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岛上之后,我在高圆寺三房一厅的公寓展开新生活。这是棹刚来到东京时居住的街区,也是我在东京唯一熟悉的区域。
第二次的化疗结束,今天我到医院接棹出院。不久前棹似乎还不愿意积极治疗,但现在他说愿意努力看看。
一期四周的疗程当中,副作用使得棹从早到晚呕吐不止,只能陪在一旁的我连指尖都冷得像冰。这种情况未来还要持续下去,担忧和不安仍然如影随形,尽管与平稳无缘,但我无法不爱我们所选择的生活。
「这房子好让人怀念啊。」
今天是棹第一次踏进新居。他把公寓内部看过一圈,愉快地从阳台望着高圆寺杂乱拥挤的街景。
「我第一次见到的东京风景就是这里。」
「感觉像回到十几岁那时候?」
棹稍微想了想。
「一旦走过,就再也不可能回到同一个地方了。不过,确实像是闲晃到那附近的感觉。」
棹把手肘搁在栏杆上,释然地仰望着天空,说:「真傻啊。」我也是同样的心情。
「啊,对了。」
棹想起什么似的说着,把手伸进卡其裤口袋。
「这个给你。」
他递来一个小盒子,看起来像戒指盒,但已经十分陈旧了。
「虽然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棹害臊地别开视线。
该不会是……我按捺着加速的心跳打开,里头果然是一枚戒指。大颗的绿色宝石,是祖母绿吗?明明才刚收下,为什么却有种怀念的感觉?
「总算是把它交给你了。」
「这是什么时候买的?」
「不记得了。」
棹看着窗外多云的天空。在我觉得最糟糕透顶的那时候,他的求婚该不会是认真的吧?尽管好奇,但问了也没有意义。一旦走过,就再也不可能回到同一个地方了──说得没错,无论多么渴望回去,也无法再回头。
「谢谢你,我会珍惜的。」
听我这么说,棹的手往盒子伸了过来。原以为他要替我戴上戒指,他却拿走了整个戒指盒,塞进我的裙子口袋。
「怎么了?」
「都这么旧了,我很难为情。」
「可是我很高兴。」
我们微微低着头,脸凑着脸笑了开来。一阵凉风吹来,从耳垂底下拂过。上一周蝉还叫得那么聒噪,东京一转眼便换了个季节。这阵风并非当时的风,这个季节也不是那一年的季节。所以,我们只能珍惜现在。
这阵风、这个季节,都错过不再。
午后近傍晚的时间,棹吃了三分之一包煮得偏软的蛋花乌龙面,和半杯优格。他切除了大部分的胃,因此必须少量多餐地慢慢吃饭,仔细咀嚼。我一天为棹准备六餐。
「五点那一餐就吃义大利杂菜汤乌龙面吧。」
「感觉是义大利人看了会暴怒的菜色。」
为了不足挂齿的小事,我们相视而笑。我们每天在小小的餐厅面对面吃饭,在小小的浴室洗澡,在同一个房间睡觉。没有任何多余的事物,所需的一切一应俱全。生活由我的刺绣工作支撑,由于同居的我具有经济能力,棹的生活保护津贴被中止了。真不可思议,我和北原老师还维持着婚姻关系,法律上我的自由受到限制,却只有收入被要求跨越婚姻的藩篱彼此分配。既然法律也能随着国家的需要解释、运用,那么每个人也自由自在地活着就可以了吧。
自由固然甜美,但维持自由需要力量。为了不给棹的身体带来负担,我替他烹调食物、整顿环境,化疗期间在一旁照顾他。时间不够用,因此工作期间的专注力自然也提升了。动作加快,同时维持品质,我虽然疲倦想睡,但做得比预期更好。
和公司、刺绣蜡烛两头烧,还得照顾母亲的那阵子相比,现在的生活反而比较轻松。既然如此,当时令我绝望的一切也并没有白费。虽然都说过去的事无法改变,但这么看来,未来确实能够覆写已成定局的往事。不过,说到最后,鞭策我努力最主要的理由,还是「这里是我所选择的归处」这个单纯的事实。
「要是我死了,你要怎么办呀?」
不知第几次的化疗告一段落之后,棹这么问我。每次疗程一开始,他便食不下咽,连喝水都会吐出来,瘦得判若两人。那张颧骨突出的脸笑着说,我以为这次真的要死掉了。尽管语气像开玩笑,却是肺腑之言吧。
「找个地方随便生活啰。」
我坐在床边,边刺绣边这么答道。
「没问题吗?」
「以我现在的收入,已经衣食无虞了。」
棹说了句「这样啊」,一瞬间把眼神抛向远方。
「是啊,我都忘记了,你和以前的晓海已经不一样了。」
棹呼出长长的一口气,像由衷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
「我不用替你操心了,还真轻松啊。」
「多谢夸奖。」
我低了低头这么说,觉得有趣的棹便笑了出来,说:
「这种心情,总觉得就像风筝断了线一样。」
我心下一紧。
──请你不要飞远。
──一直活在我身边。
我将涌上喉头的话语全数咽下。
「你想飞到哪,就飞到哪吧。」
「真的?」
「我会追着你跑,而且也会追上你的。」
棹露出柔和的微笑,说,我想睡了,然后像个安心的孩子一样闭上眼睛。
最近,棹的神情不一样了。刚开始他频繁地道歉,总说不好意思造成我这么多负担。但到了最近,他开始看着我刺绣,优闲地打起盹来。
看着他坦率地说想睡了、累了,我不禁心想,这种懂得依赖的模样,或许才是棹原本的样子。和那位以照顾者来说有些问题的母亲住在一起、奋力振作的时候,以及被工作上的销售数字磨耗得身心俱疲的时候完全不一样,我想一直看着棹这么安详的样子。所以,我从不在他面前表露不安。一旦我脚步不稳,棹就不会把自己的不适说出口,他就是这样的男人。我已经决定不要再让棹背负任何负担了。
老实说,也有辛苦的时候,我毕竟不是拯救世界的超人。但此刻的辛苦是我所选择的,我自己决定要守护属于我和棹的小小世界。决定自己归属于何处的自由──即使分隔两地,北原老师说过的话依然像照亮脚下的灯火,引导我前进。
今天有五件女用衬衫要交货,我熬了一整晚,一直做到天亮,在两只袖子绣上雨点般晶亮的细长珠子。幸好还勉强赶得及。
棹起床之后,我和他一起吃了早午餐,把碗盘洗好之后又回去工作。棹坐在餐桌旁,正往笔记本上写东西。
「你在写什么?」
我泡茶的时候顺便探头看了看,他不着痕迹地用手臂挡住了页面,所以在那之后我便不再多问。是漫画的原作吗?细小的字迹写满了一整页。
我在客厅专注地动着钩针,棹在厨房振笔疾书。两个空间就在隔壁,我们能看见彼此,偶尔呼出一口气、一抬起眼,对方就在那里。
──啊,这种感觉。
怀念的感受攫住我。高中时,当我不小心在棹的房间睡着,一醒来总是看见棹面向着电脑,撰写漫画原作。从那之后已经过了几年?
「怎么了?」
棹忽然抬起脸,对上我的视线。
「没什么。」
我摇摇头,我们又专心回到各自的工作。明明已经长大成人,发生了这么多事,却觉得我们彷佛在重新描摹青春。
偶尔,棹会到站前的咖啡厅跟一个女人见面,是当初我去跟棹借钱时,站在棹身边的那个漂亮女生。原来他们的关系还在继续呀,我直接从咖啡厅前面走过。
「白天跟你见面的那个人是谁呀?」
我问棹,他只说是朋友。见我不再多问,棹便主动澄清:
「我没有花心哦?」
「我没有怀疑你哦。」我回道,动手准备晚餐。他们看起来不像在约会,最重要的是,棹看起来聊得很开心,那就好了。棹可以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见自己想见的人。毕竟,我也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活着,像这样来见了我想见的人。
拥有日常所需便已经知足的生活单纯、安稳,但还是让母亲操心了。当我告诉她我从岛上离开,和棹住在一起的时候,她叹了一口气。
「不过,这终归是你的人生,你决定了就好。」
最后她这么对我说。我想她肯定有许多意见和担忧,但与先前不同的是,这一次她把那些都留在心里。我想,亲子之间果然还是需要一点距离、不,或许正因为是亲子,才特别需要保有彼此的空间吧。我和母亲只是两辆轨道相邻的列车,各自驶向自己的目的地。
我也跟瞳子小姐和父亲说了。我还有工作事项要向瞳子小姐报告,于是顺便把我从岛上搬出来的事也告诉了她。「那还真不得了。」她笑着说,我也开玩笑说,「很不得了吧。」能以不沉重也不夸大的方式告诉她,我为自己感到自豪。当我仍是个十七岁少女的时候,曾经对瞳子小姐满怀憧憬,觉得自己绝对无法成为那样的人;如今,我似乎稍微接近她一点了。
但我没有料到父亲听了会生气。他不顾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对我说教了一番。我静静听完之后,说,我还要跟瞳子小姐说些工作上的事,能把电话转给她吗?父亲听了沉默,接着放弃似的把话筒交给了瞳子小姐。从被双亲百般折腾的高中时代到现在,我面对父亲第一次感受到得偿所愿的痛快,但同时发现自己没有幼稚到回他一句「你活该」,也让我松了一口气。
新年连假期间,我们两个人一起优闲度过,但也发生了一点意外插曲。北原老师寄了岛上的鱼过来,因此我做了久违的生鱼片和火锅,棹看了很开心,吃得比平时还多。到这里为止还好,但他吃得太多,把身体弄坏了。
「贪吃鬼。」
我在医院候诊室受不了地说。
「我太怀念了嘛。」
棹垂头丧气地这么说,语气却含着笑意。
我和北原老师没有离婚,也依然保持联络。
新婚不到两年便离家出走的我,在岛上成了名声传遍全岛的负心恶女,岛民们对于和这种女人结了婚的北原老师相当同情。「拜此所赐,我们收到了很多蔬菜和鱼。」北原老师苦笑道,小结在他身后说:「收到太多了也不知道怎么处理,多的都寄过去给你们哦──」从此以后,我们家再也不愁没有鱼和蔬菜可吃。
这一周寄来的老师宅急便除了鱼以外,还有白花椰菜、孢子甘蓝、芝麻叶,看起来似乎和岛上那些质朴健壮的蔬果不太一样,里面还附上了一张便条。
「这是岳母在『向阳之家』种的蔬菜,她说希望明年能种得更漂亮。她一切都好。」
我一株一株细心清洗着那些看得出是业余栽种的迷你蔬菜,不知为何热泪盈眶,母亲愉快地享受生活让我好高兴。我打了电话,向北原老师道谢。
──那太好了。
老师还是一如往常,淡淡地这么回答。
快到春天的时候,棹的母亲终于来探望他了。她表现得十分开朗,就像今治那场闹剧不曾发生一样,还送了我们一大堆蜜柑当作伴手礼。
「棹和晓海果然是命中注定要走在一起呢。」
各种意义上来说,她真是很不得了的人,我暗自佩服地这么想。
「但是把晓海抢走了,总觉得这样北原老师很可怜。」
唯有听见她这么说的时候,我很想回嘴。我没有被任何人抢走,北原老师也不是可怜人。但最后还是算了,坐在我身旁的棹一直很尴尬的样子。
晚餐后,棹发了低烧,因此由我送他的母亲到车站。
「这样我再也没什么后顾之忧,总算可以让小孩子独立啦。」
她一路上反覆这么说,我随便点头应着。经过银行的时候,棹的母亲忽然停下脚步。「那个呀,晓海。」听这个开头,我便察觉了她想说什么。
「最近手头有点紧,你能不能帮个忙呀?一点点就好。拜托。」
她双手合十这么说。我请她稍等一下,到银行领了钱交给她。「谢谢你。」看见她露出纯真的笑容,我顿时不晓得该如何计较了。
──幸好我有工作。
送走棹的母亲之后,回家路上我不知第几次深深感到安心。我并不想赚得特别多,只要能支撑我和棹的小日子便已足够。我想守护自己和重要的人,棹的母亲对我个人而言虽然不算在其中,但她是棹重要的亲人,所以我也想好好对待她。当这件事超出我能力范围的时候,将会是问题所在。
──到了那个时候,我会怎么做?
为了支撑一切而更加努力?还是不勉强自己,果断地抛下她不顾?人生像跑障碍赛,过了一关立刻又出现下一道阻碍,可能到死都无法完成所有关卡吧。我仰望天空,在太阳已经落下的西方,有一颗星独自悬在那里。
──啊,是晚星。
看见一颗在昼夜交界中闪烁的星辰,该思及一天的结束而感到惋惜,还是为即将来临的夜晚感到期待?即便只是一颗星星,从不同角度也有不同的看法。未来,我还会作出什么样的选择?我向星星祈祷,希望我能好好完成所有决定。
回到公寓,棹睡得很熟。我走到厨房,轻手轻脚地把刚才收到的蜜柑一一剥皮,小心不吵醒他。我想把它们加热,做成低糖的果酱。柑橘类直接食用的话太过刺激,棹的肠胃受不了。当我顾着咕嘟咕嘟熬煮的锅子时,棹醒来了。
「是我妈送的蜜柑?」
他从后面把下巴搁在我肩上,朝锅子里看。
「嗯,虽然有点糟蹋,我还是把它做成果酱哦。」
「抱歉,我真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道歉才好了。」
棹并不迟钝,许多事他一定都有所察觉了。我想为他说点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于是转而拈起明亮的橙色蜜柑皮,凑近他的鼻尖。
「是岛上的香味。」
「你想回去吗?」
棹偶尔会问些蠢问题。
「我不回去。」
我毫不迟疑地回答。我才刚抵达我寻寻觅觅的栖身之处。
当我说樱花很不解风情,大部分的人都觉得莫名其妙。因为樱花一旦凋谢,便立刻萌发出绿叶,覆盖了整棵树,给人一种「好啦结束了,下一位」的感觉。棹说他可以理解,那是我们搭着电车,到千鸟渊赏花时的对话。
「总是希望它谢得慢一点,对吧。」棹说。
「嗯,是呀。」
「不过要是拖拖拉拉的,它就不会开得这么漂亮了吧。」
「嗯,这也没错。」
那之后几天刮起强风,淡粉色的花瓣全部凋落一地。那段期间,棹几乎食不下咽,连闻到优格的气味都反胃,所以我把蜜柑果酱拌在温水里,让他一点一点喝下。即使只摄取这么一点东西,他也腹胀得难受。
到医院检查过后,我们两人被叫到诊间,医生说癌症转移了,癌细胞遍布了整片腹膜。由于年纪轻,病情将恶化得很快,最多再撑几个月。听见这番话,温度像退潮般从我的身体里散逸,连交叠的指尖都冷得像冰。
我们离开诊间,在大厅等候批价。
「抱歉。」
在批价叫号的广播声中,棹喃喃说。
「为什么要道歉?」
「我以为还能跟你在一起久一点。」
我该怎么回答才好?我拼命寻找着言辞,但现在我心中空无一物,找到最后,只说出了原本就存在的唯一一个愿望。
「继续跟我在一起吧。」
直到不得不分开的那一刻,请让我们一起生活,请让我待在你身边。
从梅雨季大约过了一半的时候,棹开始肉眼可见地变瘦。
无论再怎么用药物延缓病情,年轻的身体仍然赶过治疗的速度。
到了七月,我们决定暂停疗程,改采安宁医疗,棹的体力已经无法负荷更密集的治疗了。虽说是暂停,但我们都明白一旦停止治疗,病情将会迅速恶化。我们也讨论过是否要转院到安宁疗养中心,但棹说他想回家,而我也赞成。我想跟他两个人一起度过平稳的生活,现在只剩下这一个触手可及的愿望。
征求房东同意在宅疗养,把照护用病床搬进屋内,办理居家照护等等手续──替我们处理这些的是植木先生。我跟棹还在交往的时候,棹曾经介绍我们认识,那次之后不晓得几年没见了。听说在棹和尚人不画漫画之后,植木先生还是一直很照顾他们。我只听棹说尚人已经过世了,所以从植木先生口中听说详细的来龙去脉时非常难受。一想到分开的期间棹所受过的伤,我便觉得胸口拧绞般地痛。
「这里跟棹以前住的房子好像哦。」植木先生怀念地环顾屋内这么说着,把瘦成皮包骨的棹抱了起来,放上安置在明亮窗边的病床。
「对了,二阶堂小姐拿给我看啰。」
植木先生坐在床边,对棹这么说。
「真的假的,那个人也不先问我一声。」
「非常好看。」
「别说了,有够丢脸。」
「下次跟我合作吧,我这里有个图画得很好的新人。」
棹接过植木先生拿来的平板,一脸认真地盯着萤幕瞧了一会儿,喃喃说「真不错」。看见棹顾着聊我听不懂的漫画话题,以前我还会闹别扭,现在不会了──我原本是这么想的,但他实在聊得太开心,我还是闹了点脾气。
「你心情好像很好哦。」
植木先生回去之后,棹这么说。
「相反,一点都不好。」
原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但孩提时代愚蠢又不讲道理的小孩仍然存在我心中。这让我有点难为情,又觉得有点有趣,难以形容的感觉。
「你好可爱。」
「男人口中的『可爱』是『你好笨』的意思,我不爱听。」
「我不是那个意思啦。」
晓海──他开玩笑似的朝我伸出手。那只手臂实在太过瘦削,我笑着说「你干嘛啦」,故意被他抓住。多希望可以一直当一对随处可见的笨蛋情侣。
「好想看烟火。」
八月的一个下午,棹喝完午餐的碎蔬菜汤后这么说。
「不错呀,我们找个地方一起去看吧。」
我拿起手机搜寻附近的烟火大会。
「我想看今治的烟火。」
咦,我从萤幕上抬起脸。
「我们没有好好看过吧?」
念高中时、出社会后,都因为各自的原因没有看成。
「现在说这个是不是太迟了?」
我摇摇头。
「我也想看。我去找老师商量一下。」
虽然这么说,但准备是个大工程。
我们征询了主治医师、负责护理师、个案管理师、营养师、社工的意见,为了防范紧急情况也联系今治的医院共同合作,花了不少时间。不仅如此,住宿问题也让我们伤透脑筋,由于担忧紧急状况发生时无法负担责任,饭店那边拒绝让我们入住。当我找北原老师商量时,他说,来住我们家不就好了?
「让离家出走的老婆和外遇对象进家门,老师不是认真的吧?」
在我讲电话的时候,棹在我后面慌了手脚。
「棹说他不好意思。」
『先不说这个了,如果有什么东西需要事先准备再告诉我。』
北原老师干脆地装作没听见,把该决定的事项一件件定下。我也联络了棹的母亲,但她只是抽抽搭搭地哭个不停,实在说不上话。
久违地回到爱媛,北原老师开车到松山机场迎接我们。看到棹瘦得只剩皮包骨,小结顿时神情一僵,不过立刻开了个玩笑掩饰过去:
「棹,你变成大叔了耶。」
「是小结啊,我刚才还纳闷这是谁呢。你长大了。」
「我已经是大学生啦。」
「那也难怪我会被叫作大叔了。」
棹呼出一口气,对北原老师低头致意。
「老师,真的很对不起。」
听见棹如坐针毡地打了招呼,北原老师只说:
「看你的气色比想像中好,我就放心了。」
上车吧,老师说着,打开后座车门。
由于舟车劳顿,晚餐棹只喝了一点汤,便斜靠在躺椅上,看我们围在餐桌边吃饭。
「预报说周末会放晴哦,棹,能看到很漂亮的烟火。」
小结看着电视上的天气预报,向棹搭话。
「你想穿浴衣吗?如果不介意的话,我爸的浴衣可以借你哦。」
明明还聊着这种话题,但从隔天开始,棹的身体状况却开始迅速恶化。他的腹腔里积了水,就连坐起身都感到痛苦。还是带他到今治的医院做诊疗比较好,但要是在这个状态带他去就医,烟火说不定就看不成了。不仅如此,就连能不能回到东京也──
「留在我们家就好,我们请医生过来。」
「不能这样麻烦老师,要做到这个地步的话,我宁可去今治的医院。」
「做自己想做的事,是我们家的方针。」
北原老师像平常一样淡淡地说:
「我们家每一个人都是这样,我、结、晓海都是。你也很清楚吧?」
确实如此,棹皱起脸来。
「那么,我再问一次。你想怎么做?」
棹静静闭上眼睛。
「我,想和晓海,一起,看烟火。」
「那就这么办吧。」
棹决定留在这里,我们从今治的医院请了医师和护理师过来进行处置。止痛药非常有效,棹安稳地睡去,我伸出手,轻轻触碰他的脸颊。从东京出发之前,医生交代过我作好发生万一的心理准备。
烟火大会办在周末的星期日,我面对着时间祈祷。
周日傍晚,我们开车载着无法步行的棹来到会场附近,由北原老师背着他,走到对岸看得见烟火的沙滩。棹笑着说「我这样好丢脸」,嗓音细如蚊蚋。北原老师、我、小结、小结的男友,在我们后方不远处,还有个陌生的女人跟着走来。
「这是我之前那所高中的学生。」
抵达沙滩之后,老师这么介绍道。学生,该不会是……我看向北原老师,他微微点头回应。这是怎么回事?
「幸会,我是明日见菜菜。」
她向我点头打了招呼之后,走近坐在沙滩上的棹,先蹲下身与他视线齐平,才低头说「幸会」,态度十分自然。她和小结似乎已经打过照面,两人只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记得我之前说过,好像在今治的超市见过她吗?」
看来那次不是幻觉,今年北原老师在今治的同一间超市又见到了她,这一次两人顺利重逢。
「你打算跟她复合吗?」
「也不是。」北原老师说着,把视线投向即将入夜的海。他似乎不打算多谈,我也没再多问。他们两人的故事旁人无从得知,只属于他们两人。大家各自随意坐下,我也在棹身旁坐了下来。
「这阵容真是乱七八糟啊。」
「是呀。」我轻笑。人影散落在黄昏的沙滩上,北原老师和菜菜、小结和小结的男友、我和棹。夫妻、父女、养母女、从前的恋人、现在的恋人,尽管只有六个人,标示关系的箭头却错综复杂。
我们的关系各自零散,我们因此拥有彼此连结的自由,以及脱离了这样的关系就无法连结的不自由,像缓冲气囊一样,活在两者之间的夹缝。
我们各自保留了一点距离,因此只能微微听到其他人的说话声,不过大家都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这是一旦发生什么事,立刻能向彼此伸出援手的距离。
「啊,是金星。」
传来小结的声音。在西方偏低的天空,有颗微微发亮的星星。
「高中的时候,我们也在海滩上一起看过金星呢。」我说。
「我在东京也见过,虽然看不见的时候更多。」
「我也是。」
在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的期间,天空中清澄的蓝也逐渐拓展,把太阳的朱色推向一旁。描摹出海平面的几座岛影,也和天空与海洋一起,逐渐沉入深沉的群青之中。
「变冷了。」
棹这么说,我从背包拿出厚毛毯,把我们裹在一起。八月的夜晚暑气蒸腾,汗水从我的额角滑落,然而棹牵着我的手却一点一点失去温度。
慢点,我在心中呢喃。
慢点、慢点,烟火还没升空。
已经听不见任何说话声,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左侧棹的呼吸声逐渐微弱,彷佛要被海潮声卷走,我急得想大喊。
快点、快点,快点升空。
慢点、慢点,还不要走。
当我祈祷得太过强烈,眼窝深处开始发疼的时候,远处传来细小的爆裂声。
我反射性地抬头仰望,火光在对岸的夜空中闪耀。
我不禁用力握住棹的手。
回应似的,棹也轻轻回握。
烟火摇摇晃晃地从地面升空,忽然消失不见,紧接着在遥远的上空如花绽放。一发接着一发升空,光与光毫不间断地彼此交叠,在一眨眼那么短暂的时间,它们以惊人的光热驱走黑暗,最后用尽了全力,拖曳着尾光坠落海面,化为数以千计的碎星。
多美。
我紧紧握住棹的手。
棹已经不再回握。
他一定就在那些,散发着耀眼光芒消散的星星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