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无知

遭到母亲殴打只不过是家常便饭。

包括言语辱骂,以及被轰出家门。

他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对自身处境的怒火,直接转化成暴力倾泻在他人身上。因此他从小就被自卫队逮过无数次。

母亲很漂亮。如果穿戴整齐再化妆,看起来就像正经的娼妓。可是她的情绪不稳定,始终找不到好的恩客,才会在儿子身上发泄生活中的所有不如意。

他既蔑视又厌恶母亲,认为母亲是披着美丽女性外皮的丑陋生物。

同时他对艾丽黛也有相同看法。觉得这里假惺惺地歌颂正统神话,重视传统,却以春色掩盖人类的污秽感情。明明思想扭曲,却只有表面光鲜亮丽,私底下排斥异己。就像在寻芳客不为人知之处,斩杀吸收人类的想法产生的化生一样。

少年毫不掩饰对这座城的厌恶与敌意,身边的人自然疏离他,还故意大声中伤他「谁叫他是那女人的小孩」、「他不配留在这座城里」。

直到他学会脸上挂着笑容,才缓和来自他人的敌意。但他觉得连别人的变化都是傲慢。只有住在北边青楼里的少女,对他的态度始终如一。

在神话之城艾丽黛诞生、长大的他,从懂事以来到现在──始终痛恨这座城。

到底是谁觉得自己遭到了背叛?

至少萨莉醒来的时候不这么想。虽然身处陌生的宅邸,但自己好端端躺在床上,埃德则盘腿坐在身旁。

他发现萨莉醒来后,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

「醒了吗?觉得怎样?」

「还好……我可能做了奇怪的梦。」

「什么梦?」

「梦见你──」

萨莉说到这里打住,坐起身体环顾房间。

「埃德,这里是哪里?」

──还以为这是一场梦。

因为埃德背叛自己实在太不真实了,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萨莉背着手确认手镯。确认两只手镯都还在自己左手上,这才松了口气。

可是目前的情况不容乐观。见到萨莉露出提防的表情,埃德出言安慰。

「这里是主屋的客房,毕竟别馆的空气很糟。」

「……为什么?」

「嗯?什么为什么?难道将你丢在那里比较好?」

「不是!你为什么要帮助布楠侯啊?」

「因为有血缘关系。那男人大概会用这种借口吧。」

埃德说这句话的声音简直就像唾弃。见到萨莉差点吓得一缩,埃德面露微笑。

「你知道我前一阵子去过南方的城吧?」

「……知道。」

「当时那男人找我去,还宣称他是我父亲。真是恶心到让我想吐。」

「埃德……」

萨莉知道他从小没有父亲。也知道这是他少年时期惹是生非的原因。

埃德的金发碧眼在南方十分常见。忿忿不平的他表情扭曲。

「怪不得这时候才跑来认我这个儿子,原来他似乎看上我成为化生猎人。他说他想扳倒艾丽黛的正统三大家,叫我和他合作。」

「那你接受了吗?」

「当然拒绝,我没理由接受。可是他却向拒绝的我开出报酬。」

「报酬?」

「就是你,萨莉。」

埃德朝萨莉伸手,猛然抓住萨莉的手腕,连同身体拉向自己。萨莉被迫坐在盘坐的埃德双腿间,双手遭到反扣。他对待自己简直像玩物,萨莉忍不住开口抗议。

「我是报酬?怎么会有这种事……」

「难道你没有自觉吗?萨莉。只要得到月白楼主,在这座城里就形同人上人。这是我一直追求的地位。那些曾经侮蔑、疏远、瞧不起我的人,我要狠狠打他们的脸。」

「埃、埃德……」

「得知你这一号人物后,我就一直思考。身为娼妓,一生却只选择一位恩客。如果我就是那位恩客,城里的人会露出什么表情?毕竟我可是公认的问题儿童。那些尊重艾丽黛的由来与正统的人看到这一幕,肯定会颜面扫地。神供的圣妓选择的恩客,竟然是遭到这座城排挤的人,足以让他们脸上无光了。」

昏暗的复仇心似乎在蓝色眼眸中摇晃。童年阴影在以前的冷淡少年身上,留下挥之不去的伤痕。萨莉面对抓住自己的埃德,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埃德粗鲁地拔掉萨莉的发簪,然后一把抓起失去支撑后滑落的银发。

「萨莉,我是为了接近你才当化生猎人的──结果所谓的巫女和娼妓也没两样。只要任何化生猎人指名,你就跟在对方身边。知道这件事情后,我很失望。」

而且埃德边说边亲吻手里抓住的银发。他的眼神带有难以抹灭的侮蔑,让萨莉忍不住紧咬嘴唇。发现萨莉的反应后,埃德露出平稳的微笑。

「总之我打算静静等待,等待你选择我之后。」

「……之后你想怎样?」

「谁晓得。我原本没打算留下自己的种,丢下你和这座城离开。喔,在那之前我要先赶走另外两大家族。看我将这座城搞得天翻地覆。」

「那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就算了。我只想看到那些拘泥于传统的人气得脸红脖子粗而已。」

──简直像小孩子耍赖打闹。

而且他说的可能是实话。埃德的精神还停留在少年时期,丝毫没有成长。只不过因为冷漠的旁人对他抱持敌意,才让他假装成熟。

自己在他的眼中,就是用来报复的完美工具。怪不得他以前对自己如此执着,如今才知道真正的原因。可是比起轻视,萨莉更有种强烈的怅然若失。

「……如果你想报复艾丽黛,针对我一人不就好了。何必搞出这么大的事件呢。」

「你要知道,每个人的价值观都不一样,萨莉。而且这一次有个好机会。有个麻烦人物妨碍我得到你,我早就想除掉了。」

「麻烦人物?」

「就是托马•勒迪。他是唯一对你另眼相看的人……不过只要在月白买过春,就不能再碰其他娼妓。所以以你的立场,无法再选择他了吧。但碍眼就是碍眼,他三不五时就让你疏远我。我就算问你,你也从不回答。在你的眼里,他始终比我更重要。」

「托马他……」

是自己的亲哥哥,当然比埃德重要。对自己而言,还是唯一能无话不谈的家人。可是埃德不知道这件事。只见他笑得一脸开心,拨开自己的头发,顺着耳朵抚摸。

「是你不好,萨莉。你早点选择我就没事了。否则我就能杀了我父亲,帮你的忙。」

「埃德……」

「不过一切都太迟了。」

只有这句充满疲惫的嘀咕,听起来像是他真正的心里话。

他的表情看起来像受伤的少年。萨莉朝失去笑容的埃德脸庞伸出手。碰到他的脸颊后,他并未甩开萨莉的手。萨莉凝视映照在他蓝色眼眸中的自己。

孩提时期,第一次抬头仰望他。难道他当时就讨厌艾丽黛这座城市了吗?

萨莉想起少年手中的温暖。自己始终被蒙在鼓里,感受他的手。

「埃德,我──」

此时埃德身后的纸门无声无息开启,宛如人偶的咒术师站在该处。一身黑色和服的他,低头看着依偎在一起的两人,面露微笑。

「准备就绪了。方便带她来吗?」

「嗯。」

「什么准备好了……」

萨莉正待质问,埃德却一把抱起她。然后在咒术师的带路下,走在走廊上。不知道究竟要去哪里,心中感到不妙的萨莉敲了敲埃德的胸膛。

「放我下来,埃德。」

「不行,我已经受够了和你玩捉迷藏的游戏。」

「你要杀我吗?」

「你去问咒术师吧。」

埃德将话题抛向咒术师。但他仅回头一笑,一句话也不说。

不久后咒术师在长长的走廊中途停下脚步,此处有一扇很不自然的木门。

「在这里。」

咒术师打开门后,出现一条通往地下的阶梯。然后他像滑溜般,迅速走下在陡坡铺设木板的简陋阶梯,并且边前进边点亮插在墙上的几根蜡烛,片刻后埃德也跟在他后头。

「请小心脚边,毕竟搭得有些仓促。」

「我知道。」

「你要去哪里?」

「就在前面。看,已经到了。」

咒术师说得没错,没多久就来到阶梯的尽头。前方是相当宽广的地下室,与别馆相同,土壤地表裸露在外。

墙壁与天花板似乎还呈现刚挖好的模样。四处架起柱子,撑住摇摇欲坠的泥土。总共将近上百根蜡烛,以不规则的间隔钉在支柱上。在朦胧的烛光照耀下,见到房间中央有个大洞穴,不知道究竟有多深。

这里充满让人作呕的尸臭。萨莉环视阴暗的大空间,看见化生蹲在四处。这些化生有成人有小孩,没戴面具。而且一如席修的描述,脸上浮现咒印。他们发出细微呻吟声,抱腿屈膝,丝毫没有抬头的迹象,简直就像精巧的泥偶。

「第一次见到这种化生……」

「因为这是我制作的。而且它们会听我的命令。」

「怎么制作的?」

「你应该已经察觉了吧?」

意思是在别馆杀人后制作的。气得萨莉紧咬牙根。

「你这邪魔歪道……给我记着,我一定会让你尝到报应。」

「请便,我很期待──不过你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

然后咒术师拿下挂在墙上的东西,丢向埃德。依然抱着萨莉的埃德灵巧地接住。仔细一瞧,是收纳在黑色刀鞘里的匕首。

「这是?」

「这是注入诅咒制作的匕首。请用匕首伤害她,再丢进洞穴里。」

「将匕首丢进去吗?」

「是将她丢下去。其实原本要由你的父亲执行,但他怕得不敢动手。」

话说的确没看到布楠侯的踪影。埃德对父亲的胆小嗤之以鼻后,望向咒术师。

「那你为何不动手,是在测试我吗?」

「当然不是。我何尝不想亲自动手,可是我担心碰到她之后,对『现在的我』产生奇怪的影响。之前她躲在水渠底部时,我也说明过。当时她的力量已经显现,不可随意碰触,所以才会置之不理。」

「我影响你……?」

萨莉反而对这句话感到疑问。碰到自己会受到奇怪影响究竟是什么意思?即使是化生,只要有实体都可以碰触自己。

──那么这名咒术师究竟是什么来头?

萨莉正待思考,却被埃德放下来而打断。埃德一只手依然抓着萨莉的手臂,另一只手从刀鞘中拔出匕首。见到匕首的萨莉内心一惊。

「毒匕首?」

「其实不是,但是对你而言有类似的功用。」

根据他的说法,注入了诅咒的刀刃呈现蓝黑色。见到埃德举向微弱的烛光确认,咒术师再度开口提醒。

「请不要用刺的,不然反而更麻烦。只要切开薄嫩的肌肤,让她流血就够了。」

「知道了。」

「别这样,埃德!」

「不要乱动,否则会受皮肉之苦。」

接着埃德抓起萨莉的右手,在手背上划一刀。

几乎没有任何痛楚。萨莉颤抖着注视白皙肌肤上浮现血痕,然后埃德直接拉着她的手走向洞穴。

「过来。」

「不、不要。」

「别再给我找麻烦了,萨莉。」

埃德毫不留情拖着试图逃跑的萨莉。萨莉脚撑着地面反抗,但完全不敌化生猎人的力量。没多久她就被拖到洞穴边缘。

巨大的洞穴深度远超过高个子的男性。

底部什么都见不到。可是弥漫在洞穴中的空气,让萨莉厌恶地全身发抖。如今萨莉才直觉到,接下来可能要发生某些坏事。

「埃德……别这样。」

「难道你害怕了吗?」

「不是的!不能这样!这是──」

「动作请快一点。你不是想报复这座城吗?」

咒术师的声音如毒药般甜美。诱惑人心的声响听得埃德不悦地皱眉。

「不要命令我。」

「埃德!」

萨莉以左手抓住埃德的胸膛。

──如今自己陷入十分危险的绝境。但是就算开口,他肯定也听不进去。何况向他解释艾丽黛居民的义务也毫无意义,因此萨莉只能恳求他。

「别这样,埃德。我们一起回去吧。」

「回去?要我回去哪里,萨莉。我根本没有家。」

「可是总有地方能回去吧。现在还来得及,我一直这么认为。」

或许当年真正迷路的人是他才对。少年埃德送年幼的萨莉回到月白后,略为沮丧地转身离去。当时他可能一直在寻找可以回去的家。萨莉拉了拉埃德的衣服。

「我们一起回去吧……好不好?」

「萨莉。」

埃德的眼睛一瞬间感慨良多地眯起,像是在注视失落的事物,看得出他眼神中带有难以按捺的乡愁。萨莉选择面对他的情感。

他伸手触碰自己的脸颊,修长的手指顺着眼睑上方抚摸。他的手指由于握刀而僵硬,但在这一刻显得特别温柔。自己呼出的气息,落在他搭着自己嘴唇的指尖。

「萨莉……那你能和我一起抛弃这座城,远走高飞吗?」

「咦?」

面对出乎意料的问题,萨莉瞬间屏息以对,露出诚挚的眼神仰望埃德。

──就在这短暂松懈的瞬间。

咒术师趁隙轻轻一抬手,从洞穴中冲出的黑色绳索立刻缠住了萨莉的身体。

有东西在碰触右手的伤口,还传来吸吮渗出血液的声音。见到黑色绳索的真面目后,萨莉放声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

瞠目结舌的埃德朝她伸出手。

但是在埃德的手碰到之前,一股不祥的飘浮感笼罩萨莉全身。黑色绳索拉住飘在空中的她,拽到洞穴底部。

流窜全身的疼痛与冲击让萨莉忍不住一喊,但却不只这样。照理说空无一物的洞穴却接连涌出黑蛇。这些黑蛇和化生一样眼睛发出红光,迅速聚集在萨莉的右手与擦伤的脚边。

纠缠身体的大量黑蛇,让萨莉放声尖叫。

「讨厌……!不要……」

左手抬不起来,眼看黑蛇一口咬住自己露出的喉咙,刚才吸了血的黑蛇现在想吞掉她。萨莉感到头晕,十分恶心,完全不明就里。

「萨莉!」

转眼间萨莉的身体就埋在无数黑蛇中,不见踪影。

听不见她的尖叫与哭声。大批蠕动的黑蛇中,勉强见到一只娇小白皙的手。可是彷佛在求助的她,指尖早已失去力气。

「……萨莉?」

「哎呀,竟然这么简单啊。想不到她如此容易遭到吞噬。原本以为过了上弦月后,她无法使用力量的传闻不可信,原来是真的。之前一直提防这一点,看来是我多虑了。」

听着咒术师带有几分扫兴的声音,埃德茫然低头,望向黑蛇蠕动的洞穴。他发现自己下意识朝洞穴伸出手后,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掌。咒术师跟着微笑。

「已经太迟了,那可不是普通的蛇。如果你跳下去,也会当场没命。」

「怎么可能……」

──原以为既然得不到,那么失去也无妨,结果竟然成真。

简单到让人错愕,而且毫无犹豫的余地。

不,自己从一开始就不曾犹豫。当初就设想过,如果萨莉选择托马而不是自己,就毫不留情抛弃她。而且就算她选择自己,早晚也会有相同的结果。

萨莉是这座城里最受重视的女性。所以如果要报复艾丽黛,伤害她是唯一的选择。自己很早就有这种打算,意思是她只是单纯的复仇工具。

可是也只有自己眼里的复仇工具,从一开始到最后……始终如一地照顾自己。

「你究竟想回哪里啊,萨莉……」

想起小时候的她牵着自己的手,两人走在一起的时刻。黄昏的路上,送迷路的她回到月白。唯有回答她的闲聊,同时与她牵手的那一刻,才觉得自己也有家可归。

刚才同样一瞬间有这种感觉。彷佛可以牵着她的手,回到某个地方。

如今已经失去了她,自己也跟着失去容身之处。唯一的结局就是离开这座城。

即使心中这么想,埃德却觉得「干脆就此与她殉情吧」……受到一股自己也不明所以的虚脱感打击。

就在黑狗破窗的同时,传来少女的尖叫声。

席修从破裂的窗户闯进宅邸,毫无顾忌地穿鞋奔跑在擦得蹭光发亮的走廊上。

「你刚才不是说萨莉留在月白吗!」

「没错啊!之后我哪知道发生了什么啊!」

「睁大眼睛仔细找!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就是你的责任!」

听起来完全就是借口,但现在没时间与他争论。

带领两人的黑狗突然在走廊中途停下脚步,然后朝开启的门吠叫。追至此处的席修窥看门的另一侧。

「在地下室?」

漆黑的下楼阶梯不知道通往哪里。小心谨慎的席修一瞬间停下脚步。不过托马却轻轻推开他,然后不以为意地冲下阶梯。

席修与黑狗跟在他身后。在看到阶梯底端的时候,席修突然犀利一吼。

「快趴下!」

这句话是提醒走在前头的托马。但托马并未照做,反而拔刀一砍。沉钝的刀光一晃,一刀砍掉飞扑而来的化生脑袋。踩在倒地的尸体上,托马来到阴暗的地下室。赶到他身旁的席修忍不住惊愕地开口。

「你这么厉害啊。」

「以前我本来想当化生猎人。」

「为了萨莉蒂吗?」

说着,席修环顾宽广的地下室。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逐渐接近两人的大批化生。总共有十几人,两眼发出红光缩短距离。没有戴面具的脸上都浮现清晰的咒印,而且手里拿着武器。见到之前遍寻不着的事件犯人就在这里,席修很干脆地点头。

「看来有机会搞定了。」

「不过似乎无法轻易过去。」

可能因为看到化生后方的人,托马才会这么说。

席修见到老面孔咒术师站在该处,忍不住皱眉。

「好像……感觉不太一样。」

「难道并非你所知的咒术师?」

「不,应该是同一人。容貌一模一样。」

但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他和以前在南方遇见时的印象完全不一样。该说毫无人性可言吗?彷佛整个内在都变了调,有种讨厌的感觉。

不过席修摇摇头,觉得这股异样纯粹是自己想太多。然后再次提高警觉盯着咒术师。他身旁似乎开了一个很大的洞穴,有名男性蹲在边缘盯着里面瞧。

──没见到萨莉。

确认这一点后,席修顿时相当焦躁。托马似乎也一样,火气十足地质问咒术师。

「你在那里做什么?你就是幕后黑手吗?」

「没错,你能主动送上门让我省了不少功夫呢,托马•勒迪。」

「你对萨莉做了什么?」

咒术师没有回答。仅抬起袖子指向托马。

「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我还需要你的血。你妹妹身为巫女的力量实在太弱了。该不会是你这个哥哥继承了原本的力量吧。」

「──哥哥?」

刚才窥看洞穴的男性茫然自语,站起身来。

席修这才发现他的身分。与自己同为化生猎人,对萨莉十分执着的他,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注视托马。

「哥哥?你是萨莉的哥哥?」

「我还想问你这个局外人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还有……你在那里做什么,埃德?」

托马杀气腾腾的视线,彷佛瞬间分辨出敌我。席修想起他刚才提到,化生猎人之中有叛徒。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没有通缉咒术师。」

而且埃德应该能轻易带萨莉离开月白。对于他刚才窥视的洞穴里究竟有什么,心生不祥预感的席修皱起眉头,然后向身旁的托马使了个眼色。

「动作快点。」

「也对──等一下你们如果还活着再问话。」

「哦,谁会活下来还很难说呢。」

咒术师轻轻一抬手,接到号令的所有化生顿时扑向两人。

席修与托马往后跳躲避攻击,但也有往前跳的。白眼黑狗一口咬住女性化生的喉咙。

「呀!」

女性化生试图甩掉,但是黑狗死咬不放。没理会喉咙被咬掉一块后倒地的化生,席修挥舞手中的军刀横砍。

另一只伸手扑向席修的化生腹部中刀,倒在地上。对飞溅的腐败血肉不为所动,席修接着以刀刃弹开劈下的镰刀,再以刀尖牵制试图绕到自己身后的第三只化生。

托马似乎默默与化生对砍,不时传来刺耳的尖叫声。

席修一边听,同时看准化生举起镰刀的破绽,切入怀中。

敌人的动作很迟钝,席修一刀砍倒身躯巨大的化生。躲过喷出的血,迅速往旁边一跳后,再一刀砍倒手握剪刀的幼童化生。

两人的闯入导致化生转眼间损失一半。见到化生的身体弥漫异样臭味消失,席修估计情况。

──这样应该有机会压制敌人。想赶快确认洞穴里有什么。

可是却响起咒术师的笑声,彷佛给心急如焚的席修泼冷水。

「真是伤脑筋啊,得请你加入战局帮忙呢。」

像人偶一样的咒术师望向站在洞穴边缘,一动也不动的埃德。化生猎人当中的内应眼神带有怒意,回瞪咒术师。

「……你居然一直瞒着我托马的身分。」

「因为你没问,我才没回答。而且无论如何,结果都不会改变。你看看那人的刀就明白了。」

「刀?」

埃德的视线停留在席修的军刀,上头绑着黑白两弦月垂挂的饰绳。

见到象征巫女恩客的饰绳,埃德的表情像受伤一样扭曲,嘴角闪过一抹凄惨的笑容。

「原来……无论如何结果都一样吗?」

「别误会,这是借来的。之后还要还给她。」

「还不了了。」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席修朝埃德与他身后的洞穴跨出一步。

似乎折服于席修的气势,众多化生反而后退半步。埃德笑着拔出刀来。他的笑容虽然俊美,却只有眼神极度疲惫,彷佛即将崩溃。

「和你无关。等一下由我还给她。」

「我不信任你。萨莉她怎么了?」

埃德没有回答。眼神一瞬间闪过类似少年时期,无处容身的焦躁。不过这抹眼神也随即消失,埃德轻轻耸了耸肩。

「那我就用抢的。」

话音刚落,埃德的刀便切入席修的间距。

席修下意识一侧身,躲过以惊人速度刺向自己的刀。眼看席修差点重心不稳,埃德的刀跟着从下往上砍。这一刀掠过鼻尖,要是正面挨刀肯定脑袋搬家。席修再次体会到化生猎人的实力。

「看来没办法用言语解决。」

虽然时间宝贵,但是心急只会害死自己。

席修往旁边纵身一跳,横扫该处的化生腿部。刚才即将扑向席修的化生顿时往前踉跄。席修跟着踹化生背部,一脚将化生踢向埃德。

眼看化生快撞到自己,埃德厌烦地一砍。席修瞧准此一破绽,追过化生往前冲,朝埃德的手挥刀。

「……!」

在刀砍中前一刻发现,埃德急忙缩回手腕,但是没有完全躲过。席修的刀尖砍中袖子,留下一道直达手肘的口子。埃德咂了一声舌,看着裂开的衣袖。

「要砍怎么不连肉一起砍。」

仔细一瞧,埃德毫不遮掩的右手上有几道陈旧的烧伤。像是强按火钳留下的烧伤痕迹,看得席修一瞬间瞠目结舌。但他的表情没有进一步变化。

然后席修迅速将刀收回手边。

「你将萨莉弄到哪里去了?」

「谁晓得?告诉你有点没意思。毕竟她直到最后都没有选择我。」

「她只是还没选择吧。」

──萨莉说过,她对此一无所知,所以无法选择。

原因其实很简单,现在还太早。萨莉还没完全长大,才难以决定。这种情况下还要强迫她选择,代表埃德同样还没长大。像他这种小孩子的爱情观,只知道强行要求对方同意,就像哭喊母亲的迷路孩童一样,下手不知轻重。

席修挥舞绑着饰绳的刀。

两人的刀刃交锋。势均力敌的两人,手中的刀发出刺耳的叽嘎声。席修使劲架住埃德的刀,同时观察他的破绽。

埃德露出空洞的眼神,低头注视年轻的席修。

「可是……对我而言已经太迟了。」

埃德以蛮力硬推。席修败在这股力量下,往后踉跄了几步。眼看埃德迅速举刀,朝席修头上逼近。

──来不及了。

一刀劈中脑袋的幻影在席修脑海中浮现。这一刀退无可退,也无法招架。

所以席修当机立断,朝埃德挥出自己的军刀。

此时狗影跳进两人之间。

黑色与白色的弦月摇晃。

飞溅的朱红色血液,鲜明地勾起人类的愚蠢。

「唔……」

擦过脸的刀让埃德脚步踉跄。原本这一刀该砍中席修,却因为黑狗身体一撞而偏离。席修迅速以军刀拨开埃德的刀。脱离持有者的手后,刀滚落在冰凉的土地上。

可是埃德没有要捡刀的迹象。他捂住被砍中的右眼,呆站在原地。

「……」

剩下的左眼茫然失去目标,从指缝流下的鲜血证明伤口的深浅。席修看了一眼黑狗。

「得救了,感谢。」

如果没有黑狗相助,刚才只能拼个两败俱伤。实际上埃德的剑术相当了得。不过就算刚才这一刀不致命,失去一只眼睛和手中的刀也无力回天。

席修接近埃德弹飞的刀,一脚踢向更远的地方。顺便回头一瞧托马,发现他已经几乎砍倒所有化生。见到他的实力更胜于普通化生猎人,比起佩服,席修更感到错愕。

「他是什么来头啊……」

总之接下来就只剩下击败咒术师,寻找萨莉了。

但是席修先望向洞穴,确认里面有什么。结果发现某些黑色的事物在洞穴边缘蠕动。缓缓扭动的黑影还有红色眼睛,以前见过这玩意的席修顿时背脊发凉。

「那是……之前在水渠旁的黑蛇吗?」

萨莉失踪的时候,这些蛇趴在水渠边缘窥视。如今这些从洞穴探出头的黑蛇比上次那些大了一圈。可怕的想像顿时让席修脸色发青,同时跨出一步确认洞穴。

但是埃德却抢先一步行动。他一转身,朝洞穴走去。

「萨莉……!」

呼喊萨莉名字的他,纵身朝巨大洞穴一跳。随后从中传来短暂的呻吟声,黑蛇如沸腾般晃动。

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席修一脸茫然,此时传来咒术师高亢的笑声。

「选择与她殉情吗?虚假的执着如果坚持到底,就和真的无异呢。不过他自愿充当祭品,我倒是十分感激。」

「──对我而言,只要砍了你就结束了。」

托马砍下最后一只化生的首级后,口出恶言。可是面对持刀接近的托马,咒术师依然笑得一脸从容。

「当然,等一下就换你进入那个洞穴。虽然鲜血愈多愈好,可是普通的人类鲜血效果不佳。所以为了唯一的初始巨蛇,需要你这种人的血。」

──唯一的初始巨蛇。

这句话光听就觉得很不吉利,托马端正的容貌顿时露出严峻之色。

「初始巨蛇?难道你中了蛇毒?」

「中了蛇毒?」

不明白这句话的席修反覆回味。托马露出试探的眼神一瞥咒术师与洞穴,然后向席修招手。

「你应该也知道这座城的来历吧。」

「知道,是远古的国王回应神明的要求所建。」

「为何神明会提出要求?」

「因为神明斩杀了试图吞噬太阳的巨蛇──」

说到这里,席修顿时打住。然后看向人偶般的咒术师与黑蛇蠕动的洞穴。

「巨蛇?」

「就是那条蛇,神明斩成数段的巨蛇。那名咒术师来到艾丽黛后,多半受到了巨蛇的瘴气侵蚀。这里偶尔会出现这种人,如果过度接触诅咒,会被巨蛇的瘴气吞噬。」

「原来如此……」

刚才在地下室见到咒术师时,席修的确感觉「他与以前在南方见到时不一样」。如果他是来到艾丽黛后才变异,就解释得通了。不过──

「巨蛇不是早就死了吗?所以才建立艾丽黛做为回礼吧?」

对于席修理所当然的疑问,咒术师面露微笑。

「唯一的初始巨蛇即使死了,也绝对不会消失。只要这片大陆存在,巨蛇就永远不灭。因为初始巨蛇才是这片大陆真正的主人。」

「好了,别再说了。」

托马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咒术师,然后朝席修的方向后退。

「先别管什么真正主人的疯话。巨蛇即使死亡也未消灭倒是真的。所以艾丽黛的另一项任务,就是将巨蛇的瘴气封印在地底。」

「封印巨蛇的瘴气?」

「因为蛇头掉落在这里。流出的大量蛇血渗入土地,所以这里的化生才会化为实体。」

──浓厚的气足以让化生呈现实体。萨莉以前说过,「艾丽黛还留有当时的力量」。但是她并未明言究竟是什么力量。

即使死于神明之手,巨蛇的瘴气如今依然充满整座城。听起来很荒谬,可是此地的化生具备实体,或许也有几分道理。这座城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席修吁了一口气,试图整理即将乱成一团的思绪。回应召唤来到托马身边后,席修提出对洞穴的疑问。

「如果在洞穴里注入鲜血会怎样?」

「侍奉神明的人,他们的血液会化为巨蛇的力量。持续下去──你能想像到结果吧,巨蛇将会复活。」

托马气愤地摇摇头。虽然早就料到,但是真希望结果不是如此。

「换句话说……巨蛇这次真的会吞噬太阳?」

「毕竟曾经被斩成好几段,应该不至于。不过国家可能会因此毁灭。」

「这就麻烦了。」

「很麻烦吧。」

「可是唯一的初始巨蛇再度降临,只是时间问题。」

咒术师如舞动般举起右手,在洞穴边缘蠕动的黑蛇便倾巢而出。只见黑蛇全部挤在咒术师身边,而且愈来愈厚。无数黑蛇接连爬出巨大的洞穴。

眼前的光景彷佛黑色的波浪逼近。转眼间宽广的地下室便爬满了黑蛇,两人也陷入重重包围。看得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但席修依然注视蛇爬出的洞穴。

「那个洞穴里……」

「没办法,我们已经无计可施。」

听到托马的反应出乎意料,席修感到焦躁而非惊讶。无法发挥力量的萨莉究竟有何下场,不好的预感让席修更加焦急。

「萨莉不是在那里面吗?」

「应该是,但这么一来就太迟了。如果刚才米蒂利多斯族长有跟来就好了。」

「感谢两位如此轻易放弃。」

咒术师嘹亮的声音听起来比刚才更高亢。他的模样让席修吃了一惊。前一刻还是普通人的他,如今蛇却不断钻入他的体内。

黑蛇宛如融为一体般,隔着黑衣钻进他的身体。咒术师的身体也等比例膨胀成奇怪的模样。皮肤变成黑色,眼睛跟着发出红光。

看起来很像化生,可是比化生更充满邪气,诡异外型让人看了既绝望又作呕。席修略微眯起眼睛,仔细注视。只见咒术师的嘴裂到耳际,大放厥词。

「已经不需要向神明回礼了。你们就充当供品,献给唯一的初始巨蛇吧。」

高亢的一声令下,其他黑蛇都露出尖牙。

眼看无路可退,席修低头望向不知何时回到脚边的黑狗。见到黑狗的白眼,席修想起可能在视线彼端的御前巫女与国王,然后轻轻吁了一口气,重新握紧军刀。

「……毕竟陛下叫我帮助她。」

不可以就此认输。如果连一名少女都救不了,也无法达成圣旨,那么来到艾丽黛就没有意义。席修往前走一步,保护托马。

「总之你最好别待在这里,快点趁机逃走。我会负责带萨莉蒂回来。」

「等一下,别乱跑,跟在我身边。」

托马从后方伸手按住席修的右手臂。见到他制止自己上前拼命的手势,席修露出厌烦的眼神。

「搞什么啊,别弄得更复杂好吗?」

「难道你没有调查过月白楼主的家名吗?」

「这个──」

调查过,应该说曾经听过。这是王城的古老家族,比国家更古老的家族名叫「威立洛希亚」。据说这个家族继承了远古国王的血脉。

「威立洛希亚家又怎么了?」

「所以叫你仔细思考啊。为何远古国王的家族要保护月白。」

「因为是奉国王之命建立的青楼吧?」

总觉得国王家族继承青楼有点不对盘,但的确没有其他家族继承月白。席修如此解释其中的些许违和感。

可是托马盯着缓缓逼近的黑蛇,同时摇摇头。

「错了,月白原本不是青楼。那是奉献给神明的国王寝宫。」

「国王寝宫?」

不知道他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席修即将混乱之际,却发现冒出黑蛇的洞穴出现异状。不知何时漆黑的洞穴泄漏出几道白光。托马似乎也察觉到,话音中带有几分讽刺。

「提到艾丽黛,就是美酒、艺乐与圣妓。不过其实圣妓根本不存在。」

「啊?」

「其实──国王请来剿灭大蛇的是女神。月白的娼妓则是女神的侍女……回应女神的索求,提供圣体的则是国王自己。所以月白的楼主继承了两者的血脉。」

光线愈来愈强。

眼看刺眼的白光逐渐充满地下室,连眼睛都快睁不开。席修举起左手试图挡住白光。

可是白光贯穿一切,烧灼席修的眼睛深处。只听到托马的声音近在咫尺。

「现在明白了吧?艾丽黛的巫女……真面目其实是古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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