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4.春日

小憩中的伊成正在做梦。

没有明确的顺序也没有逻辑,只是在夜晚的大街上四处游荡。悬挂着红色绿色广告灯变得五颜六色的大楼旁,宽阔的大马路上数量多到难以置信的汽车在来回穿梭。从地上沿着楼梯走进地下,电车平稳的进入站台。

似乎是陌生的都市,然而到处却又有着熟悉的感觉。当走进充斥着衣着华丽男女的狭窄坡道时,他才突然意识到这里是神乐坂。

(看样子,这里好像是东京啊)

一边走上坡道一边在心里这么想。因为是梦境所以与现实并不完全相同,虽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不过面前的景象与伊成所知晓的东京有着非常大的区别。发达程度看起来就像是另一个世界一样,而且最重要的是这里完全看不到关东大地震所留下的伤痕。

大正十二年的大地震之后,才过去短短的不到两年。

不知何时伊成站在了小路上一间咖啡店的门前。那是他从学生时代就经常跟朋友一起去的,料理非常美味但咖啡却很难喝的咖啡店,透过玻璃窗朝里面看去,一位中年客人在桌子前坐下正好摘掉了头上的山高帽。嘴角下沉面无表情的那张脸让他很是怀念。在去年才刚毕业的大学里,那是他比任何人都更熟悉的恩师。

「内田老师」

没有多想就开口呼唤对方,然而对方似乎并没有听见。坐在椅子上的老师,正在向烫着卷发的女服务员点单。这个时间点,到这家店来的话那肯定是啤酒和炸肉排。学生时代,他就经常请伊成一起吃饭。

老师的面前还坐着一个穿着学生服的客人。那是一个没有什么特征,平凡的长相中找不出特点的大学生,伊成不知道那是谁。看起来不像是他的同辈。因为很在意那两人,他将脸朝窗户贴了上去。

然而中途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来的报纸正好就飘到了玻璃窗上。仿佛是有谁故意要挡住他的视线似的。脏兮兮的报纸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份号外。内容是前几天刚刚诞生的皇太子殿下的名字就决定是「明仁」的内容。

「号外」文字下方的日期——昭和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昭和。

口中还在呢喃这个陌生年号的时候,伊成猛的睁开了眼睛。

还是跟往常一样的房间一样的被褥。柔和的阳光透过拉门照在榻榻米上。挂在墙上的时钟告诉他现在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在时钟下面还挂着日历。

大正十四年的四月五日。

名为昭和的年号,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

就在他坐起身的时候,胸口深处传来的异物感让他剧烈的咳了出来。用手巾捂住嘴。等呼吸平静下来之后看着手上刚刚捂住嘴的布,差不多有五钱铜币大小的部分已经被鲜血染上了颜色。口中苦笑着的同时看着手巾。早上好,心里甚至有点想跟它打个招呼。咳血对他来说已经是每天都会见到的,如同家人一样熟悉的存在了。

伊成也知道,死亡就在不远的将来等待着自己。

距离肺病第一次发作已经过去差不多十六年。多亏父母的照顾还有各种疗养,曾经一度奇迹般的都快要痊愈了。他也进入了市谷的私立大学,在神乐坂一代享受了多彩的学生生活,然而也不知道是因为太过勉强还是有什么东西在作祟。差不多一年前,马上就要毕业的时候结核再次发作了。

据医生的诊断内脏到处都已经被结核菌感染,每次问到是否有康复的可能时医生就又变得含糊其辞。剩余的时间大概就只有半年或者一年,最长不会超过两年。虽然也有人劝他跟之前发病的时候一样去外地疗养,然而伊成却摇头拒绝了。反正都要死那还不如死在自己的家里。于是就从主屋搬到了这间被走廊隔开的小屋,每天的生活就是像这样呆呆的眺望天花板。

原本这个房间就不是用来当做寝室的地方。这里是经营料理店的父母,专门为贵客准备的地方。离屋就有肺病患者躺着,这对生意不可能没有影响。对于就算如此也还是让他在家旁边疗养的家人,伊成内心非常的感谢。为了防止他人被感染,也告诉了其他人最好不要靠近这个房间。所以他每天能见到的就只有从以前就一直在家里帮忙的女佣。

时至今日他也觉得这是个正确的做法。但是话说回来——。

「这也太无聊了」

不经意间就发出了抱怨。阴沉的疗养生活本身就与他性格不合。老实说,想找一个能说话的人。只是对于家人他却敬而远之,对于外人也不可能随便就跟对方见面。朋友熟人的探望也几乎全都被言辞拒绝了。

「确实很无聊呢」

他猛的一惊朝声音的方向看去。伊成躺着的被子脚边,隔开走廊与房间的拉门背后,一个中年男性正随意的盘腿坐在那里。刚刚还只有伊成一个人的离屋,似乎是不知什么时候就来了客人。身上穿着一件虽然很旧但质地很好的洋服,眼镜的后面一双瞪大的眼睛闪烁出了光芒。那是刚才他在梦中见过的一张脸。

「就算是老师。也请别这么吓我」

伊成笑了出来,坐在被子上微微低头。内田荣造老师。作为去年为止他还在就读的那所大学的老师,曾经教授他德语。课程之后他也经常去老师家里拜访,两人经常一起出门一起经历过很多时光。回想起来,感觉亲密程度就和自己的同学一样——不,或许还要更加亲密一些吧。

虽然来探望的客人几乎全都被言辞拒绝掉了,不过只有这个老师是个例外。作为师生的关系让他很难太强硬的拒绝。所以就会像这样偶尔突然出现,跟伊成随便聊一会没什么意义的话题之后再离开。不会说什么严肃的话题这点让他很是感激。

「老师是什么时候来的。至少跟我打声招呼也好啊」

「跟你打过招呼了,不过你在睡觉。没办法我就只好像这样等着了」

仔细一看老师的脸有点红。膝前还放着涂成朱红色的小餐桌,上面放着装清酒的瓶子和酒杯。似乎是在伊成睡着的时候,就已经喝过一杯了。

「看来老师的心情似乎很不错呢。还在睡着的病人旁边喝酒」

「你也别讽刺。我只要坐在这里,你的家人就会擅自来给我倒酒。虽然我也不想大白天喝酒,但难得的酒也不能就这么浪费」

皱着眉毛的辩解之后,老师非常有气势的一口清空了酒杯。应该是主屋的人拿出东西来招待了这个冒着被感染的危险还来拜访的老师了吧。既然这样的话那至少弄点小菜跟着酒一起端出来也好啊。就在他这么想着准备招呼人的时候,女佣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老师的面前被快速的摆上了下酒菜。雪白的鲷鱼刺身,酥脆的油豆腐,冒着热气的串烧鱼糕。看起来应该是从料理店的厨房拿来的东西。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老师脸上的表情却越来越凝重。

「请问这里面有什么不合您口味的东西么」

女佣离开之后,伊成如此询问。

「不,正好相反。因为全都是我喜欢的东西所以才会困扰。要是从中午开始就净吃些好吃的东西,对晚饭期待的势头就被削弱了,因为晚上小酌的预定被打乱所以感觉很麻烦」

这听到老师这自己给自己出的难题让伊成笑了出来。真是很符合这个老师的歪理。

「既然这样的话那不要吃不就好了」

「那倒也不至于。毕竟肚子也饿了」

老师迫不及待的把酱油淋在油豆腐上。似乎是对这个味道很满足的样子,嘴角渐渐的舒缓了下来。伊成朝老师身边靠了过去。

「再来一杯如何」

他坐在被子上伸手拿起了酒瓶。虽然嘴上一堆歪理,但老师很少会拒绝喝酒的邀请。朝着那一脸不情愿的递出来的酒杯中,伊成倒上了满满的清酒。

「多田跟笹目他们最近还好么」

伊成口中说出了与他同年龄的学生们的名字。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去年,大学毕业典礼的时候。感觉上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个时候伊成强行出席了毕业典礼,不过在那之后他就几乎再也没有出过门了。

「看起来应该是挺好的。两人都已经就职开始工作了」

「多田暂且不论,居然会有公司愿意雇佣笹目这还真是让人吃惊」

伊成跟那个性格吵闹的笹目很合得来,两人经常一起出入位于神乐坂的咖啡店。曾经总是去的那家咖啡店「千鸟」的难喝咖啡——那仿佛是在啃咬木炭般令人不快的味道让人很是怀念。课程结束之后去「千鸟」,找新来的女服务员聊天也是一件很开心的事。那个只有十六七岁,什么都不怕的少女,名字记得是叫宫子来着的。长长的头发上总是绑着很大的蝴蝶结。她现在应该也过的很好吧。

突然,刚才做的梦在脑海中浮现。在神乐坂的「千鸟」里听取老师点单的那个烫了卷发的女服务员,说起来就很像是宫子。只不过年龄差了很多。看起来要比伊成所认识的她大了七八岁的样子。

仿佛就像是梦见了未来的宫子。

「最近这段时间,有没有皇太子殿下诞生了,之类的新闻」

伊成将梦中所看到的报纸内容说了出来。那个在昭和八年发行的号外。

「没有听说呢。怎么,你想说什么」

老师冷淡的给出了回答。或许未来会有诞生的可能吧。

那个梦中还出现了在地下的月台以及进入月台的电车。现在虽然没有在地下行驶的铁轨,不过在报纸上看到过马上在上野和浅草之间就会开工。完成的话据说要等到好几年之后了。

自己梦见了未来,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中一直有着这样的想法。

「老师写过一篇名为『件』的小说呢」

虽然因为关东大地震的原因而变成了绝版,老师以内田百间的笔名出版过一本叫『冥途』的作品集。而『件』就是收录在那其中的短篇。

「变成了名为件的妖怪的男性,在广阔的原野上被要求为集群预言未来……那种事,真的会有么」

半人半牛的件据说有预言未来的力量。在老师的小说中他在诞生之后数日中就会做出语言然后死去。虽然将梦中的内容讲出来感觉很不吉利,不过事到如今早就无所谓了。反正用不了多久就会死去。

「虽然不知道你想说什么,但预知未来什么的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喂,你在干什么。赶紧停下」

伊成手上依旧拿着酒瓶,将和水瓶一起放在枕边的杯子拿了过来。将酒到了进去,然后无视老师的阻拦喝了一口。

「没关系的。老师也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喝酒很无聊吧。我也有些过意不去,所以就让我稍微陪你一会吧……」

虽然马上就开始了剧烈的咳嗽,不过久违的热意从喉咙穿过的感觉还是让他有了舒畅的感觉。

「你在瞎说什么呢。别做蠢事」

训斥的声音中还带着关心。虽然看起来不招人喜欢,但这个老师对人却意外的有着温柔的一面。

「你说怎么可能,那也就是说没有办法断言的意思喽」

呼吸平静下来之后,伊成用嘶哑的声音继续说。

「你说什么没办法断言」

「老师,我啊。似乎是梦到了未来啊」

梦中没有人向伊成搭话。肯定是已经死了,变成幽灵了吧。不,只有一个人做出了不一样的反应。那个在神乐坂的「千鸟」中跟老师在一起的没有特征的学生。他或许是注意到了自己。扭头看向了从窗户探头的伊成,脸上露出了可疑的表情。

也不知道他是谁。今后大概也不可能知道了。

*

昭和八年的春天来的比往年更晚一些。

从武藏小金车站检票口出来的时候,甘木就感觉到背后有某人的视线。

猛的一下浑身的汗毛就都立了起来。他停下脚步低头看向自己的脚边,为了让自己镇定数起了落在脚边的樱花花瓣。

他不觉得这是自己的错觉。然而,却又没有任何手段去确认对方究竟是什么人。感觉就像是被不知名的野兽盯上了。跟他在同一个车站下车的家族出行的乘客还有学生团体接二连三的从他身边经过。

盯着他的视线终于消失,甘木感觉自己的后颈突然一下就轻松了下来。于是他再次加入了涌动的人潮之中。或许是目的地相同,道路上拥挤的人群全都朝着北边走去。车站前可以看到零星的住家,不过这种坐落在郊外的村庄一样的地方,与其说是住宅区倒更像是别墅区。

地面上掉落的花瓣变多了。甘木要去的地方是著名的赏樱胜地玉川上水。是在他经常去的那家咖啡店里工作的宫子,邀请他跟大家一起去赏花的。据说现在正好是赏花的好时节。

虽然平时经常会乘坐中央线,不过在距离市中心这么远的武藏小金井下车这还是第一次。为了以防万一甘木还特地提早出发,结果就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一个多小时。

今天是新学期开始之后的第一个周日。今天来赏花的人还有跟甘木一起受到邀请的青池,以及不知道为什么也会来的毕业生多田和笹目。

当然,内田荣造老师不会来。

老师故意与他保持距离的事宫子几人都知道。或许是因为顾虑甘木所以才没有提到老师的名字吧。

去年九月开始,跟老师断绝关系已经过去了半年多的时间。如果有机会的话之后肯定还会有所来往的,虽然当时多田这么对他说,然而那个机会至今也还是没有到来。

这半年的时间大体上都过的很平静。平常甘木就是去大学上课,结束之后回到自己寄宿的地方。休息日就像今天这样跟熟人一起出去玩。

像刚才从车站出来的时候那样,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视线,不存在的声音,冰冷的气息这些在平常的生活中倒也没少遇到。不过就算如此,他也没有去主动探寻,只要低头默默等待那股感觉消失,就不会发生任何事情。也不会被像是二重身骚动的那种,明确的怪异现象给牵连进去。

然而就是这样的平稳生活让他感觉坐立难安。自己就这样下去真的好么,心中涌现出近似焦躁的感情。让他在意的是老师那边。跟甘木不一样老师没办法让自己与怪异保持距离。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二重身就会再次出现在身边。

据多田所说,老师还是跟以前一样没什么异常。虽然有听到传闻说大学由于经营问题而引发的争端把他给卷了进去,今年开学就会辞职。不过就在前几天,才看见他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在校内散步也算是让甘木安心了。

虽然,他偶尔还是会有想要去拜访老师的想法,但结果他什么都没做。那个顽固的老师都已经明确的让他不要再来了。就算去也只会吃闭门羹。

而且事后再去回顾二重身事件,甘木也明白了自己当时的确是处在非常危险的境地。暂时还是稍微保持一点距离会比较好,最终他也得出了自己应当遵从忠告的结论。

前段时间,在青池公寓里看到的月刊杂志上,出现了老师内田百间的这个笔名。他以自己借钱为题材写了篇非常巧妙的文章,最近随笔的送稿似乎也增加了。

(就算只是一些更加细微的事情老师也同样能写出好文章)

就算原因不是二重身事件的那个时候,甘木所说过的那番话,至少自己说过的话成为了契机。

这么一想感觉倒也不坏,

就这样朝北稍微走了一会之后便来到了玉川上水。

面前的景象让甘木大为震惊。明亮的阳光下,满开的樱花沿着两岸的小路一眼望不到头。虽然人很多但非常不可思议的并不吵闹。寂静的宛如绘本中的画面,超脱现实的景色。

他朝着架在狭窄水道上的古旧木桥走去。那里就是今天约定碰头的地方。周围没有见到熟悉的脸孔。似乎并没有比甘木来的更早的人了。或许是正好赶的巧,现在桥上一个人都没有。

走到桥边的时候,甘木不禁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叫。

差不多在桥的正中央,铺设的地板上,一个正好跟人头差不多大小的黑色圆形物体孤零零的杵在那里。

一瞬,他还以为是死人的脑袋。

像根木棒一样站在那里凝视了半天。才注意到那只是个上面落了樱花花瓣的古旧山高帽而已。

内田老师,这个词差点就要从口中蹦了出来。

他在心告诉自己那只是自己想多了。老师不可能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喜欢戴山高帽的人这个世界上也不是只有他一个。只是,那顶帽子看起来非常像老师喜欢戴的那顶。唯有这点他可以明确的断言。

突然帽子动了一下,上面的花瓣掉到了周围。看起来就像是活生生的动物一样。甘木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从帽子的阴影中探出一个灰色的毛球。

只有耳朵和眼睛是黑色的,一只身体特别长的狐狸缓缓现身。甘木根本就没想到那里能藏下那么大的一只动物。不,要想藏应该也还是有地方的吧。

灰色的狐狸灵巧的咬着帽檐将帽子叼了起来。接着用那莫名像人的视线瞥了甘木一眼之后,大摇大摆的从甘木面前走过。跑进了一旁一栋宽敞的二层楼房。

或许是面向赏花客的料理店,玉川上水沿岸有好几家这样的建筑物。灰色的狐狸带着帽子一起消失的那间就是其中之一。宽敞的正门上铺着瓦片,屋檐下还挂着一张已经褪色的招牌。

稻荷屋,这样的一个名字。

或许是因为正好挨着稻荷神社吧,不过就算这样也不可能会有料理店养狐狸。带屋顶的走廊一直延伸进去,已经看不见狐狸的影子了。提醒对方注意一下有动物跑进去了会比较好吧。

「不好意思」

甘木在屋檐下朝里面喊话。然而等了许久都没有回应,店内的人也没有要出现的意思。不过话虽如此看起来也不像是歇业的样子,拉门另一边传来了吵闹的说话声。稍微犹豫了一会之后,甘木走进了昏暗的土间。感觉身体突然一下就冷了下去。

「请问有人在么」

他在门口又喊了一遍,然而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生。没办法甘木只能脱掉鞋子走了进去。不光是正门走到里面之后也是非常的宽敞,只是建筑物本身已经相当有年份了。看样子应该是已经连续经营了几代人的料理店。

不光是狐狸,还有帽子也让甘木很是在意。莫非这件事与内田老师有关,这样的疑问至今还没有从他心中消失。所以他想要确认个清楚。

甘木走在昏暗的走廊上。左右的纸门已经泛黄,古旧的地板每次踩上去都会发出声音。似乎是几十年前的建筑物了,走廊上没有电灯。总有一种鬼屋的感觉。正常情况他肯定是不会踏足这种地方——。

然后就转过走廊的转角时,甘木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冒出了冷汗。

这半年来他都尽可能避免接近任何怪异。然而,他却还是到这里来了。

虽说是被那只狐狸引诱进来的。

必须要赶紧从这里出去。甘木转过身,然后他就像是一根棒子一样愣在了那里。

刚刚他穿过的玄关如今已经消失了。昏暗的走廊尽头是不知道通向何处的转角。他朝着回去的方向跑到了那个转角。然而转角的另一边却只是无尽的走廊。

无论朝着哪个方向都没有出口。

心脏正在疯狂的跳动。

甘木被困在这栋屋房子里了。

*

「你说梦见了未来,你是认真的么」

伊成将自己梦境的内容——上面写有昭和这个没听说过的年号的号外报纸,奇妙的比现在更加发达的东京这些全部讲述完之后,内田老师一脸惊讶的咬着油豆腐。这个有些距离感的奇妙宴会还在继续。

温热的风不知从什么地方吹了进来,挂在墙上的日历——大正十四年四月五日的日期正在摇晃。盘腿坐在被子上,伊成再次将杯子靠到嘴边。这次他没有咳嗽就将液体吞进了身体。

「有什么问题么。我还以为老师的话应该会知道些什么」

「倒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不过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现在这里的我也没有办法判断。因为你所说的那个未来似乎是还没有到来呢」

这么一说也确实如此。就算向老师询问也没有什么意义。

「那么那个叫『件』的老师写的小说……」

「关于那个东西,就想象的产物了呢」

非常明确的给出了回答的老师端起酒杯,伊成也微微喝下一口。没有任何实质性的结论。

但是,比起只有痛苦的现实,聊聊虚无缥缈的梦境反而让伊成更轻松。从学生时代开始他就惹上过不少奇怪的事件。

「『关于那个东西』。还真是有老师风格的描述呢」

老师以内田百间的笔名,发表过几篇体验奇妙的怪谈。或者说他的小说内容反应的都是现实。老师比较容易感受到怪异的气息,年轻的时候就有见到过本不应存在之物的身影,还经常听到本不应该存在的声音。

「毕竟在我上学的时候发生了很多事呢」

「说的倒也是」

老师夹杂着叹息回答。两人之所以关系变得要好,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伊成也有着和老师相同的感觉。上大学那段身体还好的时候,他就经常跟老师一起到处深入调查怪异的事件。虽然害怕,但相比之下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就像是喜欢恶作剧的孩子悄悄潜入墓地一样。他觉得老师或许也抱着和他相同的想法。

「最近总是穿着漱石先生的洋服过来呢」

作为夏目漱石弟子的老师,收到了几件遗物。其中之一就是那件洋服,据说穿上就会做奇怪的梦。试着穿了那件衣服的伊成,也做了不明所以的噩梦还发了高烧。

「这件衣服已经很旧了,而且我的体型也有了些变化,差不多已经一年没从衣柜里拿出来过了吧。本身打算是就这么收起来的」

伊成凝视着老师。因为背靠纸门所以只能看见一道影子,不过今天穿着洋服的身影看起来却有些陌生。跟以前比起来肩膀和肚子都更圆了,身体似乎也大了一圈。

「这么一说确实赘肉多了不少呢。喝酒还是稍微控制一下比较好吧」

「这种事轮不到你一个病人来说。要控制饮酒的人是你才对」

无视了对方忠告的两人,同时举起了酒杯。两人间 充斥着难以告别的气氛。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不过或许也只是因为酒的关系。

「说起来,那个怎么样了」

「那个是什么」

「之前来的时候不是说过么。偶尔会见到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影……是叫二重身来着的吧」

「啊啊」

老师的嘴角微微收紧。

「我有跟你说过那些么」

明明时间也没有过去很久,莫名暧昧的描述。

「说过哦。老师不记得了么。你还说芥川龙之介先生对二重身的事情很在意,还告诫说看到了那种幻觉的你脑子出了问题让你不要在继续说这种话了」

芥川龙之介是家喻户晓的流行作家,听说他跟老师的关系非常好。给了老师的文才非常高的评价,据说还帮助到处借钱的老师寻找工作。平时他经常就会提到这个朋友。

「芥川先生还好么?就我看到的杂志还有报纸,最近他似乎很活跃……」

伊成没有继续往下说。老师的样子变得很奇怪。杯子和筷子都放下了,眼神空洞的望着面前的才菜肴,因为背光的关系看不见脸上的表情。突然他就感觉面前的老师似乎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不光是身上的赘肉,发型还有表情都与记忆中有着微妙的差异。

「感觉,好像不太一样呢。今天的老师」

并没有觉得反感。眼前这人究竟是谁,但不管是谁可以打发无聊这点都是毋庸置疑的。

「莫非,现在出现在这里的老师其实是二重身么」

试着如此说了之后,老师猛的抬起了头。仿佛是被戳到软肋般的表情,稍微花了一点时间才恢复到平常面无表情的模样。

「别说蠢话」

生硬警告,他没有否定。如果面前的不是真正的老师的话——伊成不可思议的笑了出来。倒不如说这样还更加有趣。这还真是。

「算了,对我来说是不是都无所谓。只要能让我一起喝酒就够了」

伊成拿起酒瓶准备自己给自己倒上了酒,突然老师向前探出身拿走了酒瓶。本以为要被训斥,结果对方却将酒瓶伸了过来给杯中倒上了酒。

「就只有一杯哦」

「不管两杯还是三杯我都能喝。真是感谢」

好吧,面对不知道是不是本尊的老师要说点什么好呢。既然对方还记得夏目漱石的洋服,那么感觉就平常的聊天会比较好。伊成觉得还在上学时期的话题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不过话虽如此,前年发生的关东大地震还是尽可能不要提及比较好。他喜爱的弟子初,对于伊成等人来说也是憧憬的存在,他回想起了在地震中死去的长野初。老师是一个会将自己的亲人还有朋友的死深深铭刻在心里的人。如果二重身跟本人一样的话,对于事物的感受或许也是相似的。

还是说点别的话题吧。就比如说自己与老师相遇那会发生的事——。

「嗯?奇怪。那个是什么来着的」

「又是『那个』。这次你又想说什么」

「我跟老师变得经常见面的那个契机啊……为什么怎么都想想不起来了呢」

跟老师关系变得要好起来,应该是在刚上大学的时候。遇到了一点困扰的事情,于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说了出来然后就受到了帮助——明明是很重要的事,但具体的情况却又想不起来。伊成脸上浮现出苦笑。

「你是喝多了吧」

老师并没有笑。

*

甘木还在「荷稻屋」里彷徨。

不管在走廊上前进多远,不管拐过几个转角都看不到尽头。根本不可能会有这种建筑物。常识没有办法解释某件事正在发生。

能听见人喧闹的声音,然而却看不见人影。左右两边的拉门不管拉开多少扇,里面都只是没有人的空房间。

原因肯定就是那只狐狸。

或许是因为跟老师一起经历过好几次怪异,稍微过了一会之后甘木渐渐的冷静了下来。一边前进一边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背后传来了某种小动物的脚步声。甘木回头穿过走廊的转角,刚刚还不存在的向上的楼梯突然出现。后脚和尾巴的影子消失在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是那个只灰色的狐狸。

虽然很怀疑楼梯连接着的是不是出口,但继续这样在一楼彷徨也不是个办法。甘木做好了觉悟朝楼上走去。

甘木来到了另一个长长的走廊。右手是玻璃窗,左边则是并排的房间。透过窗户向下可以看到满开的樱花。走廊的尽头是一扇看起来像是连通着厕所的门。

没有任何奇怪之处的古旧房屋的二楼,完全没有一楼那种异样的感觉。或许是正在打扫,楼梯上放着一个水盆。似乎有什么人住在这里。

甘木慎重的在走廊上前进。就在他准备要穿过打开着的拉门时,突然停下了脚步。一个阳光非常好的房间里摆放着书桌和大书架,墙上挂着黑色的学生服和学帽。

正好跟现在,甘木穿在身上的学生服很像。而且不止如此,就连学帽和校徽都一模一样。大概是跟甘木上同一所私立大学的学生吧。

书桌上立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有三个穿着学生服的青年。应该是在照相馆拍的。其中的某人肯定就是这个房间的主人了吧。

被站着的学生围在中间的,是一个戴眼镜坐在椅子上的中年男人。莫名有些不悦的表情瞪着镜头。

「老师……?」

没有多想他就跑过去拿起了照片。唯一的一个穿着高档衬衫还打着领带的男性,毫无疑问就是内田老师。身材比现在要瘦一些,年纪看起来似乎也更年轻一些。而且仔细看了之后才发现那三个学生当中,有两个都是他认识的。

是笹目还有多田。

他们上学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也就说这是一张大正时代的照片。

问题是另外的那个学生。站在老师旁边,嘴角带着有些嘲弄人的笑容。除去脸色不太好之外,是个中等身材没有什么明显特征的人。虽然长相完全不一样,但甘木总感觉跟自己很像。

书桌上还放着文具和花瓶,笔记本上摆着一张彩色的明信片。邮戳的日期是大正十四年,寄出人是「内田荣造」。似乎是老师寄给这个房间主人的东西。收信人一栏写着的名字是「伊成一雄」

住在这里的那个人——也不知道现在都在做些什么,不过名字似乎是叫伊成。说起来这家料理店外面挂的招牌上写着的就是「荷稻屋」。他是老师的学生,这里应该就是他家了吧。(注:看板上的名字是用的假名,而荷稻与伊成这两个的发音相同,很明显是取的谐音,作为区分店名用荷稻这两个汉字,荷稻神的化身和神使一般也都是狐狸的形象。)

并非多田也不是笹目的另外一人,这个笑着的青年就是伊成一雄了。

「……一雄」

听到有人呼唤这个并非自己的名字,甘木回过头。一个穿着一身褐色有些土气和服的年长女性走了进来。长相与照片中的青年很是相似,两人应该是有血缘关系。

对方死死盯着甘木的脸,接着女性朝她深深的低头。

「真是失礼。二楼的房间是用来给店里的人用作平时起居的。客人的房间还请到一楼」

对方用平常就习惯于接待客人的语气平稳的这么说。一举一动都非常符合料理店女主人特有的沉稳。只不过或许是因为缺乏表情,让人看不太出来她的真实想法。

「不,我这边才是非常抱歉。一不小心,就迷路了……」

没办法说这全都是狐狸搞的鬼。见到甘木手上拿着的照片,女主人一脸露出了一脸讶异的目光。于是甘木慌忙将照片放到对方面前同时开始辩解。

「其实我跟这几位是同一所大学的,现在还在上学。这位应该就是您的儿子了吧」

甘木用手指着站在老师旁边的学生。女性皱起了眉毛。

「是的。已经是好几年前……年号刚变成昭和那年的春天,正好就是现在这个季节去世的。因为肺病」

好几年前。肺病。伊成。甘木回想起了以前,从多田那里听过的事。与老师一起跟怪异扯上关系,和多田同辈的学生。毕业之后马上就要因为肺病而去世。这个房间应该一直保持着他生前的模样吧。

「我跟照片上的这几位也都认识。而且这个老师也是我现在的老师……」

甘木将手指移动到了老师的身上,伊成的母亲此时脸上的表情也稍微舒缓了一些。

「啊啊,是内田老师啊」

「您知道他么」

「是的。儿子受到了他不少照顾。他也有到这里来过」

「是这样啊……」

甘木下意识的环顾了一下房间。虽然招待儿子的恩师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但那个偏执的老师会特地跑到东京之外的地方总让人感觉到有些违和。这其中或许有什么内情。

脑海中浮现出了那只灰色的狐狸。

「有件无关的事情还想请问一下,您是看到狐狸了么」

听到这预料之外的询问。甘木被吓了一跳。感觉一切都被对方看透了。

「为什么问这个?」

「偶尔就会有客人在店里迷路。这附近从以前就有狐狸居住。如果看到了的话就会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老话里经常就会说到。狐狸会捉弄人让人迷失方向这些甘木也是知道的。只是,都已经到了昭和新时代那种事怎么可能会——不,倒也没办法断言。既然都已经有徘徊于世上的二重身,那么会有捉弄人的狐狸也没啥不可思议的。

「请问您有见到过么」

甘木如此询问过之后,对方苦笑着摇了摇头。

「没有,我跟丈夫从来没见过。一雄……儿子从懂事的时候开始就很敏锐,似乎总是被对方捉弄。东西被藏起来,在走廊上被威胁……净是些不好的遭遇就是了」

女性一边点头一边回忆这些。虽然都是些无聊的事,但不管怎么说被怪异缠上却是事实。甘木可不想遇到这种事。

「这些恶作剧一直都在持续么」

「没有。刚上大学的时候,儿子找内田老师商量,老师还到这里来了。虽然不知道他们都做了些什么,不过在那之后就平静下来了」

因为有学生找自己商量,所以老师才会到这里来。因为怪异的事件为契机而变得关系亲近了起来,跟老师和甘木的关系也很像。

「所以,虽然针对客人的恶作剧最近也已经很少发生。不过我这边还是要向你道歉」

说着女主人再次鞠躬。由人来代替狐狸赔罪还真是奇怪。

「……不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突然,甘木又回忆起了女主人刚说的话。名为伊成的老师曾经的学生死去是在刚刚进入昭和的春天,正好是现在这个季节,也就是说正好迎来了第七年的忌日。

甘木突然意识到。狐狸所叼走的那顶山高帽。

「内田老师今天,到这里来过么」

「不,还没有来过」

「还没有……也就是说,预定是要来的对吧」

「是的。昨天打电话来说希望能在忌日来一趟。跟他说了七年忌日的法事已经办完了之后,他就说至少想去墓前看看……墓就在这附近的寺庙,老师说去之前会先到这里来一趟」

那顶山高帽恐怕就是老师的东西。也就是说,他已经到这附近来了。现在会在什么地方呢。内心的不安开始扩散。老师还没有到这里来,或许也跟那只狐狸有关。

「诶」

甘木一不注意就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从二楼的房间看向屋后的院子。距离主屋有些距离的地方有一间平房,跟甘木所在的主屋通过一条走廊相连。一只灰色的狐狸正顺着走廊上铺着瓦的屋顶走了过去。嘴里还叼着那顶黑色的山高帽。

「怎么了么」

「……你看走廊的屋顶」

「请问有什么东西么」

女主人顺着一脸讶异的甘木伸出的手指看去。不过似乎并没有看见狐狸。看来那并不是普通的生物。

沿着走廊的屋顶到达尽头之后,顺着排水管道下到地面。依旧还是咬着那顶山高帽,朝着倒垃圾的窗口走去。

「那间小屋现在是拿来做什么的」

「现在没有在使用。以前,病情严重的儿子曾经在那里疗养过。之后就一直是个空房间了」

感觉汗毛都立了起来。名为伊成的学生就是在那里死去的。虽说现在只是个空房间,然而面朝庭园而开的那个窗口现在却被打开了一条细缝。再这么下去就要跟丢了。就没办法知道老师的下落了。

「不好意思失礼了」

甘木在走廊上开始奔跑,他冲下楼梯。跟刚才不一样,现在的一楼没有任何奇怪之处。一副料理屋该有的景色。客人和女服务员在走廊上来回走动着。

从人缝中穿过,甘木朝着远方的某人赶去。

*

伊成两人的宴会一直开到下午三点都还没有结束。

虽然老师告诫他那就是最后一杯,然而在伊成在喝完之后老师还是又给他倒上了。酒实在是一种美味的东西。他的感觉非常好。

「是狐狸」

老师阴沉着一张脸冷不丁的这么说。

「在说什么呢」

「我能跟你一起像这样喝酒,一起去各种地方的契机」

狐狸。

在心中默默的重复这个词。于此同时,伊成的记忆也在一点点苏醒。从以前开始就有狐狸住在这间稻荷屋。并不是山野中的那种普通的狐狸。而是拥有着不可思议力量的,也就是能够幻化成人类的妖狐一类的东西。

伊成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见过它的身影。偶尔也会成为它恶作剧的对象,对它来说伊成就只是个用来消遣的恶作剧对象。刚上大学的时候,随便跟老师提到了这些,然后老师就突然来拜访了。

「对对对,是老师训斥了那家伙对吧」

那只狐狸虽然不会说话,但却能够理解人类的语言。那之后它就再也没有干过坏事,只是会带着似乎怀有敬意的目光看着伊成。

「真是令人怀念。那个时候还真是开心啊」

老师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孔之下应该也是差不多的想法。在那之后,只要一听到什么地方发生了奇怪的现象,两人就会怀着观摩的心态跑去。感觉就像是孩子的试胆大会。

「很开心么」

突然老师的声音变得有些愤怒。

「只有傻瓜才会去跟怪异扯上关系。我可没有干过那种事」

将苦涩的酒咽下肚。伊成不禁瞪大了眼睛。他还是第一次听老师说出这种话。

「老师不也很开心么。之前到这里来的时候,不是还说了等我身体恢复了就一起去调查二重身来着的……不对,好像不是之前那次」

伊成看向挂在墙上的日历。老师说出那些话是在今年,也就是大正十四年刚刚开始——不对,好像是更早的时候。去年?或许是前年。不知道为什么这部分的记忆很是模糊。

「那只是我为了鼓励生病的你才说的。你啊,要是还继续装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主动去跟怪异扯上关系那可不行」

仿佛连接话题的丝线被切断了,老师陷入了沉默。不知过了多久女佣从屋外走了过来。拉门被打开一条缝,她小声的跟老师讲话。伊成看着那映照在之门上的黑色影子,感觉像是突就被人泼了一盆冷水。

他想不起女佣的长相了。

而且,为什么不是护士的女佣可以出入这里呢。明明为了防止意外染病,连父母都不怎么到这里来。

说起来那个女佣真的存在么。这么一想感觉心里越来越没有自信了。

拉门被再次拉上。只是,女佣的影子依旧伫立在走廊上。

「有什么事情么」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捡到了这个东西给送过来而已」

说着老师拿起了黑色的山高帽。老师非常喜欢那顶帽子,伊成还是学生的时候就已经不知道见过多少次那顶帽子了。

「刚才给落在桥那边了呢」

伊成说不出话来。几个月前,老师到这里来的时候帽子还不是这个样子的。绢质的带子已经褪色,内里也有修补的痕迹。明明时间并没有过去很久,但帽子却明显变旧了许多。这到底是——。

「啊啊,原来是这样」

突然眼前的雾霭消散,喉咙里的异物感也消失了。

试着又喝了一口杯中的酒。已经完全不会咳嗽了。伊成的嘴角浮现出笑容。看来自己似乎是早就从疾病中解放了。

「如果不是跟怪异扯上关系,你也就不会死了」

伊成这么说了之后,老师的表情凝固了。看样子是说中了。

「老师想说的,应该就是这句话吧」

他终于意识到。

自己早就已经死了。自己也根本就没有梦见未来的必要。因为现在就是那个梦中的未来。

他再次凝视那个定格在大正十四年的日历。

那份日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没有更新了呢,薄薄的纸张早已泛黄。

「现在是哪一年了」

「昭和八年。昨天是你第七次的忌日」

老师用低沉的声音回答。第七回的忌日。过去了那么长时间老师的外貌会发生变化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二重身什么的,刚才我说了很失礼的话呢。老师确实是货真价实的人类。我这边才是……嗯?该怎么叫才好呢。我是幽灵么」

「类似那样的东西。拥有生前的记忆,应该说是不太稳定的分身吧」

「哦,原来是这样」

伊成感慨的摸着自己的下巴。也就是说伊成或许才是那个所谓的二重身。

「我有预感,如果在忌日到这里来的话或许就能久违的跟你聊聊天。走进店面的玄关之后,狐狸就带我来到了这里」

投射在拉门上的女服务员的影子,不知何时就已经变成了小动物般的大小。

在独自一人被关在这里的那段时间,狐狸差不多每天都会出现。经常从主屋那边拿来报纸和杂志。在伊成看来就像是个帮助自己的女佣一样,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对方居然真的变成了女佣。

「老师之所以久违的出现在这里,应该是有什么事吧」

老师重新在餐桌前做好。那双瞪大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紧紧盯着伊成。嘴角下沉的双唇不住的颤抖。伊成无法读出老师内心的想法。

「你能回想起自己死去时候的事情么」

「嗯,大致上吧」

虽然就像是在翻看一本陈旧的相册,不过还是能从其中找回不少记忆。仿佛是在透过针孔呼吸般的痛苦,从坏掉的肺中所吐出的鲜血散发的臭味。还有贯穿全身的剧烈疼痛。

「最后那段时间还真是痛苦。死了反而是件好事,真是太好了」

虽然伊成只想开个玩笑,不过老师脸上的表情却变得愈发严峻。

「你觉得自己为什么会死」

「你说为什么,那当然是肺病了吧。老师应该也知道吧」

伊成有些困惑的做出了回答。

「你真的觉得只是因为疾病么」

伊成这个时候才明白老师想说的是什么——如果不是跟怪异扯上关系的话,你就不会死了。这是刚才老师想要说出口的话。

「原来如此,原来老师是在担心这些啊。因为和自己一起跟怪异扯上了关系,所以我才会死,什么的……」

老师陷入了沉默静静等待回答。身体莫明的缩了起来,看着老师那如同一块球形岩石般的身影,伊成一下没忍住就笑了出来。缩成一团的老师看起来实在是好笑。一没忍住他便放生笑了出来。

「完全没有关系。我本身身体就不怎么好。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能活多久」

自顾自的笑过之后伊成用爽快的声音做出了回答。伊成已经好好的享受过了大学的生活。跟着老师一起外出追随怪异对他来说是无可替代的经历。如果是为了那段美好的时光,占据了自己短暂人生中大部分的与疾病斗争的日子也算是有了意义。

「不过,确实也有勉强过自己,或许多少让寿命缩短了一些吧。不过就算是知道病情会复发,我想我肯定还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吧」

老师的脸色并没有变好。看样子心中的不安应该相当大吧。

「但是,我的分身想要夺走我身边人的性命」

没有起伏的呢喃。伊成虽然不太明白老师话中的含义,不过非常遗憾的他似乎已经没有时间去问清楚这些了。主屋那边似乎有谁正在过来。老师也注意到了,将视线转了过去。亦或者说老师没准知道对方是谁。

「结果,就是担心身边的人对吧。是不是有人因为自己的的关系死去了什么的。老师意外的感情很丰富呢」

依旧低沉着脸的老师没有回应。不愿意老实承认自己感情丰富这点也很有这个老师的风格。

「就算去想也没有意义。反正人迟早都会死。无论是老师还是老师周围的人,无论再怎么长寿到最后也还是会到这边来」

「有你这么说话的么。而且就算如此也不能放着危险不管吧」

「既然如此的话那老师更应该在旁边好好看着才行了。万一在老师不知道的时候,自己认识的某人就主动跑去跟怪异扯上关系,这不才是更重要的么」

伊成将杯中的最后一口酒喝光。他非常确信自己已经没有机会再与老师一起在现世喝酒了。之后就只能等待老师死去,来到往世之后了。

「总之,也别想的太多了。到底要怎么做,决定者不止是老师一个人,周围人自己的决定也同样很重要」

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拉门另一边狐狸的影子,如同烟雾般消散了。作为代替出现的则是一个穿着学生服戴着学帽的身影,不管怎么看都像是大学生的身影出现在了拉门的另一边。身材看起来跟身体还好的时候的伊成差不多。

拉门被打开,春天温暖你的阳光洒满了整个房间。

突然伊成感觉到在那纯白耀眼的阳光另一边,他仿佛看见了遥远的未来。

几十年后,老师已经因为年老而终日卧床。就在这无论什么时候迎来最后也不奇怪的时候,伊成拜访了躺在温暖的春日阳光中打盹的老师。

已经活得够久了,也已经目送过很多人离开了吧。接下来就轮到老师了,请早点到这边来吧。

像这样在他的耳边呼唤。不,老师的耳朵已经迟钝了很多,所以必须要说的更加清晰简洁一些才行。

——准备好了么。(注:『まあだかい 』原本是捉迷藏时候的用语,不过内田荣造自己写过一本同名的小说,是他自己描写了自己老年后的故事,甚至还有改变成电影)

我一直在等你哦。

*

因为不知道路,所以甘木到达那栋小屋花了不少时间。

打开拉门的他看到的是,空荡荡的屋子。想要整理也没东西可整理的一间空屋。在靠近拉门的地方,一个体格不错的中年人坐在那里。

「……是甘木啊」

依旧保持坐姿抬头看向他的人正是内田荣造老师。老师的面前摆放着朱红色的餐桌,不知道为什么上面放着树果和树叶。一旁还有刚才狐狸叼过来的山高帽和只剩下一半的一升瓶。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只有老师一个人。

「您在这里做什么呢」

肯定是发生过什么。甘木有一种直到刚才还有某人待在这里的,奇妙的感觉。餐桌上与树叶放在一起的还有一个杯子。

「……做什么,倒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手撑着膝盖站了起来,将山高帽戴在自己的头上。

「这里的事已经办完了」

老师语气平淡的留下这么一句话之后,就拎着酒瓶走出了房间。

从荷稻屋出来的内田老师走在满是樱花的路上。

说是接下来要去寺庙,去为一个叫伊成的学生扫墓。因为老师没有叫他别来,所以甘木跟在了他的身后。跟老师两人像这样一起走在路上,还是自发生二重身骚动那晚以来的第一次。

「你到那家料理店是干什么去的」

老师发出询问,视线依旧看着前方。

「因为看到了一只叼着山高帽的狐狸,所以就追了上去……」

甘木按照顺序做了说明。在建筑物中四处彷徨,结果在伊成的房间里看到了老师的照片,然后还有跟伊成母亲的对话。

「那只狐狸没有对老师做什么吗」

「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帮我捡回了帽子。然后偶然被你看到了而已吧」

老师自言自语般的这么说。

「虽说是偶然但还是被捉弄了。为什么要让我在那家店里迷路呢」

要是自己就一直在那栋房子里彷徨下去的话会变成什么样呢。被狐狸捉弄这还是第一次,甘木完全无法想象。

「它并没有要加害你的打算。只是想让我们能多说点话,帮我尽可能多争取一点时间而已」

我们,这个词引起了甘木的注意。那个房间里虽然只有老师一个人,但他应该并不一只都是一个人。而是在跟某人说话吧。

自己的想法或许已经被察觉,所以甘木也没有要继续确认的打算。

「不过话说回来自己主动去跟怪异扯上关系,愚蠢也要有个限度。你平常就总是这么胡来的么」

「平常的话当然不会干这种事。因为那个帽子看起来很像老师的山高帽,所以才会突然不知所措」

突然,带着山高帽的老师转过头,一双瞪大的眼睛仔细凝视着甘木。

「光是看外观,就知道那是我的帽子么」

「不,倒也不是很确信……只是觉得那个很像是老师的东西」

就算听到这个解释老师也还是不太能接受的样子。一脸怀疑的陷入了思考。

「虽然比不上老师,但我的观察能力也还是不错的。毕竟不用在意别人目光的人,可以将注意力集中在观察上面么」

以前,老师曾经说过的话被甘木又拿了出来。仿佛是被戳中了要害一样的肩膀突然一颤,接着老师叹了一口气无奈的呢喃着。

「……所以说,要在一旁看着才行啊」

「老师说了什么」

老师没有回答掉头再次前进,就这样来到了寺庙的山门前。

寺庙里面跟河岸不一样,到处都是繁茂的松树。穿过正厅走进里面就是一片小小的墓地。此时正好有几名男女正在扫墓。

「你们也来了啊」

发出声音的人是老师。双手合十的两名男性转了过来。是多田和笹目。跟伊成房间里那张照片比起来要老了不少,身上的衣服也已经换成了洋服。

多田和笹目两人都瞪大了眼睛。仔细想想这俩人都是伊成的同学。会在七次忌日来扫墓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原本这次的赏花应该就只是顺便吧。

笹目背后一个烫了卷发戴着黑色帽子的女性也在此时探出头来。

「老师,好久不见……哎呀,连甘木也来了!」

宫子如此说道。今天的她身上穿着一件黑白条纹的连衣裙。跟平常相比要稍微土气一些。而在距离宫子稍远一些的地方,一身学生服打扮的青池有些无聊的站在那里。

「宫子也来给伊成扫墓?」

甘木向她询问。

「是的啊。伊成,他是我们那里的常客哦。是个开朗又有趣的人……我还是个新人的时候,他就对我非常的好。所以我每年都会来」

宫子露出了怀念的微笑。专门来为一个死去了多年的人扫墓,或许她的心中还有别的某种特殊的思念的吧。

「宫子,你对伊成的态度跟我差的也太多了吧」

笹目向她抱怨。

「我在『千鸟』闹事的时候,伊成几乎每次都跟我在一起啊。但为什么每次被骂的只有我一个呢」

「因为伊成跟你不一样酒品很好。不过,就算是笹目你死了的话,我也会每年给你扫墓的」

「这……还希望你能在我活着的时候就对我温柔一点」

在两人的一旁,多田默默的在墓前双手合十。不知什么时候青池就来到了甘木身旁。

「为什么青池你会到这里来扫墓啊?」

甘木小声的问他。其他三个人就不说了,不管怎么想青池跟伊成都没有任何关系才对。

「提早到了武藏小金井这边之后,正好跟宫子遇到了。她说赏花前要先去扫个墓,所以就跟着一起来了而已。然而笹目他们正好也在这里……

会觉得手足无措也是自然。毕竟是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完全不认识人的墓前,要摆出什么样的表情确实是一件难事。

「话说回来甘木你又是为什么会在这里。你跟这个叫伊成的人以前应该也没有见过吧」

就在青池问出这些的时候宫子跟笹目的对话也结束了。站起身的多田也一脸惊讶的朝甘木这边看了过来。甘木微微朝他低头。这么一说也是,他没有多想就跟在了老师的身后。

「……因为稍微发生了点事」

他不想说自己看到了叼着山高帽的狐狸。而且在发生了二重身骚动之后,青池对有关怪异的话题也是异常的恐惧。

「虽然不认识,但也不算是完全不认识的人」

他与自己一样和老师之间有着师生的关系,同时也是接触了怪异的人。甘木也看到了他生前住过的房间,从他的母亲那里听说了不少事情。

「说起来,你是跟老师一起来的呢。你们和好了?」

旁人都在尽力避免的这个话题,被宫子直勾勾的扔了出来。甘木只是单方面的被老师禁止接近而已,这样的情况真的能称之为是吵架了么。

「我跟甘木只是偶然遇到了」

说着老师用下巴指了指玉川上水的方向。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在说两人只是在路上偶然碰到了一样。别说多余的话,他的眼神在朝甘木释放这样的信息。

不要对没关系的人提起怪异有关的话题——老师似乎是在要求他遵守这个原则。他跟那个名为伊成的学生究竟都一起做过些什么,多田和笹目也都不知道。

「今天赏花的那个地方,旁边就有家料理店呢」

扫墓之后,多田用比平常更大的声音对甘木这么说。似乎是为了让稍远一些的老师也能听见。

「那里可以借到能看到美丽樱花的房间,所以我想就去那里。正好也是这个叫伊成的人的老家……」

「是叫稻荷屋对吧。我知道」

甘木接过了他的话题。看样子接下来是又要去那家店了。多田只是微微瞪大了眼睛,并没有问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对于有关怪异的事情不会过多深入。多田与老师之间也有着不太一样的规则。

「那就好说了。我们先走一步了」

多田几人留下甘木与老师两人先走了一步。虽然出于礼貌也应该要邀请老师一起赏花,他们这大概是在顾虑甘木与老师两人之间现在这微妙的关系吧。

在多田几人供奉的鲜花和水果旁,老师放下了自己提着的一升瓶。给线香点上火,接着默默的双手合十。老师身后的甘木也同样双手合十。

「现在的天皇陛下生下了皇太子,你听说了这件事么」

站起身之后,老师转向甘木说了这么一句。感觉不是个适合在墓前说的话题,面对这唐突的提问甘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或者说,这里还有别的什么含义。

「不,还不知道。不过之前有听说发表了怀孕的新闻」

现在的天皇陛下还没有皇太子。如果真的发表了的话那应该会有一两期的号外吧。不管怎么说毕竟是要即为昭和之后下个时代的人。

「不,还没有发表,似乎是会在今年的十二月降生。名字似乎是会叫明仁亲王」

甘木不禁窥视老师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现在是昭和八年的四月,距离十二月还有半年以上的时间。如果只是怀孕的话那倒也没啥问题,但名字什么的怎么可能会有人知道。

「莫非,老师您喝醉了么」

老师带来的一升瓶已经空了一半。肯定是跟谁一起喝掉了。突然,老师的嘴角浮现出了淡淡的微笑。甘木也是很久没有见过他这样的表情了。

「如果这些都成为现实了的话,那就不能断言件只是想象的产物了呢」

「诶?」

「今年十二月,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神乐坂的西餐馆一起吃顿饭呢。为了庆祝皇太子殿下的诞生」

甘木陷入了困惑。他完全没搞明白话题的走向。感觉跟发生在荷稻屋的事情有关。

「这是吃饭的邀请么」

姑且还是先确认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老师困惑的微微皱起了眉毛。不过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吧。

「不过,事情会不会变成那样……虽然如果已经决定了的话那倒也没有办法,仔细想想看的话,这也确实是要由你来做决定的事呢」

宛如自言自语般的呢喃之后,老师突然站直了身子。接着,他正面看向了甘木。

「那么,你准备怎么做呢。甘木」

注意到了老师这是在提出和解。

老师的话语跟平常不太一样。并不是站在教授的立场上向自己的学生提出邀请。而是认真的在询问甘木自己的想法。被卷入怪异之中而身处险境,与自己的师生关系是否还要继续这些全都被包含在内。

回答早就已经决定好了。

一想到老师身上所发生的事,无论如何甘木都会自己与怪异扯上关系。不管保持多远的距离结果都一样。所以根本就没有保持距离的必要。

而且一个人面对怪异什么的,就算对老师来说也不是一件好事。老师也是有血有肉的人。而且就算是身为凡庸的自己肯定也还是有什么是自己能做到的。

「当然,如果可以的话还请让我也一起」

如此,甘木做出了回答。老师的嘴角似乎微微舒缓了。

「但是,在入冬之前就不能跟老师一起吃饭了么」

老师似乎是在思考该怎么回答。一脸愁容的歪过了脑袋。

「……我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接下来我准备要跟多田他们一起去荷稻屋赏花。老师要不要也一起」

接着又是沉默。

远处的樱花在风中飘摇。无数的花瓣在空中飞舞。

「嗯。那我也一起吧」

老师明确的点了点头。甘木觉得自己胸中某种温暖的感情似乎正在扩散。一年半前,在神乐坂初次与老师共进晚餐的那晚,一模一样的感觉。

「既然决定那就赶紧走吧。肚子已经饿了」

握着手中的竹杖,老师大跨步的开始前进。

「刚才还以为端出来的都是我喜欢的东西,结果没想到只是树叶」

「是在说刚才那个房间里的树叶吧,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急急忙忙追上去的甘木向老师询问。

两人的声音渐渐从伊成家的墓前远去。

午后的风停了,鸟叫声也听不见了。留下的就只有春日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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