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我根本不存在选择权。

该选红色比较好,还是蓝色比较好?

该剪短发比较好,还是留长比较好?

想和哪种女孩交往?想不想构筑幸福的家庭?是否想与心爱之人共度余生?

在我前进的道路上不存在那些选项。茫然可见的未来前方,绝大多数的岔路都已遭到封锁。我注定得踏上铺设整齐且缀饰着花朵的康庄大道。

初次踏入三条家本邸的那时,她们强迫我脱下亲生母亲为我买的儿童运动鞋。目睹佣人们亲手将它扔进垃圾筒的瞬间──

我就知道自己不具有选择权。

挺直背脊小步走路;坐在塌塌米边缘数来第十六格以后的位置;布格缪勒弹完之后是小奏鸣曲;与议员见面时必须常保笑容;配合对方有兴趣的话题,内容深度约五成到十成之间。

一旦失败,她们便会拉扯我的头发或赏我耳光。

我讨厌她们拉扯我的头发。因为爸爸总是称赞我的头发。

我讨厌她们赏我耳光。因为妈妈总是称赞我的脸庞。

黎的头发真美丽。黎的脸和爸爸妈妈一模一样呢。

头发断裂、脸颊红肿。起初我会因此而哭泣,但习惯之后便逐渐不再放在心上了。

「你是三条家的女人。」

以大姑姑为首,殴打我的女性们嘴里都散发着酸臭。

那源自地狱的恶臭渗透我的心脏,化作漆黑的淤泥逐渐扩散。

「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像你这种肮脏的小女孩若想在这个家生存下去,只能学会教养、知识及生存之道。你没有其他选择。历代的三条家女人经历的待遇还更加凄惨呢。」

「…………」

「哼。」

我的发丝自指尖缝隙垂落至地板。嘴角流淌鲜血的我细数着塌塌米的格数。

「多么肮脏的头发和脸。」

「…………」

──你坐到塌塌米边缘数来第十六格以后的位置。

「…………」

我的身体忠诚地遵守教诲,在第十六格以后的位置不支倒地。

时光流逝。

虽说时间的流动很残酷,但有时也很慈悲。

年、月、日的数字不断增加,我任由身体随着时针转动。心灵愈发迟钝的我,身体也逐渐不再做出反应。

来到这个家之后,我才明白年幼时期的幸福感来自何方。

我至今感受到的『幸福』,全都是亲生父母赐与我的。

在生日享用大蛋糕;钻进温暖的被窝阅读绘本;在宽广无际的游乐园四处奔跑,筋疲力尽之后让父母背着我;多亏父母手下留情,让我在玩桌游时大获全胜。

那些令我绽露笑容享受其中的『幸福』──

全部、全部、全部都是……双亲赐与我的。

那两人已经不在了。

取代生日大蛋糕的是议员招待会;温暖的被窝变为冰冷的床铺;再也回想不起来宽广无际的游乐园光景;装进背包里的桌游在庭园烧成了灰烬。

我肯定再也无法重获『幸福』了。

因为爸爸和妈妈赐与我的『幸福』都已经消逝无踪。往后我必须为自己掌握『幸福』才行。

茫然的视线前方。

一如往常的塌塌米边缘数来第十六格映入眼帘。倒在地上的我,指尖朝着空无一物的空白处──

「但是……」

我悄声地低喃道。

「该怎么做才能获得幸福……?」

空白处没有答案。包含我在内,那里不存在任何事物。

我没有朋友,亦没有家人。我什么也没有。

身处于所有人都挂着虚伪笑容的环境中,我开始渴望真正的家人。

「……吃吧。」

庭园有一座小池塘。

池里有众多锦鲤悠游其中。每当我拿饲料过去,鲤鱼们便会一齐凑过来。鲤鱼群在水面掀起波澜,不断张阖着嘴,露出惹人怜爱的笑容向我渴求饲料。

红白鲤、大正三色、白锦鲤、落叶时雨、红九纹龙、山吹黄金……各式各样的锦鲤悠游的池塘中,唯独一只受到了排挤。有一只雌性鲤鱼,即便我拿饲料过来也不愿凑向我。

那是拥有心型花纹的红白鲤。

它总是虚弱、怯懦地独自游泳。

那副身影令我联想到自己。为了与那只锦鲤成为朋友,我每天都会前往池塘喂食饲料。

每天、每天、每天。

小心翼翼地避免三条家的可怕女性们发现。

有一天,我前去见它──没有拿饲料的我在池边走着。然后我瞧见了随着美丽波纹浮现水面的心型花纹。

「…………」

我不发一语。

凝视着我的锦鲤用鱼鳍拍打水面。

「呀!」

它潜入了水中。被喷湿的我久违地绽露笑容。

「哎,你愿意成为我的家人吗?」

一只锦鲤将脸探出水面,开阖着嘴。

彷佛在回应我似地。

自那一天起。

我开始在三条家的屋檐下与它交流。频繁造访池塘的我,向一只锦鲤倾诉自己所有内心话。摇曳鱼鳍悠游水中的锦鲤彷佛映照我内心的镜子一般,默默不语地倾听我的话语,时而拍打出水滴以附和我。

那段时光是多么快乐。

我甚至认为只要有它,我就能活下去。我认为它能赐与我『幸福』。有了它,我就能抛弃『三条家的黎』这个身分。

所以……

当我目睹肚破肠流的锦鲤之际──我哑然失声。

它的身体敞开。

剖成两半的心型朝着天空。我唯一的家人仰着身体丧命了。

赤黑色的鲜血如烟雾一般于池内扩散。失去血色的肠子于水面载浮载沉。它引以为傲的心型花纹被刀刃切成了碎片。

「愚蠢之徒。」

连名字也不晓得的分家女性嘻笑出声。

「你这种突然冒出来的村姑,别想轻松继承三条家。」

「…………」

鲤鱼们将肠子扯成碎片啄食着。我目睹它的肠子沦为更细碎的碎片并遭到啃食,只能哑然失声地茫然呆站原地。

啊啊,对了。

这并非我眼中的世界──而是三条黎眼中的世界。

家人变回空白。我决定将『成为三条黎』当成自己的义务。

随着我逐渐变为『三条黎』,我感觉自己从头顶到指尖、肩头到脚后跟、拇指到食指,身体各处都被目不可视的线牵引着。

一、二。一、二。脚往前踏一步,不要退后,原地挺胸。

沦为傀儡的我如同做工精良的人偶一般,学会了『不会被殴打』的方法,用丝线拉扯自己的脸部肌肉。

来,漾起笑容。以最美丽的角度,绽露最姣好的一面。

「黎小姐简直就像人偶一样呢。」

是啊,说得没错。

「哈哈哈,继承三条家的大小姐彷佛完美无瑕的日本人偶。」

一、二。一、二。

「真令人羡慕。她根本就是没有自我的机器人。」

脸部右半部有着烧伤的痕迹,并用浏海遮掩伤痕的女孩子如此说道。

「小妹妹。」

那名女性身材高䠷,双眼下方有着黑眼圈,还有病恹恹的惨白肌肤。

左手背描绘着魔法阵,手指则刻画了卢恩文字刺青,她吐着烟,接着漾起微笑。

「呵呵,真笨拙……都能看见你身上的丝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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