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交往的消息马上就传开了。
棹私底下在女孩子之间很受欢迎,因此我在学校受到了各种负面谣言攻击。「无聊人士。」棹一语带过,没多久就放了暑假,我也松了一口气。
妈妈果不其然生气了,骂我怎么跟那种陪酒女的儿子混在一起,但心底似乎潜藏着个人的情绪,觉得棹的母亲是「对别人家老公出手的女人」。其实这么想的也不只我妈妈,这是岛上许多阿姨的心声。
「真不好意思,岛上那些大叔我都只当作客人而已。既然阿煌也离开了,等到棹高中毕业,我看我就赶快回京都去吧。」
开店前,棹的妈妈在吧台边碎念边准备小菜。我默默听着,帮忙把毛豆从豆梗上摘下。自从放暑假以后,我不顾母亲阻止,几乎天天都往棹的家里跑。
「晓海,你家也很辛苦吧?毕竟你爸爸是真的快被抢走了。」
「是呀,爸爸回来的时候他们一定会吵架。」
「啊,这就是你妈妈不够高明了。男人的心都已经在情妇那边啰,偶尔回家还要被老婆骂,那岂不是更不想回来了吗?」
「可是客客气气地迎接出轨的男人回家,不是很不甘心吗?」
「只要让他松懈就可以啰,装出一副『不论多久我都愿意等你』的坚强模样,等到他跟出轨对象完全断绝关系,再狠狠训他一顿。」
原来还有这种方法呀,当我默默听着的时候……
「身为出轨对象的人在说什么啊。」
棹从屋内走了出来。
「你别灌输晓海这些没用的知识。」
「这是实战中可以活用的知识。」
「实战中连战连败的女人这么说也没说服力。」
「我会输的只有真爱,换作其他男人都是稳赢的。啊,棹,我要去今治买个东西,傍晚你帮忙把霓虹灯打开就好。还有上个月的──」
「统计上个月的营业额,还有订酒对吧。」
对对,拜托你了──阿姨合掌膜拜着棹这么说,令人搞不清楚谁才是经营者。她急急忙忙出门去了,我和棹于是上了二楼。
「那是哪来的?」
我习以为常地在棹房间的床边坐下,棹的目光停留在我手中的粉红色瓶子上。这是刚才帮忙的时候,棹的妈妈送给我的。
──晓海,我们要成为那种像好姊妹一样的婆媳哦,约好啰。
像孩子一样勾过手指之后,她给了我一个写着「Miss Dior」的瓶子。看起来很昂贵,收下真的好吗?听我这么问,棹皱起脸说「真不吉利」。
「那是阿煌送她的礼物。」
「那还真的是……有点不吉利呢。」
我笑着打开浅粉色的瓶盖,用手掌搧了搧瓶口确认香味。像春天百花烂漫那样,甜美又华贵的香气令人陶醉。
「好香哦,虽然这么女性化的味道不适合我。」
听我这么说,棹从我手中抢过瓶子,在自己手腕上喷了一下,手臂绕到我颈子上,从我的耳后滑到侧颈,把香气转移过来。
「晓海,你比她更适合。」
棹把脸埋进我颈间,鼻息在每次嗅闻味道时吹上肌肤,使体温一点一点上升,棹骨节分明的大手伸进T恤里来。
从第一次接吻到发生关系,我们没花太多时间。我是第一次,惊讶的是棹也第一次。还以为住在大都市的年轻人进展得更快,但棹说京都不算大都市,而且不同地方的人其实没有那么大的差别。
直到事情发生那一瞬间以前,我一直觉得自己绝对不可能在男生面前、而且还是自己喜欢的人面前脱下衣服。然而那个时候,在这间房间的这张床铺上,我没有任何一丁点的迟疑。炎热的夏天里,房间没有冷气,做完之后我们全身是汗,却仍然难分难舍地抱着彼此。汗湿的肌肤紧贴在一起,稍微挪动一点便会感受到微弱的阻力。
窗边风铃发出澄澈的声响,我沉浸在初次品尝到的幸福之中,同时有种不安感,像在自己碰触不到的地方,被人烙上了一辈子不会消失的印记。
睁开眼睛,风铃在我仰躺的视野中摇晃。夏季午后偏晚的时间,倦怠感混杂在空气中,我还半睡半醒。行为结束之后,我总是连棹也抛下不管,一下子昏睡过去,这一、两分钟的事情刚开始经常被他揶揄。
我睡眼惺忪地翻了个身,缓缓把视线转向书桌,那里坐着熟悉的背影。我睡着的期间,棹总是在笔记型电脑上写着故事。桌面上一本教科书也没有,被漫画和列印出来的原稿占据了所有空间。
──现在,棹的心里应该没有我吧。
啪哒啪哒,棹敲键盘的声音像雨点一样变化,有时疾如骤雨,有时像零落的小雨。我喜欢听着这声音打瞌睡,或是做自己的刺绣。
我伸手去拿放在床边的刺绣工具,靠在床头板上,把刺绣框夹在腹部和立起的双膝之间固定。虽然想要专用的刺绣台,但我的零用钱负担不起,要不要去打工呢?我边想边以锁链针法绣出雪花结晶。想绣成漂亮的六角形,锐角却绣得不理想,该拉得多紧、放得多松,才能绣出美丽的形状?无法掌控的绣线,和自己的未来重叠。现在已经是高中三年级的暑假,我却还没有决定升学方向,也还不知道父母未来会如何。
──你想念书?还是只是想离开这座岛?
──我们只能从手牌里选择自己最不想放弃的东西。
棹的话虽然不留情,却也是我正在面对的现实。我把一不留神随时都会泄漏出来的叹息,用细针一并刺上布面。既然是雪花,就用银色的珠子吧,加入一些透明珠子可能更漂亮。唯有想像着刺绣成品的时候,我得以逃离现实。
──刺绣对我来说,或许就像棹的漫画一样吧。
忽然发觉打字的声音停了,于是我抬起视线,对上了棹看着这里的眼睛,也不晓得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看的。棹朝我走来。
「写完了可以叫我一声呀。」
「因为你的表情很有趣,像这样,还有这样。」
棹一下皱眉、一下噘嘴地摆弄表情,然后取走我手中的绣框放到床边,把被子掀开一个大洞钻进我身边。
「我累了,没有灵感。」
他把脸埋进我侧颈,磨蹭着鼻尖,我环抱住棹瘦削的肩膀。上床、聊天、睡觉,我们奢侈地消磨着高中最后一次暑假。
虽然想一直和棹待在一起,但只要一超过五点,智慧型手机就会传来妈妈的讯息:你在做什么、还不快点回家,一封接着一封。和棹相拥之后不小心睡到超过六点那次,手机里收到三十封以上的讯息,让我毛骨悚然。
──阿姨她反应有点激烈啊。
棹也担心起来,我们说好以后绝对要遵守门禁时间。
今天也急匆匆地穿好衣服,勉强赶在五点前到家。「我回来了──」我冲进家门,但妈妈不在,厨房桌子上摆着已经准备好的晚餐。加了甜椒和柠檬、色彩鲜艳的沙拉,金黄焦香的焗烤菜肴,擅长和食的妈妈很少煮这些。庭院里传来水声,我探头往缘廊看,下一秒僵直在原地。
「你回来啦,晓海。」
像男孩子一样的短发、穿着米色棉质连身裙,背影完全就是瞳子小姐,回过头来看我的却是妈妈的脸。
──你剪头发了?为什么穿着那种洋装?
妈妈哼着小曲,拿洒水喷头浇着花。
我强忍住尖叫的冲动。
「妈妈。」
我喊她的声音在颤抖。
「什么事呀?」
那种悠哉的语气也不像妈妈。好恐怖,我好害怕。
「我想到东京念大学。」
这句话终于冲口而出。此刻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再也不想待在这里。
「你之前不是说要念松山或冈山的大学吗?」
「我改变主意了,还是想去东京。」
妈妈脸上维持着笑容沉默了,我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
「那要跟爸爸商量一下,你去打电话叫他回来。」
「为什么?妈妈你来打啦。」
妈妈的表情瞬间变了,花洒从她手中掉落,水往上喷,沾湿妈妈的洋装下摆,把布料一点一点染成暗沉的颜色。
「突然说什么想去东京,反正肯定是因为那个酒店儿子要去吧?你根本不打算用功念书,还像个傻子一样追在男人屁股后面跑,知不知道你和爸爸害我丢了多少脸?大家都这么自私任性。」
──大家说的是谁?爸爸和我?
──为什么要把婚姻出轨、抛下家庭不顾的丈夫,和女儿的未来相提并论?
──不要把我卷进妈妈你的孤独里。
愤怒在心里卷成漩涡,出口却被堵住,痛苦得难以呼吸。我紧抿着嘴,转身离开。要忍耐,妈妈也很痛苦。
「晓海,你要去哪里?」
「散步。」
「已经要吃晚饭了。为什么爸爸和你都这样任性。」
我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继续待在这里的话我会伤害到妈妈。
大步沿着附近的海岸线走,旁边就是黄昏时分无垠的大海和天空,无论再怎么走都抵达不了任何地方的事实令人绝望。
──比起那些父母会把一切安排妥当的家伙,我们已经相对不利了,不是吗?
为什么遇到这种事的总是我们,不甘心的眼泪溢出眼眶。可是哭也无济于事,快思考、快思考。我瞪着前方一个劲地走,走着走着,智慧型手机响了。
「你妈妈没生气吧?」
「如果出了什么事要跟我说哦。」
一读到讯息的瞬间,手指就擅自拨了棹的号码。棹立刻接起电话,听见我抽泣的声音吓了一跳,反覆说着你在哪里、我马上过去。
棹赶过来的时候,夏季的阳光已经完全消失。一片几乎沉入薄暮的群青色当中,响起脚踏车尖锐的煞车声。
「晓海。」
抬起视线,我看见汗流浃背的棹站在那里。出身都市的他,越过黑暗的山路一定吃足了苦头吧。光想到这里,我的情绪就直接溃堤,泪水再度夺眶而出。棹听我说完事情经过,想了一会儿,说:「走吧。」
「去哪里?」
「去找你爸。我们去拜托他,让你上东京念大学。」
我大吃一惊,反射性摇了摇头。
「既然你妈不肯谈,那就只能找你爸了呀。」
「我不想依赖爸爸。」
现在这种最糟的状况就是爸爸造成的。
「不要依赖他没关系,利用他吧。」
不明白棹的意思,我眨着眼睛。
「这不是喜不喜欢、想不想去的问题。我们能使用的手牌本来就比别人少,拥有的一切都不能浪费,全都必须好好活用才行。」
棹边说边走向公车站,强硬地把我拉上恰好到站的环岛公车。和之前一样,我们并肩在最后一排座位上坐下。
「写故事的时候,总会遇到讨厌的场面,想到要写它就痛苦,甚至写到肚子痛。可是不写那一段就无法往前推进,所以我总是相信故事过了这段绝对会变得更有趣,说服自己继续写下去。」
隔着公车车窗,棹望着一片漆黑的海。
「撑下去,晓海。」
牵着的手传来他紧握的力道。
高中毕业之后,棹就要到东京去,他的搭档尚人,还有照顾他们的编辑都在那里。那是棹靠着自己的力量争取到的东西,不依靠双亲的力量、自力打造的栖身之处。在赢得这些之前,棹熬过了多少「讨厌的场面」?
「……嗯,我会努力。」
我回握棹的手。
抵达瞳子小姐家的时候,已经过了七点。来到玄关应门的瞳子小姐一看见我苦恼的表情,什么也没问,就说了声「欢迎」领我们进门。分明和爸爸一样是造成现况的元凶之一,她放在肩上温暖的手却使我松了一口气。
看见我突然出现,爸爸显然动摇了,他想说什么似的张了张嘴,又看见我身边的棹,不悦地皱起眉头。
「你可以继续升学,学费我会出。」
听我说完事情经过,爸爸一口答应下来。明明不想依赖他,我却安心地下意识叹了口气。
「可是,」爸爸说着,替自己倒了啤酒,「东京啊……那家伙也不容易,你不能选个能从岛上通勤的地方吗?」
虽然说得暧昧,但听得出他在担心妈妈,所以想劝我考虑一下能从家里通勤的大学。
──为什么要强迫小孩子替父母擦屁股?
我越想越莫名其妙。我的存在,只是替这个几乎全毁的「家庭」勉强维持轮廓的一个零件。我保持着正坐姿势,紧紧抓住大腿上的裙子,把布料都抓绉了。就在这片沉默越发沉重的时候……
「我会资助你。」
瞳子小姐开了口,爸爸大吃一惊。
「事情变成这样是我们的责任,既然你反对她上东京,说一旦去了东京就不替她出钱,那只能由我来出了。」
「我没说不出钱,只是要她再好好考虑一下。」
「都到了这个时期,已经没时间考虑了吧。」
瞳子小姐转向我。
「想去东京的话就去吧,学费和生活费由我们来出。」
「我不能收瞳子小姐的钱。」
「为什么呢?」
「妈妈不会允许的。」
「跟你妈妈没有关系。晓海,我们现在谈的是你的人生。」
「……可是……」
「晓海,你可以随着自己的心意过活。」
「这样太任性了,是不被允许的。」
「不被谁允许?」
瞳子小姐间不容发地反问,我一时语塞。
「过自己的人生,需要获得谁的许可吗?」
岛上的岛民、世俗的目光。可是,即使得到那些人许可,我到底──
「要是顾虑别人而放弃重要的事物,事后可能后悔莫及哦,到时或许会把责任怪罪到那个人头上也不一定。但是从我的经验来说,无论怪罪谁也无法让你释怀,也无法因此获得救赎。没有谁会为你的人生负责任。」
瞳子小姐的话笔直贯穿我的胸膛。
「我有工作,也有一定的积蓄。当然有些东西是钱买不到的,但有些时候确实是因为有钱,我才能够保有自由。比方说,我不必依存于任何人活下去,也不必心不甘情不愿地听从任何人的命令,这是很重要的。」
这我感同身受,是切身之痛了。我的将来正在被金钱左右,而我也明白妈妈之所以对爸爸如此执着,一部分也是因为经济上的问题。
「晓海的学费由我们来出,这样可以吧?」
瞳子小姐这么问爸爸。
「知道了、知道了,是我不好。」
爸爸道歉了,我好惊讶。爸爸在家就连伸手可得的东西都要叫妈妈去拿,大家家里的爸爸都是这样,我以为这很正常。然而现在的爸爸看起来却有点难为情,我第一次看见爸爸不是「父亲」的模样。
把爸爸变得不再是「爸爸」的瞳子小姐使我憎恨,同时却也无比羡慕。瞳子小姐能够自立,不依靠男人,坚持做自己想做的事,说难听点就是任性妄为,把我和妈妈的家搞得分崩离析。可是,我却被她这份任性妄为帮了一把,甚至对她的坚强怀抱几分憧憬。现在的我还无法消化这样的矛盾。
最后一班公车已经离站,爸爸又喝了啤酒,所以瞳子小姐开车送我们回家。在不久前停放脚踏车的公车站,棹先下了车。
「谢谢。」
棹低头道谢,瞳子小姐笑着挥手说「再见哦」,爸爸坐在副驾驶座,看也不看棹一眼。棹对后座的我比了个「跟上来」的手势,那一瞬间,我便打开门锁下了车。
「晓海,已经是晚上了。」
爸爸语气强硬地说,但我不听。
「瞳子小姐,谢谢你送我回家。」
「不客气,随时再过来玩哦。」
「晓海,都这么晚了还跟男生两个人独处──」
话说到一半,瞳子小姐开动了车子。
「小瞳,这样不行啦,快开回去。」
抛下爸爸的声音,瞳子小姐的车沿着夜晚的海岸线驶远。目送着车尾灯变得越来越小,我和棹同时喷笑出来。
「他叫她小瞳耶。」
我们相视而笑──大概吧。公车站的灯已经熄灭,周遭被夜色封锁。被剥夺的视觉令人安心,我扭曲了笑容,低下头来。我切身体会到,爸爸虽然是我爸爸,却已经不再是真正的「爸爸」了。
「我要去东京。」
仅仅凭借着棹在夜色中隐约浮现的白色运动鞋尖辨认方向,我喃喃对他说。
「念东京的大学,将来做想做的工作。」
想做什么,现在还不知道。但找到目标的时候,我希望自己处在能够跨出脚步追求它的位置。我确实不放心把妈妈留在这里,但我不希望自己的立场像妈妈一样脆弱。有了钱就不必依附别人生活,不必勉强自己服从任何人──瞳子小姐说的话刺在我胸口,只要我还待在这座岛上,这根棘刺就无法拔除。
「就这样?」
棹这么问。我抬头看他,夜色太深,看不见他的表情。
「我想跟棹在一起。」
话还没说完,就被紧紧拥进怀里。
越过棹的肩膀,黑蓝色的夜空和比它更暗的、漆黑的大海铺展开来。今夜也风平浪静,连海涛声都听不见。无论睁开眼、闭上眼,侧耳聆听或是塞住耳朵,都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岛上一向觉得理所当然的黑夜,此刻却莫名教人害怕。
从此以后,我会怎么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