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房里,充满了酸腐味。
是不流通的空气。从早到晚紧闭的窗帘内侧染了污渍发黄。约四坪大小的房间乱成一团,四处都是垃圾。
房间角落的垃圾袋塞满未冲洗过的便当盒,堆成一座山,旁边地板则有从被捏扁的啤酒罐中滴落的液体。脱下后乱丢的衣服每一件都皱成梅干菜,发霉了的抹布也随意乱扔。
其他还有断掉的衣架、扇叶出现裂痕的电风扇,以及不知道是哪一天的报纸、沾了血的卫生纸。
最后,是房屋正中间长年不收的硬薄被,和躺在上面的裸女尸体。
真的是不管看向哪里,都是垃圾。
「做得太过火了呢。」
视线看向俯趴着不动的女性尸体。手腕和脚踝被绳子绑住,瘀青肿起还渗出血迹是因为,她曾如此用力挣扎。可惜,她只不过是个高二的女生。只要趁她一个人夜归时偷袭,并绑住她,就不可能再逃跑了。
我抓起她沾了体液的下巴,抬起她的头,对上了她失去焦点的眼睛。
「要是乖乖听话我还会好好对你,谁叫你要大吵大闹,害我下手失去了分寸。」
我一放手,她的尸体就无力地埋入被褥中。我翻找她的书包,捞出目标手机。
然后待机画面自动出现了血红色的横幅标志。我一按,就显示出神秘APP的画面。
漆黑如干燥树皮的背景上,下方有注意事项,左上则是教学图示。中间显示的巨大图案是装了红色沙粒的沙漏。看来已经累积了约六成满的时间。
「哦~累积了满多的嘛,不愧是优等生……不,她也才刚从别人那里抢过来而已。」
我按下沙漏,出现了简单的提示讯息。
要安装吾妻结衣的时间吗?
画面出现散发微光的蓝色「是」和「否」文字。我毫不犹豫地按下「是」,瞬间,手中的手机消失了。
一回头,被褥上的女性尸体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同时,我发现从紧闭的窗帘缝隙中透进了晨光。
我转了转脖子,声音随着呵欠溢出。
「雪月,感觉很听话……一条则很碍事……等等,不对喔?」
我稍微拉开窗帘,沐浴在阳光下。真是舒爽的早晨。
我自然地浮现出笑容。
「我记得雪月那家伙喜欢一条。」
杀了吾妻后过了三天的放学时刻,我在紧闭的双唇内侧,缓缓地舔舐着牙龈。
一阵游泳池独特的氯气味道,今天是上周体育课的补课。两只手指就数得完的学生有气无力地拨着水,在二十五公尺的水道一边游,一边踩着池底好几次。
——给我游快一点。
我感到极度焦躁,毕竟我已经饿了。这不是指肚子饿,而是想要侵犯年轻女孩、任凭我玩弄的原始情欲,以及单纯想要凌虐某个生命的虐待狂式的饥渴。杀了吾妻之后三天,我虽然瞄准了一条和雪月,但他们片刻不离,另外,还常常身处人多的地方,让我无法下手。尤其是他们似乎每天都换不同的路回家,我想跟也马上就跟丢了。
所以,我的邪恶欲望每天都在累积。自从获得APP之后,偶尔会有这种欺凌某个人的好机会,而每一次,我总感觉阴险的脂肪越来越肥厚。不过我从没想过要阻止。
毕竟只要有了神秘的APP,不管犯下多么邪恶的罪状,都可以抹消一切。
之前我也杀过了很多人。拥有APP的人当然是我的目标,只要杀几个那样的人累积时间,就可以拐走我看中的女人,尽情玩弄之后,利用时间消除那个女人曾经存在的过去。
总之,我尽情虐杀,尽情破坏。
感觉这世界就像成了天堂。不管是杀人还是其他事都被允许去做,失去理性的枷锁,活得像头猛兽一样实在太爽了。从小我就察觉到自己有施虐的癖好,可是却只能不断对虫或猫狗之类的动物下手来发泄,以避免对人动手。不过,现在这样的刺激已经满足不了我了。
我无法压抑地渴望杀人,渴望侵犯他人。我想要破坏一切。
所以,我无法原谅那些不断逃跑,不露出一点空隙的可恨家伙。
现在正是绝佳的良机。需要补课的学生人数本来就少,上周忘了带泳衣的两人也乖乖地参加了补课。虽然看起来警戒心很重,但他们应该没发现我就是杀了吾妻的凶手。毕竟又没有留下证据,他们并没有特别小心我的样子。
只是有一点,自从上周杀了吾妻之后,不知为何他们对APP的理解程度似乎增加了,这让我很在意,大概是用他们不怎么聪明的小脑袋讨论过了吧。所以才会采取「两人不分开行动」、「要待在人多的地方」的策略。
因此,说什么我都要在这堂课杀了他们。这里学生人数少,穿着泳衣的话也很难藏有凶器之类的东西,这是绝佳的机会。我已经连续饿了三天,计画也万无一失。
——首先从一条开始。他的头脑虽然聪明,但并不明白什么是恶意,是个老实人。只要找个借口就能让他留下来,到那时就算他醒悟了也来不及了,只穿着一条泳裤很容易就能制伏他。剩下雪月一个人,她也变不出什么花样。
在唇内缓缓爬过牙龈的舌头,这次从右往左反方向移动。虎视眈眈的猛兽本性已经上升到了喉头。唾液彷佛要流出口中,脊椎中心的附近阵阵发麻。光是想像身体就要兴奋得颤抖。
——然后把一条当作人质,让雪月乖乖听话。她一定会顺从,毕竟她喜欢一条,个性又胆小,还是个好人。接着我要尽情蹂躏她,最后在她面前杀了一条。那时候……她会是什么表情呢?
时间的话,加上从吾妻那里夺来的已经累积了近九成。这也是让我焦急的原因。即使一条和雪月没有累积多少时间,但只要两人的份加起来,应该可以补满剩下的一成。这么一来天堂又到了。我又可以随心所欲侵犯某人,然后再杀了她。
啊啊,好想快点杀人。我无法忍下去了。
我这么想着等待时间一秒一秒过去,终于,那个时刻到来了。
「好,那补课就到这里结束。你们可以下课了。」
我向刚从泳池上岸的几名学生这么说,他们就各自转身前去冲澡。当然一条和雪月也在离开的人群中,小心地并排走在一起。
然后,我出声叫唤。
「啊,等等,一条。你把用具整理一下。」
然后他停了一下,才慢慢转过身。
「整理用具吗?」
「对,你把浮板收起来,有脏的就洗一洗。」
我指着散落在游泳池边的浮板这么说。虽然补课的人不多,我为了这个计画,还是准备了很多的浮板,然后事先随意弄脏。一个人整理应该要花很多时间。
「那、那我也来帮忙。」
和一条一起停下脚步的雪月说道。不过,我摇了摇头。
「不用,有一条就够了。」
「可是……」
我对明明在发抖却还是不死心的雪月感到厌烦。该说是天真所以愚蠢吗?她的脸上清高地带着一股正气,虽然胆小却给人有如正义感的感觉。我知道愚蠢的好人是最麻烦的,可是没有想过她竟然打算反驳我。
当我吸了口气想斥喝时,一条却开口了。
「没关系,堇。你在那里等我吧。」
一如既往的平淡语气,他还是一样冷静得让人觉得很恶心。但这正合我意。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一条也是个好人。他是出于想要保护雪月的这种让人鸡皮疙瘩的动机才说的吧。
雪月即使担心,还是跟着其他学生一起去冲澡了,目送她离开的一条开始默默地收拾起浮板。我没有马上动作。我会耐心等到其他的学生冲完澡,在游泳池附设的水泥更衣室换好衣服离开的时候。
一人、两人、三人。我数着离开的学生人数,时钟的指针分分秒秒不断地前进。游泳池位于校园角落,本来就是人烟稀少的地方。只要所有人都离开以后,要杀一条就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刑场了。
然后最后一人。确认雪月再三回头依然走出去之后,我终于开口,伸出了原本舔着牙龈的舌头。之前一直困在狭小空间的舌尖湿滑地舔舐着嘴唇,现在就是解开枷锁的瞬间。
我逼近收着浮板的一条身后,大幅抬起右脚,用尽全力将小腿往他侧腹踢过去。
「哈、哈、哈哈哈!」
那瞬间,涌出一股愉悦感。流遍全身的血液高涨,血管彷佛就要胀裂。我兴奋得身体几乎要被撕裂。自然地握起拳头,迅速跨坐在没有发出丝毫哀鸣就被踢飞的一条身上,不断殴打他的脸。
发出了肌肉和骨骼互相撞击的声音。肌肤破裂,鲜血滴落,断掉的牙齿滚落在游泳池边。一条大概是连抵抗都没办法,他毫无挣扎,只是承受着暴力。这让我很不爽,于是更用力地连连挥拳。
「怎么啦,一条,愤怒啊,尖叫啊,让我看看你吐血抓狂的样子!吾妻可是不断地扭动给我看呢!」
我已经连续三天只能看着就在眼前的乐趣,所以完全不打算克制。我这个人的兽性大发,彷佛所有体毛一根不漏地都竖了起来。背后浮起鸡皮疙瘩,光是呼吸就有一种快感。现在这个瞬间爽到最高点,好像有种半梦半醒,微醺的非现实飘浮感在翻搅着我。
过去长久以来束缚着我的社会这道抑制力,现在全都可以忘掉。我可以解放这股暴力冲动。我一直无法满足。一直在忍耐。我想起了第一次杀人时,不断回荡的尖叫与鲜血滋润了我的身体。而现在,我最渴望的就是那个,我要一条发出哀鸣。
「给我求饶啊!」
不知道揍了多久,不知不觉间我气喘如牛,黄昏的彩霞越发浓重。感觉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因为太过兴奋,全身的毛孔大开,流出大量汗水。
然后我低头看一条,他已经一动也不动了。
「搞什么,真无聊……难道我失手杀了他?」
我将手贴在他胸前,还可以感受到心脏在跳动。我已经决定要在雪月面前杀了一条,还以为又像吾妻那时候一样下手太重不小心杀了他。
只要还活着就好,我踢翻他然后站起来。他看起来已经完全昏过去了,没有任何反应。所以我没有捆绑他,转身走向男子更衣室。
之后只要拿走一条的手机,叫出雪月就结束了。不,现在才是无上幸福的开始。我可以凌虐他们两人,最后还可以累积时间,然后去杀了其他人。
「好啦,他的东西在哪里呢?」
微弱的夕阳从雾面玻璃透进更衣室。水泥地板上铺设的木板湿答答的,我踏着木板往里面走。接着一一确认过置物柜,直到最内侧处,在架子上方的角落,不醒目地放着随身物品。
真是个小心的家伙。不过我不再焦躁了,那徒劳无功的努力让我觉得可笑,我抓下一条的书包,翻着里面寻找手机。就算他把手机藏在某处,因为APP不会远离持有者,所以一定就在附近。
不过,就在我这么想时——
突然从背后被泼了大量的某种液体。
「什么东西!」
泼在身上的液体不是普通的水,而是某种散发出恶臭深入鼻腔的东西。那东西流进眼睛,让我看不清周遭。我不顾一切地暴怒起来,可是无论我的手怎么四处挥动,都没有打中任何东西,只是这个奇怪的液体不断朝我泼来。
「该死!」
我胡乱地擦着脸,视线终于模糊地稍微恢复。
一条就站在那里。
「蛤?你这家伙,怎么会……」
他应该已经昏倒了才对。我那样对他拳打脚踢后,他已经一动也不动了。
可是一条虽然外表看起来到处是瘀青及出血,却还是和平常一样淡淡地回答。
「我只是假装昏倒罢了。小时候我常常被揍,所以已经习惯了。」
一条的眼睛有着异样的阴沉。光线只有从一路铺设到接近天花板处的雾面玻璃透进来的橘红色,明明身处在水泥墙壁及金属置物柜等冰冷装潢的更衣室内,他的眼神却比任何东西还要缺乏温度。
那不是冷,也不是热。细致的黑色瞳孔就像有个被世界刺穿的洞一样,那是彷佛所有一切随时会被吸进去压扁般的虚无缥缈,像是深渊的眼睛。他毫不在意浮肿的脸颊、被打断的鼻子,和从被划伤的额头留下的血,与其说他是个受伤的人类,更像是被撕扯破碎的玩偶,躺在垃圾堆中,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这里。
他不是有生命的生物,我的直觉这么想。我这个人以社会一般标准而言就是个普通人,自知有着超出人类这个框架的嗜好和个性,可是一条感觉又是不同的东西。我虽然认为自己就像头野兽一样,但我觉得自己甚至比任何人都更切身感受到活着这件事,所以无法理解呈现出和我截然不同存在感的一条。
因此我转身面对他,一步也动不了。在一条散发出的杀意面前,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时,我终于看到一条手上握着的东西。
「你,那是……」
瓶口附近流下无色透明液体的红色塑胶桶。是煤油。散发出强烈气味,让人鼻子都要扭曲的那个东西,混合了从窗户照进来的橘红色夕阳,正闪闪发光。从一条的脚尖前方附近,往我的方向流满了整片地板。
然后一条伸手进旁边的置物柜,抓出某个东西。
那是打火机。
「我和堇知道自己成为了杀死吾妻的人的目标。不过问题在于对方是谁,以及『对方有几个人』。就像我和堇合作一样,对方也很可能不只一人。不管怎么样,如果要攻击我们,就必须等我们各自分散,或是只剩我们两人,或是处在类似情况时才会下手。例如像今天这种补课的时候。我和堇都不是以体力取胜的人,如果对方人高马大,或是不只一人时,要袭击我们就不是什么难事……所以,比起普通的凶器,这种东西会更容易相抗衡。」
一句接着一句毫无停顿的一条没有任何迟疑。就像上了发条的玩具照着设计不断地动着一样,连正在和他对话的感觉都没有。
这让我感到极度不舒服。
「蛤?所以是怎样?你明知自己会被袭击……」
被泼了一身的煤油,眼前还站着手中有打火机的家伙。就像脖子上架着一把刀一样,什么时候被杀都不奇怪的状况。
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直到刚才我都还是杀人的那一方,不,我一直都是杀人的一方。以往都是我在伤害、破坏着什么,看不顺眼的东西或敢反抗我的人,全都被我用暴力制伏。我是绝对的强者,是猎食者。
这样的我,竟然会被这种恶心的家伙杀掉,不可能。
于是我的体内积满了愤怒及怨恨,可是一条一副丝毫不在意我的怒火的样子说。
「既然有一天会被袭击,那就要在能够反击的时候反击回去。毕竟我们并不知道对手是谁。」
一条的手指按在打火机的开关处,简直就像扣着手枪的扳机一样。我的呼吸停止了。
然而,一条没有马上点火。
「不过,原来对手是睦月老师,太好了呢。」
「……什么意思?」
「因为,你没有办法理解春乃菸蒂的烫伤对吧,那么,只要你实际被火烧过,就能非常明白春乃的感受了。」
结果这句话成为我理智断线的契机。他没事讲出一年前让我丢尽颜面的事,于是我反射性地怒吼:
「笑死人了!为什么、为什么我必须去理解那种事?我好不容易获得自由了!可以杀人,破坏一切,为什么我一定要被夺走那样的自由?」
那是体内如烈焰般的怒火。相较于我的冲动,一条则是平静地回应。
「我想大概所有被你杀害的人都是这么想的。」
然后,一条眯起了一只眼。
「前阵子的晚上,吾妻也这么说过……她说,她只不过是平凡地活着而已,开什么玩笑!」
说完,一条轻轻地吸了口气,然后薄唇边挤出了笑容。
那是个温和的微笑。那个怪物,装成一副拥有人心的样子绽开微笑。这让他的脸轮廓看起来柔和地垮掉。
而因此益发无生命的黑色瞳孔没有丝毫动摇地看着我,感觉很阴森。我无法理解,只是阵阵袭来的死亡预感让身体冻到骨子里。
「我一直很苦恼。究竟是我本身有问题,还是我的成长环境有问题。为什么我会被说不是普通人。所以我一直认为必须变得普通才行。但其实,我只是想要有人肯定我而已。我想要有珍惜的事物……因为我一直很寂寞。就在那时候,堇说她喜欢我。」
虽然他散发出多彩的情感,但我却觉得在他本质之处的东西并非人类的心脏。那就像如果没有他人提供电力,就无法活下去的机械一样,将自己的存在意义依附在他人身上,这样的一条,看起来已经没有丝毫迷惘了。
「那时候我终于感觉到自己成为普通人了。因为春乃说过谈恋爱是件很普通的事。所以这么珍惜、喜欢堇的我,就是个普通人。我在真正的意义上成为了普通人。我肯定了自己。」
然后一条重新握紧打火机。
「我还是觉得吾妻为了救回春乃而杀了草太是件很普通的事。不惜毁坏自己也要守护重要的人,这种感情既美丽又耀眼。」
守护一个人是怎么回事,只要看一条就知道了。他没有逃,也没有躲,而是正正站在我面前。
我迅速伸出手。
「等、等等,一条!住手!」
可是,一条不理会我的制止,按在打火机开关上的手指移动了数公厘。
「所以,我会杀了你。」
四周充满煤油的臭味。洒得到处都是的无色透明液体。煤油挥发的气味在口中扩散。
「喀嚓」一声,点起火的打火机朝我丢了过来。
爆炸性的火焰只在瞬间,就吞噬了我。
「唔,好烫,啊啊啊啊!」
简直像被巨蟒吞吃入腹般,全身被数不尽的热气尖牙啃噬,我再也站不住。无法呼吸,连眼睛都睁不开。每一次在地上滚动,就像躺在地狱的针山上一样,有种刺穿全身的痛楚,而火越烧越大片,我只能在闷烧中痛苦着。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哀号了。想站起来也因为皮肤烧融而使不上力,肌肉在燃烧,模糊中看见身体到处肿起了血泡。
然后我勉强爬着,往站在另一头的一条伸出手。
「救命……」
可是一条只是低声呢喃着。
「原来只要是为了他人,而不是为了自己,就能够这么轻易杀人。」
在火光的映照下,他的表情看起来极佳。虽然满脸是伤,不过无机质的样子,已经恢复成了平时的他。用一如既往的语气,说着为了他人,然后施加暴力,一脸稀松平常。
这样是对的吗?还是错的?是善?还是恶?我无法思考了。
接着转身的一条,完全没有回头,笔直地走出了更衣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