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章 春、国中毕业后

柿沼春树•园村书店

和纸般的触感,搭配桃花色的背景。左上角以明体写着小小的「春」,然后是由醒目的白色字体所写成的标题,《寻找母亲》。

「要包书衣吗?」

忽然被店员问话,我慌张得连忙干咳一声,冷淡答道:「不用。」

店员亦冷淡地简短应了一句,「好的。」将书装进印有「园村书店」字样的塑胶袋后交给我。我将钱放进零钱盘里,店员确认金额与书的售价正好相同,趁他还没说完「谢谢惠顾」,我便匆匆离开。

我来到在杂志区阅读女性杂志的妈妈身后,对她使出膝盖吓一跳。个子娇小、身材苗条纤瘦的妈妈连力气也小,轻易地就失去了平衡。我赶紧支撑住她,妈妈发出滑稽的声音说:「真是的───」随后笑起来。

「买到了吗?」

「嗯,买到了。」

「是吗?太好了。」

同样是淡漠的口气,妈妈说完便放下杂志往店门口走出去。我也将钱包收进口袋里,并跟随其后。

「还想多要一本的话,和九重先生说一声不就好了吗?」

离开书店前往汽车的路上,妈妈虽是在和我说话,却没有看着我。

「自己买的感觉不一样啦。」我同样没有看往妈妈的方向,打趣回道。

妈妈笑着回我,「那是怎样。」

一抵达汽车旁边,妈妈立刻解锁坐进驾驶座,我则坐进后座。系上安全带后,没多久车子就发动上路了。我漫不经心地打开车窗,外面的冷空气立刻流窜进车内。有些长的恼人浏海随风摇曳,额角的汗水被风冷却。我一用手抹去那些汗,便感觉到额头上青春痘的凹凸触感。

我想将制服钮扣解开,因此抬手伸到脖颈的位置,不过手才动作到一半,我忽然顿住,稍作思考后,像是要扯开扣子一般,干脆地扯破了制服,「喝啊!」

「啊?唉,等等!你在做什么啦。」

布料撕裂的声音在车内响起,妈妈当然被吓了一跳。趁车子从园村书店的停车场开出去,即将驶上国道之际,她透过后照镜查看我的样子。我也透过后照镜回看她。

「反正,今天过后就不会再穿了啊。」在我回话的同时,连自己都不禁觉得可笑起来,于是我慢慢笑出声,「嘻嘻嘻,嘻嘻嘻嘻。」

妈妈看着这样的我瞠目结舌一段时间后,便跟着哑然失笑,宛如孩童似的,「吓人的孩子。」她如此说道。

妈妈重新将视线摆回前方,集中注意力在驾驶上。我将散落于车内的钮扣收集好放进口袋里。考虑着是否要顺便把制服衬衫也撕烂,但内衣被人看到的话,我还是会感到羞耻,所以只解开了脖颈间的三颗钮扣。汽车的行驶速度一变快,从窗口灌进来的风便挠上脖子、胸口、腋下,窜得人发痒。

「对了对了,晚点你也要好好向九重先生打声招呼唷。」

「知道了,我再打电话。」

「哎呀,这么老实。」

「因为九重先生会夸奖我。」

「妈妈不也每次都夸你很了不起吗?」

「也只会夸我很了不起而已啊。要再夸得更用力一点儿才行。」

「好、好,抱歉唷。那就用力地替你庆祝吧。」

庆祝。

听见那个期盼已久的词,我再度发出「嘻嘻嘻」的笑声。

紧接着,从前座传来重重的叹息,「结果你那个毛病,还是没能在国中阶段就治好。」

「……嘻嘻嘻。」

知道妈妈是在挖苦我,所以我刻意用那个毛病反击。

虽然不是刻意的,不过今天是我国中的毕业典礼,同时更是自己写的小说首次上市发售的重大日子。恐怕、恐怕今天会有什么好料能吃。幸好我如此坚信着,午餐只吃了饭团。

但由我自己提出想被庆祝的话,就会有种输了的感觉,所以我是不能主动说的。总算等到妈妈亲口说出会替我祝贺,如此一来会想「嘻嘻嘻」笑个一、两声也是当然的吧。

「嘻嘻、嘻嘻。」

妈妈错愕地继续开车,两旁司空见惯的风景逐渐离我们远去。

毕业典礼的场面既没有令人热泪盈眶的感动,亦无伤愁的氛围。然而只要一想到接下来不会再每天见到这些景色,我便萌生出些许的怜惜之情。四月起我要到反方向的蓝滨高中上学了。

纵然心怀期待,可紧张的情绪更使得我惶惶不安。

突然,车内开始放起抒情风格的旋律。我马上就注意到了,这是一个名叫「混乱战(注1)」的乐团的歌,是妈妈最近喜欢听的团。跟我同届的国中生们好像也能朗朗上口的样子。混乱战乐团在我升上国中同时慢慢闯出名气,据说首张专辑的销量一飞冲天。

前阵子在我即将毕业时,他们似乎推出了第二张专辑。不晓得是否改变了经营路线,听同学们说评价很不好。不过对妈妈而言似乎是张最杰出的专辑。不知不觉间,她哼起了他们的歌。其实我对音乐所知甚少,我唯一知道的只有这个团。要说是拜他们所赐才会有今天的我,也不算夸饰。

不知道妈妈究竟察觉到我打开车窗没有,哼歌的音量逐渐大了起来。我叹了一口气,从放在隔壁座位的塑胶袋里取出书本。重新摸到书本时,我的胸口小小而怦怦地鼓动着。指头被纸张上细微的凹凸纹路绊住。每回摩挲过纸张,总感觉有某种东西从指尖流入。一种像是加诸在身上的微小重力增强的感觉,可是不知怎么的,呼吸起来却很舒服。化为铅块的身体彷佛于顷刻间舒展开来似的,我用妈妈听不到的音量缓缓深呼吸,翻开这本书的第一页。

《寻找母亲》

是一本约莫两百页的精装本小说。

这,是我撰写出的故事。

妈妈递出后背包给我。在我接过手时,触碰到妈妈纤细的手指,我因而感到有点羞耻。与此同时,离别在刹那间刻骨铭心了起来。

要与这份触感、妈妈的声音,还有这片景色道别了。下一次再见到面是什么时候?话说回来,我来见妈妈是可以的吗?爸爸对于我和妈妈见面是怎么想的呢?果然还是会感觉反感吧。

「妈妈。」我第一次这么呼唤她,妈妈转过头来望着我。

她没有笑,没有生气,亦没有哭。脸上没有表情,但是不可思议地,并不会让人感到不适。虽然喊住了她,我却丝毫没考虑过要说什么,只好任凭冗长的沉默将时间一分一秒带离。后方正在等待的计程车发出的引擎声,如犬只低吼似的,横亘在我与妈妈之间。

「喂,雪,要走啰。」爸爸于身后朝我说道。

直到最后一刻,爸爸依旧是爸爸。恐怕是想尽早离开这个场面吧。他现在的感受应该不怎么好才对,但我一直觉得他这是活该。总是态度粗鲁且威风凛然的爸爸,在久违地见到妈妈后却乱了方寸。能看到爸爸失去平日风范,这种没用的样子,让我觉得安排这趟旅程是正确的。

那么在最后应该说什么才好呢?

───我会在那边加油的,就由我来支持爸爸吧,妈妈你也要和新的爸爸一起努力生活喔。我改天会再来见你的,我会祈祷妈妈幸福的。能和妈妈你见到面,我非常高兴喔。这是我第一次搭电车喔,我还在来的路上搭了便车喔,这一切全都让我很开心喔。

然而最终我什么都没能说出口,只是咧开嘴漾起微笑。

不管说什么,都已经无所谓了。人生也不尽然只有离别,我很坚强,只要在想见面时,再来见妈妈就可以了。思及此,我当即转身走向后方的计程车。

「慢着,等一下。」

就在这个瞬间,一股力道忽然从背后紧紧将我拥入怀中。我闻到肥皂的香气。妈妈发出叹息,我的耳朵窜起一阵麻痒。那是种柔软的肌肤触感。我实在不晓得该做出什么反应才好,只好说:「那个……」接着,妈妈悄悄地在我耳边私语。

那句话令我难为情起来,心口澎湃如潮,身体几乎为之震颤,但我死命压下那股心情。不久后感觉到妈妈减弱力道,我便迈开脚步。花香与肥皂的气味逐渐离我远去。

我与爸爸两人,双双沉默地坐上计程车。计程车旋即出发,两侧风景开始流逝而过。我没有回头。我很坚强,已经不再惧怕任何事物,不再会感到寂寞了。

只是,泪水仍然漫过了眼眶。

妈妈那句在耳畔低喃的话语,始终萦绕不去。

『雪,别认输了。雪,加油。』

小仓雪•葬礼

度过了三年的国中生生涯,我一次也没被教导过人生中存在离别。

离别究竟是什么?当这种时刻来临时,究竟该作何感想才好?这种时候,该怎么做才好?应该要学习更多应对方法才对。日本对于伦理观念的教育实在太轻忽了。

我没有亲生父母,从来没见过母亲的脸,我是由父亲负责抚养长大,但父亲也已经不在了。我被寄养在父亲再婚后的对象───也就是我的继母那里。对方还有一个比我年长的女儿。而在我还小的时候,父亲就失踪了。印象中在我读小学时,家里还有父亲的照片,不过那些照片一张张劣化,后来便被扔弃掉了。如今我连父亲的声音、气味和长相都回想不起来。

我也不太清楚父亲失踪的原因。

尽管当时我年纪还小,可总有感觉他与继母相处得不算融洽。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我见过继母把父亲的物品丢掉的场景,那时的我没有阻止。我觉得抛弃继母和继姊的父亲不对,搞不好他在外有别的女人了───如此一猜想,我马上就轻易接受了这个结果。即便我也是其中一个被抛弃的当事者,不过我总觉得这好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对于父亲的记忆是如此的模糊不清,以至于我其实觉得这些事情很无所谓。

然而怎么说呢?我想他对继母来说,显然就是个恶人没错,所以会被遗忘也是当然的。父亲的失踪对我而言不算什么,这在我的人生当中,连一起事件也称不上。

我人生中真正的事件,现在才正开始发生。

「呐,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啊───?」

「今后该怎么办呢?」

「我家可没办法让人借住喔。」

「加奈子小姐啊,是个相当温柔的人的说。想不到竟然会遭遇不测离世。」

「妈───我想喝可乐!」

「只有她们两个以后要怎么生活下去?」

「高中生自然会花一堆钱吧。」

吵死人了。可惜现在的我并没有喊出这句话的勇气。

我在这里,学到了无论有无血缘关系,人与人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立刻理解彼此。国中的老师说过「人」这个字,是透过相互扶持来写成的。真的是这样吗?此刻的这里是座地狱。

亲戚们自私的话语流窜进我耳中,俨然像是一把机关枪,将我的胸、头、腹一一射穿,所以我已与死人无异───稍等,在葬礼上以死人作比喻未免失礼了?总之我放空脑袋,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寿司。即使从旁观的角度来看,没人要吃的乌贼也跟橡皮擦一样干巴巴的。原来一旦失去重要的人,就会像这样变得什么都无法思考。在国中毕业后,我终于理解到了这件事。

继母去世了。

并非像父亲那样的失踪,毕竟事到如今父亲也被视作已故。可是继母是明确地、切实地,在目击者的见证之下失去了生命迹象。

国中的毕业典礼结束之后,刚迈入春假没多久。

西边的樱花似乎早已盛开。一面闲聊着这些事,我和继母、继姊一同来到购物中心。为了四月起即将升上高中生的我,大家来采买必要的读书用品与书包。不过我最主要的目标,是之前约好等升上高中就要买给我的智慧型手机。现今的时代无论是谁都拥有手机,大部分与我同年的国中生也都有。我家是单亲家庭,何况我还是收养的孩子,不应该提出太奢侈的要求,所以读国中时,我忍耐着没有提出来。不过在确定我从四月开始会就读蓝滨高中后,继母便约好了要买手机给我。

那个日子就是今天。早上我第一个起床,盼望许久的就是拿到手机的那个瞬间。由于先前已经被我催促过好几次,继母一开始就先到购物中心内的专卖店买了手机给我。我马上沉迷其中,购物期间老是在滑手机。玩了朋友之间很红的线上枪战游戏、刚拿到电话号码就打恶作剧电话给继母和继姊、在美食街拍照……

就像这样,我一直热衷在手机上,因此没能够目击到继母死亡的瞬间。

变故发生在从二楼搭电扶梯往一楼移动的途中。我站在最前方,后面接着继母,然后是继姊。实际的情形虽然是继姊在事后告诉我的,不过简而言之,当时一楼的舞台上正在做什么活动,像是在发气球的样子。有小孩子不小心放开了手中的气球,继母想要抓住升上空中的气球,便把身体探了出去。继母高估了自己的运动神经,比想像中还简单,就从电扶梯上倒栽葱摔落到一楼地面。头下脚上的姿势,用头部,朝地面,直击而下。因为撞到要害,颈椎骨折,无法自发性呼吸后,她就这么死了。

我在听到撞击声和惨叫后回头,想当然后方已不见继母的身影,继姊则僵着一张脸。根据周围的人们神色紧张地往下查看的模样、一楼发出惨叫声的骚动,以及继母不在这几点,我才慢慢地掌握住现况,正当我准备往一楼方向看过去,继姊忽然抱住我,用胸口挡住了我的视线。

如果说,那时候继姊有让我瞧见继母的尸首的话,说不定我就能好好地接受现况了。可是因为我没能见到继母流出鲜血、停止呼吸、真真正正变为尸体的景象,在那之后,我始终没办法好好认清继母已经不在的事实,整个人飘飘然的,好比虚浮在云端之上。

筹备继母葬礼一事,全由继姊一手包办。

举凡联络亲戚、会场工作人员、购置丧服等事宜都是。而我只是照着继姊的指示,依循安排行事。

「等等要去和殡仪馆的人见面商量喔。」

「晚点一起去买丧服吧。」

「接下来要火化了喔。」

「再下来是……」

所有流程全在我茫然点头、恍恍惚惚之下应付了过去。什么也不用思考所以很轻松。当然,我有自觉自己是个卑鄙小人;我是在有自觉的前提下,选择了这个做法。但好像就快无法再这样下去了。

原以为事情到这里就结束,结果最后还有个什么开荤(注2)的仪式,要和亲戚们共同聚餐。和葬礼上初次见面的亲戚一起用餐,到底能说些什么?虽说继姊坐我隔壁,不过从这个阶段开始我就只能靠自己行动了。逼不得已必须运作这颗许久没用过的脑袋,导致我没能灵活地思考应对。

要拿什么,要吃什么,要喝什么,要说什么话,连这些我都无法自己决定,我胆怯着眼下的情况,脑力变得衰弱不堪。什么才是正解?什么又是错的?这个是可以吃的吗?可以喝茶吗?去上洗手间是可以的吗?接下来的时间我应该要做什么才好?

「小雪。」

就在脑袋里的不安情绪满溢而出之际,好像有道光覆上了我的左手。我朝那只手看过去。是继姊紧紧握住我的手。好温暖。她的手臂细瘦,却有一种将我的一切悉数包容住的安全感蔓延至我心头。随后,我抬起头,望向继姊的脸。

「你好像吃不太下饭的样子……身体不舒服吗?」

继姊担心地注视着我,听见她的说话声之后,顿时令我觉得这一切都好麻烦。要思考回话也很麻烦,现在的我就连要点个头都觉得疲倦。于是我用茫然的眼神直直盯着她。而等着我回答继姊的人,其实不只有继姊本身。

那些在意我年幼心理状态的亲戚们同样注视着我。从刚才开始就不发一语、不进一食的我,究竟会给出怎么样的答覆,会如何遣词用句,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亲戚们大概也很好奇吧。然后,他们看起来正拭目以待我今后会过得如何,我认为这并非被害妄想。

我的大脑简直像是酒醉一般地晕眩。可是别说是酒了,明明我甚至连一口水都没喝过。我努力运作隆隆作响的脑袋,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我去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

究竟那样的回答,是否能让亲戚们满意呢?我站起身。虽然坐在坐垫上,但我一直是跪坐的姿势,腿部动作因此变得迟钝。察觉到这点的继姊赶紧扶住我的腰,然而我连道谢都没说出口就离开了。离开以后,我感觉到聚餐的会场内重新回归一片安静。不过我没有理会,就这么朝殡仪馆的出口走去。

那个与继母和继姊有血缘关系的金野家族,以及和我有血缘关系的小仓家族,尽管两家的用餐场面穿插了不少无谓的对话,不过亲戚们最主要的话题,始终围绕在我和继姊今后的安排上。只是他们怎么也没有谈出一个共识来。

继姊已经出社会了问题不大,棘手的是我,才刚国中毕业的我。生活上肯定会花钱,若是没有监护人就什么都做不了,无法独自生存。究竟这样的责任,是否能由继姊肩负起来呢?

我在殡仪馆内走着。途中有工作人员出于担心向我搭话,但我只冷冷地回答一句「没问题」,便去到出口旁边的花圃围篱坐下。

微风拂过,长发随之飘摇得惹人心烦。我的身高比平均值要高,体型也纤瘦,看起来不像女孩子,所以原本打算在开学报到前,先去一趟美容院的。这么说起来,继母之前和我约好,等结束购物中心的采买后就去美容院。

一回想起这件事,我的情绪马上又陷入低潮。

虽然时节已入春,夜晚气温骤降后依旧特别冷。有些地方应该也还残留着些许的雪吧。我总是在想,如果我家是在九州之类的地方就好了。冬天很暖和,夏天很炎热,可以尽情吃锉冰吧。

我的名字叫做雪,可是我最讨厌寒冷了。只要天气一冷,不管做任何事都会变得麻烦,变得胆小怕事,想要紧紧抱住人。啊啊,我开始眷恋人的体温了。

虫子不鸣叫了,风亦不再吹拂。在这般异样的空间里只有我一个人独自坐着。

我吸进好大一口气,将空气留在肺腔里,接着缓缓呼出气体。附近一个人也没有。

而就在我意识到这里没有任何人的瞬间,伴随着呼出的气体,还有某样东西一起松脱了。泪水自然地流了下来。

「啊───啊───啊───」

宛如喊叫,又好似动物的鸣叫声一般,我从肚子里拼命挤出咆哮。但是自己正在哭的事实令我感到羞耻,因此我把脸埋入膝盖之间,以免发出太大的声音。

这是怎样?这算什么啊?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非得遭遇这种事不可?我一直想要说出这些话。明知道就算说了也无济于事才选择放弃思考的,结果因为这么单纯的状况,就让感情宣泄出来了。

为什么我非得遭遇这种事不可?我难道、难道有犯了什么错吗?父亲失踪,继母过世,现在沦落到被到处推卸的地步。推卸。「推卸」的国字是怎么写的来着?偏偏还是在我正要升上高中的前夕。接下来我本该迎来愉快的生活才对啊。今后的我到底该依靠什么、做些什么,怎么生存下去才好?

没有任何一样喜欢的东西,想做的事一件也没有,我不过是随波逐流活到今天罢了。因为随波逐流活着很轻松,所以我一直以来都是照着别人所说的活过来的。继母,呐,继母。我该怎么做才好?

好想见到继母。

「我好想见你。」

啊,说出来了。我说出口了。话语不由自主地从口中跑出来。

要是有再多撒点娇就好了。有多说出一些心里的话就好了。早知道就多表达感谢的心情了。这些事,事到如今全都太迟了。

为了抵抗寒意与想哭的冲动,我用力握住裙子口袋里的手机,力道大得感觉手机都快被弄坏了。突然之间,手机发出「登登」的音效。我一面擦干流下的眼泪,一面查看手机,原来是语音助理被启动了。那些有手机的同学说过,不管说什么语音助理都会回答,就算是胡闹,或其他的什么,随便什么都可以……

我霎时大叫出声:「好想见妈妈!」

画面闪烁了一会儿之后,手机给出的回答是:『抱歉,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我气愤地起身,再一次长按住手机按键,启动语音助理。

「帮我找我的妈妈!我想见妈妈!搜寻,让我见妈妈。帮我找找我的妈妈。帮我寻找母亲。帮我找……帮我找啊!」

我大吼着扔出手机。手机撞到碎石,弹跳了几次才停下来。肩膀剧烈地上下起伏,每喘一口气便有一丝丝眼泪跟着夺眶而出。好不甘心。我有赛跑和考试分数输给同学的经验,可是像那种日常的败北根本只是芝麻绿豆的小事,此刻满溢的不甘才真正痛入骨髓。我输给了蛮不讲理的命运,输给了这个世界,输给了现实。我的一切全被夺走了。

直到四周重返寂静,我冷静下来才注意到,这支手机是继母买给我的东西。我和继母的连结要消失了!放着不管,今后也只会逐渐走向消失一途,但像这样,由自己亲手破坏还打算扔掉它,我到底在想什么!

我立刻跑到手机旁边。萤幕与背面有些微损伤,好在启动过程没有出现问题,让我松了口气。

接着手机画面上出现一行字:『我查到这本小说』,是根据刚才我胡乱大吼大叫说出的话,所得出的搜寻结果。

「寻找母亲……」

柿沼春树•自家

『新书上市,真的非常恭喜你。』

任职于东京东川出版社总公司的九重先生充满朝气的说话声,从家里的话机当中传来。

若是没有九重先生,就不会有今天这一天的来临。

「哪里哪里,都是托了九重先生的福。非常感谢你。」

『我才是,至今为止实在很感谢你。先前有听令堂提过,你们似乎马上就在书店看到书了?』

「嘻嘻嘻。有找到喔。毕业典礼结束的回程,我们经过国道旁的园村书店,想说『会不会有呢』就跑进去看看,结果看到大张旗鼓的摆设,忍不住就买下来了。」

『虽然是自己的作品,还是掏钱买了。这种心情我懂喔。拿在手里的分量感受不同嘛。啊,话说回来,春树,祝你国中毕业快乐!』

「谢谢你!」

因为九重先生用宏亮的声音喊话,所以我也用不输给他的音量大声回应。下一秒,不晓得是否听到九重先生的声音从电话筒中传出来,在后头准备晚饭的妈妈紧接在后说道:「非───常感───谢唷!」简直就像拉面店店员在高声招呼。

『也、也谢谢令堂。』

九重先生想当然能听到妈妈的声音,闻言慌张地失笑出声。他那种样子令我觉得滑稽,不小心就呼哈一声喷笑出来。接着以此为契机,我与电话筒另一端的九重先生宛如朋友一般双双大笑出声。

『啊───之前你说过高中要读哪来着?』

「那个,是间叫做蓝滨的学校。县立的蓝滨高中。」

『这样啊,往后很令人期待。哎呀───和春树你初次见面,我记得是在去年秋天的时候对吧?虽说过去还不到一年,不过一迎来像国中毕业这种大日子,连我也觉得感慨万分。』

「能听到九重先生这么说我很高兴。谢谢。」

『嗯。之后也带上樱美小、啊,我是说令堂,一起举办书籍发行的纪念派对吧,趁你开学前还没变忙的时候,觉得如何?』

「请务必!我想家母也会高兴的。我会期待的。」

『谢谢!我才是非常期待。春树,你有说过喜欢烧肉对吧?我会去找好吃的店家。』

「烧肉!我现在超───期待!那么就谢谢你了,我把电话转交给家母。」

『好的,那就再见啰,春树。』

边想着烧肉的事,我一边将与九重先生接通的电话筒拿到妈妈所在的位置去。正在做晚餐的沙拉的妈妈,把视线对准左肩。怎么了吗?我脑海一瞬间闪过这个想法,不过马上就会意过来,并将电话筒放上她的左边肩膀。妈妈熟练地用头与肩膀夹住听筒便开始说话。

我坐到客厅的桌子前面。略宽敞的桌面大概放得下三、四人份的餐点,其中一隅以书架慎重地摆出《寻找母亲》,周围施以摺纸做成的玫瑰点缀。是妈妈一回家就先布置好的。

等待准备晚餐的期间我打开电视,正在播放的是晚间的推理悬疑动画。这么说起来,上周还不晓得犯人是谁,于是我仔细聆听剧情。然而妈妈的音量比平常还要大三倍,导致我几乎听不到电视声音。与九重先生聊天时的妈妈,总觉得比平时还要有精神又很吵。我放弃用听的,改将注意力集中到画面上。场景切换成一条樱花大道,说起来现在差不多该是樱花绽放的季节了。

换作中国地方或是九州一带的话,不过才几天就能见到繁花逐一盛开的景象吧。还在下雪的这里,总要等到四月中旬才会陆续开花,光是开花的时期就有一种劣等感。

一段时间过后,妈妈与九重先生讲完电话,待他们一结束我马上大喊:「烧───肉!」

听见我如此说道,妈妈顿时笑出来,「好、好。」

虽然九重先生说了要带我去吃烧肉,但其实今天的庆祝会上妈妈也准备了烧肉大餐,这个春天是烧肉祭典。等到电视播的动画结束时,时间已来到晚上近七点。我中午只吃了饭团,所以肚子早就饿瘪了。

动画一结束,忽地就播起电视广告来。啊,又是混乱战乐团。说起来动画的片尾曲是他们唱的嘛。尽管是个以摇滚乐为主的乐团,为了配合片尾风格选择推出抒情曲,似乎因此得到毁誉参半的评价。就在我心不在焉地盯着电视瞧的时候,妈妈好像想起了什么,发出「啊」的一声。

「九重先生要我带话给你───」

「什么?」

「他说,很期待你下次的作品。」

下次的作品。下次的作品。第二部作品。

面对那句再当然不过的提醒,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目光仍然停驻在电视萤幕上,可表情变得略微僵硬。

「春树?」

妈妈担心突然陷入沉默的我,停下了手上切菜的动作。我张开嘴巴想回点什么话,发出的却是犹如叫声的声音,「啊───」

「怎么了?」妈妈再度追问。

我不应该让妈妈挂虑的,焦急地想赶快说些什么,于是未经思考便把想到的话说出口:「小说只写这一次,就算了吧。」

「就算了?」

「下次的,下一本书,我不想写。」

我不想写。对这句话感到吃惊的人,不是妈妈而是我。

那句话很自然就脱口而出了。毫无顾忌,不带任何踌躇,就这么说出了口,我不想写。

我开始反覆琢磨。为什么不想写呢?应该有什么理由才对,我在脑袋里思索着。一边看电视,我一边思考,接着就好比电视上的特效字幕一般,脑海中浮现一连串文字。

小说。版税。电脑。网路。诺贝尔。故事。母亲。父亲。

小说家。

「是喔,好可惜。」

须臾过后,妈妈嘟囔着说道。那句话有如肥皂泡泡破掉般震慑了我,让我恢复思考。我战战兢兢地察看妈妈的脸,只见她表情如常地继续开始切菜。

「你不生气吗?」

我问,妈妈则「哈哈」笑出声。

「为什么呀。」

「就觉得可能会。」

「有什么好生气的?这不是你喜欢才开始做的吗?不想写的话也没什么不好。」

那句话洒脱得出人意料,使我产生动摇。

喜欢才开始的。虽然是这样没错。

不对,就是这样没错。这是我自己主动开始去做的。

以前我没来由地就是喜欢阅读小说。零用钱很少的缘故没办法买书,即使如此还是想读小说,于是便用妈妈的电脑上网搜寻。当时我得知了一个叫做「诺贝尔(注3)」的小说投稿网站。

最初我一点一点地创作出堪称黑历史的作品。如今来看真是产出了大量的拙劣之作,净是些想让人遮住双眼的内容,不过那很愉快。我没有告诉妈妈,也没有让朋友知道,那是只属于我的小说。唯有存在于网路深处的少数人才晓得。

写出《寻找母亲》的契机,源于国中二年级时,修学旅行去了冲绳之故。初次搭乘的飞机,初次感受到触手可及的天空,初次接触到的陌生土地、餐点、气温、热度……说实话,对于住在东北地区的我而言,位于日本正对面的冲绳,这块土地上的氛围只带给我无尽的感动。当时我便下定决心,绝对、绝对要以此做为小说的素材来书写。

受到未知土地刺激的我,想着机会难得,就以旅行为主题来写故事吧,然后在故事主轴中加入有关家庭的题材,增添故事的趣味性;不过,故事最刺激的重点必须摆在前往各地的旅行上。主角旅经各个地域、调查新干线的路线、查询电车的时间……等到我终于完成故事时,时间已来到国中三年级的初夏。虽然文章的篇幅很短,读快一点儿的话三十分钟左右就能读完,但对于没耐性、只会写短篇故事的我来说已然有种完成巨作的心情,接下来的几天,我暂时没怎么再写小说了。也就是所谓的倦怠症。当然我还是喜欢读小说,只是放弃了写作,每天依然沉浸于小说之中。所以当我久违地回去看诺贝尔,发现自己的作品登上每月排行榜第一名时,我诧异得目瞪口呆。我大吼大叫,上窜下跳。这个时候我才第一次,告诉妈妈自己有在写小说。

读过小说的留言评论后我大吃一惊。混乱战的主唱似乎有在SNS还是广播节目介绍过我的小说,我的小说因此爆红。而看上这点的东川出版社,一位名叫九重的人遂寄给我出书的提案信……

在追加新的故事篇章以后,直至今日,我总算迎来书籍上市的日子。我的名字以作家来说算是稀奇,不过若是被认识的人认出来的话很羞耻,所以我沿用了投稿之初使用的名字「春」。虽然作品推出了纸本书籍,但我没有因此就删掉过去投稿在诺贝尔上的内容,这是为了在诺贝尔上读过《寻找母亲》的人,可能会对改编出版的书籍产生兴趣所做的考量。

回想起来,我不过是随心所欲去做自己喜欢的事罢了,持之以恒才有了今天的结果。未有多余的考量,仅凭自己的喜好去做。没错,在此之前我什么都没考虑过。截至目前为止,我丝毫没有意识到一件事。创作出小说,实际出版成书后,直到这一步我才首次想起来。

关于父亲的事。

「爸爸他啊───」

这句话一出口,妈妈随即暂停手上的动作,视线仍然停留在蔬菜上面。那是个鲜少出现在话题中、实际上妈妈根本就不想提起的存在。感觉气氛略微剑拔弩张了起来。

「爸爸他,为什么会写小说啊?」

妈妈慢慢抬起脸。啊,我立刻觉得自己失败了。好可怕。那不是她平时展露出的明朗脸色,此刻在那张面庞上的表情虽然开朗,却透出一丝阴翳,是一张很少见到的、情绪不稳的笑脸。

「春树也继续写下去的话,就会懂的喔。」

明明是在询问父亲的事,却感觉到妈妈的视线像要将我刺穿似的,有种被轻视的感觉。那个说法有些带刺,然而妈妈摆出富含深意的笑容,于是我有点火大地回她,「我才不想变得和那个人一样。」

现在想想,这或许是我第一次表明这个想法也说不定。我第一次告诉妈妈,自己讨厌那个连长相、声音、气味都不晓得的父亲。

而对于我所说的话,妈妈并没有给出回应。取而代之,她恢复了平常的表情。只是我总觉得其中所代表的意义有些许不同。

那副笑脸,彷佛吃了一惊似的,又好像是嗤之以鼻的神情。

「去洗手吧。晚餐就快要好了,是神户牛唷。」

妈妈发出明亮的语调,显而易见地岔开了话题,然后再次开始切菜,就像在说这个对话已经结束了。

什么嘛。这算什么啊。

我刻意发出噪音从椅子上站起来,不发一语走向洗手间。扭开水龙头,水流猛地喷溅而出。这种吵架时常发生。准确来说,连吵架都算不上,只是陷入僵持的低气压而已。我自认跟妈妈的感情融洽,想必很快就会回归正常了。应该会吧。

我没有洗手,仅仅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看。这是张颧骨稍显突出的长脸。白净的皮肤上最近刚冒出稀疏的胡子。与九重先生见面时曾被他说「你的眼睛和令堂很像耶」。除此之外的部分,肯定是像到父亲了吧。父亲的脸,我从来不曾见过。这个家里连一张父亲的照片也没有。唉,春树。照片可是连一张都没有喔。你明白这代表什么吗?对这个家来说,父亲的存在,还有那些似乎被父亲视为生存意义所写下的小说,就是禁忌到了这种程度。

父亲从前是名小说家。在我年幼的时候,唯有一次,妈妈和我说了关于父亲的事。据说父亲为了写小说,抛弃了妈妈。之后他写啊,写啊,写啊,写啊,写啊,写啊,日以继夜地写,最终搞坏了身体,直到临死前的最后一刻都还在写故事。当时妈妈的表情我迄今也没忘记。她对我诉说时,泪水细细密密地布满了脸庞,即使紧紧抱住我也仍旧很寂寞的样子。我从那次之后,便放弃了探问父亲的事。我实在不想再见到妈妈悲伤成那样的表情了。

然而,瞧瞧我都做了什么。竟然会喜欢上小说,这究竟是何等残酷的事。

尽管妈妈为了我出书一事感到高兴,可她实际上是怎么想的?对于准备踏上与父亲相同路途的我,有觉得失落吗?虽然她为了让我开心,替我策划了庆祝会,实际上应该相当嫌恶才对吧。

果然还是不行。我不可以再写小说了。

抱歉,九重先生。我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万一成为小说家,我就会变成父亲那种人。

变成像父亲那样,抛弃妈妈与我的人。一个舍弃家人、舍弃他人之人。一个为了小说,连珍爱的事物都能简单舍弃的人类。

放弃写小说吧。这次只不过是稍微起劲了点罢了。因为九重先生谈到版税的话题,我才一时鬼迷心窍。只是为了钱财,才会被迷惑心智。

我永远只会做为一名读者。做为一个平凡的文学少年。我再也不会写小说了。

绝对不能变成父亲那种人。

就这么决定了。

小仓雪•葬礼

『雪,别认输了。雪,加油。』

那篇小说刊登在一个叫做「诺贝尔」的小说投稿网站上,约三十分钟就能读完,是篇相对短的小说。它让我忘了被寒冷冻僵的手,沉浸在故事里。

热衷于小说这还是头一遭,毕竟我连强制性的晨读五分钟都不太喜欢。既没有喜欢的书本,真要说的话,短短五分钟的时间到底期待我们能吸收到什么啊?我就像这样,排斥阅读到甚至会产生反抗心理的程度。

可是这篇小说不同。让我认定必须要马上读它的理由,是因为主角的名字叫做「雪」,和我的名字一样,简直就像我成了这个故事的主角。

名为《寻找母亲》的小说,内文如标题所示,讲述的是主角为了寻母而走遍日本各地的故事。主角还年幼时父母就离婚了,并由他的父亲负责扶养。雪恐惧于自己对母亲的记忆慢慢淡去,因此仅凭小时候去过母亲位在九州老家的记忆,瞒着父亲,带上为数不多的零用钱便踏上旅途。

雪有时搭乘别人的便车,有时绕路去到未知的土地,途中穿插了许多令人兴奋的情节,不过总而言之,在故事最终,他见到了住在九州的母亲。然而,母亲已经不是雪的母亲了,她早已以一名女性的身分展开新人生,没有办法接纳主角。后来雪的父亲来接他,与母亲离别的时刻终于来临。但就在这个时候,雪的母亲心中还残存的一半做为一名母亲的感情,让她做出了最后的道别。

『雪,别认输了。雪,加油。』她说。

那句话简直就是继母在对我打气的台词。

小说投稿者的名字,叫做春。应该不是本名才对,不过先不管这点,总之这是他的故事,说穿了这充其量是他的妄想。可是,我的心却没来由地被深深打动。故事里母亲的话语,借由继母的声音响彻我的耳际,主角雪的台词俨然像是由我说出口的话语。

『雪,别认输了。雪,加油。』

那句话在脑海中回响的同时,我思考起继母的事。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继母好像总是以笑容来面对我。我当然有看过她面无表情的样子,但是每当我对她说话时,哪怕在勉强自己,她也会马上挤出笑脸来。当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就明白她在顾虑我,她在我面前总是勉强着自己。所以我在和继母相处时,心里想的净是我们之间没有血缘相连,以及父亲替她添了麻烦的事,感觉说不太出真心话。我这种容易随波逐流的个性,想来大概正是这种环境造成的吧。我是个不太可爱的孩子。不太像个女孩子,也不亲切。

对于这样的我,继母应该展露过起码一次或憎恨,或厌恶,又或贬低人的态度才对吧。搞不好在什么地方也有过讨厌我的时候。考虑起我们之间的关系,就算变成这样也不奇怪。

可是此刻回想起来,她在与我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当中,都将我当成家人而不是外人来对待。尽管我认为她在勉强自己,即使如此,那份勉强自己表现出的关怀,肯定是为了和我成为心灵上、而非血缘意义上家人的缘故。

从这一点来说我也一样。我也同样不认为她是外人,而是一名家人。我认定了她是我的家人。

「小雪。」

正当我仔细思考起继母的事之际,突然听见了继姊的声音。我吓了一跳,关掉手机电源后保持坐着的姿势转过头去。继姊就站在那里。

继姊与我没有血缘关系,虽然身高比我还要矮一点儿,但是根据那身丧服的打扮与看上去的氛围,她比平时更具有大人的风采。

「你迟迟没有回来,我很担心喔。」

继姊坐到我旁边,搂上我的肩膀。她先前待在馆内,手还有些温暖。我一边羞耻得面红耳赤,一边朝她望过去。

「对不起。」

那句话一下子就从我口中跑出来了。这是我隔了许久,睽违数日以来用自己的脑袋思考后,所道出的代表自己意思的话语。自从读过春的小说以后,我的头脑便一扫阴霾,思路整个明晰了起来。我运作着清楚的脑袋望着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给她添了好多麻烦。继姊的脸色看起来非常、非常疲惫不堪,发型亦乱了些许。恐怕是从继母去世后便无法好好入眠,连黑眼圈都有了。那双眼也有点充血,疲态一目了然。

继姊的模样与先前聚餐坐我隔壁的时候比起来没有任何改变,可是,直到我现在仔细看过这副面容后,才终于察觉她的努力。让她如此勉强的人是谁?让她露出这种神情的人又是谁?

其实我明白的。全部都是我造成的。不正是因为我吗?

并不是为了已逝的继母,亦不是那些说出不识相的言词的亲戚们害的。全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况且原本能够支撑她的人应该也只有我了。

「为什么要道歉呢?」

对于我的道歉,继姊一脸不解地报以微笑。唉,你也要像那样,对我露出微笑吗?要像继母那样,老是在我面前勉强自己吗?

我几乎没看过她微笑以外的表情。对她来说,我明明是个突然出现、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才对,可不论何时她都为了要让我安心而展露笑容。她一直为了我而费心保持笑脸。原来不光是现在,而是我一直都在让她勉强自己吗?

面对一声不吭的我,继姊慢慢叹了一口气,接着开口:「小雪,那个呀,关于接下来的打算,幸次郎叔叔跟清美婶婶说,可以和他们住一起喔。你觉得呢?」

「咦?」到这时我才终于发出声音。那两人是父亲的弟弟与他的老婆。

「四个人一起生活吗?」

「不是四个人喔。只有小雪你而已。」

「姊姊你呢?」

「我应该还是一样,会住在现在这个家里吧。但我觉得这对小雪你来说才是最好的。」

什么?最好的?什么意思?最好?

继姊低下头,脸庞蒙上一点儿阴霾,即便如此也未减一丝笑容说:「我呀,被那些亲戚说了,『小雪正值高中生这种多愁善感的年纪,想必大人的支持是不可或缺的。』大家都这么说。所以与其让我来,果然还是交由可靠的大人来照顾才比较好吧。」

说什么才比较好,未免太低声下气了。继姊现在二十五岁,不已经是个十足的大人了吗?筹备葬礼的人是继姊,继母死后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人是继姊,替我准备丧服、替我付钱的,包办所有事的人不都是继姊吗?她难道不是优秀地为我打点了一切吗?

幸次郎叔叔,清美婶婶,那两个人是小仓家的人。也就是说,我将会住到小仓家去。我凭着直觉察觉自己与金野家的联系即将消失了,因为把我抚育至今的继母已经不在了……

从今往后这份联系只会逐渐淡去,消散于无形。继姊也会离我远去。就像继母那样,消失得不知去向。

「我想起码,小雪不会感到不自由才对,所以……」

这时,我倒抽一口气。

继姊无法再继续说下去了。她哭了。打从我与她相遇直到今天,终于有一次,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眼泪。

这么说虽然奇怪,不过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她是个人类。

她面对我时总是装腔作态,却不讨厌我,总是对我展露微笑、担心着我,继姊在我心目中就像个成熟的大人。假如要我向人介绍她的话,大概就会这么说吧。

然而眼前的她,正和方才的我一样开始扑簌簌掉起眼泪。那些泪水给人一种孩子气的感觉。

一把怒火终于在我心头升起。

稍早的那句话响荡在我的耳边,宛如戏剧那般,声音冷不防地冒出来,以继母的嗓音道出台词,响彻我的脑海。

『雪,别认输了。雪,加油。』

「我不要!」

若说那是她第一次流泪的话,过去的我从未否定过什么,所以这也算是我头一回表现出这种程度的厌恶感吧,尽管我不是想反抗她。我过去虽然也会情绪激动,可不论何时我总会看人脸色,留意旁人的状况并决定忍耐到底。

这还是我第一次,顺从自己的感情与想法表态。

我站起来,刻意踏出响亮的脚步声,猛力打开殡仪馆的玄关门。从背后传来继姊喊我名字的声音,但我没有理会。关门时,「砰」一声响起冰冷的巨响,随后我大力踩着脚步,咚咚咚地走回亲戚们用餐的会场。

我打开聚集了那些亲戚的房间门,映入眼帘的是男人们因为喝酒而面红耳赤、女人们围成一团讲话、小鬼们坐在应该是他们母亲膝盖上喝果汁的画面。

我的出现令现场顿时鸦雀无声,全部的人将视线投注在我身上。那个叫幸次郎的家伙是哪一个?啊,找到了。那个略胖的光头男。我今天头一次看到他,明明是小仓家的人,却在我父亲失踪后,一次也没来看过我。

我抓起摆在桌上的外卖寿司桶,奋力往旁边一甩。那些一直没被人动过、状似橡皮擦的干瘪乌贼纷纷飞向墙壁,但我才不在乎这点小事,我举起寿司桶使出全力,就朝幸次郎那颗光秃秃的头顶狠狠揍下去。

最先尖叫的是坐他隔壁的老婆清美,接着周围的亲戚亦随之骚动起来。看到幸次郎抱头蹲下的模样后,我一脚踩上桌面挺出上半身,准备连清美一起揍下去,却被金野家的人抱住身体阻止了。阻止我的是名女人,我正想把她甩开,这回却换成小仓家的另一名男人压上来想制伏我,直到这时我才动弹不得。

清美面露惊惧地望着我。幸次郎受的伤意外地比想像中轻微,所以他马上就站起来恶狠狠瞪向我。金野家那边带来的不认识的孩子,面对突发事态当场哭了起来。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吵大闹中,翻倒的酱油弄脏了我的丧服。

动不了。就在这个想法冒出来的瞬间,我大叫出声。

「我想跟姊姊在一起。你们这些人才不关我的事!滚回去,给我滚回去,给我滚回去!明明过去从来没联络过还好意思!是谁?说姊姊不是大人的家伙是谁!滚出来啊!」

我每喊出一句话,那名男人就用更强的力道把我压住。可恶,就是这样我才讨厌男人!思及此,我立刻用还能稍微自由移动的脚踢飞桌子。除了寿司以外的料理,这下子也翻洒得一片狼借。我咬上制住我的手,才想到那是女人的手,吓得赶紧松口。我马上又咬住那名男人的手,但或许是对方忍耐力较强的缘故,丝毫不打算放开我。

我意识到这是白费力气后,只好不顾一切地放声大吼大闹。

「我、喜欢姊姊!不要想拆散我和姊姊!不准、侵入、我们的家!你们这些局外人!我们才不需要你们这些家伙!我会和姊姊待在一起。就算没有你们这些人,我也会保护姊姊……只有我才是姊姊、姊姊、唯一的家人!」

我完全不理那些制止我的声音,只一个劲地不停挣扎、吼叫。

唯独一个人的说话声,好不容易才平息下我的胡闹。

「小雪!」继姊发出比我还大的声音唤道。

我仍被人抓着,只能将目光转往她的方向。晚一步追过来的继姊气喘吁吁地站着,下一刻她把压住我的男人撞开,改由她紧紧抱住我。

「已经、已经够了……」

继姊用着颤抖的语调哭出来。感受到她胸部的同时,我也注意到手上传来的疼痛感。或许是先前有撞到什么东西,我的手背上稍微裂开,流血了。

即使被如此紧拥,我也没有闭上嘴,只停止了喊叫,「我想和姊姊在一起。」

「没问题、没问题、没有问题的……」一边淌下泪水,继姊一边抱紧我。

总算感觉到继姊真正的心声了。

这个极其会忍耐、老是和颜悦色、哭泣时像个孩子般可爱的继姊,只不过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人而已。

我被她抱紧后,放松了全身的力气。她凑近我的耳畔,温柔地低语:「没问题,我不会离开你。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我睁着惺忪的双眼思考昨天发生的事。

现在想来,不应该暴揍幸次郎才对。他与他老婆清美,是出于善意才想要收养我,而我轻视了那份温柔。说起来,也是因为我昨天那番暴走,继姊才会落得要向其他人赔罪的地步。亲戚那群人自不用说,也向殡仪馆方都道歉了一轮。

我只是想待在继姊身边而已。不晓得对继姊来说这是不是最好的结果,不过我想支持继姊今后的生活,也希望能和她相互扶持。我认为这是身为她家人的我应尽的义务。我想守护她。

会将行动付诸暴力,不过是表达感情的方法太难罢了。毕竟,毕竟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做啊。对于永远都在察言观色的我而言,至今从不曾将感情露骨地暴露在他人面前过。表达感情的方式,我不知道。

不可以认输,不加油不行。当时这些念头占满了脑袋,所以我才会做出那种事。我是不是做错了?

一面想着这些事一面睁开眼睛,我坐起身,茫然地望向继姊的睡脸。为了安抚感到寂寞的我,昨晚,继姊来到我房间陪我一起睡觉。

因为继姊睡着时的呼吸实在太过安静,我忽然害怕起来。难道连你也离我而去了吗?肩膀不由得一颤。与此同时,我见到自己晃动的乳房,不禁感叹:哦,这不是成长了不少嘛。冒出这种充满老头子臭的想法害我窃笑出来。

继姊小小地发出「哼」的声音,张开双眼。

她在我思考奇怪的事的时候睁开眼,简直就像是我脑袋里的想法被探查到似的,令我感到一阵羞耻。而瞧见窃笑的我,继姊亦露出许久未见的微笑。昨日的葬礼就像骗人一样。

「早安,小雪。」

听见带着些许干哑的问候,不知为何我萌生一股歉意,于是再度钻进棉被里,发出「嗯───」的呻吟声。紧接着继姊从后面,很自然地抱住了我。

好暖和。

身体稍微冒了一点儿汗,可是只要再一下子,只要再维持这样一下子就好。我如此想着闭上了双眼。顺便说一下,我并不是因为被胸部抵着,觉得很舒服才会这么想。

像这样被她柔软的肌肤触碰到,就能认知到我们同样身为人类。究竟有多久没和继姊这样,一起窝在棉被里睡觉了呢?我们的关系并没有特别不好,也没有讨厌彼此。然而不知什么缘故,总觉得在我们之间存在着距离。像这样和她一起睡觉之后,我才重新思忖。过去就连一起吃饭的机会也很少吧。明明最初见到的继姊还给人笑口常开的好印象,保有童心的同时,感觉每天都大大方方地和人黏在一起。后来的她究竟在顾虑些什么呢?

『雪,别认输了。雪,加油。』

蓦地,脑海中浮现文字。

那是昨天读过的小说里的句子。没有错。不可以认输。不加油不行。接下来就是两个人相依为命了。

不能够输给自己的软弱。我想为了守护自己以外的人而努力。

想要变得坚强。不变强不行。

我一面在内心发下豪语,一面完全沉浸在继姊胸部的温柔乡中,不知不觉便睡了回去。等我张开眼时,本该抱着我入睡的继姊,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我打开放在附近的手机,查看时间才发现早就中午了。可是没关系吧。毕竟昨天才发生过那么多的事,人都打从心底筋疲力竭了。

我带着惺忪的睡眼走出自己房间,继姊正在厨房下厨。

我腼腆地说:「姊姊早安。」不知为何用了客气的口气打招呼。

「赖床鬼。」继姊对着我说。

总觉得她至今以来散发出的那种有所顾忌的氛围变淡了,说话的口气有种隔阂消失的感觉。

「我也一起煮饭。」

边抓脑袋边走过去,继姊却阻止了我,「没关系的喔。昨天很累了吧。马上就煮好了,再等我一下。」

「可是我也必须学会做饭才行。毕竟接下来就只有我们两个了。」

「也是,说得也是。只有两个人了呢……那这个,可以帮我拿去桌上放吗?之后坐着就好。」

「好喔。」

两个盘子被递了过来,上头盛了炒蛋与料理好的冷冻春卷。我将两盘菜端去桌上,随后在椅子上就坐。

继姊很快便用托盘端来沙拉与白饭。我的对面坐着继姊,而在右手边的空位,是继母的位置。那个位置已经不会再有人入座了。眼角好像快泌出一点儿泪水,但我立刻憋住并双手合十。瞧见我的动作后,继姊同样合起双掌。

「「我开动了。」」

少了一个人的饭前招呼声回荡于乏味的房内。午时的莺鸟在屋外鸣啼。

我拿起筷子,刚睡醒的脑袋还有些状况外。

大闹了一场,连同殡仪馆方的人在内,给许多人添了麻烦。大概不会再看到亲戚们的脸了吧。不过现在,我真的觉得那样很好。那时候要是不说出我的心情,现在这个瞬间或许就不会是两个人一起用餐了,恐怕也没机会像这样近距离,感受到她的胸部。

我不时往继姊望去几眼,一边吃着迟来的早餐。

今天的待办事项满满当当的。要规划接下来的生活、整理继母的遗物、打扫有段时日没收拾的家里、准备高中的生活。还有这些不做不行的事。

啊啊,我还活着。第一次能确实感受到自己还活着,察觉到珍惜的事物对自己而言弥足珍贵,我总算明白了自己活着的意义,品尝出个中滋味。

今后就要开始两个人的生活了。

我和继姊,只有我们两个的生活。

柿沼春树•高中入学

坐在妈妈驾驶的车内,我不知不觉中眺望起窗外的景色。比自己的身高再大一点儿的蓝滨高中制服,采用的薄布料最适合怕热的我了。

而与升上高中的期待相反,想着小说的事让我的心情有些摇摆不定。

『我也因为母亲最近去世了很伤心,心情和这部作品很类似,让我很感动。』

『因为混乱战的英太介绍所以就来读看看。作者的遣词用字不像是同龄的人,很厉害。』

『好像真的有一道道风景呈现在眼前的感觉,读的时候非常兴奋。』

『雪能见到母亲,实在太好了。』

『感觉深深地、深深地得到了救赎。你拯救了我。』

想起昨天在手机上看到的留言,我发出冷笑。

你拯救了我。那个人是这样说的。哈哈,跟个笨蛋一样,在说什么啊。

这些全都是我的妄想,根据我的想像创作出来的故事。说什么被这种东西感动,实在有够蠢的。竟然被我这种一般市民、这种举目皆是的人的言论感动,实在是群笨蛋。

坐在车子里望着窗外一阵子后,总算能在雨幕中看到之前入学说明会上见过的景色。其实是走路就能到的距离,不过因为第一天加上下雨,妈妈才特地开车送我一程。

「就快到了唷,春树老师。」

妈妈自从那之后就一直调侃我,实在让人满不爽的。不然版税全交给我来保管好啦,我几乎想这样出言反抗,但是害怕说到一半就被从车子里赶出去,最后我没有反驳,只应了一声:「嗯。」

自从那次之后,我便不再主动提起关于小说的事了。尽管妈妈有时会消遣我,但我认为对她来说,尽早忘记应该才是好的吧。小说这种东西本身,就不应该和柿沼家扯上太多关系才是。

然而,我喜欢阅读。这一点很难改变。所以现在每当有想读的书,我便会到外面阅读,养成不把书带进家门的习惯。这是为了让妈妈不再经历更多的悲伤。

并且我下定决心了───

绝不向周围的人提起自己写过小说的事。希望绝对不会有露馅的一天。毕竟这很羞耻,也是因为这样,我才会选择以笔名出书。我不是父亲那样的人,我只是非常喜欢书本,只是个会阅读的文学少年。只要停留在阅读的阶段就好。

感觉身体的某处很沉重。彷佛被这片湿黏的空气侵蚀掉自由似的,思考变得相当迟钝。我把这些全部怪罪到低气压上。

车子在校门口附近的超商前停住。

「妈妈要从监护人的出入口进学校,所以你先走吧。」

「好喔好喔。」

「春树,恭喜你入学。」

在我下车的前一刻,妈妈说道。

我发出「嘻嘻嘻」的笑声走出车外,稍微进入了叛逆期的我没有回看妈妈的脸。让我下车之后,妈妈便将汽车驶向监护人使用的停车场。我撑开带来的雨伞往前走。

途中,不小心踩到积水,水在瞬间溅到了鞋子里。我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好麻烦。每件事都好麻烦。面临新生活的紧张感,以及必须隐藏自我的不安,都让我有种想吐的感觉。不想成为高中生,好想永远维持国中生的身分。但是都来到这里了,没办法说出这种话来。这样自暴自弃下去可不行,我踩着沉重的步伐,徐徐走在通往蓝滨高中的路上。这所偏差值不怎么高、主打自由的高中,我会选择它的理由,只是因为离家里很近罢了。

走了一阵子后,开始有不知是同届抑或年级较高的学生走在我前面。看上去品行相当不良的样子,那副看不出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外表,让我感受到这里与国中时期迥然不同的氛围。

希望不会露馅。不会暴露给任何人知道。

我如此在脑海中用力祷告,同时穿过蓝滨高中的大门。

呼吸因为紧张而凝滞。

我的真面目,只有我才知道。

小仓雪•高中入学

浏海OK。制服OK。蝴蝶结OK。书包OK。

我在镜子前面端看自己的脸,一下子摆出笑脸,一下子用手捏住脸颊。

「在做什么呀?」

「脸部体操。」

「什么啊?」继姊笑着经过我的房门口。

就在我也准备走出自己的房间时,视线捕捉到书架上的《寻找母亲》。我透过诺贝尔的《寻找母亲》页面,知道了出书的消息,跑了好几家书店才在前几天找到它。

嗯。我考虑了一下,拿起那本书放进书包里。

出房间之后,我走向起居室,那里摆放了继母的照片。

继姊已经坐在那里,点燃线香。我跟着坐到旁边的坐垫上,继姊旋即举起双手合十。我学着她的动作,同样合起双掌、闭上双眼。

妈妈,我成为高中生了。

虽然我还没从你离开的这件事里走出来,不过,我打算和继姊一起,试着慢慢振作。

听我说,我啊,成为高中生之后有想做的事。我想像春写小说那样,创造出可以感动别人的东西。如同我被赋予勇气那般,我也想试着创造出,可以赋予别人勇气的东西。

尽管还不晓得那会是什么,但是总有一天,我会和春一样拯救某个人给你看。

我想成为那样的人。想变成那样的人。

「走吧。」

率先睁开眼睛的继姊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也缓缓睁开眼睛回应:「嗯。」随后离开起居室。

要活在每一个当下。只能继续活下去了。

在玄关最后一次确认好服仪后,我打开玄关的门。入学式的日子偏偏碰上下雨,不过我在心中疾呼:怎么能输给低气压!接着伞也没拿,就朝停在附近的继姊的车子冲过去。

「唔喔喔喔喔!」

手一碰到汽车后座的门,我便用力把门打开───却没想到上锁了。我的气势未减,喀哒喀哒地不停拉扯门把,或是用身体撞上车门。

「你这只横冲直撞的小牛!会淋湿的!小雪你会淋湿!」

替家门上完锁的继姊,从后头快步跑来,绕到驾驶座打开门锁。这下子我才顺利地把门大力拉开,钻进车子里。

「嘿咻!」

「慢着,你有干劲过头了啦。」继姊边说,边冷静地发动汽车引擎。

呼哈哈哈。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止我了。打起精神吧。我很强,不会输的。岂会输给这点雨势。没问题,我一定没问题。

车子向前驶去,进入宛如兽径的山路。这一切肯定都会成为我珍贵的回忆。

我会成为了不起的人。我接触过的事物、居住的街道肯定全都会成为宝物。甚至是这栋远离市区、被群山簇拥的木造平房,也会凭着我曾经住过的这个事实,而成为世界遗产吧。

我只属于我自己,所以我会成为怎么样的人,只有我能够决定。我的未来充满光明。光是找到想做的事,人生居然就会变得如此明媚。好想告诉还是国中生时、那个什么也不考虑、只会呆愣地活着的自己。

我挥去制服上的雨滴,拿出书包里的《寻找母亲》翻开。

其实早就读过无数次了,不过就当是为了庆祝自己即将开始的人生,重新再读一遍吧。

在脑袋里思考这些浮夸的事同时,我打开最后一页。

『雪,别认输了。雪,加油。』

注1:日文原文为:スクランブル。

注2:日文原文为精进落とし。死后四十九日结束丧忌、从斋菜食物回复到平常的餐饮。到了现在,从火葬场返回后进行的头七仪式后,为了慰劳和尚和帮忙的人的宴席也经常被这样称呼。

注3:日文原文为ノーベル,为Novel的日式英文发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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