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里,白色的光线在树木如针般的叶隙间闪动跳跃。
离开帐篷后,傲梵挑了一条已铲完雪的路走。
早上已经开始干活的人们停下了手边的工作,盯着大步走去的傲梵和跟在他身后的男人们。
他们眼里浮现的并不是看见异邦人的好奇,而是彷佛深切祈求般的急迫眼光。所有人似乎都散发着无言的祈愿,萦绕不去。
孩子们的天真,稍稍缓和了这异样的沉重气氛。
他们用好奇的视线仰望着父母亲,淘气地戳弄彼此,有时被同伴一推,踉跄了几步的孩子,还会发出刻意压低的笑声。
放养的鸡只则完全没把这些人的动向放在眼里,自顾自地四处走着,不断在铺着白雪的地面上轻啄翻找。
炊煮食物的香味中,还混杂着呛鼻的烟味,以及白雪、湿泥和家畜的味道,就这样飘散在空中。这是冬天聚落的味道。
凡恩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经常带自己到阿姨婆家的聚落。那是一个位于深山的小聚落,直到春天仍残雪未消,那里就有类似的气味。
闻到陌生气息的猎犬们兴奋不已,龇牙咧嘴,不断低吼,但并没有扑上前来。
(……还驯养得真听话。)
不管是猎犬的毛流、长相,或是竖耳摆尾的方式,都是能让猎人一眼倾心的精良猎犬。
傲梵已穿过聚落,正要走入森林中。
凡恩慢慢跟在后头,和大步往前走的傲梵之间渐渐拉开距离。凡恩知道守在身后的战士们很不耐烦,但并没有加快脚步,因为他想了解这附近的地形。
在这片混杂着针叶树和阔叶树的阴暗森林中,偶尔会感受到人的气息。远方还会传来狗叫声,可能是有人在森林里打猎吧。
这片森林让他觉得很熟悉,甚至有种怀念的感觉,彷佛继续走下去,就可以看见故乡的家园。
森林中连绵的道路如兽道般狭窄,但看样子时常有人行经这条路,路面的雪都被踏实了。
这条微微上坡的道路终于中断,眼前骤然出现一片蓝天。
这片光景牢牢抓住凡恩的视线。
那是一片辽阔的雪原。
一看到这片雪原边缘的山群,凡恩喉头一热:那是梦里曾见过的故乡山群。
(那是乌卡喇岳!这么说来,这里就是犹拉伊卡平原啰……)
没想到自己竟然身在这里,让凡恩讶异得无法自已。
眼下这片草原位于土迦山地的东端,只要花上一天时间,就能从这里回到故乡。
(难怪我从刚刚开始就有种熟悉的感觉。)
喉头一阵温热,并且渐渐扩散到鼻腔深处。
那边就是故乡。那里有孕育自己的山河,还有跟父母兄弟、许多朋友共同生活的时光,以及与妻子相遇、和儿子共同生活的日子。
他突然觉得,好像嗅到自己那幢小小房子的味道。
炉子里闪动的火光,温柔地照着在炉边说话的妻子和儿子。凡恩眼前浮现那让人怀念的小屋,一股凄楚宛如扑面而来的海浪,挤压着他的胸口,一时令人无法呼吸。
现在就算回到山的那一边,那个家也已经不存在了。尽管知道这个事实,凡恩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强烈的思乡之情让他忍不住揪紧胸口。
凡恩深吸一口气。
夏日绿草如荫的犹拉伊卡平原上,现在覆盖了一层白雪。
在那片原野上聚集了零星几群红色的动物,看来正刨着薄薄的雪,想挖出下方的草来吃。
傲梵的身影消失在岩石之间。大概是有条通往崖下的道路吧。凡恩一转头,战士们用眼神示意他跟在傲梵身后。
他们的开朗让凡恩讶异。
刚才那种抑郁不耐的表情顿时烟消云散。他们就像即将出门远行的少年一样,脸上满是藏不住的喜悦,焕发着光采。
凡恩踩着处处仍留有残雪的岩石,步下崖道来到雪原上。傲梵回头,就连他也是一脸开朗畅快的样子。
傲梵扬起眉,突然一笑,又将视线拉回雪原。他将手放在嘴边,大大发出「喝!」的声音。喝!喝!响亮地叫了好几次。
那声音传遍远方,散落在远处的红色兽群开始有了动静。
有如散落在白色原野上的火花。
其中一头将伙伴远远甩在后方,奋力奔来。它有着流丽的身体曲线,全身散发充沛精力。
凡恩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当眼睛渐渐习惯雪原眩目的反光后,凡恩才知道,那些渐渐走近的动物其实是马;虽然知道,但他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真的是马吗?)
虽然比一般的马小了一圈,但它们四肢结实,浑身充满力量。
那毛发之美几乎没有其他东西足以比拟,身体只要稍有动静,红色的艳亮光泽便会如波浪般抚过它们的背。
凡恩无声地盯着这些从雪原驰骋而来的美丽马匹。
马笔直地跑到傲梵身边,像个开心至极的孩子,用鼻子蹭着傲梵胸口。
「喂,喂!」
傲梵笑着抱住马脖子,将手伸进马鬃里,抚摸那结实强壮的头。
傲梵回过头问:
「很美吧?」
凡恩点点头。
傲梵笑了。
「这家伙可不只是美,它还很快。对吧,火花,你最棒了。没错,你是最棒的。」
那匹马似乎知道自己正受到称赞,它鼓起鼻翼,骄傲地昂首。
战士们纷纷唤来自己的爱马,一时之间,声音甚至大到听不见彼此的说话声,但傲梵非但没责骂他们,反而宽容地微笑,听着他们的呼唤声。
接收到呼唤的马群奔驰过来。
看到战士们迎接爱马的侧脸,凡恩突然想起已经去世的兄弟们,胸口又是一揪。他们迎接自己的飞鹿时,脸上也是这种表情……
每当看到回应自己的叫声而扬起头、离开伙伴奔上前来的飞鹿,心中就会弥漫一股幸福。沐浴在阳光下的鹿散发着好闻的味道,晶亮黑眼珠笔直凝视着自己。
此刻,这些年轻战士的声音,也让他回想起老伙伴们的笑声。
跑过来的马全都无比精悍。
但没有一匹比得上傲梵爱马那夺目的光辉。傲梵称赞它最棒,不单纯是因为喜爱,而是不争的事实。
男人们纷纷温柔地对爱马说起话来、抚摸它们的鼻子,确认四肢及身体状况。大家都忘了凡恩就在身旁,只顾着抚摸马、聊着马的一切。
凡恩心想,就算现在往后退一两步,消失在山崖小径上,可能也不会有人发现吧。他不禁一阵苦笑。
凡恩和傲梵正好四目相对。傲梵抬起眉,五官因难为情而有些扭曲。
「……飞鹿,腰应该比马还窄吧?」
为了掩饰自己的害臊而开口的傲梵,声音里听不到先前的傲慢。
「是啊。」
「我一直很好奇,以飞鹿的体格载着像你这样的大男人跑,到底能跑多快?」
凡恩微笑。
「飞鹿的体格很健壮,能载着我在陡峭山崖轻松地跑上跑下,就算连跑一天一夜也不累。在我看来,反而觉得马比较瘦弱。」
傲梵扬起眉,一脸狐疑。
「那种鹿这么健壮吗?」
「是啊。不只身体强韧,还很快。在平地上或许赢不过火马;如果在山地里,绝对是飞鹿比较快。」
傲梵咧嘴一笑。
「火马也能攀下山崖啊!不过,亚路路凡断崖倒没办法。那飞鹿呢?」
凡恩皱起眉头。
(亚路路凡断崖?是指阿卡法东边那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