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场 遗言
八月将至,比安卡的状态仍在恶化。弗洛里卡痛恨自己的无力,看护在左右,茶饭不思,每日暗中流下眼泪,自己也形容憔悴起来。面容里已经寻不到过往那位高傲的创作者的矜持。只是作为比安卡忠实的下仆,即便到了这种关头,她也没有将紧身胸衣放松半分——莫如说刻意折磨自己似的,收得越发紧了。
在比安卡,能取回罗莎·玛丽亚的记忆,自然是一个福音。但这福音同时也成了“致死之病”。心知这样联想不大好,弗洛里卡还是想到了波德莱尔《骷髅舞》中的骸骨女人,沉浸在懊悔之中。(注:原文此处将“致死之病”(死に至る病)加上了强调的引号。“致死之病”典出圣经新约约翰福音中的一节;“耶稣听见就说,这病不至于死,乃是为神的荣耀,叫神的儿子因此得荣耀”(约11:4)。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在其著作《致死之病》的题名里化用此句)
……夜半时分。
天上挂着一轮可怜的新月,莫名寂寥的月光穿过敞开的窗户,将比安卡的面容照得苍白一片。比安卡的右眼尚且平安,现在还会时不时机械地眨一眨,弗洛里卡却每晚都会梦见那只眼睛掉落下来的噩梦,又为她脸上增了新的憔悴。
依本人的希望,弗洛里卡将比安卡专用的椅子移到窗边,将她挪到那儿。幽然的月影衬得比安卡的皮肤更加苍白了。
“唉,你觉得,我究竟算人类的残次品,还是人偶的残次品?”
突如其来的问题传进耳里。比安卡的声音浸在若隐若现的月光里,有些嘶哑,弗洛里卡却听得格外清晰。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却不得不回答,颤抖的嘴唇分了又合。她这样反复几次后,比安卡终于不耐烦地开口了:
“听好?我又不会死。只是将失去『我』的意识,成为真正的人偶而已。这是最为高贵的一条道路。你没必要表情那么阴惨。隔三岔五就出去一趟躲着哭,哭完抹抹眼角又跑回来,看着真教人不爽。”
“啊啊,比安卡大小姐……请原谅我的软弱。但任谁来都会禁不住落泪的。如果我当初选择了人偶师的道路……或许还能为您做些什么。就算不能成为您的救赎,至少也可以减轻一点您的病痛呀。”
选择成为人偶工艺师的弗洛里卡,对比安卡的症状束手无策。若真令她操刀,反而会让比安卡的自我意识越发岌岌可危——她冥冥之中有这样的预感。当初说这话的不正是她自己吗——她的钉,是否认自我意识的钉。
如今她心中满是悔恨。自恃为人偶工艺师的自己,做的事至始至终也不过破坏人偶罢了。理解这点时她万分愕然,受了相当的打击。自己迄今为止筑起的一切作品,说到底都只是人偶的残骸。
年幼时候,弗洛里卡究竟为何放弃了成为人偶师的崇高梦想?为何见了阿依达一眼,就自顾自地以为将一切都看通透了呢。虽然假设毫无意义,但如果当初,罗莎·玛丽亚站在弗洛里卡的立场,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只稍作想象,弗洛里卡心中便有了确信:
不错,如果是罗莎·玛丽亚,无论面对如何的困境,她都会踏上人偶师的道路吧。绝不可能丧气灰心转投向人偶工艺师门下。
“唉……有件事想拜托你。”
比安卡忽然说。弗洛里卡回过神来,抬起头。
“我的宝石箱里,有一对耳环。可惜我就连耳垂也与人偶一般硬,才一直没能打耳洞。但如果是人偶工艺师——如果是你……刺穿我的耳垂,应该不在话下吧?”
她不经意的话语,却绽放出月华与日光也为之失色的炫目光辉,将弗洛里卡胸中的黑暗尽数点亮。一时间,滂沱的泪滴滑落她消瘦的脸颊,止不住的泪水如雨滴挥洒而下,在围裙上浸染出椭圆的渍迹。再按耐不住的弗洛里卡,凄切地呜咽着,捧起围裙裙裾,反复擦拭自己沾满泪水的脸。
“真是的,又开始哭了……莫名其妙……”
比安卡小声说。似乎从未想过这道光芒,对身在绝望深渊的弗洛里卡是如何的救赎。正是这随意的一句话,为身为人偶工艺师的弗洛里卡赋予了任谁也无法否定的存在意义。终于,弗洛里卡扬起头,露出她哭花了的脸,有些害羞似的低声回应。
“虽然没什么自信,但我会努力的。”
“废话。你可没有拒绝我的权力。”
“一个不好,您的耳垂可能就缺了一块呢。”
“哼。到时候我就给你最过分的凌辱吧。”
“啊啊,大小姐!别再捉弄我了……!”
“呵呵,心情好转回来了嘛,弗洛里卡。真教人期待啊。另外,再为我做一件事吧。”
“一切如您所愿。只要力所能及,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弗洛里卡还沉浸在欢欣之中。比安卡却表现得尤为郑重,解释道:
“等我彻底成为人偶,希望你能发挥人偶工艺师的技艺,将我的亡骸装饰得尽可能美丽。嗯……棺柩要像白雪公主一样的水晶棺。至于其他细节,就任凭你的技术与感性定夺。将我做成你心中最美丽的模样就好。一定要让我成为世上最完美的人偶。听懂了?”
“啊啊!怎么还说这种话!你又不是真的时日无多了……!”
弗洛里卡慌得手足无措,甚至忘了说敬语。
“还不明白吗,你这母猪!用你的方式去爱你的主人——这就是我的意思。唉,弗洛里卡,既然身为我的奴隶,你自然不会不理解这是何等的光荣吧?世上可再没有比这更值得你引以为豪的事了。”
“比安卡……大小姐……”
满心哀伤的她,又流下眼泪来。泪水落了又落,几乎令围裙的布料也不堪其重。
比安卡只沉默地注视着弗洛里卡落泪的模样。她的眼神从未如这一刻般如此温柔慈爱,有如轻抚着孩子的母亲。就连沐浴在她目光中的弗洛里卡,也感觉头上仿佛有一只温暖的手掌,不断安抚着自己。
“能在最后的最后与你相遇,实在令人愉快啊,弗洛里卡……我发自内心地感谢你。”
“大小姐!比安卡大小姐……!”
弗洛里卡睁大了眼。比安卡的眼角划过一缕银丝,她余下的一只眼也掉了出来,滚落在地。
“比安卡……大小姐?”
感觉脊背一阵发冷,弗洛里卡悚然立在原地。那脱落的独眼,似乎将比安卡的最后一滴生命也一并带走了。
比安卡的嘴唇僵硬着,悄然无声。双唇是她为数不多能依自己意志活动的器官之一。此刻却默不作声,一动不动。听不见少女好奇的追问,也听不见痛骂弗洛里卡的话语。
弗洛里卡将她抱起来,好像要用脸颊感受她的温度。可怀中的物件已经不再是半人半人偶的比安卡,而是一具双眼空洞的球形关节人偶。包括面部肌肉与脖颈在内,身体上屈指可数的柔软部分也如终将腐败的尸体般渐渐硬化,覆盖上一层烧瓷般光亮的皮肤。
“啊啊,比安卡大小姐……!”
这一瞬间,弗洛里卡终于理解了比安卡已然逝去的事实。
第十二场 解体人偶
见证了比安卡结末的那一夜如此漫长,朝阳迟迟不愿升起。夜色昏沉,浓稠而浑浊。平日夜晚吵闹不停的飞鸟与鸣虫只在今晚不可思议地沉默,耳畔的死寂教人隐隐作痛。
弗洛里卡回到锻冶场,将比安卡的亡骸安置在工作台上,换上过去那身方便活动的私服。工装裤口袋里塞满了加工人偶的工具。她似乎听见这身灰蒙蒙的工作服对自己说了句“欢迎回来”。身为人偶工艺师的自己又回来了,这次是为了完成比安卡的意愿。
抱起比安卡的亡骸时,她便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