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鹤美弥的证词

其实我应该更早说的。既然与旅行有关的问题,是以姐姐为中心发生,那么身为妹妹的我,就更应该积极地表态。

如果用「姐」或「姐姐」描述,感觉会缺乏客观性,所以我会用「茜」称呼。

大家听了直到目前为止的证词,对于茜这个人有什么想法?

该不会是感到失望?或者起疑?会不会觉得她是隐瞒了自己真正的想法,然后带着六个小孩外出旅行的可疑女性呢?

我很高兴,前三位述说的人,所描述的茜都给人不错的印象。但我想三位内心应该也有些复杂的情绪在。

真鹤茜不仅瞒着佳音学姐,暗地里跟律学长策划着些什么,同时不听律学长忠告,而且还打着正义旗帜毁了周吾学长的家庭──其实从另外一个角度,也确实可以这样看待她。

虽然可能是被害妄想,但会有这种感觉也是无可奈何。

所以,请容我带着帮茜解释的意图说明。

──真鹤茜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儿童福祉司?

──旅行当天,真鹤茜抱持着怎样的态度?

等我说完,各位应该也能接受我可以断定茜不会自杀的理由。一定可以。

接下来我要说明,茜所留下、有关事件的提示。

茜之所以志愿成为儿童福祉司的原因,可以回溯到她刚出生的时候。

茜的母亲是在高中时怀上了茜,对象是当时念大学的父亲。担任家教的父亲,对自己的学生出手了。双方的父母──从我的角度来看就是祖父母和外祖父母──大发雷霆,父母则是有如私奔般逃跑,搬进集合住宅区里。父亲大学中辍,并且开始去镇上的工厂工作。两人没有父母支援、也没什么存款,所以母亲是在相当克难的情况下产下了茜。父母在茜长大到一定程度之前,根本无法考虑要再生一胎,这也是我和茜的年纪差很多的原因。

茜之所以志愿成为儿童福祉司,原因之一就是看到父母养育小孩有多吃力。

另一个原因是受到祖父影响。

父母和上一辈之间的关系虽然差,但祖父母和茜之间的关系似乎不是如此。尽管是私奔出去的儿女生下的女儿,仍不改是自己孙女的事实吧。

尤其父亲这边的祖父,跟茜的关系更是亲密。

父亲这边的祖父──也就是这座设施的经营者。

中学时期,只要茜一放长假,似乎就会造访设施。茜之所以对儿童福祉产生兴趣,应该是受到祖父影响吧。她看到祖父让家庭有问题的小孩聚集于此,在大自然环境中教育他们,似乎因此心生向往。

茜在大学修读儿童福祉,并且通过地方的一般公务员考试。经过研修之后,幸运地被发配到第一志愿的儿童相谈所。

「我想帮助家庭有问题的孩子们。」

茜似乎一直抱持这种想法。

过去她本人曾经说过,因为那些孩子的遭遇跟辛苦长大的自己重叠了。

──接下来要说的,是我在茜死后调查到的事情。

茜虽然如愿成为儿童福祉司,却必须面对某种现实。

那就是工作繁重的程度超乎想像。

茜以新鲜人身分被录取之后,立刻负责对应市民们的咨询工作。

儿童相谈所的工作,并不局限与虐待儿童有关的项目。包括对养育小孩的不安、保育障碍儿童的相关咨询、如何与青春期儿女相处的咨询等等,必须处理各式各样的咨询工作。除此之外,警方还会将需要保护的儿童与不良少年交付给相谈所处理。

儿童福祉司必须接下这所有工作,有时还得与儿童心理人员或保育人员讨论支援对策。

一开始的几个月虽然会有前辈带着一起做,但马上就变成必须一个人负责几十个案子的状况。

早上前往暂时庇护所,关切被父亲虐待的小孩们,并且评估可以接纳这些孩子的儿童养护设施;中午前则跟习于家暴的母亲面谈,确认状况;午餐后要汇整所有报告书,参加会议,向所长报告各个需保护儿童的支援方针;傍晚则会接到警方通知,召开紧急会议,并且前往接收可能受到虐待的需要保护儿童。只要接了孩子过来,就必须决定要把孩子送回父母身边,还是要暂时保护。一旦决定暂时保护,还必须准备将这项决定传达给父母。然后每天重复类似的工作内容。

茜度过了忙碌的每一天。

当然,她应该觉得很有成就感。有时候会看到她带着一脸充满成就感的表情,去买便利商店的甜点回家犒赏自己。

不过第一线的儿童福祉工作,繁重程度远远超过茜的想像。

「啊啊,好累喔,根本没空打游戏耶。」

她有力气抱怨的时候还算是好,更常发生的状况是她大半夜默默回家,然后倒头就睡。我这个作妹妹的,看过茜好几次这样。

儿童相谈所必须配合父母的行程,如果有虐待嫌疑的父母只能约晚上,也就只能晚上去拜访,听听看对方是怎么说的。

甚至常发生连短暂休息都无法的状况。儿童相谈所的职员手上都有一台公务手机,这是为了处理咨询对象必须紧急联络的状况,公务手机常常像是知道茜下班回家的时间一般响起。

『我控制不住自己,打了儿子。请帮帮我。』

接到这种电话,当然不能放着不管吧。茜告诉对方自己会立刻赶过去,重新穿好刚换下来的衣服,然后直接出门。

母亲常常不安地嘀咕说:「因为她年轻所以才被呼来唤去吧。」

但不只是这样。

各位应该有听说吧?

儿童相谈所接到的虐待咨询案件暴增的事情。

没错,突然暴增。

在平成十年到平成三十年之间,从约七千件增加到约十六万件。

没错──增加了二十倍以上。

茜曾经告诉我事情变成如此的原因。

「与其说是虐待案件增加,不如说因为时代改变,判断是不是虐待的基准也跟着改变了。现在不仅是造成显而易见外伤是虐待,连造成看不见的心理创伤,也会判断是一种虐待。」

因为社会也变得对虐待议题更加敏感了。例如,蓝理承受的是一种叫做「眼前家暴」的虐待。因为看到父母其中一方对另一方使用暴力,会严重伤害小孩子的心灵。

在很久以前,只会当成单纯父母吵架的事情,到了这几年,如果发现家暴现场有小孩子在,警察就会通报儿童相谈所。因为如此,必须处理的案件数量也增加了。

「即使身体没有受伤,但内心可能正在哀嚎淌血。」

茜将手按在我的胸口,这样对我说。

「这很重要。小孩不太能好好传达自己的心情,有时候他们无法明确说出『救救我』,或者一方面也会觉得『不要管我』。每个大人都应该小心谨慎地对待小孩的心理感受。」

这番话令人印象深刻。

但是,第一线人员跟不上社会的关心程度。

九年前──在那趟旅行的两年前,有一件虐童致死的事件造成一大话题的时候。

父亲用皮带抽打再婚对象的小孩,到后来闹出人命。这对父母在警察侦讯时,好像说谎说「只是小孩跌倒而已」,许多政论节目把这对父母当成鬼畜父母,并大肆报导。

因为这条新闻的关系,让社会更加关注虐待儿童问题。儿童相谈所也每天接获许多通报。一旦受理市民通报,职员就必须在四十八小时之内确认当事儿童的安全状态。若在前往拜访时,无法取得父母协助而没能亲眼看到小孩的话,又必须评估别的方式。

在这种状况下,我们居住城镇的县知事高声宣告。

「建立零虐待死亡的社会。」

茜所在的儿童相谈所也接到了通知。在处理有关可能受到虐待的儿童咨询、支援活动的公文上,大致上写了类似这样的内容。

「只要有任何一点可能受虐的小孩,就必须立刻加以保护。」

说好话很容易。

暂时庇护所的数量不足、再进一步照顾小孩的儿童养护设施或关怀家庭数量也不足。但在县政府的要求之下,茜他们只能积极采取暂时保护儿童措施,并且尽可能介入家庭环境。

──周吾学长之所以被迫跟母亲分开,也是这个关系吧。

茜的负担愈加沉重。

当时的我也知道,茜的身体状况愈来愈差。

每天都非常晚归,并且喝酒代替安眠药。她会拿罐装烧酌调酒或啤酒配一点起司,然后像断电一样睡去。隔天早上则为了仪容整齐而化上浓妆,接着出门。

一直把成为儿童福祉司当作梦想的茜,明显地憔悴了许多。

而我想,如此繁重的工作,大概持续了一年以上。

从我方才陈述的内容,应该有人会猜想「啊,真鹤茜说不定真的想过要自杀。」对吧。

实际上,她确实也曾经一度非常封闭。

虽然我不清楚实际理由,但原因之一应该是疲劳吧。另外也喝太多酒。那时候她相当瘦削,有好几个星期处于就算回家,也一句话都不说的状态。听说好像也曾经像梦游患者那样,深夜在集合住宅区游荡。母亲曾劝过茜辞职。也有人觉得她再那样下去,很可能会累倒。

但茜没有选择休息,她不认输。

她心里怀抱着使命感。

而这使命感比我们这些家人想像的更坚定。

一到早晨,茜一定会起床,抬头挺胸去上班。她会羞涩地微笑说「有需要帮助的小孩。」并且踩着脚踏车前进。一天结束的时候,会在手帐里写满笔记之后才睡。我有一次曾偷偷看过她的手帐,只要她在集合住宅区里擦肩碰过的小孩有那么一点点不对,她就会记录在手帐里面。比方一直没剪头发的小孩、好几天都穿着一样的衣服,没有梳洗的小孩之类。当然这些纪录都没有提到个资,但可以知道她随时都在关心集合住宅区里的孩子们。

茜的精力令人赞叹。

她在不知不觉间克服了精神层面欠佳的问题。当然,疲劳想必是仍继续累积,但她却能压下这些疲劳,持续行动。

要粗略形容,就是茜具备一种压倒性的强大。

不屈服、不迁就、不松懈──这就是真鹤茜。

无论工作多么繁重,无论她的人多么憔悴,她还是具备做好儿童福祉司工作的强大。即使曾经面对困难而有所抱怨,但她绝对不会受挫。尽管会叹气,但下一个瞬间就已经踏出下一步。

真的很帅气。

「一定还有孩子正等待我伸出援手。」

这么说的茜,是我的偶像。

所以我想那趟旅行,应该也是在强大的信念驱使之下实行的。

对我来说虽然事出意外,但在初夏的时候,茜突然来拜托我。

「我想安排一趟跟集合住宅区的孩子们一起的旅行活动,美弥你可不可以也帮帮我呢?」

我感觉到她的声音里面带着热情。

我虽然不知道茜为什么安排这趟旅行,但能感受到她在这趟旅行中注入的意念。对不起,我只能用抽象的感觉陈述,但无论是旅行的行程安排,或者是她在调查当天行车路线时的热心眼神里面,都充满了身为儿童福祉司的骄傲。

她的确很积极地安排这趟旅行。

根本不会想要自杀什么的。

再来说说旅行本身的状况吧。

我几乎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新资讯可以提。

我记得的部分,跟刚刚大家所说的内容重复。去程开车、烤肉大会和水枪大赛、收拾打扫、写作业。但也因为之后发生的事情太具冲击性,我不太记得细节了。

那一天,我没怎么跟茜说话。因为我觉得其他参加成员都很想跟她说话,所以有点顾虑。

要是能多跟她说几句话就好了。虽然后悔已经太迟了,但我现在是这么认为的。

我唯一一次跟茜两个人交谈的机会,就是在烟火大会即将开始前。

茜以身体不适为由回到设施的时候。我为了探望茜,前往设施,并且跟她聊了几分钟。

让我来说说那时候的情况吧。

我跟茜最后对话──当时,茜提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名。

时间应该是在茜回到设施,过了十分钟之后吧。原本和佳音学姐一起在野餐垫留守的我,有点在意茜的状况,心里还天真地想说,在这时候身体不适,运气真的很不好呢。

我于是拜托佳音学姐留守,决定回去探望一下茜。

我在途中买了运动饮料,回到设施的时候,茜正边玩手机游戏边休息,看起来没有哪里不舒服──我想应该如同律学长所说,她所谓的身体不适是骗人的吧。

我记得我们简单讲了几句话。比方几个小孩处得好不好、不可以去太黑的地方之类的。就是一般闲聊罢了。

我告诉她目前的状况之后,向她询问自己有些在意的事情。

「那个,这次来参加旅行的,该不会都是姐姐帮助过的孩子?」

连我这么迟钝的人,都能发现这点。

每个参加者看起来都很仰慕茜。虽然她没有明确说明,但我大致感觉得到。

「你真厉害。」茜笑着说。「原来你发现了。看来小孩子关心周遭的程度,真的超乎大人想像呢。嗯,你说对了。」

在这之后,茜说明了举办这趟旅行的目的。

她因为担忧至今负责过的孩子的家庭状况,所以想趁旅行的机会观察一下,还想帮大家创造一段美好的夏日回忆。

──虽然这不是说谎,但也没有说出真正的目的呢。

然而当时的我很纯真,直接接受了茜的说法。觉得「姐姐好了不起」的尊敬念头填满内心,胸口一阵温暖。让我觉得很骄傲。

我有点兴奋。

──所以我至今,仍忘不了在那之后交谈的内容。

烟火大会即将开始,我急忙打算回到野餐垫去。就在我要离开的时候,茜突然没头没脑地丢了一个问题给我:

「唉,我可以确认一件事情吗?」

没错,特地把我留住。

「美弥有没有见过井中澪?」她说。

「井中澪?」我不禁歪了歪头。

完全没印象。

井中澪──在我们旅行的八个月前,从集合住宅的阳台摔死的女孩子名字,我怎么可能会记得。

我知道发生过这场悲剧,但不记得当事人的名字。我觉得自己满过分的。但对于当时只有九岁的我来说,这是一项埋没在日常生活中的资讯。

实际上,我现在之所以想起这一段,也是因为刚刚樱介学长提到「井中澪」这个名字的关系。不然我真的已经把它放在脑海角落了。

见我显得困惑,茜一副想带过去似地说「嗯,不知道没关系,别在意。」并挥了挥手。

我并没有再追究下去。毕竟烟火快要开始了,我也很着急。

「不知道没关系。」

我并未掌握这番话的用意。

以上,是我能够陈述的,有关茜的资讯。

我几乎不记得烟火大会时发生过什么事。只记得从农田升起的烟火好大、好漂亮,然后看得出神。我甚至悠哉地享用着炸鸡,还烫伤了舌头。根本没注意到茜在这之间经历了些什么。

我想说的事情有两点。

虽然身为妹妹,多少会比较美化,但我认为真鹤茜是一位杰出的儿童福祉司。即使她那么忙碌,也没有逃避责任,真诚地面对每个小孩。尽管有时候不免抱怨,但她也以自己的工作为荣。虽然曾经碰到麻烦,但她不会放弃自身使命,选择死亡。

我可以明确地说──她不会自杀。

我认为茜之所以丧命,应该要考虑其他原因。

还有,我想说的另外一点,是我跟她最后交谈的内容。

她突然提到的这个名字──井中澪。

案发当时我没特别在意,甚至是澈底忘记了,但现在回顾起来,我还是觉得茜在那个时间点提到这个名字很不自然。怎么会在愉快的旅行途中,突然提到因为悲伤的意外事故而丧命的小孩呢?

既然茜是刻意叫住我提出这个问题,那么对她而言,或许这是很重要的问题吧。

各位觉得呢?

•••

──真鹤茜不是自杀。

樱介默默地听取茜的妹妹美弥,以坚定的语气说出来的内容。

虽然掺杂了些她的主观认定,但樱介觉得她说的都是真的。

果然是自己误会了吗?虽然很难全盘否定,但应该不是需要优先讨论的问题。

樱介重重呼了一口气。

如果相信美弥的意见,那么茜不是自杀。但如果是这样,讨论的内容又要回到起点了。真鹤茜死亡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美弥想起了另一项重要情报。

──井中澪。

真鹤茜死前提到的名字,在那趟旅行前八个月死亡的小女孩。

若此事为真,确实是个奇妙的时机。为什么茜要特地提到她的名字?感觉这不是一个会随口提起的闲聊话题。如同美弥所说,这可能是与旅行有关的重要提示──

「那个,可以听我说一下吗?」

这时蓝理稍稍举起手。

她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去时说道:

「我可能猜到七年前那趟旅行的目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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