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梦。那是遥远过去的梦。平常应该被不断累积的新记忆挤压消失的那幅情景,却留在我的海马回深处。执掌记忆的那个大脑器官,被涂刷上了厚厚一层大红色的鲜血。
「爸爸、妈妈。」
年幼的我对躺在眼前的至亲呼喊,然而已经冰冷的他们没有任何反应,已经成为了单纯的肉块。我在他们身上叠上一路拖行而来的三十多岁男子的尸体,同时不小心弄掉了手上紧握着的沾满血的菜刀。
「我杀掉他了,我有听话杀掉他了,这样你们就不用再生气了。」
我的声音充满困惑,过于缺乏现实感的眼前景象,以及无法完全接受自己刚才所做的事,因此声音如同虚幻般飘渺。而这样的声音,滴答、滴答地落在了杀害双亲的强盗尸体身上。那可恨的家伙杀了妈妈,与激昂的爸爸搏斗之后想要逃走,但却被躲在暗处的我给轻易杀死了。
「爸爸,妈妈被杀死之后你跟那个人说『我要杀了你』对吧?妈妈,你每次都叫我『要听爸爸的话』,我有乖乖听话照做,我有听话杀了他。」
年幼的我想要逃避现实,眼睛里浮出泪水,沿着脸颊流下。然而会为我拭去泪水的温柔双亲已经不在世上了。明明就在眼前,却不在这个世上。
不仅如此,沿着下巴滴落而下的泪水,在我的脚边与喷溅而出的鲜血混为一体。我再也站不住,忍不住跌坐在地,手脚都沾上了浓稠的血液。渗入指间的血液厚重黏腻,感觉不论怎么洗都洗不掉。
这就是,我的日常染上一片鲜红的瞬间。
早上,闹钟的铃声刺耳地响起。被那声音唤醒的我打开紧闭的窗帘,为一人居住的狭小公寓一室带来阳光。
「……好渴。」
我脱掉因为睡梦中汗湿令人不舒服的睡衣,戴上矮桌上的眼镜后走向冰箱。就这样穿着一件内裤,将从冰箱中拿出来的绿茶倒入洗脸台上的杯子,但是一看到液体流动的景象,刚才在恶梦中见惯的鲜血触感,又鲜明地复苏。
手上的杯子立刻落下,「砰」地碎裂一地。
「……糟透了。」
我已经没有心情吃早餐,迅速收拾好杯子的碎片,洗脸刷牙,换上制服。
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事,是和平常一样,无趣的早晨。不,我做了恶梦,所以是比平常更无趣,烂透了的早晨。
我烦躁地抓起书包,最后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
然后按下画面,锁定中的画面出现染血的横幅标志。
确认这个神秘APP,正是和平常一样,无趣早晨中规律行程的最后一个。
我以熟练的动作操作手机,低头看显现出来的神秘APP画面,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显示在正中间的沙漏。虽然说是沙漏,不过这个APP的沙漏可不是普通的沙漏。
里面所装的红色沙子的量,每天都会增加一点点,真的是一点点,认真算大概是一粒或两粒的量。而我原本空无一物的沙漏,现在已经累积了大约一半的沙子。
「不能再增加快一点吗?」
我受不了地喃喃自语,按下画面左上角的「教学」图示,阅读上面的文字。
这些内容,每一字每一句,我都已经熟读到几乎能够背诵了。只是不管阅读几次,都有一些无法理解的部分。
每一条我姑且都能够推测背后的原因。例如关于第一条,虽然比他人更好的未来很笼统,不过只要在考试中取得好成绩,或是担任班长,就能够累积时间。或许和他人竞争,或是获得类似有限的名额之类的东西也是个重点。
而关于第二条,我不曾向他人泄漏自己持有APP,就算是春乃也一样,所以不清楚从世界上消失是怎么回事。但是这个APP明显和其他APP不同,散发出「玩真的」的阴森气息,因此我也无意尝试。
再说,之前我曾为了测试第三条「你无法离开APP」,而将手机留在家中外出,结果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跑到了我的包包里。我反覆试过好几次类似的情况,但手机,或说是神秘的APP,都一定会出现在我身边。不仅如此,就算手机没电了,也只有这个APP可以操作,或是解除安装以后它会再立刻自动安装,试到最后,我还曾有一次打烂手机,结果手机自己在一瞬间修复成跟新的一样等等,不断发生明显诡异的状况。就因为有教学第三条的内容,我才对这个APP产生如同可信之意的想法。
关于最后的第四条,因为我从来不曾存满时间,所以无从考察起。
即使像这样重新仔细阅读教学,有关快速累积时间的方式等等,我还是只能想到在考试时取得好成绩而已。
我对着APP丢下一句自言自语。
「这次的期末考我也会考到第一名,好歹多送一点时间给我吧。」
我粗鲁地将手机塞进口袋后出门。
我是在大约三年前,国二期末的时候得到神秘APP的。手机突然跳出鲜红血色的横幅标志通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安装了有着沙漏图示的神秘APP。
当然一开始我是半信半疑的。充满恶心感的设计,加上单方面强硬订下规则的感觉,实在是超麻烦的,而且我觉得可以改变过去的想法很蠢。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我为了APP努力读书,担任班长,尝试了各种比他人更好的未来,不断地多累积一些时间。彷佛就像完全被神秘的APP寄生,几乎所有的生活都受到操纵。
但是,这样也没关系。如果神秘的APP真的能改变过去的话,我有非改变不可的过去。
那就是三宫春乃受到虐待的过去。
她是我的全部。国中时代,在我孤单一人时,只有她向我伸出手,帮助了我。她握住了沾满鲜血,身为杀人凶手的我的手。
春乃对我来说,是唯一的好友,也是最重要的人。
——三年前得到APP,现在累积到了一半。继续保持这个速度,还需要三年累积时间。在那之前请再等我一下,春乃。这次由我来帮助你。
隐藏在心中的决心依然很坚定。说什么我都要严守这个秘密,这就是我现在能做的事。
到了学校后,我马上往教室走去,来到窗边最前方的自己的座位。也许是时间还早,除了我没有其他学生。我立刻在桌上摊开题目大全,开始为了这次的期末考努力。
这对我来说也是个与平常无异的早晨。接下来会是平凡的课堂,然后回家,睡觉,再度迎接相同的早晨。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反覆。
正当我在专心自习时,过了一会儿,传来熟悉的女同学的声音。
「结衣早安,你今天也好早喔。」
抬头一看,堇站在那里。偏矮的身高,长黑发,加上像小动物般可爱的眼眸。感觉每个班上都会有一个这种学生的平凡容貌。当她一脸世界和平地微笑时,手里拿着的浇花器看起来就更显悠哉了。她来学校后,总是会帮阳台的花浇水。
「早安,堇,你也辛苦了。花的状况怎么样?」
「嘿嘿,大家都开得很茂盛喔。」
「是喔,一定是因为你很用心照顾的关系。」
「是、是这样吗?」
听到称赞,她的手指卷着头发害羞了起来。她很容易害羞,即使是这么一点小事也会马上脸红。这样的地方很可爱,给人温和的印象,很好聊天。
只是我现在在读书。我重新握好笔,对话随便做个结尾,视线想要回到题目上。
但是,堇一脸歉意地这么接续道。
「啊,等一下,结衣。可以听我说吗?是关于春乃的事。」
听到这句话,读书什么的都是次要的了。我放下笔抬起头,对上了堇的视线。
「她怎么了?」
「那个,昨天啊,她拜托我放学后教她功课,可是我有事所以拒绝了。可以的话,下次你也一起教她,我会觉得心里比较踏实。」
「喔,这件事啊。」
我叹了口气回应一脸难以启齿的堇。当然,我的无奈不是针对堇,而是针对春乃。
「我们自己也是要读书的呀……真是受不了。那就下星期吧。」
「太好了!呵呵,我也来整理各科不懂的地方。」
「咦,你也是要人教的那一个吗?」
耍了小聪明的堇让我忍不住充满疑惑。为了累积神秘APP的时间,我希望尽力排除会妨碍自己读书的事,但看样子却在不知不觉中增加了自己的工作。
「不可以吗?」
不知道她是否已经算准了这点,面对这么直接的询问,我能做的反抗也只有再叹一口气而已。
「唉……真是,没办法。」
回答完我站起身。在自习,和堇谈话的同时,离上课时间越来越近,多数同学也到校了。春乃也差不多该到了。
「春乃那边由我来说。你也要先自己好好念过内容喔。」
「嗯,谢谢你,结衣。」
在堇的目送下,我前往春乃的教室。横越聚集在门口的数名同学,走进隔壁班,我迅速地环顾四周。到处是或站着谈笑,或趴在桌上睡觉,或和刚才的我一样盯着题目本的学生,和我们班并无太大差别的景象。
只是我一一确认过那些同学后,并没有找到春乃。
「她请假吗?」
我从裙子口袋拿出手机。打开电源操作画面,开启讯息应用程式。然后,我滑了好几次画面想从对话视窗中找出春乃的名字,却不知为何都找不到。我同样找过朋友栏位,但一样只缺了春乃的名字。
——程式错误?但除了春乃其他人的名字都还在,难道是她换手机了?
正当我充满疑惑时,刚好聚在一起聊天的一群学生中,有一个熟悉的魁梧身躯。
「早安,双叶。可以谈一下吗?」
「噢,吾妻?怎么那么突然?」
正和朋友谈天说笑的他,因为从背后传来我的声音而吓到双肩震动。
「对不起。春乃好像还没来。而且她好像换手机了联络不到她,我很担心。你知道怎么了吗?」
没想到双叶皱起了粗犷的眉头斜歪着头。
「春乃?那是谁啊?」
「……蛤?你在说什么啊?」
双叶状况外般地一脸疑惑,让我忍不住拉高音量。不过他依然困惑地开口。
「不是啊,你才在说什么啊?叫春乃的人是哪一班的?我们班上是没有这个人啦……」
双叶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让我顿时哑口无言。我明白他这个人。他很明显是个好人,对棒球全心全意到可说是愚忠的体育男。换句话说,就是不太会耍嘴皮子或开玩笑的那种人。
不过,我还是很怀疑他,其实从以前我就觉得他有点可疑了。因为真的是太过明显了。只是春乃很迷恋他,我也没听过他奇怪的八卦,所以一直没特别说什么。
可是现在,他开了个比狗屎还不如的玩笑,让我忍不住发火。
「双叶,你惹我生气是想怎样?那种玩笑谁笑得出来啊?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要跟你废话。」
我的声音无意识地低沉了下来,眼神蓄满力量。结果四周的同学惊讶地纷纷转过头来,压低了音量。他们似乎是觉得传闻中曾经杀过人的我很可怕。我猜那个传闻大概和国中时一样,是基于我愤怒的情绪太具攻击性而传开来的,毫无根据的流言蜚语。
毕竟知道我真的杀过人这件事的,只有住很远的坏心亲戚,或是春乃而已了。
不过,在这样的我面前,双叶还是满头雾水的样子。
「喂喂,你生什么气啊。你生气起来很可怕的,别闹了。」
他的样子很慌张,不过我终于看清现实。可疑归可疑,但找不出他需要对我开这种玩笑的理由。
而且从远处看着我的同学们,不知为何眼神中写着我很奇怪。该说单纯是他们的认知与我的认知有落差吗?我感觉状况不对劲。
那种感觉就好像大家真的不认识三宫春乃这个人一样。
「唉……你说这话是认真的吗?」
不安在胸口盘旋,无法停止怒火延烧。于是我用力皱起眉头,再次抬头望向双叶。
然而他还是点点头。
「我就已经这样说了,你是怎么了啊?」
这句话就像透明的长枪一样贯穿了我的胸口,四周同学们的眼神也是如此。他们又惊讶,又像我在说外国语言一样,无法理解的视线如箭矢般飞来,让我无言以对。
——这是怎么回事?
我越来越不明白,只是充满困惑,但是我确实有着不好的预感。本来一直不相信双叶所说的话,但就在我闪过「我不愿相信」这个念头的瞬间,预感就已经渗透进了脑海深处。
我未加思考地转身,留下双叶在原地。为了证明春乃存在这个世上,我抓起放在讲台上的学生名册。这里一定会有春乃的名字。
如果没有的话,实在是太奇怪了。
因为她直到昨天依然确实存在这个世界上,而且国中时曾经帮助过我。因为春乃是我最重要的人,也是唯一的好朋友。
所以……
在我翻开学生名册时,受到了全身冻结般的冲击。
名册上,到处都没有记载「三宫春乃」的名字。
经历早上发生的事,时间仍旧不断地流逝,四节课结束后开始午休。但是春乃还是没有来学校,而且没有人追究这件事,也没有人觉得奇怪。
不仅如此,我在下课时到隔壁班一看,直到昨天都还是春乃座位的地方,坐着一个在过去的高中生活中从来没有见过的学生。
在那之后,我已经无法思考任何事了。明明上完了生物课,眼前的笔记本却还是一片空白,我现在依然处于茫然中。从窗外吹进的夏风送来了青草带着嘲讽的清爽气息,但如今我连为此不耐的心情都没有。
正当我魂不守舍时,生物老师七滨勇气来找我谈话。
「吾妻,你怎么了?你今天上课好像很不专心,很少见。」
他皱成一团的白袍和胡渣让人印象很深刻。虽然常常看到他被学生捉弄,或当成玩偶对待,但该认真的时候还是很认真,教学也简单易懂,是很受学生欢迎的老师。
「……对不起,我早上开始就觉得身体不舒服。」
这么回答后,七滨老师摸着胡渣惊讶说道。
「真难得,你不是从一年级开始就都全勤吗?是不是吃了脏东西?」
他的声音是打从心底担心我,这一定也是他受学生欢迎的原因之一。特地在课堂结束后这样关心学生,真的非常有心。我想起了以前和春乃聊天时,她告诉我有八卦在传他和图书馆的谷津老师之间气氛很好,很多学生都支持他们的事。
于是我突然想到——
或许七滨老师记得春乃。
我怀着一丝希望,抱着会失败的想法抬头看向站在旁边的白袍教师。
「老师,你知道三宫春乃这个学生吗?」
我的声音软弱得如命悬一线般。然而七滨老师一个皱眉的动作,就轻易地斩断了那条纤细脆弱的丝线。
「三宫?哪一班的?」
「……隔壁班。」
「隔壁班?隔壁是二班吧?嗯……我从一年级的时候就开始带你们这一届,所有学生的名字我应该是都记住了才对。」
喃喃自语的七滨老师苦恼着,像在搜寻自己的记忆般不断低吟。不过他马上就转换表情,重新面向我。
「不管怎么样,你是因为那名姓三宫的学生而烦恼吧?那就好。不是身体不舒服或其他状况的话,至少我比较放心。你总是很成熟自律,老师们对你的评语都很好,不过总觉得你太过用力了,我有一些担心你。但既然你会为了人际关系烦恼,代表你也是个普通的高中生呢。」
七滨老师用手上的生物课本轻轻敲了敲我的头。
「如果你因为那位三宫同学,不,其他的烦恼也没关系,有事想要商量的话,记得随时找人商量喔。若是不嫌弃,我很愿意仔细听你说。虽然我的专业度没有图书馆的谷津老师那么好。」
七滨老师露出白皙牙齿,一脸老好人的笑容,往教职员室走去。
——商量……怎么可能。「没有人记得本来在隔壁班的三宫春乃,而且我早上来学校时发现有个没看过的同学取代了她的位子」,这种话说到一半绝对会被叫去医院检查。
我在心中叹气,用力抓乱了头发。这件事太过不明所以,再这样下去感觉我会出现压力秃。
「结衣?」
正当我闷闷不乐时,忽然听见早上之后就没再听见的堇的声音。
「你还好吗?感觉很没有精神呢。」
「堇……谢谢。不过我没事,让我一个人待一下。」
就在我这么说,想着总之现在要冷静下来,先到安静的地方去好了的时候。
——对了,她早上有提到春乃吧?
我想起课堂开始之前,堇来找我商量读书会的事。
我反射性地起身,用力抓住堇的两肩。
「你记得春乃吗?」
「结、结衣?」
突然被人逼近,堇一脸慌张,同时班上的视线都朝这里集中,但我现在才不管这些。
「堇,你记得春乃吗?」
我笔直地看着她轮廓鲜明的可爱眼眸重复问道。只是或许我的样子看起来太魄力逼人,堇开始颤抖。
「我、我记得!」
她紧紧闭上漂亮的双眼皮眼瞳。可是有人记得春乃这件事让我太开心,我接续着询问堇。
「那春乃姓什么?」
「三宫!」
「头发的颜色呢?」
「咖啡色!」
「男朋友呢?」
「双叶同学!」
对于我亢奋的连续提问,堇似乎终于再也受不了,她慌乱地凭着蛮力把我往后推。
「我和春乃昨天才见过面,怎么可能会忘记她!结衣你是怎么了?」
突然的反击让我吓了一跳,我下意识地放开堇的肩头。被推开的胸口处疼痛让我回过神。
「对、对不起,我忍不住。」
但就在这期间,「双叶同学有女朋友吗?」「其他学校的学生?」等疑问就像阵阵的钟声回音一样在教室内回荡。
「你们两个突然是怎么了?」
嘈杂声中走出一名男同学,他只有那头彷佛是睡乱的头发随便抓过一样的自然卷能让人留下印象,是一条同学。结果堇也接着说。
「嗯,就是说呀,突然之间是怎么了?为什么要问记不记得春乃?」
对于堇所说的话,一条同学非常自然地点头。
「真不像你。发生什么事了?」
他淡然提出疑问的语气让我很在意。
「一条同学,你也记得春乃吗?」
「记得……但怎么了?」
他很坦率地点头。于是我终于能够吐出一早就闷在心里的沉重空气。更准确一点描述,我心中充满了像是安心感的东西。
「结衣?」
堇探询着深深叹了一口气的我。我因为她的声音抬起头,也和她旁边的一条同学对上眼睛。
——总之要向他们说明事情原委。
我们三人围着桌子,我一五一十地和他们说出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我们实际到隔壁班一趟,给他们看学生名册,和几个人谈过之后,我也再次确认到春乃真的消失了。做到这个地步,他们两人也不再怀疑春乃消失的事,堇陷入肉眼可见的混乱中,一条同学则开始沉思。
「为什么春乃会消失呢?」
我们之间只有沉默。专注在交谈中,午休也接近尾声了,但我戳着午餐却完全没动筷子。明明早餐也没吃,却因为太担心春乃的事,所以肚子并不饿。堇也停下用餐的手,显得非常不安。
只有一条同学,像平常一样吃着便当,小声地继续喃喃说道。
「不,应该从为什么只有我们记得的方向思考或许比较好。我们……确实经常和春乃聊天,但如果是以和春乃之间的距离来决定是否记得她的话,那草太不记得她也太奇怪了……总之,我们是不是应该去找其他记得春乃的人……」
进入这个状态之后,他就很难从自己的世界里出来了。虽然乍看之下很平凡,但还是有些地方怪怪的,或者说感觉从本质就与一般人不同的一条同学,已经接受了春乃消失的这件事。
而另一方面,我则是乱了方寸。总之能找到除了我以外还记得春乃的人是很好,但这依然不会改变春乃消失了的事实,我只是越来越担心她而已。
春乃是个容易把事往心里吞的人。知道她的过去以后明白这无可厚非,但还是希望她有心事能说出来。如果她愿意和我商量,我一定会尽全力支持她。于是我叹了今天不知道第几次的气。
我没想到春乃不见,自己竟然会变得这么怯弱。真没用。如果真的是为春乃着想,应该像一条同学一样马上转换情绪,思考目前是什么状况,结果却因为感情用事而完全无法动脑筋。
——说到底,人类消失这种事太不合常理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在我思考时,忽然听到那个传闻。
「唉,你知道神秘的APP吗?」
从教室某处传来这句话,是最近经常听到的流言,昨天午休也有人在传。只是就这么一句话,我的脑中迅速冷静下来,出现了灵光一闪。
人会消失。记得APP的教学第二条确实写了同样的内容。
该不会春乃拥有神秘的APP。
然后这件事被某人知道了,所以她才如教学上所写的消失了?
心中涌起的与其说是推测更像是预感。只是一这么想,身体就反射性地颤抖了起来。如果真如APP所写的那样,那么或许春乃真的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堇一脸担心地看向这样的我。
「你、你还好吗,结衣?脸色很糟糕喔?」
我有意识地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后才回答。
「对不起,我没事。谢谢。」
三年来我一直保守APP的秘密。只是我也认为既然我有,那么其他人应该也会有。
但却没想到,春乃竟然也有,而我的感觉和早上相同。
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愿相信。
不过这种不好的预感反而常常成真,让我黯然神伤。
「……开什么玩笑。」
我在口中咬紧牙根,不让眼前两人察觉我的逞强。然后我脑中浮现她的身影,我世上唯一的好友。明亮的咖啡色头发,健康的小麦肌,活力充沛的美好笑容。
我一样一样回忆,鼓励着渐形软弱的自己,她一定还在某处,她会回来,我会带她回来。
「你跑去哪了嘛,大笨蛋。」
我在不知不觉间,开始回想起与春乃相遇的国中往事。
当时还是孤身一人,认为不会有人愿意理解自己的封闭过往。
她握住了我这双沾满鲜血、杀人凶手的手,这样的过往。
国中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活着。
小学二年级时,我的爸妈被强行闯入的强盗杀害,而我刺杀了那名强盗之后,我的生活有了一百八十度转变。因为冲击太大情绪不稳定,被带回亲戚家养育后,有时候会精神错乱突然大吼大叫,或是被恶梦缠身而失控、为了洗掉沾在手上的血的触感而不断洗手洗到皮肤溃烂、一吃到肉就想起尸体而呕吐等等。结果就是每个家庭都讨厌我,因此被好几个家庭当皮球踢来踢去。
最后,我进入远离故乡的国中就读,过着疏远亲戚的生活。那时候我已经不相信他人,关在自己的壳中,身心都被摧残殆尽。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只是平凡地活着,表面装傻地笑着,但却又对老是把想死之类的话轻率挂在嘴边的同学感到厌烦,感到痛恨,简直就像被丢到人群中的狼一样,格格不入地活着。因为这样,和谁相处都不顺利,就算去学校,多数日子也常常是不发一语。
然后就在不知不觉间,因为太过排斥他人,眼神太有攻击性,我开始被人谣传搞不好杀过人。
不过对我来说,这样反而刚刚好。之前还会有莫名爱操心的人来找我讲话,或是有人打算欺负被孤立的我等等,这些想要和我牵扯上关系的人,在那个谣言传开后,就不再来找我了。
于是,接下来我只要保持沉默就好了,这么一想就觉得轻松。知道不需要再和那些称我为怪人,自以为正常的超烦蠢蛋们有瓜葛后,我觉得自己终于自由了。我才不管未来,我现在就只是无尽渴望着寂静。
事情发生在国二的春天。那是我已经完全被孤立,带着死鱼眼活着的时候。
那时候,有一名转学生转到我们班上。
莫名地开朗,老是在笑,是个立刻和班上同学打成一片笑闹的家伙。我对她的认知就是如此。所以当那名转学生如她友善的个性跑来找我讲话时,我并不惊讶。
「你好,我叫三宫春乃。你呢?」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班上其他人马上将她带走,在背后说我坏话。
「不需要和她扯上关系,她不是正常人。」
「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是个危险人物。」
「毕竟听说她杀过人。」
我已经习惯假装没听见了。从小学的时候开始,我就不断在各个家中听别人说我的坏话了,事到如今没有必要去一一反驳,我已经无所谓了。
那是在我这样独自回家的路上。我走在没有人的夕阳归路,走在一成不变的住宅区时,从背后传来了声音。
「喂~等我一下!」
我隐约知道
那个声音是在叫我。毕竟那是那个转学生的声音,而且四周也没有其他人。
她穿着破烂的运动鞋努力跑过来,追上了我。
「就、就叫你等我了!」
她绕到我面前,我只好停下脚步。
「……有事吗?」
因为很少讲话,我的声音像是已经废退了般低沉,不过那个转学生轻笑着调整气息。
「没有啦,就是,既然你往这边走,我就想干脆一起回家吧。」
她重新正面对我,浮现出直率友善的笑容。
「我们交个朋友吧。重新介绍,我是三宫春乃。你呢?」
活力充沛的双眼让人印象深刻,咖啡色短发露出健康的脖颈。精神焕发得令人炫目。
不过我用手上的书包拍开了她伸出来的手。
「名字你已经知道了吧,毕竟我是个杀人凶手的事很有名。」
我不屑地说完想从她身边走过,但她又绕到我前方挡住了路。看着我的眼睛像太阳一样灿烂,我从她身上感受到恍若无尽的明亮。该说是洋溢着活力,还是说她感觉很懂得如何施展自己的魅力。
「不,我不知道。虽然我的确知道你是谣言中的那个人,但我想要和你交朋友。」
然后她开朗地笑着继续说。
「总觉得呢,第一眼见到你,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就对了。很在意你,或者说无法放下你,因为我也有过痛苦经历。」
转学生这句话让我觉得很烦躁。似乎看穿了我的一切,好像很理解我一样,我的胸口中央卷起了漆黑的情绪漩涡。
当我回过神时,我已经冲动地用书包砸向她的脸颊。
「你懂什么!」
那是从身体深处发出的声音。翻腾的怒火上涌,感觉就要将我的身体燃烧殆尽。我轻蔑地看着被打后捂着脸颊的她。
「别管我!不要再和我扯上关系。」
我推测这下子这个女的也不会再来缠着我了吧,正要迈开步伐时,转学生说话了。
「等一下。」
带有距离感,但又凛然,毫不胆怯的声音。还真是死缠烂打又烦人的对手。
所以我以为会被回殴,或者是被难听地咒骂。对我来说,其他人就是这样的人,事实上,我老是做一些被人报复也无话可说的事,因此有自知之明。
但是,当我回头时,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明天见。」
她既没有生气,也没有瞪我,只是笑着。抚摸着肿胀发红的脸颊,露出困惑的微笑向我挥手。
但是我无法接受这个反应。
「你傻了吗?」
我丢下恶言恶语,走上回家的路。只是在这期间,脑中一直忘不掉她,那一天,我直到上床睡觉,都一直浮躁不已。
在那之后,她开始频繁地来找我。早上一定会向我打招呼,如果有分组活动她必定要拉我一起,每次我都会不断拒绝她。不过她仍旧不放弃,想要和我成为朋友。
然后,事情发生了。
「啊,早安!」
某个夏日。转学生和平常一样向我打招呼,我也和平常一样,无视她的招呼。而对此感到不快的旁人则做出了和平常不一样的举动。
进到教室,我正要走向自己的座位时,有人伸出了脚。那真的只是非常微小的恶意捉弄,不过我完全上钩了,撞倒了旁边的桌子,重重地摔了一跤。
四周传来惊讶和像是嘲笑的声音。撞到桌子和地板的肩头和腰非常痛,但是那些人的反应让我整个人气血上升,我想要去揍那个伸脚绊倒我的家伙。
只是,我起身后发现四周的空气随即凝滞,原本对我的敌意和嘲讽看起来带着疑惑和焦急。
我回头看发生了什么事,原来是受到我跌倒的牵连,连转学生也跌倒了。大概是因为她和平常一样跟在我后方的关系吧。
而或许是撞到的地方不对,从她的头上流下了几道血痕。
当然,那并不到大出血的程度。与其说是头破血流,更像只是头部的某处皮肤被划破了。
但是看到这幅景象时,我的心脏用力地跳了好几下。感觉呼吸变浅,冒出奇怪的汗水,涌起反胃想吐的恶心感。手脚末梢因氧气不足而抽搐,嘴唇自行颤抖了起来,脸上血色尽失,大脑中心附近开始抽痛。
更重要的是,我的眼睛开始离不开跌倒在地的她。她躺在地上呻吟着,血从头上流下,样子似乎很痛苦。
这成为导火线,爸妈,尤其是妈妈遭到残杀的场景闪现。闯进我家的强盗或许是嗑了药,精神很错乱。然后他将爸爸打飞打到倒地不起后,将妈妈拉倒在地,抓着她的头不断不断撞击地面,直到妈妈一动也不动,每一次的撞击,鲜血都会四处飞溅,混杂着妈妈哀号与哭泣声的尖叫贯穿了躲在暗处的我全身上下,最后妈妈以血肉模糊的脸凝视着我……
「啊……啊……啊……」
我的嘴巴半张,溢出空虚的语句。即使旁人发现我的样子不对劲,也已经太迟了。
我就这样,失去了理智。
等我恢复意识时,我正躺在保健室的床上。
什么都不记得。只是全身到处都是跌倒时无法比拟的瘀青及割伤,至少我知道自己疯狂失控了。但脑袋就像蒙上一层雾一样模糊,因此无法继续思考更多。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这么严重地失去理智了,因为最近几乎不曾与旁人有任何瓜葛,所以我倒是能够平稳地过日子。
话说回来,已经过了多久了呢?周围隔着白色门帘,看不到时钟和外面的景色。我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专注精神在门帘另一侧的寂静。只是实在太过安静,感受不到有人的气息,让我知道保健室老师不在位子上。
只有我一个人在吗?这么想着,我低喃道。
「……我是为了什么而活着呢?」
一低头开口,劈哩啪啦,原本在心中的念头滚落而下。
「干脆去死好了。」
嘴巴的开阖自然得令人害怕。字句的每一个音节发音都平顺清晰,没有任何类似抗拒的反应。
因为就是这样啊。我已经连自己为什么活着都不明白了。不论到哪里,都被人轻蔑为不正常、疯子,反正我会继续这样直到死吧,这种无力感穿透我的胸口。总觉得没有力气做任何事,未来的事怎样都无所谓,我只想要抛下一切。
而且,就算我不和其他人牵扯上关系,也无法逃离过去,过去没有消失,就因为那么一点小事,又将我推落至恐怖与绝望的深渊。
于是,就连活着都让我迷惘。
就在那时,隔开邻床的门帘突然被用力拉开。
而我连回头的时间都没有,就飞来一句怒吼。
「你在说什么!」
我转过脸,隔壁是头上包着绷带的转学生。平时总是笑着的她,情绪性地显露出怒气。只是或许是不习惯生气,她的眼睛湿润,抓着门帘的手在颤抖。
「……你在啊?」
她没有回答,走到我的床边,抓住我的手。她的动作彷佛在挽留我不让我去任何地方,我的手被她用力握到都痛了。
「我问你,你刚才是认真的吗?不可以这样,不要想着去死。」
我连甩开她的手的力气都没有,移开视线,低头说。
「这和你没关系吧。」
没想到她更加用力握住我的手。
「和我没有关系就不能拜托你不要死了吗?」
这句话,彷佛沁入了我的内心。这时候,我终于明白她这个人了。
这个名叫三宫春乃的转学生是个了不得的大好人。是我过往从未遇过的类型,是能够打从心底去爱人的人。
经常笑容满面,很体恤他人,而且能够同理他人。她一定是个纤细的人。碰到她的手才发现她的手在颤抖,但她不在意,我明白她是拼了命地要向我表明真心。
但是,事到如今,已经太迟了。
「我是个死了比较好的人。」
「为什么?」
「因为我真的杀过人。」
我觉得一切的一切都无所谓了,于是很自然地坦白。结果就连那个转学生也倒抽了一口气,我趁这机会抽开了被抓住的手。
然后,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用另一只手用力地、用力地,淡然地擦拭。
「不管我怎么洗,都洗不掉。不管过了多久都忘不了,一直很痛苦。即使如此,我还是非得活着不可吗?」
我无意责怪她,我也无意再拒绝她了。我已经明白她是个无庸置疑的大好人,不过最根本的是,我对一切已累到无力理会。
但是,正因为如此,我很想问她。
「光是活着都让我觉得痛苦了,你还要叫我活着吗?」
我看向她,但她的表情让我闭上嘴。我咬着唇,停下了擦手的动作,因为她的脸让我看到恍惚了。
「为什么你要哭啊?」
她听着我说的话,从双眼落下斗大的泪珠。这是因为她接受了我看破红尘,同理了我悲惨过往的关系吧。和她相处之后,发现她是个很好懂的人。
「对不起。但是,即使知道了这些,我还是希望你活下去。」
她吸着鼻子,擦擦眼泪这么说。然后她缓缓脱下制服上衣,让我看她的背后。
这次轮到我说不出话了。
从脖子下方开始,横向到两边的上臂及身侧,纵向到腰附近,她的整片后背是被烫伤腐烂的狰狞皮肤,如同向日葵圆盘花心一样的无数斑点,密集地烙印在她身上。
那是太过丑陋,对少女来说太过沉重的伤痕。
「你那是……」
我惊愕地询问后,她重新穿好衣服边回答。
「小时候被爸爸虐待的。每次我不乖,都会被用菸蒂烫背。我会转学来这里,也是因为爸妈离婚,我们搬回妈妈娘家的关系。」
然后她坐在床沿。脸上没有了平常的笑容,只是一脸平静、成熟的表情。
「不过反过来说,只要我能承受,总有一天事情一定会解决的。承受的意思不是说不要动、只是一味忍耐喔。而是逃跑、求助,总之努力活下去很重要,我是这么想的。」
从她声音的深处,可以一窥她强韧的温柔。于是,我对她改观了。她不只是单纯的好人,她还是个坚强的人。
「所以,不要再说想死了。我虽然不清楚你以前发生了什么事,但有了痛苦的过去,就更应该要获得幸福,不然不是太奇怪了吗?」
她说的话简直就像在说给自己听一样,我感觉到灵魂被那真挚的言语撼动了。
但是,我的手依然冰冷。鲜血黏腻的感触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袭来,彷佛随时手握着炸弹的恐惧一直盘踞在我内心的角落。
「奇怪的是我,我不是普通人。反正不会有人愿意握住杀过人的这双手……」
「你是个普通人。」
我不禁抬起头,那一瞬间,我忽然感到饥渴。以往刻意忽视的欲望,或者说我渴求着什么,却不知道自己在渴求什么的烦躁感被削除了,她的话语中,让我感受到一直以来追求的某种滋润。
接着,这次她轻柔地,像是依偎在身旁似地包覆住我的手。
「因为你会觉得痛苦。如果是打从骨子里的坏人,或是疯子才不会为此烦恼。不过就算有些和他人不同的地方,只要你还会觉得苦恼,那你就是个普通人。一点也不奇怪。这是你的特色,所以没关系的。」
她的话语渗入了我干渴的五脏六腑。我感觉血液循环变得活络,空气毫无窒碍地沉入肺的底部,身体放松了紧绷的力气,占据全身的凝滞慢慢松开。
当我回神时,我正回握着她的手。
自从春乃消失后已过了一星期。这段期间,我按照一条的提议寻找有没有其他记得春乃的人,但不论是同学还是老师,大家都忘了她的存在。我也去了春乃家,但一样是个不认识的女孩光明正大地出入她家,春乃的妈妈也一副理所当然地接受,这样的情景光看一眼就觉得不舒服。
于是我食不下咽,夜不成眠,心情和身体都差到了极点。胸口就像要被撕裂。以往我为了替春乃累积时间的规律常规作息也变得乱七八糟,短短一周内就迟到两次,甚至还在课堂上打瞌睡。
只是,这也是无可奈何。对我来说春乃就是活着的意义,毕竟我如常地活着,就只是为了累积时间改变她的过去。
「你没事吧,结衣?」
我听到了堇的声音。抬起眼,她就站在前方。从她背着书包的样子看起来,应该是已经放学了。而她身后一步则站着一条。
堇依然以温和的样子继续说道。
「身体不舒服的话,结衣就回家吧?我们会跟谷津老师说明……」
很体贴的一句话。只是我疑惑地偏了偏头。
「谷津老师?」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谷津老师的名字,这么反问后一条回答。
「你没有听刚才老师在课堂上说的话吗?我和你和堇三个人被叫到图书馆的事。」
「啊……抱歉,我漏听了。」
我从位置上起身,拿起挂在课桌旁的书包,转了转头发出咿轧声。也难怪我全身僵硬,我的理智只剩下内心深处的一小撮了。
「走吧。也许是和春乃有关的事。」
我的心情就像紧紧攀附着蜘蛛丝一样。我们三人一走进图书馆,谷津老师就端着放了茶具组的托盘从柜台后方走出来。
「啊,对不起,突然找你们过来。可以在里面的位子等我一下吗?我马上准备。」
谷津老师严重驼背,眼下有着看起来很不健康的黑眼圈。只不过这就是她平常的样子,因此她灵活地忙碌着。现在我不健康的程度足以和她一较高下,如果和她做一样的事,搞不好已经打破了好几个杯子。
不过到底为什么要准备那些东西呢?这才是问题。
按照老师的指示坐定位之后,我开口了。
「感觉会谈很久呢。」
这里是图书馆里最内侧的位置,被书架挡住了因此从外面看不到。坐在我右手边的堇答道。
「要、要谈什么呢?难道是被骂……」
「你有什么头绪吗?」
坐在我左边的一条这么问之后,堇陷入沉思。但结果还是什么都想不出来的样子。
「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很烫喔要小心。」
正当我们无意义地讨论时,谷津老师马上就出现了。她将倒了绿茶的杯子放在我们三人面前,她则坐在我的正对面。
我没有喝老师端来的茶,而是立刻询问。
「所以,今天为什么找我们来?」
谷津老师苦笑了一下,带着紧张的样子说。
「我有事想问你们……你们知道神秘的APP吗?」
我和左右两人互看了一眼,他们都很自然地点头,我当然也不动声色。
只是心中有一股预感。
——神秘的APP……还真突然。不过为什么谷津老师那么紧张?
那是这一星期以来不断盘旋在我脑中的东西——春乃会不会是因为神秘APP才消失的推测。因为无论我怎么找,都没有任何线索,因此这个想法开始越来越有现实感。
「……不知道,我只从谣言听说过而已。」
我紧盯着谷津老师的脸,我想要尽可能多知道一点有关春乃的情报,我满脸渴望地观察着她。
即使面对我这样的神情,她虽然紧张,仍是浮现出心地善良的柔和笑容。
「不需要说谎。你们都记得三宫同学对吧?」
她接着说的这句话,让我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同时也吸入了图书馆带着些许尘埃的气味,但我一点也不在意。眼角余光中一条同样沉默不语,安静地看着谷津老师。他是否也感觉到她知道些什么?
只有堇很老实地一脸惊讶开口。
「老师,你记得春乃吗?」
「当然,那么活泼又调皮的孩子,怎么可能马上就忘记。」
对于堇的提问,谷津老师似乎放下心来。看到那个样子我舔了舔嘴唇。
——放心?
就在我充满疑惑时,一条开口了。
「太好了。我们也在寻找有没有其他记得春乃的人。只是……这么说来,为什么只有我们记得她呢?」
对于一条的这番话,谷津老师再次紧张地绷起了脸,吞了一口唾液。总觉得她的动作看起来,就像想说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却还在思索该怎么说才好。
「关、关于这件事,嗯……今天就是为了这件事才找你们过来。」
她温和地扫视过我们三人的脸,立刻深呼吸,往胸腔里吸饱了气。紧绷的沉默飘在空中,堇似乎也终于感受到谷津老师知道些什么。
我等待着接下来的话,或者说我警戒着比较贴切。当我察觉时,我再次紧张了起来,并又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只是,她所坦诚的内容,就像炸弹一样,让我瞬间脑袋一片空白。
「我们之所以记得三宫同学……是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有神秘的APP。」
「蛤?」
我忍不住惊讶地发出声。不只是因为被说中了我有神秘的APP,而是「每个人」这一点让我跟不上理解。
——他们两人……也有APP?
我瞬间僵硬了一下,正想要看向他们两人时,右边「砰咚」地椅子翻倒了。
堇飞快地站起身并往后退。她的脸色苍白,惊慌失措地从口袋中拿出手机,却又像拿着危险物品般不停发抖,将手机扔在地上。
「不、不是的,我也不知道……我什么都没做,真的是突然就在里面!」
不断退到墙边,抱着自己的堇实在太过害怕,看到她这个样子,让我回过神来。
「等一下,你冷静一点。」
「但是,但是但是,APP一定要保密,可是现在却被知道了,我、我不就要消失了……」
陷入惊慌的堇有这样的担心我认为很正常,因为APP的教学上就是这么写的。
其之二「拥有APP的事必须绝对保密。如果被他人发现自己持有APP,你就有可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这时候,一条说话了。
「不,我想不需要担心这件事。」
一回头,该说果然吗?他和平常没有两样,非常平静地看着堇。淡然的瞳孔是细致的黑色,脸上浮现出甚至可称得上是了然的表情。
看到他这个样子,堇以抓住浮木的眼神看着他。
「这、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这样就会消失的话,那谷津老师自己也会消失。那么,老师应该就不会说这些才对。」
一条的视线确认般地看向了谷津老师,老师僵硬地点了点头。对于沉着的一条,她毫不掩饰地感到惊讶。
「对,就像一条同学说的,所以雪月同学你可以放心。」
看到老师的笑容,堇像是终于放下心,当场跌坐在地。或许是放松了紧绷情绪的关系,她似乎全身没了力气。我叹了口气,起身去扶她,带她回到座位,捡起被她丢在地上的手机。虽然被扔飞在地,但看起来并没有损伤。
我把手机递给堇,同时对她的印象改观。她平常就已经够温吞,非常害羞,且时常迷迷糊糊,但看样子她的个性比想像的还要胆小。尤其是惊慌时似乎会变得很冲动,与她可爱的一面呈现出来的反差让人哑口无言。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我重新面对谷津老师。
「那么,APP和春乃消失的事有什么关系?春乃……春乃现在在哪里?她会……回来吧?」
我的语气忍不住强硬得像在质问。只是,事情终于有了进展。只要春乃能趁这个机会回来,我什么都无所谓。
面对我的问题,谷津老师难以启齿地移开了视线。
「这个就……」
看了她的表情,我的心瞬间像破了一个大洞,绝望让我忘记了呼吸。相对于这样的我,一条平静地开口。
「既然是因为APP而消失的,或许也可以靠APP救回来,我们先好好把话听完吧,吾妻。」
他瞥了一眼谷津老师。
「除了想问的事,其他大概还有很多我们应该听的事。」
「……我们该听的事?什么意思?」
「就是谷津老师为什么找我们过来的原因。」
一如平常放学后的景色,窗外洒进橘红色的夕阳。旁边就能俯视的操场上棒球社正在练习,可以听见球棒敲击棒球时清脆悦耳的声音。如常的放学后。春乃消失后依然没有任何改变的世界。
但是,只有我们察觉到流逝的时间出现了扭曲。而现在,眼前的老师知道推动这个时间的机关的某些内幕。
「如果春乃真的消失了,老师应该会叫我们不要再找了……或者是不要再探寻下去比较好才对。」
一条这么说完,谷津老师轻轻笑了笑。
「你真敏锐呢,一条同学。你……察觉到了多少?」
被这么一问,一条拿出手机,毫不隐藏地打开自己的神秘APP。上面显示的沙漏几乎没有累积多少时间。
不过他很熟练地操作画面,打开教学。
「我发现上面写的都是真的。例如我们之所以记得春乃,是因为就像第三条写的,APP中保存了我们的时间,对吧?」
这么一说,我终于察觉了。谷津老师刚才说我们因为拥有神秘的APP,所以才会记得春乃的事。
再回头阅读教学,只属于你的这几个字确实很令人在意。APP之中保存了我们各自的时间,换句话说就是记忆,因此即使春乃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们也没有忘记她。
「对,就是这样。上面写的都是真的正确的认知。」
谷津老师认同,可是我随之又产生新的疑问。用一条说的「上面写的都是真的」的观点重新阅读教学后,出现了矛盾。
「可是谷津老师,第二条写着『拥有APP的事必须绝对保密』……那为什么要告诉我们?」
如果按照字面解读「绝对」这个词的话,无论在什么样的状况下,都应该坚守拥有APP的这个秘密才对。这样的话,向我们表明自己拥有APP的谷津老师这个行为很不对劲。
老师一脸阴郁地沉默了下来。那是僵硬又凝重的沉默。
「老、老师……你怎么了?难、难道APP的事不保密的话真的会消失吗?」
堇困惑地问道,谷津老师张口正打算回答。
可是就在那之前,一条先开口了。
「与其说是消失……会不会其实是被消除?」
全场一片沉默。我无法细思比我理解更多一步、两步的他所说的话,于是看向谷津老师想要确认。而她紧紧闭上眼,点了点头。
看到她的回应后堇问道。
「被消除是……被什么消除?APP吗?」
面对颤抖的提问,一条仍旧淡然地回答。
「是被人吧?严格来说,我猜大概是被自己以外拥有APP的人。」
然后他指着教学第一条。
「这里写着,必须达成比他人更好的未来,并累积时间,所以和他人竞争,或是获得有限的名额,就可以得到更多的时间,这一点总觉得可以理解。但是我在想,为什么这么做就可以累积更多时间。如果储存在APP里的是自己的时间,那就和其他人没有关系了……所以我猜,储存在APP里的,搞不好是其他人的时间。」
解释到这里之后,我好像开始渐渐有些明白APP的核心了。而且谷津老师也确实没有否定一条,默默地听他说话。
「累积其他人的时间?」
我向跟不上说明的堇回答道。
「累积其他人的时间意思是……例如考试的话,有考上的人,也有没考上的人,这就是前者,嗯……夺走了后者的时间,可以这么说吧?APP用这种方式将从他人身上夺走的时间累积在里面,这就是一条想说的吧?」
我在脑中一边整理,同时仔细思索着他的话向堇说明。
这么做了以后虽然越来越理解一条说的话,但心中最坏的预感也渐渐萌芽。
我想起了APP教学第三条记载的「保存只属于你的时间」这句话。
假设如同一条所说,累积在APP里的时间是他人的时间,那么我以往所做的在考试中得高分来夺取时间的方式,是在夺走他人未来的时间。
但是APP里保存的却是只属于拥有APP的人的时间,如果这是指那个人的过去的话,那么当那个人的过去被夺走时,他会变成怎么样?
于是,我询问谷津老师。
「谷津老师,如果APP拥有者的时间被其他也有APP的人夺走的话,被夺走时间的那方会怎么样?」
也许是这时终于理解了,我听见堇吞了口唾沫的声音。一条大概已经得出了和我一样的结论。这个动作只不过是对答案,确认的行为罢了。
在三人的视线注目下,谷津老师回答。
「……会消失。从这个世上消失得一干二净,而世界会经过修正,像是要填补那个空缺一样。你们也看到了自从三宫同学消失之后,一名从没见过的学生取代她活着对吧?」
那是我亲眼所见的景象。原本属于春乃的座位,坐着一名不认识的学生,没有任何异样地和其他同学亲密地聊天。春乃的家里也是,一名不认识的女孩融入其中,就像取代了春乃一样。
总觉得烦躁了起来,我不禁握紧了拳头。真的是蠢毙了。然后,我心中某个怀疑也转变成了确定。
「所以,APP的事才必须保密。因为也许会被某个人消除。」
「咦……」
发出哀号的堇小心翼翼地握住自己的手机。而一条直直地看着我。
如果是平常,我可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现在,我明白。
我继续问道。
「谷津老师,还有其他情况会让人消失吗?」
结果她难以启齿地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坦诚相告。
「没有了,只要时间不被其他APP拥有者夺走,人就不会消失。就像教学上也有写,时间会保存在APP里,所以即使那个人死了,APP也会继续存在。」
「那……果然是这样了。」
我感觉到过去一个星期浑浑噩噩的身体,逐渐涌起了精力。那是愤怒之火。心脏周边盘绕着如同深黑色的憎恨之物。无法压抑的愤怒,让咬紧的牙根蓄满了力量。
也就是说,春乃会消失是因为——
「意思是春乃被某个人给杀了对吧。」
用这个词表明后,我忍不住站起来。一条马上抬头看我。
「吾妻?」
堇和谷津老师都是一脸震惊,但是我才不管这些。明白春乃是被杀死的之后我已经无法保持理智。
——那个男的把春乃……
这是我更深入理解APP之后所得知的事。
「我想起来还有点事。」
一把抓起书包这么回答后,我睥睨着一条。
「很重要的事,所以你,不要妨碍我。」
然后,我飞奔出了图书馆。
春乃消失后的这一个星期,我烦恼着不知该怎么做她才会回来,但其实很简单。
既然是被抢走的,那么抢回来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