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娜岐美大人 七章

1

一步步地登上石阶。在见到我出现在院子里的瞬间,村民们一齐欢呼了起来。

身着白无垢新娘装的我引发了他们的掌声以及喝彩。

“小夜子!你好漂亮哟!”

“小夜子,当我老婆吧!”

在村民们的欢呼声中,有些人乱开着玩笑,而我则继续保持着若无其事的笑容,沿着参道往祭坛走去。

在村民们所待的雏坛上,我在最前排看到了姑妈和祖父的身影。虽然我故意不去注意他们,但在和祖父的眼神交汇的瞬间,祖父就用一副无比自豪的表情轻轻对我点了点头。这让我感到了一阵暖意。

我走到了祭坛前。担任宫司的姑父以及扮演新郎的柄干秦辅都在那等着我。我毕恭毕敬地向祭坛行了一礼。站在我身旁的柄干秦辅用目光注视着我,而我却刻意地在避开他的视线。

“小夜子,你真漂亮啊。”

柄干似乎完全不在乎我的想法,亲昵地凑到我耳边和我说了这句悄悄话。难道他觉得这句话会让我露出笑容吗?我决定彻底无视他,等待仪式的开始。

“现在开始执行‘降神仪式’,巫女和新郎上前来。”

伴随着开始的信号,喧闹的村民安静了下来。姑父面朝着祭坛开始咏唱祝词。我们正面的篝火开始燃烧了起来,火星从高耸的火焰里飞散出来。我一边看着火星上升到了比墨汁还要浓郁的黑暗之中,一边舔了下被我涂红了的嘴唇。

只要履行完这次仪式的职责,之后的事情都与我没有关系。不管村子会变成怎样,苇原家和柄干家将如何相处,这些事都与我毫无瓜葛。

我稍微用余光看了旁边一眼,正巧与嘴角上登的柄干对上了目光。我很清楚,这个男人会在仪式结束之后用强硬的手段让我跟他在一起。虽然这个仪式只是走个形式,但到时他肯定会说我们是已经举行过婚礼的夫妻,然后再搬出我们两家的关系,用尽各种手段把我困在这个村子里。

我绝对不会顺从他们的意愿。不管被说什么,我都要坚持自己的决定。仪式成功之后,我会立马回到苇原宅里,和久美一起待到早上,等天一亮就离开村子。就在我心里默默下定决心的时候,我的后颈处突然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让人不安的触感。

这是一场二十三年才举行一次的仪式。我的四周摆满了祭祀用的道具,围满了前来观看事态发展的村民。因为这些布置,此处被笼上了一层神圣的气息。然而不知以何为契机,这里的气氛突然变了。仿佛有个根本不应存在于世的邪恶物体将要从黑暗中爬出来似的,这种沉重的压迫感让我无论是肉体还是内心都倍感煎熬。为了找到这份违和感的来源,我不断扫视着周围,然而却什么也没有找到。姑父依旧保持着固定的速度在咏唱祝词,柄干的样子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似乎他们什么也察觉不到。

就在这时,篝火突然毫无征兆地开始轻轻摇曳。明明是个无风的夜晚,但篝火摇曳的样子明显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煽动了似的。不知从哪里“嗖”地刮来了一阵温热的风,风中还夹杂着甜到发腻的腐臭气息。

突然,一股呕吐感向我袭来,令我差点直接吐了出来。此时,我整张脸都已挤作一团。就在我打算用手捂住嘴巴时,我注意到姑父和柄干似乎都没有闻到这股臭味。

我也不知道背对着我的姑父此时是什么表情,不过,在我身旁的柄干好像已经无聊到开始摇晃身体了。他那坦然的样子似乎丝毫没有感受到这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为什么只有我闻到?”我没有说出来,只是在心里默默地问自己。与此同时,我在视线尽头好像看见了什么。我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目光聚焦在了放在祭坛上的小匣子上。

那是个红底黑色花纹的老旧匣子。我对这东西有印象。

那是奶奶还活着的时候。我有次进过前殿后面的小屋子。是奶奶牵着我的手进去的,那房间里面很狭窄,但却摆满了新娘的服装,对我来说宛如梦境一般。华美精致又别出心裁的和服加上作为点睛之笔的腰带,甚至连发簪梳子这些小物件都闪烁着耀眼的光辉。年幼的我完全沉迷于其中。虽然奶奶允许我把这些东西拿在手上看,但却不允许我将它们戴在或穿在身上。我问奶奶为什么,奶奶是这样和我说的:

“因为那是‘泣女大人’的东西哟。”

那个房间里面有一个小祭坛,上面供奉着的就是那个小匣子。也不知道那东西究竟是多久以前的,不过总给人一种古老到快要被遗忘般难以接近的感觉。

我问里面装了什么,奶奶落寞地告诉我:“是御神体”。“御神体”,当时的我还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不过,我隠约能从那东西中感到一种恐惧。那是一种绝对不能去触碰它的神圣感,但同时又无比的悲伤,是一种虚幻得仿佛要将无处发泄的叹息都塞进去的感觉。那个匣子如今又再次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我能从中感受到更大的异样感。匣子上有条很大的裂痕,四个角也被磨得不成样子了。就算这东西再怎么古老,都伤成这个样子了,直接换个新的不好吗?收纳御神体的匣子为什么会受到如此的对待呢?我直接想到了这个问题。就在此时,有个黑色的东西从匣子的裂缝中漏了出来,那东西像一阵烟雾似的缓缓上升。我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然后紧张地看向身旁的柄干。他的表情还是老样子,甚至开始不停地打着呵欠。姑父也和刚才一样,继续咏唱着祝词。似乎只有我一个人能看到似的。

然而就在此时,从匣子里爬出的那个像黑烟一样的东西开始像触手一样突然变得活跃,并朝着我的方向爬了过来。我此刻被吓坏了,连叫也叫不出来,整个人就仿佛被冻住了一般。那黑色的东西悄无声息地朝着我这边然近,最终来到了我的脚边。然后,它就像是一条蛇一样,以灵活的动作迅速钻进了我和服下摆之中。下一刻,我就感觉有某种物体压在了我的脚踝上。我看到自己的脚尖渐渐失去了血色,就像浸在了冰水里似的,渐渐失去了知觉。

“不要!放开我!”

我在心里大喊,然而事情却没有任何改变。那种冰冷的感觉反而在渐渐上升。从小腿到膝盖再到大腿、下体,甚至还到了腹部和胸部,就这么一会儿,那东西就开始支配起了我的身体,夺走了我的感官。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身上全是冷汗,呼吸也十分急促。

“怎么了小夜子?你没事吧……?”

察觉异样的姑父转过身来,用惊讶的表情看着我。我想说话,但大脑已经一片空白,完全想不出该说什么。在此期间,我身体的自由也渐渐被剥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真的是御神体被污染了吗……再这样下去的话……”

我的身体发生了异变。姑父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边自言自语边转头看向雏坛那边。祖父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周围的村民也开始议论纷纷。冲过来的祖父刚想要伸手触碰我的身体,但又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动作停顿了下来。

“小夜子,坚持住。集中精神去接纳‘泣女大人’。”

“……我……做不到……这种……”

我的身体已经彻底失去了知觉,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我感觉身旁祖父的声音已渐行渐远,视线也越来越模糊。我已无力支撑身体,直接跪在了地上。手脚已失去了知觉,牙齿也直打顺。全身止不住冒出的冷汗令我很不舒服。

那个进到我身体里的黑色物体正在我的肌肤下爆发性地快速繁殖。现在,只有这个感觉显得格外真实。放弃抵抗的话,应该就能轻松了吧。虽然我的大脑很清楚,但身体却毫不听我指挥地在反抗着。

我的身体本能地在强烈抗拒着从那匣子里爬出的东西。

“小夜子!不行啊,是要去接纳,不要拒绝‘泣女大人’。”

“做……到……我……做不到啊!”

我听着像是从远处传来的祖父的怒吼声,用力左右摆头。

我感受到的不仅仅是疼痛和痛苦,还有愤怒、憎恶、哀叹、悲伤。各种各样的感觉和感情都在我体内翻涌,化作一阵阵海浪向我袭来。

我一边无声地叫喊着,一边拼命地抵抗那个身份不明的物体。

“救救我……尚人君……”

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将这句话脱口而出。

曾经的情景在我的眼前被唤醒。就在我一直追寻的他的脸庞出现在眼前的瞬间,那个绷到极限的物体一下子被弹开了。

就在下一个瞬间,束缚着我身体的那份痛苦就像是一场谎言般烟消云散了。我的心灵和身体都被从那个黑色沉淀物中解救了出来,模糊的视线又开始渐渐清晰了。

“小夜子……你……”

祖父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然后又转为土色。连刚刚无聊到在打呵欠的柄干如今也惊讶得瞪大眼睛,半张着嘴。

“什么……你干了什么!”

祖父粗暴地怒吼着。他的这份焦虑和不安很快扩散到了村民之中。之前只是默默观望着事态发展的村民们此时嘴里都开始说起不安与焦虑的话来。

“失败了!失败啦!”

“会怎么样呢?这个村子,还有,泣女大人,呢?”

“会发生不得了的事情……这还是第一次啊……”

村民们都开始叫嚷了起来。焦躁和不安的情绪一下子就扩散开了。没过多久,这些情绪就转变成了愤怒。村民们将矛头对准了我。

“小夜子,你都做了些什么?为什么要拒绝‘泣女大人’?”

面对如此苛责的语气,我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放弃了履行巫女的职责。但是,与干了不得了的事情相反,我内心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厌恶感。我的四肢像被绑住了一样,呼吸也很困难,五脏六腑像是被绞了般痛苦,还有已经蔓延到身体各个角落的那种压倒性的不快感。那个邪恶的物体不仅吞噬着我的肉体,还要连我的心灵都一同吞噬掉。那是死于非命的女性堕落而成的灵魂残渣。我根本不可能接纳那么污秽的物体进入到自己的身体里。同时,我对强行要求我做这件事的这些人也生产生了强烈的厌恶感。

“我……”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而柄干则像是在对不会说话的我落井下石般吵闹道:

“和我没关系啊。都是这家伙的错,苇原家的女儿……放弃了履行巫女的职责。”

因为他的这句话,村民们充满愤怒的眼神开始像一支支弓箭般朝我射了过来。他们嘴里叫骂着,说我放弃履行巫女的职责,责备我不知廉耻,怒吼着叫我负责任。刚才还像家人般亲切待我之人如今全都在一起攻击我。这无数张对我指指点点大声谩骂的脸,如今在我看来全都变成了陌生人的脸。

“真不愧是哥哥的女儿啊。就不应该指望你。”

姑妈用失望且焦急的语气数落着我。

“虽说你爹是稻守村出身,但说到底,对于你这种外人来说,这担子还是太沉重了。”

菊野老师生气地吐出了这句话。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无情的责难指向了我。我沐浴在如潮水般涌来的话语和冷眼中,感受到了一股完全不同于之前折磨我的感觉,但比那还要恐怖数倍的恶意。我无可奈何,只得痛苦地抱头蹲在原地。

“不要……不要……不要责备我!”

我在心里呐喊的同时,谩骂的暴风雨反而变得更加猛烈。这些话语不仅作为语言折磨着我,还化作无形的刀刃带着疼痛向我刺来。

终于,我无法再忍受这些毫不留情的恶语,站起身径直跑了起来。

“小夜子!等等,小夜子!”

我在身后祖父的叫声中从前殿旁边穿了过去,径直跑进了森林里。因为踩到了白无垢的下摆,我好几次都差点摔倒,但我还是继续奔跑着,根本没去思考要跑向何处。即使呼吸愈发急促,心脏都仿佛快要破裂,我也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我不光想要借此逃离仪式,同时还想要逃离这个村子。我想要逃离这个重复了不知多少代人的不吉宿命。

我就这样在黑暗中不知跑了多久。终于,体力己经到达极限的我被泥泞的土地和杂草给绊了一跤。跌倒的时候,我都没有做保护动作,直接一头栽进了混合着雪与泥土的泥泞当中。我的和服上沾满了泥,脚上的草鞋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我就这样趴在地上,没有起身,也忘了寒冷,只是一个劲地哭泣着。我就一直这样哭泣着,想要稍微发泄一下自己的悲惨境遇。

这三个星期以来,我为了村子鞠躬尽瘁,又是祓禊又是祈祷,还挑战了仪式。我既不是生在这个村子里的人,也不是长在这个村子里的人。家里人来问我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不太合适想要拒绝。但他们每个人都跑来拍我马屁奉承我,村子里的人也一个个来求我。整个村子都想要把巫女这个位置强加于我。

刚开始我故意装作不知此事,不屑一顾地和他们说村子里的事情与我无关。但我的想法还是渐渐被动揺了。那是因为我心生愧疚,开始对这事产生了犹豫。

奶奶去世以后我就不想接近这个村子了,或许是因为我下意识已经抛弃了这个村子吧。曾经度过的那些快乐时光,在有限的时间里与这里的朋友嬉戏打闹,玩得尽兴后才离开一一对我来说,这个村子不过是一年来一次的游玩场所罢了。但对于久美、柄干和刚清来说,这个村子是他们的故乡,也是他们今后所要生活的地方。守护这个村子对他们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他们才会为了这个仪式而拼命。

我被他们认真的态度打动了,也想助他们一臂之力。就算是我对于许多年来忘记了稻守村的赎罪吧,同时也算是我对在童年时期带给我快乐回忆的奶奶以及这个村子村民的报答。

所以我才接下了巫女这个位置。然而,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要这样怪我呢?为什么我会遭遇这样的对待呢?

即使我不停地这样问自己,答案也不会自己掉在我的面前。我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想要缓缓站起身来。

都无所谓了。随便找个地方。去找一个不会这样看不起我的地方。

我想要逃离这个束缚着我的可恨的村子,到其他地方去……

我用和服的袖子擦拭着自己已经不成样子的脸。在我准备站起身子的时候,突然从右脚踝传来了一阵剧烈的疼痛。应该是摔倒时扭伤的吧。我用手轻轻摸了摸,脚踝周围已经肿得不像话了。

“真是的,怎么这么倒霉……”

我一边独自感叹一边整理着自己凌乱的衣服,突然心里一惊。

揣在和服里的钥匙圈不见了。

“不见了……为什么会……?"

我一边像是在说梦话般嘀咕着,一边凝视着黑暗,然后趴在地上用已经冻僵了的手开始四处翻找。

没有。没有……哪里都找不到。

我又继续找了一阵子,但还是没有找到。就在我四肢趴在地上垂头丧气打算放弃之时,我的视线稍微抬了一下,正好发现在茂密的树丛中,也就是不远处的一根细长的树枝上,挂着一个带有毛绒玩具的钥匙圈。

这是唯一能证明我和尚人君在一起的证据。

“太好了……”

应该是在我摔倒时掉了出来,然后挂到了那上面。我松了口气,正要伸手去拿的时候,突然发现前方是个陡峭的斜坡。

差一点就滑下去了,我瞬间抱住了裸露在地面上的树根。

这个看不到尽头的斜坡就像是一张漆黑的大口一直向下延伸。一想到自己刚刚差点掉下去,我整个人都不寒而栗。

这次我小心翼翼地用力抓着附近的树根,把另一只手伸了出去。就离中指的指尖只有那么一丁点儿距离了,然而就差最后这么一步。

只要把身子再往前探出一点就能够到了。但是已经不能再继续往前探了。

“拜托了……再稍微……”

只有那个东西是我绝不能放弃的。那是我的宝物。因为那是连接着我和尚人君最后的回忆。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就在我猛地将身体探出的瞬间,从周围传来了仿佛能将黑暗撕裂的叫声。那声音既像是被愤怒支配的可怕吼叫,又像是从地狱下泄漏出来的亡者叹息。这两种元素交织在一起回响着。此时,从远方传来了村民们呼唤我名字的声音。他们那满是憎恶的表情再次从我的脑海闪过,我的身体条件反射地僵住了。因为这个原因,集中在指尖的意识也跟着突然放松了下来。

抓着树根的手一滑。我瞬间抓住了钥匙环,然后将钥匙环按在了自己的胸口。在一阵轻飘飘的漂浮感之后,我的身体一边与斜坡激烈碰撞着一边往下滑落。

肩膀、手腕、脚、腰,身体的每个地方都疼得不得了。最后,我的头部受到了一记重击,我直接失去了意识。

也不知道是在做梦还是产生了幻觉,我感觉自己飞到了一个虚无缥缈之地。

不知道飞到了哪里,也不知道穿越到了什么时候。

那肯定是自己内心深处的记忆吧。

我不想再唤起这些记忆一一然而却不能为自己所愿。

“一一都已经结束了吧。”

“等……等一下嘛。我都说过多少次了,狭间君的事情就是个误会。尚人君,你明明说过会相信我的。”

我哀求着握住了他的手。

然而,我的手很快就被他甩开了。尚人君扭过头来,用我从未见过的凶恶表情瞪着我。

“不只是这样。该怎么说呢?我已经累了……”

“累了?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好说的,我们就此别过吧。”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呢?告诉我好吗?”

对于不肯罢休的我,尚人君毫不掩饰地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并叹了口气。

这是他真的不爽时才会出现的表情。

我急忙摆好架势,但为时已晩。我左眼那片区域受到了一阵冲击。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没有什么为什么。是你太烦了人了!不管什么事情都要问我。差不多行了啊!”

“对……对不起!也是呢。是我太烦人了呢。但是我……”

就在我抬头的瞬间,尚人君突然一脚踢了过来。我急忙用手护住脸部。这次是赶上了,要是再晚点就直接踢中鼻梁了。

但我还是没能完全扛住冲击。倒向后方的我后脑勺直接撞在了床沿上。从脑袋到背部都痛得发麻,眼前的景象也变得晃眼起来。

“但什么是?真是的,你真的好烦啊!”

“对不起……对不起啊……。”

尚人君愤怒地不停叹着气。他拿出烟放在嘴里,将其点燃。

“无论如何,都要分手是吗?”

我向背对着我一边抖腿一边吐着白烟的尚人君问出了这个问题,但他却根本没有回头。如果是平时的话,他施暴之后明明会变得很温柔的。

“你是在和阳子交往吗?”

尚人君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便转过身来。我条件反射地弯下了腰。

然而,这次我并没有挨揍。尚人君低着头将烟吐了出来,然后把烟蒂按在了烟灰缸里。

“这有什么?你管得着吗?”

“等,请等一下,你等一下啊。”

尚人君说完就打算离开。我追了上去,不断地向他恳求着。

我如今已不记得当时自己说了些什么了。不过,我想,如果那些话被第三者听到的话,肯定会当场失笑吧。

“放开!我就是受不了你这方面,要我说多少次你才明白啊。我已经受够你了!”

“不要,我不要。不要和我分开。等等我,等……。”

“你放开我啊!”

我抓住了正打算从玄关离开的尚人君的包,想要追上他,然而他毫不犹豫地回头就给我了一下。我狼狈不堪地摔倒在地,然后一个链子已经断掉的小狗布偶滚到了我的眼前。

“啊!被扯掉了。”

尚人君不带任何感情地嘟嚷了一声。

“对不起,我马上修好。没事的,没事……。”

我马上将布偶捡了起来,打算将手伸向尚人君的包。然而伴随着一声沙哑的“我不要了”,我的手被用力拨开。尚人君的话中没有一丝情感。

“这可是我们两人第一次约会时买的啊。就在JR塔的商店里,你不记得了吗?我们买了一对,我一直很小心地在用它。”

“那又怎么样?那只是你自己说想要的吧。”

“尚人……君……”

看着我愕然的表情,尚人君皱起了眉头,脸上写满了不快。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就是受不了你这点。都说了不能再和你继续交往下去了。”

这是我亲耳听到尚人君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尚人君看也不看留在我手上的布偶,径直走出了房间。

他就这样从我面前离开了。

从那天起,我的心就像是被开了一个大洞,空荡荡的。即使是已过去六年的今天,我心里的那个大洞依旧没有填上。我还是想着尚人君。

不是任何人,就只是他。

只是尚人君。

*

当我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已经在神社的院子里了。

祭坛前方盖着一块白色的布,我就躺在上面。我想要起身,但身体却不听使唤,只是稍微一动就有剧烈的刺痛袭向全身。新娘的服装上沾满了泥土,而且各处都有血渗出来。暴露在服装外的左臂手肘处有一根白色的骨头伸了出来,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拇指也弯向了根本不可能弯曲的方向。

“啊啊啊”

我的声音己经微弱到算不上惨叫了。久美似乎是看出了我对自己悲惨现状的恐惧,于是在旁边探出脸来。

“小夜子姐,没事吧……?”

久美那已经听习惯了的,和往常一样的声音让我打心底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我的眼眶一下子便感到了一阵暖意,眼泪蒯喇地开始往下掉。

“好痛啊!久美……帮帮我……”

“是啊!很痛呢。可怜的小夜子姐,已经没事了。”

久美用手绢轻轻地擦拭着我的脸颊,眼看着白色的手绢一点一点被染成了红色。

“把……带……医院……”

还没等我把话说完,久美就不断点起头来。

“嗯,嗯,我知道的。仪式马上就能重新开始了。等顺利结束之后,马上就带你去找医生。”

“……诶?”

我的体温瞬间骤降下去。

久美低头看着仿佛已经冻结的我,脸上依旧保持着那副笑容。

“只要仪式一结束,小夜子姐就能恢复自由了哟。所以,再稍微坚持一下。”

她温柔地对我进行说明。

“久美……什么……?”

“没错。正因为你的身体成了这副样子,所以才要赶紧结束仪式。”

在久美身旁,姑妈用同样的表情看着我。她依旧展露着平日那种笑容,但从她嘴里说出的话却怎么听都觉得奇怪。

在这种情况下……明明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却还要进行仪式吗?

不给我处理一下,就让我这样躺在这里?然后任由那个物体再一次进到我的身体里……?

拖着疼痛不堪的身体,我凶狠地朝四周看了一圈。村民们全都面无表情地围在附近。没有一个人担心我的安危,他们全都在期待仪式再次进行。

“达久,再次进行‘降神仪式‘。”

那声音干涩且听不出其中带有任何感情。收到指令的姑父再次开始咏唱祝词。

“不……不要……快停……下……"

我声嘶力竭地反抗。然而,我的声音却没有传到任何一个人的耳朵里。渗在和服上的血迹扩散得越来越大,有些地方都变成了黑色。

再不赶紧止血的话,真的会死的。

“救……命……"

我像是在乞求般望向久美和姑妈。但她们连看都没有朝我这边看上一眼,脸上仿佛戴着面具般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祭坛。在稍微远一点的位置,我看见了柄干秦辅。他的额头上渗着汗珠,而且还在微微颤抖。

姑父的祝词产生了作用。和刚才一样,从收纳御神体的匣子里再次爬出了一个类似于黑烟的东西。那东西轻飘飘地浮在空中,慢慢地朝我这边逼近。

“不要呀。”

就算我想逃或是想反抗,在现在这种情况下都无济于事了。

在我不能移动分毫的身体里,某种既黑暗又冰冷的东西大肆涌了上来。

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好像被咬断了似的,不停有断断续续的刺痛感传来。我的身体开始剧烈地痉挛起来。我清清楚楚地感到,有什么东西正从我的指尖、脚尖以惊人的速度侵蚀着我的身体。我身体的自由瞬间被剥夺,甚至连最后残存的意识也一点一点地被侵蚀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遭遇这种事情呢?

在朦胧的意识中,我不断向自己发问。

一一没有一个人考虑过我的感受,也没有一个人来帮助我,全都只能靠我自己。

在我逐渐丧失的意识中,咕嘟咕嘟地涌现出了难以遏制的愤怒。那是想要将眼前的一切都烧个精光的压倒性的愤怒。

一一不可以原谅,永远不可以原谅!我无法原谅你们!我慢慢起身,但这一切并非由我的意识所控制。刚才感受到的像刀割一般的疼痛感已经烟消云散了。

久美和姑妈惊呼一声后,露出一副惊愕的表情,不断地向后退着。

一一好恨啊……好恨啊……无法原谅……

我在脑海中不断重复着这几句诅咒。好像有什么东西被触发了似的,愤怒、憎恶都不受控制地沸腾了。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帮助我呢……?

村民们看到站起来的我,纷纷骚动了起来。他们开始困惑地叽叽喳喳个不停,而我则用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怒吼。那是我来自灵魂深处的,带着积攒已久的怨气的呐喊。

然后他们全都不说话了,像是见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似的凝视着我,有人甚至直接失去意识晕倒了。

——为什么不过来呢……?

姑父甚至忘记了要继续咏唱祝词,直接瘫坐在了地上。祖父则像是丢了魂似的呆立在原地。当然,他也在用惊愕的眼神看着我。

“难道……,泣女大人,……”

说完这句话后,祖父陷入了沉默。

在场的所有人都用畏惧的眼神看着我。明明刚才还看不起我,无情地说着那些难听的话,现在却怕我怕得全身发抖,甚至没有办法拔腿逃走。

——怎么了?为什么?

我很想这么询问,但怎么也说不出话来。每当我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就会有血和胃酸以及其他莫名其妙的东西大量地从口中涌出来,然后顺着下巴往下流。

“呀啊啊啊啊啊!”

突然叫出来的是柄干。他指着我“怪物!怪物啊!”不停地叫喊着。

一一怪物?我?

不仅是柄干,包括久美、姑妈还有姑父在内的所有村民都用带着恐惧的眼神凝视着我。

一一不要啊!不要看我!

我又再次叫了出来。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那尖锐刺耳的声音竟然响彻了整个夜空。

一一不要看我。

我无数次地重复着这句话。

一一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不要看我。

扑哧一声,突然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裂开了。

我用指尖按在自己的眼睑上,然后用力地往里挤压。没过多久,眼睑上的皮肤就裂开了,伴随着湿润的触感,我的视线逐渐模糊了起来。紧接着,第二指节、第三指节乃至整根手指都按了进去。眼睛周围的皮肤因为拉扯而被撕裂,形成了扭曲的模样。我像是在撬着眼窝一样,一边旋转着手指,一边将它往里按,然后把已经抓稳的眼球拔了出来。伴随着视觉神经被顺滑拖拽出来的感觉,我的两只眼睛就这样被自己挖了出来。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人再看我了。我也不用再去看任何人了。当然也包括那些充满恶意的面孔。我可以和那些可怕的眼神永别了。是啊,已经不会被任何人……

“呀啊啊啊啊!怪物啊!”

吵闹的声音依旧在我身边响起。虽然不知道那是谁的声音,但是很吵。我把刚刚取出来的眼球丢掉,然后伸手抓住了那个发出声音的人。

“不要啊!放……放开……呀啊啊啊!”

——安静点,别吵了。

那人在我手里发出了异乎寻常的惨叫。对此,我也跟着吼叫起来。虽然无法很好地用语言表达出来,但在下一个瞬间,对方像是变成人偶了一样,老实地一动也不动了。

我叫了一会儿后,就把那人的两只眼睛挖了出来。因为痛苦,那人嘴里一边叫喊着我听不明白的话语,一边奋力地挣扎着。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这个村里的男生都会虐待他们抓到的青蛙。男生们玩腻之后就会把青蛙摔死在柏油马路上,青蛙的内脏也会从肚子里翻出来。

我曾经特别对此厌恶,不愿看到那副画面,但如今却莫名地觉得那模样是如此地惹人怜爱。

“呀……救……啊啊啊……”

我将那个正在胡言乱语呻吟着的人衣服扒开,然后用双手直直地捅进了他的腹部。

“呀啊哦噢噢噢噢咳咳……咳……”

皮肤裂开了,肉也被分开了。我强行将捅开的那个洞撕扯得更大。此时此刻,我无比兴奋。

伴随着滑溜溜的触感,我将他的内脏一并拉了出来。血的味道既温暖又迷人,就在我用力咬下去的瞬间,整个人都被一种难以言表的舒适感给包裹住了。我沉迷于这个男人的身体。他被我死死压住却还没有失去知觉,嘴里嘶哑地发出“呜……啊啊……”的声音。

不对!不是这样的。这是青蛙。手脚被切开整个身体被摔在地面上,内脏散得到处都是却还在苟延残喘的可怜青蛙。

我随手将抓在手上的内脏撕成碎片,然后放进嘴里咀嚼了起来。在强烈食欲的驱使下,我一个劲地吃着这个男人。每当我的脸颊碰触到那温暖且带有血腥味的“青蛙内脏”,我整个人就进入到了那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恍惚感中。

一一啊啊!太美味了……

2

“你说那个怪物……是小夜子……?”

我一边重复着那那木的话,一边想着自己该如何正确理解这句话。

面对说不出话的我,那那木罕见地露出了心痛的表情。

“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那个身着白无垢的怪物是‘泣女大人’吗?”

“对,没错。”

那那木坚定地回应到。

“不!不可能是小夜子!”

我下意识吼了出来。

“小夜子一直都在苇原家的独屋里啊。为了仪式一直祓禊,辰吉先生是这样说的……"

我用质问的眼神看向辰吉,而他却带着痛苦且扭曲的表情背过了身。我产生了一阵想要对他大喊“为什么不否认啊”的强烈冲动,但却被那那木打断了。

“我都说了,那只是你的误会。苇原小夜子在我们来之前就已经没在那个独屋里了。”

“你在说谎。肯定是在说谎。那那木先生,误会的应该是你,对吧?因为小夜子她一"

“不,他说的都是真的。"

完全已经慌不择言的我突然被一个耳熟又无情的声音打断了。

我吓了一跳,将视线向周围扫视。一个熟悉的女性身影从前殿的后方走了出来。

“没错,确实是你的误会。”

有川弥生用平淡的语气对我说出了这句话。

“有川小姐……你还……活着……?”

“嗯,当然啦!”

因为我这副还没搞清楚事态的样子十分滑稽可笑,弥生捂住嘴笑出了声。但我很快就分辨出那并非快乐的笑容,其中充满了蔑视和嘲笑的意味。

“可是,刚才……”

我带着询问的眼神看向辰吉,他回过头用恶作剧般的坏笑看着我。

“谁说她被杀了。老身只是说根本没有那个女孩。”

伴随着辰吉的嘲笑声,弥生也跟着放声大笑起来。她带着相无掩饰的敌意无情地嘲笑着我,看向我的眼神中赤裸裸地展现着对我的蔑视与嫌弃。这一切与以往的她完全判若两人。

弥生还活着。我还以为她已经被村民抓住并杀掉了。可看她现在的样子,别说是带有明显的伤痕了,她甚至可以说是连一根汗毛都没有少。我一方面因为她的平安无事而安心了下来,另一方面又被一种强烈的违和感所圻磨,所以我无法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我的思绪全都纠缠到了一起,并已被强烈的挫败感击倒。我只能怀抱着像是乞求食物的雏鸟般的心情看向了那那木。

他见到弥生时也同样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但他并没有像我一样停止思考,过了一会儿就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点了好几下头。

“原来是这样啊!我虽然也有朝这个方向思考,但没想到真是这样。”

“那那木先生,我已经彻底摸不着头脑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几乎是在放弃思考的情况下问出了这句话,然后干等着能从那那木的嘴里听到可以让我欣然接受的答案。

“仓坂先生,你还没想通吗?有川弥生这个人从最开始就不存在。”

依旧还在抿嘴笑着的弥生仿佛已经看不下去了。她对我伸出了援手。

“你说什么……?"

“你真是够迟钝的啊!你好好想想。是谁把你带到这里来的?是谁说小夜子有危险并借此接近你,然后摆出一副担心害怕的样子来勾起你的关心的?来到这个村子之后,即使听到小夜子平安无事的消息也毫不退让,还任性地说什么不见到她本人就不回去的人又是谁?”

这些问题都不用去多想,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是你,全都是因为你,就是因为你我才会来到这里,我们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对,全都是我。不过呢,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一切哟。不管是‘泣女大人’仪式的真相,还是小夜子并不在那个独屋里,我都……"

弥生停顿了一下,用视线扫了下眼前的森林。

“——她每晚都以那副惨不忍睹的模样在村子里游荡啊。”

弥生一边凝望着黑暗深处,一边感慨道。看着她现在这个样子,我的脑海里开始重新播放起了我们第一天到稻守村时所发生的事。然后,我突然悟到了一个真相。我在宅子里看到了穿着白色和服的女性,然后我追着那个人来到了苇原神社。就在那时,我又在外面遇到了跟着我跑过来的弥生。然而这事从头到尾就是个谎言。她并不是跟着我跑过来的,而是装作“跟着我跑过来”的模样埋伏在一旁等待着我。

“那个穿白色和服的女性就是你。你还故意在和服外披了件羽织,就是想让我看见。为什么要那样做?"

弥生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

“为了让你相信小夜子就在这里,我可是付出了很大的力气啊。当然,第二天晩上被你看到纯属偶然。我都没有发现自己被你看到了,就直接进了地下通道。我也的确是太不小心了。”

弥生略带自嘲地说完之后,还哼了一声。

“这些都是为了让你相信小夜子还活着。只要时不时地让你见到那个身影,你想要见小夜子的心情就会愈发强烈,这样就能把你牢牢地拴在这个村子里了。为了这个,我可是花了不少心思呢。''一切正如弥生所说。每当我看见那个穿着白色和服的身影时,都会坚定地认为那就是小夜子。我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一切可能都是让我听信于他们的假象。滞留在这个村子里的我做梦都想不到一切都在按着他们的预期发展。

“当然,我们也有计算失误的地方。你想想,你来到村子的第一个晩上,我和你在这里说话的时候,‘泣女大人’不是真的来到了我们身边吗?那时候我是真的被吓破了胆啊。要是被她发现了的话,我们两人就会命丧当场。当时可真是千钧一发啊。”

那时候,弥生死死地捂住了我的嘴,拼了命地告诉我不要发出声响。正常来说,如果是想要躲避什么东西的话,应该会把我们躲进前殿时掉在地上的手电筒捡起来,但她却没有那样做,可见她知道自己当下的做法才是最正确的应对之法。

“因为某些原因,‘泣女大人'是看不见东西的,因此只要不发出声响就不会被发现。按理来说,只要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应该早就知道这回事了,但川沿先生却没有做到这一点。或许是因为被吓到而发出了惨叫吧,所以才遇到了那种事。”

从弥生的话里完全听不出她对此有一点惋惜之情。

“你全都知道……?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我看着弥生的脸。从她脸上我丝毫感受不到之前几次与她接触时的那份温柔。在雏坛上观礼的村民也都是一样,他们的感情好像都被冻结了,全是一副冷漠的表情。

此时,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贯穿了我的全身,我不禁地问道:

“你不是弥生……既然不是弥生,那么你是……你到底是什么人……?»

弥生并没有马上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盯着我们。她打心底享受着我被绝望击溃的模样。不仅如此,此刻她的脸上还刻满了施虐成性的笑容,似乎在琢磨着该如何将我逼向绝路。

“——苇原久美。”

突然,从耳边传来了那那木的声音。他并没有被现场的气氛给镇住,反而用像刀刃般锐利的眼神注视着弥生。

“跟背负着巫女职责的苇原小夜子共同生活在独屋里,苇原辰吉的孙女——这才是你的真实身份吧。”

“哼哼,答得好。比起恐怖小说家,你更像是个职业侦探昵。”弥生——不,是久美。她娇声娇气地像是在挖苦般说道。

苇原久美。我一边告诉自己这才是她真正的名字,一边又重新注视着她。像这样得知真相之后,我莫名地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好像终于把她的名字和这张脸对上号了似的。比起感到惊讶,我似乎早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原来如此,你确实很厉害。苇原小夜子的失踪并不是在三个星期之前,而是在半年以前。半年前举行的仪式失败后,与‘泣女大人’合为一体的苇原小夜子就开始每天夜里在村子里徘徊。平静祥和的村庄突然变得阴暗煞气起来。除了川沿先生,应该还有许许多多我们所不知道的人死在了‘泣女大人’的手里吧。”

面对自信十足的那那木,久美陷入了沉默。毫无疑问,她是在肯定那那木的说法。我一边听着两人的对话,一边想起了另一件事。

白天的时候,我在河边看到的那几个村民。他们好像并没有积极地投入到祭典的准备中,而是一同将手工制作的木舟放进河里。那行为让我们联想到了放河灯,现在回想,那其实是在吊唁死者才对。

也就是说,灯笼上所写的名字正是这半年来死于‘泣女大人’手上的亡灵。会在白天做这种事也是因为他们知道到了夜里,泣女大人'就会在村子里游荡。他们不正是因为家人的惨死才切身体会到了‘泣女大人’的恐怖吗?

我一边在心里肯定着自己的推断,一边开始认真倾听那那木所说的话。

“如果再不想个办法的话,村子就要彻底灭亡了。然而,就算请来祈祷师或灵媒师也不一定能对付得了‘泣女大人’。所以你们才决定再重新举行一次仪式。只要这次能顺利举行婚礼让‘泣女大人’得到满足的话,又可以再将其封印二十三年了。仪式除了巫女以外,还有一个必要条件,那就是新郎的扮演者。上一次仪式上,新郎应该是没起到什么作用吧。这或许就是导致仪式失败的重大原因。”

“对,你说得没错。”

久美并没有否定那那木的说法,而是认同地点了点头。

“小夜子并没有原谅柄干秦辅。如果巫女和新郎之前有某种羁绊的话,在巫女精神不安时,新郎就可以成为巫女的精神支柱,以减轻巫女的心理负担。而柄干秦辅对于小夜子来说根本就不值得寄托。当然,失败的原因不仅于此。最根本的原因是那个外来作家和女摄像师。都是因为他俩,才让我们前功尽弃。”

久美咬牙切齿地吐出了这句话。

“你是在说大友先生和冢原小姐吗?”那那木问出了这个问题。

“对!就是那两个家伙!”久美恶狠狠地点头说道。她毫不掩饰地表达着她的愤怒。

“那两个人仗着我们不好对他们指责什么就随便在村子里走动,到处给我们惹麻烦,最后居然还打算把御神体带出去。多亏父亲及时发现赶忙阻止,御神体才没有被盗走。但因为某些原因还是导致了御神体受损,因此‘泣女大人’的状态才会变得不太稳定。”

“原本应该静静沉睡在匣子里的‘泣女大人’沾染了不洁之气,这才给仪式带来了不好的影响。被污染的‘泣女大人’无法和小夜子很好地融为一体。”

那那木仿佛亲眼目睹了此事一般,流畅地讲述着当时的情况。从没有任何人打断他来看,实际情况应该八九不离十吧。

“如果没有御神体受损这件事,一切都会按照计划顺利进行。小夜子是个责任心很强的人,不管扮演新郎的是柄干还是其他人,仪式应该都会顺利地完成。仪式失败了肯定是那两个人的错。要不是他们,御神体怎么会遭到污染呢?事情就不会发展成今天这个样子!”

久美大声吼着,那张苍白的脸因愤怒而扭曲。她咬住下嘴唇,用颤抖的拳头不停用力敲打着自己的大腿。

“所以你们就杀了他们两个,对吗?”

突如其来的这句话让我吓了一跳。久美的嘴角弯成了月牙状,露出了阴险的笑容。

“没错!我们对他们进行了惩罚。逃走的那个女人也被我们抓住然后杀掉了。可是,就算杀了他们也没有任何作用。死去的村民不可能再活过来。即使已经过去了半年,小夜子也没能从那个状态恢复过来!”

久美再次厉声大吼。对于村民来说,什么都不懂的外来者因为好奇而导致仪式失败,他们会如此愤怒也是合情合理。也正因如此,他们才会对那那木和佐沼心存戒备,对二人的厌恶也表现得淋漓尽致。

“因为仪式失败,小夜子把柄干秦辅给杀掉了。虽然一切都发生得很突然,大家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但我却直接去了前殿,把关押着的那个男人给杀掉了。”

此时,久美那布满红色血丝的眼睛已经瞪得不能再大,原本端正的脸庞也因为激动而扭曲变形。从她的喉咙深处隐约传来了类似抽泣的声音。

她在笑。她回想起杀人的感觉,然后笑了出来。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杀人犯,不再是我前几日认识的那个名叫有川弥生的女性了。

“在我杀害男人的时候,那个女人趁机跑掉了。我们连夜进行了搜山,很快就把她抓住了。然后,我用砍刀把那个叫唤个不停的女人的头给砍了下来。一刀,一刀,再一刀……”

久美的笑容变得更加扭曲,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疯狂。在她兴高采烈地讲述完杀害冢原蓝子的过程后,突然很心烦地咂了下嘴。

“但真没想到她居然把视频上传到网站上去了。因为这个又惹来了不该来的人。”

久美用蛇蝎般的眼神看向那那木。可是,那那木不仅没有丝毫的慌乱,反而像是对此事感到很佩服似的点了点头。原本想要用眼神在那那木身上开一个洞的久美突然移开了视线。她调整了一下呼吸,将因愤怒而扭曲的表情暂时恢复了原状,然后继续说道:

“话先说在前面,我从未觉得杀掉他们是在做坏事。村里的每个人都是这样想的。说起来,村子会变成现在这幅样子,也都是因为那两个家伙。就算把他们杀了也难解大家心头之恨。”

“话虽如此,但聚众实施私刑也是违法的。还是说,你们觉得为了村子而杀人是正确的吗?”

久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好像根本懒得与那那木争论。

“……杀害佐沼先生的也是你吗?”

我将脑海中最坏的那个设想问了出来。久美耸了耸肩,丝毫没有打算掩饰这件事,甚至高高在上地对我点了点头。

“没错!就是我干的。趁你们在房间里聊天的时候,我通过那条地下通道到了神社,正好看到那个佐沼好像在那边找着什么东西似的。那家伙对我毫无戒备,我便趁其不备狠狠地捅了他一刀。当然,一刀还远远不够。我每捅他一刀,他都像杀猪似的哭叫着,还哀求我饶他一命,说什么自己再也不会管这件事了,立马就离开村子。哼!他一开始不来不就好了吗?真是个愚蠢的男人。最后他还说我是疯子,是杀人狂。听到这,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于是我慢慢地折磨他,不让他轻易地死去,直到最后才终于了结了他。”

说着这些话,久美的脸上竟然充满了自豪感,仿佛她是在挥舞正义的铁锤来制裁那对男女和佐沼一样。她似乎丝毫没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任何问题,娇气的声音响彻整片黑暗。

我从心底感到了恐惧。虽说是为了村子,但久美对杀人这件事毫无悔意,甚至还在放肆发笑,而知道她罪行的村民不但不责备她,反而一起替她隐瞒所犯下的罪行。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我感到害怕。

这太不正常了。此时,我才很不情愿地确定,这村子毫无疑问是个与世隔绝的魔境。

“不可原谅……你们根本不可原谅!”

“你说错了,不可原谅的应该是那些人才对。我们从那以后每天晚上都生活在死亡的阴影下。每天晩上都听着那个恐怖的声音入眠,天一亮就担心又有谁会横尸街头。在这种乡下,村子里的人就像是一个大家庭一样,我们每个人都是家族的一员。你们真能明白每天都面对可能失去家人的恐惧到底是有多痛苦吗?”

久美以几乎要扑上来的气势向我探出了身子。她那已经失去光彩的眼睛瞪得溜圆,鼻尖都快要碰到我的脸了。

“你肯定不懂吧。那个叫佐沼的男人也是一样。他完全搞错了,所以到最后都还表现得自己好像是受害者一样。”

久美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内心的厌恶感。

“不过嘛,我们也没打算让你们真的去理解。毕竟事到如今,死人也不可能复活了,不是吗?去想那些事也只是浪费时间。”

久美夸张地摊开双手,滑稽地歪着脑袋。

这一刻,有那么一瞬间,我从久美这个冷血杀人犯的表情中看到了深切的悲伤与怨恨。或许在这半年里,被“小夜子”夺去的生命中就有她所珍视的对象吧。正是因为失去无可替代之人所产生的失落与悲痛,才激化了她内心的愤怒,才导致她做出如此疯狂的行为。

我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这些事,令我无意间对她产生了同情。

“总之,现在必须要尽快重新举行仪式。那么,首先就需要有人来扮演新郎。村子里已经没有人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扮演这个角色了,而且大家也不知道有谁能够肩负起这样的重任,也没办法确认谁才是最适合的人选。大家会这样想也是合理的。就算再举行一次仪式,如果小夜子对新郎不中意的话,仪式还是会失败吧。所以新郎的人选必须得慎重考虑。”

久美轻轻叹了口气。

“那就要反向思考了。想想小夜子心里最挂念的是谁,对吧?ヽ她无精打采地看向了我。

“这个时候,首先被选中的就是仓坂君啊。”

面对那那木寻求确认的话语,久美一边点了点头,一边又再次看向了我。

“我虽然知道你是个殴打女人的人渣,但我还是能深切理解始终无法忘记你的小夜子的心情。不得不承认,在这件事上,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

久美那张端正的脸上写满了对我的厌恶。她似乎无法接受小夜子对我的感情是那么坚定。

“和你在一起的时间里,我可是恶心得不得了。都像那样和小夜子分手了,居然还有脸来见她。我在心里咒骂了你无数次。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肯定早就把你杀了。”

面对久美俯视我的冰冷眼神,我说不出话来了。

对小夜子自然是不必多说,光是想着这几天的时间里,久美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在与我相处,我的大脑就已经一片空白了。

“太漫长了。虽然仅仅只有半年,但却是我人生中度过得最漫长的时间。不过这一切在今晚都会结束了。终于能结束了,你们说是吧!”

久美大声喊着,回头看向村民们。这一刻,村民们发出了同样的欢呼声。那是从灵魂深处发出的呐喊。一阵强烈的恐惧令我感觉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被抽干了一样。不正常的不只是久美。这个村子本身就已经变得不正常了。因仪式失败而失去亲人的人们,他们用暴力解决了导致这种结果的祸根——也就是所谓的外来者,这半年以来每天晚上都要闭上眼睛、捂住耳朵,提心吊胆地生活在死亡的阴影下。这样的情况下,他们想到的方法就是再举行一次仪式。既不是逃离,也不是躲起来,而是为“泣女大人”准备一个新的新郎,再举行一次婚礼——正常的脑回路应该是很难想出这个方法的吧。

这一切并不是个人人性的扭曲,而是整个村子的问题。一想到这点,我就觉得实在是毛骨悚然。或许,这种支配着村民的不顾他人安危的残暴心理,才是“泣女大人”所带来的最大灾厄。

我远远望着高举双手欢呼的人群,心里不断感慨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含糊不清的笑声盖过了欢呼声。村民们面面相觑。那那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回响着,仿佛是在嘲笑那些村民。

“你们真是愚蠢啊!愚蠢得令人超乎想象,简直可以说是愚蠢透顶了。你们觉得这样做就能收拾好这个烂摊子吗?”久美和辰吉二人面面相觑,同时皱起了眉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仪式失败,所以就再举行一次仪式。这个想法本身是没有问题的。如果正确举行仪式的话,‘守护神’的确是不会变成‘作祟神’的。但是,被你们称为‘泣女大人’的怪异,真的在期盼仪式吗?”

“你什么意思啊?你到底想说什么?”

即使这问话中带着怒意,那那木还是面不改色。他用淡定的语气继续说道:

“每二十三年举行一次仪式,以此让‘泣女大人メ一一也就是婚礼前夕死掉的女性的怨念平静下来。但是,仪式已经重复了一次又一次,那个怨念也应该注意到自己是被假婚礼给欺骗了吧。即使这样一直重复举行仪式,自己也不可能真正得到满足。”

“不、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不准胡说八道!”

辰吉粗暴地叫喊着,并用手指向了那那木。他的脸已涨得通红,唾沫也四处飞溅。但我感觉那只是他在对村民进行的夸张表演,是他被戳中痛处后无可奈何下说出的借口。现在,辰吉身上确实展现出了那种被老旧习俗所束缚之人特有的气质一一无法直面现实之人特有的虚张声势。

“你们每二十三年举行一次的仪式,说不定反而起了反效果呢。”

“闭嘴!”

那那木每说一个字,辰吉的表情就变得越发扭曲。他不想让其他人注意到这一点,所以拼了命地提高音量,但这反而让他表现得更焦蹂。他这样做到底是想要隐瞒什么呢?他那充满恐惧与悲伤的瞳孔又究竟在述说着什么呢?

“那种从第一次开始就是虚假的婚礼,无论重复多少次也不可能治愈苦难,也永远不可能令人得到救赎。这种小事情只会成为直接的诱因,让那位女性的怨念一点一点地增强。在你们热衷于重复举行这种闹剧的时候,‘泣女大人’应该也一直在暗中寻找着反抗的机会吧?"

“开什么玩笑。那种事怎么可能啊。这样的感情,像那种怪物怎么可能……"

话还没说完,久美急忙用手捂住了嘴巴。她将视线从抿嘴微笑的那那木身上移开,然后生气地咬住了嘴唇。

“真是如此吗?刚刚你所说的怪物,曾经可是个有血有肉货真价实的人类啊。它并非生来就是怪物的。也正因如此,那东西应该是会被感情这种暧昧的东西左右想法的。怀揣着想要爱的欲望却又因得不到爱而哀叹,正是这份感情逐渐变成了怨恨,而这份怨恨又恰巧成为了支撑其存在的灵魂残渣——这就是‘泣女大人’的真面目。”

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出声,全都专心致志地听着那那木说话。仿佛创造这个名为“泣女大人”的怪异之人就是自己般,那那木那不带任何迷惘的语气营造出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可信感,牢牢地勾住了听者的魂。说起来,我此时也从那那木身上感受到了一股他根本不像是个单纯地有着奇特兴趣的作家的感觉。他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带着魔力,能直接对听者的大脑产生影响,让听者相信他所说的都是真相。哪怕是所有人看来都是白色的东西,只要让他说上几句,大家会相信那东西就是黑色的。我感受到的就是这种不讲道理的说服力。

“至今为止,你们已经欺骗‘泣女大人’多少次了?你们举行过多少次这种简陋的婚礼游戏?你们每举行一次仪式,‘泣女大人,对这个村子里每一个人的怨恨就会多积攒一分。如今,那份怨恨已经膨胀到极限了。在小夜子这事之前,这个仪式不就早已到达极限了吗?你们的祖先巧舌如簧地骗过了女性的怨灵,将其供奉在村里,表面上顺着她的意思,其实却是在对付她,然后又恬不知耻地向其祈求村子的安泰,违反其意愿将其塑造成了神。这个村子一代代传下来的‘恶习’迟早是要有人来买单的。这样看的话,你们为了救急而举行的仪式终究只会是无济于事,这样的事实你们现在应该都已经看清——"

突然响起了一声清脆的声音,打断了那那木热情洋溢的讲话。

先是肯定怪异存在,继而以此为基础分析其性质与由来,最后得出符合逻辑的解答——强硬地打断了那那木这一过程的正是久美。要是再不让他停止胡说八道的话就糟了。久美直接冲过去狠狠地给了那那木一巴掌。

“你的说法也有一大堆可疑的地方。不要因为妄想活命就在这里胡说八道。不管你说什么,我们要做的事都不会改变。如果你不想成为第二个佐沼,最好是乖乖地闭嘴。”

她用冰冷的眼神居高临下地看着那那木。可以确定,她说这些话并不只是简单地在吓唬或威胁我们。

判断了局势后,那那木老实地闭上了嘴。

“不过,就算闭嘴,我们也不可能活着回去了啊。”

听到那那木的这句话后,久美歪着嘴角,抱着胳膊看向了我。

“我说,仓坂先生啊,想起来你也是挺惨的。你万万想不到会在这种状况下和前女友重逢吧,这可不是仅仅尴尬这么简单的事啊。”

咯咯大笑的久美突然抓住了我的衣襟,将我强行拉向了她那边,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她用纤细的手指勒紧我,用黏糊糊的视线打量我,仿佛是在挑剔地品鉴着我一般。

“小夜子的癖好还真是怪呢。竟然连你这种毫无优点,只知道打女人的人渣都能接受。还是说,其实小夜子有着奇怪的性癖呢?”

久美朝无言以对的我哼笑了一声,然后又把脸凑得更近,再次凝视着我。

“哎呀呀,怎么啦?装成一副老实人的样子。你是为了给我留个好印象才故意把本性隐藏了起来吧。明明本性早已暴露,却还妄想给我留个好印象呢。还是说,你想表达你已经改过自新了吗?己经彻底变成了一个对女性温柔体贴的绅士了吗?哈哈!如果你真打算这样说的话,那还真是个糟糕的玩笑呢。”

说完这话后,久美便放开了我。她站起身转过了头。

“无论如何我都想不通。你为什么会一直牵挂着这个对你做尽坏事的男人。”

她将视线投向了包围神社的森林。也不知她这句话是对谁所说。与其说是对我,不如说更像是说给不知身在何处的小夜子听的。

看着眼睛眯成一条缝,一直注视着远方的久美,我无法窥见她此刻真实的想法。

“……就算是我,也想不通啊。”

并不是因为被她骂醒,也不是想要反驳她什么。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这句话就已经脱口而出了。久美一脸诧异地歪着脑袋,又再次用冰冷的眼神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我。我开始在脑海中组织语言。

“我一直都打算忘掉小夜子的事。我假装已经忘掉她了,继续过着自己的生活。在我自以为已经彻底忘掉她的时候,你突然出现了,还和我说起了小夜子的事。一开始我还以为你是在恶作剧,毕竟你出现的时机那么巧妙,让我不得不怀疑你所说之事。但是只要一想到能再一次见到小夜子,我就感到坐立难安。我一直都想就那时的事向小夜子道歉。曾经的我确实是个无可救药的人渣,伤害了她无数次。可是,我思念她的心情也是货真价实的。这话我能对天发誓。”

我目不转睛地与仿佛在对我进行评价的久美对视着,我的声音甚至在颤抖。

但这既不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我在求她饶命。我只是想证明自己对小夜子的感情没有半点掺假。

“我的这份感情货真价实。即便是现在,我也依然挂念着小夜子。唯独在这件事上,我绝对没有半句谎言。无论她今天是什么样子,我都对她……”

我的身体好像已经跟不上我的内心了,以致我无法继续言语。

事到如今,说这些话或许已经太迟了,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要说出来。或许,我只是想通过言语来确认自己的感情吧。

即使此时此刻,我依然强烈地渴望着小夜子。

“这样啊,那你就证明一下吧。你所说的对小夜子的感情。”

“……诶?”

就在我想问这是什么意思的时候,那惨叫声好像瞅准了时机似的传了过来。而且,这次的距离比刚才更近了。

似乎马上就要到跟前了。当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后,只见雏坛上的村民们都屏住了呼吸,伫立在祭坛前的辰吉也被吓得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好几步,直到后背撞上了祭坛才停下来。

在这鸦雀无声的寂静中,能听见的只有“嘎叽”、“嗅叽”拖着沉重身体的脚步声。

那个略带污渍的白无垢从树丛的间隙中爬了出来。这一刻,恐惧让我僵在原地不得动弹,我甚至都忘了眨眼。

“终于来了啊。都在等着你哟,小夜子姐!”

久美莫名地露出了恍惚的表情,嘴角带着微笑对着白无垢这样说道。她说话的对象不仅是那个沾满了血和泥,令目击者毛骨悚然,全身上下都缠绕着不祥气息的异形新娘——“泣女大人”,同时也是已经与“泣女大人”融为一体的小夜子。

从近距离观察,“泣女大人”前倾着身体,每踏出一步都伴随着潮湿的声音。它那弯折的身体大幅度地朝一旁倾斜,在踏出下一步时又会摆向反方向。“泣女大人”就这样重复着不稳定且缓慢的动作,慢慢地向前移动着。一阵甜腻的腐臭随着暖风飘了过来。光是想到它随时会发出那种叫声,我的身体就吓得缩成了一团。“泣女大人”越是靠近,那股飘荡在空气中的腐臭味就愈加强烈。我的胃液开始往喉咙上涌。当“泣女大人”被篝火照亮,样貌也愈发清晰可见时,村民们开始发出类似悲鸣的声音,渐渐产生了骚动。

和服被牺牲者的血染成了深红色,黑发从角隐中垂下,纤细且惨白的双脚到处都是溃烂。它一只脚穿着足袋,一只脚光着,产生出一种非常真切的不平衡感。下垂的双臂异乎寻常地长且肥大,布满了深红的淤血,特别是从手腕到指尖那一部分,尺寸比正常人要大一倍以上。

因为低着头,所以没办法确认其长相。不过,恐怕也应该没人愿意去直视那张脸吧。

“——太过分了。”

看到“泣女大人”之后,雏坛上的某人这样说道。

就在此时,“泣女大人”突然停止了动作,笨拙地扭动身体,把脸朝向雏坛那边,然后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将垂着的头抬了起来。在“泣女大人”的相貌露出来的瞬间,我又听到了好几下夹杂着悲鸣的急促呼吸声。

只见它原本应有眼球的位置如今却是两个大洞,失去眼珠的眼窝不仅空荡荡的,而且还被拉开得异常的大。那张失去了协调感的脸让人一看就会产生厌恶。虽然它看起来跟今天早上见到的川沿样子差不多,但与已经成为一具尸体的川沿不同,“泣女大人”虽然伤口和他一样,但却还在继续活着。它的身体的各处都在腐败溃烂,还能勉强称作皮肤的地方也已经变成了惨白色。明明看上去已经不可能还有生命特征了,却又真的在按照自己的意识行动。

至今为止,我还从未见过能比这还贴合“凄惨”一词的存在。

“这样啊!我终于弄明白了。”

也不知道那那木这句嘀咕是对谁所说。

“‘娜岐美大人’所要表达的原来是‘无眼’的意思啊 1 ,那这个怪异也就是……"

那那木的精神好像有点恍惚,他像是想通了般叹了口气。与他相比,我对这一切感到难以置信。

这根本就不是小夜子。这只是在半年前苏醒过来,将稻守村送进恐怖深渊的“无眼大人”。

“小夜子姐。”

然而,当久美这么一叫,那个怪物就很理所当然地慢慢将头转了过去。那怪物并不是依靠视觉来辨别方向的,而是依靠听觉在寻找声音的来源。它将那长度超出常理的、肿胀的双臂撑在地上,以四肢爬行的姿势朝着久美的方向探出了上半身。那怪物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势伸长了脖子,任由深红色的血液从已经失去眼球的眼窝向外滴落。她一边嗅着味道,一边发出牙齿打颤的微弱声音。

就像是一头即将进行捕食的凶猛野兽。

“我给你带过来了哟。虽然和我们约定的形式有点不太一样,但就是小夜子姐你想要见到的那个人啊。是仓坂尚人君哟。”

久美的话音落下,“无眼大人”的动作也随之停止。然后它开始做出环视四周的动作,好像很焦急,又好像很慌张。它此时慌乱的模样与之前那迟缓的动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佛前面的慢动作都是在伪装一样。

“就在那边哟。我说仓坂先生啊,你好歹答应一声让小夜子听见啊。”

突然听到久美这样说,我被吓了一跳。但我还是回应了她的提议。

“……啊,我在这里。”

在听到我声音的瞬间,“无眼大人”立刻扭过头来,趴在地上以惊人的速度飞快朝我逼近。它在地面爬行的动作就像是爬行动物一样,让我差点忍不住叫了出来。但我不能就这样逃走,只能静静地观察事态的发展。

“无眼大人’‘就像刚才的久美一样,将脸凑到了我的鼻尖上,用没有眼球的眼窝注视着我。从它张开的嘴中飘出的酸臭腐烂气息让我皱起了眉头。我咽了口唾沫,屏住呼吸忍了下来。只要我不发出声音,只要我不说话的话,就算它在我面前应该也不会发现我吧。我心里还抱着这么一丝期望。

“哎呀!怎么了?仓坂先生。你这是在发抖吗?刚刚你那些话都是在撒谎吗?你不是说时至今日也依然深深思念着小夜子吗?"久美用挑逗的语气这样说道。

“如果你刚刚说的都是真的,那就证明给我们看啊。接受这个真实的小夜子吧。要是你爱着她的话,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你都会接受她的吧。说要证明那份爱货真价实的人可是你啊,说对过去的事感到后悔想要道歉的人也是你啊。那么,就现在吧。”

我一边听着从远处传来的久美那夹杂着讥讽与嘲笑的话语,一边用力地咬着大牙,仿佛想要将大牙给咬碎似的。

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眼前这个怪物就是小夜子这一事实。在我面前的明明是个会活生生地直接将他人眼球挖出,会毫不留情地随意夺走他人性命的怪物。

这和我心中一直难以忘怀的美丽的小夜子形象截然不同。

“我是……"

听到我的声音,“无眼大人”立马有了反应。她举起两只巨大的手,从左右两边捧住了我的脸。那两只膨胀得像溺水而亡尸体的手又冷又滑。那朝着奇怪方向弯曲的手指,每一根都像是独立的生物在跳动着。我试着扭动身子想要逃走,但那双手臂却用难以置信的强大力量将我紧紧地按在原地。两只大拇指像章鱼的触手一样在我脸上不停地爬来爬去。

我好不容易忍住了想要放声大叫的冲动,抬头看向“无眼大人”的脸。从角隐下面露出来的毛糙黑发,惨白的、满是溃烂的深红色脖子,到处都腐烂得可以看到肉的皮肤。物体腐败后产生的极度恶臭的气味毫不留情地朝我鼻腔钻来。

我面对着这张丑陋不堪的脸,静静地等着自己的双眼被挖出来。此时,从那个空洞的眼窝里有深红色的黏液滴落下来,湿润了我的脸颊。

没过多久,在我脸上爬来爬去的大拇指突然移动到了我的眼睑上。我的视线完全被遮住了。当我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光明的时候,我反而奇妙地平静了下来。

不,把这叫做己经彻底放弃了希望应该会更合适吧。

“——对不起,小夜子。”

我几乎是无意识地说岀了这句话。

而“无限大人”的手指也恰巧在此时停住了。它的双手保持着按在我眼睑上的姿势。我抓住这个机会说岀了自己内心的想法。

“是我的错。让你承受了那么多悲伤,我无论如何都想要吸引你的注意,我不希望你成为他人的所有物,所以我才……”

从稍远的位置传来了久美失笑的声音,大概是在嘲笑我的不像样吧。

“你在乱七八糟说些什么啊。你都已经像这样欺骗她伤害她无数次了,居然还这么会找借口。不过,人嘛,只是动动嘴皮子的话,说什么都可以。”

久美还在向我抛出充满敌意的话语。但另一边,按住我眼睑的“无眼大人”的手指突然放松了力道,开始温柔地抚摸起我的脸来。

“小夜子……"

它好像在谨慎地想要确认着什么,但动作却己变得无比温柔。

就在此时,盘踞在我内心的恐惧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同时,我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存在好像突然找回了她的名字.我注意到了,我一直想要见的、一直在追寻的那位女性,现在正真真切切地在我眼前。

“小夜子小夜子。”

在我睁开眼睛的瞬间,只见“无眼大人”的脸就杵在我的眼前。我没有移开视线,就这样直直地盯着她那仿佛已经变成了连接着地狱入口的大洞的眼窝。我流着泪,用颤抖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呼唤着那个名字。每喊一声,我都能感觉到抚摸着我脸的手指上传来的爱意。

“……我们结婚吧!小夜子。”

我把当初已决定好的,与她再见面时想要说出的话真诚地说了出来。

“我向你保证,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将来我也会一直一直地在你身边支持你。”

“无眼大人”——不!是小夜子突然停止了呼吸。好像是不知道该怎样去接受我的诚意。她愣了一会儿,然后嘴角慢慢地上扬,展现出了笑容。

村民中出现了与刚才截然不同的骚动,这种情绪慢慢地蔓延开来。

在“不会吧”、“难以置信”、“真的吗”这类话中还夹杂着“太好了”这种放下心来的声音。

“好啊。那么,得把这个还给你。”

久美的声音也变得平稳下来了。一直关注着事态发展的她此时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像是终于安心下来似的微笑着拿起了放在祭坛上的匣子。她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个红底黑色花纹的全新匣子,朝着我们这边走了过来。

她打开盖子,把匣子举在小夜子的眼前。

“这样你就能看得清楚了。”

也不知道小夜子有没有听懂久美的话,她略微歪着脑袋,玩味地窥视着匣子里。

“来,拿起来吧。”

在久美的催促之下,小夜子将手从我的身上移开,接过匣子,把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是两只干瘪的眼球。

“这是小夜子姐半年前自己挖出来的双眼哟。从今天起,这将成为新的御神体。只有在进行仪式的时候才能还给小夜子姐。”

与面对我和那那木时不同,此时的久美恢复了原本亲切的语气。小夜子对久美的这句话轻轻点了点头。从这点可以看出,小夜子虽然已被“无眼大人”同化,但依然保留着不少的自我意识。这也让我更加确信,我眼前的这个女性虽然样子发生了变化,但她的的确确就是苇原小夜子。

而且,我所确信的这件事,在小夜子接过那两个眼球,然后塞进自己眼窝时,就变成了无可争议的事实。

当干瘪的眼球被放进那两个像是张着的嘴般的眼窝时,周围的组织冒起了泡,并以惊人的速度开始活动。血管里的血液开始循环,腐烂得快要掉下的肉也逐渐长了回去。小夜子那张毫无疑问是死人的脸,就在我眼皮底下恢复成了她生前的模样。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光景。但我并没有感到任何的不可思议或是惊讶。我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小夜子,生怕错过了正处于精神恍惚状态下的她身体所产生的变化。

发出腐烂恶臭的肉体正在再生,断裂的组织正在恢复连接。神经重新长了出来,白皙透明的皮肤再次将它们覆盖。眼睑重新长了出来,眉毛与睫毛也再生了。就在这几秒的时间内,小夜子那张已经变为异形的脸恢复成了生前的模样。

我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除了漂亮以外,我已经想不出其他的形容词了。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闭着眼睛的小夜子的侧脸,在精神恍惚中叹了口气。这就是我梦想中的重逢瞬间。即使过去六年也没有任何变化的,美丽、楚楚动人、惹人怜爱却又宛如泡影般脆弱的小夜子,如今我终于再次亲眼见到了。

我的眼角突然有了一阵暖意。我的心脏正在急促地跳动着,这颗因为感动而开始加速跳动的心脏好像马上就要冲出胸膛了。

“小夜子……终于……终于见到你了。”

我嘴里这么念叨着,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我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害臊或者丢脸的。小夜子也对我的声音产生了反应,把脸朝向了我。

此刻,她还没有睁开双眼,但有一道眼泪滑过了她那白皙的脸颊。流淌在乳白色皮肤上的泪水在黑夜中熠熠生辉,宛如是什么物体的结晶般闪耀。

“尚……人……君……"

她那如同桃花花蕾般的嘴唇不自然地嚅动着,微弱的声音落到了我的心里。

然后,小夜子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尚人……君……”

她不仅语气变得更加坚定,而且还用那两颗玻璃珠一样透亮的眼睛直直地注视着我。淡褐色的虹膜在篝火火光的照耀下闪耀着金光,其中那张得大大的瞳孔迅速地收缩了回去。

然后,我们互相注视着对方。

跨越过悲伤的离别,克服了无法相见的苦痛,经历了日日夜夜的思念。六年后的今天,我们终于在彼此的眼眸中确认到了对方那永远不会熄灭的爱情火焰。

与那时相亲相爱的我们没有任何的变化,我们的的确确就身在此处。

“新娘与新郎都在这里了。”

辰吉大概是一直在等待这个瞬间的到来吧。一直默默关注着事态发展的他突然高声宣布道。

“‘魄姻仪式’就此开始。稻守祭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

与此同时,村民们再次欢呼了起来。刚刚还在满嘴抱怨的他们,此时此刻仿佛都在祝福着我们。

克服各种艰难险阻再次相遇的我们迈向了新的大门。

“小夜子……"

像是在回应我的呼唤似的,小夜子将手伸了过来。就在她的指尖再次触碰到我脸颊的那个瞬间——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小夜子突然停下了动作,呻吟声从她的喉咙中挤了出来。她那端正白皙的脸庞开始抽搐,之前温柔动人的微笑在刹那间便消失殆尽了。

“小夜子!你怎么了?小夜子……?”

也不知道小夜子有没有听到我呼唤。她痛苦得五官开始扭曲,呼吸也变得急促且没有规律。她的脑袋剧烈地左右摇晃着,一副全身上下都痛苦不堪的样子,并且一步一步地开始往后退。

“怎么了,小夜子姐?发生什么事了吗?”

察觉到异常的久美冲到了小夜子的身边。她轻轻握住了白无垢的袖子,观察起因惊愕而不断颤抖的小夜子来。

“喂!小夜子姐……小夜子姐……啊——"

就在久美大声叫出来的瞬间。

小夜子的表情为之一变,整张脸都充满了愤怒。她恶狠狠地注视着久美,然后用粗壮的手臂掐住了久美纤细的脖颈。

“什……诶……?”

小夜子将力气灌注到手臂上。久美吓得瞪大了眼睛。莫名其妙的表情固定在了她的脸上。她双脚离地悬浮在空中,因为呼吸困难,两条腿像刚被抓到的八爪鱼一样剧烈地挣扎着。

“小夜子……放开……为什么……?”

小夜子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重复低吼了几声,然后将自己的嘴巴张大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程度,连嘴角都被撕裂开来。她发出了一声尖叫。那声音就如同是从冥府中爬出的亡者的恸哭。如此近距离地沐浴在这个声音下,大概会直接被瘴气所侵蚀吧。久美失去了抵抗的力量,整个身子立刻就瘫软了下来。

伴随着小夜子的尖叫声,不知从哪里刮来了一阵强风。它猛烈地摇晃着森林里的树木,朝着村民们扑了过来。村民们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从雏坛上跌落了下来,一时间遍地都是惨叫声。

设置在神社庭院里的火把所溅出的火星也一齐飞舞了起来。伫立在辰吉身旁的那个祭坛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然后轰地一声粉碎了。

“不要啊!小夜子姐!不要……呀啊啊啊!”

惨叫着的久美表情由困惑变成了恐惧。但另一方面,她的身体似乎已根本不听她使唤,没有表现出任何反抗的迹象。就在久美停止动作的时候,她的头被扭了一下,然后就看到她翻起了白眼,嘴角开始往外吐起了白沫。

小夜子完全没有给她再次求饶的机会。久美刚从喉咙里轻轻发出“咻”的一声,就传来了几声让人不快的声响,接着她的脑袋和身体就分开了。她的头颅直接滚落到了地上。大量的鲜血从脖子的断口处往外翻涌而出,沾满了小夜子的双手。

村民们陷入了更加强烈的恐慌之中,仪式的现场仿佛化为了阿鼻地狱。

“小夜子!不要!”

人们争先恐后地推操着逃离神社。与顺着石阶往下逃的人潮方向相反,隅田刚清朝着祭坛这边冲了过来。

小夜子毫不留情地将没有脑袋的久美尸体直接扔到了地上。刚清从背后抱住了小夜子,大声地叫喊着:

“你能听懂吧。是我啊!我是刚清!小夜子,让我来吧。只要和我在一起,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的!我会让你过得比任何人都幸福……”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又一阵刺耳的叫声给打断了。

小夜子那只肿胀的手臂“刷”的一下,直击了他的头部,将他给撞飞了出去。刚清上腭以上的部分完全被削掉了,鲜血从断面处如花洒般断断续续地往外喷,残留在下额上的粉色舌头还在微微地痉挛着。

过了几秒钟,刚清的身体才终于瘫倒了下去。

“呀啊啊!久美!呀啊啊!”

秀美一边呼喊着自己女儿的名字,一边冲向了久美的尸体。她将已变成肉块的女儿头颅抱在怀里,蹲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地痛哭着。小夜子低头看见秀美的瞬间,已经被鲜血染得通红的脸上再次出现了愤怒的表情。她抓住了秀美的脚,将她拉倒在地后便直接抓起她的后脑勺狠狠砸向了石板路。

“咚咚咚咚咚咚”

小夜子用她那无与伦比的臂力不停地蹂蹒着秀美。秀美的脸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白骨从裂开的伤口中露出。但秀美还是反复地呼唤着自己女儿的名字“久美——!“,并将女儿的脑袋死死地抱在怀里,怎么都不肯松手。秀美的头部每次遭受撞击都会引发身体痉挛一次。渐渐地,她的身体不再有任何反应了。最后伴随着一声巨响,她的头盖骨完全碎开了。血和脑浆飞溅到旁边的石板路上。在小夜子将手从秀美那如南瓜般碎裂的脑袋上移开时,能清楚地看见她的手上沾满了大量的头发。

“啊啊!怎么能……久美……秀美!”

这时候才终于回过神来的达久发出了悲痛欲绝的呐喊。但那只是一声不带有丝毫愤怒与憎恶,只剩羸弱与空虚的呐喊。

小夜子朝着牙齿咯咯作响,全身像是得了疟疾一样打着摆子的达久走了过去,用她那沾满鲜血的双手夹住了达久的脑袋。

“不不要啊呜哇啊啊啊”

别说是反抗,达久此时连求饶都已经做不到了。从他嘴里吐出的都是些意义不明的话。小夜子看起来也没有丝毫的犹豫,直接就将他的脑袋给压扁了。达久的脑袋粉碎了,那景象就像是装水的气球爆开了一样,血和肉喷射了出来,溅得到处都是。

小夜子身上的新娘服已被血染得惨不忍睹,早已分不清哪些部分沾的是谁的血了。就像对待垃圾残渣一样,达久的遗体被小夜子随手丢了岀去,猛地撞到了祭坛上。这时,倾倒下来的篝火火焰飞散到了周围的木材上。

木材很快燃烧了起来,不一会儿,火势便快速蔓延开来。以熊熊的烈火为背景,全身上下沾满鲜血的小夜子将视线转向了已经忘记逃跑,一直呆在原地的辰吉。

“小夜子,为什么?明明今天所有的一切都那么顺利。你到底是对什么不满意啊?”

辰吉用嘶哑的声音这样问道。而小夜子却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只是瞪大了眼睛。从她那一眨不眨的眼中放出了扭曲的光芒。

“还来得及。让仪式再重新来过。你不是想要那个男人吗?只要封印住‘无眼大人’,就可以让你们合葬在一起。这样的话,就算不在尘世,你不也可以和那个你喜欢的男人永远在一起吗?你对这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啊!”

但辰吉还是被逐渐逼近的小夜子气势所压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还想要往后退,但挥舞着的手脚却没能好好地与地面接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与小夜子的距离越来越近。

小夜子将她那肥大的双手撑在地面上,匍匐着挡在了辰吉面前。

“不……不要……”

辰吉一边凝视着逐渐靠向自己的小夜子的脸,一边急促地喘着气。

小夜子的指尖慢慢地贴到了辰吉的双眼上。

“不要……小夜子!"

“噢噢噢啊啊呀啊啊啊!”

小夜子的手指慢慢地挤进了辰吉的眼窝。她的手指扎得越来越深,鲜血不停地从手指缝隙往外喷溅,同时还发出了类似切割骨头的声音。小夜子死死地按住一边发出临终惨叫一边苦苦挣扎的辰吉,然后将已经变成深红色的手指一个劲地往他眼眶里挤。

不一会儿,伴随着“扑哧”一声,两颗眼球被拔了出来。接着,小夜子抓着这两颗眼球强行塞进了辰吉的嘴里。

“呜咳咳咳咳!”

辰吉就这样将自己的眼球含在嘴里,脸上开出来的那两个洞不停地往外喷着血。同时,他整个人不停地剧烈痉挛着。然而,面对这已经面目全非的祖父,小夜子似乎还没有满足。她将双手放在已经奄奄一息的辰吉腹部,然后用力将皮肤撕裂开来。不顾向外喷涌的鲜血,小夜子拨开血肉,将拉出来的内脏毫不犹豫地放进了嘴里。

她正在“吧唧吧唧”地享受着自己祖父的内脏。

“快停……救救……”

辰吉一边发出奄奄一息的呻吟声,一边继续摇摆着身体进行抵抗。过了挺长的一段时间,他才完全咽了气。

已将祭坛烧尽的火焰在风的吹动下,蔓延开来,包围了整个前殿。不一会儿,整个神社都被火焰围住了。天空也被染成了红色。在这个可以称之为幻象的场景前,我一直盯着小夜子,甚至忘记了逃跑这回事。

再不快点逃出去就会被烟熏死了。但就算是我想要逃跑,我的身体却还依旧被捆着呢。就算没有这场火,在小夜子吃完辰吉之后,我可能也会被吃掉吧。如果等待着自己的只有死路一条的话,那就干脆别做无谓的抵抗了。就这样将小夜子的模样深深烙进我脑海好了。

就在我大脑已经麻木,开始想着这种事情的时候——

“一一你还能动吗?”

有人在我背后悄悄和我说话?我猛地转过头去,只见那那木在我身后弯着腰。他的手里握着一把折叠刀,似乎是想要给我松绑。

“那那木先生……”

“详细情况我们之后再谈。总之,我们现在得先赶紧从这里逃出去。”

“逃?”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摇了摇头。

“可是,小夜子她……”

“都这时候了,你怎么还在说这种话?那已经不是你所认识的苇原小夜子了。是名为‘无眼大人’的怪异——不,应该是把‘无眼大人’都吸收掉了的凶恶怪物。你还不明白吗?她已经成为了新的‘无眼大人‘了啊。”

那那木一边肯定地说着他的判断,一边注视着小夜子。他的声音里竟然带着几分喜悦,令此时的我陷入了一种复杂的心情当中。

“这个村子迟早会被那个怪物给毁掉的。我们能做的就只有从这里逃出去。现在已经束手无策了。还是说,你想和这个村子共存亡吗?”

“扑哧”的一声,绳子被割断了。重获自由的我在那那木的帮助下站了起来。

我一边按摩着因为绳子陷进肉里而倍感疼痛的手腕,一边朝前殿那边看去。小夜子就伫立在几乎要将苇原神社燃烧殆尽的烈焰中,并注视着我这边。

“我……我可不打算和这个村子一起消失。”

“那好,我们就赶快从这里——”

“不,我要和小夜子在一起。”

“你说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喂!”

我对那那木劝阻我的声音置若罔闻,鞭策着自己颤抖的双腿,一步一步往前走着。

我朝着以正在熊熊燃烧的前殿为背景的小夜子走了过去。

“小夜子……”

我叫了她一声,只见她的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她将已经沾满了亲人血液的和服翻了一面,然后用随时可能扑过来的狰狞眼神瞪着我。

“……你还在生气吧。你还不能原谅关于我的那些事情吗?”小夜子没有回答,只是一直瞪着我。我能明确地感觉到,她在下一刻就可能采取行动。但我没有避开她的眼神,而是直直地与她对视着。我注视着她那充满愤怒与憎恶的瞳孔。

“你是想要杀死我吗?那就请便吧。只要你能感觉好一点,我是无所谓的。不过,你可以记住一件事吗?”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向前迈出了一步,缩短了自己与正像野兽般低吼的小夜子间的距离。

“我喜欢你。即便此时此刻也是如此,将来也会如此。我对你的感情无论遇到任何事情都不会改变。”

小夜子那充满了负面情感的脸上有那么一瞬间浮现出了困惑的表情。我没有看漏这一点,于是又向前迈了一步。小夜子也跟着向后退了一段相同的距离,这充分暴露出了她的警戒心。

“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就算已经将我遗忘,我也不会离开你。我再也不想失去你了。”

说着我又向前迈步,小夜子果然又跟着后退。这样的动作重复了好几次,这句话我也重复了好几遍。

“不用再害怕了,不用再逃避了,我绝对不会伤害你,我也不可能去伤害你。因为对于我来说,你比我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明白了吗?就算分离,我们间的关系也没有任何改变。从见到你的第一面起,我就喜欢上了你。你也有注意到我的这份感情吧。我们不能再分开了。我们是互相爱着彼此的。所以,从今往后我们也应该永远在一起。”

小夜子此刻的表情与虐杀苇原家人时那愤怒的表情截然不同。现在她的脸上是不安、是害怕、是孤独。她就像是个在黑暗中微微发抖的幼儿,变成了一个孱弱又虚幻的存在。

终于,小夜子没有再继续后退了。她的后背已经快碰到正在熊熊燃烧的前殿墙壁了。摇曳着的火焰烧焦了她的和服边缘,热气无情地侵袭着我们。

“过来吧,小夜子。你站在那里很危险。我会好好保护你的。”我伸出双手,向前迈出了一步。

小夜子一句话也没有说,但那澄澈的眼中全是泪水。她微微地摇着头。此时的小夜子与虐杀苇原家人时明显不同。通过这个,我确信了小夜子的意识还在这具身体里,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也放了下来。

不会有错的。在我面前的就是小夜子。即使外表是怪物,内心却没有任何变化。她肯定就是那个开朗、温柔、直爽、明明是个爱哭鬼却又很要强的女性,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爱过的叫做苇原小夜子的那个人。

当我再次确认到这一点之后,我已经按捺不住内心那近乎疯狂的爱情了。

一想到马上就能将小夜子拥在怀里,我就有一种想要放声大喊的感觉。

我想用这双手臂紧紧地抱住她,然后再也不放开。这种想法从我身体中满溢了出来。

“我不会再放开你了,小夜子。”

小夜子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只是茫然地站在原地,迎接着我的拥抱。

我俩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我伸出手臂想要抱住她,然而就在这一刻,头顶上传来了什么东西爆裂的声音,整个世界都在跟着晃动。

我猛地抬起头,只见燃烧着的前殿柱子在我眼前崩塌了。因为火灾而倒塌的天花板伴随着一阵轰鸣声压在了我们上面——

“小夜子……!”

就在我伸手想要抱住她的瞬间,我感受到自己的胸口受到了一阵强烈的冲击。我的后背和后脑勺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已经跌倒在了地面上。

——我被撞开了。

我浑身上下都感到疼痛。等我反应过来,抬头一看,视线所及之处已全是熊熊燃烧的火焰。飞舞的火星在翻腾,崩塌的前殿柱子以及天花板的碎片不断地掉落在小夜子的身旁。

“小夜子……不会的,小夜子……小夜子一一!”

我站起身,正打算冲过去的时候,那那木从背后按住了我。

“不要这样。靠近的话会有危险。”

“放开我!放开!明明终于重逢了。我不要!小夜子一!”

我悲痛欲绝的哭喊声被前殿燃烧坍塌的炸裂声轻松覆盖。我挣脱开那那木,将自己的手臂无意义地划过天空,傻傻地看着那已被染成朱红色的白无垢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小夜子呜呜啊啊啊啊”

伴随着一阵像是临终呐喊般的巨大轰鸣,苇原神社的前殿完全崩塌了。

23:娜岐美大人(ナキメサマ),“ナキ”、“泣き”和“无き”发音均为naki,“メ”、“女”和“目”发音均为呢,所以娜岐美大人既可以理解为“泣女大人”,也可以理解为ム无眼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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