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时,我的绰号是亚利安。
问同学原因,大家都说因为我感觉很可怕。
可是我不是想问这个,我是想知道亚利安这个词的意思。所以我趁着那天去问学校老师,老师说亚利安就是外星人的意思。
然后我再问老师外星人是什么,老师回答外星人是生活在这颗地球飘浮的宇宙中的人。
那么,亚利安不只我一个人,我这么想。因为大家都住在地球上,都是外星人。
我不明白我和其他同学有什么不一样。
我不明白和别人不一样有哪里不好。
可是我果然是个坏人,因为我问老师亚利安的意思,导致老师知道了同学欺负我的事,反而被认为是爱打小报告的人而受到排斥。
被人在背后说闲话,被当面说些恶毒的言语,东西被藏起来,营养午餐里被加了很多料,被打,被排挤。
每一次我都会想起妈妈。三年前,我还是小二的时候,被警方逮捕而不知所踪的那个妈妈。
每一次被大家咒骂时,妈妈的怒吼就会在脑中响起。我想起只要有东西被藏起来,妈妈就会连一个玩具也不给我;我想起只要不吃营养午餐,就连像样的食物都吃不到;我想起只要被同学打,就会被妈妈揍。
所以我什么都不说,因为不能反抗。对妈妈而言,说「肚子饿了」或是「想要买那个」,或者是大哭或逃跑,都是一种反抗。
我不能开口说话。我不能睁开眼睛。我不能走路。对我来说,活着这件事本身就是在反抗普通人,我光是存在,就会有强烈的逆风吹来。而我的身后就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大家彷佛口径一致地大叫着要我跳下去,与活着这件事相反的逆风一直在我耳边呜呜呼啸着。
所以,除此之外我什么都听不见。
「我回来了,妈妈。」
「你回来啦,仁……哎呀,你那身伤是怎么回事!」
一回到家,正在折衣服的第二任妈妈就停下手跑来查看。
「没怎么样。」
「怎么可能没怎样!你看,全身都是泥巴,还到处都有瘀青。要快点擦药才可以。」
她脸色大变地这么说,接着急忙拿出家里常备的医药箱,开始帮我擦药。
我直直地盯着她的动作,开口问出一直以来的疑惑。
「为什么要帮我擦药?」
对于我的疑问,妈妈停下擦药的手,倒抽了一口气。
「没有为什么,孩子受伤了做父母的当然要帮忙擦药。」
「可是,我的妈妈就没有做过这种事。」
这么回答后,妈妈紧咬嘴唇看着我。然而,我不明白那样的感情。我已经长时间沐浴在恶意和敌意之中,除此之外的情感我完全无法理解。对我而言的普通,就是受到轻蔑。
「那只是因为你原本的爸妈不是普通人的关系。不过现在不一样了,你已经是我的孩子了。担心自己的孩子,帮他擦药是很平常的事喔。」
第二任妈妈和爸爸是很善良的人,但我知道那是为什么。
妈妈和爸爸以前有自己的小孩。然后那个孩子已经不在了。所以他们两人看着我时,那个热切的眼光看起来不是对着我,而是在看着某个遥远的地方。
我是那个孩子的替代品。
我很在意这件事,忍不住问了出口。
「我真的是妈妈的孩子吗?还是,我是妈妈孩子的替代品?」
结果,妈妈像结冻了般停下擦药的手。
「你为什么会问这种事?」
「我半夜起床时,看到你们在佛坛上放了一张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照片,然后替他上香。那个男孩,是你们真正的孩子吧。」
对于我观察深入的言论,妈妈听入了神,忘了呼吸。但她随即重新深吸一口气回答。
「不是,不是这样的,仁!那个孩子的确是我们的孩子,但你也确确实实是我们的孩子喔。不是替代品,没这回事……」
声音越来越微弱的妈妈眼中浮现出泪水,但是我不懂她为什么要哭。所以伸出满是伤痕的手,擦了擦她的泪。
「不要哭,妈妈。我没有觉得怎么样,我一点也不会痛。就算是替代品,你们这么珍惜我,我很感谢你们。」
这句话不是虚情假意。因为我以前不管被打得多严重,被骂得多难听都不在意。应该是这样的。
可是,当我注意到时,我的眼中也流出了泪水。不知道自己的心在哪里。总觉得「就算是替代品」这句话讲到一半,胸口突然痛苦了起来,心脏像是被坏心的恶魔紧捏在手中一样痛苦。
那时候,我突然理解了亚利安这个词的意思。亚利安既不是外星人,也不是和他人不一样的意思。
亚利安是指,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存在。大家所说的亚利安是幻想中的存在,而一条仁这个人不存在于这个世界才是个好的存在,是必须成为某个人的替代品才能活下去的人。
这时候,我第一次感受到心痛。我已经无法毫不在意了。
可是我一定要平静下来才行,于是我迅速低下头。双手死命地擦着眼泪,努力想要压抑情感。
「对不起,我不小心哭了。我马上就停下来,我会一个人止住眼泪,我不会反抗,等我一下。」
没想到妈妈突然向我靠近。我以为会被打,身体很轻微很轻微地颤抖。
可是妈妈不是打我,而是抱住了我。那是我所不知道的暴力。妈妈的手抱得很用力,都要将我压扁了。
「对不起,仁。妈妈没能帮助你,没能让你成为普通人。」
「……妈妈?」
眼前这个人类在想什么,身为亚利安的我无法得知。真的是完全没办法理解。全部都是我不明白的事,就像用着我从来没听过的语言在说话一样。
妈妈温柔地在这样的我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但是,已经没关系了。疼痛不是一件正常的事。不痛才是正常的。所以,不要说你不会痛。」
妈妈的声音在颤抖。
「因为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有过更多疼痛的回忆。」
但是,我依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于是我开始想要成为一个普通人。
因为我想理解妈妈话语中的意思。
因为我想要作为我自己活在这个世上。
回过神时,我正看着深蓝色即将入夜的天空。
飘浮在低空的云层厚实,像丸子一样。这样的云,明明是夏天,却热得要死地围成一团玩起互相推挤的游戏,彼此维持着不近也不远的距离。而有时候,心急的一等星们会从云与云之间的缝隙,一窥地面的我们。
他们究竟在看什么呢?是一心想着快点入夜吗?的确,现在是夏天,白天的时间较长,星星们一定觉得备受限制,所以我可以理解那样焦急的心情。
可是在理解的同时,脑中似乎牵挂着什么。
「奇怪,我……」
我起身,探索着记忆。总觉得好像睡了很久的样子,脑中一团混乱。但即使如此,我依旧立刻想起了刺穿自己胸口的凶器尖端,还有与之同时以喉咙为目标逼近的刀。
没错,我确实被杀死了才对。我能够鲜明地回忆起被刺杀之前的一切,重新确认自己的死。于是我摸了摸胸口和脖子,却没有任何伤口。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在杀了睦月老师之后,我确实是被某个人给杀了。但是,现在却这样活着。
我在思考的同时环顾周遭,发现自己的身体旁边掉着一台手机。捡起手机,出现了神秘APP的血红色横幅标志。
我检视过四周,确认没有人之后才打开APP,结果立刻察觉到不对劲。
「时间……不见了。」
我的APP里多少累积了一点时间。但是现在却连一粒沙也没留下,时间全然消失,沙漏里面空空如也。
究竟是为什么?我马上想到了答案。杀了我的人夺走了我的时间。说到底,杀了我的那个人,动机除了要夺取时间之外我想不出还有其他理由。
那么接下来产生的疑问,就是为什么我没有消失。
我的意识渐渐恢复清晰,脑袋开始转动了起来。首先要分析现况。我被某个人杀了,并且夺走时间,到这里都很清楚。这样的话,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我先查看手机,确认时间。从我杀了睦月老师到现在并没有经过太久。
——那么,杀了我的人或许还在附近。总之晚一点再思考。先离开这里,和堇会合比较……
当我想到这里,加强对四周的警戒时,却感到一股异样感。我好像漏掉了某个最根本的地方。
我再度巡视周遭,一次、两次,马上就发觉了。
眼前的男子更衣室寂静得很微妙。
既然距离我被杀了以后时间还不长,那么吞噬睦月老师的大火应该还在燃烧才对。
——睦月老师,现在怎么样了?
我爬起身,再次警戒着四周,战战兢兢地往更衣室的门走去。轻轻伸长手抓住门把,传来一阵凉意。
里面果然很安静。
我眯起眼,重新绷紧神经,慢慢地拉开门。
可是就在门打开约一寸宽时。
「怎么回事?」
从隐约可见内部的门缝间,流淌出一阵恶臭。那是类似肉与血烧焦的可怕气味,我微微地皱起了眉。
是睦月老师的味道吗?我从门缝间窥视着里面,然后呆立在当场。
「……蛤?」
我忍不住半张着口,脑中一片茫然。虽然心知现在是不能大意的时候,但眼前的景象却让我移不开视线。
更衣室里像从没发生过任何事一样干净。无论是置物柜,或是木地板,到处都没有燃烧过的痕迹。
而在那样的更衣室中,入口附近,躺着尸体。
一共,有两具。
就算从旁也看得出来,是一方跨坐在另一方身上,压制着对方的结构。两具尸体全身都烧得剩下一半,从溃烂的皮肤中,可以看见焦黑的肉块与血块。从被压制那方的体型大小推测大概是男性。残余的衣服碎片看起来像是白袍,感觉似乎在哪里看过。
但是,深深刺入我眼中的,是另一方。压制的那一方。身材娇小,从纤细的四肢轮廓来看,很明显是女性。尤其是身穿看似是制服的服装,仅剩不多的黑发发丝长及背后一带。
更重要的是,她手中握着如同全新品的手机,我有印象。
「……堇?」
脱口而出的话语在震动,彷佛不是自己的声音。面对那具尸体,我很明显地动摇着。我连站都站不稳,差点瘫软在地,我抓着门板稳住了自己。
然后调整呼吸,走近了两具尸体。女性的尸体背对着这边,让我感觉还有希望。不,我希望自己保有希望。
然而,这种讨厌的预感总是特别容易成真。
绕到那具尸体面前之后,残存的半张脸很明显就是堇。
「为、什……么,堇……?」
我无法置信地跌坐在地,身体虚软无力。那时候,指尖因为反弹的力道碰到了堇,但她却没有任何反应。
她已经死了。
「你不是去图书馆了吗……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全身的毛孔大开,感觉到黏腻的汗水喷发而出。然后我低头,堇压制的男人的尸体映入眼帘。
那是七滨老师。烧剩一半的脸部轮廓和衣服毫无疑问地是他。
而他的身旁也掉了一台全新的手机。
我伸手抓住那台手机,锁定画面上显示着鲜红色的横幅标志。
原来七滨老师也是APP的持有者。
于是,我推测出了整件事的大概。
——在我死后没多久出现了他们两人的尸体。堇看起来像是跨坐在七滨老师身上攻击他。而重要的关键是……
「没有睦月老师的尸体。」
更衣室的每个角落都没有那个彪形大汉。而且所有的用具都没有燃烧过的痕迹。他们两人的尸体只烧剩一半也很奇怪。
这样的话,答案就简单了。那把火是为了杀死睦月老师而放的。反过来说,只要没有睦月老师就没有那场火。
也就是说,有人为了夺走睦月老师的时间,消除了大火燃烧的那段时间。所以才会出现两人的尸体直到刚刚都还在燃烧,却忽然中途停止了的样子。
和我的记忆相同。即使大火燃烧的时间消失了,但因为他们两人都拥有APP,所以他们两人被火燃烧的时间并不会消失。
这么一来,是谁夺走了他的时间?考量到我死后到现在时间并没有过太久,那么一定是他们两人其中之一。
我的视线再次看向两具尸体,然后我明白了。七滨老师的手机掉在他的身旁,但堇却是紧紧抓着自己的手机。而且触碰着萤幕,看起来像是在操作着什么。
我屏住呼吸,从她的手中轻轻抽出手机,上面显示着APP的横幅标志。点下去,读完画面上出现的文字后,我理解了一切。
按照你的希望,使用累积的时间,成功改变一条仁死亡的过去。
我之所以复活,是因为堇用了时间救回我的关系。而她之所以能够使用时间,一定是因为她夺走了睦月老师的时间。
那么,回到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一定是不想让我孤单一人。她大概是在前往图书馆的途中,改变心意不愿留我一个人在这里,所以才回来的。她就是这样的人。
结果,很可能和杀了我的七滨老师撞个正着,于是扭打了起来。娇小的她赢不了成年男性的七滨老师,所以想办法把他拖进大火燃烧中的更衣室,一起牺牲了自己吧。
而她在临死之际,从更衣室里的睦月老师手机中夺走了时间,迅速让我复活。
「你……为什么?」
我紧握住堇的手。如果还有空档储存并使用时间,应该来得及让自己逃命的。可是堇却没有这么做,而是救回了我。
我能够理解堇的这个举动了。
因为我已经成为了一个普通人。
这代表堇如此地珍视我。
「……为什么你会这么善良。」
看到吾妻残忍杀害草太的样子也没有轻视她,而是努力想理解;看着眼前哀叹苦恼的谷津老师,虽然自己很害怕,仍是想要鼓励她。对待我时也是如此。她接纳我的一切,肯定我没有问题。
即使身处在这样的地狱情况,直到最后一刻,她依然在为他人着想。再怎么胆怯、害怕、迷惘,还是鼓起勇气做出选择。
然后,死去。
「堇……堇……!」
失去重要之人的寂寞让我无法呼吸,我想起了小学时唯一一次哭过的经验。那时候我在妈妈的怀中,却依然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应该待在哪里才好,彷佛在浩瀚的宇宙中迷路的亚利安一样,在孤独中哭泣。
而现在,我又成了孤单一人。原本这是稀松平常的事,应该要觉得无所谓的,但只要感受过一次温暖,就再也无法忘怀。
寒冷、寂寞,简直就要发狂。
所以回过神时,我像妈妈曾做过的一样,紧紧抱住堇,在她灼伤溃烂的额头上落下一吻。
苦味在口中扩散开来,是血及脂肪及焦黑皮肤的味道。然而我毫不犹豫地以舌头卷起那股味道,含在口中细细品味,慢慢吞了下去。
她渐渐落入胃里的感觉,排解了我的寂寞。
寂寞就如同饥饿的感觉。不论现在如何满足,总有一天都会再次寂寞。而越是满足,胃口就被养得越大,饥饿时的痛苦也会随之增加。
最重要的是,就像不进食便无法活下去一样,寂寞会让心灵逐渐干涸。
好不容易成为了普通人,有了活着的实感,却又要再次死去。
不能这样。
「我们约好了,要救回所有人。」
我盯着她看。将她的身影烙印在眼中。舌头舔舐着黏附在嘴巴四周的堇的血,湿润柔滑,让我很顺畅地开口。
「我一定也会救回你,所以你再等一下。我会认真计画,你给我的这条命,我绝对会活下去。」
然后我的眼光从她身上滑开,落在了地板上七滨老师的手机。
「不论用什么方式,这一次,我一定会救回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