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居生活中,我曾好几次于深夜看见田贯的身影。
第一次是在七月十一日看到,是她住进来两天后。
我们睡觉的时候当然是男女分开,房间的床铺给久米井用,田贯则睡在壁柜里面。然后我和渡利则把客厅的桌子搬到角落之后打地铺,我用便宜睡袋。虽然身为屋主,我当然有权利使用棉被,但因为买来的睡袋跟渡利的身高不合,我没办法,只能把床铺让给他用。
有运动的渡利很好睡,一关灯马上就会听到睡着的呼吸声。
相反的,我则大多很晚才睡。大家都睡着之后的时间最适合制作游戏,幸好跟我同寝的渡利,并不会被电脑萤幕的亮光和打字声音吵醒,我可以安心地工作。
当我专心工作时,分隔两个房间的门突然打开。
穿着毫无装饰感、黑色运动外套的田贯站在那儿。她跟我对上眼后,觉得有些尴尬似地装模作样起来。
「堀口同学,原来你还没睡啊。啊,我想喝水。」
这明显是借口,就寝前她应该穿着翠绿色睡衣,没有必要特地换成运动夹克。
我确认了一下萤幕上显示的时间。
凌晨两点,已经很晚了。
「这么晚了,你想要出门吗?」
我这样问,田贯于是放弃含糊其词。她露出像被骂的小孩般的表情缩了缩肩膀,点了下头。
「这么大半夜的,一个女孩子出去很危险耶,这附近没有监视摄影机喔。」
「嗯,这个嘛,确实是这样没错。」
田贯露出一个略有隐情的笑容,看样子她不是单纯出去散步,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她之所以白天都在睡觉,看来是因为晚上有非得处理的事情不可。
但我也不能就这样让她一个人出去。
「……在你可以容许的程度之下,我陪你吧。」
我略带保留地提议,田贯犹豫了一下之后点头说「那就拜托你了。」
田贯似乎想回家一趟。
尽管知道违反道路交通法规,但我还是选择了脚踏车双载这个方式移动。我让田贯坐在后方置物架上,并由我来骑车。尽管上坡踩到汗流浃背,但下坡只是一瞬间。不习惯坐脚踏车的田贯略显不安地紧抓着我的肩膀,而不习惯载人的我也使出浑身解数扣着煞车,尽可能放缓下坡速度。
因为我不确定有没有办法在小路上好好驾驭脚踏车,所以选了比较宽的二线车道前进。
我很担心后面会不会有来车,心脏狂跳个不停。
我骑车的时候,我们之间几乎没有说话。在这样闷热的夏天夜晚,可以不管煞车,尽情加速的脚踏车所带来的清风吹送感非常舒适。
下了坡道之后,我俩或许是因为安心的关系,不禁露出了笑容,并彼此交流起感想。这似乎也是田贯第一次跟人共乘脚踏车。
「你常会在壁柜里面戴着耳机呢。」
因为兴奋感没有平息,我俩之间自然聊开了。脚踏车在农田之间的小径前进,我放大声音,避免自己说话被吵闹的蛙叫盖过去。
「田贯你都在听些什么?跟久米井一样听音乐?」
「听国外的广播。」
我一直有点介意,因此试着问问看,田贯以悠哉的声音回我。她放开我的肩膀,双手轻轻圈住我的腰。
「我一直有个梦想,想要去国外工作,所以在努力学习英语。」
「你英语确实不错耶。」
「奶奶的插花作品,在我小时候曾到洛杉矶的展览展出喔。我难以忘记洛杉矶那种宽敞的城镇风光,以及跟日本不一样的气氛,所以我到现在仍在学习英语。志愿学校应该也是外语大学吧。」
虽然我觉得田贯突然提起此事有点不协调,但我一边骑脚踏车,也不能回头。小路上只有最低限度必须的灯光,要是不专心看前面,很可能不小心摔到农田里。
田贯的低语从背后传来。
「我要是不找机会说说,很可能就会忘了。」
这时,我看到一幢门面气派的房子,是田贯家。从外面看来,二楼没有开灯,一楼则因为被大门或庭院的树木遮住,看不太清楚。
我在她家前面扣住煞车。「谢谢,到这里就好了。」她下车说道。
「你真的要回家?」我问。
「只是回来看看状况,我想应该不会有人发现。」
既然这样,应该不需要特地挑这个时间吧。「我等你」,我提议。
田贯一副很抱歉的态度说「我不希望你等我耶」,这是很明确的拒绝。
果然她不希望外人知道家里的状况吧。
我想说借田贯脚踏车,这样起码可以比较安全回到大楼。田贯低头示意,接过车。
虽然我打算回家,却迟迟踏不出第一步。
田贯没有动,简直像脚下生根了那样,只是一直看着自家,没打算进门。难道是在迟疑吗?
「我问一下。」田贯依然看着自家说道。「堀口同学,你们家人之间的关系好吗?」
「不好。」我立刻说。「不然也不会自己住外面吧。」
「我想这应该是每个人情况不一样就是了。」
田贯稍稍缓颊。
但她仍是不肯踏出一步。我等了几分钟,她仍是动也不动地呆立当场,彷佛忘了怎么走路一样。
我不能就这样迳自离开。
「……这是我个人的状况。」
我对回过头的田贯说。
「我身上有错误,会突然动弹不得,就像游戏突然当机卡死那样,所有功能都停摆。我觉得世界很可怕、要活下去很可怕,从我的家人带着恶意对待我的那个瞬间开始,我就是个非常悲惨的胆小鬼。」
当我听到田贯开朗地述说想去国外发展梦想的声音,觉得心里一阵难过。
我想我一定哪里也去不了,我有这种预感。我无法离开这矢萩镇的大楼住家,只能一直害怕着世界,继续消耗我的人生。
「所以我打从心底尊敬你,尊敬到现在仍想要面对家人的你。」
这是我毫无虚伪的真心话。
田贯先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接着吸了一口气。
「谢谢。」
她往自家玄关过去,从信箱后面取出钥匙,慎重且不发出一丝声响地利用钥匙开门,然后入内。
看到她进门,我转身走回长长的坡道上。
从那天之后,我偶尔会看到田贯在深夜起床。
她会跟我借用脚踏车钥匙,以及为了不时之需而借走手机,然后悄悄离开大楼,而且一定都是在夜深时分。
到了早上,她一定会回来。
每天早上,我听到壁柜传来平静的呼吸声,就会觉得安心许多。
•••
田贯凛没再回到大楼的隔天早上,我一如往常地前往学校。
其实我很想跷课,但要是现在这样做,连我都很可能被当成失踪人口。若一个不小心演变成家访,就会发现久米井等人在我家。为了佯装自己跟这件事情没有关联,我还是贯彻平凡学生的形象比较好。
在教室,正进行着每天早上惯例的情报交换大会。
有的学生不安地蹙眉、有的学生愉快地勾起嘴角,传着真假不明的八卦。从渡利和田贯失踪以后,每天都是这样。
但这样的交换会也有着极大变化。
——教室里的核心人物,古林奏太不在了。
统整议论内容的人不在了之后,教室里出现好几个三两成群的小团体,简直像是彼此隔离的小岛那样。他消失之后的二年A班有如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