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话

『放学后委员』

二森启抬起头,映入他眼中的是这样一段字。

启看到那些字后怀疑自己的眼睛,几秒钟后不禁愣愣地惊呼出来。

「……啥?」

这里是神名小学六年级二班的教室。

星期五放学后,座位在最前排靠左的启简短地收拾好东西之后抬起头,结果近在眼前的黑板上写着自己的名字。

『放学后委员 二森启』

本来之前都还不存在的这样一串字,用白粉笔大大地写在黑板中央。

而且这串字最前头画了一个圆,画圆的笔迹略显用力。

启在过去的小学生活中多次见过这同样的写法。那是在所谓『选活动委员』的时候,确定由谁来当时做的记录。但是,刚才没搞过『选活动委员』,这个班上也没有叫做『放学后委员』的职务。

最为关键的是,启因为放学收拾东西也就低下头几十秒钟,那些字就是在这短短时间里出现的。之前根本没写过那种东西。

这种情况实在太过离奇,以致于启的思考暂停了几秒钟。

「…………啥?」

启又一次发出疑惑的声音,下意识环顾周围。

他在班上个头最矮。被反戴的鸭舌帽压着却不老实偏要翘起来头发,以及配色不算出格但风格略显痞气的二手上衣,随他张望的动作摆动起来。

但是,黑板前什么人都没有。

不只是那张不旧不新,随教学楼一起刻着相应伤痕的黑板前面找不到,连那附近都找不到写下那些字的人。

别说搞恶作剧乱写的人了,这个教室里就连个能写那些的人都找不出来,反倒是教室里的其他同学要么还没发现,为数不多已经发现了的同学也是一副愣愣的样子,大惑不解地看着黑板上的字。

几乎不可能是一笔一划写上去的。

这个班的班主任总喜欢唠唠叨叨说教个没完,人送外号『唠叨太郎』,每届学生都那么喊他,是个没人望的老师。他一上完课或者放学前的班会一结束,他立刻就会神经质地擦掉板书,不管有没有人还在抄。所以,已经放学了但黑板上还留着板书,这基本是不可能的情况。

启清晰地记得,他今天也仔细、执着、小心翼翼擦着黑板的样子。

因此毫无疑问,那些字绝不可能是在启把自己的黑书包放在桌上开始收拾之前就写上去的。

「……什么鬼」

所以,这让启不得不皱起眉头。

冒出帽子的留海之下,相较那身衣服以及本人那略显别扭的气场却似乎格外有修养的脸上浮现着困惑之色。

现在是四月底,启他们刚刚升上六年级。

这个班组建起来还没多久,他想不出遭遇霸凌的理由。他勉强转动因为这莫名其妙而宕机的脑子,思考起那种没道理的事。

启明显感觉到教室里躁动起来,一双双眼睛开始投向自己。

注意到黑板的同学变多了。启如坐针毡,感到不能这样下去,便来到黑板前用板擦擦掉了自己的名字和『放学后委员』那些字。

「喂喂,二森,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一个平时就有点不懂察言观色的男生特意跑过来问。启一边回答他,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教室里所有人的态度。启外表看上去偏坏学生,态度也有些拽,虽然行为上非常守规矩,但因为家庭环境有些问题,戒心很强。

「那是谁写的?」

「我哪儿知道,我讨厌被捉弄」

启一边回答一边心想,但愿真别是恶作剧。

他担心,但这不是怕。他并不害怕孤独或是孤立。别看启这个样子,他其实爱好绘画,对别的不感兴趣,所以纯粹被周围无视不闻不顾的话完全无所谓。他这个人不会为那种事感到痛苦。

但是,他不想有人来烦自己。

进一步说吧,恶作剧、试探等来自他人的骚扰,是他最为厌恶的行为。

虽然他并不会怒吼或者发脾气来明确表示愤怒,但不喜欢别人那么做,也不能容忍那么做。在他五岁的时候,他曾被父亲晚上开车带到山里漆黑一片的停车场里,当时父亲笑着抛下他离开了。启基本不在意他人,性格宽容大度,但对那次产生了明确的厌恶。那样的厌恶为数不多,铭刻在他心中。

可是————据启观察,教室里没有可疑的人。

看着启的人不少,但找不到任何举止明显不对劲的同学。

大概没有?真的没有?有些怀疑,但稍稍松了口气。但就在此时,四处扫视的启却出乎意料地与不是要找的人目光相汇了。

「……啊」

他为了观察,视线扫过走廊,透过敞开的教室门与一个在走廊上正好从门口路口的人目光碰撞在了一起。

那个人启很熟悉,也是六年级。

那个男生个子高又时髦,戴眼镜,一副文雅、端正的形象。

人人见到他都能一眼看出他明显是个特别的孩子。他的形象在同学们当中不至于过分突出,但不露声色地弄了发型,穿的衣服也其实是品牌货。而且他能力在同龄男生中鹤立鸡群,言行镇定,学习运动双全,性格开朗品行端正,有口皆碑。

他还拥有领导能力,在男生之中,当然在女生中也是,甚至在老师之中都享有人气与人望。启过去就知道他的家境非常富裕。另外还知道,他戴的眼镜不是用来矫正近视,而是抑制先天的视觉过敏,用的是略戴颜色的偏光镜片。

绪方惺。

启曾经的至交。

二人隔着门口对上了目光。尽管毫无疑问对上了目光,但惺就像没发生过那种事一样,视线顺着扫了过去,把启当空气一样无视掉,沿走廊走了过去。

「……什么意思啊」

启不禁嘟哝。

他们曾是至交,不过是过去时的『曾是』。

启和惺是在二年级的时候认识的。最初并没有什么要素拉进彼此之间的关系,但有次启绘画拿了大奖,就被惺莫名地喜欢上了。

「你真厉害,你有喜欢的画家嘛?」

启现在都记得,惺第一次找自己搭话时说的话。

后来惺在各种事上主动和启扯上关系,二人古怪的那部分性情彼此契合,又经过一些事情之后建立起了算得上至交的关系。

那样的关系持续了大约三年,但刚升上五年级,惺毫无预兆地开始疏远启。启不知道当中原因,但惺不作任何解释单方面地断绝了关系,用这种方式结束关系实在是让启深受打击。启对此无可奈何,尽管每当在学校看到惺时心里就堵得慌,但也只能忍下去、

启很清楚。

自己和惺在对方心中都是唯一的至交。

所以,启很清楚。

惺对周围人所展示的那个品行端正的形象,到底不过是他的一面,他这个人其实不只有那一面。

「唔……」

启心里又开始堵得慌,便把目光略微下移,驱散那些情绪。

他轻轻叹了口气后,放下了还拿在手里的黑板擦,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背上了已经收拾好的沉沉书包。

把刚才擦掉的——黑板上字的事,忘了吧。

启还有不少其他不得不去苦恼的事情。比如说刚才感受到的,那个心里憋闷的感觉。

「……」

启离开了学校,踏上回家的路。

此时此刻

『放学后委员』

他想起了那句话。

不久之后——就在当天晚上入睡之后,他便知道了那几个字的含义。

启的家只有他和母亲两个人,住在一个房龄已高的老旧公营小区。他过去住在移动三层楼的大房子里,但在他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父母离异,从家中被赶了出来,后来就一直生活在这里。

现在住的房子很小,跟当时的房子完全不能比,一进大门就是厨房,然后依次是四张半和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呈一条直线的细长格局。然后,房子墙也很薄。启住的房间在最里面。母亲晚上很晚才下班回家,在家仅仅是睡上一晚,所以在靠外兼做客厅的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打地铺。

启的房间很乱。

铺着榻榻米的房间里部分铺着地毯,有张到处是粘胶痕迹的学习桌,桌上摆着图书馆借来的书。这桌子还是从以前家里带走的为数不多的家具之一。

然后——导致这个房间更加杂乱的东西是,堆在墙边的大量专业绘画用品以及画到一半的画,有油画、水彩画、色粉画、版画。另外,学习桌、柜子、墙上展示着他参加各种绘画比赛获得的奖状、奖章等荣誉。

深夜。夜幕笼罩着这个杂乱的房间。

铺在榻榻米上的被子,一个小孩大的隆起,

睡息,体温,

寂静,电子钟的绿色灯光。

以及——

噶————————

咚————————

突然。

刺耳的学校打铃声响彻房间,启猛地从被窝里跳出来,紧接着在强烈的眩晕之下一头栽在榻榻米上倒了下去。

「………………!?」

启感到自己就像遭声音猛击一般的强烈冲击。那个音量巨大的电铃在房间里突然之间像爆炸一样响起,把窝里睡得好好的启暴力砸醒之后,一边在噶铃噶铃的剧烈噪音中走音,一边捶打启惊醒的意识。

耳朵被轰鸣震蒙,脑子承受剧烈冲击。

耳朵里面和大脑开始作痛,鼓膜以及更深的地方被浓缩的声音扎着,平衡感随着深入骨髓的痛苦发生扭曲,以至于整个人无法马上起身。

「唔……」

启冒着泪花艰难地抬起头,朦胧的眼睛借着朦胧的光看到了闹钟上的数位屏。

十二时十二分十二秒。

在深夜里,在自己的房间里,这个突然响起来的音调失准的声音,毫无疑问就是自己学校电铃的声音。

不应该出现在这种时间这种地点的异常铃声扭曲了房间里的空气,在空气中留下扭曲的余音,直到把威斯敏斯特的钟声完全奏完。然后铃声结束,当长长的嗡嗡声余音正要消失的时候————好不容易快要平静下来的空气被开麦的电磁杂音打断,这回又被噶哩噶哩的剧烈噪音粗鲁地打乱。

接着

校内广播开始播放。

『————杂————呲……呲呲…………

……通知委员』

什么?

启怀疑自己的耳朵。这次的广播就跟刚才的铃声一样严重失准,混杂着就像碎石子那种噪音。

这个从广播喇叭里发出的声音音质差到了极点,以至于难以分辨是男是女,勉强只能听出是小孩子在说话。启遭遇这种难以理解的现象已经完全愣住,不对劲的广播又向他播报出更加不对劲的话。

『请……放学后委员……到、校……集合』

啥……?咦!?

广播播报的内容,竟是启都快忘掉的那些古怪字句。在学校里,在难以理解的情况下,那段字跟自己的名字一起写在黑板上。现在广播通过那些字要喊的人,估计……不,很显然就是自己。

情况不对劲。最不对劲的还是广播发出的地点。

这则广播音量巨大,响彻启的房间,恐怕就跟刚才的电铃声一样,是从连接妈妈所睡客厅的槅扇那头传过来的。

「………………!?」

启以趴着的姿势抬起脸,睁大眼睛看向槅扇。

他脑子一片混乱。如果真的这么大声音从客厅那边传过来的话,母亲肯定被吵醒了。

怎么回事?

发生什么了?

启的头脑依然混乱,思维散碎。这是什么情况?出什么事了?再说了,『放学后委员』又是什么?还有,现在正睡在那边房里的母亲到底怎么样了?

「呜……」

启按住钝痛的脑袋,爬了起来。

「妈……妈妈……?」

他发出呼喊,朝槅扇而去。

『————呲、呲……

……重复』

播报继续。

先得弄清楚——启顶着那夹着杂音的机械声音,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手伸向槅扇的内陷式抓手,准备看看那头母亲的情况。

但就在这一瞬间,他手指还没碰到,槅扇就嗖的一下{自己打开了}。

细微的摩擦声。

启心脏猛烈一跳,下意识停了下来。

「!」

槅扇一打开,冷飕飕的空气便扑向启的脸,扑向他穿着睡衣的全身。冰冷的空气中显然携带着不属于这个家的气味,从槅扇那头猛然间大量地灌入进来。眨眼之间,启的身体和房间里的空气便被那空气彻底吞没。

然后,广播的声音比之前更加清晰地穿透耳朵。

『……请放学后委员……到校集合』

播放着这则广播的地方,空气有风流动,明显属于室外。

然后——

槅扇那头所呈现的,竟是学校的屋顶。

客厅不在了。那里是漆黑夜空之下,夜间的学校屋顶上面。看到自家槅扇后面不可能出现的景象,启下意识原地呆立不动了。

什么!?

这是什么鬼!?

错乱了似的疑问在脑子里回荡。

启只顾睁大双眼,注视着眼前如同做梦的古怪情景,什么都理解不了,下意识想往后退。

但就在这一刻,他被人从背后猛地推飞出去。

咚!

背后传来强烈的冲击。

「哇!」

启向前一栽,站不住摔倒下去,撞地的疼痛在手、手肘和膝盖放射开来。

然后,他作痛的手掌所所感受到的,不是家中的榻榻米,而是混凝土坚硬粗糙冰冷的触感。

是重重撞在学校屋顶地面的触感。

他手撑在地上,手中传来的触感十分真实,不像是梦。他连忙回过头去,想看看是谁在自己的房间把自己推了出来,可他随即屏住了呼吸。那边没有自己的房间,也根本找不到自己刚刚穿过的那面槅扇,只有过去在体验课上出到学校屋顶上时见过几次的那扇铁门反射着其上部荧光灯的昏暗灯光,冷冰冰地立在那里。

刚才穿过的槅扇,消失不见了。

自己被孤零零扔在了深夜的学校屋顶上。

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完全漆黑的广阔空间包围着周围。

周围的空间仿佛无边无际,寒风飕飕地吹着,入口的荧光灯无力地照着,站在这样的屋顶上,仿佛身在无依无靠漂泊在黑夜汪洋中一艘孤船的甲板上。

「…………啥?」

启茫然地坐在原地不动。

这不可能,这是梦,不是现实发生的事。只能这么去想。

事情来得实在太突然,太诡异,然而身体所感受到的感觉又都那么真实。手上传来的混凝土的触感,充满鼻腔的空气中的气味,肌肤隔着薄薄一件睡衣所感受到的气温,一切都——忽然,启忽然发觉自己穿的不是睡衣,而是一套记忆中从来没穿过的衣服,甚至还穿上了鞋子,戴上了帽子。

「咦……这什么情况……?」

启愣怔怔地站了起来。

他看了看自己身上。刚才他还在家里,应该还穿着睡衣才对,可现在却穿上了像是复古款制服的东西,头上戴着学生帽。

这是很久以前的小学生穿的制服。至少看上去像是那样。他取下头上的帽子,反复确认它的设计与形状,但丝毫勾不起半点记忆。他就这样拿着帽子,魂不舍守东倒西歪地朝环绕屋顶边缘的栏杆迈出脚步。

这是因为他不zhi要确认自己,还要确认周围的情况。

就这样,启站到高高的绿色围网跟前,隔着围网朝下方放眼望去,将学校周围的情景尽收眼底。

「————!?」

那确实是启所上的小学,但不是启所认识的校园景象。

那里有一片“墓地”。学校的操场被零散分布在学校院地及周边的路灯照着,勉勉强强从漆黑之中显露出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原本平坦的操场被痘印一样的无数土堆占满,土堆上还林立着无数的断木棍破木板,俨然成了一片荒废的粗糙墓地。

而且不只是这样。这样的学校周围,正被“亡灵”围绕着。

那些是小孩,身影模糊不清。他们手拉着手,数不清有多少人,只看得出年纪和启差不多,但性别、容貌、服装都没有共同之处。数不清的小孩子们毫无活力一动不动,下半身隐没于黑夜暗影之中,毫无血色的肌肤则模模糊糊浮现在外,化作一条由人拉起的锁链围成一个圈,令人毛骨悚然地包围着整个校园。

学校化作被亡灵包围的墓地。

校园之外应该是城镇街道,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除了被周围路灯照到的地方勉强能看得见之外,其他地方没有任何灯光,简直就像根本就不存在一样彻彻底底一片漆黑。

学校被完完全的黑暗所包围。

整个城镇没有一丝灯光,现实中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然而,此刻所看到的学校就像飘浮在广阔的『虚无』之中,这也一如启被扔到屋顶上之后所产生的第一印象,这座学校确确实实如同漂泊在漆黑的无尽汪洋之中的一艘孤船。

「什么情况……」

他不禁呢喃。这所见的一切实在是不对劲。

他注视着这样的景象,已不知多少次觉得这根本不现实,然而自己的意识和五感又是那么的清晰。再说,他没有从梦中苏醒,也不知道如何让自己苏醒,此时此刻的自己便是不容否认的证据,让他不得不认识到眼前的一切以及自己的处境应该就是现实。

「…………」

他感受着屋顶冷飕飕的寒风,俯瞰着防护网外异常的深夜校园以及外面无尽的黑暗,一动不动杵在原地。

面对这诡异状况,他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一直盯着这景象。不过他盯着,盯着,忽然到风中夹杂这声音。那是纸被风微微吹动的声音。同时他还发觉,在视野边缘有小小的白色的什么在动。

「嗯?」

他循着看去,只见防护网上贴着纸。

绿色的房屋网上贴着一张白色的纸,那纸估计是从笔记本撕下来的。

纸在扫过楼顶的风中翻飞。

启靠近那张纸,希望能从上面对得到一些对于这个情况的解释和信息。

他站到纸的跟前,看向上面。

『有』

上面就这一个字。

明显是小孩子写的字。

看到它的瞬间,他整个人僵住了。寒气唰地一下窜上后背,气氛明显变了。他就算无法完全理解上面写的字代表什么含义,但一瞬间便理解当中的不祥。

有?

有什么?

在哪里?

这类疑问瞬间在脑子里窜过,但他没得出结论。

没等她得出结论,

哐唰——

先响起了声音。

然后,看着贴着的他,眼角捕捉到黑暗之中冒出鲜红的脏兮兮的小孩子的手指,抓住了防护网——

从,防护网的外面。

「!!」

启屏住了呼吸。

他猛地睁大双眼,朝那里看去。

但看过去之后,那里又什么都没有,就只有普普通通的防护网。他松了口气,原来是自己看错了。正当他这么以为的瞬间,视野的边缘,防护网的外头又有红色的像是人影的东西一闪而过,消失在视野之外。

「!!」

他又看了过去,

结果什么都没有。

循着那东西消失的方向看去,

还是什么都没有。

不过,屋顶唯一的灯光,入口处荧光的灯光几乎照不到那边,形成一片黑暗。然后,虽然之前都没有察觉到,但仔细去看那片黑暗过去的防护网发现,那里有个很大的,足够让一个人轻松出去的巨大破洞。

「咦……?」

铁制的防护网破了,朝空荡荡的外面,敞着黑洞洞的口。

自不用说,真正的学校屋顶上不存在这样的破洞。

「…………」

启倒吸一口凉气,接着——

稍稍迟疑之后——朝着那个破洞,走了过去。

他过去是为了确认破洞。但此时此刻说不知道为什么,启的脑子里不是在想要去确认什么东西,而是清晰地想象着自己朝那破洞空荡荡的外面探出身子的样子。

「……」

走过去。

向那边接近。

「……」

手放在网子上。

伸头凝视。

「……」

然后,把身子探了出去。

就在此时。

「——启!!快停下!!」

突然。

身后传来洪亮制止声,启顿时回过神来。此时此刻他才发觉,让自己朝破洞走去并向外凝视的那个念头,不是自己的想法。

「…………………………!!」

那个意志到底从何而来。

最开始本来那么清晰的自我意识与感觉就像盖上了一层薄膜,启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引诱着,自发朝洞口走去。

而现在,感觉包裹头脑的肥皂泡破掉了。

他冒起鸡皮疙瘩。随着感觉突然变得鲜明,他在诧异之中循着那个让自己清醒过来的声音转身看去,只见一个穿着和他现在身上相同制服的少年定格在打开屋顶门的姿势,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

「!」

看到他的脸,启惊讶得睁大双眼,自然而然地说出他的名字。

「惺……」

「启」

站在屋顶入口的绪方惺以疏远启之前从未有过的严肃表情注视启,喊出启的名字。

然后,他先是像难受得控制不住一样紧紧抿住嘴——

「……怎么偏偏是你……!!」

向不知所措的启,这样喊了过去。

「……我唯独不希望你来『这里』啊……!」

这句话就像万分压抑的呐喊,又像吐出血来。启从未听过惺如此痛苦的声音。

那边确实是已见惯的学校走廊,但绝不是已见惯的学校走廊。

沙————————

空气中夹杂的微弱噪音填满整个耳朵。

这是因为,噪音从走廊灰色的天花板上等间距安装的校内广播喇叭中不间断地播放出来,向走廊的空气中不断扩散。

昏暗无比。

启从未晚上进过学校,但学校里的灯光真有这么暗吗?走廊上灯光之差,令他不由冒出这样的疑问。天花板上的电灯老化,明明开着却光线微弱、昏暗、灰蒙蒙,连正下方都不能完全照亮,让长长的过道整体笼罩着不散的阴影。

乒、

乒、

延绵的荧光灯把一个个微弱的灯光连了起来。那些灯里混着闪动的,还有已经不亮的,断断续续的灯光时暗时不暗地照着走廊,让走廊变换着时而机械又时而复杂莫测的各种表情,向远方茫茫延伸。

走廊两侧分别连通室外与教室的玻璃窗也都一片漆黑,就像灌满墨汁一样黑,看不到窗户另一边,像极了电车驶入隧道时窗户的模样。黑漆漆的玻璃表面映着走廊、自己以及另一个人的倒影,倒影在斑驳不平的光泽中像化开了似的模模糊糊。

黑影幢幢,阴森浓重。

空气虚泛,渗着寒凉。

启走在这样的走廊上,鞋底感受着地板粘着碎沙和的粗涩触感,跟在领路的人身后匆匆前行。

走在前面的人是绪方惺。

惺身上穿着老式的制服。尽管启的身上穿的是一样的东西,但看到别人穿上它才发现,其实自己见过这套制服的设计。

启现在就读的小学虽然建校只有大约十年,但校龄其实是与其他小学合并整合后才开始起算,其前身名叫神名小学的学校好像从更早的上百年前就已经存在了。启在校长室附近的走廊玻璃橱窗里看到过过纪念该段历史的展示。

启拥有作为绘画者的优秀素养,看过的东西可以清楚记得细节。所以他记得,它存在于展示品当中。

是照片,黑白老照片。集体照中的孩子们身上的制服,与惺此时身着的制服非常像。

启和惺正穿着过去的制服走在学校里。

启两手空空,但惺的手里带着一个小铲子。

那是一把铲头为不锈钢材质的小型尖头铲,带着它行走在学校里显得有些不对劲。这把铲子已经用了很久,上面满是污渍和伤痕,但唯独铲头明显被磨得十分锋利,特别令人印象深刻。

「惺,这是什么玩意!?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会解释,但你要先跟着我走,待在这里很危险」

在屋顶见面的时候,启不由自主地像惺逼问,而惺尴尬地对启这样说道,接着便带着启离开了屋顶。之后,惺就像对这种状态的学校之内无所不知一般走在前面,带着启去往某处。

他们先一直下到一楼,然后又一直沿走廊走。

启一边走一边张望,路上所看到的情况也跟屋顶一样……不,比屋顶还要不对劲。

即便别开现在是大半夜不谈,这里依然灯光昏暗,阴影浓重,而且广播喇叭里源源不绝地漏出就像空气里弥漫着沙子一样的噪音。这一路上只发现了一个亮着灯的教室,但桌子椅子摞得就像诡异的积木一样把窗口堵死,看不到里头的情况。

然后,入口处贴着纸。

『有』

笔记本撕下的纸上写着小孩子的字,基本上与屋顶上见到的一样。

到底什么意思?是『有』什么?这些问题固然在意,但现在的气氛不适合问那些。凝重而紧张得沉默弥漫在二人之间,惺在那之后没有再主动开过口。

脚下这条寂静的走廊之中,除了杂音就只有二人的脚步声。

在莫名其妙的情况之中,启的呼吸有些急促,带着紧张与动摇。他跟着惺,二人一言不发一直走。

同时,紧张剥夺着他的体温。

然而即便身处这种状态下,他还是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这是因为,他时隔已久地和惺好好说上了话。

启讨厌蛮不讲理。

这一年间,启受到了惺蛮不讲理的对待。如果答案就在这里,就在周围这诡异不合常理的情况当中,这甚至是一种慰藉。

「启」

最后,走在前头的惺像是下定了决心了一样,忽然艰难地开了口。

「我……必须向你道歉」

惺没有回头看启。但是,阔别近乎一年再次听到惺用有些拘谨的独特语气对自己说话,启感到十分怀念,同时简短答道

「……听着呢」

「对不起,突然什么都不解释就疏远了你。我也知道这么做伤害了你」

「嗯」

「是我不对。我不奢求你的原谅。一年前,我决定不再和你说话,开始无视你。这是因为,我害怕跟你在一起搞不好会把你也牵连进『这里』」

惺坦诚直言。启对他的解释没做任何表示,反而问了过去

「『这里』是指什么?」

「『放学后』」

这是惺的回答。

字面意思很简单,但绝不仅仅是字面意思。

「……放学后?」

「嗯」

启反问。但惺只做了回应,没有解答。他在走廊转角处止步,头一次转身面对启。他此时的表情就是他开始疏远启之前常常露出的表情,沉着冷静,意志坚定的表情,很符合惺的风格。

然后,惺指向从启的位置看不到的,只有漆黑一片的转角那头,缓缓开口说道

「到了,就是这里」

惺又接着说道

「然后,我要讲的就这么多了。后面的就在这里,跟大家一起听『顾问』讲吧」

「顾问?大家?什么意思?」

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所指的地方是这所学校建筑物中最深的区域。

进一步说,那里也是最古老的区域,是白天都无人问津的地方。

那里是——『打不开的房间』所在的地方。

最老的校舍位在这所校园的边缘地带。它没有在并校整合中拆除,而是被重新利用起来。这里有连廊与住校舍相连,现在是家庭科教室、绘画手工教室等特别教室集中的地方。

这里的一楼尽头拐角过去是一条短短的死胡同,是这里最深最深的地方。那里白天光线都很暗,也不开灯,走廊两侧分别各只有一个房间,一边是备件仓库,对面房间的门上没有任何标识。

那个什么都没写的门后面,就被称为『打不开的房间』。

从扩建和改建中保留下来的偏僻老校舍本来就给人脏兮兮的感觉,那扇门还在最黑暗的地方,就像糊满黑漆尘埃一样脏得特别明显,看着就让人毛骨悚然。

虽然门上有个小小的正方形玻璃窗,但里面被布还是纸挡了起来看不见,然后外墙也没有窗户,就连老师们都不知道这个房间里是什么情况,早已成了未知地带。

连职员办公室也没有那里的钥匙,开不了那里开门,结果连老师们也屡屡喊作『打不开的房间』。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这个神秘房间就成了害怕的对象,尤其是在低学年的小朋友们之中。

有人说碰到那扇门就会被诅咒,有人说有孩子被关在里面饿死之后尸体一直留在了房间里没人管,连启都听说过那种传言。尽管真伪不明,也没听说有谁真的受过诅咒,但闹着好玩跑进那个漆黑的小胡同被发现的话会挨老师骂,所以没有小朋友故意去靠近那里。

惺,指着那个死胡同。

然后,他引领困惑的启,默默地朝拐角那头迈出脚步。

「啊……」

启连忙跟上去,也迈出脚步。

他刚一转过转角,阴影格外浓重的死胡同那边,从尽头处一侧门中漏出的明亮灯光便映入眼帘。

「!」

门开着。

『打不开的房间』的门敞开着,灯光洒在黑暗的走廊上。

惺站在房间门口。眼前的情况实在让人捉摸不透,以至于启有些迟疑,但启立刻下定决心,也踏入撒在黑暗的灯光中。

「……」

那里光线刺眼,令他下意识遮起了眼睛。结果他白下了那么大的决心,『打不开的房间』就是个普通的房间。

这个房间面积不及教室,类似仓库或者准备室那么大。里面找不到幽灵、怪物或是可疑物体,一面墙壁全是大型木质柜子,另一面墙安装着黑板,给人的感觉也很像是准备室。

然后,有几个小孩子无所事事地站在那样的房间里。

四个人。

启误以为她们全都是女生,但其实当中有一个是男生,只是面貌很像女孩子。

他们都穿着和启一样的制服,因此就像特别过时的一群人。他们大多两手空空,只有其中一个女生不知为何就像惺拿着铲子那样带着一把竹扫帚。

一个拿扫帚的女生,一个长得像女生的男生,一个肌肤略显浅黑的女生,一个身材高挑容貌端正模特一样的女生。

在这里,惺、启,包括所有人都年纪相仿。更为值得在意的是,对所有人的长相隐约都有所印象。估计所有人都是启就读于这所小学的同年级,至少是高年级的同学。

「…………」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站在门口的启。

但是,他们的表情或不安或紧张,或戒备或审视,显然没有一个人对启表示友好,至少态度都并非积极向上。

然后——在这样一群少年少女后面,房间深处还有一个人。

他面对着里头靠墙的桌子,背对门口,就像这个房间的主人一样坐在那儿。

此人外表格外引人注目,一头白到底的头发。

特别醒目的过肩长白发,小小的个头,身上披着陈旧的※半缠。(※译注:一种日本传统短褂和服)

启唯独对此人没有印象,一眼看去以为是位老者。启刚刚这么想,猜测便被打破了。先抛开语气内容不谈,那声音毫无疑问是年轻少年的嗓音。

「……哎,真受不了。这下全都到齐了吧?」

那个少年身也不起,椅子也不挪,只转动上半身,侧眼看向启等人。

尽管隐约露出的那张侧脸被长长的白色刘海遮挡,但果不其然就跟启他们差不多,是一张年龄相仿的少年的脸。

他俨然用嫌麻烦的目光扫了眼所有人之后,又把脸转了回去面对桌子。

然后,他看也不看启他们——

「那总之就多照应吧,今年的各位『放学后委员』」

仅仅只是用嘴,敷衍了事地对启等人慰劳了一声。

启等人哑口无言。这时,门口的惺一副发愁的样子一边走进屋里一边说道

「老师……我不是拜托过你说话有好些吗」

「我说啊,跟你们把关系拉太近对我来说又没什么好处」

少年叹了口气,挠了挠他满是白发的头。唤作『老师』的他被惺敦促「请好好自我介绍还有解说」之后,他表现得十分无奈,尽管坚持背对着其他人,但还是做了自我介绍。

「哎……怎么说呢,我姑且在当这里的『顾问』吧」

介绍里加上了惺刚才提过的头衔。

「我名字是『太郎同学』,你们就这么叫我。很遗憾这里不是厕所,所以我不会自称『厕所的太郎同学』,而且目前这所学校里也没有相近的『花子同学』就是了」

他在空中画着圈摆摆手,示意『这所学校』。他这大概是在开玩笑,但完全不是逗趣的口吻,以致于这番话只能让人感到为难。

「这位绪方同学是喊我『老师』」

「嗯,我是这么称呼」

「其实这不对,我和你们一样是学生。也不对,可能不爱能说跟你们一样吧。总之随便你们怎么喊我」

这样的自我介绍很难算是好好在做自我介绍。那慵懒的劲头和别扭的说话方式,确实不太像同龄人,更像是上了岁数喜欢呛学生的学校老师。

而且他身上穿着半缠,不像小孩子穿的衣服。

启之所以第一眼错把他当成了老人,显然也是受了这点的影响。

那件半缠下面穿着的其实是跟启他们同样的制服,可那套制服基本上也很显老气,结果老上加老,让这位白发少年整体给人的感觉特别特别像旧时代的人。

「然后,我的工作之一就是向你们『解说』」

那样的他这么说道。

然后——

「至于解说什么——

首先得问,你们知道『学校的七大不思议』吗?」

「………………」

这个问题问得很突然,谁也没有回答。

若是换做一切正常的平时被这么问,气氛应该就是尴尬的沉默了吧。但现在并不一样。此时的沉默更加沉重,硬要说的话就像空气冻结了一样,笼罩着鸦雀无声的寂静。

「……不知道也没关系,你们肯定都已经看到了吧」

「………………」

然后见大家的反应,少年这样说道。

启不禁偷偷看了看其他人,其他人反应相同,得到的回答只有沉默。

几乎所有人都或害怕或紧张,神情紧绷。这就表示情况就是那么回事。他在屋顶上看到了并不寻常的红色的『某种东西』,又看到了包围学校的亡灵,而且来到这里一路穿过了情况诡异的校内。这时提出那是『怪谈』,那么得出那个结论便顺理成章。这就表示,所有人都一样。身在此处的大家,一路之上都一样看到了『某种东西』。

「……我说」

开口的是这群人中个子特别高,容貌特别出众的那个少女。她脸上的表情流露着紧张与戒备,眼神凶狠。

「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

少年依然背对少女,没有开口,仿佛在说答案早已不言自明。

他沉默片刻之后再度开口。但他不是回答少女的提问,而是继续之前的解说。

「……学校里存在着『七大不思议』」

他接着说

「我不知道你们都看到了什么,但你们看到的『东西』就是那些。坦白说,我并不知道那些到底是什么,实际上那些也不只七个,而是要多的多。然后每年,那些怪异之中都会有七个觉醒,并且五年级或六年级学生中会有七个人被选作为『委员』来应付它们」

少年讲解到这里时,之前守在后面的惺上前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文字。

『放学后委员』

这一幕令启唤起既视感。

随后,他感觉到身边的大家都屏住了呼吸。看样子对那个莫名其妙的职位名称有所印象的人不止启一个人,所有人都凝视着黑板上的字。然后对于接下来所做的解说,启,大概也包括其他的同学们,显然都有切身体会。

「被选为『委员』的同学会在每周五的午夜十二时十二分十二秒被自动叫到这『放学后』里来」

他,这样说道。

「来到这里的时候,你们在最开始一定看到了『某种东西』吧。那就是你们接下来必须要对付的东西」

「………………!?」

明显的不安情绪在众人之中扩散开来。

「已经不知道是谁提出来的了,总之这样称呼那个『某种东西』。拿『学校的七大不思议』改一下,写作没有名字的无名不思议,『无名不思议』」

然后,惺在黑板上写下这样一串字。

『无名不思议』

众人凝视那串字。白发少年开口

「这不是我想出来的,所以不接受你们批评我的品味」

声明后,他用手里的笔在桌上敲了一下,言归正传总结说道

「……综上所述,你们全部都是被召集到这个名叫『放学后』的异次元学校里来,负责对『无名不思议』进行管理并记录的执行者——『放学后委员』」

「…………」

这个说法无比透彻地解释了启当前所处的这种异常状况,但这是否正确又是否能让人信服则完全是另一回事。启的警惕心新自然不会接受这个说法,但如果要他自己来说有什么其他能够接受的说法,他确实也根本说不出来。

「很莫名其妙对吧?」

然后,少年像是看穿了启内心的想法一样这样说道。

「觉得不能接受,对吧?」

「……」

他就像在挑衅。启听到这话,独自从一群人中走了出来,默默往前走。

「!」

其他同学们之间情绪紧张起来,向启看去。他们目光中带着惊讶、难以置信,以及些许期待。启在这样的目光之中一声不吭走了过去。

他当然不能接受。他内心依然残存着一丝念想,舍不得完全否定这不是梦。

但最最让他不能接受的是,少年讲这些话的时候丝毫不面对他们。这种做法让启联想到自己父亲的模样。启的父亲就是让启吃尽苦头,再大肆嘲笑启痛苦的模样,但他又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在普遍意义上不道德,不肯看启的眼睛。启至少想要弄清楚这个少年现在是不是那副厚脸皮的嘴脸,否则咽不下这口气。

「…………」

所以,启来到坐着的少年身旁。

然后,向他俯视。

他,抬头看启。

启看到了。启又一次正面看到他的脸。启还看到他跟前的桌子,看到桌上堆的数不清的书和记录本,看到桌子下面,看到他浸泡在黑暗中的脚,还看到——

抓着他脚踝的,从黑暗中伸出来的,不属于任何人的,煞白的手。

看到了。

启瞪大了眼睛。

「!?」

「我也一样」

他看着启的眼睛,说道。

「我也不能接受。因为我也是“被召集来”的人之一」

白发少年的表情,还有那眼神,都跟启所想像的不一样。他之前满嘴都是蹩脚玩笑和恶意,然而看着启的目光却无比认真、真诚、冷静,而且——透着深深地疲惫。

「…………」

启,无话可说。

他在目瞪口呆的几秒钟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年的眼睛,看着抓住少年脚的『某种东西』的手。

然后,他把屏住的这口气,静静地咽了下去。

接着他从少年身边退开了几步,将其他众人的目光从少年身上引开,不让大家发现那东西。他认为让大伙发现自己所看到的“手”也只会让其他人的内心变得和自己现在一样,招致不可收拾的混乱。

与此同时,启来到这里后本来一直想不通为什么本性光明磊落的惺为什么要一直殷勤地配合这位少年,现在也想通了。

「……」

启什么都没做就离开后,少年叹了口气,抬起的目光又放了下去。然后他目光从大家身上移开,转向墙壁,胳膊搁在桌上,弓着背托着脸,继续刚打断了的解说。

「……节哀顺变。你们,也包括我,都不是自己想来才“被召集”来到这里」

他再次讽刺地说道。

「但是被召集来的人可不止你们,也不止我们。而是一直一直每年都有七个人作为『放学后委员』被召集到这里」

「…………!」

听到这番话,场的大家之间弥漫着动摇的情绪,躁动起来。

「多半自从这所小学建成的时候开始就一直是这样。这里留存着过去那些『放学后委员』的记录。那书柜里的全部都是」

少年说着,指向整整占据房间一面墙的,老旧的大型木质柜子。

他说,这些全都是记录。

大量的记录之中,承载着足以令小学生望而却步的漫长岁月积淀。这是启,然后肯定也包括其他所有人都无法体会的。

「我一直在看这些记录」

他说。

「从很久以前开始,这个『放学后委员』一直持续着,几十年间一直持续着,一次也不曾解决过」

「…………」

「你们现在一定不知所措,肯定有人还觉得这是梦。我说的话,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遵从也好违抗也罢,都无所谓。但是,我奉劝你们姑且还是听听我和绪方同学的解说和建议比较好。总之,一切你们等听完之后再自己判断」

大家不约而同地看向站在黑板旁惺。惺以严肃的表情点点头。

「事情就是这样,首先请多关照」

「绪方同学从去年开始就在做『委员』的工作」

少年补充道。

「然后还有那边的堂岛同学也是。一年有两位老手是很少见的,我托你们的福应该也能轻松点了」

「……!」

突然被喊到名字,拿扫帚的少女引来大家的注视,连忙慌慌张张地点头示意。

「是啊。那么首先」

这时,少年改变坐姿,把双臂在胸前交叉。

惺接过他的话继续往下说。

「那就——首先大家相互自我介绍吧」

他这样讲道,并在黑板上『放学后委员』的文字旁边以堪称范本的工整字迹首先写下自己的名字——『绪方惺』。

绪方惺

堂岛菊

二森启

见上真绚

濑户伊露玛

小岛留希

顾问——太郎同学。

黑板上卸下了七个人的名字。

惺、菊、启以及真绚是六年级,伊露玛和留希是五年级。

「见上真绚」

尽管她在简单的自我介绍中就只最简短地介绍了自己的名字,她还是给人留下了最为深刻的印象。她容貌出众,一头漂亮的长发,个头在几个人中也最拔尖,再加上习惯于抛头露面的坦荡态度,而且还是个名人,就连基本不怎么记认的启都清清楚楚地知道她这么个人。

然后是——

「我是小岛留希,来自五年级二班,请大家多多关照……」

印象第二令人深刻的是留希。

他身材纤细,睫毛很长,头发也留得比较长,是个可爱到要不是身上制服穿的是裤子恐怕就会被错当成女生的少年。

正因如此,启最开始还以为他是女生。他的名字也很像女生。不过,他手和脚以及骨骼的确属于男性,不能完全瞒过像启这种习惯性地经常观察人,观察力很强的人。还有,他自我介绍时也确确实实是少年的嗓音。

「我(boku)叫……濑户伊露玛。五年级一班」

再然后是伊露玛。是以『boku』作第一人称的女生。

启总觉得在学校里也见过她。他对『伊露玛』这个名字有所印象,而且那褐色的皮肤比其他同学都要醒目一些,从这些方面可以推测,她父母应该有一方是南方的外国人。

然后——

「啊。呃,呃呃……我是堂岛,菊……六年级二班……」

给人印象最弱的就是她。

启听到跟自己一个班,经这么一说才意识到好像是有这么个人。但是,启对他的印象实在太淡了。她明明没留长发,刘海却很长,有些遮住脸。她声音小,态度软弱,容貌也一般,缺乏特征,但不善交际的程度也没严重到招人反感的地步。

她从制服罩衫袖口露出来的手指还有短裤裤脚伸出的腿上贴了好多带图案的创可贴,启勉强还记得这一点,可她现在不合时宜地就像抱着一样夹着一把竹扫帚,结果目光首先被扫帚吸引过去了。

但是,也不能完全算是能她本人的特征吧,就因为她容貌特征跟其他同学比起来十分平凡,反而唯独她应该能跟启划分为一类人。

「……那么」

以上这些人,再加上惺、启以及『太郎同学』。

七个人依次做完自我介绍后,在小学生相应的顺应性之下,不知不觉间以惺为主导形成了像是『放学后委员』委员会的形式。

「那么首先得具体讲讲『放学后委员』的内容」

惺说道。

「星期五不论如何都会被叫到『放学后』来,所以最好作为知识先了解这里是怎样的地方」

然后他朝房间深处的背影喊了声「老师」,随后『太郎同学』无奈地把背重新深深靠在椅背上,头也不回开始讲

「……哎……刚才也说过了,首先这里是『放学后』,你们是要在这里负责对付『无名不思议』」

『太郎同学』不负惺喊的外号,俨然一副老师的口吻。

「『委员』的工作从每个星期五,午夜十二时十二分十二秒打铃被叫到『放学后』开始,到四时四十四分四十四秒结束」

讲的同时,惺做着板书。

『无名不思议』

『十二时十二分十二秒 - 四时四十四分四十四秒』

「你们现在星期六休息,真让人羡慕。过去星期六还要上半天课,上午要正常到校。那时候的『委员』全都是以身心俱疲的状态星期六去上学的喔」

『太郎同学』就像在讲述亲身经历。尽管他华丽带着讥讽,但在场的其他人也只是表情有所变化,谁也没有用「那你现在多少岁」这种话呛回去。彼此间距离让大家没法随意提问,而且也没有人是偏要那么去问的那种性格。

不过,伊露玛畏畏缩缩地举手了。

惺回应道

「要提问吗?濑户同学请讲」

「那个,我们,回得去吗?」

「回得去,放心吧。四时四十四分四十四秒铃声响起之后,我们就会像原来一样在之前睡的房间里醒来」

听到惺的回答,伊露玛明确地松了口气。其他人也一样,现场的情绪明显放松了一些。惺观察大家的反应之后,继续会议进程。

「还有没有?……没有就请老师继续讲」

「哎……那接着讲了。你们来到这里,要做『放学后委员』的工作」

接着,『太郎同学』说道

「就是应付『无名不思议』。话是这么说,但也并没有规定怎么做,也没有什么特别要求。你们可以去管,也可以不管,但你们要去观察『那个』,记录日志」

『太郎同学』说着,拿起一本和其他书一起堆在桌上的,学校里写日志的那种活页本向所有人展示。

「要做记录。总之重点就是『记录』。根据过去的经验以及过去的『委员』所做的记录可以知道,『那些东西』——『无名不思议』似乎类似于校园怪谈的『幼崽』

然后,如果不事实恰当的管理和记录,『无名不思议』会逐渐成长,最终脱离这个『放学后』,成为名副其实的『校园怪谈』。发展成那一步的『那些东西』,将会出现在『白天』的校园中,袭击一无所知的学生。

但反过来,『那东西』如果被记录则会根据记录相应停止成长。如果完成了完美的『记录』,『无名不思议』则会完全停止成长,也不再能够脱离『放学后』。所以,我希望你们『放学后委员』以此为目标来干活。另外有一个传闻。如果制作出完美的『记录』,令『无名不思议』沉寂下去,就能提前从原本任期要持续到毕业的『委员』任务中解放」

「!」

听到重磅发言,众人面面相觑。

「还有就是————你们」

那则发言激起的涟漪还未平息,『太郎同学』这样问道

「大家今天头一次被叫到『这里』,首先来讲讲都在哪里看到了什么吧?」

他少有地扭转身子,看向启他们。

他一只手里拿着自来水笔。启见他的样子,在心中预判这个问题应该与做记录差不多重要,同时产生「随身用品果然也像上了年纪的人」的感想。

然后——

二森启『红衣男孩〈まっかっかさん〉』

见上真绚『红斗篷〈赤マント〉』

濑户伊露玛『紫镜子〈ムラサキカガミ〉』

小岛留希『过来过来妖怪〈こちょこちょオバケ〉』

众人回答完问题后,惺便在黑板上像上面那样补充板书,写上各自的姓名与负责的『无名不思议』。『太郎同学』听完启等人各自的回答后,从所描述的内容提炼出所谓特征来进行命名。

「这是暂用名称,没名字会很不方便」

「……」

因为是红色的人影所以是『红衣男孩』,这么照搬事的命名方式令启露出微妙的表情。『太郎同学』见这种反应脸色变得难看,说

「再说了,这是实际存在的著名怪谈的名称,别把品味问题怪到我头上,谁起的名字找谁说去」

『太郎同学』边说边从桌上拿起一本封面写着『怪谈·都市传说』的厚书,翻开其中一页在上面拍了拍让大家看。上面的确注明了『红衣男孩』的标题,插图上画着一个撑着伞穿雨衣,令人毛骨悚然的小孩子。

那插图是黑白的,但即使是全部涂成红色,还是跟自己所见到的东西看上去不一样。

「……我看你不太服气,但『放学后』『无名不思议』『校园怪谈』之间毫无疑问存在关联」

见启的态度,『太郎同学』叹了口气,说道。

「『校园怪谈』中有着以『四点老婆婆〈ヨジババ〉』『四次元老太婆〈四次元ババア〉』之类称呼为代表的怪异,特点是在凌晨四时整点或四时四十四分四十四秒从镜子里出现,把人拖进四次元。另外还有午夜十二点准点的东西。我猜测,这个『放学后』就是那个玩意。这里不是普通的深夜校园,是『校园怪谈』中所讲的,如同镜像一样与『白天』的校园毗邻的异次元。

这里就像是『校园怪谈』中的世界啊。实际上,是只差临门一脚变成那样的状态。根据记录和经验,那些玩意确实与现存的『校园怪谈』相似。不过,借用『校园怪谈』的名字管理起来更轻松」

被这么一说,启开始回忆之前一路看过的校园景象。在黑暗中孤立的学校,化作墓地的操场,包围校园的幽灵,屋顶上现实中不存在的防护网破洞,以及刺耳的广播噪音。

就算去回忆,印象中的著名怪谈也没有能这些对上号。

但这时,启注留意另一件事。在走过校园的一路上一直都能听到的那个噪音,在这个房间里却听不到。

他环视一番,发现这个房间里没安装广播喇叭。

他还想起,这个房间本来就是『打不开的房间』。这么一想,觉得承认这个『放学后』的学校是异次元其实也没什么问题了。然后他还猜测,这个房间在『放学后』的校园里应该是相对安全的地方。

「……」

启就这样自己得出结论,但看上去几乎没有任何反应,这让『太郎同学』不满地颦蹙起来。

说他们此时身处『异次元』的那番言论让其他的大伙纷纷到处张望,情绪也开始变得紧张。惺应该是体会到了这个变化,于是想要改变话题,把不知何时取出来的薄薄四方形盒子举起来。

「……那么这样吧。我猜大家都还没有准备好去做『放学后委员』吧」

然后另一只手提着塑料瓶包装的茶。

「所以稍微休息一下吧。尽管不合时宜,但我带来了茶和饼干」

尽管并不隆重吧,但好歹办了一场茶会。狭小的屋子里既没有椅子也没有桌子,大家把纸杯直接放在冷冰冰的地板上,彼此之间几乎完全没有对话。唯独分发的饼干是高端店铺的商品。

但就算这样,大家还是因此稍微冷静了一些。

这时,惺说道

「……那个,大家听我说。下周五我们还要被叫来这个『放学后』的校园里,所以我下面像大家介绍推荐要做的准备」

惺起身走向黑板,然后在大家的注视之下,一边在黑板上直截了当地写下必要事项,一边列举各种事情。

「首先希望大家记住的是,来到『放学后』的时候,身上的东西基本上都会跟着带进来,所以提前把包放在床头,实在不放心也可以直接带着睡觉。虽然有需要的话可以把任何东西带进来,但有时候东西会不明原因不翼而飞,所以这点要先记好。

然后是需要提前准备的东西,请携带用来进行记录的笔记用具。这里姑且在也备了些,但到时候要是不够就麻烦了。然后,可以的话尽量携带金属刀具之类能当武器的东西。在『放学后』之中,除了大家负责的『无名不思议』之外,有时也会有其他的怪东西。不过那些东西大多数都很弱小,讨厌金属制的东西,所以光戴在身上就能防身。

一般的护身符、念珠等一些有效果一些没效果,效果得不到保证,所以不太推荐。然后,大家个人如果有点心之类能让自己平静下来的东西,我觉得最好带上」

惺一边讲,手里的粉笔一边铿铿声飞舞着。

包、笔记用具,其他等等。

要是没有『武器(金属制的东西)』这个条目,真就像是郊游或是旅游的注意事项。

然后,就在他说「记不住的话就看这个」,向大家分发打印折好的『委员指南』时,大家的困惑到达了顶峰。然而,现场并非祥和或是好笑的气氛,而是特别微妙的气氛。大家在这样的气氛之下,目光就剩在认真讲解的惺与发到手里的指南之间往返停留。

「然后是……」

列举完一套需要准备的东西之后,惺稍微思考了一会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再次转向还没有从困惑中走出来的大家。

然后,他以要讲非常重要的事的口吻——

「还有这个,我想大家恐怕不能马上理解」

这样讲道,张开左手朝大家伸了出来。

「……?」

就连启一下子也没明白惺在干什么,那个动作就像在向人展示戒指。但启马上就发现了。仔细一看,惺左手无名指的指甲留得很长,而且削成像剑一样尖尖的形状。

「最好是像这样,把左手无名弄尖」

惺这样说道。

「指甲……?」

「是的。这是因为,『无名不思议』之中自然不乏可怕的东西,但有些并不只是可怕,很多还会摆弄我们的心」

惺向启看去,言外之意是「已经切身体会过了吧」。

启确实已有切身体会,隐约有什么冷飕飕的东西顺着他的背脊爬上来。他回忆就放生在刚才的事情,想起在屋顶上那时,就像被引诱着一样向防护网破洞凝视的,不属于自己的,忘我的自己。

「在那种时候,就要用力握紧左手」

惺把伸出的左手握成拳头。

「这么做指甲就会扎进手心,用疼痛唤醒自己。我们随时要在心里进行模拟练习,让自己一旦觉得不对劲就握住左手」

他再次张开左手,手心之上鲜明留下指甲深深札过的痕迹。

这么做的惺眼神非常严肃,隐约透着某种显然有过不寻常经历的人所特有的那种,可称之为觉悟或是神经质的东西。大家看着那样的他,发现了他身上的那股异常,纷纷露出被震慑的表情。

惺好像发觉到气氛不对劲,突然想起来似的把左手收了回去。

然后——

「啊,对了。所以刚才说的金属制武器,最好是能单手使用的东西」

他微微一笑以图掩饰。

他还说自己去年也是经前辈说过后专程去找了能够单手使用又轻便的小型铲子,既不是炫耀工具又不是发牢骚,用些无关痛痒的话题缓和气氛。

休息结束后,开始参观校内。

沙————————

广播喇叭里不停漏着就像沙子弥漫在空气中一样的微弱噪音。一行穿着这个时代恐怕已经不存在的制服,浑身皮肤还有脑子被这个噪音冲刷着,默不作声地走在灯光异常昏暗的深夜学校的走廊上。

除了仿佛神经沙子碰到沙子的噪音之外,整个学校就像墓园一样笼罩着死寂,就连自己呼吸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啪嗒、啪嗒,自己的脚步声在死寂中回荡开来。脚上是来到放学后的时候穿上的,不属于自己的鞋子。这样的鞋子所发出的脚步声规整得实在让人不能适应,听上去不像是自己的脚步声,和周围的黑暗联起手来暗中执拗地压迫着脚步声主人的精神。

这种情况下,有东西不时闯入视野。

是灯光。很少数的情况,有时会遇到明显亮着灯的教室,教室里的灯光刺眼地洒在走廊上。

从走廊上一排望去,绝大多数教室黑得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只有黑洞洞的玻璃窗。在这样的走廊上,只有孤零零的一间教室放着明亮的光芒。

在漆黑一片的校园里,那光清晰可见。

但是,本来应该能让人放下心来的亮光,在这个校园里是十二分的异物。

看着那光,说不出为什么内心非常不安。

那光冷冰冰,却又像有生命,就像正在呼吸,却不是活物。

然后——那样的教室门上,必然会有。

『有』

警示单。撕下来的笔记纸上只写着一个『有』字,自制的警示单贴在那样的教室门上。

然后,正如警示单上写的那样。

有。真的有。有某种,不对劲的东西。

有的教室里,有黑色的雾一样的东西聚在中央。

有的教室里有红色高跟鞋发出铿、铿的脚步声,在桌子之间走来走去。

有的教室里正中间盖着白被单,被单中央有个人那么大的隆起。

有的教室里桌子摆成复杂的几何学图案,其精密度完全不像是人摆出来的,而且每次去看形状都会变化。

有的教室里站着七个小孩子。白灿灿的灯光下,他们背对走廊排成一列,一动不动。

有的教室——音乐室里,钢琴奏着乱七八糟的声音。天花板上伸出许多手臂,它们相互纠缠着,像扭曲的树木一样伸长,像相互争夺一样猛敲键盘。

有的教室让人忍不住怀疑自己的眼睛,里面竟然听着电车。电车车窗和车门从里面紧贴着一般与教室的窗户和门想通,能看到亮着明亮灯光的,没有任何人乘坐的车厢内部。

有的教室里什么都没有。看上去就像什么都没有。

但是,里面灯亮着,入门的门开到顶,就算把门关上,下次去看的时候门还是开着。惺还提醒启「进去了不会舒服,实话说我不推荐」。

然后——启等人现在,在播音室的门前。

众人在惺的引导下参观校内各处,最后来到播音室。从走廊上可以透过封死的隔音玻璃,看到里头吊死的尸体。

被机械塞满的狭窄播音室里,有个少年上吊了。

灯光之下,在就像水槽一样密封的房间里,上吊的少年背对窗户,挂在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绳子上,看不到他此时是怎样的表情。

播音室的入口打不开,形成一间密室。

这间密室连接着校园里所有的广播喇叭。

此时此刻折磨着鼓膜和神经的噪音,正从这间密室里面发出来。

过去有几个『委员』试图关掉刺耳的噪音或是确认里面的情况,但这里的入科不论怎样都打不开,也没有成功打破过窗户。

然后——

『有』

窗户旁边贴着警示单。

这种警示单是『委员』在证实存对『无名不思议』的地点所做的标记。

它真身尚不明确,是未达到七大不思议的,没有名字的异常。它尚不被『委员』之外的任何人所知晓,尚不该被接触。然后,大概终有一天负责它的『委员』会被选中带到这里吧。『放学后』的教室若是一层蛋壳,那它就是尚未破壳而出的,异形的雏鸟。

「……前面看到的无人负责的『无名不思议』几乎不会离开教室,所以目前可以放心」

惺这么说道。

大家被带着,走遍了漆黑阴森而又极其异常的校园,现在来到这播音室跟前。大家各个面色铁青,尽管还留在播音室跟前,却都挤在不用看到窗户的地方。

一路走来所承受的强烈紧张与恐惧,令他们神情紧绷。尽管面无血色,心脏跳得却像闹钟一样剧烈,一个个拼了命地喘着气,就像试图确认自己还活着。

一行人中大概最胆小的伊露玛,甚至已是随时要吐出来的表情。

还包括和惺一起带领大家的菊,这应该不是她第一次经历了,但也相当疲惫。她把估计是当作武器的扫帚紧紧我再胸前,有时候紧紧闭上眼睛。

恐惧、紧张、不安。

大家重新面对了现实。

面对自己正身处非现实世界的现实。

一路领着大家走到这里惺,尽管以发自内心同情的目光看着这样的大家,但还是直截了当地断定道

「以后,大家必须在这个世界里完成『工作』」

在凝重的气氛中,说出凝重的话语。

「所以我带大家参观,为了大家尽快适应。同时也是为了让大家明白,学校里有着大量我们之前看到的那种『无名不思议』。那些东西全都几乎不会离开自己的地盘,也不会做什么,但我们一旦进去,它们就会下手。绝对不要靠近」

「…………」

大家心情沉重地听着他这番话,眼睛偷偷看着向走廊上透着亮光的播音室窗户。

「看看『委员指南』的这里」

惺打开『指南』说道。

上面确实写着。

经验规则。

·不要靠近自己不负责的『无名不思议』。

启已经体会过了。是不想明白都不行。

惺说道

「那么————大家践行上面的经验,从下次起开始『委员工作』」

所有人发到了『委员日志』。

『委员日志』是黑色活页本,样式跟白天的学校里值日生写的班级(学年)日志非常像。日志簿封面上贴着崭新的标签贴,标签贴上用油性笔写着各人名字。

不过,它显然是年代十分古老的东西,打了装订孔的活页纸被夹在厚厚的封面中间,用穿绳子的古老方式装订着。

「只要没有特殊理由,就在上面做记录」

『太郎同学』说道。

「我当『委员』的时候就已经在用这个了。内容可以随便写,但格式最好统一一下,这样也方便我管理」

打开一看,里面的活页同样以类似班级日志的形式划分了区域,分别标注着对应事项。

不过它果真还是跟一般的班级日志不一样,没有课程或活动等条目。注明的条目首先有『日期』『负责人姓名』『所在地点』『无名不思议名称』这些基本信息,然后是标注『外观情况』『其他情况』的稍大的记录栏。然后剩下的近半页被『距上次变化』一栏占据,整张表格到此结束。然后在最后,整个活页背面是标为『备注\其他』的自由记录栏。这样就是一张活页,完整一天的日志的构成。

然后——还有一项。

还有一个尽量不想看到,尽量不想去注意,但还是强烈吸引着目光的条目。

表格的上方,有个大小本来不不该如此引起注意的无框记录栏。

『危险度』

这个根据从1级『什么都不做也什么都感觉不到』到5级『构成生命威胁』分成5级的评价为标准填写该『无名不思议』危险性的条目,散发着格外令人不舒服的存在感,泰然自若地印在上面。

不谈这些,填上它就算是最基本的记录了。

『委员指南』上也写着,基本上根据那一栏来做记录就行了。

不过,只是最最基本的。

·不过,分别都只写个几行的话,作为完整的记录是绝对不够的。

『指南』上面这样写道。

启已经想过了。

刚刚在校内参观过程中看到的很多东西都过分异常。

要想把它们完全表现出来,记录下来,光凭这么个日志肯定不够。就拿启自己来说吧,他绝非不擅长写作文,反倒应该归类于写得好的那种孩子,但他觉得仅仅是为了填满日志格子而施展文采,实在不足以表现那些东西。

………………

这一天到此结束。

四时四十四分四十四秒。

本来静悄悄的『放学后』的学校里,铃声响起。

电铃声大到走调,却并没有像午夜那时那样带来强烈的头疼与眩晕。不过就像黎明到来一样,令眼前的景色猛然间变白、变远,飞一般迅速将启的意识带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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