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Woody Note

不去洋楼的日子我总是很晚起。

只要起得越晚,早上就会越沉重。从窗帘细缝间照进来的阳光越来越刺眼,越来越炽热,也一点一滴侵蚀进从头包覆到脚的薄毯中。近中午的时候我终于放弃,拖着轻微脱水的疲惫身躯从被里爬出来。

这时候,我想起了哥哥房内的昏暗。

唯一的一扇窗上贴着厚纸板,拉上两道遮光窗帘,毫不容许任何一丝光线入侵,他的房间总是像深海一般,电脑萤幕散发出的蓝色光芒让人想到阴沉的深海鱼,好几年没有流通的空气凝滞不动。有时候,房门会无声无息地打开,从不知道能不能容纳一颗头宽度的缝隙中倏地伸出白皙的手,抓走妈妈放在走道上的水和食物,看到这一幕,让我觉得像是被幽暗的洪水吞噬般呼吸困难,我总是别过脸去。

待在紧紧拉上窗帘的房间内,不和任何人说话,感觉就像缓慢地死去一样。哥哥有过这样的感受吗?还是说,他正是希望这样的事发生?希望、等待,然后厌倦了等待,于是亲手——

思绪总是止步于此,因为我不明白。即使无法再出去工作,窝在公寓的房间里,过着只是吃和睡的生活超过半年,我还是什么也看不见。记忆中那个阴暗凝滞的房间依然拒绝着我,简直就像自作主张地认定我是属于光明这一侧的生物一样。

我以浮肿的双脚往窗边走去,拉开窗帘,强烈的日光瞬间爬满眼底和整个房间,与姿势性晕眩※相像的感觉让我头昏眼花。

注:症状特征为持续几秒钟的晕眩,和头部姿势的改变有关,像是弯腰、后仰、躺下,起床、翻身及突然转头等动作皆有可能会引起昡晕。

我靠着窗框,白色的视野逐渐恢复色彩。即使只是稍现委靡姿态,房东太太也会毫不留情地剪掉花朵,因此爬藤玫瑰绿篱现在只剩叶片及藤蔓。那些绿也在阳光照射下变得干燥,看起来发黑。外面似乎很热。

我在简易厨房中烧热水,冲泡花草茶,这是朔少爷以德国洋甘菊为主调配给我的茶。他总是在我休假前一天交给我,一边说着:「这几天尽量避免喝冷饮。」

注入沸腾的热水三分钟后,透明的茶壶噗噜噗噜地变成浅黄绿色。一开始我完全喝不出味道,喝了一阵子之后开始能够辨认出香气,德国洋甘菊像青苹果般清爽的甜味、柑橘和生姜些微的香味,最后是如针叶树细长的绿贯穿鼻腔,就像朔少爷制作的香水一样有着多层次变化。只要吸着雾气,就会自然而然发出长长的叹息。

下腹一阵钝痛,我走到厕所去,白色的马桶里飘散着黑褐色的血。

我已经不觉得惊讶了。啊,果然如此,我心想。

这几年我的生理期一直不准时,但只要朔少爷提议我休假的隔天,月经一定会来潮。在手脚还没浮肿、身体还不疲累、倦意还没席卷而来之前,朔少爷已经闻出了我身体的变化。我坐在马桶上将手臂靠近鼻尖,但以我的嗅觉能力连睡觉时散出的汗味都闻不出来。

不知道朔少爷是体谅我的身体状况所以让我休假,还是因为他讨厌经血的味道。不过我也没想弄清楚就是了。

走出闷热的厕所后,手机画面出现几则通知,大部分都是皋月传来的讯息,皋月今天似乎也休假。一则「未接来电」通知被淹没在「你今天也休假的话一起出去玩吧」的欢乐成串文字中。

是妈妈打来的。下腹的钝痛瞬间增加好几倍。

我饮尽还热着的花草茶,回讯给皋月,一边伸手拿取装饰在矮几上的全新草帽,我很喜欢上面宽幅的焦糖咖啡色蝴蝶结。虽然生理期满疲惫的,不过至少今天还可以动。

我决定晚上再回妈妈电话,拿着草帽站起身。

皋月指定的碰面地点是位于街上十字路口一隅的药妆店,露出大片肌肤的男孩与女孩大声笑闹着从面前走过。年轻人们不顾虑周遭的嬉戏动作,让我身体不断往后退,直至手腕撞到被车辆废气蒙上一层灰的玻璃才终于意识到,人之所以这么多是因为暑假的关系。

学生时代我并不喜欢暑假,不只是暑假,也不喜欢寒假和多日连假。对除了学校之外无处可去的我来说,假日是必须待在家里、沉重苦闷的日子。

叽咿,一声久未上油的机械声,浓厚的尿臊味掠过鼻尖,有一种经过收汁浓缩的汗臭味。旁边停下一台到处绑着卷成团的毯子和鼓胀垃圾袋的脚踏车,车旁有个男人,身穿沾染得乌黑且过大的衣服蹲在路边,打结的头发和胡须遮住了脸几乎看不见;从松垮的衣领隐约可以瞧见如柴的锁骨,身上有股长时间不曾洗澡的臭味。

往来行人的笑声让我全身僵硬,衣服被黏腻的汗水浸湿,这些汗和因暑热而分泌的汗水不同。

这股臭味我有印象。

每当卫生习惯不好的臭味从哥哥的房间空隙飘出来,我总会背过身假装没发现,彷佛露出嫌恶的表情会伤害到他的自尊心一样。

但其实不是。我是对嫌弃血亲臭味的自己感到羞耻,所以只要像这样闻到相似的臭味,我总会因起伏的情绪和羞耻感而全身蜷曲。

我转身背向蹲在地面的男人,却刚好吸了一鼻子行经身边的上班族汗臭。汗湿又风干的T恤、带着酸味的体臭、头皮的油味……顺着不流通的空气,我在擦肩而过的男性人群中,找到了不愿回想起的哥哥的片段画面。

我仓皇逃入药妆店中,化妆品、芳香剂、清洁剂等人工香味随着空调的冷气一起向我吹来。汗水消退,身体表面一瞬间就冷却了下来。

漫步在明亮整齐的店内思考着朔少爷的事,脑海中慢慢地染成一片深浓的藏青色。

——被永远记忆下来。

朔少爷曾这么说。这种永远实在令人高兴不起来,真想记得其他不同的回忆,但是人的记忆大概是无从选择的。这么说来,对朔少爷而言,身在充满汗臭的人群中,和到处是人工香味的药妆店,哪一个会让他更有负担呢?朔少爷优秀的嗅觉能力远远超出我的想像,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一香,对不起!」

身后传来活力充沛的声音,穿着薄荷绿保龄球衫的皋月笑着说:「热死啦~」她总是很有精神。

在皋月称赞「草帽好可爱喔」之后,她看着我的脸问:「发生什么事了?」没有,我挤出笑容摇摇头。皋月的直觉有点敏锐。

「只是睡太多了有点恍神。我们同时休假真是太好了。」

「是呀,不过你每次都很临时才决定什么时候排休吧?是不是老板说了什么?」

她的直觉不只是有点敏锐而已,要是说生理期来时就会放假,感觉事情会变得很复杂。「老板要去出差所以才这么临时。」我说谎了。对方不是朔少爷,不可能被发现,但我却很紧张,说谎必定对身体健康有坏处。

皋月不置可否地发出嗯哼的声音,然后盯着我。突然,她那强悍的眼珠咻地动了起来。

「啊,奥莉莎。」

她像被什么人拉过去一样,往唇膏海报靠近。

「听说她是日法混血,超漂亮的,演技也很好。」

平日克己自律的皋月露出了小女孩的表情,英气凛然又漂亮,同时也有娇艳女人味的奥莉莎是她的理想。原本是杂志模特儿,在知名电影导演发掘出演技潜力并获奖之后,就开始演员事业,最近也在接演舞台剧。皋月描述着。

「不接无聊的娱乐性节目,不廉价出卖自己、走实力派路线,就是这种态度帅呆了。」

确实是位美女,身材也非常好,不过她同时也是朔少爷最近不开心的元凶。

奥莉莎小姐是朔少爷的客户,我曾经迎接过她几次。她总是穿着运动服,像是在慢跑途中顺道过来的,连帽衫的帽檐压得很低,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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