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墨荷蒺

过冬准备告一段落后,凡恩开始照顾飞鹿。

第一次看到这里的飞鹿时,那惨状让凡恩当场呆站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栅栏里竟打了几根木桩,将飞鹿一头一头系在桩上。

就连一路上开开心心拖着货车回来的野丫头也是,尤稽一拿起牵绳,它就闹脾气;绑在木桩上时,它也显得很不高兴,不断用身体撞木桩。

「谁叫这家伙跳那么高呢?」

看到凡恩的表情,嚼着菸草的尤稽说着,对着地上啐了一口。

「不管架多高的栅栏,它们都会跳过去,只好像这样绑着。既然绑住,就得喂它们饲料,而且这些家伙吃得又多,实在很麻烦。」

凡恩依然皱着眉头,问尤稽:

「卖飞鹿给你的人没教你们用墨荷蒺吗?」

尤稽蹙起眉。

「墨荷蒺?那是什么?对方从来没提过啊!」

听到这句话,凡恩心中一阵哀伤。

来卖飞鹿的那些奥克巴人,不可能不知道墨荷蒺。

墨荷蒺是一种长在老树上的地衣。不知为什么,飞鹿非常讨厌这种东西。只要将采来的墨荷蒺拈成绳状、绑在栅栏四周,飞鹿就绝对不会靠近栅栏。

因为有墨荷蒺,才能圈住飞鹿。

如果没有这东西,飞鹿就会从栅栏里跳出去;而且要是被关在太高的栅栏里,脾气暴烈、生性讨厌受到束缚的飞鹿,可能会因为郁闷而生病。

飞鹿原本就是种放牧的动物,不适合圈养。

这点跟养驯鹿的方法很像,只有在狼害较频繁的时节晚上赶进围篱,其他时候都让它们自由在森林里生活。

飞鹿跟其他鹿的习性不同。

虽然也成群活动,但是除了母子之外,喜欢各自散开的习性让人几乎看不出哪些鹿才是同一群的。

它们是种独立不羁、个性强悍的鹿;却也是种很怕寂寞、忠诚心强到令人难以想像的鹿。如果趁还小的时候培养感情,它们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主人,只要吹个口哨,就能召唤到身边。

飞鹿每个季节都会移动,但它们习惯走固定路径,所以只要在森林要道上种植墨荷蒺,就可以有效管理鹿群。

氏族的孩子们从小就跟着父母进森林,晨昏都在飞鹿的陪伴中长大。大人们会从那年刚出生的年轻小鹿中挑选适合的鹿,让它们跟孩子培养感情,孩子们就能自然地观察如何分辨、驯养飞鹿。

住在土迦山地的人,从很久以前就开始这样与飞鹿共生共存。

假如来卖飞鹿的奥克巴氏族故意不教他们饲养飞鹿必备的墨荷蒺,那一定只是表面上遵从东乎瑠的命令,内心其实希望繁殖失败。

凡恩可以了解奥克巴氏族的想法。

虽然懂,但会因为这些小动作吃苦头的,不是东乎瑠的军人,而是砸了大钱却繁殖失败、背负重税和负债的欧基人。对东乎瑠的军人来说,繁殖飞鹿只是一种可能的副业,万一成功,就能多赚点钱罢了。

但对于已经减少驯鹿数量,将未来寄托于繁殖飞鹿的欧基人来说,一旦失败,就得落入贫苦深渊。

(但如果成功的话……)

脑中一浮现起东乎瑠士兵跨坐在飞鹿上的身影,凡恩就一阵反胃,表情变得苦涩。

他实在无法容忍这种状况。

(真是左右为难啊。)

凡恩叹了一口气。

既然不管哪一边都会带来痛苦,那也只能选择痛苦较少的一边。奥克巴氏族大概也是这么想,所以才会对欧基人的苦难视而不见吧。

但是痛苦的不只是欧基人。

看到飞鹿这可怜的样子,难道那些奥克巴人都无动于衷吗?奥克巴的男人们,过去也跟凡恩所属的氏族一样,是驰名四方的飞鹿骑士。

他们不可能无动于衷,心里一定也很痛苦。

凡恩闭上眼睛。

眼皮底下浮现飞鹿的身影。高扬着角,如风疾驰的飞鹿,那自由不羁的姿态……

睁开眼,看着垂头丧气的飞鹿,凡恩告诉自己:

(我不能抛弃飞鹿。)

从前父亲说过。不管话说得再好听,我们终究是为了自己而利用飞鹿。这一点绝对不能忘记。在人前唱着勇壮的歌曲自我鼓舞,但背过身,心里却满怀对飞鹿的歉意——这就是飞鹿骑士的不堪。

父亲嗜酒,但是个好人。他总是不断在思考「对自己说谎」的意义。

(飞鹿一直受人利用。)

既然如此,该让步的不是它们,而是人类。

(不希望看到东乎瑠兵跨坐在你们身上,那只是我个人的痛苦。我是出于自己的意志离开故乡,但你们却是被强拉来这里的。)

战争、服从、重税、痛苦的人民、压榨的国家。这些都是人类的问题。这些现象实在太复杂了,光是牺牲飞鹿,也不可能带来丝毫变化。

想到这里,凡恩摇摆不定的心渐渐变得踏实。

(如果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那就是减轻眼前这每一种苦难——不管是飞鹿的,或者是这些居民的。

过冬准备大致结束的某一天,凡恩在长棍前端加上刀刃,做了一把长柄镰刀,背上竹笼,进森林里去找墨荷蒺。

南边日照良好的森林里有许多落叶树,这些树木已经痛快地把叶子甩得一干二净,林子里看来开阔明亮。

在这片干爽明亮当中,凡恩踩着落叶往前走,突然,幼年时的不安浮上心头。

当时跟朋友一起进森林采墨荷蒺,一回神才发现,不小心跟朋友走散了,那种打从心底发凉的感觉……

如果大声呼喊,应该会有谁听到吧;可是又为自己的胆小难为情,所以硬要逞强——现在,心里莫名涌上这种感觉。

可能是因为身在陌生森林里吧。

这座森林跟自己瞭若指掌的故乡森林,有着不同的面貌。

尽管如此,透过摇曳的叶片不经意洒在脸上的细碎阳光,还有从落叶上窜出的尘埃气味,全都一点一滴地渗进肌肤,提醒凡恩:我现在还活着。

是鸟儿的叫声。拖着红色尾巴的小鸟,尖细地高唱着秋天的歌。

眼前浮现妻子的身影。沐浴在细碎洒下的金色灿烂阳光里,轻抚着笔直的白色树干,专心听着小鸟轻啭、当时还很年轻的妻子,凡恩停下脚步,静听着那寂寞的歌声。

那一天,妻子的脸颊带着温和而明亮的颜色。她还不知道自己的肚子里已有新生命,也不知道将来有什么样的生活在等待,心中充满开朗喜悦。

凡恩忘我地闭上眼,静静站在白光中。

那些人和日子,都已经成为过去,留也留不住。

秋日的明亮光线,彷佛要把人晒成一片雪白。

草丛中突然传来窸窣声,凡恩立刻睁开眼。

那瞬间,正好跟鹿四目相对。

那头鹿还很年轻。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侵入者,对上眼神后,它又慌张地转身跑走。听着那踏在草丛间的声响,凡恩不禁苦笑。

年轻的鹿真是静不下来——那股躁动真令人羡慕。

凡恩重新背好肩上的竹笼,再度往前走。太阳下山就不容易找到墨荷蒺了,现在可没时间发呆。

尽管是不熟悉的森林,只要能掌握日照的方向和森林的生长方式,大概就能判断草木生长的地方。

墨荷蒺会依附着老树、吸纳云雾,据说可以存活千年。看来还得再往北边森林深处走。

凡恩顺从着直觉继续向前,鼻腔深处感觉到一种熟悉的味道,于是抬起头来。

潮湿氤氲的树林间,在重叠的树枝后,隐约可以看到白色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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