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彷佛静止了。
没有风,连声音也消失,神社院内所有东西全停止动作。巨大樟树树梢动也不动,也没有小石头滚动的声音。
明明前一刻才被强烈暴风猛烈吹拂,暴风从神社里头吹来,在深冬面前掳走真白和春田后大概满足了吧,随之安静下来。
只剩深冬孤单一人,呆然站在鸟居下。鸟居到神社主殿之间,狐狸形状的白色小石像,在黑夜中冰冷现身,排满一地,连步行的空间也没有。深冬的眼睛注视着更前方,淹没脚边空间、毫无动静的狐群的最前方。坐在主殿前方的白狗石像。体型大上一圈,不仅如此,更像是这个诡异石像集团的队长。
深冬相当清楚这个白狗石像的真面目——是带领深冬前往故事世界的人,是忠诚的白发少女,是长了一对狗耳的好朋友。
「……真白!」
喊她也没得到回应,想要靠近也被挤满院内的狐狸石像阻碍。焦急的深冬不管会不会推倒石像,就算踢飞石像也想前进到真白身边去。但当她抬起单脚时,却踌躇,接着放弃了。狐狸石像几乎全背对她,直直面向主殿,但只有前方这一个石像转过来看她。和它上弦月般的细眼对上,深冬不知所措。明明是没有生命的石像,却感觉到其中带着责难的意志与呼吸。
深冬蹲下来面对着狐狸石像,突出的鼻尖有点湿润,嘴巴也微微张开可以看见牙齿。
「你有话想说吗?……你该不会是商店街的哪个人吧?」
不管是试着和它说话还是戳戳它的鼻尖都没有回应,深冬做好觉悟,试着拿起和冬末开始出现在市场上的小竹笋差不多大的石像。
「啊哇哇。」
石像比想像的还重,手指不好好用力就会摔掉,所以先暂时放到腿上。
石狐狸并非裸体,还雕刻了衣物。这身奇怪的打扮深冬有印象,仔细观察还看见耳朵挂着耳环。
「这个……该不会是萤子小姐吧?」
之前把深冬耍得团团转的女性,把春田带进御仓馆的人。深冬对应该是萤子的狐狸石像说话,还又摸又拍,但毫无动静。刚刚感觉有呼吸是错觉吗?
没办法,只好放回原本位置,深冬也去看了其他石像。腰上围着半身围裙,手中抱着鱼的应该是鲜鱼店的老板,驼背的那个或许是BOOKS Mystery 的老头子。双手在身前拿着烤鸡串的是鸡肉专卖店的老板,还有戴着站务员帽子的狐狸。
肯定没错。这里所有的狐狸,就是从读长町消失的人们。数百、数千的大量石像,无法想像是哪位雕刻家特别制作的,深冬想,这大概也是书籍魔咒的影响吧。
「原来大家都在这里啊。」
搭话也依旧没人回应,狐狸石像静静伫立着。深冬站起身,总之先找真白。暂时把石像移开,如果无法抵达最里头的主殿,就没办法碰到真白。
但想要空出一条路,只能把石像摆到鸟居外的阶梯上,结果深冬只能重复移动一个再回来,又移动一个再回来的动作。石像大小都不同,但每一个躯体都很粗,又有重量,只要稍微松懈就快要掉下去,所以得特别小心。万一破掉或是缺一角,可能会让镇上的人死掉,一想到这就让深冬狂冒汗。
好不容易抵达主殿,走到坐在主殿前的真白石像身边时,深冬已经快要累瘫了。即使如此,她还是拍拍自己疲惫的腰靠近真白,轻轻抚摸白色石头的肌肤。
石像,就是真白变身成狗的样子。狗耳朵,长鼻子,前脚和后脚规矩地摆好坐着,尾巴粗壮漂亮。眼睑微微张开,可以看见眼珠。深冬把手摆在真白眼前慢慢晃动,期待她的眼睛会不会跟着动,但什么也没发生。
「真白,你听得到吗?为什么会变成石头啊?唉,其他人也全变成石头了,能动的只剩我一个人。」
温柔抚摸没有回应的真白的脸颊和头,石头肌肤不可思议地温暖,感觉就像有生命。这果然是真白本人,让深冬更加鼻酸,视线也渐渐变得模糊。
深冬原本以为,就算读长町的人全部消失,只要真白还在就没问题。
在书本世界中遇到无数次危险,在冷硬派世界中差点被枪击,闪过、躲过张开大嘴的银兽,还被银兽追赶。而且真白就算被吃掉还是会回来,所以深冬心想这次也没问题,但没想到……
「我接下来该怎么办?连你都变成石头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深冬吸了吸鼻子,拉起POLO衫的袖口擦拭眼角,泪水不停地滑落。
「……你这奇怪的家伙,总是一直帮助我。当我快要掉下去的时候,也是第一个就飞过来,刚刚也是先保护我。」
深冬用浓厚的鼻音说话,抚摸真白一对尖耳的中间。
「因为是狗的关系吗?小狗对饲主很忠实嘛。但我根本不记得自己是你的饲主啊。」
深冬心想,真白的饲主该不会是祖母珠树吧。如果是这样,就能推测是祖母命令狗来保护孙女。但在御仓馆中被珠树追赶时,真白不是帮珠树而是帮深冬。
深冬一直有种自己认识真白的感觉。只要和真白说话,就有种自己已经忘记对方的脸孔和名字,对方却在人群中找到自己,并且因为再次相会而无比喜悦的感觉。
真白认识我,但我不认识真白。
但真的是这样吗?
在空荡荡的医院中,和春田谈论父亲写在记事本上的小说时,深冬脑中闪过一个画面。握住蜡笔,整个人趴在素描本上画的,是个头上长着两个三角耳朵的女孩。大大的眼睛,笑弯的嘴。
想起一个画面后,如同拉起一串粽子般,深冬也想起其他记忆片段。那不是深冬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画长着狗耳的女孩,她很喜欢这个角色,重复画了好几次、好几次,甚至还对来看她画画的父亲和姑姑说:「这个是我朋友。」深冬还想起她为女孩取的名字。
「真白」。
没错。那是取自小时候父亲念给她听的绘本中白兔的名字。她记得一开始还把字写错,祖母看到后傻眼表示「连平假名都还没办法好好写出来啊」。
为什么会忘了呢?
「画出你的人原来是我啊。」
真白有时会用很悲伤的眼神看着深冬,很想说些什么,但没说出口,或许她是在等深冬自己想起来吧。终于想起来了,现在终于可以告诉她了,但深冬不认为变成石像的真白能听见自己说的话,这让深冬哭得更急。就和母亲过世时相同,就算站在墓碑前对母亲说话,母亲也听不见了。明明后悔着应该要早一点,在母亲还活着时说出口才对。
「对不起,我忘了你,对不起喔……」
彷佛紧紧拴上的盖子弹飞般,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感情满溢而出,深冬抱住变成石像的真白脖子。风再度吹起,划过深冬变热的脸颊和身体。樟树沙沙摆动树梢,夜空中的薄云流动,月亮露出脸来。是白色上弦月。和真白尾巴相同的白色流线,和她在空中飞翔时很像。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画「真白」了呢?是因为害怕祖母冰冷的视线吗?还是到了不和想像中的朋友玩耍的年龄后,自然而然从心中消失了呢?
而且话说回来,为什么深冬画出的少女,会伴随着实体,成为书籍魔咒的领航员现身呢?
深冬停止哭泣,慢慢离开真白的石像。
把手伸向肩背包,摸索其中找到目标后轻轻拿出来。四处沾染油脂痕迹与皱纹的皮革记事本。至今一直在女儿面前隐藏起来,为什么时至此刻,父亲会把它摆在病床枕边那么显眼的地方呢?或许是写到一半身体变成狐狸,来不及藏起来吧。总之,深冬感觉这是父亲要她「读这个」的讯息,父亲是御仓馆秘密的当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