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井周吾的证词

这样啊,我明白了。

虽然我不想参与讨论,但被怀疑到这种地步我也不能默不吭声,简直把我当杀人凶手了。

没办法,我也说吧。在旅行的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实说,我心情很沉重。

我要说的内容应该会给大家很大打击。你们可能会在中途鄙视我,甚至想揍我。但为了解开案件之谜,我希望你们能认同我还是有做到坦承一切这点。

我也不是对真相没兴趣,当然有,所以我会老老实实地说。

我袭击真鹤茜的来龙去脉,以及造成的结果。

我憎恨茜姐的原因,可以回推到我的幼年时期。

我原本并非集合住宅区的住户,而是跟妈妈两个人一起住在一间破烂小公寓里面。

在我懂事之前,妈妈就已经离婚,并且有领取生活保障制度补助。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要能持续请领补助的关系,但她偶尔会出去找工作,然后收到不录用通知。她一整天有一大半时间对着电脑萤幕,偶尔会拿起绘图板。据说她原本的梦想是成为插画家,但因为结婚而放弃。

妈妈的情绪很不稳定。有时候会突然大叫,有时候会突然哭泣。或者也有整天睡得像死人一样的情况。

妈妈不会做家事。房间里面堆满泡面和超市现成菜肴的盒子,持续散发着酸臭味。

负责去买饭的是我。我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会自己去买东西。我混在大人之中,在超市排队结帐,购买便当或泡面。将食物放入嘴里的时候,也是妈妈最平静的时刻。所以我总是会多买一点。

在学校,班上同学都躲着我。如果我跟同学搭话,他们都会一副很受伤的样子离开。当时我不懂,但我现在知道了,因为我没有洗澡,身上散发着恶心的臭味。

所以我的交谈对象基本上只有妈妈。

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因为用餐中的妈妈会跟我说很多话。包括怎么认识爸爸,以及学生时代的梦想等等。在充满恶臭、连榻榻米地面都被垃圾填满的房里,我和妈妈过着安稳的生活。

「你不要离开,要一直陪伴在妈妈身边喔。」

妈妈这样对我说过很多次。我也每次都答应她「我会在你身边。」只要我这样回答,妈妈就会很开心地摸摸我的头。妈妈手心的温度让我很开心,我常常对她撒娇。

我现在仍认为,当时的我很幸福。

然而,这种日子终将崩解。

当我升上三年级时,一位女性造访了公寓。

我从小学回家途中,看到一个女性出现在我家前面。因为我家很少有客人来,所以我不禁远远地观察。我对那个人印象不太好。从我家出来之后,那位女性绕到公寓死角,并且一副很歉疚的样子换上了全新的袜子。这让我很不高兴,根本就是认为我家很肮脏的意思。至少在当时,我是真的生气。

我冲进房,妈妈在哭。

妈妈有如被老师斥责的小学生那样,缩着肩膀。

她紧紧抱住靠过去的我,不断重复说「你不要离开我。」我也「嗯。」地点头了好几次,安慰妈妈。

我无法原谅惹哭妈妈的人。我打从心底憎恨那位女性。

这下知道了吧?那位女性就是真鹤茜。

从茜姐来过之后,妈妈精神失常的频率就增加了。她很害怕会跟我分开,但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妈妈整天都处在不安的情绪之中,一直哭。

妈妈其实一直处于很危险的状态。爸爸跑了,她不知道一个女人家要怎么养育小孩,没有人可以依靠,无论身心都一直被消磨。

而给这样的妈妈内心最后一击的,就是茜姐。

后来,决定性的瞬间造访。

那年夏天,我两个星期以上没洗澡。因为妈妈说「如果有钱,一定能有所改变。」所以我省下了洗澡水。妈妈还称赞我说「因为周吾愿意忍耐,下个月就可以奢侈一点呢。」让我很骄傲。然后妈妈又摸了摸我的头。

后来我被老师找去。

前往教师办公室后,我看到茜姐,她微笑着对我说「能不能请你跟我说说目前的状况呢?」她跟其他一些不认识的大人一起,询问了我关于和妈妈生活的状况。

他们并没怎么跟我解释为什么要问这些。

在不明就里的状态下,他们叫我去拿书包,并且让我上车。原本以为他们要带我回家,结果是带我到一个很远的地方。途中茜姐虽然有跟我搭话,但我太紧张了,根本没有听进去她说些什么。

他们带我到一处被高高的铁网围起来的建筑物,那里散发发着像集合住宅区自治会馆那样没有存在感却老旧的气息。建筑物内灯光阴暗,有好几个比教室还小的房间,每一个都可以从走廊这边上锁。

没错──从走廊这边。

构造很奇妙。

房间会从外面上锁,一旦进入房间,只要没有解开电子锁就出不来。窗户也设有挡板使之无法大大敞开。我马上就知道为什么这里这么阴暗,因为大多数的窗户都是毛玻璃。

那里是足以令人窒息的空间。

「对不起,请你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我会尽量快点来接你出去。」

这是我与茜姐最后交谈的内容,然后有其他职员来交接。

我只能傻住。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我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我做了什么坏事吗?我可以去上学吗?我可以联络妈妈吗?

茜姐没有任何说明,迳自离开了。

职员只有告诉我,茜姐「去跟妈妈谈了」。

他们没有说明详情。只是告诉我,我只能够在这里生活。

设施里面也有其他小孩,但这里的职员似乎并不希望孩子之间交流。他们告诉我「不可以私下交谈。」并且以严厉的目光盯着我。孩子们因为职员威压的态度而不敢说话,设施里面只有我的脚步踏在油毡地板上的声音回荡着。

白天职员们会派发讲义下来,让我们念书。上面的问题有够难,甚至出了数学课都还没有学到的部分,我根本不会解。我跟他们表明上述状况之后,他们拿了另一份像是去年就学过、过于简单的讲义给我写。中间也有运动时间,虽然有时间在庭院打球,但只打了一个小时就又被送进房间里。

每隔几天,就会有一个男性过来拜访,并且询问我跟妈妈的生活内容。我没有办法好好说明,话语因为痛苦而卡在喉咙,男性同情的眼神反而让我身体更紧绷,我只能尽量一点一滴地把妈妈描述得很温柔。

晚上大哭了好几次。

结果,我在那座设施住了一个月。

暂时庇护所──这就是设施的名称。

儿童相谈所具备相关权利,在经过正规程序判断之下,可不经监护人同意,将小孩与父母隔离。只要隔离没有超过两个月,便不需要家庭法院许可。

而这些遭到隔离处置的小孩会先安置在暂时庇护所内。就是那些从父母虐待手中救出的儿童、因不良行为而必须接受辅导,且判断不应回归原生家庭的儿童入住的设施。律应该也是被送来这里吧。在儿童相谈所决定该怎么安排接下来的生活之前,来到这里的孩子们都会住在这里。不仅不能回家,也无法去上学。

简单来说,他们怀疑妈妈放弃养育义务。

他们好几次询问我是不是这样。

但我的想法只有一个,我想再次跟妈妈生活。

我好几次主张说我想回妈妈的家。但坐在我面前的大人们态度很严厉,简直像是强调他们一定是正确的那样。

这些大人是抱着怎样的情绪,听着拱起背、缩着身子的我,小声地说着我对妈妈的情感呢。

我的愿望没有实现。

我在没能好好照会的情况下直接转学,搬到舅舅居住的集合住宅区。我没办法适应跟舅舅一起生活,我不知道彼此该保持怎样的距离。

当然,生活环境改善了很多。我也变得像一般人那样养成洗澡、刷牙、洗衣服和准时用餐的习惯。我跟舅舅同住之后,才知道跟妈妈的生活有多么脱离一般状况。

幸好集合住宅里有人可以填补我的孤独感,那里的公园有一个跟我很像的女孩子。或许是因为我俩的遭遇相近,我们马上熟识起来。

但我的心里一直破了一个大洞。

与妈妈分别让我很难过、痛苦、空虚。

而这些情绪──在旅行当天爆发。

在那两年,我虽然是个孩子,但还是尽可能地调查了儿童相谈所的制度,并且想办法让自己接受必须和妈妈分开的状况。可是不行,不可能可以的。即使向舅舅打听妈妈的去向,他也只是含糊其词。

我很想直接问,很想直接追问真鹤茜。

但机会以意外的形式造访。

我很惊讶,因为她主动约我外出旅游,她应该没想到我这么恨她吧。说来也是,茜姐觉得自己「帮助了我」啊。

我于是下定决心,参加旅行。

在烟火大会之前,我的行动如同律的推测那样。我偷偷把设施里面的菜刀藏到厕所里面,但我不是为了加害她而这么做,只是想要用来威胁她。因为当时只有十一岁的我担心就算我去逼问,茜姐也会含糊其词。

我被逼得很紧张。

我一直在找机会跟茜姐独处。我认为在移动到烟火大会会场,茜姐说身体不舒服回到设施之后是个大好机会。于是我谎称忘了带钱包,并打算回去设施拿。

第一次因为美弥也回到设施,所以放弃。

第二次是烟火大会开始之后。律虽然途中跟我搭话,但我的想法没有改变。如果我能单纯地只是欣赏烟火,并沉浸在幸福之中,不知道该有多好。打在全身的烟火声音真的令人舒畅。夏风吹送,我很想只是喝着足以让舌头发麻的甘甜饮料发呆。

但我仍下定决心,前往设施。

我提振挫折的心,把藏在一楼的菜刀收进裤子后口袋,登上二楼。

茜姐坐在餐厅里。仿佛在等我到来那般,坐在桌前。她手边有一本手帐,看样子是在阅读手帐内容。

「怎么了?」 茜姐带着笑容问我,但眼神非常认真。

「我希望你告诉我。」我说。「两年前,为什么把我关起来?妈妈做了什么坏事吗?」

我瞪着她,茜姐用手指了指椅子,应该是要我坐在她面前的意思吧。但我并不想坐,我觉得要是与她面对面,自己应该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茜姐阖上手帐,面对着我。

「我想我应该跟你说明过缘由了。」茜姐说道。「你妈妈的身体状况不太好。我跟她讨论过,最终得出先让你们保持距离一段时间比较好的结论。」

「你不用骗我,我自己也调查过了。」我摇摇头。

接着继续追问。

「你认为我妈妈虐待我吗?」

茜姐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应该是动摇了。

我的脑袋愈来愈热。

「妈妈爱我,只是这样而已。当我在学校跌倒了,她一定会担心我;要是我感冒,她会陪伴我到早上。茜姐,你误会了。」

听我这样主张,茜姐以安抚般的语气表示:「那个……周吾,你冷静点听我说。」

「我也跟你妈妈谈过很多次,我知道她爱你。但不只如此,我们是在考量生活状况和心理创伤的情况下,商量后才这样决定的。」

茜姐很快表态。

她说的话后半内容很抽象,完全无法打动我。

「我想周吾一定很仔细地调查过,新闻常报导虐待儿童的案件,对吧?但所谓的虐待,不单指打小孩、体罚小孩。即使身体没事,有的虐待是会造成心灵创伤的。持续让小孩处在不卫生的环境里面,也是一种虐待。」

我当然不可能接受这样的说明。

感觉好像被含糊过去了。

我问了好几次,她一直在说的「心灵创伤」究竟是什么。我并没有受伤,没有流下任何一滴血。然而茜姐却只说那是我没有自觉,我们的对话完全没有交集。

很没道理对吧?

我现在也这样觉得,茜姐太单方面认为这是为我好。

明明本人加以否定了,周遭却擅自决定。打着专家的权威旗帜,甚至不给我撤销的权利。相对的,还在我身上贴了「受虐儿童」的标签。

只因为我还是个孩子吗?

想说我连自己受伤了都不知道吗?想说我只是在袒护妈妈而已吗?

想到这里,怒气一举涌出。不要闹了。

「不让我见妈妈的理由是什么?为什么要把我关在那种地方,硬生生拆散我们呢?」

面对这个问题,茜姐本来想含糊过去,但到后来总算放弃,告诉了我。

「因为有危险。」

声音显得悲伤。

「我告诉她我们接走你之后,她非常地恐慌,根本无法控制下来。你妈妈真的很宝贝你呢,她也好几次说想见你。」

我眼眶一热。

妈妈的身影浮现而出。

茜姐应该用了比较婉转的说法。她把我隔离之后,告诉住在垃圾屋的妈妈说:「我们暂时带走了周吾。」妈妈应该很绝望吧,应该大哭大闹了吧。她应该会大声呼喊,抓着茜姐大叫「把周吾还给我!」并紧紧掐住她。如果甩开妈妈,妈妈肯定会拿东西丢茜姐,也会挥舞玄关的雨伞尽全力抵抗。即使一旁待命的警察压制住妈妈,妈妈还是会大喊「把周吾还给我!」「把周吾还给我!」

这是我所熟悉的妈妈模样。

我在不知不觉中流下泪水。

「所以我才不能让你跟她见面。」茜姐说。「如果她见了你,很可能会强行带走你。虽然直到她冷静下来为止,我还是不断劝她。」

听到这句话时,我终于忍不住了。「带走……?」我反问。

这个说法令我难以理解。

身体擅自动了起来。

「不就是你绑架我走的吗!」

我大喊,拿出了裤子后口袋的菜刀。

──之后的事情,我其实记得不太清楚。

──但我可以把当时我心中的冲动告诉各位。

当时的我心中只有激动。

我明确感受到妈妈所面对的阻碍是些什么。

真鹤茜身处正确之中。法律、舆论、专家会保护她,会赞扬她是从凶神恶煞手中拯救孩子们的英雄,没有人会听我说什么。这也是当然,即使是施暴的凶神恶煞,小孩仍会袒护妈妈。不需要听小孩说一些蠢话,我的不成熟话语撞上正确之墙后粉碎破灭,真鹤茜是象征正义的英雄。我迟早有一天也会被带进正义之中,并进而感谢真鹤茜,对她说:「谢谢你从凶神恶煞的妈妈手中拯救了我。」恶心死了!

我听到惨叫才回过神。

然后发现茜姐右手不断流出大量鲜血。

我马上理解,是我砍的。

我看着从手中菜刀滴下的血,不禁脸色发青。

我双腿发起抖来,深知自己干了很严重的事。我真的没想要攻击茜姐,我只是因为想振奋自己才带着菜刀而已。

我马上想道歉,但做不到,因为我发不出声音。

先说出「对不起」道歉的,是茜姐。

我不禁愕然。

她按着手腕,一副很难过的样子对我说。

「我竟然没有发现你已经被逼到这个程度了,对不起。」

然后茜姐慢慢说明。

她到现在仍与妈妈保持联络,并且正想办法安排让妈妈可以跟我同住。妈妈接受了心理咨商,也跑去上学习如何照顾孩子的研习课程。因为要能让我们母子再次团聚还得花很多时间,所以才没有告诉我。

「我应该更多加顾虑你的心情……真的很对不起……忙碌根本不能当作借口……我应该多花点时间关心你的。」

茜姐反而体恤我。

我知道自己很愚蠢。

这件事其实只要跟茜姐好好谈就可以解决了,因为茜姐也很挂念我跟妈妈之间的关系。

「这边我会自己清理,能不能请你拿急救箱来?」茜姐这么说,我急忙跑去一楼拿急救箱。然后茜姐要我离开设施。

我一直道歉,心里满满的后悔。

茜姐微笑着对一直哭的我说:「我会想办法处理刚刚的事情,你好好去享受烟火喔。」

她真的很了不起。除了她,我没有看过其他心胸这么宽大的大人。

这是我袭击茜姐的经过。

之后的事情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回到野餐垫的我,按照茜姐所说,隐瞒了内心动摇,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跟大家相处。充分享受了烟火秀、跟大家一起回到设施,然后得知茜姐失踪与死亡的消息。

从结论来说,杀害茜姐的并不是我。

我确实一度因为冲动用菜刀攻击了她。但我的不满在当下就解除了,我并没有想要杀了她。因为我知道茜姐正在想办法,支持我和妈妈可以再次同住。

补充一下,结果直到现在,我都还没办法回去跟妈妈同住。在茜姐死去之后,相谈所换了个人负责此案,结果妈妈似乎放弃跟我一起生活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也不希望茜姐死去。

我真的很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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