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远星
校对:孤岛上的魔法使
远处的天空红的就像燃烧着的炭火。
从濠端的十字路口抬头望向黄昏下的神乐坂,一排排亮起燃气灯的夜店中散发出耀眼的光芒。乘着冬季的冷风,远处传来了叫卖香蕉的声音。(注:发源自‘门司港’的‘バナナの叩き売り’一开始就是处理残次品香蕉的露天商会,现在已经发展成非物质文化遗产。)
就算已经到了昭和的新时代,神乐坂也依旧是东京排得上号的娱乐街。不光是工作归来的上班族和学生,去往餐馆或其他店家的,盛装打扮的戏子也很显眼。
八年前关东遭遇大地震之后,东京到处都建起了新的建筑物,但是神乐坂却并不会让人感到见外。古旧的建筑物有很多都保留了下来,纷扰的环境中也飘荡着一股令人怀念的气息。
在人群中,一个穿着皱巴巴的洋装戴着角帽的大学生正在走上坡道。他是在附近市谷的私立大学上学的学生,来神乐坂这边只是为了吃晚饭而已。下午的课程结束之后,才想起来今天晚上自己寄宿的叔父一家出门去了。
就算回去屋也没有热腾腾的饭菜。万幸的是钱包中还有一枚五十钱的银币。吃一份咖喱,顺便再喝一杯啤酒也还是绰绰有余。
道路两旁不断传来招呼客人的声音,不过这个学生却非常不可思议的没有收到任何人的招呼。而他自己似乎也对周围的喧嚣毫不关心的样子,就如同一道影子般的从人群中穿过。
在坡道的中段拐进旁边的街市,不一会之后便出现了一家红砖砌成的店铺。看板上是用油漆写成的「●吃茶 千鸟」。从已经被涂成「●」的涂料下方可以隐约看到一个「纯」字。这是一间聚集学生的便宜的咖啡店。推开那转动不太顺畅的门扉走了进去。
非常少见的没有学生的身影,只有一个面相初老的客人。狭小的店内摆放着观赏植物还有藤编的家具,作为一家地处小路的咖啡店内装却是少见的南洋风格。仿佛要强调热带风情一样,暖气开的非常足。
「哎呀哎呀,晚上好」
身穿有着蓝色三角形花纹和服和白色围裙的大个子女服务员走了过来。烫成卷发的短发,与她那乌黑的粗眉毛非常配。虽然没有询问过详细的年龄,但应该是二十岁冒头的样子。
「宫子,晚上好」
将摘下角的帽拿在手上同时朝她打招呼。宫子露出了漂亮的牙齿笑了出来。
「真是好久不见,上次你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呢」
「……上周」
「诶,是这样么?这还真是……」
女服务员目光开始游离一副做了坏事的表情。虽然拼命想要说些什么来挽救,但结果似乎是什么都没能想出来。
「那么,请到这边!」
仿佛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带着学生往店铺内部的坐席走去。其实在上次来的时候,以及更早之前来的时候也发生过差不多的事情。明明每周都会来这家店一次,但这里的服务员总是记不住他。
不过就算这样他也不生气。这不是宫子她们的错。只是因为他非常不容易给人留下印象而已。偏白偏瘦的面容眼角和嘴角都没什么特点,虽说五官长得还算端正,但换句话说就是缺乏特征。就像是摆放在洋装店里的人体模特一样,一副很难在人记忆中留下印象的容貌。
生长在神奈川的小田原,也是在那里接受了教育,如今则是东京某私立大学的学生,只不过无论是在哪一所学校他都不曾被同学所注意。跟别人在一起亲密的聊着某些话题的时候,偶尔就会突然被人询问「说起来,你叫什么名字来着的?」。
「说起来,我有没有询问过你的名字啊」
就在走向四人桌的路上,不出预料的宫子发出了询问。这个问题也是她之前问过的。一时间,他稍作停顿了之后,
「……甘木」
仿佛是要将卡在喉咙中的异物吐出去一样做出了回答。报上名字的时候他总是会有些胆怯。
「啊啊,对对。是叫甘木来着的。今天也要点咖喱饭么?」
就算记不住名字,宫子却不可思议的没有忘记他上次点的料理。这是这个服务员的特殊技能。
「嗯嗯……还有啤酒」
「我知道了。请稍等」
接着她便踩着轻快的步伐离开了。
甘木不喜欢自己的姓氏。理由虽然就在字面上,但他却很少向别人详细的说明。
「啤酒,让您久等了」
宫子将装着充满了泡沫的啤酒的玻璃杯放到桌子上。单手端着的托盘中还有一个装着白色冰淇淋的玻璃容器。似乎是其他客人点的。
「这个季节还要端出那东西么」
如果是盛夏的话就算了,现在可是十二月。而且菜单上也没有冰淇淋。
「有需要的话,我们什么都会做哦。毕竟是『不纯吃茶』」
她的脸上浮现出苦笑。
「那个,原来你也知道啊」
那是在喜欢讲闲话的大学生常客间广为流传的别称。
原本的「千鸟」是一家只提供咖啡的正统的咖啡店,但很遗憾的是最主要的咖啡却一点都不美味。既然如此至少希望能够提供其它的饮料或者料理,然后为了回应这些喜欢讲闲话的大学生们的希望,莫名其妙的就渐渐变成了大众食堂。而现在「纯吃茶」的招牌上「纯」字实际就已经接近消失。
距离甘木有些距离的位置上坐着的那个初老的客人,默默的吃着将烤鱼和腌菜作为配菜的盖饭。实在是跟纯吃茶这个名字相去甚远的菜品。
「这个么,那么大声说我当然会注意到啊。只是,我们这里就算不纯也还是健全的店,所以还希望不要产生那样的误会啊」
像是最近流行的一些可疑的咖啡店那样,女服务员会提供一些亲密接触的服务,当然「千鸟」不提供这些的。这应该也是店主至少还保有的一份矜持了吧。虽说都是欲望,不过为食欲提供服务还算是比较正经的了。
「咖喱等一下就会端出来哦」
随意的将冰淇淋放到一旁的桌子上之后,宫子转身回去了厨房。虽然现在才注意到,隔壁桌似乎还有另外一个客人。虽然现在没见到人,但墙上挂着高帽和灰色的洋服。洋服是小格子的花纹,袖口和衣领都有着相当程度的磨损。
(哦?)
甘木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这件衣服。也是灰色的格子花纹。同样也到处都是磨损。两件相似的洋服。还真是奇妙的偶然。
随着靴子与地板碰撞的声音,穿着白色衬衫的客人从卫生间的方向出现了。在隔壁的桌坐下之后,正好面朝甘木所在的方向。
啊,甘木将差点出口的惊叹又给咽了回去。那张脸他是见过的。
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性,一双大而圆的眼睛,嘴唇两端微微下撇。只要见过一次就忘不掉那张脸。他是甘木所在的私立大学德语部的教授。
记得名字应该是——内田荣造。
仔细一想确实也经常在「千鸟」见到学生以外的客人。就算教授到这里来也没有什么好评奇怪的。内田老师在学校是出了名的固执。甘木也在上德语的课程,跟其他老师比起来他可以说是异常的严格。预习和复习都是必须,问题回答不上来的话就会被训斥。对于私底的交流当然也相当严格。没有任何交头接耳的声音,课程在完全肃静的环境中进行。是一个会让所有学德语的学生都像见到鬼一样恐惧的教授。
如果被注意到的话就必须要打个招呼才行了啊。只是调整好姿态的甘木,过了许久也不见对方有要出声的样子。他瞪着两只眼睛,一脸严肃的表情将装冰淇淋的容器还有烟灰缸和盐罐这些摆放整齐。看样子是不把这些东西好好摆放整齐就不罢休的样子。这样的动作稍微持续了一会之后,他才像是终于完成了一件工作一样的伸手拿起用来吃甜点的勺子。
将冰淇淋送入口中的同时,满意的笑容在嘴角扩散开。保持着优雅姿势的同时,一边快速的将冰淇淋送入口中。看样子应该非常喜欢吧。
(感觉就像是小孩子一样呢)
甘木的视线没有从老师身上离开。感觉就像是发现了如恶鬼般严厉的教授令人意外的另一面一样——不对,因为他对老师的了解还没有深到可以说意外程度。也就只是听过一些有关他的奇怪的传闻而已。像是从很多地方都借了钱,到了发工资的日子甚至会有人跑到教授的办公室里去要钱。不是很富裕这点,从他身上那破旧的衬衫还有裤子就可见一斑。
似乎曾经是某个有名作家门下的人,听说他现在也还会在杂志上发表一些小说和随笔。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确实是个人物。
「咖喱饭,让您久等了」
头顶上传来了声音,紧接着装咖喱饭的盘子就非常有气势的从面前掠过。茶色的汤汁洒在了桌面上,不过宫子还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将勺子摆在了桌子上。
「轻慢用」
摆出一副毫无道歉含义的笑脸之后就转身离开了。她并非故意,只因为本身就是这种大大咧咧的性格。
吃着的同时目光再次看向了隔壁的桌子,不知何时起老师的目光就开始凝视起了这边。不过话虽这么说,他视线的前端似乎并非甘木,而是放在桌子上的啤酒和咖喱。要是自己也点这些就好了,或许他现在正在这么想。有着大块的肉和洋葱,看起来确实非常美味。
虽然放下勺子试着打招呼,但老师没有给出任何反应。只是移动着大大的眼睛,交替看着装咖喱饭的盘子和装啤酒的玻璃杯。或许他并没有注意到甘木是自己的学生。而且今天甘木也跟平常不一样并没有穿学生服,从老师坐的那个位置也看不到放在椅子上的学生帽。
甘木苦笑着再次开始吃饭。存在感很低的他被人忘记长相和名字是很平常的一件事。虽然平常他都会想着这也没有办法然后就放弃,但今天不知为何他却有一点遗憾的心情从心中浮现。或许是对这个老师,稍微涌现出了一点兴趣吧。
然后就在他就着啤酒咽下口中的咖喱饭的瞬间,
「甘木君」
听到这直击内心的声音,饭菜和酒差点从口中喷出来。那双瞪大的眼睛依旧看着料理的同时,老师继续开口说道。
「可以的话,请到这边的桌子来。一起吃晚餐吧」
「您,记得我啊」
这是转移座位的甘木开口问出的第一个问题。依依不舍的品味最后一口冰淇淋的老师,皱起了漆黑的眉毛面无表情的回答。
「怎么能连自己学生的长相都不记得呢」
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股不可思议的温暖在甘木的胸中扩散。虽然也有可能只是因为啤酒的酒精开始在身体里发挥了作用而已。
「你为什么会在吃咖喱饭的时候喝啤酒呢」
「诶?」
突如其来的质问让甘木感到了疑惑。
「咖喱饭的辛辣与啤酒的苦味在口中混合,难道不会冲突么。你不觉得这样喝啤酒有点浪费么」
下意识的低头看向眼前的玻璃杯。甘木只不过是怀着想稍微奢侈一点的心情,点咖喱的时候顺便点的而已。
「我,并没有想那么多」
仿佛是在表达叹息般,刚一说完老师就摇了摇头。
「组合跟顺序是很重要的。毕竟都已经难得的在晚餐时间喝啤酒了」
真是抱歉,甘木差一点就顺势把道歉的话说出了口,但是仔细一想好像也没有什么要道歉的地方。
「老师晚餐是吃了什么样的料理呢」
都已经吃了甜点所以晚餐应该已经结束了才对,但老师却露出惊讶的表情摇了摇头。
「你在说什么呢。我的晚餐现在才刚要开始」
「嗯?」
「先生,您久等了。炸肉排和啤酒,轻慢用」
就在听到宫子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的同时,盛着大量厚炸肉排的大盘子和装啤酒的玻璃杯就被放到了桌上。油炸过的食物传来阵阵诱人食欲的香气。老师眼镜后面的双眼中闪烁着光芒,马上他便取了一块炸肉排开始切割。
「那个,您是喜欢在饭前吃冰淇淋么」
「因为有点口渴。就像是餐前酒那样」
将大块的肉排送入口中,紧接着又喝了一大口啤酒。看样子是真的很美味,嘴角都舒缓了下来。
「既然这样的话,先喝点啤酒不就好了么……」
「啤酒要跟适合的食物一起享用会更好,冰淇淋的话就算单独吃也很美味吧。只不过说到底也只是冷饮,光凭这些没办法让肚子满足。既然如此那还是想要大量的炸肉排配上啤酒,怀着这样的欲望同时品尝饭前的冰激凌也别有一番乐趣。正如刚才我说过的那样,组合和顺序很重要」
「是」
这个时候甘木能做的也就只有附和了。完全不懂。这么想着的同时,甘木拼命忍耐着从心底涌现出的笑意。这个老师有着属于自己独特的坚持。不光是外表,连脑袋里想法也非常的有个性。光是听他说话就莫名的觉得有趣。
「不介意的话你也来一块吧。这里的炸肉排还不错」
「我就不用了。感觉剩下来的这些咖喱都有点吃不完」
「那就再点一杯啤酒吧。这样的话应该就能吃得下了吧。等吃完了咖喱饭之后再喝就好」
老师叫来宫子点了两杯啤酒。不知何时老师的杯子已经空了。她心情很好的走向了柜台,接着还是很有气势的将两杯满满当当的啤酒砸在了桌子上。甘木虽然不怎么能喝酒,不过今天他很乐于陪对方喝一杯。
老师就算喝了酒脸色似乎也没有什么变化。杯中的液体肉眼可见的被喝掉,然后又再次追加。当然炸肉排也在以飞快的速度被不断消耗。
「甘木君经常来这家店呢」
「每周一次」
将咖喱饭和第一杯啤酒收入腹中之后,甘木终于开始品尝第二杯啤酒。眼角已经开始发热,变重了。
「但是,名字和长相总是没被记住。因为我没什么存在感…….或许还因为名字是甘木吧。也就是说……」
突然就觉得要说明这些有点羞耻。仿佛在把这一切都怪罪到名字上面一样。于是,老师便开始在空中快速的书写「甘木」的汉字。
「写作某,这个字呢」
「诶诶,是的!」
不禁坐直了腰杆,没想到居然能有人明白刚才的这番话。
甘木——竖着写的话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拉长的「某」字一样。只要看过一次之后,就很难再用「甘木」这个发音去读。感觉就像是被当成了一个毫无个性的人一样,这种事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人开心。
「老师为什么会记得我的名字呢」
因为觉得有点热所以甘木脱掉了洋服。马上就走来的宫子将其挂到了墙上。
「这个大学里,还是第一次被老师记住」
甘木的语气变得讶异。周围的景色如漩涡般缓缓旋转了起来。而处在中心的正是老师那双大大的眼睛。感觉就像是要被对方吸进去一样,甘木闭上了眼睛。
「因为是长相和名字都很不好记的学生,所以反而觉得很显眼」
黑暗中传来了老师的声音
「似乎不在却又总是待在那里,这种事,对常人来说是很难做到的。换个角度来看的话,这也是一种特殊的才能哦,甘木君」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旋转一样,甘木为了停下来而用食指按住了额头。再次睁开眼,视野稍微恢复了一些。
「……您这是在夸奖我么」
「不,我没有这种打算」
一脸严肃的否定了。
「甘木君是在为自己的存在感太低而烦恼么」
「倒也没有到烦恼的程度,我只是……想要变得更有存在感一点,或者说是更能给人留下印象,想着要是变成一个更有个性的人就好了之类的」
甘木盯着老师的脸。有个性的人。举例来说的话就像这个老师那样。
「没有存在感,并不全是坏事」
老师一口气清空了杯子,甘木也在他的带动下喝光了啤酒。
「如果不用在意会被谁注意到的话,不就可以将注意力集中在观察上面了么。存在感太浓我觉得也不是什么好事」
说到这里老师停顿了一下,接着又继续说。
「我觉得甘木,是个好名字」
大概只是把自己的想法给直白的说了出来而已吧。但「好名字」这个词却深深的留在了甘木的耳朵里。
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甘木的记忆就有些暧昧了。
记忆中似乎是因为来将已经空了的大盘子撤下的宫子说了「两位的衣服有些不太好分辨呢」这样的一句话,以此为契机说起了有关衣服的话题。
「我是从同乡的朋友那里借来的」
甘木如此说明。昨天,跟朋友青池去井之头公园划船玩的时候,两人掉到池子里去了。于是他就把自己的学生服晾在青池的公寓,穿着他的洋服回来了。
虽然宫子说不好分辨,但仔细看的话老师的洋服无论材质还是做工都要好上不少。仅仅就只是有些旧而已,破损的地方也有修补的痕迹。
「我的这件是别人的遗物」
老师缓缓对甘木说。
「是从■■老师的家人那里收到的东西。不过跟老师比起来已经是我穿的时间要更长一些了」
■■的部分没有听到,甘木之后也没有重新去确认。
「大学老师也有要去拜访的老师呢」
宫子发出了天真的感想。碗碟碰撞时发出的声音格外的响亮。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桌子对面的老师似乎已经正在准备要结账了。空了的杯子和碗碟之间,他已经掏空钱包连零钱都摆了出来。似乎是准备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空。甘木慌忙的也拿出了自己的钱包,但是却被对方非常有自信的给推了回去。
「反正都已经准备好明天去找草平借钱了。现在,就算身无分文也没有关系」
「这才不是没有关系吧。万一突然有别的什么地方要付钱的话该怎么办啊」
「学生没必要为这种事在意。如果我来付钱会让你担心的话,那你就当成是草平请的客就好了。毕竟转来转去到最后钱都是从那个人钱包里出的」
被这奇怪的理由堵住了嘴。「草平」到底是谁。结果到最后都没有问。
在宫子的目送下,两人离开了「千鸟」。夜已经彻底深了。跟说要坐电车回合羽坂附近的老师,在坡道的半路上道别。望着那戴着山高帽,手持拐杖的背影,甘木远远的的目送他离去。
没想到居然会跟那位被评价为严厉的的教授一起度过这么长的时间。虽然也说不上是个好人,但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却很会照顾人。而且,从他那里听说的故事也都很有趣。
因为酒精的作用感觉身体热烘烘的,甘木抱着外套走在路上。夜晚的小店已经收摊,路上的行人也变少了。寄宿的叔父家在小石川那边,是可以从神乐坂走回去的距离。
冷气从衣领灌入,甘木的身体不由得一阵颤抖。虽说夜风已经没在吹了,但大冬天只穿着一件衬衫走在路上还是不太现实。因为喝了太多啤酒导致判断力都变迟钝了。
甘木摊开灰色的洋服将一只手穿了进去。
突然,衬衫下的手臂一阵颤抖。衣服内衬传来一股莫名的凉意,同时还有着毛呢般的触感。在街灯处停下了脚步,凝视着手中的外套。
「奇怪」
这不是从青池那里借来的洋服。是老师穿的那件。因为从墙上取来衣服的人是宫子,应该是她弄错了吧。自己这边也没注意,也就是说老师那边是把甘木的洋服给穿回去了。这个时候也不可能回头去追。等明天去大学的时候再送到教授的办公室应该就行了吧。
准备迈开脚步的同时,甘木看着手上的洋服。准备再次披上的时候不知为何他却有些犹豫。
(我的这件是别人的遗物)
老师的声音在耳边苏醒。感觉不太好,心里这么想过之后,他又夸张的摇了摇头。遗物什么的大家不都在穿么。到底,在介意些什么啊。真是蠢死了。
于是甘木很有气势的穿上了洋服。冰冷的触感让后背不禁一震颤抖,这也已经是第二次了。稍微过了一会之后温度渐渐的回来了。大概是因为做工很好所以穿着也很舒服吧。对于自己这样的年轻人来说,或许只是还不习惯品质上乘的衣服而已。
朝着寄宿的家,甘木再次迈开了脚步。
当晚,甘木做了一个梦。
穿着灰色洋服的中年男性,在柳树下被孩童们环绕着。一脸胡茬,看起来有些神经质的脸,有种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的感觉。甘木自己也处在孩子群中。
男性取出黄色带有纹章的手帕,转动着将其细细的拧成一根绳的样子。
「现在这个手帕会变成一条蛇,各位看好了。看好了哦」
在期待的目光中,男性将手帕放进了肩上的箱子,
「这么一来,就会在箱子里变成蛇。现在我就向各位展示。各位瞧好嘞」
说着,他吹着黄铜的笛子同时迈开脚步。
过了许久,然而手帕也没有要变成蛇的意思。终于带领着孩子们,男性来到了一条大河边。河水深不见底,然而他却一步一步的迈向其中。身上穿着的洋服渐渐的漂了起来,仿佛将河面染成灰色般的在水面展开。在岸边孩子们的目光中,水淹没了他的肩膀。
「水深喽,夜沉喽,变直喽」
含糊的呢喃出这些话语之后口中便吐出了气泡,终于全身都沉入了水中。孩子们都发出了失望的声音。没有人因为他的死去而发出叹息,只是怀着气愤接连将石子投出。圆形的波纹在河面上散开。
不断反复做着这样的梦。虽然穿着灰色洋服的男性带着黄手帕一起进入河川这点没有变,但穿着穿着洋服的人却每次都不同。有时是戴着山高帽的内田老师,也有时是朋友青池,甚至有时也会是甘木自己。
冰冷到让人怀疑为什么还没有结冰的河水,仿佛无数细小的针在拉扯着肉体。然而就算这样手帕也还是没有变成蛇。颤抖中决定要继续前进。流动的水没过胸膛的话心跳就会停止。如夜晚般寂静的终结来临之后,就会成为被冰封为坚硬笔直的尸体了吧。
「水深喽,夜沉喽,变直喽」(注:出自夏目漱石《梦十夜》中的第四夜,这里沿用了别人的翻译,基本上就是直译。)
一边流泪一边歌唱,就算河川的水没过脑袋也还是没有死。如闪电贯穿身体般的痛苦。张开嘴想要发出悲鸣却只有冰冷的水不断灌入,心脏如红小豆般萎缩变硬。然而就算这样意识也还是没有消失。用不成声的话语发出呼喊,甘木如今马上就死去,如果不想的话就向神佛祈祷赶紧变成蛇吧。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但甘木却一步也没办法离开被子。就像还在梦中一样整个身体都冻住了,然而头和手脚却像是浸泡在开水中一样。
叔父一家慌忙叫来了医生。虽然不是伤寒或者肺炎之类的疾病,但因为感冒而导致的高烧,似乎有一段时间都必须要静养才行,远处传来了这样的对话。
在那之后整整两天,除了吃饭和上厕所,甘木都躺在借住的二楼房间中度过。
灰色的洋服现在还挂在屋子的横梁上,
会不会就是因为穿了那个才把身体搞坏的呢,不管他再怎么摇头也没办法把这愚蠢的想法从脑袋里赶走。夜晚醒来的时候,明明没有穿堂风却还是感觉那件洋服在轻轻的晃动。
就像是某种生物一样。
当然,这些都是在现实中不可能发生的事。只不过是因为发烧导致视觉出了问题而已。甘木这么向自己解释。
他转身背对墙壁,紧紧的闭上了眼。
似乎是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睁开眼的时候,赤红色的夕阳已经照在了地板上。脑袋里像是灌满了炽热的沙一样沉重。或许是到了傍晚体温又上升了也说不定。
无意间回头朝身后看了一眼之后,他猛的坐起了身。那件洋服从墙上消失了。到底到哪里去了,因为内心的焦急脑袋都开始晕都转向了起来。
「怎么了。你没事吧」
下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房间一角穿着学生服的青池正盘腿坐在那里。虽然从背后看的话体格跟甘木也差不多,但那张黝黑的圆脸却在无意中断彰显着他健康的身体。
「……哟」
干枯的喉咙中发出了嘶哑的声音。保持坐姿的青池就这样靠了过来,将放在枕边的带吸管的玻璃容器拿到了他的嘴边。温热的液体渐渐浸润身体。
「谢谢。帮大忙了」
终于发出了正常的声音。
「不用客气」
青池露出了白色的牙齿。他是位于小田原的一家便当店家的次男,跟甘木打小就非常熟。成绩优秀还非常有韧劲,无论到什么地方总是人群的中心。跟没什么存在感的甘木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却很合得来,很不可思议但两人的交往就这样一直没有中断。
以前他因为这样的性格父母那边劝他去上陆军的军官学校,不过本人比起那种目标倒是立志要走上文学的道路,于是便朝着相反的方向选择了跟甘木不一样的私立大学的文学部。
相比因病休学的甘木他早一年就来到了东京,现在住在荻漥的一个便宜的公寓。过着忙于兼职的苦日子,不过本人似乎过的很充实。聊天的时候,就会谈起自己最近读到的书还有自己创作的小说这些也导致了话题的时间会拖得很长。前几天乘船时候之所以会摔进水池,也是因为青池谈论自己作为目标的文学时的候过于激动,兴奋的站起身才导致的。虽然跟内田老师不太一样,不过青池也是个有着强烈个性的家伙。
「你的学生服已经晾干所以我给你送过来了,没想到你居然生病了。莫非,又是这里的问题恶化了么」
青池用手指向了自己的脖子。甘木之所以会晚了一年才进入大学,原因就是结核性淋巴结炎。当然现在已经彻底治好了。叔父一家之所以会马上找来医生,也是担心这个病复发。
「只是单纯的感冒。发烧有点严重就是了」
「那么是因为我之前害你从船上掉下去么?」
看到青池愧疚的模样。他慌忙摇头。
「不,不是的。原因……我想大概是因为别的」
因为穿了奇怪的洋服这种话实在是说不出口。突然,甘木注意到放在青池膝盖上的东西。而他似乎也注意到了甘木的视线。
「啊啊,这个啊。因为以为是我的所以就取下来了,但仔细一看又不太一样。这件洋服,是怎么回事」
「那是……」
一瞬,甘木的话语变得含糊。
「是我们大学教德语的老师的东西。之前,不小心弄错给拿回来了」
「嗯」
青池将洋服翻了个面,仔细的看着内里。
「东西不错,但是很旧呢。那个老师年龄很大么」
「年龄倒也不大……叫内田荣造的老师。那个老师是在自己的恩师过世的时候,作为遗物收到的这个东西」
将洋服摊开的青池,就这样摸着自己的下巴陷入了沉思。
「……那也就是说,现在我的洋服在那位老师那里?」
说起来也是。青池之所以过来送学生服,就是准备顺便把自己的洋服带回去吧。让他白跑一趟了。
「不好意思。就是这样。下回,等我把东西拿回来之后再给你送过去」
「嗯,这倒也行」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青池突然露出了笑容。
「这件洋服,在你病好之前可以先借给我么。我以前就一直想要一件这样的洋服了。而且那个老师也穿着我的那件,算是扯平了」
青木感觉自己后背都僵住了。恐怕并不光是因为发烧的缘故。
「我觉得你还是不要穿那件洋服比较好」
一不小心说漏了嘴。青池眨了眨眼睛。
「为什么」
「你问为什么……有点不太对劲,这件洋服」
「有什么问题?」
青池一副非常感兴趣的样子朝前探出了身子。事到如今想要隐瞒也不可能了。于是甘木便怀着被嘲笑的觉悟,将自己穿着洋服回来那天晚上做的梦详细的说了出来。梦中在冰冷的水中被淹死之后,醒来就开始莫名的发高烧身体也动不了,还有半夜的时候看到洋服在空中飘的事他也给说出来了。
最开始还一脸严肃的点头的青池,不出预料的最后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你这家伙情感意外的还挺丰富呢」
看到对方一副捉弄自己的样子,甘木有些生气。
「我没有开玩笑。以前从来没有做过那种噩梦。就像是身处某种虚构的故事中一样,感觉很奇怪……」
「你啊,都是因为身体不好啦。眼睛产生了错觉,精神也会变得奇怪。平常的话梦里看到了什么的你是绝对不可能会跟现实联系到一起的……总之你就先躺着吧」
甘木老老实实的盖上了被子。确实或许他说的没错。这么一说感觉天花板上圆形的木纹都看起来更亮了。
「那种事在小说中倒是有。或许就是在书里看过的内容,残留在了脑袋里的某处。记忆什么的本身就不是那么确定的东西」
「我不知道啊。青池你的话或许不一样就是了」
甘木平常几乎不会去读小说这类东西。父母对戏剧和讲坛这些也没有兴趣,从小的时候开始就没怎么接触过物语一类的东西。虽然偶尔会从青池那里借来他的藏书,但基本上就只是读个大概就结束了。
「我不是说了大脑的某处么。就算是本人已经忘了,也会因为某种契机而变成梦出现……精神分析学的书上面有写。为了发烧这件事情找了个别的理由来说明。而且我们,之前还掉到池塘里了」
听着这些话的同时自信甘木也渐渐的没了自信。或许,那就是甘木记忆中发生过的事。仅仅只是,因为洋服而被引了出来。做梦的契机能想到的也就只有那件事了。到底是因为什么地方的什么内容而被联系在了一起呢。
「梦的事情再怎么想也不会有结果。你还是休息下吧」
正如青池所说。甘木用被子把脖子盖好,两人就这样闲聊了一会。
虽然没有再说那个梦,但甘木却一直在意着放在青池膝盖上的洋服。他就像是对待自己的心爱的猫一样,他不断用手温柔的抚摸那件衣服的领口。
注意到的时候,窗外已经彻底黑了下来。青池回去之后,漆黑的房间中就只剩下甘木一个人了。
那件灰色的洋服也已经没有了踪影。
就像是附在身上的坏东西离开了一样,只过了一晚烧就退了。
洋服已经被青池给带走。甘木无论如何都很担心他的情况。希望他没有像自己这样病倒就好了。虽说青池居住的那个位于荻漥的公寓有管理人,但管理人肯定不会那么细心的照顾病人。
虽然很想去把东西拿回来,但结果这天还是在房间里度过了。至少今天一天还是待在屋里静养,叔母如此阻止了他。最近这几天都只吃了清淡的粥,体力根本就不支持突然出远门。所以他也就乖乖的遵从了。
第二天星期日是个大晴天。决定吃过午饭后就去荻漥,就在久违的收起被子整理房间的时候,楼下的玄关处传来了声音。
似乎是有什么人前来拜访了。叔父夫妻二人都不在,楼下传来的是还在上小学的外甥那富有朝气的声音。在二楼听到这样的回应之后,楼梯就传来了不断靠近的脚步声。
客人是来找甘木的。没准来的人就是青池。就在他将手放在门上准备走出房间的时候,对方却已经先一步拉开了门。
「哇啊」
没忍住发出了声音。带着山高帽,穿着黑色外套的中年男性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是之前在「千鸟」一起吃过饭的内田先生。
「早上好,甘木君」
老师微微抬起帽子向他打招呼。
「早……早上好」
就在甘木终于做出回答的时候,一个包裹被塞到了他的手上。仔细一看,那是一件灰色的洋服。当然并不是曾经存在于这间屋子中的那件属于老师的洋服。而是去「千鸟」那晚。甘木所穿着的那件。
「这是你的东西。相对的我的那件应该在这里才对」
听起来他的心情似乎不太好。一双大大的黑色瞳孔中映射出甘木的脸。这几天,他肯定都在教员办公室里等着甘木把东西送来吧。因为自己迟迟没有现身,没办法才他会在休息日大老远的跑到这里来。想到这些满心抱歉的甘木身体不禁一震颤抖。
「真是抱歉。因为这边稍微发生了一些事情……」
甘木朝对方低下头,将青池把衣服拿走的事情始末讲了出来。接着又说自己现在正准备去找他把衣服拿回来。老师听完这些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的点了点头。
「就这么办吧。那是很重要的东西」
「真的是非常抱歉」
「不,你也没必要反复道歉。把东西拿走的,是那个叫青池的学生对吧。总之现在应该要做的是赶快去找他吧。那个学生住的地方。是在荻漥对吧」
「诶?」
甘木歪过脑袋。这人到底在说什么呢。
「老师也要一起去么?」
甘木还以为肯定是自己一个人过去。但老师却好像很着急的样子重新戴好了帽子。
「这样的话不是能更快解决这件事么。毕竟去取的是我的东西,我就算同行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总之请赶紧准备吧」
不由分说的下达了命令之后,老师就走下了楼梯。
甘木二人乘坐市内电车去往了水道桥,准备换乘省线的中央线。
在水道桥车站等待期间,甘木悄悄看向一旁的老师。黑色的外套配上相同颜色的裤子。山高帽和竹制的拐杖。再加上白色的军用手套——虽然每一样都很常见,但是组合在一起之后却让人感觉莫名的考究。非常适合这位老师。
没有过多的寒暄语对话,老师静静保持沉默。但是在崭新的红豆色电车进入站台的时候,他的脸颊却略微舒缓了。
急急忙忙的进入电车之后,看到两侧沿着窗户的长座椅时老师一瞬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但紧接着便毫不犹豫的脱掉了鞋,面朝窗外在座位上稳稳的正坐了下去。
乘客的视线瞬间就聚集了过来。除了小孩之外是不会有人像这样坐到位子上的。然而就算是在电车开动之后,老师也还是连眼都不眨的盯着窗外变换的景色。现在,如果有人从外面看向这辆电车的话,就能看到一张严肃的中年人的脸贴在窗户上。肯定会非常惊讶吧。
「平常总是像这样么?」
坐在一旁的甘木小声询问。明明就坐在身旁,但身体的朝向却正好相反,这让他难以冷静。
「如果座位是朝向前进的方向或者跟前进方向相反的话,就算是我也不会像这样坐。这种长座位如果想要看外面的话,就只能这样坐了吧」
目光依旧没有离开窗户的做出了回答。不去看那些个景色,这个选项似乎并不存在。尽最大可能欣赏车窗外的景色,这应该也是老师的坚持之一吧。
「您似乎很喜欢电车呢」
「我喜欢的是蒸汽火车。电车感觉缺少味道」
此时电车到达了隔壁的饭田桥车站。老师的眼睛微微朝甘木的方向望了一眼。
「你在坐车的时候不看窗外么」
「啊?……是,不怎么看」
「难得坐在交通工具里,不看窗外的话那都在做些什么呢。你回老家的时候还是会坐火车的吧」
有生以来第一次被问到这个问题。感觉就像是叫人用平常不会用到的那部分大脑去思考一样。
「这个……看看杂志还有报纸,打瞌睡,或者喝买来的茶水之类的……」
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觉得自己才是比较奇怪的那一边。甘木扭动身体,看向身后的窗户。于是,就被老师警告了。
「又不是在拧抹布,不要用那种不成体统的姿势去看窗外。如果要这样的话你还是去看报纸吧」
话虽如此但手边并没有报纸,甘木也没有像老师那样脱鞋的勇气。能做的就只有将放在布包里面的青池的那件洋服,摆在膝盖上无聊来回把玩了。
「我还是学生的时候,经常往返于东京和冈山的老家。无论是什么地方的景色,只要让我看到就能够马上回答出来。沿线的哪家的房子重建了,什么地方的树被砍倒了这些我都能记得」
「这样啊」
甘木半信半疑的附和着。就算再怎么喜欢列车,真的有人能连这种事情都记住么。不过话虽如此,老师倒是一副非常认真的模样。至少本人是这么认为的吧。
大概过了三十分钟左右两人到了荻漥。
车站前的道路旁,开在瓦房中的商家和空地各占一半排列着。高层建筑物一个都没有看到。非常郊外或者说是乡下的风景。
披着残损的半袖衣,垂着不成体统的长发,非常符合文艺青年风格的年轻人坐在长椅上嚼着烤山芋。「世田谷一代住的是左翼作家,大森一代住的是流行作家,而这一代住的则是三流作家」记得青池曾经笑着说过这种话。
甘木带头走在满是尘土的道路上。距离目的地青池的公寓就只剩下几分钟的路程了。
荻漥是一块绿意盎然的别墅地,有非常多资本家的大房子。载着肥桶的四轮马车,还有黑色的汽车子在同一条道路上奔跑着。
「那个名叫青池的学生,是不是特别喜欢擅自拿走别人的东西呢」
背后传来了老师的声音。同时传来的还有强烈到扎人的视线。
「没有那回事。虽然因为缺钱,有时候会问别人借钱……」
「些许的欠款也是没有办法的。就像是水会从高处流向低处那样,钱也是会从有的地方流向没有的地方。这就像是物理法则一样」
突然老师就说出了这番很有说服力的话语。没想到居然会在这种地方出现物理法则这个词。话说回来,听说老师也经常借钱。
「或许因为是很高级的洋服,所以忍不住就想要借过来看看吧」
甘木其实也不太相信自己刚说出来的这些话。虽然青池也会有厚脸皮的时候,但至今为止他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无论是洋服的品质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是在难以想象青池会因为这些就失去理性。
「高级那是当然的。因为那原本是漱石老师洋服」
「诶」
「甘木不禁停住了脚步」
「漱石老师,是夏目漱石么」
就算是对文学不怎么了解的甘木也知道他的长相和名字。就在前几天,从青池那里借来的——准确来应该是被强迫的,哪篇都好总是先读读看,所以就从书架上随便抽了几本带了回去。在那之前甘木都还没有阅读过漱石的作品,不过青池却是位热心的读者。现代日本文学的开端果然还是从漱石这里开始的,这样的话听他说过很多遍了。
「我不是说过,年轻的时候我曾经进过漱石老师的门下,你不记得了么」
老师惊讶的回答。听他这么一说,甘木也感觉好像确实听到过。
「漱石老师不是有一张很有名的照片么。靠在椅子上的,穿着洋服……那张照片中穿着的洋服,就是我分到的遗产。因为上周是老师的忌日,所以久违的穿上了那件衣服」
甘木也有见过。照片中蓄着胡子的漱石,坐在椅子上表情忧郁的样子。一想到自己也穿了那件洋服,不知为何就感觉气血上涌。
「还以那件事为契机写了随笔。那张照片是在明治天皇驾崩之后,正直大丧期间拍摄的。所以,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到手臂上缠着丧章……所以说,为什么我们要在这个地方停下呢」
「抱歉」
甘木再次迈开脚步。浮现在脑海中的是那个梦。穿着洋服的男性每次见到时都会发生变化,其中有一个就是留着胡子的中年男性。感觉确实很像照片中的夏目漱石。或许是在记忆中的某处记住了名字,然后又在梦中重现了吧。虽然有关作家的梦他之前是一次都没有做过就是了。
青池的公寓就孤零零的盖在河边。应该是大地震之前就有的廉价公寓,拼接出来的墙板上已经爬满了绿色的苔藓。
走进玄关后马上就是管理员的房间,透过玻璃窗朝里望去,看起来差不多该上小学的少女,在矮桌前正坐。似乎是在学习或者干别的什么,用铅笔在本子上写着某些东西。在她身后还有一个似乎是妹妹的小婴儿正在睡觉。
注意到甘木之后,她站起身打开了房门。
「有什么事情么」
非常的懂事,做起事情来也毫不含糊的样子这么说着。脚边还有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子似乎没什么精神的样子跑了过来。这里的管理人夫妇白天会去别的地方工作,都是这个少女在照看年幼的弟弟和妹妹,之前听青池是这么说的。
「我是青池的朋友,名字叫做甘木」
姑且,先报上了青池的名字。虽然已经来过这里好几次,不过长相还是跟往常一样并没有被记住。
「我来找青池。他在家么」
「他应该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待在屋子里吧」
「你说一直,也就是说他完全没有外出么?」
「是,大概。也没有见他到一楼来。昨天上午的时候倒是出去了一次,不过很快就回来了」
也就是说一整天都我在家了啊。因为是面向单身者的旧公寓,所以并不是每个房间都有厕所和厨房。既没有去一楼公用厨房,也没有去澡堂这样的情况很奇怪。
「昨天出去的时候,他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少女用铅笔抵住自己的下巴陷入了思考。动作看起来就像是个大人一样。
「倒也没有……只是,『要出门去么』听到我这么问之后,『去车站前的药房有点事』他是这么回答的」既然提到了药房,那果然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吧。总之,只要见面就能知道了。
「谢谢。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说起来老师又在干什么呢。甘木回头看去的时候他正蹲在玄关门外的地上。直到刚才一直都在跟管理员房间内的男孩面对面望着,脸颊像气球一样鼓了起来。因为老师的脸实在是太正经了,所以甘木花了点时间才意识到他这是在扮鬼脸。
「那个,老师」
搭话的同时,就像是要掩饰什么一样猛的站了起来。
「知道些什么了么」
一如既往的严肃表情。
「青池似乎就在二楼的房间里」
老师点了点头接着跨步走进了公寓,然而却被小男孩紧紧的抓住了裤脚。接着嘟起了嘴唇的同时抬头望向老师。似乎是在催促对方要继续刚才的扮鬼脸游戏。老师虽然挥手想要让对方停止,然而对方却直接抱住了裤腿表示抗拒。
「要不我先上去吧」
拼命憋着笑的甘木如此提议。
「……啊啊。我马上就去」
甘木脱掉鞋朝着二楼走去。上楼的途中回头,看到了重新开始扮鬼脸的老师的身影。与其说是被小孩子骚扰的大人被迫陪孩子玩,倒不如说看起来更像是一大一小的两个小孩在玩。走上楼梯之后,楼下传来了孩子欢快的笑声。老师赢了。
顺着昏暗的走廊前进,在深处的屋子前停住了脚步。这个时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的老师也从一楼追了上来。
「就是那个房间么」
「是的……青池,你在么,我是甘木」
敲门之后并没有回应。门也上了锁。是出去了么。万一因为发高烧而导致无法行动的话。
「要拜托管理员来开门么」
「真正的管理员现在正在外面工作。楼下的孩子们只是负责看家的,她们没有钥匙……啊,说起来」
在门框上方寻找一番之后,甘木手中握住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一把满是灰尘和锈迹的钥匙。为了让在自己不在己的时候来访的客人能够在房间中等待,青池在这里放了一把备用的钥匙。虽然有提醒过他这么做未免也太不小心,但他却说反正屋里也没什么之前的东西给笑着带过了。
「青池,我进来了哦」
为了以防万一姑且还是先叫了一声之后,甘木才打开了门。
这是一间朝北的六叠房间,就算恭维也难以说出阳光很好这种话来。一进入房间,就能感觉到带着潮气的榻榻米柔软向下凹陷。
没有看到青池的身影。房间中除了一个感觉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大书架之外,就只有书桌和床。没有什么能称得上财产的东西。
「好像是出门去了」
「这样啊」
甘木内心有些不安。除了刚才经过的玄关大门之外这里并没有其它的出口。他究竟是怎么在不被那位眼尖的少女注意到的情况下出去的呢。而且还是一个身体状态差到要去药房的人。
「……他似乎把老师的洋服给穿出去了」
平常,青池外出穿的衣服都是挂在门梁上的,但现在挂在那里的却是折领的学生服。老师走上前打开了里面橱柜。似乎是确认了一下洋服在不在的样子。青池的衣服都塞在上层。浴衣白衬衫还有内衣这些,都被胡乱的揉成团丢在里面。下层放着的似乎是拿来装东西的大号的杉木茶箱,以及堆积成山的旧杂志。
老师皱着眉头合上了柜子。
「你知道他会去什么地方么?」
「这个时间的话他经常出去散步……」
但今天应该不是。感觉可能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总之,还是先找找有没有什么线索会比较好。
「那个叫青池的学生,好像在写文章呢」
老师低头看向书桌。成堆的原稿用纸周围,长度不一的铅笔,白铁皮的文具盒,还有脏兮兮的烟灰缸都胡乱的摆放着。小茶杯里有水。似乎是从书桌旁放着的药罐里头倒进来的。
大概是在意这些东西的摆放,老师弯腰开始整理了起来。将原稿用纸放到面前。将铅笔紧密的排列在文具箱里,就连烟灰缸里的烟头都给整齐的排了起来。跟在「千鸟」里摆放碗碟的时候一样,老师独特的坚持。
「写的都是什么样的东西呢?」
开口的同时伸出了手。书桌上有一些似乎是写到一半的原稿,上面满是除了本人之外有没有人能不能看懂都成问题的我流字体。
「我也没有看过……」
甘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描写人类生涯种种事情的大长篇,是将日常的一瞬间截取下来的卫星短篇,每次从青池那里听到的关于他现在正在创作的小说内容都不一样。根本就不知道他现在正在写什么。
「……似乎不是现在流行的左翼文学」
能说出口的就只有这些。比起用小说去投影劳动者和资本家的对立,想要更加接近人类的内心的深处,这是前几天从船上掉下去之前他大喊出来的内容。
「这样啊」
似乎并不是很感兴趣的点了点头,老师的目光继续之朝着书架转移。只把钱花在更符合文学青年这个身份的藏书上。上面并排摆放着文学全集还有百科事典一类的书。摆放在最上方的就是漱石全集。
「……哎呀,这是」
在摆放着漱石全集的那一层,老师伸手拿出了另一本不怎么起眼的书。封面上只有『冥途』这个标题,一本绿色的书。封面的布有些褪色,边角也都有损伤。似乎是从旧书店买来的东西。
「那本也是小说么」
「嗯,是的。不过原本应该是装在书盒中就是了」
冷淡的将书放回书架。接着甘木又把书拿了下来,随意的翻开。
……我在一望无际的广阔的原野正中央起身。全身湿透,水滴顺着尾巴啪塔啪塔的落下。虽然从一旁从孩子们的口中听到过关于件的事情,但是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成为他们口中的件。身体是牛但脸却是人类,化身为这幅悲惨的怪物模样,孤零零的站在这种地方……
(注:件、日本传说中的妖怪,半人半牛的外貌,出现后的几天内会对人说出灾祸或者疫病的预言,然后死去)
似乎是化作了名为件的怪物的人类的独白。与其说是小说倒不如说是怪谈。
「这个叫件的是什么东西呢」
「出生之后数日就会死去,能够预测未来的半人半牛的怪物」
老师非常简练的做出了说明。甘木将书翻回到目录的那一页。刚才他所看的那篇似乎是名为「件」的短篇,除此之外还有「木灵」「白子」「尽头子」等等,排列出来的尽是些莫名其妙的标题。而且哪一篇短篇在哪一页上面也没有印。说到底这本书根本就没有页码。
「一本奇怪的书呢」
让人感觉到了一股莫名的固执。到底是谁写的呢。翻开扉页,作者的名字是内田百间——内田?是跟老师一样的姓。
甘木暗自吃了一惊。
「莫非,这本书是老师所创作的么」
老师的表情变得凝重。说起来有听到他在创作小说的传闻同时。也听说是奇怪的书。
「大概十年前出的创作集。大地震的时候印刷的原版被烧毁,所以就成了绝版。」
大地震之后有很多书都成了绝版这些甘木是知道的,虽然听说之后又有一些书从新制版印刷。
「到现在也还是绝版么」
在说出口的瞬间突然意识到了不妥。不该这么说。老师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了。
「因为不怎么好卖呢」
寂静笼罩着房间。一楼传来了小孩的哭声。原来是这样啊,既没有像这样带过话题,要道歉也让人有些犹豫。就这样有些坐立难安的甘木从书架旁离开。
突然,他的视线停留在了书桌旁的地板上。揉成一团的废稿纸的下面,有一张小小的纸片掉在地上。捡起来之后发现那是一张当票。将物品押给当铺的时候,会跟钱一起收到一张这样的纸。
曾经豪言壮语的说过自己没有什么值钱东西的青池,自然也很少会去当铺。当票上的金额是二圆。日期是昨天——。
「啊!」
甘木大喊了出来,接着转过身将当票递给老师。质押的物品是「洋服」。那件灰色的洋服,或许现在就在当铺里放着。
老师的脸色变了。
「应该是在车站前,记得是药房的隔壁……」
甘木还没说完,老师就已经从房间中跑了出去。
用胳膊夹着拐杖的老师,整个身体向前倾快步走着。
在那之后一路小跑着追赶的同时,甘木也在思考。青池最开始就怀着要拿去换钱的打算,把那件洋服从甘木的房间中拿走的么。不,如果他真的困难到那种地步的话,青池应该会直截了当的请求借钱吧。虽然甘木也没什么钱,但总归还是能帮得上忙才对。完全想不出来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从车站的检票口就已经可以看到当铺的招牌了。老师朝那家开着门的店铺跑去,喘着粗气的同时朝柜台里的中年店主递出了那张当票。
「麻烦请把这张当票的洋服找出来。昨天,不小心弄错所以拿到这里来的。当然这部分的钱我也会支付」
看起来一副好人相的光头店主,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看老师又看看当票。
「这位客人您似乎并不是青池本人呢。请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叔父」
老师非常自然的说了谎。如果对方知道自己是没有关系的人的话,要让对方把抵押物拿出来就会很麻烦。或许是因为经常借钱,所以非常熟悉要怎么跟当铺交涉。
稍微思考了一会之后,店主打开了深处的门扉走进仓库。过了一会之后他手上拿着一件白色的麻质洋服回来了。那是青池从老家的哥哥那里收到的,今年夏天的时候他还经常穿。当然,跟老师的那件完全不一样。
「请问是这件洋服么」
「不,不是。质押的洋服就只有这一件了么」
「是的」
看起来也不像在说谎的样子。甘木在这个时候开口插话了。
「昨天,青池到这里来的时候,身上是不是穿着一件灰色的洋服。一件跟这个很像的洋服」
甘木打开自己抱着的布包。因为猜想有可能会需要跟当铺交换质押的洋服,所以特地给带来了。
「嗯。确实是穿着这样的一件衣服」
店主挠着自己的光头同时不断的点头。甘木与老师对视一眼。原来青池是穿着那件衣服外出了。
「他当时模样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呢。就比如说,身体不太好之类的」
「这就」
店主歪过脑袋,说起来,接着又说。
「他有问我隔壁的药房什么时候开门」
药房这个词又出现了。之所以到这里押东西换钱,没准就是为了买药。
「去药房问问吧」
老师如此说。
两人离开当铺,进入了旁边隔着一块空地的药房。药房除了药品之外还经营烟草和化妆品之类,各种各样的商品。穿着白衣的年轻药剂师正在将全新的刷牙粉堆进马车。看似是个追求时尚的人,精心打理过的头发,打了发蜡之后看起来非常有光泽。
注意到甘木两人之后,他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容同时靠了过来。
「请问有什么事么」
「昨天上午的时候,有没有一个穿着这样的洋服,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学生到这里来过」
药剂师看了一眼甘木手上拿着的洋服。
「啊啊,你说的是青池啊。来过哦。昨天他来买过药」
他似乎认识青池。做出了回答的同时,他还上下打量着甘木。
「我叫甘木是他的朋友,现在正在找他」
慌忙做出了辩解。对于站在身后的老师则没有做解释。想要一句话说明有些困难。
「听说他买了药,青池他是身体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么?」
「不,他很好哦」
药剂师非常干脆的否定了。
「他买的是安眠药。佛罗拿一盒」
「佛罗拿……」
老师口中念叨着这个名字。握住竹杖的手也暗暗加重了力量,瞪大的双眼似乎在凝视着什么东西。接着他用散发出异样气息的声音开口了。
「我想,我们应该回公寓再调查一次」
老师只有嘴唇在动,发出了沙哑的声音。
「那个叫青池的男生,究竟要做什么我已经知道了……这么下去会很危险」
危险的究竟是青池自己,还是那件洋服,老师并没有明确说明。头上戴着的山高帽扇动着的同时,老师急急忙忙朝着公寓移动。紧绷的后背如同一块坚硬的岩石。
公寓的门口孩子们在玄关吃着包子。穿着料理围裙的中年妇女手上抱着小孩静静的看着他们。记得是住在隔壁的主妇。大概是正好在甘木几人不在的这段时间把包子拿出来分给了大家吧。
「我们不在的这段时间,有没有谁从这里经过」
老师向女性询问。
「没有……」
「没有人从这里经过」
拿着包子,口中塞满食物的少女也紧接着做出了回应。老师脱掉鞋上了二楼,再次来到青池的房门前。
「把门打开」
说起来,备用钥匙还在甘木的身上。他之前忘了要给放回远处。打开门,老师再次进入那间有些昏暗的房间。
还是跟刚才一样屋里没有人。
老师站在房间正中央,转动脖子看向四周。就像是一个正在发射出不可见光芒的灯塔一样。突然像是看到了什么东西一样眼睛一直盯着某个地方,接着他朝书桌走去。
「……跟刚才不太一样」
甘木从老师背后看去。虽然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不对,仔细看的话就能发现烟灰缸里头的灰洒落在了书桌板还有地板的榻榻米上。
「有什么地方漏风吧。这个房间经常就会有这种情况」
这种便宜的公寓,夏天热冬天冷。强风也会直接吹到屋子里。姑且,给打扫一下吧,用落在地上的手帕擦了擦桌面。接着将落在笔箱上的灰也擦掉。盒子中传来了铅笔碰撞的声音。
老师拿起茶杯看向里面。万幸的是茶杯里还是挺干净的。
「那么,要调查什么呢」
「已经没有调查的必要了」
「诶?」
下意识发出了反问。老师的视线也从杯中清澈的水上移开。
「我在意的是铅笔。明明刚才已经整齐的排列在了笔箱中,但现在却有了些许的间隙」
甘木低头看向笔箱。确实刚才只是拿起笔箱铅笔就发出了声音。老师说的没错。
「您记得很清楚呢」
直白的发表了感叹。
「排列整齐的东西就会留在记忆里」
老师理所当然的这么说。但对于普通人来说这种事应该是模仿不来的。说起来,之前也说过从车上看到的景色也全都记得。对于这些细节,老师似乎有着远超常人的记忆力。虽然这种能力也说不上有什么作用就是了。
「只是铅笔动了而已,有那么重要么」
「如果只是铅笔的话那或许只是偶然。但还有另外一样,就是这个茶杯里面的水没有混进任何灰尘。而且外侧也同样非常干净」
老师放下茶杯,将脸朝甘木贴了过去。因为感受到了压力所以甘木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后退。
「在我们离开的这段时间,有某个人动力了这个书桌上的东西。不光是铅笔,还有这个茶杯。肯定是把杯子里的水从窗户倒了出去,清理灰尘之后重新从药罐里将水倒了进来」
「你说的某人……会是谁呢」
「你把被用钥匙给拿走了。下面的孩子们也没有钥匙。除此之外剩下的人就只有青池了吧」
「但是,下面的女生还有那家的女主人,都说没有任何人经过。这间公寓也没有其他的出入口。青池到底是怎么回来的,又是怎么离开的呢」
「非常简单。青池根本就没有回来」
不明所以的回答。甘木完全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突然,老师走到一旁的橱柜前伸手打开了拉门。上面一层塞着各种衣物,而下面则是一个大大的茶箱——甘木不禁咽下一口空气。箱子看起来跟刚才有着微妙的不同。盖子没有完全合上,而是留下了微妙的间隙。老师将盖子取出来放到地板上,接着伸手抓住茶箱的边缘。
「你也来帮下忙」
「是,是」
甘木也跪坐在榻榻米上,两人合力将茶箱给拉了出来。在其中的正是穿着灰色洋服的青池,手脚都缩了起来看起来就像是个胎儿一样的姿势仰面待在箱子中。
「因为青池昨天买了药之后,就没有去任何地方。因为没有外出,所以自然也就不会回来。他只是藏在这里,等待我们离开而已」
呆呆的听着老师的话语,甘木感觉自己全身都仿佛冻结了一般。青池依旧闭着眼睛身体没有任何动作,黝黑的皮肤失去了血色。不想去想。但是,莫非,人已经——。
仔细一看,放在胸口的佛罗拿的盒子正在有规律的上下起伏。应该是刚才,用重新倒的水喝下去了吧。
睡眠中的青池发出了平稳的呼吸。
青池醒来,是下午稍晚一些的时候。
「不久前,小说突然就写不出来了」
躺在被子里的他开始发出了细微的声音。身体中的药效似乎还没有完全过去。
「虽然打算要写出一篇至今为止从未有过的杰作,但还没写到十行笔就停下了。自己就好像是变得空荡荡了一样,什么文章都写不出来。明明不顾家人的反对来到了东京,但自己居然这么的无能。我啊,大概也就只有这种程度了吧」
甘木在枕边倾听着他的话语。他从未想过自己那个曾经阳光的朋友心里居然会在想着这些。他觉得对方肯定跟没有目的,只是悄悄度日的毫无个性的自己不一样,每天都在朝着成为一流作家努力并且过着充实的每一天。
说起来,问他正在创作的小说内容时候每次听到的内容都不一样。也从未听他说过自己的某篇作品完成了。自己应该更早察觉到朋友的痛苦才对。
「那这件事,跟洋服又是怎么联系到一起的」
现在,灰色的洋服正放在老师的膝盖上。老师背对书架正坐在地上。默默的抽着烟。因为烟雾的遮挡,甘木看不清此时老师脸上的表情。
「是因为你之前做过的梦啊」
「梦?」
「你不是说过么。那个要把手帕变成蛇,最后沉入河川的男子的梦……漱石的『梦十夜』里头有很相似的故事。『水深喽,夜沉喽,变直喽』连这句台词都一模一样」
甘木说不出话来。『梦十夜』。这个标题他勉强还有些印象,但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看过。漱石的书他全都只是随意的跳着看过而已。
「你等等。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事」
不经意间,一本书从视野之外被丢了进来。是老师从书架上抽出来的。似乎是漱石全集中的一本。
「马上变,长蛇现,
绝不骗,笛声颤,」
就这样,一路上唱着终于走到了河边。「既没有桥也没有船,应该在这里歇一歇,让我看一眼匣子里的蛇了吧。」刚冒出这个念头,就见老爷子哗啦哗啦向河里走去。起初,河水仅及膝盖,渐渐地齐腰、没胸。尽管如此,老爷子依然唱着:
「水深喽,夜沉喽,
变直喽!」
始终箭直地往前走。一直笔直的向前走去。……
(注:夏目漱石《梦十夜》中第四夜的结尾,沿用的别人的翻译,最后为了更加贴近原文,略作修改。)
手心中开始冒出冷汗。虽然在甘木的梦中「老爷子」变成了穿着洋服的男性,但除此之外的部分确实否非常的相似。
「可是我并没有看过啊」
「你只是忘了而已。是我借给你的。你肯定跟往常一样跳着随便读了一遍就算完了吧」
看着眼前书页的同时,甘木也渐渐感觉就是这样。之前借来的快速度过的书,时候也全都是连书名都记不起来。就像是前几天青池来探病时候说过的那样,记忆什么的都是些不确定的东西。
「就算是暧昧的记忆也会在大脑的某处留下写东西……人类的内心可是很深奥的」
残留在记忆中『梦十夜』的内容,与从老师那里听来的漱石的名字联系在了一起,最终以梦的形式出现——确实这么想的话姑且能说得通。
「如果重现与你相同的情况的话,我或许也能梦见谋篇故事。然后就可以将其写道小说中去。所以我才会向你接来这件洋服」
门缝钻进来的风吹起了书页,夹在书中的照片就此出现。一副忧郁的神情。蓄着胡子的漱石的半身照。是那张非常有名的照片。身上穿着跟这件已经回到了老师手中的一模一样的洋服。
突然,转身看向背后的墙壁。刚才甘木返还的青池的洋服正挂在那里。
「……因为很像夏目漱石穿着的那件,所以你才买了这件洋服么?」
「是的。因为看到了非常相似的成品洋服,所以就把身上的钱全都拿去了。我非常喜欢漱石的作品啊」
青池干脆的承认了。怪不得这两件衣服才会这么像啊。
「『梦十夜』是我最喜欢的小说。以梦为题材连续创作的短篇集……在曾经是漱石山房之一的内田百间面前,感觉我就算说明也有些多余吧」
就算出现了自己的名字,老师也还是一言不发。一脸严肃的表情,又点上了一支烟。
「青池,你知道老师么」
「作为作家是知道的。作为漱石的门生收到了洋服,还有在大学教授德语这些也都知道,文艺杂志上登载的老师的随笔我也看过。听了你的话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在脑袋里联系起来了。你所说的内田老师,就是内田百间吧」
或许是说了太多话所以又累了的缘故,青池闭上了眼睛。就在以为他又要睡着的时候,他又开口了。
「内田老师写的『冥途』真的非常棒。跟『梦十夜』一样,不甚至是还要更加出色的,仿佛直接截取了梦中世界的短篇集。为什么在大众眼中就只获得了那么一点的评价,我没办法理解。我觉得你也一定要读读看。」
仿佛直接截取了梦中世界,这样的形容倒也能理解。毕竟刚才已经看了那篇身体变成牛而头还是人的怪物的故事。不过就算要说是梦的话应该也是噩梦。
「就算是对文学没有兴趣的你,也能在梦中体验了漱石的世界。那么每天都在寻味古今内外各种文学的我的话,肯定能够体验到更厉害的内容,我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穿着从你那里借来的洋服睡觉……」
青池的话到这里中断了。或许是因为太阳西斜,这间朝北的小屋突然就暗了下来。
「那么,你都梦到了些什么」
待在房间一角的老师,冷不丁的开口。甘木下意识的转过身。老师现在双手放在膝盖上,瞪得大大的眼睛看向青池。刚才还在抽的烟也没再抽了。
「不,没有看到」
青池叹了一口气。
「昨天,醒来之后我就去买来了安眠药,然后就一直在睡觉。但是,一直都不顺利……正好睡醒的时候,听到玄关传来了甘木的声音,所以急急忙忙躲进了茶箱」
「等我们离开之后,你又喝了药啊」
「因为想着你和老师应该会在外面寻找一段时间。虽然迟早会被找到,但在那之前我还是想尽可能的试着去做梦。你们会这么快回来实在是出乎我的预料」
这都是因为老师看穿了青池的想法。如果只有甘木一个人的话,现在或许还在荻漥的什么地方到处打转吧。
「只要穿着漱石先生的洋服,就能那种凑巧的梦,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老师发出的声音莫名的毫无起伏。
「那种药吃多了的话对身体会有危害。依靠自己身体里不存在的东西去写文章是不行的。这种事情是很危险的」
「危险不危险什么的我不知道。但只要能挺起胸膛成为一流作家的话,我就算死也无所谓……」
伴随着摩擦榻榻米的声音,一道黑色的阴影在昏暗的房间中升起。甘木感觉身体都被冻住了。一瞬的停顿之后,他才注意到是穿着黑色衣服的老师站起了身。不知何时开始心脏就狂跳个不停。
「死,死什么的,别这么轻易的就挂在嘴上」
低沉的声音从空中落下。
「我想听的不是这种话。在那个世界能挺起胸膛当个作家,那又能怎么样。只不过是稍微写了点文章,就想学这种东西,还是算了吧」
老师抱着布包中的洋服,将山高帽子戴到头上。迈着不太有力的脚步朝门走去。仿佛跟刚才判若两人的萎靡的背影。就在要离开房间前,他突然又停住了脚步。
「我在写出『冥途』之前,可是花了十年的时间」
老师的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对自己说的。门被关上了之后,甘木两人陷入了沉默。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终于就算再怎么仔细听也听不到了。
「不停勉强自己,最终早早死去的作者有很多」
青池小声的这么说。
「漱石本人自不必说,漱石的门人中也有早早就死去的。芥川龙之介可以说是其中的代表。记得,内田老师跟他的关系也很亲近」
关于芥川龙之介的事甘木还是第一次听说。老师或许早就已经目睹过很多英年早逝的作家也说不定。
「老师是在担心我,所以才特地给我忠告……给一个素未谋面的,像我这样的学生」
青池的眼眶微微湿润。只是跟甘木印象中稍微有些不同。或许老师真的有对于一个烦恼中的文学青年的关心,但那些话语中更多的是别的感情——类似胆怯的感情。老师对于自己身边的某人死去这件事,或许怀有极大的恐惧。
「呐,甘木」
青池抬头看向甘木。
「有一件事,我想要拜托你」
第二天的傍晚,甘木去了位于合羽坂附近的老师的家。
因为只知道大概的住址,于是便向一个从坡上下来的身形纤细的年轻男性问路。对方是个年龄比甘木大,衣着良好的男性。他用清爽的口吻告诉了甘木详细的地址。
那是一间位于窄窄的坡道半途中的平房。原本似乎是某栋大房子的附属。门牌上除了有「内田」之外,同时还有写着「佐藤」的名牌。
在玄关喊过之后,一个看起来大概中学年纪的可能是女儿的年轻女性,穿过散落着夕阳的走廊出来了。灰色的洋服孤零零的被挂在墙上,就像是一幅画一样。似乎是饲养在屋里的绣眼鸟此时也发出了叫声。
不久老师就出现了。竖条纹的浴衣外披着一件丹前(注:一种冬季御寒的长袍),他在甘木面前的坐垫上坐了下去。大概是刚洗完澡吧。没擦干的头发就像是一根根指向天花板的剑。不好意思前来打扰,甘木先发出了问候。
「这次是有什么事呢」
老师瞪着一双大眼睛盯着甘木。虽然看不出欢迎的样子,但脸上倒也没有露出嫌麻烦的表情。
「我想要为之前给老师添的各种麻烦道歉,是青池拜托我的。他说过几天想自己也来一次……」
「不用那么大费周章,你这么回复他」
老师用没什么起伏的语气说道。
「我只要拿回洋服就够了」
跟预料中一模一样的回答。我知道了,甘木如此回应,接着从拎在手里的包里取出一升瓶朝对面递了出去。这是青池为了表达歉意而交给他的东西。虽然刚才说了只要能拿回洋服就够了,但老师并没有拒绝。似乎不光是啤酒,对日本酒也非常喜欢的样子,老师的脸颊跟之前一样微微的舒缓了。
「洋服没有弄脏的地方吧。关于这部分,青池非常在意」
「没有,昨天回来之后检查过了,没发现什么有问题的地方……但那件洋服以后或许还是不要穿出去了会比较好。虽然这次平安的回来了,但万一又被什么人给拿走了的话,那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老师抬头望向挂在墙上的洋服。仿佛它的原主人现在就站在那里一样。突然甘木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个他在来的路上就一直在意的疑问。
「老师穿了那件洋服之后,有没有做奇怪的梦呢」
老师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陷入了沉默。老师就这样坐着一动不动。绣眼鸟们一齐鸣叫,比刚才更加嘈杂的声音。似乎并不是一只,而是养了好几只。
「为什么,你会问这个」
嘶哑的声音从老师口中流出。
「青池在听了我讲述的梦的内容之后,就觉得只要穿着那件洋服的话就能够做可以当做小说题材的梦……但是,我并没有对老师说过关于梦的事。为什么青池的想法,老师会知道」
仅仅只是从药剂师那里听说青池购买了佛罗拿,老师就理解了青池的目的。这难道不是因为,老师本身就知道只要穿着漱石的洋服,就有可能会梦到些什么东西么。
在公寓的时候也是「只要穿着漱石先生的洋服,就能做那种凑巧的梦,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对青池说了这样的话。并非小说的题材——如果是更加可怕的噩梦的话,就能够梦见,某种意义上也能这么解读。
「志向是文学的年轻人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我只是非常了解这些而已。毕竟我也是这些家伙中的一个」
流畅的回答从口中流出。并没有太多思考与停顿,听起来就像是事先准备好的台词一样。
「你在意的,就只有这件事么」
老师的声音中蕴含着些许的力量。这让甘木感受到了一丝违和。自己都知道些什么,都察觉到了些什么,仿佛是在确认这些。
其实他还有另外一件在意的事情。那是在拎着一升瓶到这里来的路上想到的。
「直到前几天,青池借给我之前,我都还没有读过漱石的作品」
「那又有什么问题」
「他所借给我的漱石的书,我都还没有还回去」
两人间陷入了沉默。略微的停顿之后,老师的喉咙轻轻的动了。收录了『梦十夜』的那一册漱石全集,就在青池的公寓里放着。所以他所借出的是那之外的书。
甘木并没有看过『梦十夜』。
说借给他过的青池弄错了。正如他所说,记忆是不确定的。这么一来的话甘木就是在不知道『梦十夜』内容的情况下,做了那个梦。完全不知道的故事却在梦中出现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在青池借书之前,你就已经在什么地方看过。只不过你把这件事给忘了而已」
老师非常肯定的断言。脸上严肃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瞪大的眼睛也未从甘木身上移开。非常合理的说明。实际情况或许也正如老师所说。
但是,为什么老师,就是不愿意相信自己所说的话呢。
甘木将自己内心的想法抛之脑后。继续这么说下去也没有意义。真想究竟如何已经不可能知晓了。
「其实今天,我还没有吃午饭」
老师唐突的转换了话题。
「我是准备就这啤酒去吃一顿有点早的晚饭。之前遇到你的那家神乐坂的洋餐厅,虽然有些奇怪,不过料理还挺不错。我接下来准备去那里,不介意的话你要不要也一起呢」
看样子在老师的眼中「千鸟」甚至都不能算是咖啡店。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对于这些没有办法说明的奇怪事,要不要借着酒精就此忘记呢,老师大概就是怀着这样的想法提出了邀请。而甘木也表示了赞成。
回答了要同行之后,老师也开心的点了点头。
「正好刚才多田来过,才从他那里借了点钱」
看样子似乎是要用借来的钱去喝啤酒。而且这个叫多田的人究竟是谁也没有说明。感觉只要跟老师待在一起,就会不知不觉间欠下一堆不认识的人情。
不过就算这样,跟这个与自己完全不同,有些古怪的老师在一起依旧很开心。
「我去先把脸换身衣服,请你在玄关稍微等一下」
老师从和服口袋里拿出毛巾,挂到了肩上。
从坐垫上慢慢起身,就在此时甘木浑身都僵住了。
视野的一角他似乎看到那件洋服动了。明明窗户是关上的。就跟发高烧的时候,梦中所见到情景一模一样。
不过现在并非夜晚。甘木也非常健康。
肯定是看错了。然而就算如此,他的目光也没办法再看向那件洋服。
不禁闭上了眼睛,想要让内心平静下来。
(水深喽,夜沉喽,变直喽!)
不经意之间穿着灰色洋服的男性的声音,在耳朵深处苏醒。在那其中也混杂着甘木自己的声音。冰冷漆黑的河水从脚下涌起,一点一点的上升到脖颈。
就像是蛇在扭动般,沙沙沙,摩擦的声音让他睁开了眼睛。
挂在墙上的洋服已经落到了榻榻米上。顺着房梁弯弯曲曲细长延伸的那个,仿佛就像是刚刚褪下的皮一样。
「你在干什么呢。赶紧去穿鞋吧」
老师的声音从里屋传来。甘木浑身一震,逃跑似的跑出了房间。
完全没有要把洋服捡起来的意思,大概是再也不想碰那件洋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