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五月。
搞砸了!
志帆终于意识到自己目前的处境,手上的行李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这里是一个老旧的公车站,五月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雨水滴滴答答从破洞的铁皮屋顶滑落下来。贴在墙上的整骨院海报早已褪了色,但从微妙角度倾斜的站牌上,的确可以看到「大沼渊」三个字。
虽然站牌生锈,有点看不太清楚,但至少她确定这里并非自己打算前往的「大沼口」。
志帆慌忙地确认时刻表,看来刚才搭乘的公车已是末班车。即使想和说好要来接自己的舅舅联络,此刻眼前一片浓雾,数公尺外根本什么都看不到,不要说电话亭了,她甚至不知道附近是否有住家。
「怎么办……?」
志帆也想过用走路的方式,前往原本要去的公车站,只是她惊恐地发现,原本放在背包里的折伞,不知丢去了哪里。现在根本动弹不得,只能坐困愁城。
刚才下了电车、准备搭公车之前,她曾以公用电话联络舅舅。看到她没出现在应该搭乘的那班公车上,舅舅也许会察觉发生什么事,赶到这里来。
志帆思忖了半晌,决定先在这里等待。她在长椅上坐下,木长椅发出闷闷的挤压声。山区特有的深沉寂静,笼罩了整个公车站。
这次返乡,是志帆有生以来第一次独自出门旅行,而且几乎形同离家出走。她从东京都搭电车再转公车,耗费大约四个小时的车程,才抵达这里。沿途都相当顺利,没想到在最后关头竟出了差错。
公车站内只有雨滴打在空罐底部的答答声。虽然离太阳下山的时间还早,但四周就像混浊的水底般昏暗,只有脚下的绿色杂草看起来格外鲜艳。
尽管进入了五月,雨中的山区依然寒冷。志帆正打算从行李袋中拿出连帽T,猛然发现雨中传来莫名的声响。本以为是汽车的引擎,仔细一听,像是啪沙啪沙的踩水声。
有人在这附近吗?
蓦地,一直留意雨中动静的志帆,诧异地睁圆了眼,直勾勾地盯着前面。
「喂,你在那里干什么?」
她的质问声比自己想像中更大,还来不及谨慎思考,身体就下意识地冲了出去,硬是将雨中的人拉进公车站的屋檐下。
那是一名干瘦的少年,任凭雨水打在身上,看起来还不满十岁。
「啊!全都湿透了。你为什么不撑伞啊!你家在哪里?住这附近吗?」
她抓着少年的手臂,感觉到一阵冰冷,难以想像他是个健康的人。
志帆连忙脱下自己的连帽T披在他身上,再从行李袋取出毛巾,放在他湿漉漉的头上。
这时,她才惊觉事情有些怪异。
即使在昏暗天光中,也能看见少年从毛巾下方露出的银色发丝。他身材矮小,全身上下都脏兮兮的,衣服有些破烂,既不像是工作服,也不像是T恤。衣服下伸出的手脚,像木条般纤细。
少年的脸苍白没有血色,一双眼珠子骨碌碌转动,与瘦弱的身形相比,看起来更大颗。眼眸熠熠生辉,简直就像仙女棒藏在他的眼瞳里,再加上一头不寻常的发色,感觉不像是普通的孩子。
或许是志帆的表情透露出内心的想法,默默凝视她的男孩,倏忽皱起了眉头。
「……你赶快离开这里。」
「啊?」
「山上的祭典已经开始了,你不可以靠近村庄。」
「祭典……你是说山内村的祭典吗?」
「对,你赶快离开。」
志帆闻言,感到十分错愕。
难道少年以为自己是外人,因而心生警戒吗?
「虽然不知道你要我离开的理由,但我大老远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参观这场祭典。」志帆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陈述,希望能让少年感到安心。「我是受到村民的邀请,所以你不必太担忧。」
更何况,自己没有任何交通工具,根本无法独自返回东京。
少年听了她的回答,再度闭上嘴。
志帆觉得比起这件事,她更在意少年全身都湿透了。
「难道,你并不是住在这附近的人?」
志帆甚至不清楚是否会有人来接自己,但她就是忍不住为眼前这名少年操心。
以目前的情况下,无论是要联络他的家长或是报警,最好的方法就是拜托舅舅帮忙,用村里的电话联络。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山内村?」志帆微蹲了下来,恰好与少年的视线平行。
「……你人也太好了,简直像个傻瓜。」少年眨了眨圆眸,无奈道。
这样的回应,让志帆不禁放声大笑。
「确实经常有人如此评论我,还会嫌我太爱管闲事。」志帆有些俏皮地说完,对着少年笑问道:「但你会跟我一起来,对吗?」
他垂下嘴角,沉思了好半晌,最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长气。
「我这是为你好啊!」
但已经来不及了。
语毕,少年的目光瞥向志帆身后,志帆也随着他的视线望去,这回真的是汽车的声响。
只见一辆黑色轿车从雾中出现,车头标志闪着银光,一看就知道是价格不菲的进口车。汽车快速驶来,溅起许多水花,停在志帆他们所在的公车站前。
「志帆!我好担心你啊!」
看着边说话边急着冲出驾驶座的男人,志帆终于松了一口气。
「舅舅,对不起,我下错站了。」
「我也猜是这样,听说你在公车上睡着?」
两人对话的同时,舅舅递给她一把熟悉的油菜花图案折伞。
「司机也很担心,说你猛然跳起来冲下车,他很后悔没有向你确认下车地点。这个给你,不要再丢三落四了喔!」
「谢谢舅舅。」志帆诚惶诚恐地道谢。
「不客气,那我们走吧!」
舅舅正打算转身回到车上,志帆急忙叫住他。
「请等一下!呃,我知道自己这么说有些得寸进尺,但这个弟弟……」
志帆的话才说到一半,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得瞠目结舌,愣怔在原地。
舅舅转过头,目光投向志帆身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怎么了?」
刚才还在志帆身旁的少年消失了。
志帆避开会被雨淋湿的地方,顺利坐上车,车内十分整洁,只是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
「你搭电车又转乘公车,旅途肯定很劳累吧!」舅舅说着,单手捺熄了香烟。「我原本想说直接去车站接你。」
她沉默地坐在副驾驶座,至今仍搞不清楚状况,于是露出不置可否的尴尬笑容。
「对不起,给舅舅添麻烦了。」
「你搞错也很正常。这一带的道路是沿着龙沼,许多公车站的站名都很类似,有时真的会搞混,挺不方便的。」舅舅皱着眉头说道:「刚才那里看不到……应该,马上就能瞧见……啊!你看,这就是龙沼。」
透过沾满雨水的车窗顺着舅舅指的方向望去,微微波光在护栏后方的树木之间不停闪烁,白色的薄雾缓缓飘走,露出一片宁静的水面。
龙沼的名字有个「沼」字,但其实是一座很大的湖。群山环绕,中央浮着一座小岛,岛上似乎有间神社,能看见鸟居,还有红色的桥连接岸边。
桥的周围有许多看起来像是住家的房舍,那里就是此行的目的地,山内村。
山内村右侧后方的对面,是一座有着漂亮碗公形状的小山,海拔并不高,半山腰伫立了一座红色鸟居,湖岸也有通往鸟居的阶梯。
「原来山上也有神社。」志帆惊奇地说道。
「好像是。」舅舅声调平板地淡然道:「神社是禁地,我也不太清楚那边有什么。」
「禁地……?」
「就是禁止的禁,地方的地,称为禁地,平时不得随意进入。而那座山叫做荒山,传说有神明住在那边。」
自古以来,这一带经常下雷雨,土石流和雷击让村庄遭受极大的危害。某次,霪雨霏霏,农田全淹了水,再这样下去,整个村庄都会完蛋。
到底是什么原因?村民都为此伤透脑筋。
这时,来自村外的修行者告诉村民:「或许是因为你们没有妥善地祭祀神明吧!」
据说,山内村前的湖泊里住着一条龙,龙的真实身份,就是荒山的山神。以前村民捕到鱼获时,都会记得答谢龙;而如今村民竟然忘记这件最重要的事,因而触怒了山神。
村里有个女孩得知灾害的原因后,对其他人说:「那么,我把自己奉献给山神,请求他拯救村庄。」
女孩说完,毫不犹豫地跳进湖水,水中立刻闪现耀眼光芒。
下一瞬间,龙载着女孩出现在村民面前,说道:「这女孩的心意了不得、了不得啊!只要你们往后慎重地祭祀我,我会一直守护这村庄。」
语毕,只见龙戴着坐在背上的女孩冲上天空,朝着荒山的方向飞去。
「从此之后,每逢稻作季节,山神就会从山上来到湖中的神殿,保护这个村庄。」
「是喔……!」
「据说,当年的女孩也成为神明,与山神一同守护山内村。村庄内举行的祭典,除了迎接住在山上的神明以外,也是希望让世世代代牢记,对那女孩的感谢之情。」
「迎接山神吗?」
「对,大家会准备许多美味佳肴,和神明一起享受饭菜、饮用美酒。今天可是每年仅只一次,人类能与神明交流的特别日子。」
话声刚落,车子已绕到山的后侧,看不见龙沼了。车子绕着面向龙沼的山一大圈后,驶入山谷的另一条道路。刚才搭公车一路往山上行驶,在志帆和舅舅聊天的同时,更是来到没有铺柏油的山间小路。
原本稍微变小的雨势,此时又再度转大起来,天空相当昏暗,车身摇晃不已。正当志帆渐渐为了还没到达目的地感到惴惴不安时,前方的视野突然开阔起来。
「终于到了。来,大家都伸长脖子在等你呢!」
进入村庄的道路位在高处,可以俯视村庄的全景。
山内村是除了面向龙沼的那一侧以外,其余三面环山的村庄。这里的道路修整得相当好,难以想像前一刻的路况竟然那么差。农田中有不少漂亮房舍,几乎都是白色墙壁的日式房子,其中还有会让人误以为来到闲静住宅区的欧式新房。这里的每一栋都是豪宅,出现在这种深山幽谷中,着实令人难以置信。
然而,志帆最惊讶的并不是这件事。
当车子沿着坡道向下行驶时,村民竟然都迫不及待地从房屋里跑出来。舅舅渐渐放慢车速,顺势打开车窗,村民们个个笑脸相迎,殷勤地过来打招呼。
「怎么这么晚才到?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我们都等不及了!」
「之前听修一说了之后,我们就一直期盼你的到来。」
无论是年迈的老妇人,还是年轻的男子,纷纷上前和她打招呼。老人说话有独特的口音,有时志帆听不懂他们的谈话内容,但知道他们都非常欢迎自己。
「呃,谢谢大家!」
照理说,应该要感到高兴,不过村民欢天喜地的模样,远远超过志帆的想像。
来到舅舅家后,发现这里也是漂亮的两层楼日式房屋,有几位身穿长袖围裙的女人,满脸笑容地等着迎接她。
「欢迎你来到这里。不必客气喔!多吃点东西!」
舅妈亲切地招待志帆,她脸化了淡妆,穿着气质高雅的粉红色衬衫及裙子。
志帆还来不及好好向众人打招呼,就被带到客厅,那里摆满了美食。除了有色彩鲜艳的花寿司,旁边的大盘子里,盛满海带芽和鱼肉的拌饭。堆得像小山般高的天妇罗,使用了志帆从来没有听过的野菜,美味的卤笋子也几乎要从盘子里溢出来,还有浮着一层黄油的山鸡火锅,以及樱鲑生鱼片。
志帆被眼前的大阵仗吓得不知所措,一道又一道菜肴不断地送进来。
「不好意思,这么晚才送来。」
「我带了寿司过来,一路用走的真是重死了。」
「这点小事,没什么好抱怨的吧!」
这些拿着大寿司木桶进来的人,自我介绍说自己是志帆的远亲,都住在附近。
「因为这里是小村庄,说起来大家都是亲戚。」
「突然告诉你这么多名字,根本记不住吧?」
「志帆还真可爱,一定可以成为出色的活供。」
「真是可喜可贺!」
志帆中途借故去上厕所,独自离开宴会,站在冷飕飕的走廊上,深叹一口气。虽然受到热烈欢迎,但她第一次和这么多陌生大人在一起,感觉有点疲累。
过了好一会儿,她重新振作精神,正打算返回客厅时,瞧见像是佛堂的纸拉门内,有一道矮小的人影正朝她张望,看起来是一位小学低年级的女生。
志帆立刻想起,她就是舅舅曾经提过的表妹。
「你是彩香,对吗?怎么不到这里来?我们一起吃寿司好吗?」
彩香正打算开口,突然传来一道充满怒气的声音。
「喂!刚才不是叫你不要走出去吗?」
彩香闻言手忙脚乱地把脑袋缩了回去。
志帆讶异地回头一看,一位看似中学生的男生咚咚咚地从楼梯上冲了下来。
「你应该是修吾吧!」
修吾是彩香的哥哥,所以也是志帆的表弟。
「我是志帆。我想你应该有听舅舅提过,我这几天……」
然而,修吾只是冷冷地瞥了志帆一眼后,就走进彩香所在的佛堂,接着粗暴地关上门。修吾冷淡的态度,让志帆感到不明所以。
「怎么了?」舅妈闻声走了过来。
「我刚才看到修吾和彩香,想和他们打招呼……」
「喔!他们的态度是不是很冷漠?对不起,那两个孩子正处于叛逆期。」
舅妈说话时的笑容,看起来像是戴了假面具。
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志帆都觉得她笑得很虚伪。
「走吧!赶快回去宴会。尽管时间还早,有人特地为你捕了香鱼,我抹盐烤了一下,很美味喔!」
舅妈抓住志帆的肩膀,手劲很大,指甲几乎要掐进志帆的皮肤里。
「请问,大家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你原本就是这个村庄的人,不必有任何顾虑。相隔四十年,你终于回来了,所以大家都很兴奋。」
舅妈的话似乎触及到自己来这里的原因,志帆紧张地悄悄吞了口水。
「舅妈,关于这件事……」
「好了好了,这些费神的事晚一点再聊也没关系,你不必这么着急。」舅妈说着,推着志帆走回热闹的客厅。「反正有足够的时间。」
志帆无法再说什么,她接过别人倒的柳橙汁,回想起第一次见到舅舅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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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连吐出的气都变成了白色。
「你就是葛野志帆吧?」
就读高中的志帆放学回家,正把脚踏车停在公寓的停车场时,忽然听见有人探问,她疑惑地转过头。在熟悉的夕阳风景中,站着一个背光的黑色人影,看起来非比寻常。
那是一名年近五十岁的中年男子,他穿着一身暗褐色的西装,没有系领带,脸上笑容满面。虽然体格虎背熊腰,但面如槁木,眼睛下方还有深重的黑眼圈。
志帆忍不住紧张起来,她完全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请问你是哪一位?」
「啊啊!突然对你搭话,你一定很不知所措。」男人说着,拿出了名片。「别担心,我不是坏人,我是你的舅舅。」
「啊?」
「我是你妈妈的哥哥,也就是你的舅舅。」
由于太过于震惊,她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双亲发生车祸离开人世时,妈妈这边完全没有任何亲戚来参加葬礼。这是她首次听说自己除了外婆以外,还有其他亲人。
自称是舅舅的男人盯着不发一语的志帆,倏然露出悲伤的表情。
「听说,我妹妹很久之前就离开人世。你们应该吃了很多苦吧!对不起,之前无法为你们做任何事。」
「不……」
「你外婆不该逞强的,应该要和我联络才是。」
志帆看着眼前的男人眉心微蹙,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父母在她读小学时去世,之后她就和外婆两人相依为命。起初她经常思念父母,还会暗自伤心落泪,但现在过着平淡而幸福的生活。
「请问,你真的是我妈妈的哥哥吗?」
果真如此的话,为什么之前都没有来往?
志帆还来不及脱口说出这个问题,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尖叫声。
「志帆!」
「外婆……」
只见外婆将手上的购物袋丢在地上,露出前所未见的惊恐表情冲了过来。
「妈,好久不见啊!」舅舅看着挡在自己和志帆之间的外婆,语带嘲讽地说:「你果然老了不少。」
「你是修一吧?来找志帆有什么事?」外婆充满警戒地厉声质问。
「你劈头就说这种话吗?」舅舅皱着脸,反讽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怒气。「相隔这么多年,看到自己当年抛弃的儿子,竟然还是这么冷淡。」
志帆窒了窒,无法对这句话置若罔闻。
「……抛弃?外婆,你抛弃了舅舅吗?」
「没错,就是这样。」舅舅对着尖声发问的志帆,满脸痛苦地说:「我想你应该不知道这些事吧!你外婆丢弃自己的老公,还有当时年幼的我,带着你妈妈一起离家出走。这已经是三十七年前的事了。」
「修一!」外婆斥责一声,企图打断舅舅的话。
「怎么?我说的不都是实话吗?」舅舅看着外婆冷哼道。
「你还有脸说,别忘了你和那个人一起欺负裕美子。」
舅舅听了这句话,顿时恼羞得满脸通红。
「无论是我还是爸,从来都没有欺负过裕美子。我终于知道了,是你利用裕美子,试图想把自己逃走这件事合理化,明明你只是无法忍受乡下的生活罢了。」
「别说笑了!」
「是谁在说笑!夫妻吵架之后,丢下还懵懵懂懂的十岁儿子离家出走的你,才是全天下最恶劣的玩笑!」
外婆顿时脸色发白,身子微微发抖。
「爸在你离开后没有续弦,去年一个人寂寞地死去。」舅舅一脸懊恼,咬牙切齿地说:
「这三十七年间,我也娶妻生子了。不过,我的妻子和你不一样,是个很照顾儿女、充满母爱的妈妈。我家的气氛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
即使舅舅这么说,外婆也不发一语。
眼前的外婆,和平时截然不同。志帆眼中的外婆虽严格,却很有责任感,而且至今为止,都尽心尽力地照顾志帆。她难以相信这样的外婆,会毫无理由抛弃自己的儿子。
「外婆,这是真的吗?」
若其中有什么苦衷,外婆可以解释清楚,反驳舅舅的指责,但她却只是沉默不语。
「也许你不愿意相信,不过我说的都是事实。」舅舅看着一脸愕然的志帆,改变语气轻声道:「……但是我妹妹和你是无辜的,希望有机会你能去为外公上一支香。」
外婆听到这句话,旋即激动地张开双手,挡住志帆的视线。
「我不会让志帆去那里,志帆已经和那个村庄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我并不是在和你说话。」舅舅冷冷地说。
「志帆,你先回去。」外婆死命地咬着嘴唇。
「但是……」
「废话少说!赶快回家!」外婆命令道,硬是把志帆赶回家。
过了半晌,外婆才回到家,一进家门就对着志帆谆谆告戒。
「那人说的话全是胡言乱语,外婆当年的确丢下他离开村庄,但这是有原因的。」
外婆情绪激动地解释着,自己当年嫁去的那个村庄,男尊女卑的情况很严重,为了保护志帆的妈妈裕美子,只能出此下策。
「他以后再来找你,你也绝对不要理他。」
「至少可以听听他想说什么吧?」
「你这孩子脑筋真是不灵光。」外婆不悦地斥责道:「他才不是那种靠沟通解决问题的人,不必理会他!如果他再来找你,一定要告诉外婆,知道吗?」
外婆气势汹汹,志帆吓得只能心神不宁地点头。
「千万,千万不能以为……」外婆好似自言自语般地嗫嚅道:「那个村庄的人,都和我们是同样的人……」
志帆凝视着外婆的脸,有一种薄冰滑过背脊的感觉。
外婆,你为什么露出这样的表情?
外婆脸上充满阴郁和憎恶,感觉好像不是自己熟悉的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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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帆蓦然惊醒过来。
看向有萤光涂料的时钟,得知现在是十一点四十八分。原来自己躺下休息了差不多两小时,外面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结果今天没有完成任何事。
志帆思忖着,轻叹了口气,无力地躺回散发陌生气味的被子中。她想起外婆那时沉郁的表情,心中依然感到忐忑不安。
外婆命令志帆「不要和舅舅扯上任何关系!」她真的能够接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当年外婆离开村庄时,舅舅只有十岁这件事让她百般不解。讽刺的是,自己也在差不多的年纪失去双亲,因此她很瞭解失去妈妈的寂寞。更让她百思不解的是,外婆见到阔别多年的儿子时,态度未免也太恶劣了。
最重要的是,她想知道外婆抛弃舅舅的原因。正因如此,当她隔天发现舅舅等在校门口时,才愿意聆听他的说法。
在舅舅再三拜托之下,志帆跟着他走进家庭餐厅。只不过,他只字不提对外婆的抱怨,只是眉飞色舞地告诉志帆,自己一家生活的山内村是多么出色的地方、志帆的表弟妹在那里过着怎样美好的生活。他迟迟不提「外婆为什么离开村庄」这个关键问题,当志帆追问时,也只是顾左右而言他。
「对舅舅来说,当年的事并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如果你真想知道,要不要去帮外公扫墓?你愿意来的话,我到时会对你全盘托出。家里有相簿,我相信你只要看了,就会明白到底谁说的是实话。毕竟,你现在对我说的事情,也是半信半疑吧?」
如果在遭到误会的情况下解释来龙去脉,外公未免也太可怜了。
听着舅舅的陈述,志帆当然也无法再坚持,而且听说五月连假时,村里刚好要举行祭典,就和舅舅约定要去村庄玩。她知道外婆一定会反对,于是趁着外婆不在家时,悄悄地留下纸条,独自出远门。
自己不仅让外婆担心,还想挖掘外婆不想谈论的往事,这让志帆于心不安。更没想到今天一整天,完全没有任何收获。而且村民的态度,就像不小心吃进嘴里的头发,看似不是什么大事,却让她感到很不对劲。
从客观的角度来看,没有任何明确的原因让她觉得怪异。每个人都笑容可掬,还十分和蔼可亲,似乎都为志帆第一次「返乡」感到兴高采烈。
不过在宴会上,志帆一直觉得村民虚伪的笑容太过令人胆战心惊,满桌佳肴几乎没有动口,她便推说自己长途跋涉太疲惫,中途便离席了。
「外婆为什么这么讨厌这个村庄……」
志帆相当在意外婆的态度,但既然自己无视叮咛,独自来到这里,恐怕再也无法从她口中问出答案。
志帆不经意地摸了摸额头,发现浏海全被汗水浸湿,同时也感觉口干舌燥。一旦口渴,就无法再睡回笼觉了。志帆在睡衣外套上了连帽T,悄悄走出客房,想去厨房喝水。
她睡在二楼最深处的房间,就在表弟修吾的隔壁。她小心翼翼地不去惊动应该已经入睡的舅舅全家,蹑手蹑脚走下楼梯,没想到厨房还亮着灯。
志帆正准备开口打招呼,就听到对话的声音。
「你怪我吗?」舅妈情绪激动,说话的嗓音很尖锐。
「你疯了吗?不要那么大声。」
用心烦意乱的语气回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舅舅。
志帆一听,就知道事情不单纯,连忙用双手紧紧捂住嘴巴。
「万一把她吵醒怎么办?她刚才几乎没吃加了药的食物。」
「所以你现在是在怪我吗?她也没有吃其他食物,搞不好胃口本来就很小。」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看着他们针锋相对、互不相让的样子,难以想像就是刚才热情迎接自己的舅舅和舅妈。
「真是的,准备活供也这么辛苦……」
「我们很快就能完成任务,不要再抱怨了,只要把她带去『那里』就好,不是吗?」
「万一她抵抗就麻烦了,要不要趁大家来之前,用绳子把她绑起来?」
「趁她睡觉吗?这样会不会把她吵醒?如果她拼命挣扎,不是会受伤?」
「别管那么多了。」
只要把她变成活供,就由不得她。
志帆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地板乍然发出「咯叽——」的刺耳声响。
「谁?」
志帆觉得自己应该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舅妈从厨房冲出来的恐怖模样。
在厨房灯光的逆光照射下,舅妈头发凌乱,头部看起来特别巨大,她的脸融入亮光的阴影中,一双瞠大的双眼炯炯发亮。
一看到志帆,她立刻张大擦了鲜红口红的嘴巴,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原来是你!」
志帆听着舅妈的嘶哑声,惊得瞠圆了眼,放声尖叫起来,正想转身逃跑时,一只孔武有力的手抓住了她连帽T的帽子。衣服传来被撕破的声音,她整个人就快要被蛮力扯向后方,于是手忙脚乱地脱掉了帽T。
「等一下!」
「别走!」
「千万别让她逃走了!」
志帆在舅舅和舅妈的嚷叫声中,不顾一切地快步冲向玄关。
必须赶快逃离这里!快逃、快逃、快逃!
她惊惶失措地打开门锁,正准备死命冲出门外,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当场愣在原地,表情呆若木鸡。
只见许多身穿白衣、手举着火把的男人,站在门外等着她。几个小时前,那些人还对她笑脸相迎,如今非但没有笑容,脸上还抹去任何表情,只是漠然地低头望着她。
「啊……」
那些感受不到体温的冰冷眼神,志帆的脑海中霎时闪过外婆的话——千万不能以为,那个村庄的人和我们是同样的人……
啊!外婆真的说对了。这是她最后的念头,下一秒,后脑勺遭到重击,便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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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不是叫你赶快逃走吗?」一个声音百般无奈地说道。
即使睁开眼睛,眼前也只看得到一片漆黑。
志帆一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她想坐起身,却撞到了头,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关在某个空间里。尽管勉强能维持抱膝而坐的姿势,却完全无法站立。
她记得自己原本身穿从家里带来的薄质睡衣,但现下胸口被勒得很紧,好像穿着相当厚实的衣服。她试图伸手摸索,立刻碰到某个东西,让她吓得脸色发白。
「这,这是什么?」
「你现在被关在箱子里。」
「什么?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赶快放我出去!」
志帆还来不及思考与自己对话的淡漠嗓音是谁,便不加思索地叫嚷起来。
「很遗憾,已经来不及了。如果你被关进箱子之前,或许还可以想点办法,可惜你从刚才就一直昏迷不醒。」
志帆的眼睛渐渐适应黑暗后,发现自己身处在狭小空间内,透着点点微弱的光亮,原来是木箱被虫子咬破了几个洞。她把眼睛贴在小洞上,勉强可以窥视外面的情况。
昏暗中她瞧见一个烛台,闪烁的烛光下,坐着一位盘腿的少年——没错,就是公车站遇到的那名少年。
在狭小视野能确认的范围内,志帆观察到少年周围摆满各式各样的东西。四方形盒子里装着一个硕大的年糕,上面点缀了少许红豆。素烧陶器中装着鲜嫩的大鲤鱼,还有肥嫩嫩的山鸡。放在地上的两根萝卜绑着注连绳(注*),还有好几个不知装了什么东西的纸包,放在有脚架的供桌上。而少年身后的门上,画着看起来像狗的图案。
「这里是哪里?到底发生什么事?」
「这里是龙沼神社。」
「神社?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是作为活供被带来这里。」
志帆之前就听过这两个字,来到这个村庄之后,村民就讲过好几次。不过,她之前一直以为是这个地方的方言,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等一下,这是怎么回事?活供是什么?」
「活供就是祭祀神灵的活人供品,你没听过活人献祭吗?」
「你的意思是……」
「你是献给山神的人牲。」
少年此话一落,神社门倏地被打开了。
「时间到了。」
当志帆意识到走进来的人正是舅舅时,那名少年已不见踪影。
她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眸,惊慌地注视着一身神官打扮的舅舅。
「舅舅,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志帆尖声质问,挣扎着想要从箱子里逃出去。「你是疯了吗?」
「闭嘴!」舅舅大喝一声,随即粗暴地拍打箱子,恶狠狠地说:「原本应该由你妈妈完成这件事,就是因为裕美子逃走了,这个村庄才会落得这么凄惨的下场。现在由你这个女儿来善后,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略顿片刻后,他咬牙切齿地继续说道:「把你献给山神之后,就别再回到这里!」
这时,几个男人走了进来,他们身穿比舅舅更加朴素的白色衣服,并用布遮住脸,其中两个人走向前,抬起装着志帆的箱子。看来,他们要将她抬到外面。没过多久,两个男人就把箱子放下。
志帆再次向外窥视,发现自己所在的箱子旁,设置了一个白色祭坛。几名同样身穿白衣、用布遮着脸的女人走到祭坛前,将供品放在上面。祭坛和装了志帆的箱子周围,竖着纤细的青竹,上面绑着注连绳,绳上也系着纸垂。
她又从相反方向的小洞谨慎地往外看,发现那里站了许多相同打扮的村民,所有人都背对着她,嘴里念念有词。
舅舅拿着笏板,站在志帆的箱子前深深叩拜,然后坐在铺好的凉席上,喝了一口事先准备的酒,接着像是歌唱般吟咏祈祷文。
——恭迎、恭迎,恭迎神灵大驾。移驾移驾,恭请神灵移驾神体。
眼前的异样景象,让志帆两眼发直,说不出话来。
火花的星火飞舞,空气里充斥着陌生木材燃烧的爆烈声,和松香燃烧的气味。摇曳的火光中,村民随着舅舅的声音缓缓摇晃身体。刚才将志帆抬到这里的村民,正站在舅舅身旁,他们身上的衣服被染成了橘色,由于脸上盖着布,感觉完全不像人类。
舅舅以「遵命、遵命」作为结语,远处立刻传来声响,好像一直在等待祈祷词结束。
嗄啷、嗄啷!难道是铃铛声?
村民一听到声音,倏忽同时站了起来。
「来了!」
「赶快回村里!」
「快跑、快跑!」
村民们小声嗫嚅着,背对湖的方向逃窜。
舅舅对着祭坛深深鞠躬后,也跟着其他村民快步离开。
「等一下,你们要去哪里?」志帆回过神,紧张地大喊。
没有人理会她,周围只剩下松香燃烧的声响,和令人毛骨悚然的清脆铃声。
志帆忍不住浑身颤抖,她将眼睛贴在离湖面最近的小洞上,观察铃声传来的方向,发现有什么东西正从对岸朝这里而来。
那是一列壮观的队伍。
列队而来的模糊身影,竟然在湖面上行走,他们穿得和刚才抬木箱的村民一模一样,只是脸没有遮住。虽然全都穿着相同的服装,但走在最前面的家伙体型特别高大。
没错,绝对不可能是人类。
根据随从的身高判断,那家伙应该有三公尺高。随着队伍越来越靠近,志帆察觉到那家伙的异常体格,不禁吓得牙齿打颤、浑身发抖。
她想逃离这里,于是不顾一切地推打着箱顶,却发现箱顶喀答喀答地震动起来。那似乎是木箱的盖子,被村民用绳子从外侧绑住了。
只要自己使尽全身力气,就一定有办法逃出去,必须在那些诡异的家伙抵达这里前,尽快逃走。
志帆死命挣扎,眼泪就快要夺眶而出,她尝试改变姿势,用手肘推打箱盖数十下,突然她留意到铃声停止了。下一秒,刚才拼命敲打也纹风不动的箱盖,竟一下子被掀开。
志帆不知所措地抬起头,看见猛然开阔的头顶上方,一只长满毛的手臂伸了过来,还有一双像橘子般的金色眼睛。
只见一只身穿和村民相同白衣的巨大猿猴,正趴在箱子上方,低头看着志帆,它身躯高大得令人不寒而栗。
「出来!」它用老人般沙哑的破嗓子命令道。
志帆恐惧地尖叫,不断扭动身体试图逃走。
巨猿一把抓住志帆的头发,冷酷无情地将她从箱子里拖出来。
映入志帆眼中的,是大约二十名身穿白衣的男人所组成的队伍。除了巨猿以外,其他看起来像普通人,只是五官似猿猴。他们用难得一见的姜黄色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志帆。
在队伍的中央,放置了一个只有在历史剧中才能看到的轿子。那帮人不由分说地把志帆粗暴地推了进去。与刚才在箱子内不同,志帆能从轿子的格子窗,清楚地看到外面。
其中一个男人拿走祭坛上的供品后,回到队伍,巨猿捡起放在地上的铃铛甩了起来。
嗄啷!轿子摇晃了一下,被那些男人抬起。
嗄啷!巨猿边摇着铃,边在队伍最前头率先迈开步伐。
志帆坐的轿子紧跟在巨猿后方,手拿供品的男人则走在轿子后方,而配合队伍步调发出的嗄啷、嗄啷铃声很有规律。
队伍沿着像是码头的石阶而下,越来越接近湖水。然而,领头的巨猿毫无惧色地踏向湖面,脚踩之处泛起阵阵白色涟漪,稳稳托住了它的脚。巨猿就像走在路上一样,踏于水面前进,轿子紧随在它身后。队伍顺利走过湖泊便开始上山,虽然走在兽径上,但所有人的脚步都十分稳健顺畅。
这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完全没有光源,仍可以隐约看到那些男人的服装。
沿着兽径前行,不知不觉就来到老旧的石阶,石阶前方伫立着一座鸟居。
这里就是舅舅说的禁地。
一行人走上石阶,通过鸟居后,巨猿把志帆从轿子中拽了出来。
「站起来。」
前先蜷缩在箱子里的志帆,现下终于能用双脚走路,她低头一看,发现自己也穿着一身白衣。接着,她又仰头望向鸟居对面的陡峭岩壁,岩石和地面之间有个看似裂缝的洞穴,左右两侧是已经崩塌的庙宇。
洞穴深处很幽暗,志帆本能地怯步往后一退。巨猿丝毫不以为意,笔直地走进洞穴里,害怕的志帆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去,渐渐地她身体被浓稠的黑暗给吞噬了。
前一刻还能清楚瞧见巨猿身上的白衣,一踏进洞穴,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起初前端的一小段,路面凹凸不平,难以行走。志帆被身后的男人推着走了一会儿,地面渐渐变得平整。
风吹来!随着一行人往洞内前进,空气逐渐变得冷洌清澈,同时飘来之前从未嗅闻过、浓烈的水气味。聆听着水声又再步行一段路后,前方出现了光亮。
那就是出口!志帆跟着巨猿一步出洞穴,便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
月亮不知何时露了脸,周围洒满皎洁的月光,和洞穴内恍如两个世界。被月光映照成白色的树木枝叶茂盛,落叶堆积的地面蓬松柔软。或许是白天降下的雨水,如玻璃般晶莹剔透的水滴,从树枝间不停滴落。明亮得有些刺眼的月光宛如白昼,为树木洒下清晰的阴影。
志帆好奇地环顾四周,在一片杂树后方瞄到一处光源。还有另一个月亮?明亮的光让志帆产生错觉,走近一看,才发现自己误会了。
那是一泓反射月光的清泉,差不多像学校的游泳池那么大,接近半圆形的月牙形状。明明高挂在山顶附近,不知是否持续有水涌出,泉水面不停起伏荡漾。
一块圆形大石威风凛凛地伫立在泉水中央,月光下,大石表面仿佛被浸湿般地泛着光茫,中心却是感觉很沉重的黑色。完全无法想像,几乎能被称作岩石的硕大石头,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清泉四周没有树木,映入眼帘的空间内只有巨石伫立,以及浮在水面的月亮。
这片景象充满神秘的美,让志帆忘了自己处境,目瞪口呆地看得出神。
「你在干么?赶快净身。」巨猿乍然开口命令道。
「净……什么?」志帆困惑地反问。
「只是形式而已,你可以穿着衣服,走进御手洗泉,洗掉俗世的污秽。」
巨猿话音刚落,便朝着志帆的背用力一推,她跪倒在清泉中。
泉水冷冽无比,冷到骨子里都渗出寒意。如同方才志帆的猜测,水底不断涌出泉水,水泡映照着月光溅开,简直就像泉水本身在发光。
志帆在巨猿的催促下,战战兢兢地拨水前进,当水面及胸时,她停下了脚步。巨猿等一行男人站在清泉前紧盯的视线,让她打从心底涌起难以忍受的不适感。
志帆止不住地颤抖,但并非因为寒冷,她隔着衣服,做出清洗身体的动作。
「这样就行了,上来吧!」
志帆才泼了几下水,就听到巨猿如此命令。
她全身湿漉漉地走出泉池,当然没人会递干布给自己擦拭身体。她一身湿衣举步难行,巨猿却拎起她的衣襟,硬是拖着前进。
他们通过了清泉,来到一个有岩壁的洞窟,与先前的洞穴不太一样。不可思议的是,这个洞窟比刚才的稍微明亮,地面也很平整。
这里应该是经过整理的通道。志帆边走边猜想,突然巨猿停下脚步。
由于光线昏暗,看不太清楚,但他们似乎已经来到通往宽敞空间的出入口。在小烛台的微光照明下,志帆发现那里并不是普通的空间,而是一个房间。
这是一个利用木材将原本洞窟打造成室内的空间。地面虽然铺上木板,却堆积很多泥土和沙子,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天花板上有悬梁,挂了好几块又脏又破的布。
志帆怔怔地打量四周,半晌后,她察觉到房间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看起来像是缓缓摇晃的椅子……而且上面似乎有东西在动来动去。
巨猿端正姿势,深吸一口气,接着挺起胸膛,从嘴边发出的声音十分响亮。
「山神大人、山神大人,我已将奉献给您的活供带来了。」
忽地,前方传来一道分不清在说「喔」,还是「呀」的可怕嗓音。
志帆猜测是从那个看似摇晃的椅子传来。只是若说是人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空洞;若说是野兽的叫声,又显得虚弱无力。
志帆不由得心惊胆颤地后退,巨猿毫不客气地一把抓住她的肩膀。
「去那里,你的主子就在那里。」巨猿漠然地说道。
「主子……?」志帆瞠目结舌地反问。
「没错,就是尊贵的山神大人,赶快过去!」
巨猿猛推了一下志帆的后背,令她踉踉跄跄上前,定神一看,才发现自己眼前的东西。
那似乎是个摇篮……所谓的山神睡在这里吗?志帆带着满肚子的疑问,忐忑不安地走过去,探头看向摇篮内,她立刻惊声尖叫地后退。
摇篮内的确是一个婴儿,但……并不是人类的样子。
她之前曾经听说过,刚出生的婴儿看起来像是猴子,但此刻躺在摇篮内的,显然只有一半像猴子,具体来说,是个半人半猿的婴儿。整张脸布满老人般的皱纹,稀疏的头上全都是白发,有些地方的皮肤好像溶化了,只有一对圆滚滚的眼睛不自然地突了出来。
至少可以确定,那不是普通的人类婴儿。
志帆反射性地转身想逃,但巨猿迅速挡在她面前。
「怎样?你想回去吗?」
志帆吓得直打哆嗦。
「嗯,如果山神大人同意,那倒是没问题……」巨猿动作夸张地歪着脑袋说。
「吞了你。」
那是什么声音?志帆下意识转过头,随即惊诧地倒抽一口气。
一只骨头上黏着蜡黄色皮肤的手,渐渐从摇篮边缘露出来,手的指甲很长,像野兽一样尖锐。如同腐烂植物颜色的手臂伸了过来,垂在摇篮旁。
只见那诡异的家伙趴在那里,抬头看着志帆。嘴里的牙齿与婴儿骨骼很不相衬,分不清是血还是食物的褐色液体,从张开的嘴巴滴落。虽然眼珠干涩充血,眼神却漆黑空洞,但黑瞳深处可以看到已经形成的明确自我。
「我要吞了你!吞了你!」
随着咻咻的呼吸声吐出的话,像是临终前的喘鸣。
吞了你……吞了你?
「我要吞了你这个贱人。」
志帆终于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再也无法忍受。无论如何都必须赶快逃离这里!她满脑子只想着这件事,身体也不由自主地移动起来。
「若你想离开,那就随你的便。」
巨猿这次并没有阻止,侧身让她经过,那排男人也都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为她让路。
志帆惊恐万分地发现,他们的脸已不再是人类的模样,而是全都变成猿猴的红脸。
她惊吓地想沿着刚才的来路狂奔回去,只是还来不及迈开不听使唤的双脚,便有人从那排男人身后冲了出来,用力抓住她的手臂。
「你不可以逃走!」
「别闹了,放开我!」
「一旦你想逃,巨猿会当场要你的命。」
那人在志帆的耳边轻声警告,志帆忍不住转头看向他。
那人的外表与其他人不同,是位年约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一头柔顺的头发绑了起来。他一身黑衣,清秀俊俏的脸庞白净端正,看起来聪颖睿智,与那些已经变成猿猴的男人有点像,又不太像。
「乌鸦,你别来捣乱!必须由她自己的意志来决定。」巨猿语带烦躁地哑声警告。
年轻人不加理会,坚定地注视着志帆。
「你现在必须遵从他们的指示,如此一来,便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
志帆顿时陷入了犹豫。
「怎么了?在说什么悄悄话?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吗?」半人半猿的妖怪不耐烦地问。
妖怪说话时,连志帆都可以闻到嘴里吐出的腐臭味。
「你赶快向山神低头,并发誓会听从他的指示。」年轻人瞥了妖怪一眼,低声道:「如果你不想死,就赶快这么做!」
志帆被年轻人坚定的语气说服了,于是抖着双脚走回被称为山神的妖怪身旁。
「怎么了?觉得我很可怕吗?」
你一定觉得我很丑,对吧?对吧?真正丑陋的是你这个贱人!令人厌恶的动物!你腐烂的肚子里一定爬满了蛆……
志帆默不作声,听着持续不断的恶毒叫骂,她回头向年轻人求助,年轻人比手画脚地示意她跪下。志帆听从指示,双腿跪了下来,并弯着身体,向妖怪磕头。
妖怪可能觉察到她的举动,猛然停止了咒骂,那双通红的眼睛看向志帆。
「你要干么?」妖怪恶声问道。
「我……我……」
志帆的牙齿不停打颤,畏惧得无法顺利呼吸。
好可怕!好想逃走!太可怕了!我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
「我会,听从,你的话。」
「你说会听从我的话?少骗人了!你们都是骗子,就是只会说谎、丑陋又肮脏的动物!
我要马上吞了你!」
妖怪不知在气什么似的,比刚才更加激动地辱骂。
「我,我没有说谎!」
「所以你愿意发誓听从我?是这样吗?我没说错吧?」妖怪咄咄逼人地发问。
志帆拼了命地点头。
「那你愿意成为我的母亲吗?」
这个问题太出乎意料。
「母……母亲……?」
志帆一脸茫然,不明白妖怪在说什么。
「没错,你被带来这里,就是为了扮演山神母亲的角色。」那个被巨猿称为乌鸦的年轻人,装腔作势地说:「这是一项很光荣的任务。你要对山神大人说,愿意恭谨受命,直到山神大人成为神。」
志帆瞠圆了眼,怀疑自己听错,却看到年轻人拼命向她使眼色。
但是……自己养育这种妖怪,简直是疯了!
妖怪不明白志帆为何哑口无言,按捺不住火气,再度破口大骂。
「你果然是骗子!」
志帆暗瞥向年轻人,只见他动着嘴巴示意:赶快说!于是慌忙地点了点头。
「我会听从你的话。」
「你愿意发誓当我的母亲吗?」
「……我发誓。」
当志帆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周围的猿猴发出了失望的叹息。
巨猿无趣地冷哼一声,只有婴儿继续大肆咆哮。
「骗子、骗子!你看着吧!我马上就吞了你。我不想再看到骗子,给我退下!」
「走吧!没事了。」
年轻人跑了过来,一把抓起志帆的手臂,快步离开,而猴子和妖怪并未尾随而来。
离开那个房间,转过隧道转角时,和年轻人同样一身黑色装扮的几个人,乍然出现在眼前,适才可能躲在岩石后方等待。他们的脸看起来比那些像猿猴的家伙更像人类,现下正站在志帆和年轻人身后保护他们。
「你有没有受伤?」年轻人边走边问。
「那是什么啊……?」志帆回答的声音,抖得很不寻常。
年轻人听了志帆的问题,立刻正确理解她的意思。
「我知道你难以置信,但正如刚才所说,那是山神。」
「神明?那是神?无论怎么看,都是妖怪啊!」志帆情绪激动地尖声道。
「嘘!正确地说,是还没完全成为山神的瑕疵神。」年轻人把手指放于嘴边,低声道:「不过,千万不能让他听到这种话,这里是山神的意志所控制的神域,你最好不要打什么坏念头。」
一旦惹怒他,人类这种生物根本不是对手。
「什么叫人类这种生物……你自己不也是人类吗?」
「你觉得我看起来像人类?」年轻人若无其事地回答。
「……那,那你是谁?」志帆注视着走在前面的年轻人,再次发问。
「我是八咫乌族长奈月彦,因为某些缘故,前一阵子开始为山神效命。」
语毕,他在一个看起来像是牢房的岩石屋前,停下脚步。
这里是将自然的洞穴作为房间使用,除了便溺器具以外,只有一道对折的屏风,和当作睡床的凉席。
「今日起,你就睡在这里,负责养育那个婴儿长大,直到他变成真正的山神。」年轻人淡然地吩咐道:「虽说是养育,但他并非人类的婴儿,既不必喂奶,也不需换尿布。只需在他招见你时,去见他;叫你离开时,回来这里。」
千万不要惹怒山神,尽可能活久一点。
志帆听了感到脑袋有点发昏,不禁心想:这真的是现实吗?
「等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看着志帆声嘶力竭地叫喊,奈月彦也面不改色。
「山神每隔数十年,就需要转世换体。」
为此,就必须要有女人生下新的山神,并养育衪长大。而村民已和山神约定,会负责提供这样的女人。
「女人就是活供,村民以此换取山神对村庄的保护。」
志帆不禁感到惊诧又混乱。
「这不关我的事啊!我根本不是那个村庄的人!」
「这并不意外,我听说上一任活供也是如此。」
奈月彦干脆俐落的回答,让她察觉到一件奇怪的事。
「……等等,你刚才不是说,活供的任务是生下山神,并养育他长大吗?既然这样,不就代表有人生下了那个婴儿吗?」
「的确曾经有这一号人物,但现下已不在了。」
志帆想起那个妖怪沙哑的声音,不禁感到战栗。
「该不会……?」
「没错,被山神吞下肚了。」
志帆睁圆了眼,愕然地无言以对。
「差不多在一年多前。」奈月彦语调平淡地说道:「上一任活供生下目前的山神,不过她不愿负起养育责任,试图逃走。」
她很快就被找到,山神怒不可遏,将她啃食殆尽。
「我是在那之后才为山神效命,山神出生至今已过了一年,几乎没任何变化。那是因为活供没有善尽职责,因此山神仍是婴儿,无法安定的形体。」
奈月彦表面有礼、内心无礼的态度,令志帆难以置信。
「你还算是人吗?」
「我记得告诉过你,我是八咫乌族长,我们是太阳的眷属,并不是人类的盟友。」
奈月彦说着一口流利的人类语言,而且比山内村民更没口音,外形也完全就是人类。
奈月彦或许察觉到志帆的疑惑,微挑起眉睨着她。
「你无法理解吗?」
「我怎么可能有办法理解……」
奈月彦沉思了片刻,下定决心地抬起头,用志帆听不懂的语言向周围的男人们下达命令。刚才始终不发一语的那些黑衣年轻人,都露出意外的表情,向奈月彦确认两、三句话后,便列队迈开步伐。
「怎么了?怎么回事?」志帆一脸困惑地问。
「跟我来!既然你这么说,那就让你亲眼见识一下。」奈月彦淡然地回答。
走出如牢房般的岩石屋后,那些年轻人朝洞穴更深处前进。他们走过迷宫般的通道,来到一个凿岩而成的大厅。那个空间和小学的体育馆差不多大,地上和墙上都爬满了枯萎的植物,不知是藤蔓还是爬墙虎。
志帆跟着其他人从入口进去,眼前有一道至今为止,从未没见过的巨大门扉。
「这里称为禁门,门后方就是我们居住的世界,称为山内。禁门原本封闭多年,但一年前,因山神的意志再度打开。由于活供的背叛,导致神域难以维持,因此我们才受到召唤,前来神域效力。」
那几个男人打开了禁门,门的后方是和这里相同的空间,不过并没有植物蔓生,竖在墙边棺材状的石壁,持续不断涌出水。
「你似乎认为,只要我们相助,你就能够逃走……」奈月彦边走,边继续说道。
他们通过了流水的空间,来到与刚才相同的石头通道上。
「然而,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一行人经过凿岩而建的通道,踏上铺着木板的走廊,那片空间看起来就像以前修学旅行时参观的大神社内部。
奈月彦终于停下脚步,向周围的年轻人挥了挥手,他们便啪嗒啪嗒地打开了像墙壁一般挡在前方的折叠门。
天亮了!朝阳从敞开的门照射进来。奈月彦所说的山内全貌,霎时呈现在眼前。志帆本以为下方会是龙沼和山内村,但现实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那里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虽然下方有湖泊,但一眼就能看出规模远远超过龙沼。原本和缓的山棱线,变成了宛如中国山水画中的高山峻岭,陡峭的断崖上有好几道瀑布飞流直下,外形很像清水寺的建筑物点缀其间。
最令志帆感到惊讶的是,她发现有庞大的黑影在空中飞翔。原以为是滑翔翼,没想到竟然是体积差不多等同于脚踏车的巨大乌鸦,在天空中自由飞翔。仔细观察后,她发现有人坐在乌鸦的背上,而且还装了鞍辔。
奈月彦瞥见志帆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的样貌,突然灵机一动,向身旁的年轻人使了一个眼色。心领神会的年轻人助跑后,跳上栏杆,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
啊!志帆见状,忍不住惊叫出声。这里可是山顶附近,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必死无疑啊!没想到,那名年轻人像体操选手一样,灵巧地在空中翻了筋斗,下一秒,身体竟然发生了变化,他变成了如同刚才飞过眼前的巨大乌鸦。
几秒钟之前还是人类的大乌鸦,仿佛要向志帆展现身躯一般,它张开黑色翅膀,俐落地飞向山间。
「这下子你终于明白了吧?我们不是人类,而是八咫乌。」
志帆感到十分错愕,满脸茫然无措。
「你千万别因为我们不是你的盟友,就试图靠自己逃走。」奈月彦面不改色地,冷哼道:「未经山神的同意,即使想要离开神域,也只会来到山内这里。」
纵使你有办法逃脱,也无法回到人间。
「怎么会……」
「既然你已充分瞭解情况,就乖乖回到神域照顾山神吧!」奈月彦毫不留情地说。
志帆终于意识到,这个看起来像人类的男人,的确不是人类。她浑身无力,当场瘫软在地上。
「我问你,假设那个婴儿日后真成为山神,也就是我完成任务之后,会把我怎么样?」
想到山神刚才扬言要吞掉自己,志帆便觉得自己不可能平安回家。
「……搞不好会心生同情,让你回到人间。」
奈月彦冷漠的语气,显示他并没有真的这么想。
「过去曾经有这样的人吗?」
「不清楚!至少我听说以前那些女人,都有完成养育山神长大的使命。因此,你也得努力向她们学习,不要试图离开。猿猴和山神一样都会吃人,它们大概会很期待你想逃走吧!因为一旦你尝试这么做,它们就有借口可以吃人肉。不过,除非你心存歹念,否则我们八咫乌绝不会伤害你。在神域内,只有山神、巨猿和我会说人类的语言,我会派我的人守护在你附近,若有什么事,你都可以跟他说。」
这个人或许不是敌人,但也绝对不是盟友。
「我做不到……求求你,帮我逃离这里!」
明知没有用,志帆还是忍不住苦苦哀求。
不出所料,奈月彦的态度果然冷漠无情。
「不可能!你不完成任务的话,我们会很伤脑筋。」
「既然这样,至少让我跟外婆联络!我来这里之前,没有告诉外婆,至少让我和她说上一句话……」
「恕难从命,请见谅!」
「求求你,救救我……!」
奈月彦露出同情的眼神看着潸然泪下的志帆,依然没有伸出援手。
(注*)连绳,又称标绳,用稻草编织成的绳子,为神道信仰中用于洁净的咒具,也是日本家户新年的祈福饰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