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不平衡的不吉波普 圣灵与幽灵 罪行一、盗窃

盗窃他人财物者,以盗窃罪,处以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刑法第235条

1.

17岁的高中生结城玲(Reiji Yuuki)治讨厌傍晚的时间。

白天,他会把时间花在上学或者是和同学聊天上面。夜里,则几乎都是一个人闷在家里学习、看书、打游戏。

但是傍晚的时候,却无法选择上面任何一个安排。

自己外向的一面和习惯闭门不出的一面正好在黄昏时分重叠在一起。

这时的感觉让他无法平静。他会无缘无故地焦躁不安。所以在那段时间里,他会关掉手机,经常在无人认识他的街上晃来晃去。

“我是谁?”

“我谁都不是。”

“谁都不是,也无事可做。”

“我,实在是做不到像那个人一样——”

……那是前年时候的事情。当那位同学被学校决定退学的时候,结城非常纠结。

他并不是非常亲密的朋友。只是因为总是和他在班里争夺成绩最好的前两名,所以对他很了解。

“……那个,海影——”

(译注:海影香纯,不吉波普系列第四卷《镜中的不吉波普——潘多拉》中的男主角。)

在离开学校的时候,结城叫住了他,他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哦,结城”

他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这倒是真的。因为不管怎么说,在那之前他们像竞争对手一样还没有和对方好好说过话。

“对不起,我没能帮到你。”

退学的理由是,他最好的朋友因药物中毒死亡,学校的名声也随之受损,而死掉的学生被学校认定已事先自愿退学,为此他向学校提出了抗议。这让结城感到难以忍受。

“算了,不用担心。没事的。你就保持原样就好。留在这所学校,考取好的大学吧。”

他用爽快的语调说道。

“……海影,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

“我吗?我——不知道呢。都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这是一个爽朗的笑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一丝后悔。

结城非常难过。

“我也——”

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想都不敢想——这本是我想说的。但是我没法用言语表达出来。

“拜拜,结城。”

他轻轻挥了挥手,便离开了。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他。

结城玲治通常会忘记他的存在。

上课的时候,会全神贯注地听讲,而独自一人待在家里的时候则几乎什么都没想。

所以,只有这样在傍晚到处乱逛的时候才会想起他。

“我,如何也做不出那样(洒脱)的表情。”

“我就是个半吊子。”

一边想着那样的事情,一边漫无目的地徘徊着,不知为何,他感受到在外向和内向之间不上不下的这种心情,似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平静了下来。

世俗社会很难定义他与Holy(圣灵)的邂逅是幸福还是不幸。但是如果不是在那个时间相遇的话,结城一定不会把她放在心上。

然而邂逅就在那个时刻发生了——事情发生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普通的、还算不错的优等生,还是一个与家人断绝联系闭门不出的男人,什么人都不是的小人物,而这就是一切的开始。

*

“呼——”

即将打烊的商业街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神秘空间。虽然街上几乎没有了行人,但总觉得空气中有种嘈杂,让人无法平静下来的感觉。

结城玲治并不讨厌这种气息。他特别喜欢进入这种和现在的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地方。

“呼——”

不久自己也会成为为了制造那种奇特的气息而在建筑物里忙碌工作的人吗?——之类的事情,现在并没有怎么想过。即便想象的话,肯定也不会喜欢这种气息吧。

而且,傍晚的他既不是将来会成为上班族的普通学生,也不是从那样的职员生涯中掉队的自闭症患者。因为他是个无名小卒般的存在,所以他只是在那些空间的氛围中彷徨游走。

“呼——”

他一个人独自走路的时候,会习惯发出一种既不是长吁短叹也非呼吸急促的叹息声。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但与此同时也有这么一种感觉,他虽然有想说的话语但是却不能用语言表达出来,只能就这样吐出着空气。

他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因为没有意识到,所以一个人四处游荡也不奇怪。

而这时,他正走在一条有些狭窄的街道上。

咣、咣、咣,然后就听到有什么东西不断撞击的声音。虽然声音不大,但是听起来很有破坏性。

(……?)

结城环顾四周。大街上除了他没有其他人,似乎只有他一人注意到了这个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他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稍微往深处走了一点,声音是从一个空旷的停车场传出来的。

那里有一个奇怪的人。

一名少女正举起石头,朝着停放的自行车上砸了下去。

她的头发乱蓬蓬的,与其说是被修剪成了这种发型,看起来更像是遭遇到暴风雨被淋成这种样子。

石头似乎是瞄准了拴着自行车的链条锁。然而这根用塑料软管加固的链条好像怎么也弄不断。这肯定不是不小心把车锁码忘得一干二净的情况。

“…………”

结城观察了一会儿这个女孩。她在拼命地工作,根本没有注意到这边。看起来太没有防备了。她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语嘟哝着,就像在念咒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这东西就断不了?这、这条链子一定是讨厌我,对吧?好吧,反正全世界都讨厌我。哈哈,好伤心。明明感到很伤心,但是为什么完全没有人同情我!啊啊,要是这个铁链子能稍微同情我一下也好啊!赶紧给我断掉吧!”

她的脸上有一块很大的淤青。肯定是之前遭到过殴打。

结城后来回想起来,觉得很不可思议的是,为什么自己会没有假装无视这种明目张胆的犯罪行为,甚至装作没有看见这个已经超越女孩不可思议范围的奇怪家伙,或者偷偷让人知道,无论如何都要尽量避免麻烦。

但在此时,在这个地方的既不是想避免与大家发生纠纷的优等生,也不是只顾讨厌他人存在的家里蹲男人。

“呼——”

他吐出一口气,从她身旁走过,她正在不停地,像第一次发现如何使用工具的原始人那样做着向下挥舞骨头的动作。

然后,他朝着别人同样停放着的踏板(式两轮轻便)摩托车(scooter),举起作为停车标记而放置的混凝土砖,随意地扔到了车身上。

“——!”

女孩突然吓了一跳,终于朝他转过了身来。

那一瞬间,她脸上充满了可怕的恐惧神情,但是当确认了结城的面孔后,她的表情似乎松了一口气。

“你……你是谁?”

她问道,但不等回答,她立即瞥了一眼自己刚才敲打的自行车,便开始辩解。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我并不是有什么恶意才这么做的,怎么说呢——”

结城并不管她在那儿战战兢兢地越说越激动,毫不介意地摆弄被破坏了罩子的踏板车把手附近的裸线。然后踩一脚油门踏板,发动机马上就会启动。他在自己房间里闭门不出的时候,通过网上的地下网站和购买的少数出版的地下书籍,对这些技术已经相当了解。

“……啊?”

当带着淤青的她正在发愣的当口儿,结城语气生硬地说道:

“这个比自行车要快。”

她一瞬间愣住了,马上对比了一下自己想要偷的那辆车和发动机正在运转的这台车。

“嗯……这是怎么回事?等一下!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所以别说了!”

她呼呼地挥舞着双手,用力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这是搭讪吗?”

她露出奇怪的明朗的神情。但是那个笑容又突然暗淡了下来。

“啊,但、但是……”

她指了指自己那张伤痕累累、脏兮兮的脸。

“但、但是啊——这个样子的我,你认真的吗?”

“知道吗。我一看到你就很烦躁。”

这几乎就是借口,结城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那,你不是在搭讪吗?”

她脸上明显露出失望的表情。

结城有点不耐烦,

“怎样都行吧!坐车还是不坐车,到底选哪一个?”

发出了严厉的声音。她慌了,

“坐,坐车、坐车,当然要坐了!嗯”

她乖乖地跨坐在他的身后。

结城突然加速发动车子前进。

“——我、我叫——滨田圣子(Hamada Seiko)!你叫什么名字?”

她打了个招呼。

“叫结城玲治。”

优——玲(you——ling)?”

自称滨田的她好像没有听清楚,就这么嘟囔着。竟然说我是鬼,结城觉得有些好笑。

“是的。是幽灵。是Ghost(幽灵)哟。”

“欸?那、那好吧,因为我是圣子,所以叫‘Holy(圣灵)’怎么样?可爱吧?”

她以兴奋的语气说道。

“是‘蒂凡尼的早餐’吗?”

他调侃似的问道,结果她愣了一下,一脸严肃地回问,

“那是什么?你在说什么呢?”

结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渐渐变成了大笑。

(译注:电影《蒂凡尼的早餐》中由奥黛丽·赫本饰演的女主角名字是霍莉·格莱特利(Holly Golightly),与Holy谐音,而且奥黛丽·赫本在电影《罗马假日》里和男主角一起骑行的交通工具正好也是一款Vespa踏板小摩托。)

“——你在笑什么?”

滨田也笑着问道。

但是结城没有回答,只是任由踏板车在路上疾驰。多亏他以前经常四处走动,所以对街道很熟悉。他选择一条没有人的道路转弯。在整个过程中几乎没有犹豫。他对自己能够轻易想出该怎么走的路线感到十分不可思议。但是最重要的是——

“去哪儿?”

“欸?”

“你偷自行车的时候,是打算去哪里?”

他之前没问过这个问题。滨田愣了愣,回答说:

“我不知道。”

“哈?”

“我并不关心去哪里——我只想逃。”

“你来自哪里?”

滨田没有回答。

结城本想问是不是从打了你的家伙那里,但还是作罢。

“但是,那你呢?”

滨田转过身来,声音欢快地问道。

“你顺了一辆踏板车,是想去哪里啊?”

她对结城揶揄道。

“啊——,是的呢……的确如此啊。”

结城心不在焉地说道。

“首先,我们必须去一趟便利店。”

“……哈?”

“踏板车坏了的话就会很奇怪。必须事先用胶带或什么东西把它固定住。还不知道到底要走多远,也许给它加点油比较好——”

他冷静的语调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事一样。

滨田扑棱扑棱地眨巴着眼睛。

“……什么?你是专业人士吗?你这技术不是相当了得吗?”

对于这理所当然的疑问,结城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说:

“去哪里的事,之后再考虑吧。”

*

……然后,就在他们两人离开仅30秒后的停车场里,出现了三个男人的身影。

“为……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

其中一个气质高雅但是穿着大众化的成品西装,感觉很像是一名中层管理人员的男人胆怯地说道。

接着,一个身材短小的男人发出了“咻咻咻”的奇怪笑声。

西装男一脸惊讶地朝着这个矮子的方向看去。

“难、难道……你这次是打算绑架我来收取赎金吗?我们应该已经给你足够多的钱了。到、到此为止了——”

他颤抖着声音说道。这一来矮子收住了笑容。

“你丫,是笨蛋吗?”

“呃?”

“像你这样的家伙,公司是不会为你支付一分钱的。换句话说,你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的立场啊。”

“你、你什么意思?”

“这次让你和我们一起来,说明公司已经设好了局——这次的黑锅全都由你来背。如果这件事做得不顺利,传出去的话,那么会成为我们勒索材料的贵公司重大违法活动,就全都是你一个人干的。绑架你这样的家伙,一点意义都没有。”

被这么一说,那名西装男脸色发青。

“那种事情——”

“说得不对吗?反正你自己也以工作的名义,用类似的伎俩做了各种各样的事情吧,不是吗?”

矮子语气冷淡地说完之后,又“咻咻咻”地笑了起来。

“…………”

那个男人已经没法还嘴了。

而另一个大个子男人对这一情况沉默不语,只是绷起脸把嘴唇变成了“八”字形。

看起来——这是一桩勒索交易的现场。如果不想让大公司背地里做的坏事被揭发出去,那就只能花钱消灾。然后这个交易结束了,好像已经进入了事后处理和所谓的验证阶段。

不知道矮子和大个子这两个人来自哪个国家。印象中是国籍不明。有一种好像什么人,但看起来又不像任何人的感觉。不过,他们说话的言语上完全没有不自然的地方。

“嗯……是辆踏板车吗?”

矮子环顾了一下停车场。

“踏板车?”

“我在那东西上面设了个机关。”

“机关……在这荒郊野外的地方?”

“果然,你确定什么都没有吗?”

“呃?”

环顾四周的男子的脸僵住了。

视线的前方,一台方形机器放置在停车场里。

“呃,是变压器……?”

那是一种调节从高压线流出的电流,使其降低至可以进入建筑物内的水平的装置。

“对了。如果发生什么意外的话,就会产生和切断电线同样的效果吧?”

“可、可是公司内部有备用电源……”

“但是会传到备份设备上去。首先,贵公司计算机系统的核心程序将移动保存其当前处理的数据。此时,会有一个很大的空隙——足够病毒钻进去的空隙。”

说着他又“咻咻咻”地笑了起来。

“一旦被病毒感染,就完蛋了。你们的计算机将无法操作,在本应被通知而介入的警察现场搜查中,这些数据将无法隐藏。几乎一切都会彻底暴露,对吧?”

“是、是这么……是这么直接的手段吗?”

“出乎意料的简单,对吧?”

矮子正一边嗤笑一边说着话时,这时大个子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

“嗯,怎么了?”

大个子只说了,

“没有”

两个字。

“什么?”

矮子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在停车场里来回奔跑。

然后过了一会儿,他带着失望的语气喃喃自语。

“踏板车——不见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西装男叫喊了起来。

矮子和大个子没有理会他,相互嘀咕着,盯着对方的脸。

“怎么办,塔尔(Tull)?不能向老大——‘瘦形(Slim Shape)’报告这件小破事儿。我们的信誉会一落千丈的。”

然后,那名叫Tull的大个子小声嘟囔道:

“我们只能找到它。”

这是他第一次张开嘴说(了一句完整的)话。

“但是,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呢?”

两个人又把目光投向了停车场。然后,他们把目光停在了某个地方的自行车上。

“……嗯?”

矮子迅速凑了过去。

自行车的链条上有伤痕。看得出来,这是被掉落在附近的石头反复敲打后造成的。

从被磨损掉的金属粉末掉落的地方来看,肯定是不久之前刚被敲打过的。

“怎么了,杰斯(Jeth)。”

Tull向矮子靠近了过来。

那个好像叫Jeth的小个子男人在小声自言自语的时候。

一个年轻男子慌慌张张地冲进了停车场。

“……混蛋,难道不在这里吗!”

(译注:Slim Shape的出处来自于Eminem于1999年发行的专辑《The Slim Shady LP》。Jeth和Tull的出处来自于著名的英国前卫摇滚乐队Jethro Tull。)

突然愤怒叫喊的男子的双眼布满血丝,平时应该是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凌乱不堪。

“喂,你们!有在这附近看到过女人吗?”

年轻男子嚣张地用尖锐刺耳的声音质问道。

“…………”

Jeth从自行车旁抬起头来,把目光投向了那个年轻男子。

“啊……女人?”

“是的!”

“女人,没有呢……找到那个女人后,你打算干什么?”

“不关你们事!”

“你的拳头上面沾着血了吗?”

Jeth站了起来。

“所以是你打了这个女人,还追着她跑吗?”

“啰嗦死了!那是我的女人,我爱干啥就干啥!我是问你有没有见过那家伙——”

在他大喊大叫的过程中,那名男子的身体被揍得飞了起来。

不知不觉间,悄无声息地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绕到他背后的Tull已经一拳狠狠地打在了他的后背上。

“——嘎啊!”

年轻男

子被打得翻了个跟头,重重地摔在了柏油路面上。

“——也就是说,”

杰西站在一旁。

“你这家伙打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便拼命逃跑,并打算偷一辆自行车——是这么一回事吗?”

“……咕,唔……”

Tull走到近前,又一脚踢在了那个不能动的男人背上。

“……呃啊!”

男子痛苦得挣扎起来。

“喂,就这样吧别打了。”

“这小子——揍了女人——”

Tull的脸涨得通红,肩膀也止不住地颤抖。

“没错。不可饶恕呢。不过这事得先放一放。”

Jeth在痛苦得晕死过去的男人怀里搜了搜,又检查了他的钱包和手机。

手机背面贴有一张大头贴纸。上面是两个人的合影。其中一人是个男的,然后另一个人是——

“这家伙。”

那是一个不怎么笑的、哭丧着的,而且头发蓬乱的女人的脸。

“喂、喂——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被晾在一旁的西装男忍不住叫了起来。

“你好烦啊——至少,贵公司已经没有问题了。接下来就是我们的问题。”

Jeth冷冷地说道,接着他便和Tull两人一起跑了出去,很快就消失在了某处。

2.

十八岁的滨田圣子并不知道她父亲的长相。

父母在自己小的时候就离婚了,母亲收养了自己,也可以说是确保了抚养权,总之应该是父亲的人并不是“生”父,所以也从未见过他。至于是不是没有想见面、想知道对方长相之类的心情,自己也不是特别清楚。因为不知道所谓的父亲是什么,所以也不是很明白那样做了能有什么意义。

据说父亲是一个经常殴打母亲的人。对于母亲也并不是没怀有过为什么曾经嫁给这样一个人的疑问,但是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交往的男朋友也都是些不知为何总是殴打自己的男人。

也许男人就是这样的东西,甚至曾有过这样的想法。与其说男人是头脑不好,还是迟钝之类的,不如说是他们认为比起深思熟虑不如先下手为强。

并不是说讨厌男人。

所以不知为何,因为被告白了,才会和几个男人有过交往。但是,男人们都无一例外地对她拳打脚踢,在被打的那一瞬间,她常常并不在意。

确实,不管是什么样的男人,是处对象的话都多少会有些喜欢,但是这样的情绪却全都烟消云散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和这样的男人交往。

所以就逃走了。

就算逃跑了,那些男人大都也会追过来。

被追赶的时候,她采取的手段是准备另外一个男人。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这样可以很快就结束(之前的一段关系),但是,

(——可是)

现在,这个被她抓住后背的男孩子,总觉得和她至今为止那样利用过的男人们不一样。

“……呐,Ghost?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为了不被飞驰的踏板车旁的风声给盖过去,滨田用稍大一点的声音叫住他。

“那,可以叫你Holy吗?”

“嗯、好的。拜托了。那、那么——请问你有别人吗?”

“别人是谁?”

“女朋友什么的?”

她不好意思地试着问了一下。但是,他立刻回答说,

“我讨厌人类。”

“……哈?”

“太麻烦了。要配合各种各样的事情,溜须拍马什么的——可是我完全不理解这种习惯。”

他直言不讳地说道。

“…………”

滨田一时无言以对。

接着又试着问道。

“……呐,你一直都是,这么严厉吗?”

“不——我平时不会说这样的话。我和大家说话都比较随意的。总觉得现在的我——有点像个傻子。”

他说着,微微摇了摇头。

“我自己也不太明白自己。”

随后沉默不语。继续安静地驾驶。

(…………)

滨田也沉默着,不由得盯着这个奇怪男孩的后脑勺看。

到现在为止,对于喜欢的男生,她总感到有点喘不过气、心跳加速的紧张感,会凭直觉“就是这个”来决定恋爱的感情(所以她才总是失败),但是对这个男生却完全没有这种感觉。取而代之的——

(却是——(心脏)砰砰直跳的(兴奋感)?)

胸口不仅不难受,反而像跳起舞蹈一样有趣。这是第一次对男人抱有这样的感情。

没过多久他把踏板车停在了隐蔽处。然后他转身对她说要去一趟药店,并叮嘱她,

“不要用手碰电线。否则会触电的。”

“我也要去。”

听她这么说,他摇了摇头。

“等会儿我要给你买些能遮住眼睛的眼罩,还有用于治疗的东西。这样子比较好吧?”

“啊啊,原来是这样吗?”

虽然这么说了,但现在的她即使被别人看到眼睛周围带有淤青,似乎也不会怎么在意。这个叫Ghost的男孩子根本就不在意,所以才会有一种事已至此的感觉吧。

“我马上就回来。”

他迅速地走进昏暗的街道。

“呼——”,滨田叹了一口气。

然后她低头看向踏板车。发动机依然保持运转。看样子他是强行把电线接在一起启动的,说不定剪断后就再也启动不了了。

(没有钥匙是怎么启动发动机的?)

她探头看了看裂开的罩子。不知为什么是乱七八糟的样子。她从各种不同的视角对车子进行着观察。

(——啊咧?)

然后她发现了奇怪的东西。从上面看的话是看不出来的,但是从下面看,可以发现其中有一根电线露在外面,它连接到踏板车的车身下面。

她不太懂机械的事情,但话虽如此,那根电线在周围荡来荡去,而且——

(被隐藏起来了……?)

而且,也没有因为不好看而被弄得不显眼的感觉。不管怎么说,它是用黄色的乙烯基胶带粘贴上去的。很难想象本应是“商品”的踏板车竟然被做了这样的处理。

(这到底连接了什么东西……?)

她坐在马路上,弯下腰去窥探着踏板车的车身下面。

此时,她的眼睛立刻变成了一个点,然后瞳孔瞬间展开。

“……欸?这是——”

结城玲治一边把要买的东西放进篮子里,一边走在全国连锁的药店店铺内。好像现在是空闲的时间段,正好没有其他客人。

“…………”

限时促销的商品被摆放成一排试图打造出热闹喜庆的气氛。在超过必要的光线强度,也没有什么昏暗地方的店铺里,一边听着店内流淌着的轻快的流行音乐,一边把商品放进篮子里。

“…………”

在日常的、习惯性的、没有新鲜感的行动中,结城忽然间有了一种非常扫兴的情绪。

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是想扮演一个拯救受伤女人的骑士角色吗?

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得这么装模做样了?

他发现晚上独自一人呆在房间里的内向的那一面在内心中的存在感越来越强。话说一离开那个叫Holy的女孩子身边,他的情绪就立刻变得低沉了。

“……啊……”

越来越麻烦了。

把她送到她家里或者其他地方后,想到要把偷来的踏板车扔到合适的地方之类的事情,心情就变得沉重起来。

他心不在焉地把篮子放在了收银台前面。

“欢迎光临。”

女打工店员的明亮声音越发刺激了他低落的情绪。

(为什么这个地方的制服不管谁穿都会显得很合适呢?不管是大叔还是女高中生,总觉得很让人着迷啊——)

他那时只想着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但如果他对未来有一丝敏感性的话,那么此时的他绝对不会像这样毫无防备地对第三者暴露出真实相貌吧。因为,正是在这个时候,全国臭名昭著的“Holy & Ghost”出现在了世人的面前。

店员核对了一下篮子里面的商品,说道:“是1274日元”,于是他把两张一千日元的钞票递了过去,就在零钱将要从敞开的收银机里取出来的时候,

——咚,

响起了这样沉闷的声音。在商店的自动门入口的地方。

望向那边,店员和结城都目瞪口呆。因为滨田圣子瘫软地坐在那里。看起来是一路跑过来,在门打开之前一头冲了上去结果撞得人仰马翻。

她马上跳了起来,接着尽管门正在打开,但还是强行把身子扭动着挤进了门缝里,然后朝他大喊起来。

“Gho—、Ghost!大、大事不好了!表上的数字在一个接一个地变成零,但是那东西没办法移动,就像粘土一样,电影里经常出现的那个,全部都是电线——”

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虽然一脸困惑的结城说着,

“喂,喂,Holy——”

但是她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似的,

“所以那个,不妙,很不妙啊,所以,会死人吗?要死人吗?的确会死——”

语无伦次的情况变得更加厉害。她在结城他们都发呆愣住的时候越来越焦躁不安,开始慌乱地用力挥动手脚。

“——够了!你们还不明白吗?!所以在这个地方,像这个样子,这么慢腾腾、慢腾腾、慢腾腾地——啊啊,受够了!”

就在结城以为她只是在意义不明的大声叫喊的时候,她突然做出了意想不到的举动。

她跳上了柜台,将手伸进了打开着的收银机里,不管是一万日元还是一千日元的纸币,全都紧紧抓在手里,然后——转身拔腿就逃。

“…………欸?”

店员和结城一起张着大嘴呆了几秒钟一动不动,但很快就清醒了过来,

“小、小偷!”

“喂、喂,等一下!”

两个人都追着她跑了出去。

就在这时,事件发生了。

停在药店后面的踏板车,其车身下面隐藏着的塑料炸弹上的计时器显示为“000”,接着便爆炸了。

3.

听到“轰”的一声巨响时,正在开车的小个子男人Jeth咂了咂嘴,

“——啧!”

也确认了前窗外直直冒起的一股烟雾。

“给吓了一跳,计时器上的数字提前归零了。”

在汽车仪表盘上的导航装置屏幕上闪烁的标记,一下子消失了。安装在踏板车上的发信器坏掉了。

“死了吗?”

对坐在副驾驶座上的Tull的提问,Jeth摇了摇头。

“大概不会。从爆炸产生的烟雾上升的方向来看,似乎不是在行驶过程之中,而是在停下来之后才消散的。”

“——消失地点就在药店附近。”

“啊,快走吧。”

Jeth和Tull停好车,下车跑向了现场。

药店被彻底炸得粉碎。玻璃碎了一地,建筑物有一半以上都坍塌了。

(这比预想的威力还要厉害啊)

Jeth和Tull再次对自己老大的技术钦佩不已,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们两人确认了倒在药店门前的三个人影。其中一个穿着制服,是店员。

“唔、嗯——这、这是怎么……?”

店员正要起身。从她身后,Tull在其后颈上轻轻敲了一下。

“——当身技。”

于是店员连疼痛都没感觉倒,马上就晕过去了。

Jeth把目光转向剩下的两名男女——结城玲治和滨田圣子。确认了头发蓬乱的女人的脸孔,还看到她被殴打的新的伤痕后,Jeth点了点头。断定就是这些家伙。

“哟,你们二位——”

“——”

被爆炸的气浪推着后背摔倒在地的结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茫然不知所措。滨田摔倒后受到了冲击,似乎头部受到了轻微的撞击,眼睛也失去了对焦。Jeth对这样的两人说道,

“我们是‘踏板车的所有者’。你们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结城的脸上浮现出了明白,接着是恐惧的神情。

“不会吧,刚才的爆炸是——”

“嘛,没有在交通堵塞的中心发生爆炸真是万幸啊,喂”

Jeth很快就逼近了他。结城惊慌失措地躲开了那快速的一踢。

“等、等等——”

结城急忙想要辩解,但却没有说出来,

(对那些安装炸弹的笨蛋家伙们来说,有什么行得通的借口呢?)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说出来。

对方也按照他的意识,毫不犹豫地攻击了过来。

(我们必须要逃……!)

这是唯一明确无误的事情。接着就得逃走——

他慌忙向旁边看去。滨田圣子似乎还在转动着眼睛,尽管刚要爬起来,但

“唔,嗯……?”

看起来意识仍然有点模糊。

甚至没有意识到那个大个子Tull,正从身后逼近过来。

(……可恶!)

结城强行向Jeth猛扑过去。然而由于他体格小的特点,Jeth反击就那样一脚把结城踢翻在地。

他在摔倒翻滚时一边抓住了她的胳膊。

然后他在爬起来的时候并没有停下来,而是拉着她的手开始跑了起来。

“哇?怎、怎么回事?”

滨田一边惊讶不已,自己一边被开始拽着跑。

“……!”

Tull正打算袭击他们两人,但是当滨田的身体毫无防备地从他眼前经过的时候,一瞬间犹豫了。因为不动手伤害她而将其制止是不可能的。

正好乘着这一丝空隙,两个人就这样逃脱了。

“喂,你傻站着干什么!”

在Jeth臭骂Tull的时候,大个子突然回过了神来。

就在这时,周围响起了警车的警笛声。警察们接到了爆炸事件的通报而赶了过来。

“嘁!”

Jeth砸了咂嘴。

这时,他胸口的手机收到了一条来信。

他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因为这是专用线路,仅限于对方一个人使用。

他掏出手机,看了看屏幕上出现的邮件。

然后不由得嘀咕了一句。

“……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结城和滨田气喘吁吁地逃开了。

非常巧合地,他们看到有一辆车停在了面前。汽车的发动机粗心大意地没有熄火还在运转中,车门也半开着。

“我要借这家伙一用!”

结城向滨田大喊道。

“你、你还要再偷吗?”

“回头会再还回去的!”

滨田虽然困惑不解,但还是依言跳进了副驾驶席。

结城当然没有驾照,这是学校规定禁止的。但他确实大致知道如何开车。

他强行转动着方向盘,踩了一脚油门。

汽车很快就启动行驶起来。

“不、不知道有没有问题啊——这车看起来很昂贵呀。看,它还装着这么大的导航系统。”

仪表盘上装着的设备看起来不是常规的设备,而是定制的特殊设备。

“马上下车逃跑吧。”

结城尽量努力不去认真思考现在的事态。

然而不管怎么想,不得不认为实际状况已经相当严重了。

虽然不知道踏板车里装了炸弹,但是把车停在那家店后面的是结城,所以爆炸事故的锅会被甩在他的头上。警察采取行动将不可避免。

(我应该去自首吗?)

不过,由于整件事情的起因是盗窃踏板车,所以这个很难解释,“只是不由自主”的理由是不可能让人信服的。

感觉自己就可以这么逃跑,但又觉得躲藏起来很危险。

(呃,这到底是个啥……?)

这怎么说都实在是个不上不下的夹生状况。

感觉形势会奇怪而平稳地顺利发展下去。简直就像是按照剧本演绎的纪录片一样。

但是他应该意识到这点——之所以能这么方便地找到一辆没有上锁的车,是因为这辆车是那个矮子和大个子的双人袭击者乘坐的车——这是很显然的见解。

“哇,好像有画面了!”

正在摆弄导航仪的滨田大声叫了起来。显示器的液晶屏幕被打开,一张地图映入了眼帘。

“喂,不要玩过头啦。”

“我什么都没碰啦!它突然自己——”

滨田正打算说话的时候,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Yeah, 各位少年少女!你们是很喜欢惹麻烦吗?”

“什、什么?”

“这是什么?”

这是一个可爱的卡通鼬鼠CG,画着很大的眼睛。但那个可爱的鼬鼠身上缠满了绷带,到处都扎着注射器,处处都渗着血。

“‘Slim Shape(瘦形)’!——这是我的名字!职业的话,可以说是“世纪大反派”吧?”

绷带鼬鼠一边做出像美国动画电影里扭曲得弯弯曲曲的样子,一边欢快地说着。

“可喜可贺!你们好像平安地从炸弹魔的攻击中幸存下来了吧?但是你们实际上现在正面临着非常严重的问题。毕竟,你们已经被警察标记为爆炸案的主犯了!HAHAHAHA!”

它高声大笑起来。

“什、什么情况?”

“可别忘记药店装了防盗摄像头呐。HEY,年轻的小姐,你没忘记你干的事吧?你手里紧紧握着的是什么东西?”

滨田听了之后,战战兢兢地打开了紧握着的手。有好几张一千日元和一万日元面值的纸币在手里被皱巴巴地捏成一团。

“钱——忘记还了!”

滨田的惨叫声被绷带鼬鼠的笑声给盖住了。

“抢劫啊,这是!”

“那、那是因为我也没有办法啊——”

“对、对啊。我们是为了逃跑,那个时候——”

“嗯嗯,我知道,我知道哟,你们的想法都很——好,呢。”

鼬鼠双臂交叉,点了点头。

“但是,现实是由误解和误会组成的!瞧!”

鼬鼠迅速将双手指向屏幕后方。然后那里突然打开了一个窗口。

“好,就在刚才,今天的下午四点五十七分——”

这是一个电视新闻节目。

结城和滨田一齐惊讶地看向屏幕。

“——发生了抢劫事件。”

播音员不带感情神情淡漠地说着话。

“罪犯用炸弹炸毁了药店,趁着这个机会抢劫财物,作案者是年轻男女组成的两人组,他们互相称呼对方为’Holy’和’Ghost’,警察似乎认为这可能是未成年人犯罪——”

“…………”

“…………”

结城和滨田都惊呆了。

屏幕上播放着被药店的监控摄像头拍摄下的“男女二人组”。画面虽然很粗糙,但毫无疑问是捕捉到了刚才收银台的骚动场面。

“就是这么回事!”

Slim Shape笑着说道。

“就这么下去的话,就会被警察盘问,然后很快就被送上绞刑架。现在,你们要想把自己从当下的危机中拯救出来,只有一个办法——向全世界证明自己的清白。(现在)就这样下去的话,以后不管警察公开发表什么样的信息,贴在你们身上的污名一辈子也不会消失。怎么样,‘Holy & Ghost’的各位们,哟——”

“什、什么?你……是什么人?你在说什么?”

结城困惑地问道。然后鼬鼠说了一句,

“Rock Bottom(谷底)。”

(译注:Rock Bottom的出处来自于Eminem第二张专辑《The Slim Shady LP》中的一首同名歌曲。)

但是说的话却听不懂。

“……哈?你说什么?”

“这东西是不祥的、恐怖的、威胁世界的遗产。这是去年夏秋之际死去的一个男人留下的——所有的坏蛋都被这东西所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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