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驰的剽悍犬群,跟它们灵魂之索相系的自己,还有肯诺伊……那一夜的记忆鲜明覆苏,凡恩沉默了一会儿,盯着炉火。
「肯诺伊这个人,我记得你说他是火马之民族长傲梵的父亲。」
赫萨尔说。
凡恩点点头。
「对,他已经很老了,也生了重病,但我不知道他生的是什么病。」
为什么?凡恩眼前又浮现肯诺伊那无声追问的哀痛眼神。
「他们认为火马奶能保护自己不受疾病侵害。」
凡恩轻声说着。
「如果身上带有疾病的狗替他们杀掉可憎的敌人,就算不是亲自动手,他们也认为这能彰显出神的真理。」
不知不觉中,窗外天色开始泛蓝,长夜将尽。
「是那种病改变了我们的脑、让我们的身体反转吗?」
凡恩又沉默了片刻,接着,低声说:
「反转时看到的风景,跟我现在所看到的完全不同。
「周围所有的动作都变得很慢,气味更加鲜明,连叶片摆动的声音听起来都很清楚,颜色也都不一样了。
「还有很多光,数不清的光,不管地面、草丛还是树上,全都充满着光,只是颜色有一点点不同而已。有些光还会像烟一样盘旋流动。」
凡恩表情扭曲。
「在这样的风景里,我跟晋玛之犬很亲近;说是亲近,我更觉得它们就是我。还有……」
凡恩深深吸了一口气,有些迟疑地开了口。
「在那片风景当中,我一点也不觉得空虚——只感觉到生命。」
凡恩停下来后,房间里一片安静。
窗外细微的鸟鸣声,彷佛为了填补这片宁静般飘了进来。宅邸的厨房里,厨师们应该已经开始工作了吧。准备好的面团放了一晚,天亮后再放进窑里烤,此地特有的厚姆(面包)香味淡淡飘进来。
凡恩一只手缓缓摸着自己的脸。
「如果说,黑狼热的病素让我看到那片风景,那么,它们眼中也会是一样的风景吗?」
赫萨尔摇摇头。
「应该不是。虽然我没有确切的证据,但如果你是被晋玛之犬咬伤后才开始看到那样的风景,那我想,应该是病素对你的脑产生作用,才让你看到这些。」
凡恩眯起眼。
「……为什么会看到那样的景色呢?」
赫萨尔叹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不过假如让我来推测,有一个可能的原因。」
赫萨尔喝了一口冷掉的茶,接着说:
「病素自己也有希望能生生不息的欲求,但它们必须进入其他生物体内才能延续生命。所以,它们或许在操纵你们,好让自己活命、繁殖——你知道狂犬病吗?」
「嗯。」
「虽然不同个体的症状或有差异,但得了狂犬病之后,这些狗会变得相当残暴,一直想咬其他东西。如果站在病素的观点来看,一旦宿主咬了其他生物,它们就有机会进入新宿主身体里,增加数量。」
赫萨尔苦笑。
「虽然现在还没办法了解病素能不能操控大脑……但我想差别应该不会太大。就像感冒的病素随着咳嗽和喷嚏转移到其他人身上一样,我们的身体与生俱来就有将病素排出体外的功能,但结果反而助长了它们的增殖。
「不过,如果晋玛之犬没有接到『犬王』的命令,就算见到你,也不会想咬你对吧?」
「对。」
「因为对病素来说,攻击你们并没有意义。即使被咬伤,你们也不会死,而是能跟它们和平共处,帮助它们自我扩张、散播的重要宿主。如果彼此争斗,不过是白白害重要的宿主消失而已。所以病素或许想让你们觉得,大家都是自己人,别再吵了。」
凡恩沉默了一会儿,在心里咀嚼着赫萨尔这番话。然而最后从他口中说出的,却是极其平淡的感想。
「……好空虚啊。」
「空虚?」
凡恩苦笑着说:
「如果套用这种想法,那么我们对家人、亲人的爱情,好像也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已。因为拥有亲人比较有利,所以身体才会产生这种情感。」
赫萨尔双眼闪着光芒。
「嗯,关于这一点,我还想跟你再多聊一些……啊,要是有时间就好了!我们再找时间慢慢聊吧。」
但说完后,赫萨尔却笑着摇摇头。
「现在时间不多,先回到你们的例子吧。刚刚提到的病素,对你和晋玛之犬是无害的,所以你们彼此可以连结;但是对于你们以外的生物,则有可能让性格彻底改变,变成极凶暴的杀戮者。」
「咦?」
「我听姊夫说过,病素如果转移到类似的动物身上,原本很安静的病素,也有可能引发残暴的举动。例如说,如果入侵这个地区的狼,感染了对山犬无害的病素,对这些狼来说,就会成为致死病素。
「对病素来说,让宿主山犬更活跃,有助于自己的繁殖。所以与山犬互相争夺猎物的狼,就有可能成为它们倾向于排除的对象。你刚刚说了狐狸发狂、飞鹿沉眠的例子,对吧?或许那也是类似的道理。来自黑蜱螨的病素,长久以来以飞鹿为宿主,和平共存;而企图攻击小飞鹿的狐狸,对病素来说就是应该消灭的对象。」
凡恩沉吟:
「也就是说,这一切都是活在身体里的那些家伙,为了保护、繁衍自己的生命,为了保护宿主所做的?
「可是悠娜觉得在发光,而我觉得有强烈气味的阿席弥,对黑蜱螨体内的病素来说,应该是敌人吧?如果你的理论是正确的,我应该很讨厌阿席弥的味道才对。」
米拉儿突然一笑。
「也对,这确实很难说明。」
「不,这也不见得。」
赫萨尔不服输地说。
「你们的身体里,应该还有另一股抑制来自黑蜱螨的病素、企图活命的力量在运作。或许为了不让病素过度增加,所以那些该摄取的东西才会更加显眼……」
赫萨尔发现米拉儿露出贼笑看着自己,不禁苦笑起来。
「你不要露出那个表情,我知道刚刚所说的只是种可能性,是『搞不好会发生』的状况。我不过是根据已经发生的现象思考,提出可能的假设,当然都还没经过验证。」
赫萨尔用他纤细的手指搔搔脸颊,叹了口气。
「老实说,每次说到这个话题,我心里也会想:『真的是这样吗?』这些推论是建立在『生物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延续生命』这个假设上。但是,真的只有这个目的吗?」
听到这里,凡恩觉得有个神秘的影子轻触着脑海深处——那是长久以来一直停驻在他心底的影子。
凡恩平静地问:
「你的意思是说,除了延续生命以外,还有其他的目的?」
「对。不过,以生物整体来说,确实是这样没错……」
盯着炉火,赫萨尔沉默了一会儿。终于,他抬起头。
「比方说,这只手。」
赫萨尔将五指张开到极限。
「你知道吗?在母亲腹中时,胎儿的指间原本是有蹼的。」
凡恩迟疑地点点头。年轻的时候,他曾经听过一个在战士伙伴间流传的谣言,说是未足月而流产的孩子手上会长蹼。听到那个说法时,他脑中浮现胎儿浮在母亲腹中的羊水,用那小小的蹼慢慢拨着水的样子。心里有股难以言喻的畏惧。
「如果指间的膜没有消失……」
赫萨尔动了动自己的手指。
「就不能形成这种手指能自由活动的手,所以膜的部分会自动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