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射干玉的黑女 第二章

1

在村内各处看了一遍之后,最后我们来到村子尽头的旧路上。走下弯弯曲曲的坂道,沿着没有铺装过的碎石路往前走,眼前立着一道表示禁止通行的栅栏,那对面还残留下一条在开通前便被弃置的隧道。

据说这条在明治的开拓时代开始动工的隧道,因为地盘松软导致在挖掘工程中屡次发生塌方事故,造成了许多作业人员牺牲。假如这条隧道得以建成,与越过山头另一边的北见市连通起来的话,皆方村的命运应该会有很大的变化吧。

在太阳西斜、四周逐渐昏暗起来的时刻,赫然张开着嘴巴的隧道让人感受到一股如同异界般的毛骨悚然。

“呜哇,还是那么瘆人啊。”

看来大家的印象都是相同的。不过,与说出的话呈反衬,筱冢的语气总觉得好像有点兴奋。

“小学的时候,我们经常瞒着父母过来这里玩吧。”

“我都害怕到不敢接近。”

芽衣子哆嗦着肩膀。

“大家都一样啊。虽然故意逞强,但心里其实害怕得很。”

大家都对苦笑的宫本表示赞同。这里是我们以前的玩耍场所之一。因为这里位于村子的尽头,周围也没有像样的灯光,所以都被大人们叮嘱不要接近,不过我们对此毫不在乎。这里是个绝佳的玩耍场所,我们以前经常会来,不过一旦到了日暮西斜的时刻,隧道便会弥漫着一股异样的氛围。感觉似乎随时都会从昏暗的洞穴中爬出一只真身不明的怪物,大家总是害怕极了,一溜烟地跑回家去。

“只有雾绘不害怕这个地方呢。”

芽衣子说。

“确实。嗯,那孩子是有点奇怪的地方。”

喃喃地说完之后,纱季却被自己的发言逗笑了。

“从刚才起就一直在说雾绘的话题啊。看来我们是真的很怀念那孩子呢。”

“是呀。不过,我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总觉得我们还能见到雾绘。”

“什么意思?”

大概难以理解芽衣子的意思吧,纱季一脸疑惑的表情。

“雾绘她呀,不是有些奇妙的地方吗?该怎么说好呢,就是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虽然这么说有点那个,但感觉她好像被什么东西守护着一样,就是有种这样的神圣感。”

芽衣子想表达的意思我理解了。我自己也在雾绘身上感受过某种强烈的神圣气息。

“所以呀,我总觉得她其实还活着,说不定现在马上就会从隧道内钻出来吓我们一跳——”

芽衣子说到这里突然闭上嘴。与此同时她还猛地倒抽一口气,眼睛瞪得大大的。

“喂,怎么突然不说话了,发生什么了吗?”

顾不上回答松浦的问题,芽衣子用纤细的手指指着隧道的方向。从一片漆黑的洞穴之中逐渐浮现出某个东西,正慢慢地往这边接近。

“真的假的……”

纱季以颤抖的声音轻喃道。不只是她一个,在场所有人肯定都想到了同样的事。定目凝望了一会儿黑暗的洞口,那东西的模样逐渐变得鲜明。

“不,不对。是人啊。男人?”

“为什么会在那里……?”

朋友们都各自嘟哝着,纷纷望向从隧道出现的男人。走到我们身边的那个男人身上穿着黑色的西装,打着深蓝色的领带,脸上挂着一副不畏闷热似的爽朗表情。肌肤色泽有点不太健康的感觉,看上去比平均身高的我稍高一点点,修长的身形,年龄大概三十岁左右吧。他对满脸困惑的我们投来的并非敌意,却也算不上是好意。说好听点的话是扑克脸,说难听点就是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的表情。就像内心深处寄宿着某种难以名状、深不见底的东西一样。

“呀,你们好啊。你们是这个村子的人吗?”

对方一开口就这么问,我们疑惑地相互对望了一眼。

“是这样……请问您是……?”

我慎重地问道,男人“哎呀”地轻呼一声,把右手探入西装上衣的内袋里。他从中取出一张四方的黑色纸片,递到我面前。

“我叫那那木悠志郎。我只是在那条隧道里做点调查,在实物面前难抑好奇之心就进去看了一下,但因为没有手电筒,根本摸不着北。所以没办法就折返回来,于是就遇上你们了。”

他大概就是那种为了看些恐怖东西而来的愚蠢游客吧。

“这样啊。这真是遗憾了。”

当我礼貌性地回了一句之后,自称为那那木的男人脸上才初次流露出可以称之为感情的东西。他往前迈出一步,仔细地打量着我的脸。

“看来是没听到,那我再说一遍。我是那那木悠志郎。”

“不,我已经听见了……”

“这是我的名片。刚印好的。”

受对方催促,我再次垂下视线,只见名片上除了名字之外还写着“作家”两个字。

“哈啊,真不好意思。原来那那木先生是作家吗?”

我不理解他为何要重新自报姓名的理由,只好困惑地表现出露骨的警戒心,视线在名片和那那木之间逡巡。

“我想应该不会,难道你不认识我吗?”

“呃,嗯,对……是这样。完全不认识。”

“你不认识我的名字?”

“对,完全不认识。”

“竟然……”

如实相告之后,那那木突然瞪大眼睛,整个身子往后仰。接着,他又以求助般的目光望向在场的几个朋友。我猛然惊觉,于是依次把名片递给宫本、芽衣子、纱季、松浦和筱冢看了一下,但似乎没任何人认识他的名字。这个事实似乎对他造成了强烈的打击,只见那那木手扶着腐烂的木栅栏,竭力地想要站稳脚。

“为什么,为什么遇到的总是不认识我的人?这个村子难道没有光纤网络吗?我明明上个月刚出了新书,别津町的书店里却连一本我的著作都没有,一本都没。可恶,这到底怎么回事?明明网络上都登载过采访的内容了……”

他自顾自地念叨着意义不明的话,用手指按住了眉头附近。

“那么,您就是那个……?”

“我是作家!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作家,而是代表日本的恐怖作家哦!你们连这点都不知道吗,嗯?”

突然,那那木的愤怒超过了沸点,即将爆发。就算被他这么谴责,不知道的事就是不知道,有什么办法。那那木不顾一脸傻眼地沉默起来的我们,从上衣内袋里取出了某个东西。是一册文库本。封面上画着相貌恐怖像野兽般的怪物,以血滴写成的文字作为书名印在上面。

“这是我刚发售不久的新作。看来不知为何掉到衣袋里了,那就把它赠送给你们这些幸运儿吧。”

他自顾自地说着,还用取出的钢笔在上面签上名字,然后把文库本推到我的面前。

“很遗憾我没带够一人一册,现在就这样将就一下吧。”

“哈啊,谢谢……”

在收下的文库本内页上以歪七扭八的字体写着“那那木悠志郎”这几个文字。平日都不怎么看书的我都有听闻过的著名出版社发行的书,从这点来看,大概他确实是个有名的作家吧。

“都没听过这个作家啊。真的很有名吗?”

“谁知道,会不会是刚出道的呢?”

在我的身后探头窥视文库本的松浦惊讶地说道,纱季也附和着他说。

“——你们在说什么呢?”

听到两人的对话后,那那木发出高八度的叫声。先不论有名与否,他是个自尊心极高的人这点不会错。

那那木大概是为了获取创造灵感而来这条隧道调查的吧。话说回来真亏他竟然会来这样的小景点。以北海道为舞台的怪奇现象作为特集的杂志和书籍应该有很多吧,但还从来没见到有介绍过皆方村和这条隧道的报道。难道只是我不知道,其实那条隧道对人们来说是很有意思的地方,还是说单纯只是这位作家的个人兴趣呢?

“那么,呃——请问那那木先生在这里做什么呢?”

也许与我怀有同样的疑问吧,宫本以避免招致对方反感的慎重口吻问道。

“呵呵,果然是很在意吧?只是假装不认识,其实就是我的粉丝对吧?”

“呃,也不是……”被那那木投以期待的眼神反问,宫本吞吞吐吐起来。那那木擅自解释了他的反应,一脸满意地扬起嘴角。

“没必要害羞的。这也算某种缘分。那我就向你们稍微透露一下我的毕生事业吧。”

明明没人拜托他这么做,那那木还是兴奋地挽起手臂背向我们,往隧道转过身去。

“我调查了地区的旧报纸,得知大约十六年前在那条隧道内发生过发现若干人骨的奇妙事件。你们知道这件事吗?”

“当然了。”宫本点头同意,仰头看着斜上方,追溯起记忆。

“确实这附近一带曾经因为地震的影响导致隧道的一部分崩塌,然后从中发现了好几具白骨来着。”

“对吧?”被他这么一问,包含我在内的所有人都点了点头。对于皆方村出身的人来说,这可谓众所周知的事实。

距今十六年前,我们就读小学五年级时,皆方村后面的部分山头由于袭击北海道东部地区的地震而导致山体滑坡,受此影响,隧道深处未经整备的洞穴发生了塌方,进而导致隧道内部的混凝土墙壁一部分剥落,陷入相当危险的状态。后来,别津町役所的职员等人调查了灾害情况,从剥落的混凝土墙壁中发现了大量的白骨。

接到这个消息的警察和消防队以及其他相关部门派来了大量人员,开始在隧道内部展开正式调查。在崩毁的混凝土墙壁中至少挖掘出了八具白骨,于是媒体便开始对此大肆渲染了起来。不过在那之后,因为在调查过程中继续发生了小规模的崩塌,所以调查便被迫中止了。

从找到的白骨状态来看,可以查明基本都是死后几十年之久,因此警方便判断没有凶杀的事件性质,停止了搜查。结果,最后得出结论是这些白骨都是在进行隧道工程时发生的事故中死去的被害者。

以此为契机,村子的孩子们都被禁止靠近这条隧道,我们也都老实地听从了。是否会有恐怖的东西跑出来,这份好奇心在实际发现了人骨后变成了不能随便拿来开玩笑的禁忌话题。

“不过,为何要调查这种事呢?”

对于宫本坦率的疑问,那那木得意地哼笑一声。

“我在作为作家的同时,也在搜集各地的怪谈。这正是其中的一环。”

“收集,怪谈……?”

芽衣子一脸诧异地复述道。松浦和筱冢也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以遭遇科学无法证明的怪奇现象和奇妙事件之类的目击情报为基础亲自前往当地,摸清到底是否怪物——也就是超常的存在,调查其起源和形成过程。而且偶尔我也会亲自遭遇怪物,借由自己的所见所闻来获得更加详细的情报。”

“这个,不就是网上常见的那种试胆录像吗?难道说,那那木先生看得见幽灵吗?”

芽衣子这番半带玩笑的话,似乎又触到了那那木的逆鳞了。

“别拿那种低俗的东西和我的作品相提并论!试胆录像之类的根本是低俗无耻的欺诈!就算上面拍到了什么怪异现象,他们基本上都不会提及那到底是什么,不是吗?我可不会认可。因为这完全没有故事可言。我啊,想要创作一个谁看了都会战栗不已的故事。是谁都无法模仿的、只有我才能创造出来的宏伟故事!”

大概是对被拿来相提并论相当不愉快吧。气得肩膀颤抖的那那木打从心底感到不快地表情扭曲,嘴里念叨着“所以说那些凡夫俗子都……”之类的咒骂之辞。他的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但这位作家是不是情绪有点太过不稳定了呢?

“对不起。”一副不知所措样子的芽衣子只好形式上地道了个歉。虽然还是一副无法接受的表情,不过那那木还是轻咳了一声恢复了平静,继续说下去。

“走遍各地,解构媒体上没有提及的怪谈或与之相关的习俗、传承等等,并将从中获得的知识反映在自己的作品中,就是我的毕生事业。”

一口气说完之后,那那木再次将视线转向隧道。

“这次我是为了调查这条隧道以及昔日曾经存在于这个村子的三门神社而来的。毕竟那个神社可是曾举行过唤醒死者、对参拜者赐予救赎的仪式,不是吗?”

在那那木说出这番话的瞬间,众人之间顿时弥漫着一股紧张感。

关于三门神社的“神明附身奇迹”,我就不用说了,对在场所有人都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我们从小就被大人们教导关于三门一族所引发的奇迹,几乎都是盲目地接受这些而成长起来的。若以世间一般常识来考虑的话,可谓荒唐无稽的超常现象吧。这都是世俗的先入为主观念所致,最重要的是村外的人是无法理解的,大人们对此是如此主张的。因此对于村外的人,我们之间形成了不可随意说出三门神社所引发之奇迹的默认规则。毕竟人类会恐惧无法理解的东西,厌恶这些东西。上了中学后和村外的人加深了来往,我们是否对这些会变得无法接受,父母们会这么说大概也包含这个原因吧。

正因如此,这样被外地人问起关于奇迹的事,我们会反射性地提高警惕也不无道理吧。

“既然在有这样传承的土地上有这么一条发现了大量白骨的隧道存在,那我可不能不调查一番了。只是稍微看了一下,就明白这条隧道确实孕育着与那些可疑的灵异景点所不同的某种东西。”

不顾对要如何回答感到困扰的我们,那那木继续自顾自地推进话题。

“昔日,为了开拓北海道,大量的罪犯被投入到道路整备和挖掘隧道的工程之中。他们在严酷的工程中丢掉了性命,遗体连埋葬都没有就被丢置不管的事情常有发生。在北见地区周边,有一个被称作锁冢的地方,那里有大量戴着手铐和脚镣的白骨尸体一直被弃置到近代,或者只是被随意埋葬了一下。国家认为这是一种强制劳动,便不再使用罪犯,而是开始从都道内外招募一般人担当工作,并为他们提供衣食和住所。然而实际上的情况就是把一堆人塞进狭窄的房间,只给他们提供最低限度的食物,基本摄取不到什么营养。由于营养不足和严酷的劳动,逐渐出现因脚气病而无法行走的人,不过即便如此他们也不被允许停止工作,受伤的人和患病的人被迫坐着进行作业。不久后便到达极限,到处开始出现倒地不起的人,他们的遗体不是被埋葬掉就是被直接扔掉,有时还会被埋进隧道的墙壁和地面的洞穴内,遭受这种不人道的对待。将发臭的东西掩盖住的根深蒂固观念真可谓日本人的典范,真是种愚昧透顶的行为啊。”

一口气说到这里之后,那那木像是在窥探我们的反应一样,以严厉的目光环视了我们一遍。

“我们所生活着的这片土地,是建立在这些人命牺牲的基础上的。而且如今这些遗体还长眠在这片土地的某处。在连接北见市和远轻町的常纹隧道附近,近年来也有志愿者开展搜索活动,出现过发现作业员遗骨的情况。”

“这条隧道内发现的白骨,也是这些人吗?”

被这么一问,那那木轻轻耸了耸肩,暧昧地点了点头。

“大部分应该就是这样吧。只是如果仅此而已的话,那我就不会特意来这里了。”

这种别有所指的说法让人感到在意。这时,我对这个男人产生了一种无法一言以蔽之的奇妙感觉。他肯定知道某些事情,或者是注意到了某些事情。虽然到底是什么难以想象,但那那木应该就是为了证实这种假设,才会以调查为名义造访这个地方的吧。

尽管看上去有点奇怪,但他似乎头脑相当好。像这样与我们交谈也不是出于单纯的偶然,而是那那木带有目的采取的行动吧。这么考虑的话,对于眼前这个人物那种深不可测、并非泛泛之辈的感觉就更加强烈了。

“话虽如此,调查才刚开始,不明确的地方还有很多。在这之后的就是商业机密了,假如你们愿意协助我的话,那我就把调查所得知的情报告诉你们吧。不觉得这是了解你们所不知的这片土地根源的绝好机会吗?”

“也不用非得找我们……对吧?”

被宫本这么一问,我只好暧昧地点了点头。他会困惑也是理所当然的,对于这种突然出现的来历不明人物,是不可能那么轻易就解除警戒的。当然,我是觉得也没必要抱持超出必要的警戒心,不过前提是对方只是普通人的话。而眼前这个叫那那木的男人,大概在各种意义上都并不普通。

“呼唔,不过你们应该会对我的调查感兴趣吧?最近这个村子不是刚死过一个人吗?而且,还是被残酷的手法杀害。”

“这个,难道是指皆方神社的事件?”芽衣子说。

我们对话题突然转到这件事上而感到困惑,更为对方连这种事都知道而感到惊讶,因此有点措手不及。

“没错。在两周前有个叫岸田公晴的男人在这个村子离奇死亡,对吧?”

“不过,这和你所说的怪谈到底有何关系呢?”

宫本加重了语气问道。

“警察说岸田先生是被盗窃犯杀死的。才没有什么离奇——”

“你该不会真的相信这种说辞吧?”

那那木歪起嘴唇,脸上露出别有含义的笑容。宫本承受着对方挑衅的视线,畏缩了一下。

“还有好几个疑点。不过警方的正式声明,可不是在所有事情都得到诠释之后才发布的。重要的问题至今仍然悬而未决啊。”

那那木脸上的挑衅笑容更一步加深了。

果然这个男人知道些什么。看着他那诡计多端的凶恶罪犯般的表情,我确信了这一点。受到难以言喻的不安和困惑所侵袭,.我们之间一时笼罩着一股让人感到不快的沉默。

然而那那木却突然放低了姿态,原先挂在那张端庄面容上的邪恶笑容干脆地烟消云散了。

“所以,我打算明天开始调查这件事。今天太阳都下山了,我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这个村子有没有旅馆呢?”

那那木以轻快的语气终结了话题,往另一个方向转过身。这种态度变化之快,让我们也不由得受其感染。

“没有旅馆哦。毕竟只是个小村子,和旅游景点可不同。”

“那可真是麻烦了。”对于宫本的回答,那那木用手抚着下巴沉思起来。现在也没有去别津町的巴士,就算是夏天,晚上还是会很冷。看他那样子,也不像是能对露宿野外毫不在乎的类型。就算对方是来历不明的外人,就这么丢着不管也让人于心不忍。

除了纱季和宫本之外的人——当然包括我在内——村里都没有自己的家了,所以今晚都是借住在村内面积最大的九条家的宅邸里。虽说是乡下,但我实在不认为会有让那那木这种可疑人物借住的村民,所以必然就只剩下一个选择了。被我们所有人注视着,纱季露出有点厌烦的表情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家里还有房间,我会跟祖父说一下的。”

“那真是帮大忙了。不用担心,我会好好地回礼的。”

把仿佛事先早就准备好的台词说出口之后,那那木微微地笑了起来。

2

我们随同那那木回到来时的路上。再次踏入村子,经过几家民宅之后,我猛然停住脚步。

在远离街道的巷子里耸立着一户被遗忘的房屋。我出神地凝望着那间屋子,见此筱冢向我问道:“怎么了,阳介?”他的声音传入了耳朵,我却无法回应。我就像视线被固定在那里一样,一直凝视着那间残败破旧如废墟般的屋子。

“阳介,没事吧?”

宫本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担心地看着我。我暖昧地点了点头,离开大家身边走进了巷子,穿过崩塌的围墙踏入了屋檐内。

木板腐烂的玄关大门。镶嵌在门旁的黑糊糊的磨砂玻璃。久经风雨而变色的外墙。一部分崩塌的屋顶。被肆意生长的杂草覆盖的狭小庭院。

这里是昔日我曾经居住过的家。也许是因为长年无人居住的缘故,荒废得惨不忍睹。当然了,我还在住的时候还没有这么严重。本来是蒙受了房主的厚意得以用低廉的租金租用的屋子,不过却有着足以让一家三口舒适地居住的面积,不但通风良好而且日照充足。是个冬暖夏凉、结构稳固的屋子。

我就是在这个家里出生,在这里和双亲一起生活。感情依然良好时的父母都会为对方着想,在年幼的我眼中也是一对很好的夫妇。父亲在宫本父亲经营的公司里上班,母亲在村里唯一的一家超市里打工。结束工作回家后,母亲会边照顾我边准备晚餐,等待父亲归来。人夜之后父亲回到家,我们一家三口便围着桌子一起吃晚饭。尽管只是一成不变的日子,我也没有任何不满。因为面露微笑的父母总是陪在身边,所以就算没有兄弟姐妹我也不会感到寂寞。这么回想起来,感觉在这个村里留下的也并非只有痛苦的记忆。

至少,在母亲离家的那天之前确实如此。

在我即将升上中学前,父亲与职场的同事发生了纠纷。只是因为金钱而产生的无谓争端罢了。由于这件事而受到同事们敌视的父亲失去了工作。毕竟只是个小村子,就算过失不在我们这边也会流出一些不好听的传闻,对此我们只能接受现实。父亲并非这个村子出身,而是从外地来的人,这点也有很大的关系吧。于是我们一家就这么失去了最大的支柱。

刚开始母亲会增加打工时间来维持家计,可是要在这个村子里找到新的工作是极为困难的。父亲找不到新的工作,而且开始对村民们抱有压抑的敌意,被孤立了起来。也许是出于这种压力,他逐渐开始喝起酒来,不久后就变得终日酒不离手了。他和担忧地前来探望的朋友们拉开距离,在村内的处境越来越差,最终把发泄的矛头指向了母亲。从某天晚上开始,当我睡了的时候父母就会相互谩骂起来,有时父亲还会对母亲拳脚相加。虽然第二天他们都会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但那样大骂大叫的话,无论睡得多沉都会被吵醒吧。就算不是这样,只要看到母亲身上各处的瘀伤都能察觉得到了。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的某一天,母亲没有回来家里。等了又等还是没有任何联络,不久后就听到传闻说她和工作单位的一个营业员私奔了。在离家的那天早上,目送我去上学的母亲脸上没有流下一滴眼泪,还是以和平常无异的笑容送我出门。

就这么单方面的,没对我作任何解释。

我被母亲抛弃了,只能被迫和一喝酒就开口骂人的父亲一起生活。陷人这种状况后,那些以往都没跟我说过什么话的村民们,都会用像触碰肿瘤般温柔的态度来对待我。虽然这种态度也许值得感激,但同时也让我觉得自己十分凄惨。

只有朋友们是唯一的例外,依然以平常的态度来面对我。当时我很不愿意被身边的朋友——特别是对被雾绘看到软弱之处非常讨厌,所以总是一直在逞强,因此他们抱着与往常一样的态度来接触我确实让我非常高兴。而且比起母亲抛弃家庭、父亲日渐落魄来说,能和雾绘在一起这件事对我来说更加重要。而且我心里也怀着总有一天要对她表明心意的目标,更重要的是能每天和她并肩一起上下学,这样的村居生活虽然痛苦,却也让我感到满足。

不过,结果这样的生活也没持续太久。母亲消失三年之后,父亲搬出了这个屋子,带着我离开了村子。完全没跟我商量过,也没问过我的意见,他就前往投靠住在札幌的祖父母。

与皆方村的离别就这么唐突而至。与朋友离别、与雾绘离别。我感到强烈的愤怒。当时我和雾绘之间的关系还没超出朋友的框架,也不知道她会希望和我发展成怎样的关系。不过最重要的是我很想继续待在雾绘身边。直到未来某一天,我把自己的心意告诉她之前,我都不想离开这个村子。

父亲的任性妄为从我身边夺走了母亲、夺走了温暖的家庭、夺走了村里的生活,最后还夺走了雾绘。对,一切都是父亲的错。我们之间依稀存在的亲子关系,在那时就被完全切断了。

虽然祖父母的家为我提供了舒服的生活,但却无法填补我内心的空缺。我处处敌视找到新工作后外出赚钱的父亲,不再跟他有任何交流,每日都在倾吐无处发泄的怒火。

面对这样的我,父亲没有任何反应。他因为还不习惯的工作而疲惫不堪,也许根本没有多余精力去管这样的儿子吧。可是,父亲埋头于得不到多少回报也找不到任何乐趣的工作中,我感觉他的背影似乎在对我发出无言的斥责。

我再也受不了与父亲之间的关系,在高中毕业的同时便离开了祖父母家。

假如那时父亲没有失业、母亲没有抛弃家庭的话,我是否还会一直在村里居住呢?我眺望着就像完成了被赐予的使命一样静静地屹立在那里的屋子,萌生出这种无用的想法。一语不发地俯视着我的昔日居所,彷如在说已经完全遗忘了我一样,一动不动地矗立在昏暗的夜色中。

屋顶之上,几只乌鸦如在诉说什么事似的鸣叫起来。那副模样活像在主张这个屋子是属于自己一样,见此我不禁苦笑起来。然后我收回视线,打算再看最后一眼而转向玄关的方向时,猛然倒抽了一口气。

镶嵌在玄关旁边的磨砂玻璃另一头有人在。对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隔着玻璃窥视着我这边。

从模糊的轮廓来看应该是个男人。冷静下来想想大概只是村里的人有什么事而进去这个屋子里了吧,要是这样的话那可疑的人是我才对。不过,若是这样,那对方为何不向我打招呼呢?就只是隔着玻璃窥视我的样子。

“请问……”

就在我正要出声搭话时,砰的一声,那个人手搭在磨砂玻璃上把脸贴了上去。突然的状况让我浑身僵硬,只能屏息注视着对方的动静。男人的脸紧贴在玻璃上,瞪大着眼睛凝视着我。

“……啊。”

这时我突然从口中发出一声愣愣的轻呼。我认识玻璃对面的人物。我被这股感觉侵袭,同时感到无比困惑。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的。为了否定浮现在头脑中的想法,我猛烈地摇了摇头。

因为,那家伙已经……

我为了说服自己而在头脑中如此嘟哝道,回过神来时就如得了癫痫般浑身颤抖起来。如同在嘲笑我一般,真身不明的人影依然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对方明显很异常。与这样的家伙隔着一块玻璃相互对望实在太恐怖了,我不禁闭起眼睛,额头上流下汗水,双腿快要瘫软下来。

头顶上方的乌鸦叫嚷着飞了起来。振翅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响亮,我反射性地把闭起的眼睛睁开。

仅仅是几秒钟之间,我再次将视线转向磨砂玻璃,男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是回到屋子里面了吗,还是说……

“阳介,没事吧?”

被人从身后搭话,我被吓了一跳。宫本和之前一样一副担心的样子站在围墙的另一边。

“啊啊……没什么。我没事。”

“是吗?”宫本低声回了一句,转身往街道走去。我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之后又站住,再次回头看了一眼。我感觉浮现在昏暗中的昔日住宅简直就像一栋陌生的、来路不明的建筑物。

3

当天晚上,纱季的继母——九条薰亲自下厨,在九条家的宅邸里招待了我们。以海胆、牡蛎、金枪鱼、三文鱼等海鲜为主,再加上竹笋杂煮和蟹锅,在这些摆满整张桌子的豪华料理面前,我整个人都被镇住了。

将能准备的菜色全部都端上桌之后,薰便退了下去。像是代替她一样,纱季的祖父——皆方村村长九条忠宣走了进来。相较于十二年前,感觉他的身子稍微缩小了一点,不过那张和善的红脸蛋还是一如从前。

当朋友之间的回忆聊完了之后,话题的中心自然地转移到那那木的职业上。虽然不认识他的名字,不过一般来说普通人也不会有多少像这样和职业作家交谈的机会。松浦、筱冢、纱季、芽衣子一个接一个地轮番对他发起提问攻势,还真佩服那那木居然能逐一给出回答。

“当了小说家的话,果然能赚很多钱吧?只要出一本作品就差不多能衣食无忧?”

对于筱冢这个不加掩饰的低俗问题,那那木依然还是面不改色地回答了。

“在世间一般的观念中可能就是这样吧。实际上,几十年前就好像真的有过这样的时代呢,不过当前正处于出版业界不景气的时期。就算写出一本书而且也卖得不错,赚到的钱也顶多只能用来生活一两年罢了。当然,这也受那名作家的生活方式所影响就是了。”

“又来了,真是谦虚。要是一部作品不够的话,那就一直写书出版不就好了吗?好羡慕啊。我也想过这种暴富的优雅生活。”

“你凭什么暴富啊?明明小学的时候还连一篇作文都写不出来,老是被留堂呢。”

“你别说出来啊。”被松浦这么吐槽,筱冢装作一副不满的样子。我也在欢快的气氛推动下喝了不少酒,先前郁闷的心情也在一瞬间消除了。

“话说回来,那那木先生来这个村子做什么呢?”

脸已经红得像煮熟的章鱼一样的忠宣,像是突然想到了似的问道。

“站在村长的立场这么说虽然有些不妥,但我觉得这个村子也没有那么吸引人的东西,实在不认为能勾起作家老师的兴趣啊。”

啜饮着日本酒的那那木一副“你问得正好”的表情双目放光的那瞬间,坐在旁边的芽衣子抢先一步插话道:“其实呢——”

“那那木先生在身为恐怖小说家的同时也是搜集怪谈的怪谈警察——不对,是怪谈侦探哦。和别的作家不一样,该怎么说呢,总之就是很厉害的人哦。”

见芽衣子以口齿不清的奇怪语调掺杂着自己的理解进行说明,那那木以困扰的表情瞥了她一眼。

“嗯,差不多就是这样吧。当然我和警察、侦探毫无关系。”

“呼唔。确实村外那个隧道也有传言说过是个有些渊源的地方,但也并不仅限于这片土地。北海道各地都有与之相似的地方吧。要称作怪谈的话,是否有些不足呢?”

“没这回事。就算扣除那条隧道,这个村子里不也有这种东西吗?任谁都百思不得其解的怪异事件。”

那那木把酒杯放在桌子上,与诧异地皱起眉头的忠宣正对而坐。

“就是大概两周前,在皆方神社里被杀害的岸田公晴啊。根据警方的调查所知,岸田先生的伤口似乎有活体反应。也就是说,他是在活着的时候被粉碎全身的骨头杀害的。这不管怎么想都很异常。若是犯罪率高的都市就另当别论了,以在这种乡下地方发生的事件来说实在太过凶恶了。”

“噢,您还真清楚啊。”

面对如此地道出详细情况的那那木,不仅是忠宣,在场其他人都露出了惊讶的目光。从宫本和纱季都表现出这种反应来看,那那木口中说出的恐怕是连本地人都不知道的事实吧。

“岸田先生一个人身在皆方神社时遭到某人的袭击。行凶时间在下午一点到四点之间,附近的居民却没看到任何形迹可疑的人。”

“我也这么听说了。”

那那木挽起双臂,故作姿态地歪了歪脑袋。

“这就很奇怪呢。既然这样,犯人就是不被任何人目击就前往了神社,在不知何时就有人过来的状况下,花那么多的时间和功夫残忍杀害岸田先生,然后再次没被任何人目击到就消失无踪了。您不觉得实在是个相当大胆的犯人吗?”

忠宣没有任何回应。那那木继续说下去。

“犯人在残杀岸田先生的时候,是不是早就知道不会有人来神社呢?也知道他每月只会来村子一次,独自一人待在皆方神社里面,所以才会对他行凶吧?”

“谁知道,我也给不了什么意见。”

那那木也没有因对方冷淡的反应而扫兴,探出身来说道:

“其实在来这边之前,我在别津町从死者遗属那里打听了一下,岸田先生似乎是个性格温厚的好人呢。”

“确实如您所说,我也很明白岸田不是那种会遭人杀害的人。不过那那木先生,这与您所说的怪谈到底有何关系呢?”

忠宣稍微加重了语气,焦躁地问道。尽管如此,那那木还是抱持冷静的态度,用淡然的语气说:

“根据我的经验,异常事件大多都与怪谈之间有着密切联系。我想要详细调查岸田先生的事件,也是基于这样的理由。于是我就想在去那条隧道前先去发生事件的神社看一看,但却被村里的人阻止了呢。我说想要看看现场就被对方骂了一顿。记得那位也是自称姓九条来着。”

“那肯定是修吧。他是我儿子,也是纱季的父亲。”

“原来如此。”那那木说着把视线转向纱季。

“因为我父亲面对谁都想占据优势地位,所以一有惹他不快的事情,他就会以凶恶的态度数落对方。对象是外地人那就更甚了。那那木先生没事真是太好了。”

板着脸说了这番话之后,纱季便一口气把杯里的啤酒喝了下去。一提到父亲的话题就马上不高兴,这点还是和以前一样。

九条修也担任村里的消防队队长。忠宣担任村长,作为儿子的他则担当带领村里男人的重要职务。在我还在村里时,九条修就已经相当积极地在村里到处巡逻,特别对外来人士格外严厉。因此他不可能放任那那木这样的可疑人士不管,这点是可以理解的。

“据说现场的皆方神社,是代替十二年前烧毁的三门神社而建的对吧?决定兴建神社的人是村长先生吗?”

“啊啊,是这样。”

“是为了悼念遇害的三门神社一族的人,对吧?”

“当然。那场火灾太凄惨了,当时都上了报纸。”

“嗯,我也看过报道。确实是让人不忍目睹的凄惨内容。村长先生想要兴建新社来供奉逝者的想法,我也能充分地理解。”

这时那那木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可是……”然后又继续说下去。

“在那种地方制造如此凄惨的杀人事件,实在不太稳妥。犯人为何要特意选择那种地方呢?”

“那只是单纯的偶然。警察也表示那是抢劫杀人。”

“可是,实际什么东西都没被偷。连岸田先生的钱包都原封不动啊。”

“喂,等一下啊那那木先生。从刚才的话听来,你对事件也知道得太详细了吧?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呢?”

纱季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提出了疑问。

“关于这点,我只能说有善意的协力者提供帮助。”

那那木依然还是以模棱两可的回答敷衍过去。

“那那木先生的言下之意是岸田先生被杀和三门神社有何关系吗?只是因为两个神社挨在一起?”

面对宫本带有些许批判语气的问题,那那木嘴角浮现笑意表示肯定。忠宣对此提出反驳。

“这不可能。岸田和三门神社岂止毫无关系,甚至连三门一族的人都不认识。”

“原来如此,那么先将岸田先生的事件放在一边,能否详细地告诉我关于三门神社的事情呢?”

那那木表现出姑且接受了这番解释的样子,擅自转移了话题。他定目凝视着警惕起来的忠宣,组织起语言。

“据说昔日三门一族通过某种仪式实现了“神明附身奇迹'对吧。得知这个传闻,许多参拜者前来造访皆方村。他们所追求的那种奇迹到底是什么呢?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一点。”

没等对方回应,那那木便继续说下去。

“其实我在来这里之前就已经把能调查到的信息都调查了一遍。我还去了别津町的乡土资料馆,发现与三门神社相关的信息少得可怜。大概那是在极少数的人之间口耳相传的传承吧。既然这样,那么村里知道详情的人也极其有限。毕竟您是长年担任这个村的村长,在这一点上应该不会完全一无所知才对。所以这次到府上拜访也算某种缘分吧。”

忠宣沉默了好一阵子。他似乎并不喜欢被问到什么都老实回答。话虽如此,他也并没有表现出强烈的拒绝态度,在思前想后了一会儿之后,他语带叹息地嘀咕了一句“真是没办法”,往注视着事情发展的我们身上扫视了一遍之后,沉重地开口道:

“关于仪式的详情我也不清楚。不过我有一些话能说。也许借此机会也让你们了解一下三门神社和这个村子的历史比较好。”

忠宣与其说是对那那木说话,不如说是对我们说话,开始娓娓道来。

“在明治时代这片土地被开拓、村子的迁入者逐渐增加的时候,三门一族在此建立了居所。他们是与村子的形成有重大关系的最古老村民,也是作为当时的村子里负责领导村民的存在。当时土地并不肥沃,山上栖息着许多猛兽。特别是冬天时的严峻程度,实在难以用言语来形容。当时能够支撑村民生活的资源和工具都不足。为了追求新天地而移居到这里的人都被迫面对残酷的现实,即便如此还是只能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下去,开辟道路、开垦田地培育作物。而成为他们精神支柱的就是对神社的信仰。只要崇拜土地之神、不忘心怀感谢,神明便会驱逐邪恶之物,为村子带来繁荣。三门神社如此告知村民,让他们慢慢地构筑起生活的基础。”

忠宣抿了一口酒,轻轻地叹了口气。

“正如这番话所言,经过长年的时间,村子的生活得以安定,于是村民对三门神社的信仰也变得毫不动摇了。从那时起三门神社便开始有许多参拜者蜂拥而来。尽管他们所居住的土地和生活基础都不尽相同,不过都是有某个共通点的人。”

“就是他们寻求的救赎‘神明附身奇迹’对吧。”

“没错。只要是这个村子的人,都该明白这指的是什么吧?”

这个问题不是对那那木而是对我们问的。没有人提出异议。

“三门一族所宣扬的教义中特别值得一说的是‘罪业’与‘死者’相关之事。偏离人道犯下罪业的人,都会平等地遭到死者降下的制裁。这片土地正是被这样的秩序守护着。”

死者。在听到这个词的瞬间,我感觉背部突然窜过一阵恶寒。

“另一方面,只要心怀信仰、以正道生存的话,死者就会给予回报,他们通过举行某种仪式证实了这一点。”

“那个仪式是?”

也许是心理作用,至今为止都从来不失冷静的那那木,声音之中好像带有些许兴奋。

“就是与死者重逢。失去重要家人的人通过与死者再会找到活下去的希望,这正是‘神明附身奇迹’的本质。”

像是不想听漏忠宣的一字一句,那那木聚精会神地听着,然后发出感叹的声音。

“原来如此。实在非常有意思。看来三门神社和一般的神社画出了一道明显的界线呢。”

然后那那木开始对不明就里的我们解释了起来。

“本来日本的神社直到明治时代为止都负责婚事之类的祭祀仪式,但并不会与死亡有密切关系。这是因为寺院——也就是佛教的作用,日本自古以来的神道中,‘死’被视为应当避忌的‘污秽’。奈良时代以后,由于提倡神佛结合,神社和寺院融为一体成为人们心中的固有观念,然而却在明治维新后的神佛分离令之下被切断了。正因如此,神社和佛教寺院的共存变得极为困难。在神道中,死亡是孕育污秽的忌讳之物,与倡导极乐往生和轮回转世、存在死后世界的佛教有很大的不同。与死者重逢的概念,说起来根本就与神社的存在方式有极大的矛盾啊。然而三门神社却肯定了这种矛盾,宣示‘死者制裁罪人’。这是个非常特殊的例子。这单纯是一种比喻方式,还是说真的是死者……”

那那木说到这里突然失去自信地压低了声音,然后嘴里念叨着什么开始沉思起来。感觉像是先把事情搁在一边,忙于归纳自己的想法一样。

老实说,我长到这么大,对于三门神社的教导完全不曾有过疑虑。在这种漠然的理解之下,我甚至认为三门神社的规定就是所有神社共同的规定。然而听了那那木的话,我才初次察觉到自己至今一直深信的信仰也许是一种异端之物。

对于过去毫不过问、不作多想,盲目地相信的东西产生了疑虑。这种想法在我的内心急速地膨胀起来。

“三门一族所举行的‘神明附身奇迹’,您是否有亲眼看到过?”

“从来没有。我可没有想要重逢的亡者。而且三门一族举行仪式的次数极少。纵然在十二年前,一年能举行两次也算多了,参拜者来了也经常只能吃闭门羹。”

“这么看来,似乎是有何内情呢?”

那那木身子挪前了一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忠宣。忠宣边躲避着他那热情的视线,边混杂着叹息点了点头。

“正确来说,这是所谓的时代所趋吧。随着文明的发展,人们对神社的敬意逐渐变得淡薄。心怀信仰来到这片土地的人也已经很少,村里的人也都移居到都市了。想要摆脱由神社主导的老旧习俗的人也逐渐增加。事实上,依赖神明是拯救不了人的。繁荣的尽头便是衰退。这也是常世之理吧。”

从忠宣的口吻听来,比起对三门一族的灭亡感到惋惜,更多的是对村子能从其支配之下逃脱出来的安心感。那就像是在说,三门神社的消失是不言而喻的道理。

“不管怎样,这个村子已经再无三门一族之人。因此他们与岸田的事件必然毫无关系。这可与你所写的小说不一样啊,那那木先生。那条隧道、三门一族,还有岸田的死,全都是毫无因果的。这就是我的回答。”

忠宣以意味深长的语气如此总结道。对此那那木只是说了声“这样啊。”虽然在态度上是表现出接受了的样子,但实际上内心似乎还在继续思考着什么。就像是从忠宣的话语中搜集出自己必需的情报,以此逐渐接近自己寻求的答案。他那敏锐的目光之中,到底映照着什么呢?

对此我实在无法想象。

4

酒宴持续到深夜零时才终于结束,各人回到被分配的房间休息。

我也换过衣服后随意躺在被褥上。我感觉脑袋被一种酒过三巡、彷如置身于水中的舒适感包围。本来打算就这样入睡,没想到还是精神百倍的,根本就睡不着。明明我是那种平日几乎不沾酒、只要一喝起来就马上醉倒的体质,这是怎么回事呢?是因为枕头不一样吗,还是说对久违多年的故乡有了许多新的体会,精神上无法冷静下来呢?反正明天就要离开这个村子,往后又要回归日常生活。真不想带着一身疲劳回家,还要和一脸厌恶的妻子吵个不停啊。

思索到这里之时,妻子腹中的新生命以及相关的各种复杂心情便涌现了出来。

我会成为父亲……像我的父亲那样……?

一旦思索起来心里就难以平静,反而更睡不着觉了。尽管如此我还是耐心地闭起眼睛等待睡魔的来袭,身体慢慢地放松下来,不久后就落入沉睡的世界。

然后我做了个梦。

梦境里我还是个孩子,身处如今已不复存在的三门神社境内。视线的前方是与我同年的朋友奔跑嬉戏的身影。我坐在拜殿的阶梯上,远远地望着他们。在我身旁稍远一点的石阶上坐着一名少女,她正和我一样望着朋友们的身影。少女一头黑色长发,在从树木缝隙间投入的阳光之下闪烁着光辉。从白色无袖连衣裙之中伸出的双臂感觉纤细而脆弱,就像一折就会断掉一样,但同时也带有健康的柔和感。她那侧脸白皙得让人屏息,微微渗透着红润的色泽。大大的眼睛和长长的睫毛给人深刻的印象。

我连眨眼都顾不上,忘我地凝视着她——三门雾绘的侧脸。意识之中已经没有了朋友的身影,在只有我和她两个人的封闭世界,为了不要失去她的存在而片刻都不肯从她的身上移开视线。

这时,雾绘似乎想到什么似的把视线转向我。毕竟我也在一直注视着她,所以对上目光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们以相互凝视的姿势定住了,一阵尴尬的沉默流逝而去。

“怎么了?”

雾绘扬起嘴角说,柔软的嘴唇勾勒出温柔的笑容。我无法直视这个笑容,扭过头把视线转向斜后方。

“奇怪的阳介君。”

她嫣然微笑,站了起来。齐腰的黑发随之轻轻摆动,飘散出香甜的气味。

“喂,怎么啦?赶快过来呀。”

再次转回视线时,穿着制服的雾绘站在那里。这是我们曾经就读的别津町中学的制服。成长到十几岁的雾绘虽然成熟得让人几乎认不出来,但同时脸上也还残留着天真无邪的神色,那剪得整齐的刘海更是突出了这一点。

“阳介君。”

雾绘温柔地呼唤我的名字。仅是如此我的内心便有种小鹿乱撞的感觉。她的声音、呼唤我的嘴型、温柔的目光,这一切都让人怜惜。我甚至觉得,只要有她一个人就好,其他所有东西我都不需要,与她一起度过的时间是比起一切都要宝贵的最大幸福。

只要这种日子能永远持续下去的话,我愿意舍弃任何东西。

“哎,阳介君。”

听到她这声呼唤之后,雾绘的身影突然消失。

紧接着,我的视野被刺眼的光芒包围,下一瞬间便感受到灼烧身体的热气。回过神来时,周围已经化为一片火海。不仅是院内,就连三门神社的拜殿都被熊熊火焰包围,火星在夜空中飘舞着。

“雾绘……雾绘……!”

“我在这里哦,阳介君。”

往声音方向回头的那瞬间,被猛烈火焰包裹的雾绘身影跃人眼帘。

“怎么这样,雾绘!”

我不禁大叫道。她的话语被火焰吞噬,衣服和毛发以及肌肤都被烧得漆黑。

“阳介君……”

传来低沉的异样声响。焦臭的气味刺激着鼻腔。黑色长发转瞬之间被烧断,烧得只剩骨头的凄惨尸体滚落在我的面前。环顾四周,院内到处都是被烧焦的遗体。

“阳……介……阳……介……”

几颗被烧得漆黑的头盖骨裸露着光秃秃的牙齿,像是从已经不存在的喉咙中挤出声音一样,齐声呼唤我的名字。

“不要!不要这样!”

我不知为何,就只是一味这样大喊着。空洞的眼窝一动不动地仰视着我。被火焰包围的神社。化为黑骨的大量亡骸。在这幅凄惨光景面前,我只能哭着求救。将一切全部吞噬的火焰,就像有自我意识一样扭动着,将抱头大叫的我吞进去。

“——介,阳介,醒醒啊。”

睁开眼睛,昏暗的室内投下月光。被那道光芒吸引,意识缓缓地苏醒过来。对,这里是九条家的客房,他们让我在这里留宿了。我在头脑中整理情报,旁边再次传来声音。

“听你叫得那么大声,没事吧?”

“啊啊,我没事。只是做了个奇怪的梦。”

说到这里我语塞了。不知为何芽衣子的脸就在躺在床上的我身旁。

“为、为什么……?”

不顾困惑的我,芽衣子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微笑起来。她似乎穿着代替睡衣的T恤钻进了我的被褥里,大腿附近有种温暖的肌肤触感。

“你在做什么啊,怎么会在我的房间?”

“有什么关系,以前我们经常都办合宿不是吗?我们早就已经是多次同床共枕的关系了。”

“那是小学时的事吧。而且我——”

为了阻止我慌张地想从被褥爬出去逃跑,芽衣子伸出手臂紧紧地抱住了我。

“喂,阳介,我真的很想见你呀。你知道吗?”

“这我知道,不过这种状况很不妙吧。总之你快放开我。”

不知有没听到我的话,芽衣子依然不肯松手。

“我明明写了那么多信给你,阳介却一封信都没回给我对吧。”

“对此我很抱歉。不过那时我家发生了很多事。”

对于在还没熟悉的新土地上郁郁寡欢地度过那种多愁善感时期的我来说,非常抗拒与那种能让我想起村里事情的对象频繁联络。于是久而久之芽衣子也不再寄信给我,关系自然而然地风化了,我是这么觉得的。

“而且想到可以久违地再会了,但你居然已经结婚。太过分了吧,真是的。”

“那是……”

“——不过,能见到你果然还是很高兴。”

芽衣子如此轻喃道,表情上蒙上了一层阴影。被悲伤渗透的感情碎片在她那湿润的瞳孔中若隐若现。

“没有回信给你,我也觉得很抱歉啊。真的——”

“哎,阳介。”

芽衣子打断我的辩解,在我耳边低语。

“我,可是知道的哦。”

这番意味深长的话让我的思考停止了。

她到底是知道些什么?在思索这番话的真意时,我慌张地把浮现在脑内的疑惑挥去。芽衣子是不可能知道那件事的。不对,不仅是芽衣子,今天再会的任何人我都没有告诉过他们。

我脸上维持僵硬的表情,头脑却在高速地回转着。也许觉得我这样子很好笑吧,芽衣子噗哧地笑出声来。她脸上浮现出恶作剧的笑容,一副愉快的样子晃动着肩膀。

“从今天见到面的时候起,你就一直用下流的目光盯着我看对吧?”

“……哈?”

在听到与我所担心的全然不同的答案而感到失望的同时,我陷入了更大的混乱之中。我用下流的目光看着芽衣子?怎么可能?不可能会有这种事。

“等一下啊。你在说什么啊?”

“我以前又矮,长得又没有丁点像女孩子的地方,但现在已经变成一个成熟的女人了吧?”

芽衣子仰视着我,征求我的同意。那时候,一直跟在我和雾绘身后的那个芽衣子确实已经成长为一名几乎让人认不出来的、充满魅力的成熟女性。这点确实不得不承认……

“所以说,我怎么会用那种眼神看芽衣子……”

“你不用掩饰的哦。阳介从以前就很懦弱,想说的话也不敢说出口,看得我都替你焦急呢。不过我并不讨厌阳介这种地方哦。”

“所以我不就说不是吗!你别擅自解释啊。”

“嘘。可以哦。阳介的话我完全OK的。”

芽衣子用食指按住我的嘴巴,继续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好啦你别动,嘿。”

“住、住手啦。喂!呜哇!”

芽衣子把手伸向我的裤子,我慌张地从被褥里滚了出去,芽衣子抓住我的脚踝想要把我拉回去。那纤细的手指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她用惊人的怪力紧紧地攥住我的脚踝。

“好啦好啦,过来我这里,阳介。”

“别这样。放开我!”

就在我抵抗着任由她处置的诱惑、竭力地用指甲抓住榻榻米时,听到了从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会儿后隔扇被人猛烈打开,室内一下子亮了起来。

“你真吵啊。这种时间做什么啊……呃,哎呀。”

纱季最初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之后就发出了混杂着惊讶和担心的声音。

“你们在别人家里做什么啊!”

“喂,阳介。再怎么说你也……”

接着探出头来的筱冢带着惊呆的表情责备我。迟来一步的松浦也马上察觉了状况,发表了意料之外的感想。“嘿,真能干啊,阳介。”

“阳介,你难道不会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老婆吗?”

“有什么关系呢,就算结婚了恋爱也是自由的。当然我也是,人妻也是完全OK的哦。”

松浦像是想要搭便车一样把手搭在纱季肩膀上说道。纱季立马把他的手挥开,一副厌恶的表情叹了口气。

“傻不傻啊。男人还真的都是人渣呢。”

她用冷漠的目光瞄了松浦一眼,然后把视线转向我。

“不、不是这样的。喂,芽衣子,你也快说些什么啊。”

“啧。难得可以两个人享受一番,你们就不能多少识趣一点吗?”

芽衣子却噘起嘴巴把头扭向一边。于是我把她拉进房间里的情形就成了坚如磐石的事实了。在这种状况下就算想找什么理由来解释也办不到了。我满怀悔恨地看着芽衣子,她不情不愿地从被褥里爬出来,把脱下来的衣服穿了回去。

这时,我发现她大腿内侧有个像痣一样的东西和一片圆形的像烧伤般的细小痕迹,让我吓了一跳。我忍耐着羞意定目凝视,发现从衬衣领口能窥视到她的胸前也有个同样的痣。而且她摘下了手表的左手腕上,也有一道细小的撕裂伤口。

“喂,别管他们了吧。这两个家伙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松浦不顾因意想不到的发现而惊讶的我,打着哈欠离开了房间。

“不,等一下……”

就在我慌忙地想要追上去时,室内的灯光闪烁起来,不久后就熄灭了。同时走廊上的灯光也一同消失,我们异口同声地发出惊叫。

“停电吗?”松浦说。

“真让人讨厌。怎么回事嘛,这个破屋子。”

即便纱季大声咒骂,也不见有谁来查看情况的迹象。就这么呆在这里也没有用,于是我们一起下楼。

“我记得断路器是在玄关旁边的仓库里才对。”

就在纱季摸索着记忆这么说的时候,走在前头的松浦突然停下脚步。撞在他背上的筱冢不满地抗议道:“你干嘛停下来啊?”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

松浦的语气前所未有地认真。听闻这句话,所有人都屏息地侧耳倾听起来,但却什么都没听见。就算听到什么,毕竟屋内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其他人,所以根本没什么奇怪的。

“什么都没听到啊。”

就在芽衣子不满地说完之后,“铃——”一阵金属声不知从何处传来,我们所有人都僵住了。

“这是,钟声……?”

我喃喃地说着,把视线转向声音的方向。钟声似乎是从屋子外面传来的。带着长长余音的钟声完全消失之时,一道摇晃的青白色光芒在磨砂玻璃的另一头横穿而过。

“喂、喂……刚才那个是?”

筱冢声音颤抖,飞也似地往后倒退。

“是有谁经过了吧。没必要这么大惊小怪。”

九条家面对着大街,通常都会被街灯的灯光照射着。然而如今不知为何却一片漆黑,玻璃的另一头彷如被深渊的黑暗支配着。正如纱季所言,有人路过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但如果是城市的话倒是另当别论,在这种乡下村落里应该没人会在半夜三更到处徘徊吧。

大概所有人都是同样的想法。不过尽管对此感到可疑,但却没任何人想要确认真相而展开行动。就在为此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从背后传来走下阶梯的脚步声,刺眼的光芒照在我们身上。

“喂,大家都站在这种地方干什么啊?”

“宫本吗?”

凭着声音判断,朝着灯光问道,宫本把手上的光源——手机的灯光移到下巴附近,往上照着自己的脸。宫本的身后还能看到那那木的身影。他和白天一样穿着西装,光是看着就让人感到闷热。

“发生什么事了?”

被对方这么问道,我们几乎是下意识地相互对望了一眼。虽然这并非一言两语便能简单地说明的状况,但也不是足以引发骚动的事态。

“总之先把灯打开吧。待会儿再说好了。”

话音刚落,松浦便打开玄关旁边的仓库门,伸手摸索断路器。这时他发出一声惊呼。

“不是断路器问题啊。电源是开着的哦。”

虽然并非不相信他的话,但宫本姑且还是用手机的灯光照了照松浦的手边。

“还真的。不是断路器的话,为什么灯光会熄灭呢?”

“这种事别问我。”

“外面的灯光也灭了,会不会是这一带都停电了呢?”

听到纱季这句发言,所有人都转向玄关的方向。在这阵动静之中,我感受到胸口被一股莫名的不祥预感所侵袭。

停电,这本身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让我在意的,是为何在这种时间。而且,刚才从屋门前横穿而过的那道光到底是什么?那跟手电筒和街灯的灯光都不一样,是冰冷凝聚的虚无之光。

鬼火、灵魂,这些词语涌上脑海。会不会是有何不存在于常世的东西在我们的面前经过了呢?我被禁锢在这种想法里,感到背后一阵鸡皮疙瘩。但谁也没把这种想法说出口,只能心怀无处倾吐的疑问。

“总之,我先把祖父或父亲叫起来说一下情况——”

此时突然从外面传来一声响亮的惨叫,把纱季的话音掩盖住了。

“刚、刚才的是,惨叫吧?”

“该不会是在求救吧?”

这么说着最先奔出去的人是宫本。稍迟一瞬,那那木也跟在他的身后。接着剩下来的人也跟随而上。虽然对外出有所抗拒,但也总比被孤零零地留在这种一片漆黑的地方要好。

走到街上之后,眼前是正如所想的无边黑暗。近邻的房屋没有一家是亮着灯的。在异样的月光笼罩下的村内景象,让人内心萌生出一股彷如迷失在异世界中的不安。

“有人在吗?发生什么事了?”

宫本朝着几米开外的漆黑空间呼喊道。虽然没有回答,不过前方的巷子里依稀地亮起青白色的光芒。那不是灯光也不是火焰,若要比喻的话,那就像是萤火虫放出的淡淡光芒。

要是那真的是萤火虫的光芒,不知该多好。伴随着光芒从巷子的拐角出现的是一个穿着一身破烂得不忍直视的工作服、戴着帽子的中年男人。他蜷缩着瘦削的身体往前走着,一步一步地迈着如乌龟一般的沉重步伐。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只见男人的身体发出淡淡的光芒,在漆黑之中彷如鬼火一般摇曳着。

他的脸颊深陷,能从半张着的嘴中看到垂落下来的舌头。从那如同只是用皮贴在骨头上的面孔上,感受不到丝毫的生气。此外,男人的身影竟然呈现出隐约可见的半透明状态。

“喂……你、你这是……”

松浦挤出了嘶哑的声音。男人以空洞的目光凝视着半空,迈着摇晃的脚步在街道上横穿而过。

“喔,这又是妖怪啊。”

站在我身旁的那那木以没传入任何人耳中的、微弱但却清晰的声音喃喃道。然后他歪着嘴角笑了起来。呵呵呵,伴随着忍耐笑意的怪声,那那木的侧脸转变成某种阴险而邪恶的东西。

“那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啊!”

松浦指着男人离去的方向以粗暴的语气说道。当然没有人能够回答。

“讨厌,感觉好奇怪。赶快回去吧。”

就在芽衣子催促我们回去之时,一声尖锐的惨叫响彻四方。与横穿街道的男人同样打扮的几个身影,在我们背后紧迫而来。

根本没闲工夫去数一共有多少人。面对这群带着同样虚无表情的人们,发出尖叫的芽衣子往旁边逃去。我们也效仿她,屏息凝神地往一边退去,把道路让了出来。这些忽隐忽现地发出青白光芒的人花了很长的时间,以几乎能肩碰到肩的距离从我们旁边通过。所谓没有一丝生气,指的就是这么回事吧。

“那是什么……幽灵……?不可能……吧。”

幸而那帮奇妙的人对我们一眼不看就从街道的另一头离去了。芽衣子在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之后,才自言自语道。

“怎、怎么可能……呢……”

筱冢浑身抖个不停。

“那么刚才的是什么?”

纱季也以尖锐的语气质问道。筱冢只能“啊呜”地发出丢人的声音。

——就在这时。

“噫!别过来,别过来啊!”

拼命地求饶的男性声音从那群人离去的街道前方传来。

“啊……呜啊啊!不是我!我什么都……啊啊啊!”

又传来同样的声音,我们再次浑身僵硬起来。除了一个人之外,就只有那那木毫无惧意地往黑暗的前方走去。

“啊,那那木先生!”

那那木不顾我的制止往那边跑去了。被留下来的我们虽然犹豫不前,但最终还是跟了过去。

“噫啊啊啊……啊……住手。救救……”

男人的声音不自然地消失了,就像突然关掉了电视的电源一样。

穿过街道拐过拐角之后,在前方看到那那木的后背。

“那那木先生,到底……”

说出口的疑问不由地停了下来。那那木把手机灯光往前方举起。当光亮照到破落的巷子深处时,屹立在那里的身影——全身包裹着比黑暗更深邃的黑衣的女子身影浮现了出来。

女子的侧脸和脖子、从袖口伸出的两只手臂都惨白得让人毛骨悚然。长及腰际的黑色长发在夜风之中飘动。一只手上拿着一个前端如人类脑袋大小的短柄木槌,另一只手上拿着柄底分成三叉的钟。而且她的脚边摊着一团如大型犬大小的黑块。那是横躺在地面上、手脚朝着不可能的方向扭曲的漆黑的“某种东西”。扎破皮肤的白骨从身上各处刺出,本来有着脑袋的地方空无一物,柏油路上散落着被压烂的肉块。犹如诉说着这幅凄惨光景,四周皆是一片漆黑。

“是人吗……喂,那是,人对吧……?

松浦慌乱地问道,没任何人能给他回应,不过所有人都理解了这个事实。那团黑块就是刚才发出惨叫的人。我感受到强烈的恶心,不禁用手捂住嘴巴。

“唔、唔啊啊啊啊!”

筱冢整个人瘫软下来,屁股摔在地上。他用双手撑起身,打算立马转身逃跑时,被某人用尖锐的声音制止。

“等下,别动!”

粗暴地叫道的人是宫本。他少有地以强硬的态度放话,笔直地凝视着巷子的前方。筱冢像被冻住似的停下动作,我们也遵从宫本的指示一动不动地静观着状况。

“这是……”

那那木轻声低喃。他那目不转睛地盯着黑衣女子的瞳孔中,寄宿着即便直面异常的凄惨光景也决不失去冷静的强烈意志。

刚才求救的男人最终变成了这副模样。在其旁边的黑衣女子只是任凭衣物随夜风飘动,站在原地动也不动,隐藏在长长的黑发和深沉黑暗中的表情无法分辨。她与穿着工作服的男人们同样有种不稳定感,同时也以难以言喻的威压感把我们束缚在原地,不允许我们逃跑。

女子缓缓地歪首把头扭向这边。在这瞬间,一股强烈的恐惧包裹着我的全身。尽管看不到女子的表情,但却能强烈地感受到正被对方看着的感觉。眼前直面着的并非普通人类能拥有的感情。再也没有比这更要露骨直白的恶意了。那是庞大的怨念团块。

在胶着了一会儿之后,女子的手臂动了动,紧接着便响起了钟声。钟声留下如黏在满是汗水的肌肤上的余韵,拖着长长的余音被吸入了黑暗之中消失了。与此同时我们头顶上方的街灯闪烁起来,下一瞬间刺眼的光芒便照亮了四周。

“——喂,那个女人去哪儿了?”

最先出声的人是松浦。

到处都找不到黑衣女子的身影。在被街灯侵占了视野、一瞬间移开目光的工夫,黑衣女子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来的只有凄惨的亡骸和让人窒息的血腥味。男人的头部被毫无遗留地粉碎,甚至都让人怀疑他到底是否人类。我们再次看着这具被破坏殆尽的凄惨遗体,竭力地保持着自己的理智。

我愣然地把视线转向那那木,只见他用手扶着下巴,似乎正在思索着什么的样子。他带着一副缺乏感情的冰冷表情,丝毫没有被眼前的凄惨光景扰乱,反而还意气洋洋地陷入思考之中。

看着这副样子的那那木,我感受到某股有别于眼前的凄惨光景、如同从身体的内侧涌现出来的稀薄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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