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不吉波普消失 辣薄荷的魔术师 ACT.1 the tender

tender [tendər]

作为形容词有——1)柔软的,柔弱的,脆弱的;2)温柔的,亲切的;3)一触就痛的,敏感的;4)棘手的;5)顾虑的,害怕的;

……等含义。转为其他词性则为:

作为动词——1)给予,提供;

作为名词——1)供给,提议;2)看护人,门卫,监视者;3)补给船;4)给水车;

……等等含义,涉及用法广泛多样,释义微妙的难以翻译的词语。

1.

那是在现在这个时代难得一见的,宛若城堡一般的洋馆。

“嚯,真是不错。”

站在那毫不规整、犹如瓦砾堆砌而成的建筑物前,寺月恭一郎由衷地感叹道。

“会、会长您既然要大驾光临,应当容这边做好相应的准备才是……”

寺月身后站着的律师抱怨道。除了他之外,这间被封锁的宅邸周围再看不到一个人影。

“然后急急忙忙清理干净?所以我才会搞突然袭击来这儿。”

被称呼为会长的寺月露出微笑。他的外表看起来很是年轻,完全不像对外公开的五十二岁。搞不好会被人认为才刚三十过半。然而他是个白手起家将势力拓展至无数领域的综合企业的创始人,现在非但仍旧身居高位,更是大权独揽,是个独裁式的管理者。

“这样的事物,只有在不经人手雕琢时才见得到。”

寺月手中的手杖在空中一圈圈地画着圆弧。他的腿脚并无不方便之处,手杖只是为了装点下形象而已。

“哈……”

律师垮下脸来。他本人也只在文件里确认过这里的情况。这儿是他原雇主的家,那位不知是否孑然一身的雇主背着一大笔债务撒手人寰,而他的债主——也就是寺月,说着“让我参观下里头吧”闯了过来,手脚快到原主人的葬礼都还没来得及办。

“上着锁啊,没有备用钥匙吗。”

“没有那种东西,因为轨川先生不允许任何人进入这家洋馆……他是个很古怪的人。”

“那就从窗户进去吧,警报都关闭了吧。”

“是、是的,大体上处理完了。”

听到回答的同时,寺月忽然用手杖敲了敲身边房屋的窗户。窗户在巨大的声响中碎了一地。

“呜哇!”

他的动作太过突然,吓得律师缩了下身子。在此期间寺月已经从那个破洞里钻进了洋馆。

在环视了一圈馆内后,他不满地哼了一声。

“意外的普通啊,完全赶不上外面。”

“这、这里不合您的心意吗……?”

畏畏缩缩跟上来的律师问,寺月却没有回答,只是快步深入馆中,毫不客气地四下观察死者的家。

这个男人比传闻中还要来得可怕——紧随其后的律师盯着寺月的背,脑子里冒出这样的念头。是想如秃鹰般将轨川氏的遗产舔舐一空吧。这做派真是冷酷无情。

在进入某个房间后,寺月突然停下脚步。

“喂。”

被叫到的律师吓了一跳。

“是、是?”

他有些茫然地回应道。

“示意图呢,一样也没有吧?”

“是、是的——没有示意图。”

“原来如此——看来很对我胃口啊。”

寺月低声喃喃着,露出微笑。

“哈……?”

他走向房间深处。这里像是库房一样,堆放着许多纸箱。这些箱子不知道是从其他什么地方搬进来的,上面标注着“香草精”、“蜂蜜”、“巧克力”、“果冻豆”之类的字样。房间里弥漫着分外甘甜的香气,显然纸箱的内容物与外面的标注一致。

“……?”

律师皱起眉头。轨川典助是出了名的不爱吃甜,从不吃甜食的癖好声名在外。

那么为什么这些东西会在他家里堆积如山呢。

一边走动一边用手杖不厌其烦地敲打着地板的寺月停下了脚步。

“——这里吗。”

他停步的地方空空荡荡,只看得到瓷砖地板。地毯正好在这里中断。

“……?”

怎么了?律师露出诧异的表情,这时寺月冷不防地开口道。

“喂,接着没你事了。你回去吧。”

他的口气异常冷淡。

“哈?——不,可是,那个。”

“这里我买下了,债务就此抵消。其他债务人我会去谈的。你已经不再是轨川典助的遗产管理人了。”

他用不容置否的语气说道。

“……啊,可是,这样。”

“有意见吗?那就靠自己去找个其他买家如何?那样也不是不行,前提是你真找得到。”

寺月瞥了一眼律师,对方顿时如同被蛇盯上的青蛙一般。

“好、好的!我、我明白了——我马上去安排!”

“那就赶快回事务所办手续去吧。”

寺月没有再看他一眼,视线又一次落在了地板上。律师慌慌张张地离开了房间。

“——好了,那么。”

孤身一人的寺月,再度提起手杖不停敲打起那块地面。

地面的反馈声与其他地方有着细微的差异,下面的空间很是宽阔。

随着一声沉闷的声响,天花板上的门被打开了。听到这声音,一直垂着头坐在沙发上的青年“呼——”地重重叹了口气。

“不行啊典助——还是看不到任何希望。”

他嗓音的音调犹如少年般高亢,身形却完全是高大的成年人模样。

“轨川典助先生已经不会再来了。”

声音从上方传来。

青年惊愕地抬起头,站在入口的螺旋阶梯上的寺月恭一郎也张大了嘴发出惊叹。

“你有张很漂亮的脸啊,让人不由得联想到米开朗琪罗的‘大卫像’。”

他“唔嗯”地点着头。

“…………”

青年依旧愣在那里。

“第一次吗?”

寺月问。

“……诶?”

“我是问,你是第一次和典助先生之外的人见面吗?”

“……啊,嗯,是的。”

“我是寺月恭一郎,叫我恭一郎就行了。你的名字呢?”

“十助。轨川十助。”

他小声报上名字。

“看来语言互通,你看电视吗?”

“电视……很无聊,所以不看。”

“哦?为什么会觉得无聊呢。”

“大家只会说一样的话,干相同的事。而且大家看起来分不出任何区别。太无聊了。”

“真苛刻啊。”

寺月露出愉快的微笑。

接着,他重新环视了一圈宽广的地下室。

天花板上铺设着玻璃,外界的光线可以尽情地照入这里,感受不到封闭感。里面还安置了一套足以同一流餐厅比肩的豪华厨房系统。不过这套东西像是由自己动手组装起来的零售品,很多地方的配置给人以怪异的感觉。

以及,冰箱。

这里并排摆放着足足五个巨大的冰箱。所有冰箱都在发出嗡嗡的运作声。

“讨厌外面的人吗?”

寺月问。

“…………”

青年——轨川十助再度陷入沉默。

“你怎么看待轨川典助先生?是他把你关在这里的吧。”

“……别用关这种说法。硬要说的话,算是我个人喜欢才呆在这里的。”

“外面很可怕吗?”

“…………”

十助狠狠瞪着寺月,寺月也直视着他的眼睛。

“你的……那个肤色。”

听到这句话,十助的身体猛地僵住了。

“讨厌电视,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吧?”

“…………”

“薄荷绿。只有扮成外星人的人才会拥有这样的肤色。这个世界几乎找不到你这种人的容身之处。”

“……我知道自己和大家不一样。”

“嗯。”

“还有,我也知道自己如果跑去外面,很可能会被大家用怪异的眼光看待。”

“说的不错。”

“不过无所谓。因为有典助在。典助给予了我活下去的意义。”

“怎样的意义?”

“让我的冰淇淋能被人吃到。”

他张开带着透明般淡淡绿色的双手。

“做出各式各样的冰淇淋是件非常开心的事。听典助提出的各种各样的意见也很有趣。虽然他偶尔会很严厉地批评说‘这就是把以前做过的重新做了一遍’,可正因为这样,他表达出自己的喜欢时我的心情才会格外喜悦。”

“这十多年,你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打从懂事起一直如此。从未觉得厌倦,也没想过要做什么其他的事。典助以前给我带过书和游戏,可是和制作冰淇淋一比,其他事我一下子就腻了。因为那些并不是为了我做出来的东西。但是冰淇淋不一样。冰淇淋,是我亲手做出来的。”

“原来如此……”

寺月点了点头,十助随即问道。

“典助他,怎么了?”

“他死了。”

“…………”

十助又一次陷入沉默,脸上流露出苦涩。寺月看着他,开口道。

“死,你明白这个词意味着什么吧。”

“……我明白。”

十助郁郁地摇了摇头。

“意思是,我也已经完了。”

他看起来不是很悲伤。或许是他还没来得及接受这个消息,也或许他还未深刻领会到这番话内本质性的东西。

“完了……呢。”

“你是为了抓我去展出才来的吧。典助已经不在了,再也没有人会保护绿色的我。我早料到会有那么一天的。”

他无力地喃喃着。寺月平静地注视着他。

“你是什么时候起发觉自己的不寻常的?”

“懂事起就发觉了。”

“你听说过任何有关你出身的事吗?”

“——没有。我大概不是典助的孩子吧,不过我一直当作是这样。”

“是吗,究竟如何呢——”

寺月走向十助,接着从他的身边经过。

他的目标是冰箱。

“……?”

十助惊讶地看着寺月打开冰箱。

冰箱内部的空间全部都是制冰室,五颜六色的冰淇淋有的包装在袋子里,有的冻在盆中,将整个冰箱塞得满满当当。

“……典助先生在外几乎从不吃甜食。为什么会对你的冰淇淋情有独钟呢,我对此很感兴趣。”

“啊啊——”

十助微笑起来。

“理由很简单。”

“为什么?”

“因为我做的太好吃了呀。他吃过我的冰淇淋之后,觉得其他的甜食索然无味,再也无法入口了。”

十助确信无疑地这么说道。纯真的自豪在他的眼中闪耀。

“嚯——那可以让我尝一下吗?”

“稍等片刻!”

十助从坐着的沙发上蹦起来,在冰箱深处翻出一个包装袋。他用上准备好的各色道具,以干练的动作舀下一勺来,又从摆放好的餐具中选出一个将冰淇淋盛入其中。接着在上面轻轻添上一片薄荷叶。

“好了,请用!”

十助加上了根勺子,将冰淇淋递给寺月。手法十分娴熟。

“多谢,容我品尝一下。”

寺月——恐怕轨川典助过去也是这么做的——坐在桌边品味起冰淇淋。

他的脸上浮现出惊奇之色。

“这是……!”

他又吃了一口。

十助笑嘻嘻地看着寺月的反应。

“如何?这可是我的自信之作。”

“嗯,确实如你所说。这个味道我前所未见,非常棒。”

“嘿嘿。”

十助得意地擦了擦鼻子。

接着,寺月放下勺子呼了口气,嘴角浮现出笑意。

他又一次不急不缓地环顾了一圈周围的环境。

(这里可谓是一座微型帝国,梦幻般的冰淇淋支配下的小小宇宙。轨川典助想必对这里呵护备至,为这里的壮大付出了不少心血。)

寺月再度举起勺子送入口中,回味着口中扩散开来的刺激肉欲的甘甜与冷冽。

“这是典助先生中意的口味吗?”

“诶?——啊,不是。这种对典助来说似乎刺激太强烈了。”

“——却给了我品尝吗。为什么?”

“感觉对你来说这种比较合适。”

“……确实符合我的口味,可是你是怎么做出判断的?”

“唔——”

十助露出困惑的表情,然后说起了莫名其妙的话。

“怎么说呢,就是那种疼痛感。”

“……疼痛?什么意思。”

“你啊。看着你,胸口这儿。”

十助咚咚地拍着比心窝稍微高出一点的位置。

“有种针扎一样的轻轻刺痛的感觉。从这疼痛来看,我想你比较适合这种冰淇淋。典助也是,我每次都是针对他当时的疼痛种类来换着做不同冰淇淋的。”

“…………”

听着十助的话语,战栗感攀上寺月心头。

“……也就是说,你能将人的喜好、将精神与肉体的指向性化为体感切身感受到吗?”

“……复杂的东西我也弄不太懂,不过要说对冰淇淋的喜好的话我还是有自信的。不光是典助,你的喜好也被我猜到了吧?”

“……确实猜得不错。”

寺月低下头,目光落在冰淇淋上。

这东西现在已经不再是刚刚那仅止于好吃的食物了。现在冰淇淋在寺月眼中映出的形象,已经化为了“武器”。

他闭上眼睛,微微呼出一口气。

(本来是为了处分掉分配给轨川典助的失败作,以此充作跟统合机构合作的代价才来的,没想到会碰上这等事——说不定,足以同世界开战啊。)

他低声喃喃着。

“诶?你在说什么?”

十助没听清寺月那谜一般的话语。寺月睁开眼睛,望向十助。

“——冰淇淋还剩下不少吧?”

“当然了。”

“那就好……怎么样十助,你想不想让自己的才能公诸于世?”

“诶?”

十助眨了眨眼睛。

“什么意思?”

“你肤色的问题,想想办法就能解决……蒙混过去的办法要多少有多少。有兴趣用你的冰淇淋去征服世界吗?”

“……你在耍我吗?”

十助的表情稍微有点生气。然而寺月十分平静。

“不,我很认真。”

他对着十助微微张开双手。

“总之先在我创办的企业MCE内设一个速食部吧。你来成为这个部门的统治者。”

“……?”

十助啪嗒啪嗒地眨巴着眼睛,完全没听懂寺月在说些什么。

……这便是轨川十助没落的开端。

*

老子名叫沃克机长① ,通常被人叫做机长。这个故事的说书人。

你说这名字很怪?有啥不好的。老子没来由地中意这个发音而已。虽说完全没机长那个意思就是了。嘿嘿嘿。

好了——

对我们那魔术师来说,最初遇到的人类为寺月恭一郎,属实幸运到了极点。寺月不仅在他原本会被不由分说杀害的情况下伸出援手,还为他发挥才能提供了场地。可与此同时,和寺月相遇这件事对魔术师来说,亦是深不见底的不幸。要问为何,寺月从本质上就没有未来……他本人也深知这一点,性质就更恶劣了。

依老子所见,寺月自从最初就打定主意要背叛自己所属的组织。没有哪怕一丁点的忠诚心。也可说正是这个理由,才让他那么优秀。

正因为寺月的优秀,所以他在有关十助的报告上是那么写的:

“处分掉他很可惜。此人制作具备极强吸引力味道的才能对统合机构的<实验>极具利用价值。”

——云云。

“他生产出来的味道具备前所未见的特殊性,人脑通过味觉神经接受此类刺激后,可能会促使一直以来沉睡着的要素觉醒,产生崭新的变化。”

——等等,诸如此类。反正实际上里头究竟有没有这种能彻底改变一个人的危险成分,需要实验来验证,所以现阶段无法下定论。尽管这说法近乎诡辩,不过想否定也找不到资料支撑。

他的方案还算是有理有据,得到了组织的采纳。组织只要是能做的事什么都会去干。不过也暗中安排了人手负责监视。

就这样,轨川十助侥幸逃得一死,不过他本人自然对此一无所知。他也根本不明白自己干的差事就是在人们身上埋设下“炸弹”。可谓是唯独当事人被蒙在鼓里。

寺月此人的恶劣之处,在于自始至终都不曾告诉十助半点关于他真实身份的信息。这么干究竟是出于善意,还是恶意导致的结果呢,个中缘由已经无从得知了。无论如何,一直蜗居在屋内的轨川十助,就这么一无所知地被带到了外头——

*

“先在脸上抹上这东西。”

接过寺月递过来的粉底和化妆套件,十助眨着眼睛。

“……特意准备的?”

“不,这是我自己平时拿来变装用的。”

寺月微笑起来。

“嗯……?”

十助迷迷糊糊地按照寺月的指示掩盖掉绿色的皮肤。他灵活的手指没有出现失误,完美地完成了化妆。

两人离开洋馆,坐进寺月的宝马车。车内没配司机。寺月明明家财万贯,对开车这事却亲力亲为。

“对了,你冰淇淋的味道。”

寺月对十助开口。

“在单独应对每个人的情况下你的天才毋庸置疑,但要让一群人接受的味道又如何呢?”

“什么意思?”

“如果做不到,那就无法做成速食品。速食品必须得是统一的商品,即便可以分出不同的种类,也不可能实现调料那些微妙的差异。

“唔嗯。”

十助点点头。

“这样啊。”

“做得到吗?”

面对寺月的疑问,十助勾起嘴角。

“哼!”

他像是打心眼里看不起人似地哼了一声。

“无聊的问题。”

“也就是说?”

“合大家的胃口?没那个必要。想让所有人接受这种事再简单不过。”

“嚯?怎么做?”

寺月问道。十助唰地立起食指。

“稍微偷工减料下就行了。”

他自信满满地如此断言。

……这就是轨川十助荣光的开端。

译注①:Captain Walker,キャプテン·ウォーカー,出自1985年的电影疯狂麦克斯3《Mad Max Beyond Thunderdome》。电影中有一群生存在封闭绿洲,生活状态极为原始的小孩,他们视飞机残骸的已行踪不明的飞行员Captain Walker为神明与救世主,信仰着他,认为他终有一日会带领部族前往明日之地(Tomorrow Land)。以及,该电影有首插曲名为《I ain't captain walker》。

2.

“唔嗯——还可以,我觉得不错。”

试着尝了一口冰淇淋,株式会社铃邦糕点专务董事——木下繁,露出一脸为难的表情。

“怎么样,到能当商品流通的级别了吗?”

MCE派遣过来的名叫景山的男人这么说道。会议上列席的皆是铃邦糕点的董事们,每个座位的前方都摆放有MCE带来的冰淇淋。所有人都在无言地品尝。

“唔,嗯,如何呢?”

木下吃完了冰淇淋,回答却十分暧昧。他转头把问题丢给了另一个人。

“坂口常务你怎么看?”

“呃……还行吧,冰淇淋本身没什么大问题。”

坂口的回答也含糊其辞。

“不过根据资料,相应地需要的成本不低啊。这部分问题你们打算怎么解决?”

坂口的发言,让场上的空气一时舒缓下来。大家终于松开了紧闭的嘴巴。

“是啊,这是个问题。”

“显然超过我们公司生产线的平均能力了,这块的调整……”

“明白。有关成本方面的诸多问题,寺月交待说‘超出部分的成本准备由这边全权负担’。”

景山回答。

“寺月会长?好吧,那我就放心了。不过对我们公司来说,这种形式的业务合作过去从未有过先例。”

木下的眼睛再度落到冰淇淋的器皿上,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啊,还有多的,您感兴趣的话还请尽情品尝。”

景山马上从保温包里取出碟子凑向木下,为他放上又一份冰淇淋。

“……这群家伙几个意思啊!”

十助看着记录下会议室景象的录像,不满地哼了一声。

“一句好吃都没说。搞什么呢。”

录像是由一旁放着的皮包里藏着的摄像头偷偷摸摸录制的,铃邦糕点的董事们自然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拍了下来。寺月说“拍下来让他看看会很有趣”,所以景山才不得不干出偷拍这种事。

“没办法,毕竟这是工作,不是闹着玩的。”

“话是这么说——”

十助穿着高领的针织衫,戴着丝绸手套。之所以这幅打扮,当然是为了隐藏他绿色的皮肤。只有脸的部分靠化妆遮掩住了肤色。即便对于公司的人来说,他的真实身份也属极密,所以他一直都保持着这幅装扮。

景山叹了口气。他从属于MCE的新事业开发科,突然被甩下一句“以后你就去做冰淇淋,这个人是商品内容的负责人”然后就把十助介绍给了他。现如今在不谙世事的十助手下东奔西跑,简直苦不堪言。

“哦!那个出场了?”

十助的眼中闪闪发光,画面正呈现着景山为木下端上第二个碟子的景象。

“啊……”

景山微微皱起眉头。这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很清楚。他不希望十助看到接下来的事,因为那只会给十助提供更多趾高气昂的资本。

然而把录像展示给十助看是来自寺月的命令。他无权在中途掐断。

画面上映照出刚把冰淇淋放入口中便张口结舌,身体宛如冻结的木下。他正惊愕地瞪大眼睛。

“……这、这是。”

他说不出话来,整个人在巨大的冲击下僵在那里。

十助看着这一幕大声笑了起来。

“哈哈!不折不扣的‘爽翻’了啊,这大叔!”

“为什么要那么做?只给木下先生额外送上一份。”

“哎呀,因为只有那大叔我之前见过照片嘛,所以才知道他的喜好。那个人的痛苦,怎么说呢,就像‘嘎吱嘎吱’那种感觉。那种类型带点酸味效果很好。”

“哈……”

十助这不成说明的说明令景山放弃了对自己困惑的探索,索性保持沉默。

归根结底,原本就是十助自己选择铃邦糕点作为冰淇淋的生产商的。市场上现有的冰淇淋他每样都要了一份品尝,之后选出的就是铃邦糕点。

他的评价是“基本功很扎实,不算出众但技术很靠谱”。之后具体的业务合作工作都是景山他们负责的。十助只需要随心所欲地下达指示即可。

(不过……要是让这家伙出席会议,只会把事情搅得一团糟吧。)

景山看着正拍着手喜不自胜的十助叹了口气。简直跟个小孩一样。

“看他那个表情!那个‘我还要’的表情!哈哈!”

十助指着画面大笑道。景山咳嗽一声。

“……总之,对方需要进行正式的商讨,回复恐怕得等一周之后。”

他刚说完,十助忽的把头转向景山。

“……一周之后?”

“是的,说是要等那么长时间。”

“……为什么?”

十助问话的表情严肃无比。

“就算你问我——”

“果然不行吗?”

他的声音颤抖起来,转眼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果然,人家看不上冰淇淋这种东西吗?”

他环抱着双手抱住膝盖,手臂近乎痉挛地颤抖着。

这架势完全不像开玩笑。他是真的在害怕。

(……这家伙,怎么回事?)

明明刚才还那么自信满满,怎么转头就变成了这瑟瑟发抖的样子?

“……不,留出一定时间属于惯例,并不意味着他们打算拒绝。”

听景山说完,十助用满含怀疑的眼神紧紧盯着他。

“……是这样吗,他们会接受吗?”

“以我个人感觉来说,呃,他们应该会接受的。”

“……是吗,那就好。”

十助的脸上依旧挂着担忧。景山一阵郁闷,尝试着改变话题。

“说起来,必须得招收点人手才行。再怎么说也不可能光靠你一个人负担起全部开发工作吧。有什么目标吗?”

“开发?……啊,是说制作冰淇淋吗。”

十助摇了好几下脑袋。

“这可不好说……究竟有没有人做冰淇淋能达到和我一样的水准呢。”

他一脸认真地说。大胆至极的发言,话语间却不带傲慢与狂妄。他的口气,只是在陈述着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然而这态度反而极端惹人反感。

“不用特意招和你一个水准的人,能协助你给你搭把手的员工总是有的吧。”

景山按捺着不耐烦说道。

“唔……”

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十助环抱起双手陷入了沉思。

“虽然不能说是目标,不过……”

“不过?”

“有个人,我想让那个人尝尝我的冰淇淋。那个人好像也在做冰淇淋还是点心什么的。”

“那个人是谁?”

“是个登过杂志的人物。看到那人的照片时感受到的疼痛,非常有趣。名字我记得是叫……楠木玲吧。”

*

……如此这般,楠木玲在故事中登场了。

这时候她还只有二十一岁,年纪轻轻却担任起料理学校的讲师。啊,自然不是打工那种。她是学校雇来装点门面的的招牌之一。所以她尽管身为讲师,一年里实际教导的学生却屈指可数。假借去外国研习的名义品尝点心,或是打着学校的旗号在各种比赛中攫取优胜,这才是她的主要工作。她从十几岁起便席卷各大点心竞赛或是冰淇淋大赛,“天才”之名广为流传。她在校长款待客人的宴会上制作的甜点和蛋糕更是好评如潮。

所以景山等人试图联系上楠木玲时,在料理学校那儿吃到了闭门羹。

“她是我们学校的宝贝,不会放她出去的。”

“别干这种横刀夺爱的事。”

……诸如此类,态度委实蛮横。景山等人深知此路不通,对十助进谏道:

“对方油盐不进啊,还是去找其他人

吧。”

听闻这消息,十助“唔——”地沉吟片刻,开口询问。

“……知道楠木玲的住所吧?”

“呃,姑且算知道,让MCE那边调查过。不过照这情况,她本人也……”

“那干脆。”

十助却对景山的话置若罔闻,接着说道。

“把冰淇淋送上她家门口如何?”

他露出无比愉悦、不怀好意的冷笑……。

“哈……”

总而言之,景山等人在十助的命令下找了个带冷冻服务的快递,把十助做的冰淇淋直接送到了楠木玲的所在地。然后,若问结果如何——

*

“——真的是这儿吗?”

楠木玲盯着站在她身边的景山的脸。

“是、是的,应该。”

景山的表情很是困扰。

两人现在正站在一栋倾颓坍塌、破烂不堪的废弃大楼前。各处的窗户都已碎裂,实在不像个能住人的地方,看上去完全就是片废墟。

“你说做出那个冰淇淋的家伙,就在这里?”

玲穿着一身紫罗兰色的连衣裙,戴着一顶大大的藏青色帽子,站着的模样让人莫名联想到蘑菇。明明有张美人的脸,一脸不高兴的表情却让她看起来像个正在耍小性子的小孩。

“呃,那个,他是个怪人,说是最好附近没人。”

景山一边用手帕擦拭着额头淌出的汗水一边回答。

“嗯。”

玲点了点头,毫不胆怯地快步走入了大楼之中。

景山也急忙跟上。

一小时前玲十分唐突地找上他们的事务所对质。

“叫那个做冰淇淋的家伙出来。”

她放话道。

“哈?”

“让他出来。”

听到他不在后,那就带我过去——玲又以浓郁的命令口吻发号施令。景山不知如何是好,给十助打电话又打不通,不得已之下只好直接带她过去。

“电梯能用吗。”

“是、是的。”

“我不喜欢爬楼梯,会无谓地耗费体力。”

玲不论说什么都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

“不用担心,电力和燃气都是通的……只不过因为这处房产原本是应该拆除的,所以没有其他的居住者而已。”

景山按下电梯按钮。

然而等待许久也不见电梯的影子,景山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没来呢。”

“……没来啊。”

电梯显示停在七层。那里除了十助占领的地盘外别无他物。

“不等了,走楼梯。”

玲说着,快步走向楼梯的方向。

“诶?可、可是刚刚……”

“等待更让人不快,还不如走上去。”

玲的声音丝毫不显焦躁,依然带着那理所当然的口吻。

“哈,唉。”

景山也跟了上去。

在两人离开十秒之后,电梯简直如同算好了时间般开始下降。

虽然嘴上说着讨厌步行,但玲的脚程十分迅速,景山累死累活才跟上她的步调。尽管几乎是一路小跑上的七楼,玲却神情淡然,呼吸平缓如故。

“真的是这儿吗。”

她站在紧闭着的黑色门前,回过头去询问景山。

“没、没错,我马上叫他出来……”

就在景山将手伸向配备的门禁电话之时。

叮——两人的背后一声轻响。

显而易见,那是从楼下升上来的电梯抵达这一楼层的提示音。

“…………”

两人一起回头望去。

只见电梯门以仿佛在说着“非常抱歉”般怯生生的动作缓缓打开,接着一个人从里面蹿了出来。

“——呀初次见面!我就知道您肯定会光临寒舍的!”

看到对方的模样,景山惊得目瞪口呆。要问为什么,因为那里站着个小丑。

小丑。

丑角。

只能如此形容。

眼睛周围画着大大的心形记号,整张脸被泛白的绿色完全覆盖。这带着透明感的肤色就化妆来说显得过于富有光泽了,但鲜有人能看出这点。

“——轨、轨川先生?”

“吓了一跳吧?哈哈!”

十助挺起胸哈哈大笑。

景山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但十助打招呼的对象本人——楠木玲,却十分淡定。

“看来你就是轨川十助了。”

她淡淡地说,看起来对十助的打扮既不感兴趣,也没有为此迷惑。

“刚刚是你停下电梯的吧。”

“不错的运动吧?要做出美味的点心,腰腿可是很重要的。”

“那个冰淇淋是怎么做出来的?”

玲无视掉十助的发言,突兀地问道。

“啊,那个啊!”

十助环抱起双手,沉吟了一下。

“也就是说,你是在美妙的冰淇淋的引导下来到此地的呢。”

“一点都不美妙,味道不过三流水准。”

听到玲毫不犹豫的发言,十助啊呀一声夸张地打了个趔趄。

玲无视掉十助的举止。

“——但是那个冰淇淋很奇妙。究竟用了什么?”

“嗯——唔,稍微加了点魔法呢。”

十助摆动着手掌。

“我可是魔法使哦。”

“不,你是个骗子。”

玲瞪着他。

“那里面没加砂糖,我从没听过这样的冰淇淋。”

诶?景山也看向十助。送过去的冰淇淋他亲口尝过味道,非常甜,甜得要命。明明这么甜,里面却没用砂糖?

“能当减肥食品吃吧?”

十助微笑着说,玲却摇了摇头。

“卡路里比普通砂糖要高出太多,而且不易消化。倒不如说对健康有害。所以我才说你是个骗子,对于欺骗别人乐在其中。秘方是米吧。用了米发酵浸泡后的产物。再用盐反衬加以强调,制造出甘甜的错觉。但米是用什么手段加工的?”

听玲一口气说完,十助再度微笑起来。

“……哎呀,果然所料不差,真亏你能看穿呢。”

“那么,要来尝尝没耍鬼把戏,正正经经做出来的冰淇淋吗?”

十助为走入房间内的玲呈上各种冰淇淋,当然,依旧穿着那身小丑的装扮。

玲一言不发地每种各尝了一口。

景山提心吊胆地看着这一幕,玲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机械式地依次将各色冰淇淋送入口中。她的动作,令人难免担心那样是否真能品尝出每一种冰淇淋的味道。

很快玲全部试吃过一遍,接着用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十助。

“……你脑袋正常吗?”

“这可不好说。景山,你说我正常吗?”

“呃,这个。”

景山吞吞吐吐,毫无底气。然而玲全然无视了他们俩的漫才表演,继续说了下去。

“每样都要好几万日元,这种冰淇淋是要给谁吃?”

看来她尝出了冰淇淋中使用的具体材料,并借此计算出了花费的成本多少。

“给你吃呀。至少我是为此才做的这些。”

“想拿出去卖必须经过相当程度的修改。”

“嗯,好像是吧,这块我不太懂啦。”

“哼,外行。”

玲嗤之以鼻。

“迄今为止只为有限的几个人做过冰淇淋吧。”

“可我的冰淇淋不缺少种类变化啊,你刚吃到的不过是其中很少一部分而已。”

“所以说你太天真了。即便只做差不多的东西,只要能聚集来客人就能充作商品。光是种类丰富没什么可自豪的。绝大多数客人都分辨不出来细微的差异,试图让对方理解个中区别的这种想法,实在天真。”

“嗯哼,这就是所谓的面向大众吗。不过反正不论什么客人,只要吃过一口我的冰淇淋,必定会为之沉醉的。”

“你以为只为吃到同一种冰淇淋而来的客人有多少?绝大多数人都只会牢牢认准自己钟爱的口味。你冰淇淋的价格只会减少这类客人的数目。”

“哈哈,原来如此。”

十助老老实实地点着头。

看着他的模样,景山又一次吃了一惊。

(两、两个人相谈甚欢……?)

迄今为止,从未有人能同十助聊天聊得如此投机。明明两人说话间都对自己极端自负,却没吵起架来,反而正常地进行着对话。

怎么形容呢……这两人似乎意气相投。

放着他们俩不管怕是会一直聊下去,于是景山畏畏缩缩地插嘴道。

“那、那个……楠木老师,您的意思是愿意同我们合作了吗?”

“我要先听过一个问题的答案才能给出答案。”

玲的视线依旧牢牢钉在十助身上。

“给我的问题吗?”

“还能有谁?”

玲看样子完全没将景山放在眼中。景山再度露出困扰的神色。

十助愉快地反问。

“好啊,是什么问题

?”

“你,是怎么定义‘美味’的。”

玲的问题,听起来很是模糊。

“这个问题,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她冷冰冰的态度令谈话难以为继,十助却毫不迟疑地开口。

“唔,可是目前为止,即使我给出说明,除了恭一郎外也完全没人能理解啊。”

“说说看。”

“疼痛。人类存在疼痛。刺激痛处的话会很不舒服,但也会觉得美味。你的疼痛不知为何一片茫然,很不分明呢。”

“疼痛?那种东西,怎么判断的?”

“胸口深处有种……一跳一跳的疼痛感,然后就理解了。”

“…………”

玲露出讶异的表情盯着十助。景山显得坐立不安。

“……我,在迷茫?”

片刻之后,玲低低地问道。十助点了点头。

“要么是痛苦太过剧烈,要不然就是太迟钝了,不知道是哪边。”

光听这句话简直失礼至极,然而十助不带一点嘲笑的意思,只是单纯的告知。

“…………”

听完他的话,玲终于将目光从十助身上移开。

“……哪边都没错。”

她小声说道。

十助“诶?”的一声,瞪大了眼睛。

“以这种方式接受的人,你是第一个。”

“我比较与众不同。”

她这么说着,歪起嘴角微微露出笑容。

“大概,比你都与众不同得多。”

“?……算了。那对你来说美味的标准又是什么呢?”

十助反问道。可玲无视了十助,转向景山的方向。

“MCE肯为雇佣我出什么条件?”

“哈?——啊,呃,当然是竭尽所能。”

“比方说店铺的形式方案,也能由我决定吗?”

“啊——这……是的,一切悉听尊便。”

“既然如此,那商标的图案也可以由我提议吧?”

“哈、哈啊……您的想法是?”

景山在不祥预感的驱使下开口问道。这女人,该不会说出拿自己的脸当商标这种话吧,这样的想法闪过他的脑海。

然而玲给出的回答与他所想不同,甚至比他预想的还荒谬得多。

“钉刑。”

“……哈?”

“钉刑。就是把人绑在十字架或者柱子上钉起来的那个刑罚。”

楠木玲,二十一岁。这位年轻的美人,天才料理人,专业糕点师,在决定味道时纠缠于内心的意象,是“死”的刑罚。

3.

“……钉刑?有够前卫的呢。”

蝉之泽卓很好笑似地说道。

“是啊……”

景山擦拭着额头的汗水,模棱两可地点点头。这里是MCE本部的咖啡屋,周围挤满了人。MCE的各个部门都共用着这个咖啡厅,用来开些简单的会议。

“叫什么来着,玲?该说那孩子真是狠得下心呢,还是说做事天马行空呢,呜呼呼。”

蝉之泽是个设计师,也是冰淇淋事业部谋求发展所需的形象战略②的顾问。他是个毋庸置疑正值壮年的男人,谈吐却女子气十足。要说他是不是个人妖,至少他还是男人装扮,而且也没像十助一样化妆打扮,也从未听说他对男人求爱过。一直保持着单身,或许只是单纯的自恋癖使然。

“那种事真行得通吗?”

相比十助和玲,景山觉得同为怪人但懂得常识的蝉之泽打起交道来要轻松得多。

“唔,常识来说太乱来了呢。”

“就是说啊……”

景山叹息道。

“可是那个女人就是咬定了这个条件不松口,不满足就不肯合作。”

“不管她不行吗?”

“轨川部长特别偏爱她……说什么她正是不可或缺的人才。那人也是个麻烦人物,会长究竟从哪儿挖出这种人来的……”

“你也真是辛苦呢。摊上这工作,有没有后悔呀?”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啊哈哈,毕竟人生就像条没有岔路的单行道。不过……冰淇淋配上钉刑,比手术台上的缝纫机还精彩呢③。”

蝉之泽偷笑起来。

“……不过意外的有趣也说不定,这种荒谬感或许能成为不错的宣传哦。”

“事情会那么简单吗?很容易吓跑客人,这样子不行的吧?”

“反正不管什么买卖一开始顾客都会保持距离观望的。既然如此,何不在那些退缩不前的客人背后叫声‘哇啊!’吓唬吓唬他们呢?”

“这算什么?这可不是鬼屋啊。”

景山苦着张脸,满以为蝉之泽的发言只是个无聊的笑话,蝉之泽却笑了起来。

“没错,正是‘鬼屋’哦。”

他这么说道。

*

……就这样,我们那轨川十助的娱乐系统的大体方针就此决定。

流动摊贩式的冰淇淋店本身随处可见,没什么了不起的,但装饰物统统都是妖魔鬼怪。当然,商标用了个吊在倾斜十字架般的东西上的小丑。周围飘荡着幽灵。还到处描绘着狼人,以及照着吸血鬼做出来的脸色苍白的角色。当然了,这些玩意儿全都经过统一的设计,个个都搞成了可爱的卡通风格。但其中表达的意思简直一目了然,总之就是“冰淇淋冰冰凉凉,恐惧也会让人背后一凉”这种老掉牙的冷笑话。

听完这个计划,负责出资的寺月恭一郎只是笑笑说了句“干得不错”。干得可真不错啊这群混蛋。

他们刚入这一行,所以开头店铺的地盘都是从那些经营不善的超市和商城租来的。当然了,一开始根本没什么客人,大家都笑话说“什么东西,蠢爆了”。虽然成本经过楠木玲的彻底调整,但冰淇淋的价格还是比其他店要高出一截,足以让客人望而却步了。

无计可施……只能等待着好奇的客人上门,指望着他们能心血来潮冒出尝一口试试的想法,这就是他们面临的状况……。

*

“啊,宫下,看这边。”

十七岁的竹田启司在那家冰淇淋摊位前停下脚步。

“这是什么呀?”

他的身边,十六岁的宫下藤花正用指尖戳着悬挂在门面上的可爱的幽灵模型。用钢琴线挂住的模型在弹力的作用下摇来晃去。

“好怪哦。”

这儿雇的店员是个来打工的女高中生,她正用有些幽怨的目光盯着这两个人。

“…………”

自己在这种根本没什么客人的店里傻站着无所事事,这两人却表现得那么亲密。自己可是连男友都还没有啊。

不过,这两人看起来也不像是那种非常黏黏糊糊的关系。

“这个啊,是个叫蝉之泽的人设计的搭配。知道吧,那个大公司MCE里的。”

“不知道。”

“……是、是吗。总之,去看看那个人的作品不会吃亏的——我的老师总跟我这么说。”

“……学长的打工生活有够充实的,真好呢。不过学长今年已经三年级了吧,升学考怎么办。真的不上大学吗?”

“……这、这个,我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哼。”

两人的对话听起来驴唇不对马嘴。活该,别以为世间的事尽可以称心如意,柜台后的女高中生只觉得内心一阵痛快。

“总、总而言之,尝一下试试吧。”

“可是好贵啊。”

“当然是我请你了,前段时间打工的工资刚拿到手。”

“……那可真是太好了。”

“……宫下,你是不是生气了?”

“完全没有。”

两人是以客人的身份来的,于是店员自然而然地摆出如指导手册所写般标准的清爽笑容。

“欢迎光临!需要点什么?”

她飞快地说。

“点哪个好?”

“我也不太清楚。那就……这个,巧克力薄荷。”

柜台后的店员略显惊讶,对那位女性客人有了点改观。直接点巧克力薄荷属于相当内行的选择。另外,巧克力薄荷在这家店里属于招牌产品之一,虽说还没卖出去多少。

“那我要……酸奶冰淇淋。”

“规格普通的就可以了吗?”

“嗯。”

“是用蛋筒装,还是杯子呢?”

“蛋筒。”

“请用,谢谢惠顾!”

她将冰淇淋递给两人,一边在内心期待着。

(给我大吃一惊吧……)

两人漫不经心地舔了口冰淇淋,接着目瞪口呆。

“这、这是?”

竹田愣在那里。

“太、太好吃了!”

“……真的,这冰淇淋怎么回事?”

少女也吃了一惊。

哼哼,看店的少女在心中悄悄挺了挺胸。没错,我们店的味道可不是半吊子可比的。别看现在客人稀少,要不了几天绝对会引发轰动的……!

那对男女又多点了三份冰淇淋,两人举止亲昵地

笑着一起吃完。但是店员看着刚刚氛围稍显紧绷的两人能重归于好,非但没觉得生气,反而觉得“真是太好了”。

(自家的冰淇淋能让人幸福起来呢。)

她这么想着,稍微有些自豪。要是店里能不用这些妖魔鬼怪和标新立异的古怪玩意儿做装饰,那就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那两人带着满面笑容回去了。再没有了其他客人。

“哈啊……”

店员轻轻叹了口气,无精打采地垂下脑袋。

可就在她抬起脸时,只见刚才那对情侣的少女中途停下脚步,望向她这边。

她吓了一跳。

倒不是看到了任何值得吃惊的事物,只是那个少女的眼神,给人一种特别的……犹如针扎般锐利的感觉。

“——确实很好吃……但似乎略微触及了人的内心深处……”

那个少女低声喃喃着,她的声音与刚才别无二致,听上去却不知为何仿佛别人发出来的一样。非但如此,给人的感觉甚至不似女声。可若问究竟是怎样的声音,也只能用难以捉摸、暧昧不明来形容,就好似真真正正的妖魔鬼怪一般——

(什、什、什么啊……?)

简直宛如要同谁决出个生死般,对店投来充满敌意的目光……

(怎么回事……?!)

如果再多持续上那么一小会儿,看店的少女恐怕会发出惊叫吧。但是,这目光只维持了短短一瞬。

“啊?怎么了?”

男生看向少女。

“不,没什么。”

少女的神色恢复了原来的模样,两人就这样离开了。

——随着如同这两人般不经意间尝到冰淇淋的人们那儿传出的评价,其他人也产生了“那我也去吃回看看”的想法,开始逐渐造访店铺。轨川十助的冰淇淋到底没愧对那力压其他同行的质量,正以滚雪球之势不断聚起拥趸。

“哎呀,经过人们的口耳相传,口碑渐渐传播开来了!”

听到景山的报告,寺月恭一郎满意地点点头。

“毕竟有那种级别的味道,迟早能顺利步入正轨的。”

“蝉之泽的设计也是,在被人们接受之后开始呈现出话题性的一面了。唉,真是担心死我了。”

“那块是那个才女的功劳吧?她和十助的相性如何,有没有因为竞争意识出现过意见分歧?”

“没有,两个人似乎很合得来,简直跟双胞胎差不多。毕竟他们都把做糕点视为一切嘛,看上去相似得很。”

“原来如此……”

寺月苦笑起来。

“好吧,关系好那再好不过。不过也就仅限于现在了,反正……”

寺月说到一半,又生硬地咽下即将出口的话。

“哈?”

“……不,没什么。比起这个,我想现在和他们见个面。”

“好、好的,需要安排场地吗?”

“不必,我过去他们那边。”

“哈?可、可是。”

“反正他们又不是会因为我过去就吓得缩成一团的人物,是吧?”

他轻笑着说。景山无力反驳,只得闭上嘴巴。

*

……以我沃克机长大爷慧眼之所见,看来寺月恭一郎在这个时候,已经对等待在自己面前的命运有了清晰的预感。

*

“你以为装点用的配菜光是配色花里胡哨就行了吗!”

十助大声吼道。

“话是那么说啦,可外观也至关重要呢。”

对于他的话,蝉之泽仿佛事不关己般一脸淡定地说道。

开发新产品的厨房内,负责摆盘的蝉之泽和十助的意见出现了冲突。

一边的楠木玲说着“怎样都无所谓”,没有站在任何一边,做足了旁观者的姿态。

“可是配色应该跟着味道给人的印象来才对!”

“顾客同样追求着惊喜,意外性的演出也是重中之重呢。”

两人互不相让。

与此同时,玲正搅拌着金属盆想做出新的冰淇淋试作品。她在争吵声的陪伴下尝了一口,嘀咕着“是不是有点太浓了……”。

就在他们吵吵闹闹的时候,寺月恭一郎带着景山到了。

“那、那个,大家。”

景山畏畏缩缩地出声道,但谁都没看他一眼。

“我、我说,那个——”

他拼命地努力着,然而毫无效果。就在他心惊胆战起来的时候,寺月终于开了口。

“简直跟庙会一样啊。”

寺月笑着说道。所有人顿时吃了一惊,立马转向他的方向。

“——啊啊,恭一郎吗。”

十助的口吻很是随意。

“会长!您是特意赶过来的吗?”

蝉之泽没能掩饰住惊讶。

“嗯,听说你们进展顺利,就来参观一下。”

寺月环视了一圈众人。虽然他的表情还是和平时一样,但严厉的视线令人不由心底发冷。只剩十助没有反应。

“呀,楠木小姐,同您是初次见面呢。”

听到寺月的话,玲态度含糊地点点头。

“……幸会。”

她再如何目中无人,也不可能不知道寺月恭一郎。但下一句话也就只有她说得出来了。

“居然真的那么英俊,照片没经过加工呢。”

蝉之泽忍不住噗地喷了出来。景山面色发青。寺月却面不改色。

“我可以把这句话理解成对我的夸奖吗?”

他笑着回应。

“这可不好说。男人长得好看——这句话究竟算不算夸奖呢?”

她瞟了一眼十助。“也有这种人存在”的言外之意简直昭然若揭。

蝉之泽又一次喷了出来。十助不明所以,头顶问号歪了歪头。

“哈哈哈哈!哎呀,确实呢。”

寺月似乎对玲很是中意,心情大好地笑道。

之后五人到寺月现在住着的宾馆内的餐厅吃饭。当然,他们坐的是特等席位。

“今天值此良机,就让这里的厨师长来体会一番战栗的感受吧。一直都只有我一个人评价‘好吃好吃’的,今夜可是有精通味道好坏的人物在。”

听到寺月的话,服务员十分不以为然,于是刻意摆出一副恭敬至极的态度说着“请手下留情”低下头去。

十助坐立难安,焦躁地四下张望。

“怎么了?”

玲问道。十助皱起脸来。

“这儿是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餐厅啊。”

“真的是吃饭的地方吗?”

他摊开双手示意道。

餐厅装潢十分奢华,古色古香的厚重橡木桌下铺着软软的毛绒地毯,顶上还悬挂着枝形吊灯。

“什么意思?”

“有种威严感。在这种地方吃饭会对神经造成额外的负担,不利于消化吧。”

“……小孩吗你。”

“什么啊,我是认真的。”

这时寺月插话道。

“话说回来,这样有这样的好处。”

“为什么?”

“因为会来这里的人基本都是神经负担不小的人,对他们来说,这点负担没什么出奇的。”

“诶,那恭一郎也是这样吗?一直背负着压力生活?”

这实在不是一句适合拿来对综合企业体总帅讲的台词,但寺月没有笑。

“正是如此。”

他用平淡的口吻回答道。一旁的景山面色忽红忽白。

玲像是要打断话题般开口。

“装潢怎样都无所谓。问题是味道,还有……”

“料理的摆盘。”

蝉之泽做出总结。玲瞪了他一眼。

“差不多吧。”

她点点头。

“味道……”

十助依旧歪着头,一脸的不明所以。

谈笑间,料理的前菜端了上来。其他人很快动手吃了起来,唯有十助磨磨蹭蹭,刀叉用的笨拙无比。他盯着大家的举动努力模仿,却怎么都难以上手。

“——啊呀!”

他怪叫着手一滑,小刀哐当一声撞到了餐盘上。

周边其他桌子的客人们纷纷将诧异的目光投向他,他本人却毫不在意,自顾自地埋头制造着噪音。他那聚精会神的态度,简直像是在玩耍一样。

景山尴尬得无地自容,玲一脸淡然,蝉之泽微微笑着,寺月则是开口问道。

“典助先生没教过你这些餐具的使用方法吗?”

“——哎,教是有教过啦,可我忘了。”

他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将料理送入口中。蝉之泽啪啪啪地鼓起掌来。

“哎呀,漂亮!那么,味道如何呢?”

“味道?——唔嗯,我也说不好。”

十助带着纠结的表情回答。

“……典助先生是?”

玲问。

“啊啊,典助是……”

“轨川典助,十助的父亲,已经过世了。”

十助正欲答话,却被寺月打断了。

“我也同他打过交道,是

个不错的男人。”

“嗯……?”

不知为何,玲脸上的疑惑仍未消解。此时此刻,她第一次在意起了十助的来历。

之后料理依次呈上,十助粗鲁地胡吃海塞,但有赖于寺月的威望,店员和其他客人谁也不敢正大光明地表露非议。

“……唔嗯,果然还是不懂。”

十助嘴里填满了焗烤海鲈馅饼,含糊不清地说。

“这些菜,算是好吃吗。”

“味道算是不错?”

玲灵巧地切下不多不少的一块吃下,一边说道。

“素材也很棒,保留了原有的风味。”

“……我不太理解,大概是因为不甜吧。”

十助的脸颊塞得满满当当,活像只猴子。

“你对专业之外的东西很不熟悉呢。”

“……唔嗯。”

十助依旧一副纠结不已的表情。

寺月凝视着苦恼的他,就仿佛在注视某种炫目的东西。很快用餐告一段落,他不紧不慢地开口道。

“那么,蝉之泽。”

“是?”

蝉之泽闻声抬起头。

“现在的工作怎么样?”

“我正全身心地投入其中。”

这是他的真心话。对蝉之泽来说,这是项极具意义的工作。

“和其他工作相比呢?”

“已经很久没碰到这么充实的工作了。”

“是吗……那么,试试看全力以赴如何?”

寺月的口气轻描淡写,内里却能感受到他社会立场带来的沉重感。

竖着耳朵认真聆听的玲皱起眉毛。

“……那样或许也不错。”

蝉之泽的回答十分暧昧。

“实际上,我在考虑将冰淇淋部门分割出MCE。”

寺月冷不丁地说。十助满脸惊愕之色。

“恭一郎,这——”

“从MCE整体看来,冰淇淋部门与我的关联密切得不自然。考虑到同其他部门的平衡,这部分还是独立开来比较好。”

寺月无视了十助,继续说道。

“我想,到时候恐怕必须得由蝉之泽你担任新公司的董事。”

“……原来如此,您真是深谋远虑呢。”

蝉之泽微笑道。

“请容我考虑一下。”

“拜托你了。”

“…………”

景山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一幕。他早已从寺月那里听说过独立的事情,也认为蝉之泽必定会接下这份责任。

玲只是一言不发。

显而易见,一旦寺月的指示正式下达,她的立场也会改变。说得更直白一点,她很可能坐到企业高层的位置上。但玲的表情没有显出丝毫波动,只是静静地小口抿着放在眼前的咖啡。

“……所以说究竟怎么一回事?”

唯有十助一脸摸不着头脑的表情,显然完全没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无关紧要的手续罢了。”

寺月终于望向他。

“……呼。”

十助不安地问。

“应该不是在说恭一郎你会消失,这之类的话题吧?”

这问题实在太过直白,其他人都不禁惊愕地望向他。

唯独寺月本人面不改色。

“在说不管我在或不在都不会有所影响的事。”

他告诉十助。十助明显松了口气。

“什么啊,那就留下来呗。恭一郎要是不在了,我会很寂寞的。”

他大大咧咧地说。

“我、我说,你——”

玲终于插入对话。

“会长的意思,是想放开我们的自主权——”

“我是不懂太复杂的事情啦,但我知道恭一郎给了我能干活的地方。虽然我做的是给大家吃的冰淇淋,但果然还是最想做给恭一郎吃啊。”

他嘿嘿地笑着说。他那毫无心机的模样,即便是玲都无法再说出下一句话。

“荣幸之至。”

寺月点点头。

“对了!呐恭一郎,之后要不要到我那儿去啊。有秘藏的冰淇淋哦,要不要来尝尝看?”

“抱歉,待会儿还要办点事。以后再找机会吧。”

“这样啊……好可惜。”

十助的表情流露出真心实意的沮丧。

寺月温柔地微笑着。

“我听说最近会长又要开展新业务了……”

蝉之泽说着,想要缓和一下气氛。

“嗯,之前建的大楼快完工了。我打算用这栋大楼,做点小小的事情。要是一切顺利就好了。”

寺月浮现出带着少许冷意,但换个角度来看也能解读为无畏的笑容。那笑容唯有拥有莫大自信的人方才拥有,同时也能令人感受到相反的挑战性的意味。那是个诸多要素掺杂混合而成的,复杂至极的笑容。

片刻之后宴会散场,在大堂酒廊前分别之际。

“真的,等杰作诞生我第一个送给你吃,好好期待哦。”

十助对寺月这么说道。

“嗯,我等着。”

寺月沉稳又随和地点点头,然后压低了声音。

“呐,十助。”

他对十助说。他们远离了其他人,此时此地只有他们两人在。

“怎么了?”

十助大大咧咧地反问。

“对世界,你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是说……?”

“你是否有自信与世界战斗呢。”

寺月的表情严肃无比。

“什么意思?说起来,最初碰面的时候你也说过这样的话——如果说能让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惊叹‘真好吃’的冰淇淋的话,我肯定迟早会做出来给你看看的。”

“原来如此——嗯,这样就好。”

寺月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十助被他严肃的视线吓得愣了愣,但很快又羞涩地嘿嘿笑了起来。

*

……这便是二人的诀别。寺月恭一郎在两周之后,突然谜一般死去了。

译注②:形象战略,经营学用语。企业形象与商品评价挂钩,形象与商品贩售有很深的关联。企业为构筑起商品形象采取的一系列行动之原理,统称为形象战略。

译注③:手术台上的缝纫机,出自法国诗人洛特雷阿蒙的长篇散文诗《马尔多罗之歌》。这位诗人痴迷于极端的恶,诗歌内洋溢着亵神的反叛,对二十世纪的超现实主义流派产生了极大影响。文中的这段话正来自他最具代表性的节选“美妙宛如解剖台上一架缝纫机和一把雨伞的偶然相逢”。顺带一提,类似的表现手法被称为デペイズマン(dépaysement),超现实主义的代表技法之一。意为将日常中的事物倒置于异质的环境之中,剥夺物品本身的实用性质,呈现出物与物间的奇异碰撞。

4.

古北园子原以为这次和过去一样,不过是例行公事的兼做宣传的取材而已。但造型师对她说:

“啊,那家店是真的很好吃哦!让我对冰淇淋的看法都不一样了!”

这让她有点惊讶。

园子在两年前以偶像身份出道,现如今名气不温不火,成天净接些“日本全国美食纪行”或是“街头偶遇的不错小店”之类的类似于取材记者的工作。给人的印象很不起眼,所以也很少被叫去参加联合演出。

“可是我一直都觉得冰淇淋有点太甜了。蛋糕之类也甜得我受不了。”

园子一边接受着发型护理一边嘟哝着。

“就当是被骗了也行,去尝尝看嘛!不过希望你别太吃惊弄出NG哟。”

造型师笑嘻嘻地说。

今天的取材对象是最近好评如潮的冰淇淋店。似乎是过了试点期即将进行大规模的全国贩售,觉得正好可以制造点话题性,所以才选择了这家店。

园子在代步用的厢型车中化完妆,一下车,就看到店周围守着许多客人。虽说是店铺,但只是个流动摊贩式的小小店面。和往常一样,很多人叫着“是电视节目!”开始起哄。

导演和店长正在交流,于是她去打了个招呼。

“早上好~!”

气氛却有些紧张。

“那样的话,我们无法接受取材。”

“可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吧。”

“说话不算话的是你们那边不是吗?”

两人正在争吵。

“发生了什么?”

园子问一边的副导演。

“没什么,这家店的装饰有点恶心,或者说恐怖风对吧。”

“这么说来确实都是妖魔鬼怪呢。因为这个?”

“导演想围绕着‘为什么这种诡异的装饰会吸引客人呢?’这个主题展开,结果店员就生气了。”

“这样啊。”

“看样子一时半会解决不了。”

副导演抱怨道。

“既然还要等,那就到时候再叫我吧。”

园子耸了耸肩离开现场,正打算返回厢型车。

途中,园子的目光被一个坐在路边长椅上的小丑吸引了。那个小丑既没有红色的鼻头也没

有大大的嘴唇,但穿着一身小丑服装,淡绿色的脸,眼睛周围描画着星星的图案。他的容貌端正精致,看起来宛如一个人偶。

不知为何,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边,视线中隐约带着疲惫。

园子总觉得自己无法放着他不管,于是走近他。

“你好呀!你也是那个冰淇淋店的人吗?”

他的衣服上画着和店一样的图案。

“嗯。差不多,算是有关人员吧。你是,啊啊,电视台的人吗……我听说了你们要来。”

小丑答道。但他的回答听起来心不在焉,注意力似乎完全投注在店门口聚集着的人群那边。

“打工吗?很辛苦吧。”

“不,还行吧。不过要说辛苦,确实算得上辛苦也说不定。”

他用自暴自弃的口吻这么说道。

“那个冰淇淋,为什么大家会喜欢吃呢。”

“咦?——呃,难道不是因为好吃吗?”

“觉得好吃吗?”

他说话时的模样,就好像对一切都无所谓了一样。

“那个……实际上,我还没尝过。”

“诶,不是因为好吃才来取材的啊。”

他轻轻笑了笑。那笑容看起来真是寂寞,园子这么想道。

“这样啊……我感觉兰姆葡萄应该比较适合你。”

“你懂这个?……可是我对味道太腻的有些……”

“是吗,这可说不好……不过,美味是美味,但光是美味,或许什么都成为不了。”

他梦呓般说道。

“你讨厌冰淇淋吗?”

这个问题令园子犹豫了一下。

“不,倒说不上讨厌……不过说实话,太甜的东西我有点……”

听着他平淡的口吻,园子终于把真心话说了出来。明明待会儿就要去做取材工作的。这样是不是不太好?说完之后,她才隐约产生了一点这样的想法。然而他丝毫不见动摇。

“原来如此……所以才是兰姆葡萄啊。”

他低声说。

“什么意思?”

“因为你讨厌甜的东西。所以——非常非常甜的食物才能戳中痛处。呼呼,和典助一个样——”

他一个人喃喃着莫名其妙的话。尽管嘴里说着意义不明的东西,感觉却不像是个可怕的人。也许是他太过温和的缘故。

“…………”

真是个奇怪的人,园子这么想道。

“那边为什么在吵架?”

他的视线投向了正在争论的导演和店员。

“啊啊,好像是这边的安排和店里的情况不太一致——”

“是吗,那就这边退一步吧。”

这么说着,他站起身来。

“诶?”

园子还未反应过来,他就已经走向店员的方位,大声打了个招呼。

“这、这是,社长!”

店长一时连声音都变了调。

“不也挺好的吗,就按他们说的来拍吧。”

听着他的发言,园子瞪大眼睛。

(社、社长——)

那个小丑?

发生了什么,园子完全无法理解。

“那么,你就是轨川先生吗?”

导演问,那个人——轨川十助——点了点头。

“不论以什么样的风格拍摄都没关系。只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是要让那个人来吃吧?”

他指着园子。园子的身体微微一震。

“我、我吗?”

“嗯,确实如此,然后呢?”

导演点了点头,只见十助微笑着。

“她吃的冰淇淋,可以由这边来指定吗?我能提供秘藏的冰淇淋。”

他这么说道。

“你、你太恶劣了吧。居然会是社长——”

在拍摄即将开始之际,园子对十助说着悄悄话。

“说是社长,其实我只是在做冰淇淋而已。实际上的社长工作是景山他们在做,大多数情况下我就是个闲人。”

一身小丑装扮的第一大股东扯起笑脸。

“你外表好年轻,多少岁了?”

“户籍上二十岁了。”

“二十岁?!只跟我差两岁吗?!”

“这可说不好,实际的人生经历来说,你大概比我还大吧。”

他又说起了莫名其妙的话。

“——?”

这时“园子,准备好”的声音传来,她大声应是。

“待会儿见,务必口下留情哦。”

十助说着,同样赶往指定的位置。

“拍摄正式开始——”

随着信号发出,摄像机开始拍摄。

“好~今天来到的是最近的话题商店~!”

园子如往常般露出暧昧模糊的微笑,流利地对店做了个基本介绍。

“……总之,这是家给人的感觉有些诡异的,或者说很有鬼屋氛围的店呢!接下来,就让我来尽快品尝一下这话题性的冰淇淋吧~!”

接着,十助越过店的柜台,将冰淇淋递到她的手边。

并非他刚才推荐的兰姆葡萄,而是十助最拿手的薄荷冰淇淋。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混入了香草的缘故,上面蜿蜒爬行着呈现出大理石般纹理的白痕。

园子有些疑惑,但正在拍摄,她无法多说什么。

“那个~这个冰淇淋叫什么呢?”

“这是还没发售的试作品。如果你尝过觉得好吃的话,说不定会正式发售。”

十助微微一笑。在即便是恶搞般的妆容都无法掩盖的美形外表下,这微笑可谓如冰淇淋般甘美。

“哈、哈啊……责、责任重大呢。感觉紧张起来了!”

安排被打乱使得她有点犹豫,但导演大概是认为这点程度的变更不算什么大问题,摄影仍在继续。

“那么,先尝一口……”

她畏畏缩缩地将舌尖凑近浅绿色的物体,接着舔了一口。

不是很甜。她安下心来,但甜味猛然间充塞口腔,重重捶打着她的天灵。因为薄荷的香气,甜味被隐藏起来了。

“哇……!”

她大吃一惊,将嘴巴挪开。但不知为何,嘴巴马上又自己凑向冰淇淋,一口咬了下去。口中传来冰淇淋溶化的触感,接着更令人惊异的是,甘甜转眼间便从口中退去。甜味在薄荷的刺激下刚刚掀起波涛,却又在一瞬之间消失不见。就好像魔法一样。

“怎、怎么说呢……这种,不、不可思议的味道……”

她一边说着,又吃了一口。

“可、可是——好吃。嗯,好吃!简直就好像——”

她抬起头说,接着在自己的话语行将脱口前犹豫了一瞬,闭上了嘴。

这时她剧烈晃动的手臂,使得杯子中盛放的冰淇淋啪嗒一下洒了出来,落在了她的衣服上。

“啊,啊——!”

她一下子回过神来,但摄像机没有停下。这样的事故属于意外之喜。艺人手忙脚乱的模样观看起来会成为很有意思的画面。

“哇啊,怎么办呀~!”

摄像机使劲捕捉着园子手忙脚乱的镜头,最终拍摄在一片嘈杂中闹腾着平安结束了。

“非常抱歉,我好像失败了……”

园子对十助深深低下头,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不不,大家看起来都很开心呀。”

十助偷笑着说。

“你很有趣呢,肯定人气很高吧。”

“不……才不是那样。”

园子无力地摇摇头。

“我笨手笨脚的,真的很对不起。”

“没那回事……对了,说起来,冰淇淋怎么样?”

“那个超超超!”

她忽然来了力气,使劲点头。

“超级美味的!”

“你刚刚有话没说吧,想说什么?”

“嗯……就是、那个,感觉很怪,觉得自己想说的东西不太正常,所以才会搞出那种失败来。”

“什么感觉?意见是很宝贵的。”

“可是……”

她欲言又止。这时十助开口了。

“实际上——”

他说。

“实际上,这冰淇淋是为某个人而做的。可是那个人已经死了。”

“诶?”

园子被他出乎预料的话吓了一跳。

“所以,你是第一个吃到这冰淇淋的人。请务必告诉我感想。”

“…………”

“不行吗?”

十助探着脑袋,眼巴巴地盯着园子的眼睛。他的表情充满了恳求。

“不、不是……好吧。但是不许笑我哦。”

“嗯,当然,约好了。”

十助欢天喜地地点头道。园子咬咬牙,说了出来。

“就好像……吃到了整个地球一样——就是那样的感觉。”

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想表达什么,但她的感受确实如此。

话音刚落,十助的脸蓦然紧绷。

“……你说什么?”

“啊,对、对不起,说了奇

怪的话……”

十助严肃的态度让园子有些害怕,但十助全然无视了她的感受。

“是、是说,那个啥,仿佛在吞食着世界的意思吗?!”

“不、不是,没……没那么深刻的含义,真的,只是没来由地有了那样的想法。不过,没错……对,世界。就是这种感觉。是我说的太大了吗?”

究竟是在吞食着世界,还是自己在被吞食着呢?不论如何,那感受就仿佛自己也好世界也好一同消融化开,轻飘飘地彼此水乳交融一般。

“……感觉乱七八糟的,不过吓了一大跳,真的……”

说着说着,想要再品尝一次那冰淇淋的心情越发高涨。光是一想,那时候的情感便复苏醒转,惹得她的眼睛都醉意朦胧起来。

“这样啊……世界吗。”

十助感慨良多地点头道。

“把那个冰淇淋交给你来品尝,真是太好了。虽然没赶得及让恭一郎吃到。”

“那个冰淇淋,会拿出来卖吗?”

园子试着问起一直很在意的问题。

“不好说,难度估计很高吧。”

“可是,真的超好吃的。”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园子内心一角闪过了个念头:若是不拿出去卖,让自己能独享这美味——那样也不坏。

“花费的成本太高了。光是你刚才吃到的那份,就得花十万日元。”

“这么贵?!”

自己弄洒了那么多钱?何等的浪费啊……。

“要是能进入量产,就能减少成本。”

十助微笑起来。

“不过你要是想吃的话,随时都能做给你吃哦。”

“真的吗?!”

园子的脸瞬间绽放出光芒。

“嗯,果然看不到渴望吃到冰淇淋的人的脸就提不起干劲啊。”

十助心情很好似地冲她点了点头。

……造型师节子看着园子喜笑颜开地回到了厢型车上,于是开口问道。

“怎么了,心情那么好?”

“嗯!我现在超幸福的!”

园子满面笑容。

难不成是被那个年轻的怪人社长求爱了?节子想着,然而园子开心的模样实在太过率真,感觉不到一丝反感。于是她微笑着同园子搭话。

“不过,刚才拍得很棒哦。”

“有吗?”

“嗯,感觉成功传达出了好吃的感受。虽然失败了,但相比可笑,‘咦,有那么好吃吗?’的感想更强烈呢。”

“真是的,别揪着失败说事啦!”

“哈哈,抱歉。但我是认真的。而且不仅如此……”

话说到一半,节子欲言又止,只觉得自己想说的话非常荒谬。

“什么?”

“不,没什么,什么都没有。”

就在节子晃着脑袋的时候,导演和摄影师等人结束了收尾工作蜂拥回归车内。于是她们结束了闲聊,坐回自己的位置。

在归途车内的颠簸之中,节子的脑中盘旋着刚才未能出口的话语。

“看着那时候的你,不知为何有种自己被世界吞食,同时自己也在吞食着世界,一同消融化开般的感觉……”。

为什么,会冒出这样的想法呢?

*

……就这样,以这位年轻貌美但又平凡普通毫不起眼的古北园子为开端,魔术师的“现象”的第一征兆初现端倪。

*

古北园子每周都会以新产品试吃员的身份去一趟轨川十助的住所。

不止是吃上次尝过的那款冰淇淋,她还会将新出的冰淇淋全都试吃一遍。但毕竟她很难接受只带甜味的食品,所以嗜好相对一般的客户层有着极大的偏差。对于迄今为止人气最高的商品,使用各色果酱搭配巧克力,点缀得极尽奢华的鲜纯彩虹,她的感想是:

“说实话,感觉乱糟糟的。”

冰淇淋的作者本人十助也对此苦笑不已,可即便如此,每次园子来时他依旧会非常开心地款待对方。

作品被悉数评价为“甜过了头”的楠木玲却开心不起来。

“你到底想怎样?”

某天,她终于质问十助。

“什么?”

“那个女的!她就是个纯粹的门外汉不是吗,那样子的试吃员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处。”

“没那回事,她的舌头很靠谱的。”

“她的喜好太冷门了!要是去迎合那个女的口味,从其他顾客那儿只会收到抱怨而已!”

“唔,也许确实如此。不过这不也挺好的嘛。你看,这就是玲你常提到的外人的视角吧。”

十助平心静气地说,简直完全没把玲的焦虑当回事。

“我说的话又不是这个意思……!”

“对了,说起来前阵子你的杏仁奶油冰淇淋在她那儿评价不错。”

十助浑不在意地说。玲深深吸了口气,到头来还是化为了一声叹息。

“……随你便了。就算那个女的成了麻烦的源头也不关我事。”

“麻烦?什么意思?”

“那个女的,最近不是人气一路高涨吗。”

玲恼火地说。

正是如此。

一直以来默默无闻的古北园子,不知为何忽然开始走红了。

“看着她的笑脸就会安下心来。”

“心情仿佛一下子清爽了。”

“那样的笑容,真的很棒。”

到处都听得到类似这样的对她充满好感的声援。她被各种电视和广播节目盛情邀请,无论在哪都博得了一致好评。

在从前就认识她的人们看来很难分辨出她的具体变化,但又确实能从她身上感受到魅力,这令他们疑惑不已。另外——

“不过啊,园子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园子被电视节目邀请去做嘉宾时,负责主持的艺人这么问道。

“‘这样’是怎样啦?”

对于这个问题,园子笑着把问题抛了回去。

“哎呀,怎么说呢,该说是无忧无虑吗?”

“像是放弃了思考一样对吧。”

“咦,居然有在思考?”

“太过分了啦。”园子笑道,“不过总觉得自己像是与烦恼绝缘了一样,也许我确实不会去考虑那些太复杂的事情了。”

“其中的秘诀是什么?”

“诶~哪有什么秘诀啦。”

“是吗?我还以为肯定有呢?”

“没有啦,真的没有。”

“那这种完全感觉不到压力的形象是怎么塑造的呢?有没有为此做些什么,比方说排解压力之类的?”

“这个呀,没刻意为此做什么事,不过,啊——这么一说。”

“什么?”

“我不是很喜欢甜食,但唯独冰淇淋例外。虽说仅限于特定种类的冰淇淋啦。”

“冰淇淋?不太明白,像是巧克力味的这种意思吗?”

“没啦,不是这个种类,应该说是某个人做的吧,总之就是特别定制那种感觉。啊,不过都是正常对外出售的冰淇淋就是了。”

“啊——某家店的冰淇淋之类的?”

“具体指名的话也许会给人家带来种种不便,所以不方便说啦。”

“冰淇淋啊。仔细想想,园子本身给人的感觉也好像冰淇淋一样呢。纯洁如雪,好像要溶化一样软乎乎的,无忧无虑的样子。”

“嗯~也许吧。我自己也有这种自觉啦,自己是因为冰淇淋重获新生的。”

“因为食物重获新生?我的话,会是哪种食物呢?”

“诶~这个呀……估计是烤肉吧?”

“我给你的印象未免太油腻了吧。虽说我还挺喜欢烤肉的。”

周围的工作人员不禁哄笑起来。

……这档节目的播出,使得轨川十助的冰淇淋在短短时间内名声大噪。虽然园子没有明确说出店名,但“说的就是那家店”这点众所周知。毕竟她在过去的电视节目里报道过那家店,不知道才比较奇怪。

原本就十分火热的人气直接爆炸,他的冰淇淋品牌一时间火爆无比。

客人蜂拥而至,有些地方的店甚至不得不为前来购买冰淇淋的顾客配发排队用的号牌。本就因工序繁琐而产量不足的冰淇淋更是接连售罄。

另外,人们对轨川十助本人的兴趣也跟着水涨船高。谜一般的天才糕点师,年方弱冠,拥有着足以同明星比肩的美貌,身为社长,公司更是接手自此前忽然逝世的人物,传说中的寺月恭一郎。如此种种因素之下,无怪乎他会成为话题。

负责总体统筹协调的蝉之泽卓,对于如何处理这位社长的大众形象苦恼万分。

“有人气是很好啦,可是根本不知道怎么处理才好。”

他对景山抱怨道。

“到处都有人找我说想采访社长。”

“接受不就行了?”

“那可是轨川君哦?没人知道他会说什么呀。我一直在拒绝,他们还是死缠烂打的。”

“那准备好应答用的稿子让他背下来就行了吧。”

“我不觉得他会同意这种方案呢。

蝉之泽深深地叹了口气。

“……轨川君还是老样子吗?”

“是啊,把自己关在开发室里埋头做着新冰淇淋。就是上次给古北园子吃过的那款。”

“……那女人所处的位置也有点危险呢。那两人的实际关系究竟怎样,到底在没在交往?”

“谁知道呢,给人的感觉不太像。”

“不论事实如何,都不太妙呢……”

蝉之泽狠狠咬住大拇指的指甲。

*

库尔特·冯内古特④,一位撰写怪奇作品的作家,在他的小说《猫的摇篮》⑤中登场过一种叫“九号冰”的古怪玩意儿。这莫名其妙的东西被描述为“能在比正常气温高的温度下冻结的水分子的结合方式”。总而言之,只要有水接触到了这种结合方式,就会在极短的时间内重新编排其分子,将所有水统统转化为九号冰,把世界冻起来。就是这么个东西成了世界终结的罪魁祸首,真亏库尔特想得出这种奇葩玩意儿来。

其实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类似于九号冰的东西。不过那东西不会让世界走向终结,只是改变了世界。

那就是人类的生活方式。

一直以来的生活方式,在崭新的更为高效的生活方式出现之后转眼间就被取代。我们常说的所谓文明的利器,几乎都是在最近百年之内才出现的,如今却彻底颠覆了世界。而所谓方式,归根结底即为思想……不,或许称之为认知事物的方式更为恰当吧。总而言之就是,大家心想着“啊,这个好”争先恐后去效仿的这种行为本身。而这又反过来影响到了人们对待其他人的方式。之所以生活在大城市里的人会对有人躺在路边上这种事司空见惯,就是因为这种生活方式正在确立。实际上,大多数人类都只会按照这种方式生活。而他们效仿的对象,大抵都有个原型存在,一个令他们产生“真想变成那样”想法的原型。

……拐弯抹角说了不少。总而言之,就是有一伙名叫女人啥啥的群体觉得古北园子同其他艺人相处的方式很棒,于是开始模仿她的言行和待人接物的态度。而这些模仿行为总有一天会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确定下来。

……然而,园子本人实际上又怎样了?嗯?

译注④:库尔特·冯内古特(Kurt Vonnegut,1922—2007),美国黑色幽默作家,美国黑色幽默文学的代表人物之一。擅以喜剧形式表现悲剧内容,著有《五号屠宰场》、《猫的摇篮》。

译注⑤:《猫的摇篮》塑造了一系列古怪荒诞的角色,其中尤以菲利克斯·霍尼克博士为最。他的智慧足以凭一己之力带动全世界的科技发展,但与此同时,他的意志又好像自然现象般随心所欲,根本无法被人为引导。一方面他善良的连一只苍蝇都不愿意杀,另一方面却又是他制造出了原子弹和九号冰。总而言之,这是位性格纯真,一心追求兴趣却最终无意间毁灭了世界的人物。《猫的摇篮》这本书非常有趣,看完也会对本卷产生新的理解,十分推荐。

5.

新闻工作者野野村春人,在初次见到那位社长时惊得目瞪口呆。

“那、那个……您这妆扮?”

“流行而已。”

轨川十助依旧用着他那惯例的“实际上基本是素颜”的小丑脸来接待春人,眼睛底下还画了个类似眼泪的图案。社长室里没有其他人。宽敞的房间内空空荡荡,除了两人对坐的沙发外看不到一件称得上日用家具的东西,显得一身奇装异服置身其中的十助特别得……格格不入。

“哈、哈啊……呃,可以先让我拍几张照片吗?”

春人说着,一边却已经架起相机摁下了快门。

“请随意,你是个摄影师?”

“嗯,虽然也在做采访的工作,但摄影才是本职。”

他一边咔嚓咔嚓拍着照片一边答道,拍了一阵后,他将目光从取景器中移开。

“非常感谢。”

“你的信很有意思。其实我本想早点和你见面的,可是卓怎么都不肯点头。”

“卓……啊,是蝉之泽卓先生吧。真的很感谢他能允许我取材。”

“是叫‘现代的魔法使们’吧?你的企划。”

“对,想往这个方向做。所以这次有很多很多问题想向您请教。”

“什么问题,冰淇淋的制作方法么?那样的话你尽管问,我会全部讲给你听的。第一重要的是材料的充分混合——”

“啊,不,我想问的不是这种专业问题。”

春人轻轻笑着摇了摇头,然后牢牢盯着十助,缓缓开口询问。录音机从他进入房间起就一直在工作了。

“为什么您会想要做出这种堪称不可思议的,独一无二的冰淇淋呢?”

“哎呀,因为很好吃嘛。确实很好吃吧?”

十助满不在乎地回答。

“是的,您说的没错,可是我认为将这种味道传达给客人非常需要勇气。成本很可观吧?”

“这问题多亏了有优秀的员工在。不过开销貌似确实不低。”

“说得更直白些,您为什么要致力于提升质量?这么说可能不太合适,但应该能再稍微偷工减料点吧?要知道您掌握着如此高超的技术。”

“唔嗯,我不太理解你在问什么,不过美味的东西就是美味啊。对我来说,要想让它变得不那么美味反而很难。”

“那么,是有什么战略性的意图吗?”

“唔——我没想得那么深入啦。”

“您是否有信心,确信客人追求的正是这样的东西呢?”

“哦哦,有的有的。只要是用心做出来的东西,大家就会去吃,我很确信,嗯。”

十助在那自顾自地为自己的发言点着头,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理解对方的问题。

“您是通过什么方式了解到这一点的?是通过精心的研究吗?”

“不不,是疼痛喔。”

“哈?”

“从人们那儿感受到的存在于胸口深处的疼痛,朝着它制作就肯定能做出那个人喜欢的食物来。”

“……真是抽象。”

“唔,很抽象么。”

“您说的疼痛,是指现代人共通的压力这层意思吗?”

“现代啥啥的我不太懂啦,不过大家都多少有一点吧?感觉胸口有点发堵之类的。”

“……那、那个。”

春人尚在那疑惑不解,十助却以他美妙如歌唱般的声音兀自继续着话题。

“或许大家没察觉到也说不定。但疼痛确实存在着。所以当被遗忘的疼痛出现在眼前时,大家都会为之惊奇,然后盛赞冰淇淋的美味。”

“……您、您的意思是,您有着回应这种潜在需要,或者说客户要求的,类似于使命感一样的东西?”

春人绞尽脑汁,好不容易才挤出问题。

“使命?什么意思?”

十助一脸诧异地望着春人。

“也就是说,您是怀抱着‘非这么做不可’的心态,如此虔诚地对待此事的吗?”

“……?你在说什么?”

十助表现得一片茫然。春人已经开始打算着尽快结束话题了。

“——那容我斗胆问一句,如果非得说您的事业存在什么问题的话,您觉得是?”

“问题吗。”

十助抱起胳膊,沉吟了一下。

“你说的问题,和麻烦事是一个意思吧。”

“嗯,是的。感觉如今您已经没有竞争对手了,但假如非要让您提出个想要改善的点的话?”

“……大概是冰淇淋吧。”

十助没头没尾地嘟囔了一句。

“更美味,不对,应该是更不一样的冰淇淋吧。”

十助那一本正经的态度,令春人惊愕得瞪大眼睛。

“诶?可是,现在的味道大家都已经非常满意了啊?贸然改变不会反而招来反感吗?”

“你说的没错……虽然你说的是没错啦。”

十助微微扁起嘴,一边蹙着眉头一边嘟囔着。

“可是这样下去,看到大家,我的胸口还是会发疼啊。”

“……哈?”

“为典助和恭一郎做冰淇淋时的那点痛不算什么。可是在为大家做冰淇淋时,实在让我在意得不得了了……不管去哪儿都有人在吃我的冰淇淋。感觉就好像大家都用着各式各样的方法往我的胸口捅刀子一样。这份疼痛,我真的拿它一点办法都没有吗……光是让大家觉得好吃还不够,必须得由此更进一步才行。”

“那、那个……”

“给反响不错的‘她’品尝时,这种想法尤为强烈……不论有多么欢喜,从她那里感受到的疼痛非但分毫不减,甚至更倾向于增长。我开始觉得,该不会我对疼痛有多敏感,相反的大家就对疼痛有多么的无所谓吧……”

十助所说的话,已经不再是对春人所说。他只是一个人在那低声地自言自语着。

*

……嘿,十助应付外界大抵都是这风格,两边压根对不到一块儿去,简直叫人发笑。

不过野野村春人这人,不

愧是能靠认真老实这卖点博得蝉之泽许可的人物,到底还是整出了一期正经的连载报道来。报道里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堆诸如“我是以极其认真的态度制作冰淇淋的。为治愈惶恐不安的现代人心灵中的疼痛,冰淇淋这种嗜好品的存在是必要的。”之类十助压根说没说过的话,结果十助本人读到这些时脑门子上全是问号。

也罢,反正连载的这一回迎来不少好评,报道被到处引用来引用去。总之轨川十助虽是个怪人但为人认真踏实这印象好歹算是流传开来了。话又说回来,实际上十助就只是十助。他一如既往地每天做着冰淇淋,如果一直这么下去的话,想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儿发生吧,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的话……。

言归正传,此事发生之时,距离古北园子吃冰淇淋已过去了差不多三个月……

*

(……咦?)

园子一时间想不起来站在眼前的男人是谁。

“您需要什么?”

对方这么问道,这个人是谁来着……不对,说到底,这是哪儿?

“是、是的,对不起。”

她下意识地道了个歉。可是下个瞬间她便回忆起这里是餐厅,而眼前的人是前来等她点单的服务员。

“噗。”

服务员被她傻里傻气的回答逗笑了。但他的笑意显然发自善意,看不出一点恶意。

“呀,我在说什么呢?我、我看看。”

园子打开菜单点完单。羞耻感令她的脸颊升腾起少许热度。

“你可真有意思。”

坐在园子面前的女人轻笑起来,那是她演艺界的前辈。

“抱歉,最近记性特别差,看起来很笨吧?”

诶嘿嘿,园子不好意思地笑了。

“什么啊,你那呆样是本色出演吗?我还以为铁定是扮出来的。”

同席的男人也笑了。

园子一边说着“不不,我觉得那算是演技啦”,心里却一边这样想着。

(……这个人是谁来着?)

完全想不起来。她明明记得那人刚刚做过自我介绍,脑中却没留下一丁点印象。

“不过最近小古北的人气真高,这都是你那傻气举止的功劳啊。”

“谢谢。”

园子笑嘻嘻地回答。

“喂喂,刚才那可不是在夸你,你被当笨蛋耍了哦?”

前辈抿嘴笑道。说起来,园子甚至连这女人的名字都不清楚。

“诶,是那样吗?”

园子说,于是大家都笑了。

“那么,来干杯吧,祝新项目旗开得胜。”

男人举起杯子,两位女性也紧随其后。

“干——杯!”

在碰响杯子的瞬间,园子心中所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项目是什么来着……?)

她这么想道。就连自己为何身处这家餐厅,她都完全想不起来。

即便如此,她还是对其他两人说的话点头附和,笑脸相迎,在一片和乐的氛围中若无其事地吃着饭。就仿佛忘记对方是谁这件事本身都被她遗忘了一样。

在录制电视节目时,园子时常会对自己在做什么一头雾水,自然也记不住剧本的台词。但她会努力揣摩周围人在期望着什么,然后见机行事蒙混过去,问题总会在不知不觉间顺利解决。当然不免会出现NG的情况,但即便如此,周围的工作人员也只以为她“装傻过度”,毋宁说他们反倒期待着这种状况的发生。

即便忘记了交谈对象的名字,回答还是可以做到的。不知道的事情就装傻糊弄过去。只要这么做,对话便能进展下去……虽然她还不至于产生这般破罐子破摔的念头,但她总有种“只要合对方心情就没问题”般的想法。而即便已经将对方的名字连同立场忘得一干二净,她也能莫名其妙地理解对方的心情。得益于此,她的回答显得细致又体贴,所以在周围人看来甚至觉得园子的脑袋很好使。大家都觉得她很有幽默感。然而实际上她只是在掩饰自己的遗忘而已。

她记得稍早之前还不是这样的,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自己也不太清楚。她连这都遗忘了。

毋庸多言,这种状况的出现自然是源于她与轨川十助的相遇。

用餐在融洽的氛围中继续,最后甜点上桌。是冰淇淋。

“对了,据说小古北是冰淇淋的行家来着?”

男人问。

“诶~没有啦,哪有那回事。就是在节目上稍微提了一句‘吃到美味的东西感觉很惬意’,结果这句话就传开了。”

“是轨川十助的冰淇淋吧,那家店特别好吃。”

“咦,你也吃过吗。”

“尝过他的冰淇淋之后,就有点吃不下其他冰淇淋了。啊,不过这里的甜点真的很不错哦?”

前辈这么说着,津津有味地将意式冰淇淋⑥送入口中。园子姑且吃了一口,接着挂起和大家一样的笑容,但实际上这份甜点她根本尝不出一点味道。

(果然,还是想吃轨川的冰淇淋——)

刚冒出这样的念头,她豁然反应了过来,想起了那两个人是谁。

(——对了,去年偶像甄选会时把我筛掉的评委中的节目编剧,还有他那炒得沸沸扬扬的绯闻女友——)

她自我感觉那时的表现在水准之上,但事后却听说最后这个男人一力主张留下了跟他有关系的一个新人。当时的她愤懑得难以自已。

为什么会忘了?回想起当初的懊恼,时至今日仍记忆犹新。剧烈的痛楚刺痛胸口,有如针扎。

(为什么——)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怔怔地望着那两个人。没错,因为园子人气的高涨,这个节目编剧想要为日后的利益铺路,所以才有了这顿饭。

“——哦呀,小古北,怎么了?”

男人见园子忽然间神情紧绷,于是随口问道。

“没、没什么——什么都没有。好像有点吃撑了……”

园子只是僵硬地摇着头。

回家之后,园子把当晚吃的所有东西都吐了出来。她剧烈地喘息着,难以抑制内心那突如其来的对世间一切的憎恶之情。

(这、这是怎么了……?)

她的胸中,猛烈的怒火无来由地熊熊燃烧着,心情糟糕透顶。

园子将手搭在冰箱的门上,正想拿瓶矿泉水漱一下喉咙,某个想法却突然冲入脑海。

(……对了,最近稍微分了一点过来。)

她的手顺势移向冷冻室,取出了装有冰淇淋的箱子。

逆流的胃液刺痛着咽喉,但她不管不顾地用勺子舀起香草冰淇淋⑦,将嘴巴塞得鼓鼓囊囊。

她感觉着甘甜缓慢又坚定地溶解、扩散,眯起眼睛,身体微微震颤。

“啊啊,真好吃……”

就仿佛怒火随冰淇淋一同溶解化开了一样。

不仅如此,她的心情更是宛如心底散乱的拼图被严丝合缝地拼合起来般莫名舒爽。

只一口,负面情绪便已一扫而空,她随即把冰淇淋放回原来的位置。这并非上瘾。她的模样,就好像被迫使用陌生道具的工匠重新握住了熟悉的工具,取回了状态一般。又好像取回了自己的习惯、自己的作息——。

“哎呀呀……。咦,说起来我……”

她回味着那如沐春风的感觉,完全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如此大动肝火。也许她过去确实有过些许愤怒,但火气绝没有那么大。

“是啊,跟个笨蛋一样,事到如今再恨那个人又能怎么样……咦,那个人?我在说谁来着?”

她忘了那个名字,但她已经对此失去了兴趣。

“算了,又不重要。”

园子用鼻音哼着歌走入走廊,为浴缸满上热水。

*

……啥叫“温柔”?

这东西在超越善恶的本沃克机长大爷看来根本莫名其妙,如果说温柔就是不憎恨别人、做事八面玲珑的话,那跟对别人的缺点视而不见有什么区别?

如果说温柔是种“才能”的话,就好比狗的鼻子非常灵敏,视力却不怎么样;又好比鸟的眼睛能看到很远,在黑暗中却一无是处一样,会出现这种事可谓天经地义。

对人温柔是很简单的事,完全无需了解对方——嘿嘿,说的跟硬汉格言一样。⑧

有什么不好的?毕竟这很温柔嘛。

万一这家伙真能走到最后的话,说不定世上的芸芸众生即便彼此一无所知也能泰然处之,一边心中想着“这货谁啊?”一边相互笑脸相迎啊,呼嘻嘻嘻嘻嘻。

——但监视十助的人只知道似乎存在这种倾向,却不清楚其中原因为何。

十助的冰淇淋是其起点,这点多少可以理解,可那玩意儿又不是啥摆在台面上的药物。即便拿去分析,就像十助自己说的“喜好因人而异”一样,连个基本的共通点都找不到。

这种东西怎么查?

于是,他们选择了一种稍显粗暴的方法,来研究这冰淇淋究竟是怎样一种东西。为了确认轨川十助是否真的是这一倾向的原因所在,那群人干的第一件事是“筛分”,就是化学实验里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