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间「等待阿基德归还的时间里」

#“战争”不只会发生在前线。

纳尔瓦。

这座被称为爱沙尼亚的明珠的城市,四周的地形几乎完全被森林与沼地覆盖,要想在这里进行大规模部队活动实属难事。从圣彼得堡撤退、途经这里的E.U.军132团,在纳尔瓦河沿岸的街道被拥有战力优势的欧洲布里塔尼亚军团团围住,被悉数歼灭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在包围网的一角,E.U.的新型KMF部队“wZERO” 突然出现在圣拉斐尔骑士团的面前,并发起了猛攻,最终成功击破骑士团。132团因此得以成功撤退。

对敌阵发起突然袭击的“wZERO”部队中仅存的生还者——日向阿基德少尉,现在离他回到德国的据点白狼城还有一些时间。

这是在那段时间内发生的、短暂的幕间故事。

*

一直在下的雷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原在播放北欧金属乐的收音机节目切换到了无聊的新闻报道,那声音与温吞的阳光交织,让人不自觉也变得懒洋洋的。

“今天也没有任何进展啊。”

苏菲?兰道尔博士暂时放下无聊的文书工作,小伸了个懒腰。

分配给她的研究室在白狼城的一角,这里远比大学时代的研究室更宽敞舒适,因此她对这没有丝毫怨言。

这也是报应吧,她想。一想到如今着手的研究可能会变得毫无意义,她就感到一种与害怕丧命相似但不同的恐惧。

她的研究是尝试将脑科学领域成果运用到KMF统一控制领域。基于这一特殊的构想,E.U.屈指可数的军需跨国联合企业克莱曼财阀将她招入了门下,随后在这工作了不少时日。

并不是将KMF当做单独的战斗单位,而是将其集结成中队规模的群体,组成像蚂蚁或蜜蜂等昆虫一样的结构,使其成为更有机的战斗力——这一设想是身为旷世奇才战术家,也是她们的指挥官蕾拉?马尔卡尔的独创构想。

“脑并不是过去勒内?笛卡尔所妄想的、独立的人类机械中枢。脑是意识的中枢结节点,而不是意识的总体。”

苏菲拿起手边陈旧的报告,眼里藏不住对往昔的追忆。这是在研究经费比现在少好几个零的时候,她向各处提交的报告。这报告当时能被克莱曼财阀看上,那是运气好。克莱曼财阀因不信任E.U.那毫无改进的国防体制,独自尝试开发自己的KMF,这才看中了苏菲的研究。

“我们的意识,实际上拥有着令人惊奇的复合构造。不仅仅是神经系统,内脏、感觉器官,甚至是对周围空间的记忆,都能成为我们意识的立足点。自我,或者说我们认为那是自己的存在,与周围人说的话、身边的文化、饮食结构、风景等等皆密不可分。被收监的囚犯的人格之所以会产生变化,并不仅仅是由于心因外伤,还由于和外界切断了联系,导致意识本身发生了变化。文化被侵略,或者是连国家都丧失了的民族,其积累了数世纪的民族记忆之所以会就此停滞,正是缘及于此——”

现在想想,这文章还真是幼稚。那时候她梦想仍在熊熊燃烧,一心只想着通过连接复数个大脑建立网络,进而发展成更大的神经连接网络,最终开发出复合型智能。

打断她追忆往事的是一阵浓郁的奶咖香味。

“兰道尔博士,请。”

“谢谢。”

眼前的是稍有些怯生生的实习医师凯特?诺瓦克那张无邪的侧脸。

她在年纪上还只算是个学生。用专业医师实习的名目把她这种人也拉进研究室担任研究员,完完全全是因为人手不够。要找到优秀的人才并将其拉拢进研究室,本来就是大海捞针,更不用说是这个没有先行研究,还往往被人敬而远之的领域了。作为部下的这孩子和菲拉蕾?巴尔托罗两人,对苏菲来说是无可取代的财产。

“乔去哪儿了?”

苏菲环顾四周,才发现不见那个平时都坐在邻桌不停吃着零食的胖胖的助手的踪影,说明她方才是处于精神高度集中的状态。

“啊,他啊。”

凯特苦笑着指了指窗外。

“原来如此。”

中庭里,抱着一大堆巧克力点心的乔?怀斯被小鸟们围住了。看他的狼狈样,与其说小鸟在逗他玩,更像是在被鸟儿们攻击。

“说是城下小镇里巧克力店要关了,要买一堆来屯着才行,所以就出门了。还说因为非洲现在形势,作为巧克力原料的可可豆的价格可能会上涨什么的。说好了等下也会分我一些。”

“这样啊,也分我一点呗。”

“好的。”

高强度脑力劳动需要与之成正比的糖分。乔?怀斯整个人变成了糖罐子的原因,绝对不是他没有自控能力——虽然他确实缺乏运动。偶尔会觉得他该去参加一下步兵部队的训练,但想想他又不是在恋爱对象的范围内,所以怎么着都由他了。

“……日向少尉好像暂时还回不来。”

“是么,真遗憾。”

日向阿基德。

他是唯一一个从纳尔瓦营救战生还的“亚历山大”驾驶员。

他还没回基地而让人觉得遗憾的最主要原因,是因为在战中,他的脑电波显示出了明显的异常数值。

(准确来说,是过于正常了。)

使用着亚历山大特殊的操作系统,同时还被大量注入了用于缓和压力的化学物质,驾驶员理应会陷入狂乱状态。即使在如此环境中仍能保持正常脑电波的唯一一人日向阿基德,就像是沙粒中的钻石般珍贵。

她们真的很想让他火速返回基地,然后把他的大脑取出来好好一看究竟,但不巧的是不管是人道上还是文件规定上都不容许她们这么做。

(接下来,不知道那个公主大人会怎么做呢。)

比半年前涨了一成价格的咖啡,不知怎的香味闻起来反而更淡了。

*

“喂——,起床,起床了,蕾拉!”

“呜呀啊!?”

耳背上传来痒痒的感觉,将蕾拉?马尔卡尔一下子从沉沉的睡眠中拉回现实。

“你、你干什么啊,安娜……”

“嗯哼哼~~”

眼前,她的好朋友安娜手里拿着一根奇怪的细长乙烯塑料管,正对她开心地笑着。

她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个天真烂漫的大小姐,但实际上是个不折不扣的技术上尉,而且正是KMF“亚历山大”的开发负责人。作为军事企业克莱曼重工家的千金,她幼年时便能拆卸“格拉斯哥”型KMF,其天才可见一斑。

“这是我设计的新型捕虫管,刚刚就用这个在你的耳朵边轻轻吹了一下。我在空气的流通性上下了不少功夫的哟。”

“是、是吗。”

安娜的兴趣是昆虫学。虽说这只是兴趣,但她的实力已是行家级别,甚至有被人劝她进研究室拿博士学位的经历。她尤其在生态这一块有所造诣,亚历山大那独特的机动程序就是安娜的研究成果。

“话说回来,还真是少见的看到你打瞌睡呐。”

被这么一说,蕾拉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趴在办公室的桌子上睡着了,并慌张地用手帕擦了擦嘴角口水的痕迹。

“……对日向少尉的处置还没定下来。”

“哎呀。”

“纳尔瓦战役之后,他乘坐撤退的132团的货车和“亚历山大”一起回到里加的后方根据地。这还好。”

蕾拉深深叹了口气。

“但那之后,不管哪个部队都不愿提供他回‘wZERO’部队的交通工具。”

“因为有那么多的部队在撤退啊。现在飞机和车都不够了吗?”

“要是是这个原因的话还好。”

金发的司令官一脸不悦。

“硬要说的话,就是对方居然要求把亚历山大上交,以补充损耗掉的KMF,同时还要求把日向少尉充作预备兵。”

“那真是无理取闹啊。”

“是啊。”

蕾拉和波罗的海方面军司令部交涉了一晚上,现在喉咙像是有火在烧。两人常年的交往使安娜不需要询问也能在这恰当的时机取出了一杯冷水递给蕾拉,让她一口气喝了下去。

“结果怎么样了?”

“后来去求史麦拉斯将军了。向他说明亚历山大是机密机体,而与之一道的驾驶员也一并不能离开“wZERO”的管辖……但问题是即使这么做了,还是无法获得运输工具。”

打了败仗,即等于所有的作战计划都流产了。道路上本该只有按计划行进的补给部队的货车,现在却和奔逃回来的士兵的货车混在一起,挤得水泄不通。失去了运送目的地后,火车站里的弹药和粮草因此堆积如山,铁路的班次也被打乱了。空中你来我往的全是航空管制员的怒吼。几万士兵像是失去了牧羊人的羊群,不知何去何从。

当然要是打了胜仗也会出些别的乱子,但那是另一码事。

“喵~”

一只黑猫从脚下走了过去。它是蕾拉养的猫,名叫伊丽莎白。可能是察觉了城中的异变,自那场战斗以来,伊丽莎白一直无法安定下来。

“——伊丽莎自从出击以来就心神不定的呢。我想它是知道驾驶员们出击的意义的吧。”

“我觉得是的。别看猫那样,它们不同于狗,有特别强的社会性。猫会通过确认相互的居住区域,以此保持太平无事,维系一个云群体。”

“云群体?”

“猫之间并不会组建像是狗那样的阶级关系,而是时不时地去确认让互相都舒服的距离从而产生关系性。不是完全的归属关系,而是保持相互在意的那种距离感。对于伊利莎来说,日向少尉他们大概就是其他的猫吧。”

“猫?”

蕾拉失笑。

一想到总是一本正经日向少尉的头上,忽然长出了一对猫耳朵的样子,她实在忍俊不禁。

(记得小时候看过那样的日本动画片。)

在日本仍然被称作日本的时候,日本的动画在欧洲很受欢迎。漫画、动画、手办、角色扮演、卡拉OK等到处都是。但如今早已不见踪影。

“不过呢,惹猫喜欢的人不会是坏人。”

“蕾拉,我觉得吧,喜欢猫的人肯定会这么说的。”

“是那样吗?”

“没有统计数据,但应该就是的。”

“也许是这样。但没关系,因为是猫嘛。”

蕾拉笑了。安娜也被感染得笑了起来。

两人似乎都想不起来,上次笑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

里加的天空蓝得不可思议。

“肚子好饿啊。”

日向阿基德脑子里想的事情只有这么一件。

过去,名将拿破仑?波拿巴曾说过一句名言:“军队是靠胃移动的。”

军队事实上就是一群不进行生产只知道吃的蝗虫,因此军事活动可以直接和怎么喂饱他们这件事划等号。近代以前的军队作战仅仅是侵略敌国后掳走一切物资的行动,当然,这也是最能打击敌国的手段。

现代的战争自然不是那么笼统的东西。但为了养活前线作战人员,军队需要人数数倍与其的部队来做后勤文书工作。没有比这更令人厌烦的事了。

而现在,被排除出这精密的补给体制的日向阿基德少尉,正和爱机亚历山大一起乘着大型敞篷卡车。他半靠在亚历山大的足部上,抬头仰望天空。

他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是因为诗意,仅仅是没有其他的事可做。

刚到达里加补给基地的时候,他就几乎被人从亚历山大上拽下来。当他坚持主张因责任不能离开后,就被人骂了一通“那你就和这个长得像KMF的家伙死在一起吧”,接着被塞上了这架敞篷卡车里。

手上的是别人不知什么地方弄来的高级猫粮罐头。那是那人边嘲笑着说“11区人最适合吃这个了”边扔给他的东西。

实话说真要吃的话也不是不能吃,而且这东西说不定比配给士兵的军粮更好,但阿基德还是选择忍耐到明早的集体配给之时。他也没有在标榜自己有武士的气节。少年心中,还有别的更能成为他骄傲的东西在支撑着他。

现在的此处,就是阿基德的“wZERO”了。即使这里只有一辆卡车和一架半损毁的KMF,为了实现与战友们的约定,他必须回基地去。

所幸,天空总是变化多端,让阿基德不至寂寞。

忽然,他想起了那只黑猫。在分配给自己的房间里(11区人有自己的房间,这实属破格待遇,都让人们怀疑那个蕾拉?马尔卡尔参谋脑中不知道装着什么了)待着的时候,那只黑猫总是在窗外看着自己。他记得,那应该是蕾拉?马尔卡尔所饲养的猫。

*

“都——说——了——”

白狼城副官克劳斯?沃里克中校对着电话说着,心情十分糟糕。

他心情不好的主要原因出自女儿身上。叫他去学校参加未来发展家长会的女儿对他千叮万嘱:“爸爸,来学校的时候一定要穿正式的服装啊。还有,不要一身酒味就过来啊”,这已经让他足够不满了,更不用说他还意识到了所谓未来发展家长会根本就是让女儿踏出家门的预演。可惜身边的士兵没一个能理解自己的心情。

“我都说了几次了。当时亚诺中校忽然拔枪,想要射杀马尔卡尔少校。目击证人满屋都是,监视录像带也上交了。而且有身为副官的我和警备主任签名的文件也已经交上去了吧?”

在电话另一头的高级军官不知又说了些什么,总之是不认可克劳斯的说明。经长时间的忍耐,克劳斯实在想任由感情爆发而进行反驳,但最终还是靠看着爱女的照片忍了下来。

“总——而——言——之,这件事已经获得中央司令部的认可了。白狼城和‘wZERO’部队现正在蕾拉?马尔卡尔司令的统率下,无延误地执行着任务。明白了?明白的话,就少两句废话直接把日向少尉送到德国来!”

对话结束了。实际上是克劳斯单方面挂断了电话。

“是打给里加方面军司令部的吗。”

在这满是怪人的城里几乎是唯一正常的德意志军人,警备主任奥斯卡?哈梅尔少校正看着克劳斯。他也不是真的关心克劳斯的电话内容,只是在一直在等克劳斯往一些文件上签名而已。

“是啊。”

即使是因为这一层关系,不,应该说正因如此,对话才显重要。军队大部分的工作并不是上战场厮杀,而是没有尽头的文书工作和待机。要这么看,维持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才是真正的主题吧。

“那些家伙,对于把亚诺中校的指挥权交给马尔卡尔少校这一事实,似乎怎么也接受不了。不但如此,还说什么KMF损失率在超过90%的时间点就应该解散部队,因此在这处置没下来之前是不能接受职权转移的。说什么傻话。

“军事面上来说那是对的,不过这就是上下级行政关系的极限了。他们只懂展示出‘民间’的坏的一面。”

哈梅尔一脸惊讶,伸手扶了扶歪了一点的眼镜。

“下官明白了。下官在里加那里有熟人,可以试着通过他们进行斡旋。”

“拜托了。马尔卡尔少校则是到史麦拉斯将军那边请求去了。我也去找几个酒友帮忙吧。”

“但是,恕下官直言。”

“嗯?”

“啊,只是因为自身也在内所以感兴趣而已。在维持作风如此奇妙的部队的这件事中,为何各人的行动意欲居然就此被激发了。”

“……对啊,为什么呢。”

克劳斯拿起金属酒盒,将威士忌倒入杯中。麦芽的芳香给人带来一种活着的现实感。

“——居然在警备主任的面前违反勤务规定,您还真有胆量。”

“大胆是军人的美德嘛。不过——也对,那是因为我还想再看看那个大小姐会怎么做吧。”

“不论在任何意义上,那都不成理由。虽说如此……”

哈梅尔叹了口气。

“来一口?”

“不了。——我是一个有欲望的人,目的是在这个部队里立下功劳,改革军队的内部并回到前线。在这点上,我将全力以赴。”

“很了不起嘛,奥斯卡?哈梅尔少校。”

“请您止于这一杯。如是喝下第二杯,下官将把此事记入报告中。”

“知道了、知道了。”

*

结果直到三天之后,载着阿基德驶向华沙的货车方才开出。整整花了三天。不过也因此获得了阅读亚历山大的手册的时间,这貌似也不坏。

用了半天的时间走到拉脱维亚南部的城市陶格夫匹尔斯,在那里进行换乘手续及其他事项就过了一天,再想方设法搭上了开往立陶宛的运输火车,在维尔纽斯和考纳斯相继换乘,后穿过波兰国境附近的森林,这是第二天。

看过满是湿地与森林的立陶宛风景后,映入眼帘的是让人精神一振的草原景色。在被一望无际的绿色海洋的包围下,火车悠闲地驶向前方。

在头上的烈日和身下火车散发出的热气的夹击之下,人就像火腿蛋一样被煎着,那感觉实在不好受。但因为空气湿度不如日本高,一旦适应后,迎面吹来的风也甚是惬意。

忽的,他似乎听到谁在唱歌。

像是死去的战友中的谁唱过的,那首日本的歌曲。

但他一开始去回忆,就无论如何也只能想起片段旋律。

*

虽说亚诺中校这人在任上的时候,就不太说得上是受部下爱戴的长官,如今一离任,似乎就更不受爱戴了。

“啊啊真是的!到底还要写多少份文件才完事啊!再说了这不应该是报务员的工作吗!”

莎拉?迪因兹上士将大批纸张挥得漫天都是,并将和自己一样在这房间里写了一整天文件的同僚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别那么说啊。我明白你的心情,这不你看,我们技术部也过来帮忙了嘛。”

进行劝解的是安娜?克莱曼的助手,戴着眼镜的知性女技术官下士,希尔达?费甘。

确实,要报务员来事务部帮忙就已经是奇事了,居然连技术部都过来帮手,这简直难以想象。

“而且这些啊,还不全因为亚诺中校立了那样的作战方案。”

脸上总有雀斑的奥莉维0亚?罗严尔上士吹着为了醒脑而特地加浓的咖啡,不知是第几次的叹气。

“那可是自爆作战。自爆作战啊!要在什么文件上怎么写才能把这种战死方式正当化啊?”

“说来讽刺,”莎拉?迪因兹稍微冷静了些,边拾起散了一地的纸张边接下同僚的话头,“要是死掉的话,在文件上就不分是E.U.人还是11区人了呢。因遵从上官的命令,启动自爆装置而战死,这种报告上头才不会受理的啊。”

“但是,少校说就这么写了后交上去诶。”

传来的是安娜?克莱曼的“年长的后辈”的科洛?温格尔技术中士的声音。之说以这么说,是因为她几乎已经被身边堆积如山的文件、报告书和资料埋了起来,旁人顶多不时能看到她的头部顶端。

“马尔卡尔少校也只能那么说了呢。因为按少校的立场,她也不得不借此主张自己行为的正当性。”

“而且少校很较真。”

奥莉维亚这么说着,也没发现放到嘴边的杯子已经空了。看来她已是相当疲劳。

“即使那不能证明什么正当性,她也会说报告就应该认认真真地写的吧?”

“很可能啊。”

正当性。

让足足二十名年轻人去进行自爆攻击,并且最后使得部队如履薄冰般获得胜利的并不是这自爆行动,而是靠仅剩的最后一机“亚历山大”那近乎异常的活跃战斗。如此的“纳尔瓦撤退作战”。

不,那真的能说是胜利吗。虽打倒了所有的敌兵,己方生存下来的也只剩一人。

也许比起胜利之战,更应当将其称为全灭之战不是吗。

但是,即便前线的战斗已完结,也不代表后方的战斗亦完结了。她们还得为了各种事奋战,如正确把握战况流程、总结敌我双方的KMF战斗记录、将战死驾驶员的遗族的待遇整理后上报、各种方面的预算请求等等。

在这种战争中,所有的死与破坏都不过是文件上的数字。但因为这些数字也正是让人们生存下去的东西,所以她们必须一次又一次地跳入这个只属于她们的战场。

*

太阳停留在正上方的天空中,只有那不时飘过的云彩能给人带来些许凉意。

在一个不知名也不知道是哪里的车站中,阿基德所乘坐的火车正在进行机车头的更换工作。拉的货车与客车车厢虽然都是德国方面军的东西,但因为机车头是波罗的海方面军的所有物,因此得在这里换成别的机车头。

在站务室里拿到了饮用水后,阿基德幸运的发现货车边有一棵大树,因此坐在树荫下准备打个盹,但因听到嘈杂的骂声,又醒了过来。

他并不是被骂声惹起不快而醒来的。那是因为他知道要是出现什么问题而不立即解决的话,很可能就直接导致人在战场上送命。

因此日向阿基德不会愚蠢地认为在战线的后方就是和平的。战争与和平就像咖啡杯里的咖啡和牛奶,总是混合在一起,没有个明确的边境。

“怎么了,再加点马力啊!”

“给我们看看你的骨气!”

“那个傻样,跟猪似的。”

“你那样不如直接步行回乡下老家去啦!”

骂声来自装载着从前线回来的士兵的客车车厢。

仔细一看,一辆满载货物的破旧载货车正陷在列车旁的泥泞道路的侧沟里。

车主可能是卖艺人,或是难民,或是两者皆有吧。可能是从中亚或者土耳其,也可能是从南斯拉夫那边流亡过来的。猜是那么猜,实际上阿基德也无法确定他们是哪里人。

(是从E.U.和布里塔尼亚的侵略下逃出来的人们吧。)

他不知道这猜测是否正确。载货车的人都在车后拼命推着,试图将车退出泥沼,但那明显是在做无用功。

看来士兵们没有同情他们现在的状况,而是把这当成一场不错的滑稽表演在看着,口中喷出那些不适合用文字说明的语句,字字都体现出对这些人的民族、性别、身份及职业等的歧视。

略一思考后,阿基德抬头望向那个坐在敞篷货车上的白色巨人。

轻盈一滑,阿基德就坐进了那个像是从脊椎骨伸出的茧一般的驾驶舱中。

“——这里是‘wZERO’的亚历山大。领头机车,能听见吗。现在启动机体。”

“!?你这、想干什……!”

通信器对面传来的司机的声音中,带有刚被从睡眠中唤醒的人特有的狼狈。

“由于本机在执行机密任务,因此没有必要进行说明,连启动这件事也不需要记录。马上就完事,你就不用理了,继续睡吧。”

“喂,11区人!不过是个货物在说什么!”

“亚历山大启动。无线通讯关闭。”

他没兴趣继续听这吵嚷的通信。

反正只要阿基德想做,他在三十秒内就能把这列车内的士兵全部杀光。让他们在一旁看着就行了。既然被说了不要写入报告中,那他们就肯定不会写进去。这些家伙只对自己今天的酒肉、去基地外找乐子、以及平安做到退休后拿退休金这些事感兴趣。

因为没有白狼城中发来的信息志愿,机体的大部分技能都被限制着不能使用,但只是站起来的话还是没问题的。

在野战中与上级司令部失去联系的情况下,有个能以驾驶员权限启动的系统。这是原先被亚诺司令除去,却在后来被那个金发参谋重新启动的。若不是如此,本来就不可能把机体搬到这里来。

虽说没经过像样的整备,由安娜?克莱曼特制的线性传动器仍在好好工作,让沉睡的钢铁巨人缓缓站了起来。

他启动了头部的复合传感器“实景探测器”,对陷入泥沼中动弹不得的载货车进行扫描,并未发现搭载有含流体樱石能源的爆炸物。

为了自身不跟着陷入泥地中,他展开了足部后方的大型车轮“高机走驱动轮”,扩大了接地面积,就此走近载货车。原本机体设计时就考虑到了在欧洲的泥地与湿地中战斗的情况,因此不必担心站不稳。“亚历山大”挥动手臂,指示在车后的人们离开。毕竟是高达四米的巨人逼近过来,意图也已通过手势确实传达,车后的人们几乎是即刻就跳到了路边。

KMF沉下腰,伸出双手抓住载货车的后部。

这动作说起来简单,但实际上只要弄错一步就很可能跌倒。二足步行这种形态,实是稍微改变中心就容易失去平衡的、异常不安定的姿势。

要是跌倒了,就等于背着“wZERO”的招牌在众多士兵面前承认失败,并会遭致痛骂吧。情况再糟点的话,受伤的机体就可能因承受不了自重而就此彻底损毁。

但阿基德眉头都不动就完成了这一系列的动作。当然,因需要变形而做得兼具柔软与坚韧的骨架、以及让机体能做出极其近似人类动作的线性传动器也有功劳,但让动作完成的还是驾驶员的精湛技艺。

如果作为开发主任的安娜在场的话,一定会向旁人津津乐道阿基德那精妙的操作吧。机体动作的准确度精确到零点数毫米,还能一边确认着连传感器也无法细分的路面情报,一边小心翼翼地移动重心,连一点泥水都没溅起就改变了亚历山大的姿势。

这是速成培养出来的驾驶员所不可能做到的专家级操作。

“好。”

操作着能进行精密作业的“亚历山大”的指尖,阿基德让机体就此将载货车一点点拉起,忽的一拔,简简单单地就让它回到了路肩。

终于理解到事态的人们不禁欢呼起来。

已经没有一个士兵再敢出声谩骂。他们都畏惧与那个巨人的压倒性力量,并就此认识到,自己和方才自己骂着的那些人实际上没什么区别——他们都属于弱者。

*

机车头的交换工作似乎终于完成了。亚历山大再次回到原来的指定位置,阿基德也打算睡觉,缩进了一条毛巾被里。

“这个送你。”

一句生硬的法语将阿基德唤醒了。

那是刚刚回到路肩上的难民中的一个小女孩,将一个苹果递到他面前。看起来他们是因为还要收拾载货车陷入泥地时掉出来的行李,或要向人问路,因此还留在车站里。

“谢谢。”

“嗯。”

无论是出自礼貌,还是由于需要补充营养,阿基德都得心怀感谢地收下这个苹果,因此他努力扭动嘴角,做出了一个微笑。可惜这笑容与其说像天使,更应该说是恶魔的微笑吧。

“我只是听不惯那些人的粗口,才出手帮忙的。”

看来日向阿基德这个军官即使是面对少女,也不打算改掉使用敬语的习惯。

“但,还是谢谢你。”

也许她没听懂自己的话吧。小女孩的笑容灿烂得就像天上那光芒万丈的太阳一般天真烂漫。

他挠了挠头。

再这么说下去的话,阿基德就不敢奢望还能好好入睡了。而且,说不定列车现在就会发车。

阿基德站了起来,走进亚历山大的驾驶舱内,启动了数个紧急情况下使用的程序。不一会,他拿着一张刚打印出来的纸走了回来。

“拿着这个吧。这前面的数条道路都被军队封锁了,但是只要顺着红笔划出的线路走的话,在天黑前应该就能走到镇里。”

看着手中的地图,在一瞬间小女孩似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马上灵光一闪,脸上绽开笑容。她跳下货车离开,走时还向阿基德挥着手。

即使在列车开动后,那小女孩仍在车后方向他挥手。车渐渐开远,人影越来越小,但阿基德依稀看到小女孩身后的亲人在对着自己身后的、宛如神明雕像的钢铁巨人,虔诚地做出了祈祷的动作。

*

那之后在华沙转乘特别班次花了一天,从华沙到白狼城又花了一天。算上在里加和华沙的移动时间,这趟旅程持续了差不多一星期。

开着古旧的运货卡车,看到耸立在针叶林正中的山城时,已是第七天的早晨。透过城堡后方的棱线,可以看到缓缓升起的血红色朝阳。

“朝阳啊。”

那曾象征着日本这个国家的光芒,本是不属于任何人的东西。

正因如此,来迎接不会说话的亚历山大和阿基德,以及与阿基德同在的战友们的英灵的,也只有这朝阳了。

*

“喵。”

伊丽莎白蹭了蹭躺在床上的蕾拉的脸。这次她是被安娜搬上床的。

“呜嗯……沃里克中校……关于第二次部队扩充计划的预算问题,请你再去和长官们商量商量……不补充‘亚历山大’的话,这次的战斗就……”

“喵——呜——”

“不……我也会去找史麦拉斯将军商量的。因为还要应对新驾驶员的问题,所以还该和安娜说就这么继续开发第二型号的机体。”

“喵——”

蕾拉的身体就像沾满了泥浆一般沉重。那是疲劳浸透全身的感觉。

边做出指向窗户的动作,伊丽莎白不断叫着。

窗外传来卡车停下的声音。

“啊……!”

清晨的雾气中,一名少年宛如出鞘的利刃般挺立着。

那是纳尔瓦营救战中唯一的生还者。

想起他还活着这件事,蕾拉的眼角不禁泛起泪光。随手拭去后,心中涌起的却是对没有就他归还这件事进行东宝的正规军的怒火,因此她跳起床后大步就打算离开房间。走到门前才发现自己身上只穿着内衣,于是又慌慌张张地冲回了衣柜前,手忙脚乱地穿起衣服来。

*

金发少女在朝阳的光辉下跑了过来,其身姿与其说是军人,更像是十分适合这个城堡的公主。但阿基德只是在心中如此想着,其情绪未有丝毫表现出来,而是做了一个姿势优美的敬礼。

“日向阿基德少尉,现在正式归队。”

“蕾拉?马尔卡尔少校,现在正式认可日向少尉的归队申请。辛苦了,少尉。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吗?”

“没什么——啊,对了。”

阿基德稍稍露出了点恶作剧的表情。

“怎么了?”

“这是猫罐头。”

阿基德从胸前的口袋中拿出一个稍显陈旧的罐头递给蕾拉,那动作就像是获得战利品后将它交给主人的笨拙的猫一样。

“请将它送给您的同居者吧。”

“诶——!?”

蕾拉一时不知所措。知道她有在养猫的,除了安娜外应该只有少数几个人才对。

“意外的,少校也有可爱之处呢。”

“……并不是说喜欢猫的人就都是好人。你这人啊,还真是不能对你大意。”

随后,少年与少年沐浴在夕阳中,缓步前行。

走上了那他们尚未明了的命运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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