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读『无题』(着者无名)竹久优真

这世上的书籍浩如烟海,无论如何拼命在这短暂的人生里也只能得窥沧海一粟,所以才更需要有选择的去阅读吧。

但也并非是说只读名著就好,即使是无名之书,如果能切实给自己留下感动,我想这反而才是更应该去读的作品。

我在那个夏天,读了一部默默无名的作家的无题之书。所谓无名的作家,就是指没有以专业身份出道的业余爱好者。事实上,并不是只有印在书上的才是故事,故事更多时候仅仅存在于那些没有名气的业余作家心中。换句话说,故事真实存在于那里。

那一天,已经完全入夜时我的电话响了起来,是我的朋友黑崎大我打来的。他想说的我大体上也知道是什么。几个小时前在购物中心偶然和他相遇,在那里爆发了意料之外的争吵。我余怒未消,本打算干脆就这样无视他算了,最后还是觉得就这么放着也无法解决问题。何况「我和栞学姐在交往」这种误会还是越早订正越好。

大我说他想和我直接见面谈谈。明明好不容易才坐电车回了趟家,还要坐电车再出去一趟实在是让我有些郁闷,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我在市中心的车站下车时,外面忽然静悄悄的下起雨,这种时候我也好好带着雨伞还是蛮值得自夸的。某个突然下雨的日子,恰好带了雨伞的我因此收到了好运的眷顾,从那之后就算旁人看来会有些奇怪,我也养成了时刻带着雨伞赶路的习惯。

向着与大我约好的碰面地点赶路途中,正好是在市立图书馆门前附近,我看到有人被雨打湿了身子坐在长椅上。望着那道背影就明白她是谁了,我跑过去把伞撑在她的头顶上。

「笹叶同学……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低垂着头,肩膀随着深呼吸大幅度的起伏,嗫嚅着回答说「嗯,我没事……」。听了那颤抖的声音,就连我也知道她是在哭泣。接着她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保持垂着头的姿势转向我这边,然后就这样径直把脸埋在了我的右肩附近。是绝对不想让我看见她哭花了的表情吧。

我察觉到T恤衫胸口部分正被温热的水滴逐渐晕开,于是我用右手继续握着雨伞,伸出左手抱在她的身后。

「对不起……妆全都花了……不能让你看见我现在这张脸……」

「究竟怎么了?会感冒哦?」

「……呜、那个……我……和大我分手了……」

「……真是的,那家伙究竟怎么回事啊。」

「不对……不怪他……全部都是我的错……大我没有任何过错……」

「不管有什么理由,让女孩子哭成这样绝对是罪无可恕了。那种家伙还是早点忘了他就好,因为笹叶同学是最漂亮的女孩子…这点我可以百分百保证。相信我,你肯定能找到更好的男朋友。」

「竹久真的很温柔呢……你真心觉得我很漂亮吗?」

「当然了」

「……那好……这样的话……就和我交往啊」

「诶……」

「竹久……成为我的恋人吧……」

「……」

应该立刻回答yes才对。正常考虑的话,怎么可能存在被笹叶同学这样的美人告白还拒绝的人类呢。但是,恐怕无论对谁而言,这都是不诚实的回答。

「……不行啊……因为……这样做太狡猾了啊」

「……嗯,很狡猾。说的对,我很狡猾呢……谢谢你,这样就……好好的向前一步了……」

她所说的“谢谢你”究竟是对谁、又是为何而说的话语,这我虽然还不太清楚,但我明白是时候给她一点个人时间了。她恐怕会苦苦思考、陷入烦恼,但终究能靠她自己的力量得到结论吧。不知为何我能感受到,她已经做好了这样的觉悟。

我收回绕在她背后的胳膊,然后牵住她的手,把另一只手上的雨伞交给她。

「再被雨淋就要感冒了,快回去吧。这把伞就交给你了。」

「那竹久怎么办」

「没关系,我可是很喜欢雨的……正好现在我要去揍黑崎大我一顿」

我与笹叶同学告别,跑着离开了那个地方。沿着西川边上的路往上流方向不远,是一座有喷泉的公园,公园里还有锥形房顶的小亭子,大我正坐在亭子里的长椅上避雨。我冲进亭子里面后大我无言地站了起来。虽然雨势并不算大,但我也已经浑身湿了个透。

「怎么回事,优真,你没拿伞吗?」

「刚才见到笹叶同学,把伞给她了。」

「……这样啊,那你已经都听说了吧」

「啊啊,是听过了,所以你还有什么想狡辩的吗?」

「不……没有。全部都是我的错。」

「……那还用你说吗!」

话音未落我就握紧了右拳,毫不犹豫地朝着大我的脸砸了过去。

大我只略微侧身就躲过了我的右腕,几乎同时我感觉到胸骨附近传来剧烈的冲击。因为痛感过于刺激甚至逐渐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对、对不起!条件反射……」耳边似乎传来模模糊糊的谢罪声,但我的意识很快就断线了。……老实说这也太逊了……

等到意识恢复已经过了大约三个小时,躺在长椅上的我睁开眼睛,看到公园大柱子上时钟的表盘。已经指向午夜十二点了啊……

「……唉,这下末班车都没了。」

「我陪你到早上吧。」

长椅被我一个人侧卧着占领了,大我正坐在椅子旁边的地面上。他看到我恢复意识后非常担心地询问我的状态,雨势似乎比之前大了。

「刚才真的很抱歉,我其实……应该被你好好揍一拳才对……」我仍然侧躺着听他的讲话。「其实我一直对葵前辈……我一直喜欢着葵。所以我觉得不能再这样欺骗笹叶下去了……这就是分手的理由。」

「……什么鬼,这种事我可没听说过啊……」

「怎么可能跟你说呢。优真,你不是也喜欢葵吗?」

「喜欢?哈?没有那回事,这个我必须严肃订正一下才行……我和栞学姐根本就没有交往。那是栞学姐擅自说的胡话,我一不小心被她骗得没能够第一时间否定而已……」

「……诶……这样的话……那你……为什么要推荐我那本书?不是在警告我千万别重蹈盖茨比的覆辙自取灭亡吗?」

「书?是指『了不起的盖茨比』?」

大我默默点了点头。

——真服了他了。大我居然对我推荐那本书的理由做出了一个南辕北辙的解释……不过,我似乎也没有在这一点上批评别人的立场。

「……搞什么啊,我才没那么想过呢。是更加单纯的理由啊,我很憧憬总是光鲜亮丽的大我……下意识就把奢华的盖茨比与大我的形象重合了起来而已。」

「那、仅仅是这样吗?」

「是啊,仅此而已。乡巴佬尼克不也正是因为对盖茨比感到憧憬,才会站在他身边帮助他吗?即使会背叛早就认识的老朋友,他也全心全意为盖茨比而应援着。

而且在那个故事的结尾,即使盖茨比遭遇不幸离开人世后,尼克也仍佩服他的那份信念、始终对他抱有敬意。盖茨比的确算不上什么完美无缺的正人君子,他也做了很多错事。但这从未影响过尼克对他的敬慕,所以他才会说盖茨比是“伟大的”不是吗?」

「那个故事的登场人物,大家都或多或少的做了错事。尼克也不例外啊。」

「是啊。尼克因为过度崇拜盖茨比,变得搞不清楚什么才是真正的正义了。」

「你说,真的有人可以不犯任何错误的活着吗?」

「……没有那种人。即使如此大家也都努力着,即使出错了,即使感到迷茫也要前进。」

「你这家伙,好帅气啊。」

「不过是装帅罢了。嘛,归根结底也只是所谓的Paper Moon啊。」

「Paper Moon?」

「啊,这是栞学姐对我做的比喻,说我是只有表面上在粉饰太平的虚假的月亮。」

「月……难道说那个月亮是指优真吗?!」

「嗯?什么东西?」

大我取出他的手机,给我看了一张保存下来的照片。看到那已经非常熟悉的笔触,即使对绘画一窍不通的我也明白这是一幅栞学姐画的画。画面上是月光照耀下变成老虎模样的大我。

「这是春季文化祭那天,葵在旧校舍的部室里画给我的。不管怎么思考我也猜不透这幅画的真意,但如果这轮月亮是指优真,那被月光照耀的我就……」

「不对,恐怕你的猜想落空了。如果是发生在春季文化祭那天的事情,可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见过栞学姐呢。就算她知道我是大我的朋友,也不可能了解到足以用纸之月来形容我这种程度。」

「可是……不,看来你说的对。」

「依我来看,这幅画该不会是指『山月记』中的李征吧?」

「山月记?」

「是中岛敦的短篇小说。李征是个生性倨傲的男人,因为难以忍受作为下级小吏的生活,便辞去了工作打算成为一位诗人。然而世事难以如愿以偿,他发现自己在自尊与自卑的纠葛下逐渐失去了人心,连样貌都变成了老虎的模样。」

「什么啊,这不就完全是在说我的事情吗。也就是说葵其实是想告诉我,因为不肯舍弃那可悲的虚荣心,我反而失去人性变成了老虎……」

「这也不好说呢。李征把自己的理想托付给了朋友袁傪,希望他能亲眼见证自己变成老虎的瞬间,最终故事以猛虎向天发出咆哮作为收尾。」

「也就是说……是Bad End呢」

「嗯,虽然看起来是这样……但考虑的这个故事是以李征的朋友袁傪视角执笔写下的,它也未必就像你说的是一场悲剧。

故事中那最后化身为猛虎向明月咆哮的身姿,与其说是对其感到可怜,反而更像是被那气宇轩昂的英勇姿态所震撼吧。也就是说,袁傪难道不是在对宁可化身为野兽,也要坚持走在自己道路上的李征表达称赞吗?就像盖茨比一样啊。」

「……」

大我陷入了沉默,似乎在咀嚼我的话一样思考着什么。

「喂,大我,跟你讲个比较厚脸皮的请求……对笹叶同学千万要说是你被我揍了一顿。不然我在她面前还怎么能抬得起头,本来想好好耍帅一次来着…… 」

我也知道自己在说非常差劲的话。

「……啊,原来如此……挚友……果然,笹叶是对你……」

「嗯?」

「不,这不是我该说的话,还是忘了吧。」

大我站起身去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买饮料,我强忍着身体传来的痛感坐到长椅上,稍作思考。

——栞学姐肯定一直在意着大我才对。那一天,恐怕她一直孤身一人在文艺部的部室里等待大我去提交入部申请吧。

不久前我从濑奈那里听说了发生在旧校舍的灵异事件的前因后果。当时虽然我擅自认为事件已经告一段落,但在我那不成熟的推理基础上,笹叶同学似乎察觉到暗中策划了这一切的另有其人。

我认为真正的犯人可能是栞学姐。她自己凭借樱花压花的纸条找到并使用了钥匙,刻意在旧校舍散布幽灵出没的传闻,如此一来大多数学生因为恐惧心就不会靠近旧校舍了吧。在她的计划里,只待大我入部之后,两个人就可以在安静的教室里度过甜蜜的二人世界。

然而计算出了差错,入部的不是大我而是我。所以她只好将计就计改变了计划。

我记得在入部的时候,她的确说过因为部员不足正面临废部的危机,所以希望我邀请朋友一起加入这样的话……这位朋友恐怕就是指大我才对。

于是,没有必要再扮演灵异事件的栞学姐,利用濑奈和我来巧妙地把钥匙自然而然的还回教师办公室去。当然了,这不过是没有任何证据的猜测,我也不可能像名侦探一样对栞学姐打破沙锅问到底。

大我拿着两罐咖啡回来了。

「喝这个可以吗?」仔细一看居然是混入牛奶和砂糖的罐装咖啡。

「我可是无糖派啊」

「好啦,别抱怨了,我请客。」

接过温热的咖啡罐后用双手捧在手心,被雨水打湿有些冰冷的身体似乎暖和了起来。

「我说啊,大我,要不要加入文艺部?」

「是漫画研究部吧,我不怎么看漫画那种东西啊。」

「要这么说我也不怎么看漫画呀。而且以前栞学姐说过,她想画以我和你为原型的漫画来着。」

「你该不会同意了吧!」

「我跟她说如果大我不介意,我也无所谓。」

「那个人可是画BL漫画的专业户啊」

「……」

「你不知道吗?据说把“あおいしおり(葵栞)”写在纸上翻转过去,然后再回转九十度就变成了她的笔名。她画的同人志在网络上似乎小有名气。」

「咦……你这么一说,我总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哪里见过署名是这个的同人志……算了,不管怎么说,大我不会拒绝我的入部邀请吧?毕竟你还欠我一顿打呢,这样就算一笔勾销了。」

我拧开咖啡罐的拉环,放在嘴边啜了一口。

「……好甜,这也太甜了」

我们一直聊到天明,然后准备回家。大我说他要打伞把我送到车站,但是被我拒绝了。我可不打算和男人一起打相合伞,于是在便利店买了一把便宜的新伞,乘上始发电车回到家里。我拉上被照亮的房间的窗帘,一口气钻到被褥里。

虽然我也不知道,我们三人的关系还能否回到从前一样要好,但我衷心期望事情会如此发展。

大我那有些蛮横自负的性格与基本上是好好先生的我非常合拍,甚至是他自己先本能地察觉到我们之间有良好的相性。而听说笹叶同学与大我两个人开始交往时,虽然说并没有笹叶同学被大我抢走的感觉,但却莫名有种笹叶同学把大我抢走了的奇怪感情。

我毫无疑问对大我抱有强烈的好意。难道栞学姐连这一点都看透了,才会说想要画我和他的BL漫画这种话吗……

雨势越来越大,啪嗒啪嗒地敲在窗户上。因为天气的原因,即使太阳已经升起,周围也暗的足以入睡。

反正下雨的话烟火大会也会终止,而且既然那两个人已经分手,四个人一起去逛祭典的约定也不可能再实现了。难得的机会就让我一直睡下去吧,静下来才意识到胸口附近还隐约传来刺痛,这下肯定少不了一块淤青了。我随着思考坠入梦乡。

把我吵醒的是电话铃声,比尔·艾文斯的『德比的华尔兹』是我给濑奈单独设置的电话铃。反正肯定是说那两个人分手的事吧,本想干脆就这样无视下去算了,但我毕竟不是能做这种事情的性格,

看向手机屏幕,上面写着宗像濑奈的名字和日期时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下午三点,看来自己真的睡了很久,我接通了电话。

《啊,喂喂,是优吗?你听说更纱她们的事情了吗?》

「嗯,已经听说了。连我也被牵连进去,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今天早上了。」

《啊,那真是辛苦你了。更纱她……没有告诉我详细的经过……》

「呃,确实讲起来比较复杂。应该是大我做了错事,由我来讲可能有点不合适……但是……你能原谅他吗,这也是我的请求。如果就这样放着他们不管,肯定两边都会伤得更深。」

《好吧,既然优都这么说了……而且更纱虽然没有说太多,但也和我讲了不是黑崎同学的错……但……还有一件事……》

「嗯?怎么了?」

《呃,就是……虽然现在说有点不合时宜……今天的祭典……就我们两个人一起去行吗……啊,因为好不容易买了浴衣,不想浪费掉嘛》

我望了望窗外的大雨。

「我倒是怎样都可以,但雨势这样下去祭典肯定就终止了吧。」

《没问题哦,肯定……没有等不到天明的夜,也肯定没有不停歇的雨嘛。而且我可是以前就经常被叫做晴女呢。》

对于她是否是晴女这一点我表示怀疑。回忆了一下与她在一起的时间,总觉得雨天莫名其妙的多。回了一句「好,那我期待放晴。」我就挂断了通话,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了,我做好准备后就从家里出发。

虽然我撑着从便利店买的便宜雨伞,顶着雨势走到车站乘上了电车,但还是觉得这天气希望渺茫。我在东西大寺车站中途下车,去了一趟名字叫莉莉丝的咖啡店。在放伞的时候我忽然发现,有一把红黄色相间的雨伞似乎很久以前就立在那里了。我没有多想,把自己从便利店买到的没有装饰平平无奇的雨伞靠在它的旁边,然后进入了店内。

店里理所当然的没有除了我以外的客人。说不定是今天我过于多愁善感的原因,进到店内后,我坐到右侧吧台正对面的位置上。

「嗯,我看看……老板,今天要一杯特别浓的黑咖啡……」

面对背对着我的店老板,我以「……其实啊」作为开头,把昨天夜里到今天早上发生的各种事情娓娓道来。我肯定一直想跟别人倾诉这些吧。

「不也挺好的嘛,真是青春啊」他这样回了一句。

「哪里好了?我可没当成好事来讲啊。」

「等过了十年全都会变成美好的回忆哦。哎呀,青春时代这种东西真是让人羡慕。」

「大人都是这么说的,但对当事人来说可是各个方面都很辛苦啊……唉,你应该能理解这种感觉。因为觉得都已经过去了,等到回忆起来时只剩下美好的瞬间,所以才能说出很羡慕这种话。从我的角度来看不过是这样呢。」

「所谓青春……仅仅是还没有结束这一点就足够幸运了。」

「是那样的吗?萧伯纳曾说“ 挥霍青春就是犯罪”…….」

「你会一点点明白的」

「所以呢,老板的青春是什么样子的?」

「和你的没什么差别,总是受伤着烦恼着,突然想通的瞬间就像个傻瓜一样笑起来。」

「想回到那个时候吗?」

「谁知道呢」

说完这句话老板拿出了一个U盘放在吧台上面。

「我试着写下来了」

「……」

「哈哈,这是将近二十年前我的青春时代所留下的作业。就算知道自己没有才能也没有技巧,即使如此也想挑战一下试试看啊。我的人生还剩下至少三十年以上呢,足够一个刚生下来的婴儿成长为一位作家了。……我想让你读一读这个,然后再告诉我感想吧。」

「……是我的荣幸。话说回来濑奈真是了不得啊……」

耀眼的光从窗户洒进室内。

「放晴了……」

「简直就像连天气都能自由操控一样。」

我抵达冈山站从里面出去后,顿时有一种搞砸了的感觉。这种乡下举办的祭典,而且直到刚才为止还一直下着雨,究竟是从哪里涌来这么多的人啊。约在这种地方碰面实在是找不到人,而且从刚才开始电话里就一直反复播放着“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听…”这种电子音。

这下糟糕了。我很担心地前往定好碰面的喷泉池前面时,发现濑奈就站在那里。伍迪·艾伦拍过的一部电影标题是『开罗的紫玫瑰』,没有词汇比这更适合用来形容此时的她。她散发着无论在怎样的人潮中,也一定能第一眼被她所吸引的耀眼光彩。紫色的浴衣上系着蓝色的腰带,浴衣上点缀着鲜艳的紫阳花纹样(很遗憾不是玫瑰)。她的头发向斜后方梳成一束,青蓝色的绢花发饰为她栗色的秀发增光添彩。

注意到我之后,濑奈轻摇手里的扇子向我示意。等到我走近过去,她在我面前张开双手展示自己身穿浴衣的姿态。

「怎么样?」

————即使被她这么问了,我也说不出话。读过这么多的书,见识了各种样的词汇,然而即使绞尽我的想象力所能寻到的所有词汇,都无法用来形容眼前的她。我哑口无言,唯有注视着她。

「咦、停一下!到底要盯着看到什么时候!?」

她腼腆地用手里的扇子遮住嘴角。

我当然是继续盯着她看了一会,然后才缓缓开口。

「轩先の 金鱼のつがい ながめあき」

(译注:俳句一般会译成五言绝句或者七言律诗,这里因译者笔力不足不予翻译)

「………………这是啥?」

濑奈一副傻眼的表情。

「在这里写着呢」,我指了指她手上那柄扇子上面画着的波浪花纹。「你不知道吗?」

「嗯,是家里的东西,因为觉得特别可爱我就直接带过来了。」

「这是叫做抚川扇的冈山传统工艺品。以和歌与透光性为特点,俳句被一笔写成后藏在波浪花纹里,你把它透过光来看就能读到文字了。」

「啊,是真的诶!你说这一句是什么意思啊?」

「是这样的。因为下雨无法去外面游玩,屋檐下的金鱼情侣只好无可奈何地眺望远方的景色直到看腻了为止。这是比较悲观的一种解读。」

「一种解读?」

「嗯。最后这句『ながめあき(眺め饱き)』也可以当作双关语中的『ながめ(长雨)あき(明き)』,也就是梅雨季过后天空放晴的意思。」

不知道听没听进去我的解释,她一直透过扇子眺望着天空。

「梅雨已经过去了呢」

濑奈轻声低语。我终于确信今晚的烟花一定能按时升起。

距离晚上七点开始放的烟花还有大约半个小时。我们一边向主会场方向前进一边逛沿途的各种小店。四处游逛……都不足以用来形容了。苹果糖麦芽糖章鱼烧、棉花糖、烤香肠……只要是出现在眼中的美食全都进了她的肚子,那么小巧的身体究竟如何装下这些东西呢,实在是让我感到不可思议。她嘴角边那颗小巧的黑痣随着咀嚼食物一上一下的摇曳,就像有什么可爱的小动物住在那里一样。打靶、捞金鱼、套圈,只要是出现在眼前的娱乐项目全都享受了一番……喂喂,这样下去放烟花之前可到不了主会场了啊。我正担心的时候,她一溜烟跑向远处卖面食的小铺子那边去了。也不是小孩子了,那种东西有什么好吃的呀……

我一个人呆站在人群中等她,要是到处乱动很容易就会走散。被丢在一边的我还是不要擅自移动为妙。

「诶?是优真吗……」

后方传来有些熟悉的语调,转过头后首先映在我眼中的并不是声音的主人、初中时的同级生片冈同学,而是站在他身边的黑发的文学少女,若宫雅。

这时,最初的烟花在空中绽开。随着『咚』的一声巨响,我的心脏也剧烈的跳动。

和我熟悉的那个她看起来氛围有些不一样,大概是因为现在的她没有戴着眼镜吧。穿着淡紫色浴衣的她比我所认识的那个人看起来要成熟许多。

我真想立刻从这里逃走。但是考虑到濑奈,果然还是不能这样做。

「啊,优真。我们现在正在交往。」

「……嗯,这样啊」

故作冷淡……虽然摆出毫不在意的态度回复他们,但心中却像是有什么东西崩塌而去一样。我已经被她干脆利落的拒绝了,那么与她同样升入白明高中的片冈同学会与若宫同学交往也并非难以想象的事情才对。即使如此,当真的亲眼目睹时仍然收到了巨大的冲击。明明把有她存在的记忆都赶到心中的一隅去了,但为何如今内心的正中央又会感受到痛楚呢。

「啊,说起来,初中时有个叫奥山的老师吧,刚才看到他和女人走在一起呢。」

片冈同学的这句话没有进到我耳朵里。

「对了,竹久同学今天是和谁一起?」

「如果一个人的话,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走?」

被毫不客气的补刀了。若宫同学姑且不论……片冈他毫无疑问知道我向她告白过这件事,我实在不得不怀疑这家伙是故意这么说的。不对,事实上就应该这样考虑才是正解吧。总觉得莫名有点想哭了……

「哎呀,抱歉抱歉,久等啦!」这时濑奈忽然回来了。她后脑勺上挂着狐狸面具、左手拿着冰淇淋,居然还能吃下去吗这家伙……正当我暗自吐槽的时候,她假装没注意到若宫她们的样子,身体自然而然贴在了我的左胳膊上,空着的右手主动牵起了我的左手,而且用的是俗称恋人握的十指相扣的方式。「啊~!」她一边说着一边把左手上的冰激淋送到我的嘴边。我在意旁边若宫两人的视线,不得不轻声说「好啦,濑奈……」来阻止她。

「怎么了,优?」

她这才顺着我的视线,看向了保持沉默的若宫她们。

「啊!糟了,难道是熟人吗?对不起,我没注意到……」好烂的演技。

「什么嘛,优真,你和女朋友一起来的啊。抱歉,打扰你们了。」

「呃,没事,没关系」

「那就下次再见吧」

略作寒暄,我们与若宫她们就此分别。

「……总觉得……对不起啊,让你这样照顾我……」

等他们走远之后,我打算松开与濑奈牵着的手。

「哼哼,不要在意,是我想要这样做的……」她话说了一半,更加用力地握紧我的手。

「对了,刚才的那个人就是美雅吗?」

我至今为止应该没和濑奈提起过若宫同学才对。

「我从噗噗同学那里打听来的。」

「那家伙怎么管不住嘴」

「我说,美雅是不是和栞栞很像啊。」

「……」

「难道优喜欢那种类型的?」

「……」

「而且,她和更纱也有点像呢」

「……笹叶同学?感觉完全不一样吧」

「因为更纱初中时候也是黑色短发呀,而且还戴着眼镜显得特别老实。」

「还有这回事?」

「你不知道吗?那也没办法了,稍微有点不甘心啊。」

濑奈说完这句话,把吃完冰淇淋后空出来的手伸向天空。五彩缤纷的烟花绽开后消逝在楼宇的间隙中,唯有朦胧的月却一如既往浮在夜空之上。

「你在做什么?」

「想要,抓住月亮呢。但总是差一点够不到。」

「不可能够到吧,你知道月亮离这里有多远吗。」

「那种事情,不试一试又怎么能知道呢?在地上好好站稳,把身体弓起来像弹簧一样嗖地伸出去,说不定意外简单就能抓到呢。」

「好厉害啊,濑奈」

「哪里厉害?」

「总是这样笔直地向前看,像给予在腐烂边缘的我耀眼养分的太阳一样。」

「太阳?我吗?嗯~但是,有点不合适呢」

「为什么?」

「因为,如果优是月亮的话,我们不就没办法在一起了吗?」

说起来,笹叶同学似乎曾把我形容成月亮来着。绝对不让别人看见自己的里侧,只有表面光鲜亮丽的纸之月。

「不用担心这个,其实白天的时候月亮也好好呆在那里呢。只是,因为太阳过于耀眼,所以暂时看不见而已。」

「我们休息一下吧。」

濑奈指着河边的长椅。

「这样好吗?烟火大会已经开始了哦,离主会场还有一段距离呢。」

「那种事随便啦,反正靠得太近人也会变得特别多。」

「这样啊,那就休息一下……」

我们走到长椅旁边,虽然看起来并不是湿的,但毕竟直到刚才为止都一直在下雨,木制的椅子肯定会被雨水浸透的。可不能让濑奈那崭新的浴衣被弄湿,我把带在身上的纸巾展开后铺在椅子上。

「谢谢你,真体贴呢」濑奈道谢后准备坐在上面。

即使如此我仍然有些不安,于是对她说了「啊,再等一下」后,把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了一枚有些起褶的手帕。是点缀着红叶花纹的白色手帕,我轻轻抚平了上面的褶皱,把它放在了刚才的纸巾上面。

「好了,请坐吧」

濑奈没有坐下,而是紧紧盯着我刚刚取出来的那张手帕。

「咦,为什么优会带着这个呢?」

为什么?就算这么问……啊,我想起来了。

「啊,抱歉。我记得入学式那天早上被濑奈狠狠撞了一下后脑勺……那个时候我觉得这是濑奈掉在地上的于是就捡了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把这件事给忘了,一直当成自己的东西装在校服口袋里……」

真是的,我从以前开始就记性不太好。

对不起……正当我打算直接道歉的时候,濑奈打断了我。

「啊,那个时候……」

「是啊,虽然再次见面的时候濑奈好像完全把我给忘了一样。」

「呜呜,对不起……」

「没事没事」

「是吗,原来那个时候的少年是优啊……嗯,果然有一种命运感呢。」

濑奈无言地坐到手帕上面。

在这里基本上看不到烟花,绽开的花火隐约透过建筑物的间隙把西川的水面映的忽明忽暗。川边路灯很少的小路因为仄暗的原因没什么人气,焰火炸开的回声都稍迟一会才传到这里。

「烟花的话,这里也有哦」

濑奈从手提包里取出几支线香烟花,还有小巧的立式蜡烛和一次性打火机。

「虽然大的更热闹,但果然还是这种更有情调呢。」

我们两人坐在椅子上,把蜡烛放在二人中间的地面,然后用打火机点起蜡烛。濑奈把带来的线香烟花分给我一半,我们各自拿了一支后靠近烛火。

脚边灯火通明,她本就泛红的脸被照的更加红润。我拼命地寻找话题,然而唯独这个时候却没办法好好组织出哪怕一句话语。第一枚线香烟花的前端掉落在地上,我无言地点燃下一支烟花,濑奈也点燃了第二支。是怎么一回事呢,总是自然而然就开始的对话,突然间却想不起来平常都是在聊些什么了。

远处响亮的烟火声逐渐沉寂,第一轮似乎刚刚结束了,距离下一轮开始还有几分钟的休息时间。两人的沉默仍在继续,背景音也完全消失,周围仅仅有些许的杂音,不对,连这一点点杂音也传不进耳朵里。我为了缓解眼前的尴尬,一根接一根点燃熄灭的线香烟花。

这时,从下风处吹来一阵强风。在濑奈绑好的头发随风飘曳时,两个人的线香烟花、脚边蜡烛的火光都同时熄灭了。

虽然周围的街边还留有照明,但在习惯下来之前我们短暂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我记得打火机就放在那附近来着,凭着记忆把手伸到椅子上摸索。然而我握住的不是打火机,而是濑奈有些发冷的手。我慌慌张张地打算松开,但濑奈似乎是制止我的动作一样把她的另一只手叠在上面。

眼睛逐渐习惯了四周……

濑奈近在眼前。

风运来硫磺的气味,也毫无疑问混杂着濑奈呼出的湿气。

她两眼紧闭着。

我全力思考,这个时候自己应该做出什么反应。

但是脑袋就是不肯转动。

即使拼命否定着跳出来的答案,但下次想到的仍然是同样的解答。

但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下定决心。

心中仍有什么没能完全斩断的东西在妨害着我。

濑奈睁开了眼睛……

她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站起来,抬头仰望天空。

难道说我又一次犯了让人羞耻不已的误解?

我也起身站到她的身边。

两个人一起抬头仰望天空,很快便找到了朦胧的月亮。

濑奈的声音细若游丝。

「月色……真美呢……」

她说着不符合自身形象的话语。

「月亮是……沐浴在太阳的光辉下才变得闪闪发光呢……」

九月最初的早晨,天朗气清。残暑仍未消散,但风已经变得柔和许多。

即使这样我每天的惯例也不会改变,不如说要是现在改变行动方式也太过于不自然了。我往车站最边缘的角落走去,向黑发的文学少女打招呼。

「啊,是竹久同学。早上好,很久不见了呢。」

「嗯,早上好……今天还是好好戴着眼镜呢。」

「咦?啊,是说祭典那天的事情吧,那个时候是特别的嘛。」

「哈哈,有点可惜呢。不戴眼镜的若宫同学也很新鲜很可爱啊。」

——也真亏我能说出这种厚脸皮的话,肯定是因为我心中稍微有了一点余裕的部分吧。于是就像一如既往的那样,在这几站的时间里我完成了作为她的骑士的职责。等到电车到达东西大寺站的时候……

「啊,那个……真是很漂亮的女朋友呢。」

「……对吧?」除此之外我没有说多余的话。如果她是这样认为的那也不错。

下了电车之后还有一段空闲时间。我并没有直接去往学校,而是先去了一趟咖啡厅莉莉丝。我坐在吧台前的座位上,和往常一样店里没有其他客人。

我喝了一口黑咖啡后闭上眼睛,静静欣赏店里播放的小林圭演唱的『How high the Moon』

「今天起就是新学期了吧」老板向我搭话。

「嗯,是啊,该怎么说呢,就像是一段崭新日常的起点之类的。啊对了,这个给你……」我从口袋里取出一个U盘递了过去。

老板无言地接了过去,装在自己的口袋里,清了清嗓子后问我。

「所以呢,怎么样?」

「嗯~简而言之,就是这世上根据每个人的视点不同、思考问题的方法不同,不同人眼中所看到的世界也是截然不同的对吗?嘛,详细的读后感我都写在文档上存到里面了,做好心理准备就去读一读吧。」

「居然是需要做心理准备再读的感想吗……」

「话说回来,那个故事的标题想好了吗?」

「不,还没有定下来。要不然你帮我取一个算了。」

「嗯,那让我再考虑一下。啊,必须出发了!已经这个时间了。可不能新学期第一天就迟到啊。」

离开店里后,我紧赶在快要上课的时间前走在空无一人的坂道上。抬头看向天空,一眼就望到天空中悬在正前方的太阳。我用力舒展身体,径直向前方伸出手。

张开的手最前端似乎感受到了太阳的温暖,是不是再稍微向前一点,连太阳也能抓在手中呢。

「嘻嘻!」

我不禁笑了出来。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伤心的时候不要垂头丧气,开心的时候也不要得意忘形。低着头就会错过身边的东西,笑过头也许会乐极生悲。至少她就是这样生活着的。

过去的我因为被肯定了那种怪僻扭曲的生存方式,说不定其实反而变得更加缺乏自信。虽然即使是现在我也并不认为扭曲的思考方式就是错误的,但她却教会了我径直前进的方法。

清朗的晨空一碧如洗,心情也畅快自在。

我回想起数月前入学式那天的早晨。

说不定正是因为那一天我低垂着头走在路上,才完全没有意识到……

那天自己头上樱花满开的瞬间。

我向坡顶的太阳跑了过去。

——事实比小说更离奇

不用说也知道这是英国诗人拜伦的名言,但事实真的是这样的吗?

现实世界里没有勇者、也没有魔法和魔王的存在。凑巧发展成后宫喜剧这样的展开,肯定也是不可能的吧。

但是,与情节被确定的小说世界不一样。现实世界中满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在意料之外的时间发生。而有时那些意料之外,可能会突然以未曾想象过的形式出现在自己眼前。当然,它也可能并不想让你知晓。

倘如真的发生了,也可能只是根本不曾留心过的小事。

但是,正是因为这种没有大纲的戏剧性,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凡事皆有可能。

考虑到这一点,现实世界果然很有趣。

把各式各样的感情藏在心里,故事才刚要从此开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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