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在一个树木清香的晴朗日子,志帆和椿正带着莫莫一起玩耍。
炽烈的阳光,穿越葱翠欲滴的绿叶,变成一片叶隙光。最深只及膝的溪水十分清澈,溅起的水花熠熠闪亮。赤脚踢着水底,可以清楚瞧见浮动的细沙和泥土。
水边的岩石上,真赭拿着干布和干净的衣服,面带微笑闲静地看着他们。
这时,把头伸进石头之间的莫莫,倏忽摇着尾巴吠叫起来。
「找到了吗?」
椿移开莫莫对着大叫的石头,一只溪蟹慌慌张张地冲了出来。
「好,干得好!」
「椿,这里,你快把它赶到这里。」
溪蟹灵巧地四处逃窜,只要抓到这只溪蟹,真赭就会拿去油炸当作点心。
他们忘我地追着螃蟹,卷起的衣服都湿透了。
「抓到了!」椿兴奋地叫喊道:「母亲大人,你看!」
志帆看到他举起的螃蟹,笑着为他鼓掌。
「好厉害,这应该是到目前为止最大的?」
「我要送给你。」
「哎呀!你真乖。但这是你抓到的,留着自己吃吧!」
「我要抓更大的,所以这个给你。」椿兴奋得涨红了脸,心情愉悦地对莫莫说:「你要继续帮忙找喔!」
这时,白色小狗竖起了耳朵,鼻尖转向其他方向。
真赭所处的位置对面,巨猿正站在溪对岸的斜坡上方,俯视着他们。
「猿猴。」椿改变了说话的语气。
许久未见的巨猿露出奇怪的表情,嘴角和眉间带着一丝怜悯,但双目难掩喜色。
「山神大人,您还好吗?」
「好久不见,你特地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我来这里,是有事要向您的母亲大人报告。」
「找我吗?」志帆困惑地眨着眼。
这时,猛然吹来一阵强风,只听到啪沙啪沙翅膀拍动的声音,随着巨大的阴影笼罩,头顶上出现一只巨大乌鸦。
大乌鸦急速飞向眼前的溪流,几乎要把树枝都折断了。张开的黑色翅膀贴近水面后,瞬间像是拉起一块湿掉的黑布般,下一秒,黑影变成了人形。
「奈月彦!」
从水中站起来的八咫乌青年,站在志帆和山神面前,挡住了巨猿。
「志帆大人,它刚才说了什么?」
「呃,它还没有说。」
「……这样啊!」奈月彦轻叹了口气,随即露出凝重的表情,喘着粗气说道:「请你先回去吧!等一下我有事要和你谈。」
「乌鸦,你不要阻挠。」巨猿挑起单侧眉毛,挑衅地说。
「猿猴,闭嘴!」
「即使你想要隐瞒,她也迟早会知道,知情不报才大有问题吧!」
「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椿露出锐利的眼神追问。
「没……」奈月彦紧咬着牙根,内心十分挣扎。
志帆看得出奈月彦的表情相当僵硬,似乎欲言又止,不像他平时的作风。
「有话快说,不要敷衍。」椿口气十分急切。
奈月彦瞥了志帆一眼。
果然是和自己有关的事吗?志帆正想要开口询问时……
「你外婆死了。」
「住嘴!」奈月彦忍无可忍地厉声道。
一时之间,志帆无法立刻理解巨猿那句话的意思。
「外婆?她不是去了村庄吗?」志帆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骗人……」
她求助的眼神怔怔地望向奈月彦,只见他垂首敛眼,沉默未语。
「这一定是……骗人的,你们是不是想用这种方法把我带回去?」
志帆不停地说着「骗人」,认为无论怎么想,外婆都不可能突然死去。不久之前,自己还和外婆大吵一架。
「我才不会相信这种事。」志帆固执地断言。
「请你先静下心来听我说。」奈月彦一脸凝重地说:「你外婆去你舅舅家,两人发生争执,结果她昏倒了。她的确被送去医院,但未必已经过世了。」
「你不要说这种安慰话。」巨猿冷笑道:「我亲眼看到她倒下,那绝对是没救了。」
「你不要胡说八道!」奈月彦对着巨猿喝斥完,转头看向志帆说道:「听好了,在救护车赶到之前,大天狗已经尽全力急救,目前仍然有救回一命的可能性。」
暖风吹动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
可能快下骤雨了。志帆想逃避现实的脑袋发出细语。
「所以……外婆真的昏倒了吗?她没有任何慢性病,怎么会这样?」志帆茫然地低喃。
「很可能是心肌梗塞。」奈月彦有些难以启齿地回答。
「心肌梗塞?」志帆全身颤抖,脑袋无法正常思考。「外婆,现在的情况呢?」
「她被送去镇上的医院。」
「离这里有多远?」
「……加快速度的话,三十分钟可以赶到。」奈月彦仅迟疑了一下,便迅速回答。
「椿。」志帆转过头看向椿,请求道:「请准许我外出。」
衪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地低头盯着脚下。
「对我很重要的人现在生命垂危,你快点答应我外出。」志帆急切地恳求。
然而,椿仍然瞪着半空不发一语。
志帆见椿默不作声,感到焦急不已,决定放弃继续对话。
「我瞭解了,现在已没时间,我之后一定会回来,到时再慢慢聊吧!」话一落,志帆便赶紧起身离开水中,并仰头对着奈月彦说:「请你带我去医院。」
「……我不准。」
背后静静响起的声音,让志帆不禁寒毛直竖,她全身再度发冷,和前一刻的原因不同。
「椿……?」
当志帆忐忑地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这一阵子鲜少见到的景象——不久之前,每天都带着狰狞表情的椿。只见他的脸上浮现的,是再明显不过的憎恶。
众人背后传来真赭惊恐的抽气声。树木被不平静的风吹得沙沙作响。莫莫也跑到志帆身旁,对着它前一刻还摇尾示好的椿发出了低吼。
「椿……」
「我不准,绝对不允许!对方是不是你重要的人,都和我无关!」
「求求你,我一定会回来的!」志帆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少骗人了!」椿瞪大双眼,激动地高声叫喊起来。「你是不是打算用这种借口离开,然后永远不回来这里?我再也不会上当了。人类总是这样!你们这些肮脏的卑鄙小人!」
「我……」焦急的志帆,未经深思熟虑地大叫道:「我曾经欺骗过你吗?你不要继续任性下去了,赶快让开!」
「我不准!」
「好了,我知道你是乖孩子。」
「不行!」
志帆紧咬着唇瓣,说不出任何话,她真切感受到,至今为止努力建立的信赖应声崩溃。
「……椿,我叫你让开。」
「你在对谁发号施令?我可是山神!」椿的语气逐渐变得阴森可怕、充满嘲弄,衪心浮气躁地恶言道:「我不需要不听话的家伙,若你再反抗,我会把你吞了!」
他的幽黑的瞳眸黯淡无光,原本彷若牛奶白净整齐的牙齿,如今变得像獠牙般尖锐。前一刻渲染着桃色红晕的光滑脸蛋,开始浮现丑陋的皱纹。宛如白雪般光芒熠熠的头发缩了起来,渐渐变成了脏灰色。
山神驼着背,露出桀骜的眼神,抬头瞥向巨猿,硬声下达命令。
「猿猴,把这个女人关起来,不能让她离开这座山一步。」
「遵命。」巨猿用夸张的动作鞠躬领命。
「椿!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志帆看着椿和巨猿,痛苦万分地喊叫。
「山神大人!请息怒!」奈月彦急切地试图安抚。
「吵死了、吵死了!我不想看到你们!」山神捂住耳朵,不耐烦地摇头大吼,接着衪对着闭口无言的奈月彦,怒斥道:「还在磨蹭什么?这是我的命令,还不赶快退下!」
语毕,山神冷漠地别过头,再也不看志帆一眼。
那天晚上,志帆被关在岩石屋内,得知了外婆的死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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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声隆隆。
不时被闪电照亮的室内,与志帆来这里之前一样凌乱。崭新的帷幕在山神盛怒之下都被扯破,插花的花器倒在地上,虎皮百合也被踩烂。
山神蹲在歪斜的卧榻深处,脸深深埋进了床单。
如果是以前,奈月彦绝对不会主动出声,如今他已了解到,现下逃避的话,永远无法改变任何状况。
「山神大人。」奈月彦试着轻声呼唤。
像小山般缩成一团的影子,颤动了一下。
「……乌鸦吗?」
「对,是我。」
「……志帆在干什么?」
山神的语气慵懒,被闪电照亮的眼眸深处,有着漆黑的空洞。
「她因为您的命令,被关在岩石屋内……在得知外婆的噩耗后,她不停垂泪哭泣。」
山神发出仿佛野兽般的呻吟,半晌后,他的嗓音比前一刻更加虚弱无力,连原本仅存的霸气也消失无踪。
「……志帆外婆的死讯,不是谎言吗?」
「很遗憾,这个消息是真的。」
得知这个噩耗时,奈月彦也完全无法置信。在接获久乃因没有其他亲人,将由志帆的舅舅担任丧主举办葬礼后,他便悄悄前去村庄察看。当他隔着窗户瞧见久乃的遗体,已从医院送回志帆的舅舅家,就没有任何怀疑的余地了。
山神从床单里抬起的脸不再像妖怪,空气中弥漫的怒气也逐渐消失。
「你能够以八咫乌族长之名发誓,那不是谎言吗?」
「我以八咫乌族长之名发誓,绝对不是谎言。」
一阵短暂的沉默。
「志帆在哭吗?」
「是。」
「我不仅把她关起来,还说要吞了她。」
「是。」
「……她讨厌我了吗?」
「殿下应该比我更清楚,志帆大人不可能说这种话。」
山神倒抽了一口气。
「是啊!我的确比你更明瞭这件事。」衪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嘟嘟哝哝了片刻,长叹一口气后,低喃道:「……不能这样下去。」
语毕,山神静静地站了起来,他的身影已不再是奈月彦以前熟悉的样子。
奈月彦发现山神的视线高度,几乎和自己无异,惊奇地眨了眨眼睛。
「山神大人,您何时已经长这么大了?」
「虽然我还想继续向志帆撒娇……」山神一边说话,一边走向奈月彦。「但一直像孩子似的,未免太不成体统了。」
奈月彦在内心暗自惊叹,眼前的山神看起来年约十七、八岁,眉宇之间透露出坚定的意志,是一位翩翩美男子。他的个子比奈月彦稍矮,从宽阔的肩膀和挺直的身体来看,可以明显感受到矫健的成长。
「这是您原来的样子吗?」
「不知道,总觉得成长还不够充分,老实说我也不太清楚。」
奈月彦想起志帆来到神域之前的情况,难以相信自己现在竟然能与山神冷静平和地谈话,因此他认为有些话必须趁现在说。
「山神大人,以前您在这里时,人们曾用『山神』以外的名字称呼您吧!只要回想起当时的名字,或许就能恢复为完整的神。」
「我上次也已经说了,我对自己以前的样子没有兴趣。只要现在志帆陪在我身旁,这样就足够了。」
山神说话时露出毅然的眼神,渐渐远离的雷鸣,在云的后方发出不悦的轰隆声。
「您真的这么想吗?」
一旦依赖志帆,他就无法成为完整的神,但山神相当固执。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成为现在的样子?
志帆曾说,会变成这样一定是发生过什么事,而且还认为并不仅仅是山神一个人的缘故,和八咫乌也有关系。
「我们曾经对您做了什么?」奈月彦在山神无动于衷的眼神注视下,一脸正色地说:「这听起来或许像是辩解,不过我真的不记得了,只隐约忆起八咫乌的族长逃离了您。无论怎么绞尽脑汁,就是想不起来为何会惹您如此生气。」
山神听完,露出苦涩的笑容。
「即使你记得,应该也无法瞭解其中的理由,因为你们并非造成我现在这副模样的直接原因。」
奈月彦顿时怔住,一时哑然无言。
「当时,我要求那律彦守护山内,所以你并非随时都在我身边。」
听到山神这句话的瞬间,奈月彦的脑海中倏然响起一个清晰的声音。
——您这样也算是这座山的主人吗?
——那律彦,给我闭嘴!你怎么可能瞭解我的痛苦!
奈月彦忍不住双腿发软,原来山神曾在这里苦恼地弯着身体,在电闪雷鸣中声嘶力竭地怒吼。随着巨响翻腾的闪电,带来仿佛折损生命的痛楚。
——到底发生什么事?
手下的八咫乌试图保护自己,发出了惊叫声。
几乎被急促的呼吸和凌乱的脚步声淹没的那个声音,正是来自于以前的自己。
——他已经不行了,失去山神的本分。照这样下去,非但无法带来恩泽,还可能践踏整个山内。
——那该怎么办?
有个急切的声音问道。
——我无能为力,只能舍弃了。
尽管勉强回到禁门,却仅剩自己和另一个人幸存,无论如何都得让对方逃命。
——我来关上这道门,这里就交给我,你赶快逃!
——我无法这么做,请和我一起回去。
手下悲痛地恳求。
——八咫乌一族就拜托你了。
令人头晕目眩的记忆。
奈月彦回过神,发现山神平静地凝视着自己。
「你似乎想起了什么?」
「是啊……山神大人!我们……」
他发出痛苦的叹息,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遗忘那些事。
以前的确曾逃离失控的山神,努力保护八咫乌同族。此刻,他终于真实体会到,过去的自己确实侍奉过眼前这位神明。
「我们是为了侍奉您来到此地,竟然将这件事给遗忘,甚至离开山神大人!」
奈月彦忍不住叩拜,山神却苦笑着制止他。
「别再说了,当时八咫乌族长对我的暴行提出劝告,我却对他做了残忍的事。事到如今,我终于明白你们离我而去,实在也是情理之中。」
这时,奈月彦的眼角扫到一道纤细的人影。
之前照顾志帆生活起居的真赭,看到突然长大的山神似乎惊诧万分,在房间门口探头张望,露出讶异的表情。
「真赭,有什么事吗?」奈月彦用流利的御内词探问。
真赭的身体颤抖了一下,随即用优雅的动作鞠躬行礼。
「志帆大人已经在岩石屋休息了。」
「是吗?那我该走了。」
山神看见八咫乌的女人进来后,嘟哝着走了出去。
「还好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真赭,同族都称她为真赭薄的女人,目送山神离去后,一脸担忧地跑了过来。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过去曾经发生什么事,以及我们为何会住在山内……」
奈月彦在真赭薄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也许是因为一下子想起太多事,他头痛欲裂,只是现下已无暇顾及这些。
「山内以前是山神大人的庄园。」
「庄园……?」真赭薄不知所措地眨了眨水眸。
「山神大人来这座山之前是伟大的神,拥有比现在更气派的神殿。每逢祭祀,都会得到不计其数的供品,因为在各地都有为他准备供品的领地,因此也有许多神职人员管理那些地方。」奈月彦摸着抽痛的额头,继续说道:「由于某种因素,那位神明只身来到这座山,当然也就失去了供品的供给。」
而且也无法像以前那样盛大地祭祀。
照理说,山神也能选择接受符合本地实际情况的简单祭祀,以及朴素的供物,山神却没有这么做。为了补充供品的不足,他在山中创造了一个异世界,作为自己新的庄园。
「那就是山内。」
接着,就需要在这个异世界耕田、狩猎和织布,张罗供品的神职人员。
「于是,山神让以神的使者身份来到这座山的八咫乌,能够化身成人形。」
以代替外界的神职人员。
真赭薄静静地聆听奈月彦的陈述,倏地娇颜铁青地低声吟唱。
「山神降临此地之际,山峰涌出清泉,树上即刻百花齐放,稻穗结实饱满地垂了下来……?」
那是八咫乌之间所流传山内和八咫乌族长——金乌一族起源的传说。
山神巡视丰饶的山内后,令金乌整顿此地。
金乌将此地一分为四,分别赐予四子。
长子获得百花盛开的东之地。
次子获得果实累累的南之地。
三子获得稻穗饱满的西之地。
四子获得泉涌丰沛的北之地。
目前在山内称为「四领」的东南西北各地名产中,最顶级的都送往中央。
在禁门关闭之后,享用这些高级品的,就是八咫乌族长和其身边的人,也许这些本来是要进贡给山神的供品。
「听你这么一说,就可以明瞭四家如此分工的原因……」
有许多乐人的东领负责神乐;南领盛产棉花,养蚕业发达;西领有很多织工等职人,负责币帛;北领则是首屈一指的酒乡,便成为准备神酒的地方。
山内原本是山神的庄园,八咫乌为了能够为山神准备供物——进贡神馔、神酒,献上币帛,奉献神乐——因此能够以人形现身。
果真如此,就可以解释为何逃离庄园的乌鸦,无法再变成人形。因为一旦擅自离开山内,就被视为主动放弃神职人员的使命,这种能力也会遭到没收。
虽然多年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奈月彦的心情并未感到轻松。
一百年前,当时的八咫乌族长为了保护自己的眷属,选择放弃使命,强行关闭连结山内和神域的禁门。
奈月彦想到过去犯下的错误,不禁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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椿离开奈月彦后,悄悄走进洞穴内,瞧见志帆待在猿猴聚集的岩石屋深处。
尽管是自己下令把志帆关起来,他还是第一次知道神域内有这种地方。为了避免被关在里面的人逃走,出入口都安装严实的格扇。
水从上方滴落,空气中带着潮湿泥土的味道。山神想起志帆来到神域之前,自己的歇息处也是这种湿冷的感觉。
「志帆……」
志帆背对着他,肩膀靠在潮湿的岩石上,一动也不动。莫莫坐在她身旁,不让猴子靠近。当莫莫和椿对上眼时,它并没有充满敌意地吠叫,也没有友善地摇尾巴。
椿立刻意识到,莫莫是在观察自己的动向。
「我不会伤害她。」椿在说话的同时,打开格扇走了进去。
莫莫眨了眨黑色大眼,缓缓起身,离开志帆身边。
椿探头窥视志帆的脸,发现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内心突然涌现无以名状的罪恶感。接着衪抱起志帆,静静走出了洞穴。
暴风雨已经完全平息,雨水不停地从树叶前端滴落。十几分钟前肆虐的狂风平静了下来,云在上空快速移动,月亮也从云间露了脸。
椿在清泉旁的岩石上坐了下来,把志帆抱到自己的腿上。莫莫踩着安静的脚步声跟过来,在山神对面坐下。
椿察觉到它好像在监视自己,终于恍然大悟。
「我知道了,原来你在保护志帆。」
即使椿对它说话,它也只是歪头抖动一下耳朵,动作看起来既幼稚又可爱。
「身体是长大了些,但内心仍是小狗呢!」椿叹着气轻笑道。
「……你也一样。」
椿的背脊一僵,呼吸一窒,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回答。
「你在不知不觉中长这么大了。」志帆叹息着,在椿的臂弯中清醒过来。「椿,早安,虽然现在已经是晚上了。」
「……母亲大人,早安。」
志帆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似地向他打招呼,椿也极力保持平静回答。
她坐了起来,抚摸一直注视自己的莫莫,它高兴地打着呵欠。
「刚才用奇怪的姿势睡觉,现在浑身酸痛。啊啊——」
志帆挺直身体,起身活动筋骨,以掩饰自己泫然欲泣的哭腔。
椿凝视着志帆的背影,认真地下定决心。
「母亲大人……志帆。」
「嗯?」
「对不起。」
志帆突然停止了动作,却没有回答,目光似乎飘向远方。
莫莫抬头看向志帆,尾巴再度停止摇动。
此刻,除了滴滴答答的水声,完全听不到任何声响。
「算了,没关系。」
志帆轻声说完,便缓缓回头,她温柔的眼神,无法掩饰泪水在眼眶中不停打转。
「我不但没有回报你,还很自私任性地提出要求,甚至连好好道歉都做不到……这并不是你的过错,一切都要怪我自己。」
志帆说话时的眼神很恍惚。
「回到这里,本来就随时有可能发生外婆这样的事。我是在做好心理准备的前提下,决定留下来的……所以一切只能怪我自己。」
志帆低声喃喃自语,她的身体似乎比以前缩小了许多。
「志帆……」
「我不是一个好孙女……外婆努力养育我长大,我却对她说了那么过分的话,而且再也无法挽回。我真的很笨,外婆听到我这个孙女说那种话,不知道有多伤心。」
以后再也没有机会道歉了。
「……外婆是不是因为听了那些话,才伤心欲绝地离开人世呢?」
志帆无力地啜泣着,山神走过去,将她的头抱在胸前。
「这不是你的过错,绝对不是!」
志帆把脸埋在椿的肩上,无声地流着眼泪。
「因为有你,我才能继续成为神,请不要责怪自己回来这里的决定。如果要恨,就恨我吧!你这么爱我,我竟然无法完全相信你。」
椿摸着志帆柔软的头发,道出这一百年来,一直深藏在内心的真心话。
「我知道主动回来这里的你不可能背叛我,但是……之前曾经发生过完全相同的事,也确实有人从此一去不回。」
由于发生过那样的事,我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发自内心相信你。
「我并不会说希望你原谅我,而你也的确对外婆有所亏欠。」椿语带忏悔地说。
「……那个一去不回的人,就是『纱代』吗?」
志帆一直记得,之前椿睡迷糊时叫唤的名字。
椿忍不住绷紧身躯,默默不语。
「椿。」
志帆仰起头,眼神已恢复坚强的光芒。
「请你告诉我,过去你和纱代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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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起来和我年纪差不多吔!」
我觉得当他的妈妈很奇怪。
山神听到一个充满稚气的嗓音,他从床单上缓缓抬起头,眼前是一名不到十岁的少女。
「……她?」
山神因英子的事镇日失魂落魄,憔悴不已。此刻,他对眼前极大的落差,感到错愕。
少女兴致勃勃打量着他,那天真无邪的模样,看起来比山神更年幼。
「或许她年纪有点小……之前发生那样的事,这么做也是无可奈何。」
那律彦似乎也对新来的玉依姬不满意,但仍然觉得聊胜于无。
山神当时尚未长大,在充分具备神的力量、能够靠一己之力下山之前,山神需要由人类的女人养育。
眼前这名少女有办法胜任吗?山神带着疑问狐疑地觑向少女,刚好和她四目相对。少女羞涩地绽开微笑,忸忸怩怩握着女巫白衣的下摆。
「嗯,我叫纱代,请多指教。」她露出腼腆的微笑。
纱代和之前的玉依姬不同,并没有真的生下山神,因此由纱代担任母亲的角色,确实有些奇怪。而且可爱的纱代很文静,和她相处起来很开心,在共同生活后,反而是山神经常花心细照顾她。
那律彦发现,山神和纱代一起生活一段时间后,重拾开心的笑容,终于松了口气。
「那我先回山内了,有任何状况,随时都可以召唤我。」
那律彦对山神说完,便返回八咫乌同族生活的居处。
那一阵子,那律彦因遇到某些问题,经常需要长时间生活在山内。只有负责照顾山神和纱代生活起居的八咫乌,以及负责打杂和周围警卫工作的猿猴,仍然留在神域。
在山神所继承的漫长记忆中,也是第一次遇到彷若青梅竹马般一起长大的玉依姬,山神感到十分满足,也无比幸福。
山神很爱纱代,纱代也全心全意爱着山神。在纱代从少女长大成为一个女人后,年轻的山神发现自己内心对她的感情,明显与历任玉依姬不同。
此时,事态发生了变化。
「……我妈妈生病了?」
随时监视村庄的猿猴,带来纱代家人的消息。
「病情这么严重吗?」一得知这个噩耗,纱代霎时脸色刷白。
「恐怕来日不多。若要道别,务必抓紧时间。」巨猿的语气与平时无异。
「山神大人,」纱代走投无路,只能向山神磕头恳求,「请让我去见妈妈最后一面。」
玉依姬不是普通的巫女,照理说,无法返乡省亲。
纱代十分清楚这件事,却还是一次又一次请求同意,始终坚持不懈,她很少态度如此执着。于是,山神便打算成全她。
「怎么办?」
面对猴子的提问,山神只有一个回答。
「让她回去。」
「山神大人!」纱代欣喜若狂,开心地跳起来抱着山神。「谢谢,太感谢您了。」
我一定会回来。纱代如此承诺,便带着有营养的食物,以及用金子和翡翠做的发簪回到村庄。她说,向来日不多的母亲道别后,若有需要会把发簪留下,让家人变卖后可买药。
然而,纱代离去的背影,成为山神最后一次见到她的记忆。
纱代原本说好只回去一天,然则到了约定日子的黄昏时分,仍然不见她的身影。
纱代没有回来。
「纱代在哪里?她还在村庄与母亲相伴吗?」
山神起初以为,纱代因为想家而舍不得离开,所以决定不怪罪她,选择继续等待。没想到,纱代隔天依然不见踪影,他终于感到不耐烦了。
「山神大人。」巨猿静静地回答:「纱代并不在村庄里。」
山神起初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你说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山神焦急不已,气强硬地追问:「她的母亲呢?纱代的母亲在哪里?」
「在村庄。」
「只有纱代不见了吗?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黑影渐渐在他的内心扩散,但还是认为纱代绝对不可能做出这种事。他边想边走出洞穴,从鸟居向村庄张望,却完全感受不到纱代的气息。
「纱代在哪里?为什么……她去了哪里?」
「不知道,只是很确定她并不在村庄内。」
上当了!山神历历在目地回想起几年前,英子在这里和男人牵手逃走的身影。他感到头晕目眩,简直就像做了一场恶梦。虽然无法相信,但现实残酷地呈现在眼前。
「纱代逃走了,她逃离了我!她是不是一直在找机会逃走?」
巨猿没有回答。
发现异状后赶来的八咫乌,看到主子不同寻常的样子,都吓得步步后退。
我这么相信她,她竟然欺骗我、背叛我……纱代的笑脸底下,到底隐藏什么样的表情?
「她明明说一定会回来的……为什么还是离开了我!」山神悲恸得放声大哭。
此时风云变色,大地鸣动,猿猴和乌鸦都尖叫着逃走。
很久没有露脸的那律彦,察觉异常后急忙飞奔而来。
「山神大人!到底发生什么事?」
「她又背叛了我……所有人都是骗子……」
那律彦厘清状况后,露出错愕不解的表情。
「难道您因为这件事就变成这样吗?」
他说话的语气,彷复在斥责山神。
「既然纱代逃走,她就不再是玉依姬。堂堂山神,竟然为了一个女人如此方寸大乱。」
请您振作起来!
「您怎能为这种区区小事就六神无主?」那律彦高声喊道。
「你说,这是区区小事?」
山神愠怒地转头看向那律彦,他随即察觉自己的失言,不禁身躯一震。
「山神大人……」
「你根本不在我身边,别说得好像一副你很瞭解状况的样子。所以你又要带其他女人来这里吗?然后那些女人又要说谎逃走吗?」
我受够了这一切!正当山神嘶吼的瞬间,一道仿佛挥鞭般锐利的嗓音传来。
「请适可而止,您这样也算是这座山的主人吗?」
「那律彦,给我闭嘴!你怎么可能瞭解我的痛苦!」
那律彦深幽的黑眸,直勾勾地瞪视着山神。
不,山神觉得他并不是瞪眼而已,而是在轻视自己。回想起来,这家伙向来如此,整天只会提醒自己身为神的义务和责任,却从未考虑过自己的心情。
这家伙,从来都不是同伴。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山神怒不可遏,急躁地驱使神力,下一刹那,便失去了自我。
回过神后,衪茫然若失地发现,周围已空无一人。
这时,只有道影子缓缓朝他走来。
「真可怜,那些女人和乌鸦都太过分了。」
是巨猿。
「您完全没有任何过错。」
巨猿轻声细语地安慰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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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之后,八咫乌就不见踪影。即使又来了好几个女人,却没有一个是发自内心想侍奉我,直到你出现为止。」
椿结束了回忆。
「你一定很痛苦吧!」
原来这就是衪「遭到背叛」的真相。
「我是个怪物,所以她们都逃走了……」
「你为什么说这种话?」
「否则无法解释她们的行为。我很高兴你来到这里,只是这座山的玉依姬已经死了,我想以后也不会再出现。」
「你这样下定论,是否言之过早?」
志帆听了椿说的话立刻想到那个女人——最初协助她逃走的玉依姬。她的确很想回到这座山,即便肉身已死去,仍然发自内心挂念着山神,却这样遭到舍弃,未免太可悲了。
「椿,你听我说,可能是有什么原因,才导致纱代无法回来这里。」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椿歪着头,疑惑地反问。
志帆绞尽脑汁思考该如何向他说明。
「因为,并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纱代背叛了你。你的遭遇确实很可怜,但不能因此就自暴自弃,无论对你、乌鸦和纱代都是如此。更何况,其中真有什么误会的话,最可怜的不是纱代吗?」
「你不必安慰我了。」椿摇了摇头,苦笑着说:「你能来到这里,我真的很开心。对我来说,这样就足够了。」
志帆一时语塞,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她仰头望向天空,发现天际渐渐泛白。
沉默片刻后,蓦然传来山神淡然的嗓音,让人无法猜透他内心感情。
「听说,你外婆的葬礼会在村庄内举行。」
「是……吗?」
「我是听乌鸦说的,你舅舅领回了遗体。」
志帆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她是外婆唯一的家人,既然自己被关在这里,舅舅就不得不把外婆的遗体领回。只不过,村民都很讨厌外婆,想到外婆最后必须埋葬在山内村,志帆便觉得痛苦不堪。
「你想去吗?去见她最后一面。」
「我想去……虽然我知道为时已晚,但是……」志帆深吸了口气,嗫嚅道。
「……那你去吧!」
椿说完站了起来,平静的脸庞带着一丝不安的神情,准备送志帆离开。
「只要你会回来,我就相信你,并且愿意在这里等你。」
你去吧!然后尽快回到我身边。
「椿,谢谢你,我一定会遵守约定。」
志帆用双手紧紧抱住椿,然后转身走出神域。
A005-001
奈月彦从山内回到神域,发现志帆和真赭皆不见踪影,只有山神孤伶伶地坐在那里。
「所以志帆大人独自去了村庄?」
「不,莫莫和真赭也陪她同行。只是真赭变成了乌鸦,志帆可能察觉不到……这样一来,只要发生什么状况,我马上就会知道。」
山神托着腮坐在泉边,看起来郁郁寡欢。
奈月彦心想,既然他这么担心,可以陪同志帆一起去,旋即想到这不是重点。
山神希望志帆在没有人监视、也没有遭到任何人强迫下,凭自己的意志回到这里。所以衪才压抑内心的不安,一心一意在这里等待志帆。
这么一想,就觉得山神真是既滑稽,又可怜。
「要不要去神域的边界看一下村庄的情况?这应该没什么问题。」
听到奈月彦的建议,山神沉吟了片刻后,略带迟疑地站起身。
「……我只是远远看一眼。」
「我知道。」
奈月彦和山神一起走出洞穴,赫然发现鸟居外有一道人影,顿时紧张了起来。
年近二十岁的银发年轻人,带着一头宛如岩石般巨大的狗站在那里。
「你是谁?」
山神在离鸟居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脚步,充满警戒地盯着年轻人。
「我是充分瞭解你有多愚蠢的存在。」年轻人高声回答后,随即眯起了双眼,质问道:「为何轻易就让志帆回村庄?我真是对你失望透顶。」
「……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一百年前,纱代为何无法回来吗?」
山神闻言,倏地浑身一僵。
「你……」
「你责怪乌鸦只会躲在自己的世界,其实你也半斤八两。」
你寸步不离神域,又能够看到什么?
「难道你没有想过,曾经发生在纱代身上的事,是否会在志帆身上重演吗?」
「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
「纱代并没有逃走。」
年轻人仿佛忍受着剧烈痛楚般地拢起眉心,冷冽的语调从唇边传来。
「她的尸体,至今仍沉在湖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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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会绕远路,是不是从谷村先生家前往村庄比较好……」
这是志帆三个月以来第一次外出,她压抑激动的心情,沿着龙沼岸边走向村庄。
下山之后,她以为自己抄了捷径,没想到中途便无法再沿着岸边继续前进。无奈之下,只好穿越树林绕去村庄;如此一来,不必经过村庄入口,就能直接抵达舅舅家门口。只不过,她感到有点不安,不确定自己是否走错路。
走了一小段路后,志帆隔着树林瞧见葬礼时使用的黑白相间布幕,还有一位穿着黑色洋装的少女在屋后摘紫茉莉。
是彩香,她应该是打算为外婆做花束。虽然之前没有往来,但她和自己一样,都是外婆的孙女。如果以不同的方式见面,自己或许能和彩香成为好朋友。
「彩香。」有些郁闷的志帆,开口唤道
彩香闻声转头一看,惊恐地瞠大圆眸,手上的花全洒落在地上,旋即高声尖叫起来。
「活供!活供回来了!」
志帆不明白她为何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顿时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
彩香像脱兔般迅速逃走,修吾听到不寻常的声音,立刻跑了过来。
「混蛋!」
志帆还来不及对他说出「等一下」,修吾便发出低吼声,用尽全力挥拳打向志帆的脸,她毫无防备地飞了出去。
这时,莫莫勇敢地扑向修吾,试图保护志帆。尽管它已长大了不少,却仍然是幼犬,于是被怒火中烧的修吾一脚踹开,发出凄厉的惨叫声滚到一旁。
莫莫!志帆伸出颤抖的手。
修吾似乎以为志帆要扑向他反击,便执拗地不停殴打志帆。
「混蛋、混蛋!你为什么要回来!下一个就轮到彩香了!」
彩香可能跑去呼喊参加守灵夜的大人,现在他们纷纷赶过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
「爸爸,她逃回来了!」修吾大吼着,一次又一次踢向志帆的后背。
志帆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却没有人为她担心。
「惨了、惨了!这是最糟的情况……」
朦胧之中,只听到身穿丧服的大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
「她应该要好好侍奉神明。」
「这样就不能算是奉献活供了。」
「真是糟透了!我爷爷那年代,也曾经有活供逃回来,造成很可怕的后果。」
「可怕的后果?」
「发生山崩,死了好几十个人。」
周围顿时陷入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
「……这样不行。」
「得想想办法……」
「但是该怎么办?」
「必须让山神知道,这不是村民的本意。」
「明确向山神表示,并不是我们藏匿她。」
其中一个男人好像受到天启般举起了手。
「只要把活供交还给山神就好。」
「但是,即使把她放在神社里,也没有人来接她,现在并没有举行祭典。」
「那就把她送去荒山?」
「擅自闯入禁地,真的会遭殃,已经好几个人闯入后失踪了。」
「不,等一下,现在稻子还没有收成。目前这个时候,山神应该离开荒山去了龙沼。」
「对,没错,我听说上次也是这么处理。」
「那事情就简单了!」
所有男人都互看一点,点了点头。
「只要把她送回龙沼就解决了。」
村民已完全失去理智。
「等一下、等一下……」志帆根本来不及制止,村民便不断地怒吼,每个人的眼神充满狂乱。他们并不是感到愤怒,而是害怕遭到山神可怕的报复。
「我并不是逃出来的,椿也知道!我和他约定好了,一定会回到山上。」
志帆拼命哭喊尖叫,没有任何人愿意听她说话。
「请你们听我说话!」
志帆被舅舅扯着头发过了桥,来到湖中小岛,然后被粗暴地塞进从神社取来的箱子里。
「不要——!」
当志帆被关进箱子丢下湖里时,她终于明白纱代为什么没有回去神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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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纱代遭到杀害!那些胆小怕事、自私自利的村民,因为误会而将她杀了。」
「骗人!」
山神不愿意相信,他惊愕地无法呼吸,脑袋和胸膛好像融化般疼痛不已。
这一切都是恶劣的谎言吧?
然而,眼前的男人毫不留情地打破衪的希望。
「怎么可能骗你?村民完全不听纱代的解释,将她被关进箱子,直接丢到湖里……就像志帆此刻一样!」
正当山神脑筋一片空白时,一只乌鸦从村庄的方向仓皇地飞了过来。当乌鸦一进入神域的鸟居,立刻变成了人形。
「真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之前照料志帆生活的八咫乌真赭,听到奈月彦的急切的询问声,连忙抬起苍白的脸。
「志帆大人,志帆大人被村民……」
顺着她手所指的方向看去,龙沼周围聚集许多如蚂蚁般的黑色人影。
「志帆!」山神嘶哑地厉吼。
这时,巨猿不知何时出现在山神的身后,只听见它笑着喃喃自语。
「真可怜啊!可惜已来不及了!」
话音才刚落,山神所站的位置便出现了一道光柱,巨大的轰隆声响起,瞬间令人感到头晕目眩。
奈月彦抬头一看,一条全身被闪电包围的龙扭动着身体,冲向天际。天空笼罩在一片漆黑当中,只见龙并没有飞向小岛去营救志帆,而是直奔村庄的方向。
为什么?奈月彦猛然惊觉,山神又像之前一样,因愤怒而失去了自我。
「山神大人,不行!」
奈月彦立刻变身为大乌鸦,飞向天空去追山神。
上空暴风肆虐,乌云翻腾,四面八方都是闪电,空气刺痛不已,耳朵听不到任何声音。闪电掠过翼尾的风切羽(注*),奈月彦吓出一身冷汗,随即发现落雷并非打向他,而是对准村庄内的房舍。
那并非普通的落雷,而是山神无法抑止的愤怒。
奈月彦在闪电的残像之间穿梭,奋力飞向小岛。他观察到水面上仍残留着涟漪,于是敏捷地在空中变成人形后,跃入水中。在一阵仿佛坠落在坚硬岩石上的冲击后,他努力睁开眼睛,在涌起的白色水泡之间,瞧见遥远的湖中渐渐下沉的箱子。
找到了!他迅速调整姿势,双手用力拨动,将快浮起来的身体,向下潜入水中。箱子内应该还有空气,从缝隙中冒出一些气泡,沉下的速度也很缓慢。
经过像是永恒般漫长的十几秒后,奈月彦终于追上了箱子。他用力扯开绑住箱盖的麻绳,动作灵巧地打开盖子,白色衣服映入眼帘。他摸索着环抱志帆的腹部,便向水面游去。
好不容易浮出水面,志帆却依旧瘫软无力,一动也不动。
「志帆、志帆,你快醒醒!」奈月彦焦急地不断呼唤。
无论如何,必须先将她带上岸。当他如此暗忖,抬起头打量四周时,惊愕地忍不住倒抽一口气,眼前的景象宛如置身地狱。
岸边所有的房子都窜出火柱,在湖面产生清晰的倒影。虽然已经是早晨,却完全不见阳光,整个村庄宛如笼罩在黑夜。随着隆隆雷声不停打下的雷和火焰,产生交错的白光和红光,让周围看起来更加不寒而栗。
不小心被火烧到的人四处逃窜,慌慌张张地跑向水边,而且不是只有一、两个人而已。有人从家里冲出来,有人在路上打滚,有人跳进湖里。一名少女在哭喊,不知道是否在叫喊她的母亲,但雷声隆隆,完全听不到少女的声音。
熊熊燃烧的村庄上方,龙身在云间扭动。由于龙实在太过巨大,无法看清全貌,只见腹部的银色鳞片发出耀眼光芒。
是山神!落雷持续不断,宛如龙身上窜出金色树根,和地面连在一起。
奈月彦好不容易把志帆拉上岸,四周弥漫着和失去手下那晚相同的气味,让他顿觉脑袋深处快麻木。
志帆突然咳嗽了起来,趴在地上吐出湖水。
「志帆大人,你没事吧?」奈月彦一边呼喊着,一边轻拍她的背。
志帆神情恍惚了片刻,旋即发现眼前炼狱般的景象,脸色瞬间大变。
「发生了什么事?」
「山神得知你被沉入湖底。」奈月彦解释道。
话一出口,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也很遥远,仿佛还留在水中。
志帆终于意会出奈月彦的话,瞥见云间露出长满鳞片的身躯,惊骇地瞠圆双眸。
「那,那该不会是椿……?」
正当他们仰头看着这一切时,又有一道轰雷击中眼前的神社。只见村民四处逃窜,而志帆的舅舅整个人吓呆,两眼发直地看着大火熊熊的村庄。
这时,在他的头顶上方,宛如泥土般的云中露出锐利的金色眼瞳,正瞪视着他。
「椿……不行!」志帆激动得想要冲出去。
「不行!」奈月彦厉声大吼。
他不加思索地想阻止志帆,却只抓住外袍,衣服被他撕扯了一部分。
下一瞬间,雷直直打向志帆的舅舅,那是一道巨大无比的闪电。
虽然奈月彦立刻闭上眼睛,视野仍被染成一片闪白。比起声音的冲击,让人几乎无法站立的地鸣和灼热向他袭来,整个人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过了好一会儿,当他回过神,发现什么声响都听不见。他忧惧地睁开眼,前一刻的景象竟神奇地消失了。
周围的寂静让耳朵嗡嗡作响,虽然房子仍然在燃烧,但闪电雷鸣都不见踪影,乌云和龙也不知去向。
一名头发凌乱的年轻人站在灰色的雨云下。
「志帆……?」
只见在恢复人形的山神面前,有两个人倒地不起。
被压在下方的人身材高大,另外一位像是挺身保护那个人的娇小身体,却惨不忍睹。瘦小的身躯被烧得焦黑,冒着淡淡的白烟,空气中弥漫着人肉烧焦的气味。
「志帆!」山神发出凄厉的嘶吼。
是儿子,也是深爱的神,无论如何叫唤,志帆已听不见了。
这时,天空终于下起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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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帆的情况如何?」
大天狗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医院,身上仍然穿着参加久乃葬礼的丧服。得知久乃死讯时的慌乱,简直像是很久以前的事。
奈月彦一脸沉重,默默地摇了摇头。
志帆被送进了病房,好几名医生和护理师匆忙地进进出出。
「还有救吗?」
「不知道。因为头部遭到电击,呼吸已经停止,而且严重烧伤导致休克症状……内脏器官也出现问题。」
目前只能在人类力所能及的范围进行外科治疗,但志帆受的伤并不是普通的烧伤。
「虽是山神劈的雷,他本身并没有治愈能力,只有志帆大人能够治好那种烧伤。」
现在她自己徘徊在生死边缘。
「所以志帆她……」大天狗说到这里,便沉默地噤了声。
傍晚的骤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
志帆身上的仪器,发出单调的电子声。
椿跪在病床旁,紧盯着志帆的脸。即使不想看,从绷带缝隙露出的烧伤皮肤,仍映入他的眼帘。衪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深受打击,紧握着志帆的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
「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道歉?」
椿的耳边响起气若游丝的沙哑嗓音,他猛然抬起头,和手臂一样层层包着绷带的脸上,看到一双清澈的眼眸。
「志帆!」
「我没事。」
一听就知道她在逞强。
不知志帆如何解读椿的默默无语,她微微转动身体。
「我当时并不是要救舅舅,只是不顾一切地想要阻止你……」
没想到演变成,志帆承受原本劈向舅舅的愤怒雷电。
「所以我没事的。」
志帆的声音很平静,但椿心如刀割。
「你哪里没事了!」
「你应该是最清楚的。」
志帆带着一丝笑意的声音中,可以感受到她明确的自信。
「因为,你一开始就并不打算置舅舅于死地。」
所以我不会有事。
「你不必担心,我很快就会好起来,知道吗?」
听着志帆温柔的话语,椿整张脸都扭曲起来。
「对不起……」
「你不必道歉。」能够活下来,绝对不是侥幸,志帆瞭解这一切。「我其实很高兴。」
志帆气息奄奄,很难听清楚她的声音,但椿不想错过她说的任何一个字。
「如果是在不久之前,你一定会想杀了舅舅,这次你却没有这么做。你改变了,也长大了,这件事让我感到很欣慰。」
椿忍不住泪如雨下。
「……起初,我真的想要,杀了他。」
他一眼就看出那个男人是这一切的元凶,知道是他把志帆逼入绝境,是自己的仇敌。
「我想,杀了他……」
「你最后并没有这么做啊!」
在他准备劈雷之前,志帆的笑容突然浮现在眼前。他还来不及思考,在意识到自己恢复理智的瞬间,雷击时的杀意也被削弱了。
椿当时完全不晓得,此举救了志帆一命。
「为什么呢?我渐渐不再觉得这种人该死。」
「太好了!」志帆说完,痛苦地喘着粗气,瘖哑道:「听到你这么说,我就不后悔自己选择回到神域。所以,我有一句话要对你说……」
志帆对椿露出美丽又平静的微笑。
「谢谢你。」
「志帆!」
志帆绽开极其温暖而柔和的笑容,再次缓缓陷入沉睡。她睡着的脸庞十分安详,椿意会到她能够得救。即使如此,他仍觉得仿佛看到志帆临终的样子,让自己险些无法承受。
「我才要向你道谢……」
椿泪如泉涌,志帆对现在的自己太温柔,甚至温柔得有些残酷。
「志帆,谢谢你。」
巫女能够让神降临人世,和神心灵相通。她们内心深爱着神,同时也得到神的爱,成为神灵附身的对象——玉依姬。
「多亏有你,是你拯救了我。」
打从心底深深感谢你,我的玉依姬。
「正因为如此,我要向你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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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屋顶到处都是水洼。
点点灯光的民宅和大楼,没入沉重的雨幕中,宛如混浊的水底世界。
椿来到屋顶,带着大狗的银发青年正站在围栏前,凝望山的方向。
一片房屋宛如凹凸不平的积木堆叠,而在层层叠叠的屋宇后方,被白色山岚覆盖的绿色群山顶端若隐若现,看不清荒山在哪里。
「从这里看,就觉得那座山实在太渺小。」
你不觉得把自己关在那座小山很愚蠢吗?
银发年轻男子转过身,靠在围栏上,昏暗中,只有那双仿佛隐藏火焰的眼眸炯炯有神。
「你把整个村庄都烧成那副德性,也就不需要等待有人求助了。」年轻男子语调欢快地说道:「你果真变成危害人类的邪神,接下来,应该明白自己的结局吧!」
椿在他炽烈的眼神注视下,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这样啊……」衪瘖哑的嗓音,几乎快听不见。「原来你是来救我的。」
椿露出苦涩的笑,陡然身后的门被用力打开,八咫乌冲了进来。
「山神大人!志帆的生命迹象已经稳定下来,暂时不需要……」
他的话还没说完,愕然发现站在那里的另一个人影,浑身一紧,椿连忙制止他。
「奈月彦,别冲动。」
八咫乌族长听到山神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惊诧地噤了声。
「他来这里,是为了让我了断这一切,并阻止我的恶行。」椿淡然地说道。
年轻男子轻笑出声,饶富兴味地歪着头,静观事态的发展。
这时,莫莫不知从哪里出现,依偎在椿的脚下。淋得浑身湿透的小狗微微颤抖,抬起头,用湿润的大眼看着椿。
「……我之前杀害的那些生命,并不是不听话的废物,而是原本侍奉我的神使,以及比任何人都重要的玉依姬。」
他缓缓弯下腰,用力抚摸莫莫的头。
「我竟然将这些事给遗忘了,还持续杀戮,我确实无法为沦为妖怪的自己辩解。」
终于承认自己变成妖怪。
「而与人类为敌的妖怪,必须打倒,无一例外。」
奈月彦不发一语,几乎面无表情的脸庞闪过一丝懊恼。
英雄听着椿与奈月彦的对话,叹了一口气。
「最后必须由我来执行这项任务,真是太遗憾了。」年轻男子耸了耸肩,平静地说。
「不,我必须让志帆自由,不能再让女人继续牺牲了。」椿沉痛地摇了摇头。
他想起因自己而死的每一个女人,悲恸地垂首。
「我也很对不起纱代……」
会变成这样,全都是我的错。他喃喃地完,霍然传来一道令人吓破胆的尖叫声。
「才不是这样!」
椿愕然地抬起头,发现水泥和雨云形成的一片灰色景象中,伫立着一个极其怀念的身影。眼前的女人巧妙融和了野花般的质朴,以及大百合般的尊贵优雅。
「你是!」
不可能看错。鼻子旁的雀斑,笑起来像花瓣的唇,以及天真无邪地仰慕自己的那双眼眸,都和记忆中如出一辙。
「纱代……」
山神难以置信地低声呼唤她的名字,女人惊奇得睁圆了水眸。
「你,你可以看到我!」
「对,我可以看到你。你为何会在这里?」
和山神阔别一百年的玉依姬,一双水盈的大眼中盛满泪水,虚软地哭倒在地。
「至今为止,诓骗那些巫女逃离神域的……就是我。」
「你……到底在说什么?」
山神下意识拒绝理解她想要表达的意思。
「因为我想回去!」纱代趴在水中,高声尖叫道:「无论我再怎么嘶声喊叫,你都听不到。我喉咙都喊哑了!」
我无能为力,因为身体沉入了湖底,只剩下对所爱之神的执念回到了山上。
「我一直都在你的身旁,然则直到前一刻为止,你完全没有感受到。每次察觉到我的存在,都是与我有相同处境的那些女人。」
「你为何不透过她们告诉我?」山神在瞭解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同时也提出了疑问。「一旦我从她们口中听说,我便会相信你说的话,我一直希望自己能信任你。」
「我很嫉妒……」纱代哭着忏悔道:「一旦澄清误会,你一定会爱上新的玉依姬。我明明比任何人……比任何人都更爱你。我才是你最爱的玉依姬,但是……」
纱代一边啜泣一边吸着气,她周围黏腻的空气越来越污浊,也越发停滞。
「但是,那些根本不了解你、不甘不愿来到神域的女人,竟然也成为玉依姬……我无法原谅。」
她们本来就想要逃走,因此要唆使她们这么做,简直轻而易举。
「你不觉得太没道理了吗?应该由我成为你的玉依姬才对!」
纱代激动地放声怒吼,眼中流下的不再是泪水,而是如黑色污泥般的液体。她的双眼炯炯发亮,鲜血顿时从她紧闭的唇瓣滴落下来。
她已非单纯的死者灵魂,强烈的怨念,早已让她变成了怨灵。
曾经是纱代的怨灵,看到椿沉默不语,似乎察觉到什么,仿佛痉挛般不停颤抖。
「对、对,我知道,我不再是你的玉依姬。自从志帆来这里之后,我就知道了。」
一开始,和之前那些女人一样,顺利将她赶出神域,岂料她竟凭自己的意志又回来。
「事已至此,我无能为力。志帆回到神域之后,再也无法听到我的声音。」
太不甘心了,也对志帆恨之入骨!但是……也明白自己敌不过她。
「山神大人!」浑身漆黑的怨灵,声音平静得有些不寻常,她轻轻诡笑着说:「是我捏爆了志帆外婆的心脏。」
山神默默无语。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我已经不再是你的玉依姬了,志帆才是。」
既然这样,至少希望山神能够明瞭,自己为何无法回到他的身旁。唯一的方法,就是杀了志帆的外婆,制造出和之前相同的状况。
「全部……全部都是我干的。」
曾经是纱代的怨灵挤出这句话后,四周瞬间只听得到落雨声。
山神抬头仰望天空,不停坠落的雨滴,宛如以天顶为中心盛开的合欢花。世界朦胧扭曲,一切都像泡沫般虚幻。
真希望自己之前的愚蠢、对那些女人的恨意,以及纱代坦承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恶梦。
然而,这不是梦,而是现实,自己无法继续逃避。
「你不是纱代。」山神的嗓音出乎意料地清晰。
「你在说什么?」纱代猛然抬起头。
「我说,你并不是纱代。」
怨灵听了痛苦地扭着身体,发出刺耳的叫嚷声。
「我就是纱代!事到如今,你还不愿意面对吗?像我这么残酷的女人确实深爱着你。我知道,无论我再怎么努力,都无法再得到你的爱。我已经舍弃掉,曾被你深爱的自己……」
「不是!」山神的语气比刚才更强硬,并向纱代伸出双手。「不要说什么得不到爱,我至今仍然爱着纱代。」
山神,也是纱代深爱的山神,面对愣怔在原地的黑影,露出寂寞的微笑。
「你若是纱代,我不知道该有多欢喜。我也爱着纱代,如果她能回来,我会不计一切代价。」山神耐心地继续说:「但是,无论多么热切渴望,死去的人终究无法再复活。」
你能瞭解吗?山神微倾着头,凝睇着一脸茫然的淡墨色女人。
「你或许曾经是纱代的一部分,但现下失去了躯体,魂魄也已四散,其实你早就不是纱代了。因为纱代……」
承认这件事需要勇气。山神用力咽下口水,缓缓说出卡在胸口的话。
「纱代已经为我而死了……」山神说完,温柔地环抱着她。
「山神大人。」她终于瞭解山神的真意。
「你不要误会,活着的人内心也常有恨意和愤怒,只不过,需要有躯体才能将这些情绪付诸行动。而且身躯能够同时具备理智,以及超越恨意和愤怒的温柔与体贴。」
纱代的躯体,也就是承载灵魂的肉身已毁。因此,原本具备的温暖感情凋落,不幸的是,只有和本质相去甚远的部分,仍然留在这个世界。
「你因我而死,飞散的魂魄碎屑,怎么可能是纱代?」
「山神大人,你愿意原谅我吗?」她一脸难以置信,嘴唇不住地颤抖。
山神没有回答,但明确表示了肯定。
「我已经说了,无论你做了什么都没有关系。我爱纱代,即使日后出现相同的人,我的心意仍然不会改变。」
我们共度的时光,绝对不会消失。
「所以你……并不是纱代。」
如珍珠般的泪水从她的眼中滑落,山神用手掌接住她的眼泪。
「反而是我希望纱代能够原谅我,当初无法相信她,真的很抱歉!独自沉入湖底,一定非常痛苦,也很寂寞吧!」
她抽抽噎噎地继续哭泣,淡淡的黑暗完全离开了她。
「你愿意原谅我吗?」她哽咽着用力颔首。「我原谅你。」
她话语刚落,便能感受到纱代的眷恋融化了,就像一朵山茶花掉在地上破碎的样子。
她在山神的臂弯中长吁口气后,放松了全身,转头仰望天空。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暖风,柔软的头发在空中飘舞,白色袖子被吹得飞了起来,她的身体仿佛花瓣凋零般渐渐模糊。
纱代的残骸留下灿烂的笑容,永远消失了。
奈月彦始终屏住呼吸,亲眼目睹从前的巫女残骸和山神之间的对话。
山神仍然维持抱着纱代的姿势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地盯着自己的双手,好像为她不留下丝毫痕迹就消逝不见,感到恋恋不舍。
「好了吗?」
刚才一脸沉痛等待纱代消失的英雄,挺直身体离开了围栏,趴在水泥地上的大狗也跟着他站了起来。
奈月彦这时才发现,英雄的腰上挂着一把漂亮的大刀。
山神颓然地转头面向英雄,正准备要点头,倏忽望向山的方向。
「猿猴会如何?」
英雄脸上闪过难以形容的复杂表情,下一秒,夸张地耸了耸肩。
「它已经不行了,之后的事就交给我吧!」
「这样啊!」山神语气平静无波。
既然这样,就没我的事了。
「奈月彦。」
八咫乌族长听见山神叫唤自己的名字,立即上前一步,慎重地挺直腰杆。
「是。」
「我对你们做的事,也十分过分。」
很抱歉!山神深深鞠躬的身影清澈透明,令人无法因他是吃人的妖怪而蔑视他。
奈月彦从未想过,山神竟会向自己道歉,他忆起志帆之前说的话,不由得紧咬着牙根。
志帆大人,你说对了,你的儿子并没有浪费,你为衪赢得的机会。
「我们……才该为侍奉不周,深感抱歉。」
奈月彦费力地挤出这句话,跪拜在地。
山神,也是椿,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不,你们的侍奉很周全。感谢你们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
坐在奈月彦身旁的莫莫垂下耳朵,鼻子发出了「啾嗯」的声音。
「再见了。」
椿对莫莫笑了笑,转身走向年轻男子。
椿和消灭妖怪的英雄面对面,两个人的身材几乎完全一样。只是脸上带着淡漠笑容的椿已像是疲惫的老人,戴在身上的首饰看起来格外沉重。另一边,面对山神的英雄身上除了大刀以外,没有任何装饰,年轻的活力让他俊美得绽放光芒,浑身充满新生力量。
山神没有丝毫胆怯,他淡然地交代临终遗言。
「志帆就拜托你了。」
「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英雄点头允诺。
椿露出释然的微笑,安心地闭上双眼。
「上!」英雄对大狗命令道。
大狗瞬间露出寂寞的眼神,下一刹那,立刻无情地露出尖牙,扑向山神。
(注*)风切羽,是生长在鸟类翅膀后缘部位,长而坚韧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