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嗅到未来气味的才能的使用者七音恭子,对其他五人说了谎。
她在聊天时表现得好像自己在哪所学校上着学一样,但现在她根本没在任何一所学校上学。
介绍年龄时用了“二十岁不到”这样含糊不清的表述,但实际上她比香纯他们还小。只是因为身材高挑才没人发觉而已。
其中最大的谎言为,她自称是住在这附近的一个普通中产家庭的女儿,而这一切都是她编出来的。
*
……看着三都雄君那张乐天的蠢脸时,我有时会冒出一股蛮不讲理的怒火。
倒不是讨厌他这个人,而是源于“要是这个人能再晚点出现就好了”这种想法。
最早相遇的人,是我和香纯君。虽说神元君和希美两人之前就组成了拍档,不过要论六人团队的起源,还是我们两个。
我偶尔会想……
如果,当时我们就那么继续两人下去,我和香纯君的关系会不会稍微——真的只是稍微,好上那么一点点呢。
我喜欢他。
但是不论我说出多少或暗示或明示的话语,他总以为我是在戏弄他,结果就是我一直一直都只能笑着敷衍收场。
归根结底,也和我不太愿意一五一十地传达出自己的心意有关系。而不带真心实意的“我喜欢你”,我实在是难以说出口。
我们六人之间的联络依靠传呼机进行。登记在册的持有人全部都是神元功志,费用也由他一人承担。
虽然现如今我们没人会为钱发愁,但刚见面那时大家能支配的钱和一般的同龄人没什么区别,所以全仰仗神元君慷慨解囊——他在调节大家关系方面确实很有一手。
实际上,我、香纯君还有三都雄君找到神元君和希美的过程非常简单。
我们三人在星期六相遇,然后我们寻思着“香纯君看到的剩下三个人说不定会碰巧路过”,于是傻傻地蹲在咖啡厅里盯着来往的人流看。然后真的碰到了。
“啊,在那……!”
我们顺着香纯君指的方向望去。
街道对面走过两人,相互之间的氛围相比情侣更接近兄妹。
“嗯,就是他们。”
三都雄君跟着点头道。我无论如何都难以理解这个名叫三都雄的人其能力是怎样的东西,又是怎样的感觉,于是忍不住开口。
“真的吗?好不靠谱啊。”
“还能是假的不成!虽然说不出个所以然,但肯定没搞错!”
他急了,生气地大声反驳。
“哇,声音太大了……!”
香纯君的阻拦迟了一步,周围人的眼睛纷纷向我们聚集。
“啊、啊哈哈。没什么啦,什么事都没有,不好意思。”
我挂着讨好的笑冲着周围低头道歉。
周围虽然还有低低的笑声,但好歹收回了目光。我感觉脸颊热热的,不禁抱怨起来。
“啊~太羞耻了啦,三都雄君,你这家伙真没救了。”
“那、那个——我不是故意的。”
他同样面红耳赤。
“…………”
只有香纯君没有说话。
我跟着看向他正望着的方向。
却发现唯独刚才的那二人组,一直注意着这边。
“——哟。”
香纯君抬起手冲着他们打了个招呼。
男子看了眼女子的脸,对方点了点头。
接着两人走近这边。
虽然早有预料,不过这两人身上散发着和香纯君他们一样的“气味”还是让我有些惊奇。
“你们认识我们。”
这就是男子——神元功志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这个语气,说得好像你们也认得我们一样。”
香纯君回道。这时女子——辻希美看向三都雄。
“是认得你的声音。还有,现在的对话也是。”
她如此说道。
……接着希美将前因后果跟我们详尽地说明了一遍。概括起来就是神元君靠
但我依旧满腹疑惑。
“……我们是怎么、又是为什么突然之间就聚到了一起?明明今天以前从未见过面。”
“……既然各自的预言能预知出偶遇,那几个预言凑巧撞到一起也没什么出奇的——是吧?”
香纯君满不在乎地回答。
“或许真是如此,你很敏锐呢。”
神元君微微一笑。
……事后看来,我们最大的问题,其实既不在于拥有不为世间所容的能力,也不在于我们得意忘形、毫无自知之明地干了太多自不量力的事。
而是六人如此轻易地萍水相逢,又太过容易地构建起亲密的关系——一切都来得实在太过轻松……恐怕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获得那一亿两千万元的巨款亦然。钱财本身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如此巨大的金额,我们却无一人提出疑议,而是简单至极、满不在乎地平分掉了——实在是顺利的过了头。
*
——黑暗之中,感知到接近气息的“他”从待机状态中醒来。
冬眠机能,这是他身为破坏兵器的能力之一。应对长时间的持久战或是需要潜伏刺杀的状况时,他可以依靠这一能力在毫无补给的情况下生存数年之久。
“…………”
他睁开眼睛。
“——有人触发了‘陷阱’。”
微弱的声音没有离开嘴边。这不漏出一丝声音的自言自语,是长年累月的孤独带给他的习惯。因为一直以来都是单独行动的他,没有可以交谈的对象。
他悄声无息地行动起来。
这里不是丛林,也不是战场。而是极其普通的都市中,随处可见的大厦的一角。只是栋在建造时并未投入太多成本,连高科技的警备系统都没安装的廉价建筑罢了。
平时被封锁住的、十层楼高的螺旋状紧急楼梯的顶点。他在那里铺设了陷阱守株待兔。
诱饵为一亿两千万円的巨款。
普通人不可能知道这里躺着这么一笔横财。①
来·的·只·可·能·是·不·普·通·的·人。
只有这样,才有资格成为创造出他的组织——<统合机构>的监视对象。
知道理应不知道的东西,做到理应做不到之事——这类人群即为他的目标。这类人被称为MPLS,只是他也不知道这个称呼的由来。②
(——来了吗。)
黑暗中亮起灯光,楼下的照明开关被打开了。
他完美地藏身于连通紧急楼梯与大楼主体的过道拐角处一片小的可怜的阴影内,确保从楼梯的角度看不到一丝一毫他的身影。
脚步声响起。
(三个男人,两个女人——全员都很年轻。年龄才差不多十五到二十吗……)
反馈过来的声音带有细微的差异,他可以从中推断出攀登阶梯者们的身高、体重,甚至对方有无罹患疾病。
几人的聊天声传来。
“……嗯,就是这个!就是这种咕噜咕噜的感觉没错!”
“这种满是霉味的尘土气息,跟印象中一模一样。”
“那,会不会真的存在啊……那个,宝藏还是啥啥的,神元。”
“我自己又听不到自己的能力,确认应该是你们来吧。”
“话是那么说没错……”
“——别管那些了,楼梯好长。”
“希美留下来等我们如何。”
“没事,不用担心我。”
……诸如此类,谈论着第三者完全无法理解的内容。
(……提到了“能力”。)
他在心中暗暗点头。
看来这群人,以某种形式预测到了他们自身的行动,而且提前知道了自己一行人会来到这里。
是预知到“会来”所以才“来了”,还是感觉到“要去”所以才“来了”——是预知未来,还是创造出有利于自己的未来。这一悖论,恐怕永远也无法得到解答吧。
不过这不是问题。
问题是他该如何处置这些人。
目标危险性过高的情况下,他必须立刻“排除”对方。若非如此,则必须进行“捕捉”。是杀掉,还是捕捉——
“……”
他悄声无息地等待着,五个人一无所觉地经过他的身边。
然后发现了放在顶层狭小平台上的包。
“——呜哇~!”
五人发出一阵没心没肺的欢呼声。
“喂喂,真的存在啊……啥情况,这是有多少啊。”
“不过,虽然是宝藏没错……真是欠缺梦想的俗物啊,这也太现实了吧。”
“啊,香纯君——刚才的话。”
“嚯,我预知到了刚才那句话吗。”
“这感觉够怪的,提前听过自己要说的话。”
“是不是有点体会到我内心的失落了?”
“三都雄君的情况,只是单纯的没脑子而已。”
“凭啥那么说啦
。”
……几个人大声地吵闹着。但和他预计不同的是,这群人对于金钱本身反应不大,反倒更像是在享受这一行动本身。
“不过,这些钱是怎么回事。虽然听说过以前有人嫌钱太多丢进竹林里……”③
“怎么看都不像是要藏起来的样子。”
“会不会是没被接受的政治献金之类……”
“光明正大地摆出来,感觉毫无掩饰的意思呢。”
……他悄悄地移动靠近五人。他们正沉浸在对话中,无心留意台阶下的情况。
(问题在于数量……五个人太多了。而且他们五人之间互相串通,只能视为极度危险。)
他冷静地做出决断。
施以重手,至少得让全员陷入无法行动的状态——失手杀掉也在所难免。
(好……!)
他调整好姿势,准备从下方一口气跳跃至五人处进行袭击。
——就在这时,这群人中的其中一人,个子较高的女性无意间望向下方。
正好与身处台阶下的“他”对上眼睛。
(——!)
他的行动慢了一拍。
而那个女人脸上闪过讶异之色,旋即做出令他难以置信的举动。
“啊~!”
她指向“他”,整张脸上洋溢着发自心底的喜悦笑容。
“我认识你哦!”
“……诶?”
面对这饱含亲切与热情的反应,他目瞪口呆,一时间不知所措起来。在他迄今为止的人生里,从未有过被人笑容以对的经历。
译注①:本条注释来自忍不住想提一句正文无关的题外话的译者。其实看到这里我想到的是霍金2009年做的实验。当时他举办了一场“欢迎时间旅行者”的宴会,但事先没有邀请任何人,直到宴会结束之后才发出请帖。当然实验最后以失败告终,但仔细想想和小说这部分有异曲同工之妙。
②:MPLS是何略称目前不明。但很高概率捏他自1-800-NEW-FUNK的专辑Minneapolis内收录的同名歌曲《MPLS》。该歌曲内MPLS缩写自Minneapolis。
③:确有此事。1989年,川崎市竹林中,有人捡到了装有两亿四千万日元的皮包。后来发现这些钱是为了偷税漏税才丢弃的,某种意义上来讲确实是嫌钱太多。捡到的人为此获得了其中的一成作为奖励,是真正的天上掉馅饼。究其根源在于当时日本泡沫经济繁盛,钱来得太过容易。
*
我大声的话引得其他人也纷纷看向他。
“啊,真的。……是那家伙。”
香纯君说在三都雄君的眼中见过他。希美根据香纯君的描述画了一张速写,所以我们都认得他的脸。是个容貌美丽的美少年。
“那、那个……”
“你知道我们么?”
神元君问。
“没、不、那个,我……”
他手足无措,战战兢兢地反问。
“那、那个,你们,为什么在这里……?那些钱,是你们的所有物吗?”
听到他的话,三都雄君大笑起来。
“不,是我们六个人的!”
“六个人……?”
“人数里把你也算上了。”
希美微微笑着这么说道。她平时总是板着脸,所以一笑起来真的是可爱到了极点。
“…………”
他啪嗒啪嗒地眨巴着眼睛。
我们走下楼梯,站到他的面前。
“这么说可能有些突兀,不过你是我们的同伴。”
神元君说。
“同、同伴?”
“会感觉莫名其妙也是当然的。你和其他人有些不同之处,所以才会来到这里,不是吗?”
“诶……”
“喂喂,没必要藏着掖着的。”
三都雄君温柔地说。
“我们全员都是‘才能’的所有者。我的‘才能’名叫
“我的是
“…………”
他来来回回地看着我们,嘴巴如同金鱼般一张一合。
“啊……那、那你们也是,那个,能看到、未来之类的东西……?”
“嗯。”
香纯君点点头。
“真的?”
“要是假的我们就不会在这里了,你也不会来这里。”
香纯君耸耸肩,用他一贯的生硬语气说明。
“你们……是同伴吗。”
“你呢?”
我又一次开心地笑了起来。
“不来一起成为我们的同伴吗?”
他的表情十分惊讶。
“我……同伴?”
“不愿意吗?”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可是我,那个……没法信任吧。”
他低着头,小声说道。
“…………”
我们面面相觑。
然后不约而同地大声笑了起来。
“怎、怎么了?”
“不,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太幽默了。”
神元君边笑边回答。
“……哈?”
“无法信任吗——那又何妨,反正我们相互之间本就没有信任可言。”
“不如说个人信息都是保密的。你也一样,哪怕什么都不告诉我们都行”
神元君和希美轮番解释,他顿时哑口无言。
“不过呢。”
我对着他眨眨眼。
“即便如此,大家还是同伴,同时也是朋友。嗯,这点可以确信。”
“算是吧。”
“没错没错。”
香纯君和三都雄君也笑着赞同。
“是同伴,也是朋友……”
他的表情,不知为何,就仿佛是十年来第一次外出的囚犯,突然之间得见光明那一刻一般。
“你的名字是?我叫神元功志。”
我们一个接一个对他报上自己的名字。
“我、我叫……优。天色……优。”
他非常害羞似地说出名字。
“好可爱的名字呢!香纯君,要和他好好相处哦。”
听到我说的话,香纯君露出有些不耐的表情,天色君的脸越发通红。
*
就这样,我们六人聚在了一起。
在那之后经历了形形色色的事,一步步走到今天——说是那么说,其实基本没发生什么具体的事件。
因为神元君助人为乐的兴趣跑去救助临产在即的女人,在火灾“发生五分钟前”提前报警, 干得几乎都是这类琐事,给我的感觉就好像去哪里玩了一圈一样。
我们一周碰面三次。次数并不固定,有谁预知到了什么的话,就会通过传呼机把大家叫出来。场所绝大部分情况下都是KTV。
“……不过感觉好浪费啊。”
有次我低声嘟囔道。
“什么?”
神元君问。
“因为……明明难得来KTV,却每次都完全不唱歌嘛。”
我在回荡着老掉牙流行乐伴奏①的包间内夸张地张开双手。
“想唱歌?我是不太熟悉歌啦,你想唱的话也无妨。”
“其他人呢?”
“我、我就免了!”
三都雄君拼命摇着头。
“唱、唱歌我不擅长。”
“也就是音痴吗。”
神元君嘲笑道,三都雄君便涨红了脸,大声反驳。
“只、只是不擅长而已!”
“……我也没兴趣。”
希美同样拒绝道。
“诶?”
我完全没料到她会拒绝,稍微有点吃惊。
“明明声音那么好听?”
“……嗯,不好意思。”
她答道,接着偷偷瞥了一眼神元君,感觉像是在关注他的反应。
神元君本人这时正同三都雄君斗着嘴,完全没注意希美那边。
(……是因为他说不想唱,所以想和他保持一致吗。)
我忽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那,香纯君和天色君……”
“我、我倒不是很介意——”
一边这么说着,天色君害羞得身体都僵硬了起来,还微微颤抖着。……没救了,这人是那种没法在人前唱歌的类型啊。
“我、我知道了啦……不会逼你去唱的。”
我苦笑不已,接着看向香纯君。
“…………”
他不知为何从刚才起就一直保持着沉默。
“我说——”
“没有。”
他低沉地说。
“——哈?”
“机器里没有——哪里都找不到。鲍勃·马利,或是Steel Pulse之类。”②
他的语气中饱含厌恶。
“……那是谁?”
神元君满脸写着不明所以,我们也一样。这两个名字谁都没听说过。
“外国人吗?这个叫鲍勃的。”
香纯君无视三
都雄君的疑惑,恶心欲呕般撇下一句。
“够了,实在是无聊透顶。”
他的声音,透出显而易见的近似于敌意的东西。
“…………”
我一时语塞。
“怎、怎么了海影,发生什么了。”
三都雄君问道,但香纯君没有回答。
“总而言之——我不会唱的,这提议真是蠢透了。”
他毫不掩饰内心的不快,瞪着我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则是——
“话不能那么说。”
神元君插入对话。
“七音她只是想让大家放松一下才那么说的。”
“所以说这能让人放哪门子的松。”
“你这人——”
“好、好啦别说了!大家对不起,提了那么奇怪的建议。”
我赶在气氛陷入恶化前跟上一句。
“要是我答应下来唱一首就好了——抱歉。”
神元君转过身,对我满含歉意地说。
“没、没事的!不用特意道歉的。”
“…………”
香纯君一言不发。
这之后,我们例行公事地继续交换着起不到什么作用的预知,时间在毫无建设性的拖沓对话中飞速流逝,很快便到了散场的时刻。
走到外面,和往常一样,夜幕已然降下。
“先走一步。”
“再见。”
“拜拜。”
——大家纷纷告别,各自走上回家的路。
“嗯,拜拜——”
我故意停留在原地,等待大家离去。
如果我回程的路途被人看到的话,恐怕会衍生出一系列的麻烦。
要说为什么的话,因为目前我的住·处,距离KTV只有一步之遥。
我在这几个月里频繁更换着住所。有时是周租公寓,有时是商务旅馆,有时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桑拿房③——因为我的身高优势,男装打扮再戴上太阳眼镜后外表看来完全就是个“业内人士”,无论哪个地方都无人识破我的伪装,得以顺利入住。职业一栏上填的是“自由作家”。
获得的那一亿两千万円,我恐怕是几个人中受惠最大的。那时候,离家出走前准备的资金几乎见底。再那么下去我只能选择露宿街头了。
目前我住在车站前的廉价旅馆里。虽然不是专门做那·种·事的旅馆,但基本上会住这种地方的人都是奔着那·种·事去的。倒不是钱的问题,不问来历即可轻松入住才是最重要的。
(——不过在大庭广众之下出入这种场所,感觉有点那啥呢。)
我在原地杵了一会儿,还是迈出了沉重的步伐。
夜晚的街道上,浑浊的气息宛如白天的残渣般挥之不去,如影随形地缠绕着我。
不知为何,提不起劲去吃饭。明明刚才的聚会里只吃了点零食,现在却完全没有胃口。
“啊~啊……”
心情莫名其妙地在谷底盘旋。
“我真的是,没救了……”
我低声地自言自语。
旅馆就在步行不足两分钟的地方。就在我刚刚走到旅馆门口之时。
“——喂七音。”
背后传来声音。
——是香纯君的声音。
“…………?!”
惊愕之下,我定在原地。
被、被看到了吗……刚刚正打算进旅馆的那一幕?
女子高中生会进入这种旅馆的理由,放眼整个社会恐怕只找得出一种答案。
怎么办,该找什么借口,怎么解释比较好?
“…………”
我直愣愣地僵在那里,身后传来香纯君走近的脚步声。
“呐,我说……”
“什、什么事?”
我如同上紧发条的玩具般猛地一个转身朝向他。
咚、咚、咚,心脏大声鼓噪着。
“那啥……”
他像是有什么话很难说出口般吞吞吐吐。
感觉他马上就会吐出“为什么你会在这种地方?”这个问题。
“你、你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的内心满是说出这句话的冲动,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
“啊……”
就在我用嘶哑的声音吐出第一个字时。
“那啥……对不起了。”
他这么说道。
我惊呆了。
“——哈?”
“刚才对不起了——对你发了脾气。”
香纯君从我身上移开视线,扭向一边说道。
“啊、啊……没、没关系的啦。”
我尚处于剧烈的动摇之中,还未恢复过来。
“所、所以,特意跟来就为了道歉?”
“……因为你看起来很失落的样子。”
“没事啦。什么事都没有,嗯。”
我不禁松了口气,看样子香纯君完全没注意到我正往什么地方走。
“在、在这种地方说话有点那什么,去找家店坐坐吧?”
我这么提议,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这种……?”
香纯君这才注意到我们正站在一家气氛殊为可疑的旅馆门口。一男一女在这种地方聊天,代表的意思只可能有一种。
“……!说、说的也是。”
他慌忙答应。
于是我们结伴去了咖啡厅。
“……香纯君,真的没必要道歉的。是我提了无聊的话题在先。”
我喝着咖啡对他说道。很廉价的咖啡。然而相比使用一流的咖啡豆泡出来的纯正咖啡,我更衷情于二流混合咖啡的香气,感觉能让我的心沉静下来。
“不,那只是胡乱迁怒而已。明明和你无关,却把你当成了发泄对象。”
香纯君垂着头说。
“和我无关……我们,是同伴吧。”
我有些寂寞地这么说道,香纯君摇了摇头。
“无关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过去的事。”
“过去?”
我的好奇心蠢蠢欲动。
“嗯,我过去的朋友——啊,当然,是个男的——他是个非常喜欢卡拉OK的家伙,总爱拖上我去彻夜K歌。”
“啊,所以才觉得唱歌很烦人吧。”
我轻率地得出结论。但香纯君又摇了摇头。
“不是那样——他死了。”
他静静说道。一瞬间,我没能理解他所说的话。
“诶……”
“那家伙,除我之外一个朋友都没有。没其他人可以邀请,所以一直都是我陪着他去。但是仔细想想,要说被人陪伴的话,我也是一样的。”
“…………”
“卡拉OK,可以说是一无所长、没事可做的他唯一的慰藉了。他唱起歌来很开心……不过唱的真的很烂。结果他还没学会怎么好好唱歌,就随随便便地死在了不知名的角落里,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
“所以,不知道为什么——怎么说好呢,总之,那个——所以我才讨厌卡拉OK的。那家伙喜欢得要命,想用唱歌来祭奠一下他的。但是、但是,不知为啥——”
桌子上,他手指反反复复地扣紧又松开。
“…………”
我望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所以,和你还有神元他们无关。根本怎样都无所谓的事,却为此摆出那种态度,果然——对不起。”
他抬起脸,看向我。
接着吓了一跳。
我在哭。
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
“怎、怎么了?”
“香纯君……对不起。”
我抽噎着对他道歉。
“对不起,真的……我,居然那么神经大条……”
后悔得无以复加。
我能闻到未来的气味,却对最重要的事一无所知。这么想着,眼泪情不自禁地落了下来,无休无止,怎么都停不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非常抱歉,非常抱歉——”
“别、别这样!搞得跟我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一样……!”
香纯君急急忙忙地环顾四周。然而我的情绪已经决堤。
泪水与鼻水一齐涌出,简直丢脸到了极点,却怎么都抑制不住。
“喂、喂,总之先擦擦脸。”
香纯君递出手帕。我接过手帕,
“唉——真拿你没辙。”
香纯君从桌上摆着的纸架上抽出几张纸巾,在我的脸上胡乱地抹来抹去。
被这么对待,简直跟三岁小孩一样——但是,不可思议的是,我却不觉得一点羞耻。
译注①:此处原文为“歌謠曲”,属于日本独有的歌曲类型,在1940~1960流行,狭义来说指介于演歌与J-POP之间的一种音乐类型。在此书诞生的那个年代可以说非常昭和了。
②:两者皆为雷鬼音乐的代表性人物\乐队。
鲍勃·马利(Bob Marley,1945年2月6日-1981年5月11日),英年早逝的传奇音
乐人,牙买加唱作歌手,雷鬼乐鼻祖。1990年,马利的生日被定为牙买加法定假日。2010年,获选美国CNN 近50年“世界五大指标音乐人”。值得一提的是,很多人受他积极奋发的音乐精神鼓舞。
Steel Pulse,组建于1975年的一个雷鬼摇滚组合,成员均为住在英国的牙买加移民后代。该组合为第一支无牙买加成员获得格莱美最佳雷鬼音乐奖的乐队。
③:日本这类桑拿房大多备有休息区,供应床位。在网吧这种便宜方便的住所流行起来之前,桑拿房往往是想省钱的人过夜的不二之选。
*
……如果手里的钱难以为继的话,我会怎样呢?
放弃离家出走,回到家里,继续给那个在认知诉讼①中败诉却仍不思悔改水性杨花的母亲和她的情夫做饭?
还是死也不肯回家,沦落到去夜店、风俗店之类的场所工作呢。
还是说——如同那个最为诱人的想法一般——死在哪个角落呢。
然而事到如今,无论哪个假设都掺杂着过于沉重的现实气息,让我很难产生实感。
毕竟这几个月来,除了六个人在一起的时间之外,我从未和其他人说过一句话。老实说,我逐渐感觉与六个人呆在一起相比,其他一切都显得黑白空洞,怎样都无所谓了……。
大家虽然都把“完全不信任你们”这句话挂在嘴边,但这句话说的最多的香纯君同时也是最温柔的一个……。
“我觉得,我大概没法长命百岁吧。”
六人与往常一样聚在KTV的包间之中,我突然这么说道。
“?为啥。”
三都雄君愣住了。
“感觉啦感觉。”
我答道。
“不、不会那样的,七音小姐。”
天色君说。
“有大家帮忙的话,不管什么艰难险阻都能跨越的,肯定。”
说出这句话仿佛拼尽了他的全力。
“你会帮忙吗?天色君。”
我有些坏心眼地微笑起来。
“当、当然了!”
他一脸正色,十分严肃地点着头。
虽然心里非常开心,但我还是和以前一样不正经起来。
“香纯君呢?会保护我吗?”
“没兴趣。”
他露出一脸吃到虫子的不爽表情。
“再说了,我肯定比你早死。”
“又来了,又一下说出这种话。”
“是你先说的吧。”
“要拼谁先死我可不会输给你。”
“没什么大区别吧。”
“啊哈,是吗?”
“我们本来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吧。”
“……虽然不太明白,不过那啥,你们俩。”
三都雄君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打断我们。
“说这种事,不觉得恐怖吗。”
“没觉得。”
香纯君冷冷回答。
“嗯——事实就是事实嘛。”
我咯咯地笑了起来。
三都雄君歪着头很是不解。……不过问出会不会有人觉得恐怖这种话,感觉三都雄君真是我们之中最天真的那个。
就在这时。
“嘘!”
希美手指竖在嘴边冲着我们示意,她发觉神元正在进入心无旁骛的专注状态。
“要开始了——保持安静。”
我们也纷纷闭上嘴巴,静观其变。
神元君一直严禁对自己的“耳语”进行录音。理由简而言之,是为了避免事后留存的物品导致暴露的风险。过去有希美做他的搭档,现在是我们来担任这个必须的负责倾听的角色。
他的身体咔哒咔哒地剧烈颤抖起来。
“咻——”,难以形容、好似风声的声音从他的喉中漏出。
“……吗……纯度足够吗……哐哐……没问题……百分百的好货……哐哐……没人能扛得住……哐哐。”
——声音不止一人。而且不只有人声,连同背景声音一并呈现了出来。
“……话说,还真是久违了的瓢泼大雨啊……突然就下起来了……哐哐……不过你们准备的数额足够对等交易吗……哐哐……当然……哐哐……”
——话音至此,神元君和以往一样,如同被电流突然击中一般啪的一下恢复了原状。
“……呼,我说了什么?”
他对我们问道。
“嗯~……”
我犹豫不决。
“感觉又扯上大麻烦了。”
三都雄君重重地叹了口气。
“大概,是在进行毒品交易吧。”
“什么?有把握吗?”
“既然提到了纯度,那就八九不离十了。”
希美眉头紧皱。
“而且,交易规模恐怕相当之大。‘数额足够对等交易’这句话,不像是个人的小打小闹。”
“居然会——中头奖了吗。”
神元君也脸色铁青。
“不知道能不能锁定具体的交易场所。必须得找警察报——”
“警察啥的怎么可能指望得上!”
香纯君突然怒吼道。我们都被他吓了一跳。
“什、什么?”
“那群家伙对没地位的人根本毫不在乎,只会见死不救!就算报了警,他们肯定会扯着要追踪源头啥的,说出放任他们交易好顺藤摸瓜这种屁话!”
他面红耳赤、一反常态地大叫道。
“这段时间里,实际买到毒品的家伙早就遍体鳞伤了!早一刻也好,不由我们想想办法的话……!”
他紧紧攥着拳头,全身上下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着。
愤怒到几乎失去理智。
“…………”
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香纯君的我,惊愕地愣在那里,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译注①:日语全名認知請求訴訟,女性未婚先孕或是有夫之妇同其他男性生的孩子,希望孩子的生父确定法律上的父子\女关系者可向法院提起认知诉讼。裁决下达后,生父需承担抚养责任。值得一提的是,只有在家庭裁判所调停失败后才会进入诉讼流程。另者,中国不存在类似的案由,类似的纠纷通常会被拆分开来,分成亲子关系纠纷、抚养纠纷、赡养纠纷,合并入婚姻家庭纠纷根据具体案件以同时诉讼的形式进行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