吃也吃不完的。」

说着,贝涅迪库丁的手继续温柔地抚摸着贝尔的后背,将贝尔紧紧抱在自己温暖而丰满的胸部。不知不觉间,贝尔发现自己在哭泣。和之前的情况完全相反啊。当时,是贝涅迪库丁一味地来搂住贝儿,虽然打从心底厌烦这个哭得像孩子一样的女人,但贝尔也绝对没有想放手的意思。回想起当时的情景,贝尔感到非常安心,终于放声大哭。

「你什么错都没有。」

贝涅迪库丁斩钉截铁地说。

「如果觉得自己有错能让你感到轻松的话,那我倒是也无所谓。」

收拾房间的贝涅迪库丁的态度看起来像是在敷衍了事间,这反而让贝儿松了口气。

她抱着剑在床上呈“大”字形躺着,喃喃自语道: 「是吗?」

她的眼睛追随着天花板上的灰泥被反复涂抹过的痕迹。纵横交错。两个人之间的对话似乎也一直是这样的。哪边是竖的,哪边是横的呢。贝尔突然歪了歪头,纵变横,横变纵。看吧,她对自己嘟囔道。

两个人之间的对话——阿德尼斯和贝尔。还有,贝尔和贝涅迪库丁。

是啊。不过,从这个房间的情况来看,你根本不可能因此而放松。」

既像是吃惊又像是嘲笑,贝涅迪库丁说道。

然后她一边嘟嘟囔囔,一边在房间里到处转悠,做着大扫除。

从一进门开始,这个高傲又不讨人喜欢却让贝尔非常安心的水族(M e r m a i d)女人就不停地发牢骚。她让贝尔躺在床上,把窗户和窗帘拉开一半,把脱掉散落在地上的衣服洗上。

实际上,房间的状况很糟糕。并不是说散乱或脏乱。而是说所有的一切,都如同贝尔无声的悲鸣一样。脱下的衣服堆积如山也是,衣服都被湿漉漉的汗水浸湿也是,浴室(B a t h)被水淹没也是。即使如此,贝尔还是执拗地换衣服、洗澡、继续睡觉、又汗流浃背地醒来,周而复始。打翻的餐具、扔在冷冻器(F r i g o)里的水果、呕吐后的呕吐物、被敲坏的冲水器、乱糟糟的椅子、伤痕累累的墙壁,所有的一切都是这种精神上的痛苦和压抑的恶循环的,非常直接地体现出贝尔的状态。

然后,贝涅迪库丁就好像要让贝尔自己认识到这一点一样,一件一件地抱怨,夸张地发出悲鸣,然后仔仔细细地把每一个角落都打扫干净——用水族(M e r m a i d)的话说,就是清祓。

「会冷掉的。」

贝涅迪库丁走到贝尔身边说道。

「嗯…」

贝内迪克汀把放在圆桌(T a b l e)上的麦森茶递给还带着几分迷糊,抬起脸的贝尔。味道很好闻。贝尔不知不觉被那香气诱惑,把杯子拿在了手上。

「很贵吧,这个?」

「没什么,我也算是高级剑士,不像你这种天天没个正形的人一样。」

贝尔笑着喝了一口。杯子里,红茶的颜色化为波纹摇晃。

「那个…刚才你说的,贝涅,我并不是为了让自己觉得轻松才觉得自己有错。怎么说呢——我只是觉得自己也有问题而已。我确实有点太纠结了……」

「哎呀,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会认为是你的错?我真想问问。」

贝涅迪库丁一脸不满地说。

房间大概已经完全收拾好了。她把椅子和圆桌(T a b l e)搬到床边,看着贝尔的侧脸坐下来,开始剥带来的皮斯果的皮。果奶的味道刺激着贝尔。这种愉悦中似乎夹杂着一丝哀伤的感觉,这让她想起了曾经的棉猫(P o p s)的记忆。它们那双玻璃球般的眼睛,不可思议地仰望着自己出生的世界。它们悲惨的出生和死亡,让贝尔自然而然地联想起了自己对阿德尼斯的心绪和记忆。一直以来被阻碍、被堵塞的思考之流路,就像清除了淤塞一样变得顺畅。

「我没有理解那家伙的痛苦,甚至觉得不能去理解。」

贝尔说道。

「而且,我还想让他理解我…想让他的心中只有我。」

「那家伙不也一样吗,他反而更过分吧。」

贝涅迪库丁惊讶地回答。不过,她的口气里隐含着疑问。为什么,两人彼此之间会变成这个样子呢让贝尔失去了生气,心灵陷入沉默的真正的理由是什么?那一定正是背叛和受伤的记忆的根源。

而贝涅迪库丁正以生硬,或者说虚假的方式肯定着贝尔,让她安心——想要让贝尔自己去领悟到这一点。看着贝涅的样子,贝尔感觉到了她的意图,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贝尔的直觉,或者说对世界的敏锐感应力已经恢复了。

「我喜欢强大的阿德尼斯。」

她喃喃自语道。自己的脸又在杯子里晃了晃。等杯子中的脸平静下来,贝尔又低声说道。

「看到弱小的阿德尼斯,我就会感到不安。弱小的阿德尼斯不会帮助我,反而让我动摇。当我理解弱小的阿德尼斯时,我就会失去强大的阿德尼斯。所以我不愿意,也不想去理解他,与其去理解,我还不如杀了他。」

「说出来了呢,那么,你对强大的阿德尼斯大人有什么期待呢?明明他是个孤僻又胆小的家伙,这才是问题吧?」

「去旅行…」

说到一半,贝尔又闭上了嘴。

「你说啊。」

传来呵斥的声音。

「你在顾虑什么,真恶心。你给我说清楚。你要说什么?」

「去旅行。」

说完,她战战兢兢地回头看着贝涅迪库丁。

「真是个没办法的孩子。」

贝涅迪库丁笑着,似乎真的这么想。

「这种事我早就知道了。你……是要去旅行吧?」

「我……」

贝尔手里的红茶溅了起来。她颤抖不止。贝涅迪库丁缓缓接过杯子,放在圆桌(T a b l e)上。然后,她顺手拿起盛在盘子里的一块果实,放进口中。

「好吃。」

来一块吗?贝涅迪库丁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贝尔。贝尔有点困惑地点点头。于是,贝涅迪库丁用二叉串(F o r k)直接将果肉递到了贝尔的嘴边。果奶的气味中夹杂着些许砂糖的味道。贝尔咬住了。贝涅迪库丁笑得像个孩子。贝尔很惊讶她竟然也会有这样的表情。贝尔一边品尝着上等的果实,一边不知不觉地流下了眼泪。甜与辣在口中纵横交错。她歪着头,窥视着贝涅迪库丁的脸。纵变横,横变竖。

「软弱的你,我也喜欢。」

贝涅迪库丁啜了一口红茶。

「打从心底觉得活该,真爽快。」

贝尔边哭泣,边露出了苦笑。什么也没说,她再次接过递过来的杯子,喝了一口,洗去了口中皮斯果浓厚的味道。然后立刻又把杯子递了回去,理所当然地放在了圆桌(T a

b l e)上。一切都很自然。两个人就像是好姐妹一样。实际上,也可以说是家人。

「我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想见你这种讨厌的家伙了。」

「哎呀,说来听听。」

贝涅迪库丁扑哧一笑,看了看放在圆桌(T a b l e)上的物品,又环视了一下房间,最后看了看贝尔。我对你这么好,你有什么不满意吗?她的眼神仿佛在这么说。看似挖苦的动作,却颇有亲和力。像你这样的女人,还有谁会对你这么好?

——的确如此。

这个高傲的女人令人厌恶至极,嫉妒心极强,也正因为如此,从初次见面的瞬间起,她几乎是第一个正面面对贝尔的同性。贝尔的异形,异常的出生,还有异端的力量,一直都让她游离于大地之外,而这一切,对贝涅迪库丁来说都只是(什么意思啊(•••• • • • •),比我还引人注目(• • • • • • •),我在这个( • • • •)都市里可(• • • •)是很有名的( • • • • •),你根本没法比( • • • • • •)。)这样的相当客观的,临时的感情的对象而已。

贝涅迪库丁很单纯,她喜欢拿自己和别人比较,沉浸在优越感中,从而感到喜悦——就像是对待其他大多数女人一样,她对贝尔也是这种对待方式。借此,贝尔能够清晰地看见她,也能清晰地看见自己。两人在同一个舞台上互相竞争,互相认可。贝涅迪库丁几乎是第一个将共同的思考——也可以说是共鸣的东西——施加给贝尔的人。

「在你身边,我才觉得自己能变成一个漂亮的女人。」

「喂,这是怎么回事啊?这样的我,只是你的陪衬吗?」

贝涅迪库丁似乎非常生气,可爱地皱起眉头瞪着贝尔。

「哈哈。这么说来,你一直当我是一个普通的、众多种族中的一个,只把我当成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你超越了种族,在更大的、怎么说呢,从根本上,注视着我。虽然有时也会让我生气,也会有不愉快的时候,但反过来也会因为这样——让我心情变得轻松。你能明白吗?那个……我有说清楚吗?」

「这个嘛。我没想到你这么会挖苦人。贝尔,你啊,很漂亮。」

「哈……」

这不禁让贝尔目瞪口呆。

但贝涅迪库丁相当焦躁地指着贝尔,滔滔不绝地说着,仿佛要将刚才心中的郁愤全都发泄出来。

「你是自由的。无论是美还是丑。任何种族都有自己的美和丑。任何男人和女人都以此为基准。只要你想变美,就可以变美,也可以变丑。你很轻盈——很自由。坚强和软弱共存于你的内心之中。而像我和阿德尼斯这样在意你的存在的人,都想进入你的内心。所以,我们才想要紧紧抓住你的伪装,撕裂它,想要保护你。我想要触摸你内心之中的东西。只要你存在于此,就能给这个世界带来巨大的影响。可是你就像一朵被观赏的花,装作不知道观看的人的心情,自顾自地盛开着。多么遗憾啊。至少,让我们看到花悄然枯萎的样子吧——实际上,我们心里是很不甘心的。」

「什么啊。」

被贝涅迪库丁的气势吓吓了一跳,贝尔不由自主地露出哭丧的表情。

「我也很痛苦啊,被你这么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不满、抱怨、撒娇的语气。

「我知道。」

但贝涅迪库丁冷淡地扬了扬下巴。

「我是想对你这样的女人说一件事。女人并不是只有为了男人才能成为女人。你明明拥有很多让人嫉妒的身为女人的由缘,却一点也不想利用。所以你——你就继续自己焦虑下去吧。反正即使你利用了,也不会受一点儿伤吧。」

「什么啊……你别生气啊,我不太明白。」

「我没生气。」

「生气了哦。」

贝涅迪库丁若无其事地指着贝尔说,

「总之,你没有错。」

说着,又回到了当初的结论。

「可是……」

「我不知道你不能原谅自己的真正理由是什么,但是我不承认。说白了,你装出一副纯情的样子,让我很生气。既然你是受害者,那就做得像个被害者的样子不就行了吗?」

这让贝尔很生气。

「说得太过分了。这不是在无谓地伤人吗?」

「活该,这就是我的风格。」

「太过分了。」

贝尔不悦地低下头。咬住嘴唇,皱起眉头,想要掩饰突然涌上来的情绪。贝涅迪库丁直直地凝视着她,温柔地——不可思议地,非常温暖地支撑着贝尔,包容着她。贝尔想要说些什么。想开几句玩笑,或者说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但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的喉咙在颤抖,呜咽一般的嘶哑声音却被声带所阻隔。

「我说了,想让阿德尼斯和我一起去旅行…」

「嗯。」

「那家伙对我说,和我一起出去旅行,一定会遇到很多有趣的事情。」

「嗯,嗯,是啊。」

「那是因为,我很寂寞……我不喜欢寂寞的感觉,所以想要逃离,所以想要牺牲阿德尼斯。」

「不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的。如果阿德尼斯和我一起去旅行,我一定会控制阿德尼斯并杀死他。按照我的要求,按照我的期望,就像那个神一样,让阿德尼斯……」

「那是因为你对别人的心情太敏感了。就算那家伙真的会这么想你,那也不是你的错。真是的…如果不行的话,那家伙也明明可以一开始就说不行的。」

「阿德尼斯向我求助。」

「嗯,是啊。但是……」

「尽管如此,我却不去确认阿德尼斯到底在为什么而痛苦——」

「所以怎么了?所以你就说全部都是你的错吗?姑且不论是不是全部,难道你就理应被那家伙抱吗?你这个人,在这种地方完全就是个孩子,真让人受不了。真是个傻瓜。刚才,你不是自己说过吗?真正的理由。」

“……真正的理由?」

「如果“真正”这个词很奇怪的话,你想怎么说都行。“真的”、“另一个”之类的。你为什么要和那家伙一起去旅行?」

「我——」

贝尔又支支吾吾起来。

而在那一瞬间,贝尔可以说是第一次真正面对这个理由。心中激烈的感情让贝尔想要大叫。如果不那样做的话,她的脑子似乎会疯掉。但是,贝尔实际上只是发出微弱的悲鸣而已。贝涅迪库丁伸出手掌,触碰贝尔的脸颊。手背上的鳞骨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银光。贝尔的眼泪顺着脸颊,在贝涅迪库丁的擦拭下,从贝涅迪库丁的手上滴落下来。听着贝尔仿佛喘息一般的声音,贝涅迪库丁缓缓点头,催促道。

「我好寂寞。」

「嗯嗯。」

「很寂寞,很奇怪,好像要死了。」

「嗯。」

「我好害怕,我好痛苦,我要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没有人能帮我吗?为什么……难道没有一个人来支持我吗?难道就不能来拯救我吗?为什么我只有一个人呢?为什么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这样—」

该如何表达呢?这种心情,在当时是如何表达的呢?

(在你心中,无法解释的这个感情……)

无可替代的某个人告诉自己的那句话,慢慢成形,展现在贝尔心中。

「我没有办法解决这种乡愁。」

贝涅迪库丁轻轻摸了摸贝尔脸颊和脑袋,像是在鼓励她,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告诉她,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有人告诉过我……我思念着故乡——因为憧憬着理想乡,所以无法爱上现在所处的地方,也无法爱上自己——我一直在徘徊。」

「你没有错。」

「旅行的门一直没有打开……一旦打开它,我就会变得更加孤独。为什么呢?为什么每当我想要了解自己的时候,就会变得如此孤身一人呢?我明明知道自己一直是一个迷路的孩子,明明知道自己得到了很多人的帮助,却一点也不满足……」

「你没有错哦。」

「我——」

「快说说看。」

「我……」

「快。」

「我……没有错?」

「嗯,是啊。好好说一遍。」

「我没有错。」

贝尔喃喃地说。她的手自然而然地伸了出来,抓住贝涅迪库丁的胳膊抓住。

「不是我的错!我…我…!」

「是啊,是啊,那你打算去哪里呢?」

「我……为了寻找自己真正的渊源——」

「嗯。」

「为了解决这份乡愁,我……」

「是啊。你要去旅行,得到唯一的法则(T h e m a),成为仅仅一人。对吧。」

「是啊,嗯,是啊。」

贝尔紧紧抱住贝涅迪库丁,连连点头。

「只有这样,我……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

「我知道。」

「我要去旅行。」

「嗯。」

「我要成为一个旅行者(N o m a d)。」

就在那一瞬间,覆盖在贝尔心中的坚硬而干燥的外壳烟消云散。一直以来埋在她心中,不愿看到也不愿感受到的东西纷纷涌了出来。

贝尔喘息着。

她拼命吸了一口气,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吐露。

「我要去旅行……」

「嗯,是啊。去吧,贝尔。虽然我们只能留在这片土地上活下去……但是,我们也相信着,并期待着你在旅途的终末能得到的东西。希望有一天,我们能互相倾诉彼此的旅行。」

贝涅迪库丁一边紧紧抱住贝尔,一边轻轻地告诉她。

8

时间从赤色变为了紫色( S o i r e e)。在这饱含着伤痛与宽恕,从而寻回失去了方向的意志之所向的瞬间,太阳慢慢下山了。

贝涅迪库丁将枕边荧光石(L a m p)的刻印(S p e l l)从“暗(G l a c e)”转到“明(A l l)”,同时将带来的光晶石的外壳打碎,在空中点亮,将黄昏降临后房间的黑暗扫得一扫而空。

光晶石是城中主族非常珍爱的、非常昂贵的魔法物品。贝尔也是第一次亲眼看到,她佩服地望着没有任何热量发出的雪白的光在不伤眼睛的程度上如白昼般明亮。

「怎么样?」

贝涅迪库丁双手叉腰说。

「我不是说过了吗?别看我这样,好歹也是高级剑士。不过,光有有钱也不行,对魔法没有特别的心得的人,没法使用这种石头。」

听着她那自豪的口气,贝尔只是佩服地点点头。

「呵呵……你就不能像这样让光球浮在空中。而且,如果不知道如何将光芒再次封死的话,接下来的十天之内,光芒都不会消失。这可是像你这样的用剑的人用不了的东西哦。」

这种说法实在是太无情了。但是确实,如果就这样在灯火通明的状态下放任它不管的话,是无法平静地入睡的,在不破坏对方心情的程度下,贝尔只是随意地点了点头。

也许是意识到想从贝尔口中听到真诚的赞叹是徒劳的,贝涅迪库丁没有再多说什么,开始把日落前就埋头做好的饭菜摆上餐桌。

贝尔坐在餐厅(D i n i n g)里,不可思议地发现,光晶石照射的光线几乎不会产生影子。大概是用魔法来操纵光吧,但至于那是什么原理,贝尔完全不知道。虽然心里有点不甘心,但她很快被餐桌上不断摆上的饭菜所吸引。

「我试着迎合你的口味,但这种程度就是我妥协的极限了。味道太浓的话我吃不下。话说回来,你好像特别喜欢重口味,难道是全身都有不感症?」

贝涅迪库丁一边说着多余的话,一边坐到餐桌前。

「看起来很好吃啊。」

贝尔坦率地说。

几乎所有的料理都是以莲花的果实作为食材。据说莲是水族(M e r m a i d)的主食。

贝尔立刻把三角勺(S p o o n)伸到一个盘子里。贝涅迪库丁解释说,这是一种被称为蜂花( L o t u s B e e)的莲花。是用榨蜜后的果实熬制而成的。其他种族之间也普遍食用,考虑到贝尔的喜好,她特意选择了它为主菜。

看上去非常清淡,但放进嘴里一尝,却是丰富多彩的味道。黑香实(C h e l l y)的荚部被捣碎的辛香料衬托得格外醒目,果实上到处都是蜂巢的孔洞,里面塞满了各种各样贝尔都摸不着头脑的药草香花。其中还有捣碎的花肉,复杂得令人吃惊,却又清爽得不需要用矿泉水(S o d a)漱口。的芙茎(S t o c k)的汁液也是绝品。用莲叶卷的菜肉团子也不错。

「好吃,这个。太厉害了。真好吃啊。」

比起光晶石,这个更令贝尔满意。她简短地发出感叹,然后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连开口说话都觉得可惜。她一边喃喃说着,一边又暗自庆幸凯蒂=“愚者(T h e N o t h i n g)”没在这里。万一他记住了这种味道,从此以后对贝尔做出的单一料理不屑一顾的话,贝尔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这种程度,你也能做到。」

贝涅迪库丁一脸无奈地说。

「真的是只有贪吃这一点很了不起。好,这个……」

说着,像是要掩饰什么似的,贝涅迪库丁开始说明莲的最基本的烹饪方法。在自夸的同时突然谦虚起来,是这个女人更让人讨厌的地方,但同时,她也会表现出羞涩。要说成是可爱也没问题。总之,贝尔相当认真地听着贝涅迪库丁的讲解。

在这段时间里,最近没怎么吃东西的贝尔急匆匆地吃个不停,不久,在贝涅迪库丁刚吃了一半的时候,贝尔就把数倍的东西痛快地收进了肚子。、

吃完后,贝尔先去洗碗池刷牙。这是她每天饭后的习惯。先拈起仙花(C a c t u s)灰抹在牙上,再从上面抹上香砂(M i n t),最后以水漱口。如此反复两三次。

「哎呀哎呀,承蒙你照顾,谢谢你,真的很感谢你。」

贝尔一边用手帕(H a n d k e r c h i e f)擦着洁白的健康牙齿,一边哈哈大笑,真诚地道谢。这是贝涅迪库丁再次露面以来,贝尔第一次认真地对她表示感谢。听贝尔的口气,仿佛这顿饭比打扫房间、清除心中的沉渣还要令她高兴。

「哎呀,那真是太好了。其他更多的事情,我也希望你能这么感谢我。」

贝涅迪库丁冷冷地回答。

「嗯,我很感谢你。」

「阿啦是吗。嘛,算了。总之,还有一件事要做。」

「还有一件事…?」

「就是这个。」

贝涅迪库丁端庄地放下二叉串(F o r k),轻轻指了指贝尔的手边。

「…啊。」

贝尔恍然大悟。在衬衫外面,她套了一件包裹全身的薄丝绸外衣(R o b e),遮住它兴致勃勃地吃着饭。真想把它忘掉。但在那下面,不知何时才会消失的青黑色的瘢痕几乎燃遍她的全身,而且在瘢痕之上,还有好几层撕裂了内心的爪痕。

无论贝尔如何移开意识,那些伤口都不可能消失。

贝涅迪库丁突然低下头。她按着眼角,低声说道。

「快点……时间已经不多了,我们马上准备吧。」

「准备……?」

「嗯,你只要躺在床上就行了。我把这里收拾好马上就去,你等着。」

可能是眼睛疼吧,她不停地用手指揉着眼皮。不过,她马上眨了眨眼睛。

「…话说回来,吃得真干净啊。」

贝涅迪库丁半开玩笑地笑着站了起来。

看着一脸不安,不知道该做什么好的贝尔,贝涅迪库丁迅速把她逼到床上,自己开始洗碗。躺在床上的贝尔,耳边传来把剩下的食材用皮纸包起来放进保冻器(F r i g o)的声音。盘子的声音,打碎水晶球释放水的声音,用海绵籽冲洗餐具的声音传到她的耳朵里。她甚至听到贝涅迪库丁哼起了歌。

每一个声音都让人奇妙地感到悲伤。

贝尔下意识地伸长身子,把剑拉过来,以抱住的姿势等着贝涅迪库丁。

不久,贝内迪克丁的漱口声也结束了,她倏然现身。

「就像对儿恋人一样。」

看着紧靠在“咆哮剑(R o

u n d i n g)”上的贝尔的样子,她打趣道。

「是吗?我不知道恋人是什么样的。」

「回答得太认真了也不好。本来只是开个玩笑,却好像要变成真的一样,这也太可怕了。对了,有个无聊的笑话。你知道吗?有个剑士,他的恋人问他,剑和我哪个更重要。于是,那个剑士去请求国王,让他的恋人登上“玉座之间”的天平。」

「嗯,那么,到底是哪一个重呢?」

「……你啊,问题不在这儿吧?」

「是吗?」

「真是个让人笑不出来的姑娘啊,说实话,你的这一点很可怕哦。」

贝涅迪库丁毫不开玩笑地说。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明白啊。」

贝尔噘起嘴,用闹别扭的声音回答。贝涅迪库丁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把手伸向光晶球。她迅速地在空中画出什么印记(S p e l l),用手掌按住晶壳,光芒肉眼可见地消失了。

光到底会不会发出声音呢?伴随着“叮”的一阵耳鸣般的声响,光突然灭了。就在这时,贝尔突然听到喃喃自语的声音。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的那份残酷。而且,那一定是你知晓了你的诅咒是在怎样的心灵之源下形成的时候吧。」

低语般的声音,仿佛随着光的结晶一同被白银的石头吸了进去。

房间里只剩下荧光石(L a m p)青白色的朦胧灯光,贝涅迪库丁静静地把光晶石放在桌上。

她从带来的行李中取出两个水晶球,拿在手上,神情神妙地伫立在贝尔躺着的床边,凝视着贝尔,微微一笑。贝尔吓了一跳。甚至有些害怕。贝涅迪库丁的笑容太过澄澈。就像在悲伤的幽灵故事(G e i s t T e r r a)的结局中,即将消失的早已死去的女人在告诉恋人这件事时一定会浮现出的,透明的微笑。

「我想起在我还不知道雌性的自己的时候,在村落里听过的长老们的无聊教义。那是水族(M e r m a i d)们充满希望和理想、听起来很是凄惨的教义……」

说着,贝涅迪库丁跪坐在床上。

她双手拿着水晶球,右手将红色澄澈的水晶球,左手将无色透明的水晶球举向贝尔。那身姿在苍白的灯光映衬下,鳞骨闪着微微的光,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那丰盈而柔软的身体显得无比神圣,仿佛在束缚着贝尔。

贝尔在她的催促下离开了剑。

「脱下衣服……然后放松。就像睡觉的时候一样。真的睡着了也可以哦。」

贝尔心甘情愿地听从,一边用双臂遮住身体,一边将衬衫放在剑上。

按照贝涅迪库丁说的,贝尔全身放松地躺下,战战兢兢地放开胳膊。让人联想到刚过若龄(Y o u t h)的水族(M e r m a i d),在少年与少女之间摇摆的贝尔的柔美姿态,浑身上下都暴露出被鞭打过的惨不忍睹的伤痕。

贝涅迪库丁迅速看了看伤口,自己也解开了衣带。那样子让贝尔的脸莫名其妙地热了起来,她只是默默地看着贝涅迪库丁跪了下来。

四目相对。胆怯的黑瞳面对着清澈的紫水晶眼睛。

贝涅迪库丁扑哧一声露出淘气的笑容。

「所有的水族(M e r m a i d)都是从伟大的精神之海中诞生的,他们接受心灵的污秽,经过还原世界的水流,最终回到忘却界(L i m b o)的海底……之类的。」

贝涅迪库丁用不知何时听过的长老般的语气说道。

「结界之术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他们反复对我说着,让我想起这句话都觉得讨厌。我是个只喜欢攻击性结界的少年,在同年龄的人中没有人能与我匹敌。即使在学会成为女人之后,我也从未想过为了保护谁而结成结界。总是想着要伤害谁,或者反过来想把谁带入我的内心……就像戈登那样。这样的我,更不用说什么治愈别人的心灵了,真是搞笑……」

她哧哧地笑了。并不是自嘲,而是发自内心地觉得奇怪。

贝尔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贝涅迪库丁。

「对不起,觉得很奇怪吧。明明说没有时间的是我,我却不知不觉地把过去的事情翻了出来……好了,那就开始吧。我事先说一下,我右手上的红色的东西,封入了治愈用的圣酒。应该不至于醉得很厉害,但你酒量不好,可能很快就会犯困。如果困了的话,就赶紧睡吧。那样的话,我也更容易进行去。只是,睡去之前,要记得说再见。」

最后这句话让贝尔吃了一惊。

「再见……」

这是怎么回事——她刚想这么说,声音就被突然响起的高亢声音淹没了。

贝涅迪库丁挥动双手,将双手的水晶敲在了一起。

虽然发出了令人吃惊的美丽而清脆的声音,但或许是因为晶壳结得非常牢固,水晶并没有完全破碎,被敲击的部分掉下了一层薄薄的碎块,像微弱的光粒子一样在空中飞舞。

贝涅迪库丁的双手交错,再次轻轻一拍。她的手并没有握着水晶。

在手掌触不到的地方,水晶随着她手的动作在空中飞舞。

它们互相碰撞,发出声音,仿佛就这样穿透了贝尔的身体,光的粒子变成雾,像系带一样飞舞,温暖地洒在贝尔身上。

水晶洒下的红色圣酒和白色的雾气转眼间覆盖了床铺,形成天顶(D o m e)状的结界,内部充满了澄澈的香气和令人愉快的温暖。

贝尔又感叹又放心地叹了口气。吸了一口呛人的香味,自己的身体似乎充满了纯净的温暖。

雾带着露水倾泻下来。贝尔渐渐湿润的全身,突然有什么东西划过。

那类似爱抚的感觉没有让她感到丝毫不快。雾在贝尔身上结露般堆积起来,一滴一滴的露珠黏在一起,一齐流动。

不一会儿,露珠画出了什么东西。转眼间,贝尔的全身浮现出红色的灵妙印记(S p e l l)。

(这是水妖(O n d i n e)们们为了净化河湖而唱的歌……)

那是——

贝尔的头中突然发出声音。

(总体上,他们都背负着无法逃避的宿命。人格上的存在必须依赖于他人,同时寄生在多种精神上才能让自己的心灵成立,这就是他们本质上的宿命。)

指引者(G u i d a n c e)——

是掌管贝尔心中曾经被授予的知识的存在,随着贝尔心灵的成长而开启更深更广的知识,也是失去的师父唯一残留下来的存在之碎片。

啊啊,是吗。贝尔想到。那既是对指引者(G u i d a n c e)的声音再次在自己心中形成的感慨,也是对其传达的语言和微妙的意象所显示的内容的悲哀。还有,浮现在她身上的无数印记(S p e l l),以及在雾露的作用下唱出的贝涅迪库丁的温暖与美丽,都令她感动。

指引者(G u i d a n c e)说道,

(与这个现实的大陆相对的,是巨大的精神之海……从那里迸发出的没有污垢的水滴,就是水妖(O n d i n e)的原本的姿态。)

那样的形象鲜明地浮现在贝尔的脑海里,和现实中看到的景象重叠在一起。

贝尔发自内心地叹息。她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正漂浮在无边无际无限深度的大海波浪之间。

透明的灵魂碎片从那片大海上,像落泪一样向天升起。在贝尔的想象中,它们穿过贝尔的身体,像雪花飘上天空一样从海面升起,飘过充满光芒的天空,然后又飘落到现实世界——坚固的大陆上。

(然后,它们都在现实的大陆上接受各种污秽,最终被注入通向被称为忘却界(L i m b o)的精神深海的大河。从此,他们的第二次旅程开始了。他们守护着精神的大海,为了保持它的纯净,一边净化着身所承担的污秽,一边流向被称为还原世界的大河——)

那是一个超越了平常的时间和空间,被称为永远的地方。

虽然与现实世界隔绝得很严重,但是,在现实时间流逝的每一个瞬间,它总是出现在某个地方——越是向它伸手,就越是触不可及,却总是在自己的心中无限扩展。这样的某个地方,此刻确确实实地出现在贝尔心中,通过眼前的贝涅迪库丁出现了。

定睛一看,本应在贝涅迪库丁手中的水晶,随着最后的碎片在空中散开,消失了。那只手轻抚着贝儿的身体,一边抚摸着她身上的伤痕,一边唱着红印(S p e l l)的的追溯之歌,接着贝涅迪库丁的柔软嘴唇像是为了治愈那伤痕一般,贴了上去。

贝尔全身清晰地浮现出受伤的记忆。在贝涅迪库丁的催促下,贝尔心甘情愿地回忆起了曾经受到的伤害。

柔软的手指和肉厚的嘴唇在贝尔的身体上滑过,仿佛要治愈和承担那心灵和身体上的伤。

安逸、温暖和麻痹般的快感充斥着空气,洗净了贝尔的身体。同时,贝尔也感到同样的东西也从自己的身体内侧溢了出来。

就好像赤裸裸地将身体溶化于大气之中一样。贝尔战战兢兢地打开了心之壁垒,脸上泛起泪光,不知不觉间,闭上眼睛流出了眼泪。她蠕动着张开身体,接纳了贝涅迪库丁。

「你的污秽也好,纯洁也好,痛苦也好,快乐也好……你什么都没有失去。」

沉醉在圣酒的浓雾所带来的微热安逸中,贝尔听到了贝涅迪库丁低语般的声音。那声音渐渐远去,逐渐变成了微弱的回声,消失了。

「只是让那些淤塞…归还而已……只有我知道……和你的……」

远远听去,贝涅迪库丁的话就如同飘动的涟漪。

贝尔忍着迷糊睁开眼睛,拼命地喘息着,想把那个身影留在眼前。

「我也……去……更深的地方……」

声音中带着热气。那是自己的声音吗?突然,贝尔的视野里一片空白,身心都充满了芳醇,脸向后仰去,哀切的喘息消失了。强烈的高昂感让她向后仰起身体,弓成一团,在灼热一般的余韵中颤抖。

最后清醒的意识,被溢出体内的焦热的波浪朦胧地吞噬了

「总有一天,我们能谈论彼此的……旅行……」

贝尔挤出话语,喘息着回应。还没说。她这么想道。告别的话,还没有说。

「再见了,贝尔。」

她死死抱住仿佛要从这个世界消失的贝涅迪库丁。

接着,贝尔说出了这句话。

只有这句话,她至今没有忘记。那是她刚出生时就知道的告别之语。

「……Bye-Bye(再 见),贝涅迪库丁。」

贝涅迪库丁回以无限透明的微笑,告诉贝尔自己已然理解了其中之意。

最后,贝尔的意识消失在沉醉的朦胧中。

Lin……

时计石(o'c l o c k)发出了声响,时间呈现出清晨的爽绿色(L i m e G r e e n)。

被刚洗过的床单的气味所包围,贝尔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已经清醒,这是贝尔很久没有过的状态。她立刻起身环视房间。她看了一眼半从床上掉下来瘫在地板上的“咆哮剑(R o u n d i n g)”,接着看了看挂在剑柄旁边的长衬衫,又看了看自己的身体。

那是原本的肌肤。

就像以前在这个房间里听到雪莉的歌时一样——有形的东西在记忆中回归,获得了原本的天真烂漫,却没有失去它历经的历史——充满了流畅的清新感。

突然,在床单所散发的阳光气味中,她闻到了纯净的圣酒和水的香气。

贝尔再次环顾四周。圆桌(T a b l e)上的茶具不见了,桌上的光晶石也不见了。贝涅迪库丁双手拿着的水晶早已消失,寝具也恢复了干爽的手感,仿佛将贝尔的身体都洗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贝尔穿上衬衫,有种舒服的飘浮感,她小跳着来到了餐厅(D i n i n g)。

餐具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摆在洗碗池里。刷牙用的仙花灰(C a c t u s)也好好地收在盒子里。餐桌上当然什么都没有。

贝尔放弃般地伫立了一会儿,突然回想起来。她急急忙忙地蹲在保冻器(F r i g o)前,打开盖子,几个用皮纸包裹的凝块映入眼帘。不由得笑出声来。

打开一看,里面是莲花的果实,此外,成束的芙茎(S t o c k)、皮斯的果实、蜂花(L o t u s B e e)的果实(H o n e y c o m b)、各种药草香花等也相继出现。

贝尔再次小心翼翼地把每一件包裹起来,哧哧地笑了。

「那家伙……竟然只剩下吃的东西。」

总觉得这是贝涅迪库丁式的装模作样。

(只有贪吃这一点很了不起)

好像从哪里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这种程度,你也能做到的。)

「…试一下吧。」

贝尔对着天空嘟囔着,关上了保冻器(F r i g o)的盖子。

然后她打开房间里的窗帘,把床边的窗户敞开。

在刺眼的光线中,贝尔眯起眼睛,迎着凉风,慢慢伸了个懒腰。

「谢谢你。」

贝尔扑哧一笑。

「我真的很感谢你。」

然后,她心甘情愿地咀嚼着胸口突然升起的感情。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品味到恶意、共鸣和深刻理解共存的味道。理解了这位在短短时间里只见过两次面的,为了自己而放弃生命的朋友。

这位水之女自觉地接受了依存他人人格的水族(M e r m a i d)的宿命,作为自己的替身饮下了蓝黑色的毒,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她是真正的朋友。这种明确的确信,在贝尔心中燃起了一股淡淡的热度,绝不伴随着痛苦,甚至消去了她心中的罪恶感。贝尔胸中满溢着清冽的悲伤。

(这是因为,你在心中赋予了“过错”正确的位置…)

指引者(G u i d a c n e)仿佛深深承认了这种感情,在贝尔心中低语。

(心中的“剑与天平(J u s t i c e)”也是一样的,只有获得了正当的位置,才能避免无谓地承担责任,从而引起过错——)

贝尔握住胸前的时计石(o'c l o c k)。

她将目光投向窗外,看到了和以往一样的、想要直接跃入其中的蔚蓝而广阔的天空。

就那样,贝尔静静等待着时间的流逝。

在她的眼底,流不出来的泪水在心中飘荡。

总有一天,我们能够谈论彼此的旅行……

她祈祷般地说道。然后向着世界的“内侧”踏上了旅程。

只要能一直记得这句话,即使踏上旅程,也绝对不会迷失方向。

贝尔像是在确认自己的内心一样,平静地度过了这一天。

过了中午,凯蒂=愚者(T h e N o t h i n g)突然出现了,贝尔立刻按照贝涅迪库丁教的方法试着做了莲花的料理。虽然怎么也吃不出第一次吃的那种复杂的味道,但是已经有了自己的味道,贝尔甚至有些怀念地吃了起来,而另一边,凯蒂依旧面无表情地吃着,连是不是分清了餐具和食物都很可疑。

「很好吃吧?」

听贝尔这么一问,他停下手,盯着菜,露出赞同的眼神。

虽然他只是偶尔有这样的举动,但是已经很好了。

贝尔也完全习惯了这个毫不客气的客人。到了傍晚,这位奇怪的客人像往常一样突然消失,然后又会随着太阳升起而来。

就这样,几天过去了。总之,这是一段平安无事的日子。

就在贝尔想差不多该去基尼斯他们面前露个面时候,它突然出现了。它通常在黎明或黄昏时分出现,在贝尔还没注意到的时候悄然停在窗边,绽放出陌生的风闻之花。

贝尔吓了一跳。还没有读其中的内容,她就被那黑色的翅膀吓了一跳。

「告死鸟(鸦)……」

短短的讣告,包裹在湿漉漉的黑色花瓣中,等待着贝尔的手。

贝尔呆呆地读着。

讣告简短地描述了一位老练剑士的死亡。他的名字叫金巴克。

那是在卡塔库姆战役中,与提香战斗过的“恶(U n d e r D o g)”之指挥者(C o n d u c t o r)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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