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坐起身子的时候,十崎京香就在身边,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她好像哭过一场,红肿的眼皮底下充满血丝的双眼俯视着武原仁。
在一个似乎所有一切都已经结束,相当宁静祥和的午后,一道舒适的和风吹来,徐轻抚着窗帘。
阵阵刺痛的脸颊与身穿套装站在病床边,低着头肩膀微微震颤的童年玩伴。病房里实在太安静,仁总觉得好像少了什么似的。
“梅洁儿呢?”
这时候,时间停止了。
“——死了。”
为什么会这样。虽然仁很想这么大喊道,但是他却无法呼吸。
“就是为了保护擅自倒下的仁!那孩子独自孤身奋战!她一个人把你扛回公馆后,浑身是伤地死了!”
梅洁儿死了,她已经不在了。随着这件事实逐渐在脑海里渗透,他全身的细胞都像是坏死一般失去感觉。每当京香痛骂他一句,陡然跳动的心脏送出的血流也渐趋冰冷。
“为什么到最后你还是不肯看看那孩子?那孩子怎么可能会弃你而去!你应该早就明白她的心意了吧!”
童年玩伴一边哭,一边就像是紧掐住脖子般抓着他的衣襟,用力摇晃身心耗弱的他。仁闭上眼睛,心理想着要杀的话我什么不杀我。
——整个意识有如被吸入黑暗般不断向下坠,等到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聚集在后脑勺了。然后世界宛如翻转过来一般,充满着欢喜与耀眼的白光。
魂牵梦萦的她好像背对着照明似的,轮廓正俯视着仁。刚才看到的都是恶梦吗?还是说现在才是自己期望看到的美梦呢?
“老师!老师!太好了。”
梨花带雨的梅洁儿紧紧抱住了他。仁感觉到了真实的触感与体温:心脏剧烈跳动。就算这是一场梦,他也愿意永远被欺骗下去。自己应该没有哭出来吧?因为莫名的自尊心作祟,仁闭起了眼睛。
“太好了……全部都是一场梦吗?”
为了确认面带疑惑的少女不是幻影,仁一边抽吸着鼻腔深处的热流,一次又一次用力拥抱她。垂落的长发轻搔着肌肤,嗅着一股混合芬芳发香与汗水的气味,这份温暖让仁感到无比安心。鸦木梅洁儿,他的学生还好端端地活着。
“其实我本来不太想出手救一名恶鬼。”
身后传来一阵语带轻蔑的声音让梅洁儿吓了一跳,红着脸连忙从仁的双臂中钻出来。在眼前的是一名身披如影子般黝黑的长袍,下颚蓄须的男子。他是<协会>的协调官贝尔尼奇。这名把对公馆职员冷嘲热讽当成工作一环的中年魔导师正在用白手帕擦拭被血渍弄脏的双手。
“今天请容许我诚挚地向你道谢……”
仁起身想要表达谢意,但是胸口深处传来一阵闷痛让他痛得说不出话来。
这里是天花板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魔导师公馆玄关大厅。他光裸着上半身,躺在一张附有轮子的担架床上,右手动脉插着一根连接输血包的点滴管。在魔法与现代医学的共同合作之下,胸口被刺穿的武原仁挽回了性命。
“要道谢的话,就对你那位忠心的刻印魔导师说吧。现在你还能活着,都是仰赖这女孩的概念魔术把你原本快要断绝的<生命圆环>固定起来。”
“老师,你这段时间绝对不可以使用魔法消除喔。老师现在的身体就像是开了洞快要破裂的气球,我只是用魔法勉强维持住而已。”
梅洁儿看起来虽然很担心,但她成功完成这项困难的技术,脸上还是露出得意洋洋的样子。
“你太了不起了,真是奇迹。”
就连用来当作盾牌遮蔽魔弹而被打得皮开肉绽、几可见骨的左手臂都已经复原,长出薄薄的新皮不再出血了。
贝尔尼奇摸着下颚胡须的动作似乎也流露出几分满意。
“仔细听好了,<沉默>。我们<协会>的魔导师以保住你性命的圆环魔术为主轴,封闭血管修复了重要器官。虽然最后已经用魔术让自然愈合的速度加快,补强伤口与强化接合处……可是如果你在伤势痊愈之前使用魔术消除能力的话,那就是死路一条。”
这位魔法使可是为了精密研究而来到这个被称为<地狱>的世界,本事当然不可能差到哪里去。他自己似乎愈说愈兴奋,从袖口取出一根镇静剂雪茄,用牙齿咬开之后以魔法点上火,
“之后的事情我已经交代你们的负责人了。你就随意去打、随意去死吧。”
说完之后,贝尔尼奇吐出一阵白烟。举目四顾,在这个公馆本馆的玄关大厅里只有梅洁儿、仁与贝尔尼奇三个人。身为恶鬼的所有职员为了不让他受到魔法消除的影响,全都离开现场了。
贝尔尼奇一边一如往常地嘀咕骂道“地狱的空气真臭”,一边走进只有魔导师才能进入的内院。之后在这铺着陈旧绒毯的宽敞大厅里就只剩下带着玉米般香气的白烟,以及男子与少女而已。
虽然两人独处的时候有很多话想说,但是两人总觉得如果表达方式有一个不对劲,想传达的意思整个都会变调,所以都不晓得该如何开口才好。对仁来说,这名小魔女是他最重要、绝对不能失去的人——
比起狡猾的大人,梅洁儿的心更快崩溃。
“对不起,老师。那时候我觉得就这么结束也好……”
这时候梅洁儿不是一名骄傲的魔法使,她露出年幼孩童的表情,颤抖着紧紧抓住担架。为了让她放心,仁把满是伤痕的手放在那双勇敢把他带回来的小手上。
“没关系,只要你还活着就好。”
这张忍着即将溃堤泪水的表情,就是与刻印魔导师这个极度沉重现实搏斗的少女最真实的一面。她为了先前放弃责任,以为那样就能够解脱的事实打从心底感到羞耻。
“老师是为了保护我,都是我害老师伤成这样。”
“不要紧,这样总比你受伤要好多了。”
梅洁儿细小的手指一一在许多已经痊愈的伤口上轻抚。这些伤痕一道一道都让仁更稍胜过只会猎杀敌对魔导师的猎犬。
“我觉得要是你死了,在我心中名为武原仁的男子也会一起死去。”
一想到如果下次一觉醒来发现那场噩梦才是现实,他就再也不想闭眼安睡。
“所以无论我发生什么事,你都一定要活下去。”
自己的语气万分悲切,一点气魄都没有,让他感到愈来愈不好意思。
就在他弯身想要走下担架的时候。
梅洁儿的脸庞有如受到万有引力吸引一般,自然而然地与仁的脸交叠在一起。表情陶醉的少女双唇吻上他的脸颊。
她就像做梦似的闭着双眼,如小鸟轻啭般发出啾的一声。仁万万没想到让她看见男人的背影竟然会有这种桃色的反应,只能愣在当场。梅洁儿回过神,整个人慌了起来。
“这这这这这是奖励,是奖励啦!为了奖励你保护我……那边那个在偷看的!回去之后我绝对会让你哭哭喔。”
然后伸手指向对方的少女自己反而僵住了。因为专任官神和瑞希正坐在玄关大厅通往二楼的大阶梯上,直直地盯着他们看。
“啊、嗨……如果你在的话,至少出个声——”
仁尴尬地不得了,对走过来的同僚说话却被一阵冲击打断。瑞希的手刀直挺挺地劈在仁的额头上。
“……最近……绊、老是……在说你的事。”
绊与神和之间是这种关系吗?仁感到一阵莫名奇妙。瑞希仍然面无表情地一拳一拳打在他的头上。她该不会有杀意吧?
“是吗。原来小绊她……”
只要稍微想到绊常常提起自己,心中就涌起一股躁意,脑海中想起那名宜室宜家的少女在制服外套着围裙的背影。一想到女高中生就会这么容易引起邪念吗?仁不禁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笑得太邪恶了。”
不知道瑞希何时跑到背后去,仁的后脑勺又被她赏了一记拳头。她似乎不喜欢看到同年龄的朋友身边有男人在。
“老师你刚刚才向我告白,说‘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耶!果然是因为胸部的关系吗?”
梅洁儿用非常吓人的眼神瞪着他,让他的脑海陷入一阵空白。
“等等,刚才那不是告白不是告白不是那么一回事吧好好听我说啊!”
——热闹喧嚣的大厅里响起一阵沉重的敲门声。
这道声音来自窗帘紧闭的舒适空间之外确实存在的现实。这里是魔法世界与地狱之间诸多光明与黑暗交叠错综的魔导师公馆,玄关大厅里因为照明的灯光照不进来而显得昏暗阴沉,许多男男女女走出这里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梅洁儿制止正想开口回话的仁,大声答道:
“我们在这里。老师也已经醒过来了,老师没事!”
为了不让魔法消除破坏治疗魔法,那些地狱人的同事们都在暗夜里等待。而独自被大量杀人犯带走,人不在这里的绊如今又如何了呢?
梅洁儿走向高大的门扉,仁抓住她纤瘦的肩膀,迈开脚步前走。前方是一个不把人当人看也毫不奇怪的冷酷世界,但是少女紧紧握住他的手指。
“现在是用魔法修补老师胸口的伤口,所以老师绝对不能和这个世界的人说话。叫门的人是京香,应答这种小事我也可以处理。”
从战前一直守护着公馆玄关大门之后,敲击木材的沉重敲门声又再次催促着。身高娇小的梅洁儿在同一扇门较低矮的位置叩门回答后,一抹冷冷的嗓音命令他们:
“专任官武原仁,我现在指定你为再演大系遗迹<幻影城>攻坚任务的第一波攻击成员。”
十崎家的醉鬼家主、公馆事务官十崎京香的声音现在就如同夜之女王般充满着威严。
就算没有这道命令,仁本来也打算要去把那个爱管闲事又心地善良的绊给救回来,所以他敲门表示明白。本来自己要回答的小学生噘起嘴,不满地瞪他一眼。
“<协会>要求如果可能的话尽量活捉洁尔贝奴·罗素,不要杀她。另外他们也指名要你参加攻击<幻影城>的行动,因为现在你是候补名单中战力最弱的人。”
京香的声音并不大,宽广的公馆前院之外大概完全听不见她的声音吧。但是她的意志却让大厅内的气氛为之冻结。
“现在我要传达<公馆>方面对于洁尔贝奴·罗素一事的意见——杀了她。为了让我们在这个世界继续生存下去,绝不能他们那群魔法使的规矩在这里横行。”
只知道京香在十崎家的模样,从未直接接受她下令的梅洁儿别说是开口回答,甚至连呼吸都梗住了,只是呆呆地傻站着。仁代替她轻轻敲门表达了解之意。因为犯罪魔导师都来自异世界,完全无视这个世界的法律。为了蹂躏他们的人权好还以颜色,才有了公馆这个最高效率的解决问题机关。而和平国家踩在脚底下的暗影因为本质残酷,就算只是伪善也得保持人性,不然根本没有人受得了。这就是公馆与他们这些被称为鏖杀战鬼的专任官。
然后当梅洁儿努力保持一切维持正常的时候,京香又对她宣布一道更残酷的消息。
“刻印魔导师鸦木梅洁儿,我命令你同行协助武原专任官。但是如果武原专任官战死的话,我们将认定你做出背叛行为。届时不管有任何原因理由,我们都会处决你。”
京香真的会这么做吧。这就是连<协会>魔导师都不愿意口出其名的事务官十崎京香。
一起生活了两个月的监护人所发出的处死宣言让娇小的少女浑身如坠冰窖,就连站着都很勉强。仁把两手放在少女柔弱的双肩上,就像是为她打气一般。京香威胁的对象并不是年幼的刻印魔导师,而是他。言下之意是如果想要保护少女的话,他就绝对不能死。
梅洁儿紧紧抓住仁的长裤,就连关节都变白了。
“老师,这件事攸关我的性命,你可绝对不能死喔。”
现在的他靠着魔法保住性命,如果维持魔法被破坏的话就会一命呜呼哀哉。就算伤势痊愈,能够使用魔法消除能力了、像艾蕾诺尔这种高位魔导师还是可以突破魔法消除能力。但是即便如此,他还是得彻底打倒<染血公主>与那些圣骑士。仅仅七名专任官之所以能够威镇全日本,就只不过是因为他们的名号正是恐惧的象征。
“既然把现在这个状态的你派出去,我也不会说要你活着回来。”
十崎京香身为一名管理者,从不逃避最沉重的责任。她下达了一道公馆传承下来的罪恶命令。
“武原专任官,我命令你把<幻影城>内的敌对魔导师全部杀光。不论对方是谁,不许对任何一个人手下留情。”
仁把手放在这道沉重的门扉上,试图感受现在这位严厉的年长童年玩伴身上绝对看不到的真实情感。仁用唱歌般的节奏叩门回应这极不人道的命令,希望能把心意传达给独自隔绝在另一侧的女强人。
只有一道直截了当的敲门声碰地一声传了回来,仁觉得童年玩伴似乎露出了苦笑。
配戴上公馆为他们准备好的配备,战斗的事前准备工作只花了十分钟就完成了。现在绊的情况不明,所以仁等人将会插手介入洁尔贝奴与圣骑士之间如火如荼的局势。
仁让梅洁儿利用魔法将他们送到之前与艾蕾诺尔交战的地点。只过了还不到两个钟头,奥多摩山区就已经完全笼罩在夜幕之下。虽然今年梅雨季的雨水不多,但是今晚似乎还是会下雨。
“根据刚才的联络……圣骑士……全员同时消失了。无法追踪……利用魔法进行移转……因为没办法锁定再次出现的场所……所以坐标不在这个世界。”
神和瑞希用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念出来自公馆的电子邮件。为了拯救成为好友的绊,<魔兽师>也自愿参加这次行动。根据行动计划,由他们这些少数精锐所组成的第一波攻击队伍要把仓本绊抢救出来。如果三个小时没有联系的话,他们就会被视为全员阵亡。届时公馆就会进行第二波攻击,派出大量凶恶的刻印魔导师罪犯把<幻影城>内的魔导师全数歼灭。
要是再演魔术发动的话,现在这个世界就会无声无息地覆灭。就算只用魔法修改了一处记违,世界还是会产生连锁反应,改写成新的历史潮流,仁等人想要保护的物事在那里或许会被连根剥夺也说不定。依照发生的事态严重程度,最糟糕的情况之下仁甚至有可能不得不把原本只是普通女孩的绊当成犯罪魔导师加以逮捕。十崎京香设定能够阻止再演魔法的时限是三小时,一切都要和时间赛跑。
“十二位圣骑士……列入现场抹杀名单。”
“那些家伙能够直接跳跃进入<幻影城>吗?”
“应该……没错。”
<魔兽师>在黑暗中点头。那些圣骑士能够用魔法直接进入幻影城,但是他们来到日本之后却等了十天之久。只要到了‘那里’,应该也就能解开这个谜团。
<门扉>矗立在夏季树青草绿的山林中有如一点污斑的一片枯黄草地上。那是一扇白色的门扉,上头缀饰着壮丽的展翅天使。而且只有金色门把周围半径八十公分的区域显现出实体,所以看不出整扇门究竟有多巨大。这个机关避免让门扉受到魔法消除的影响,同时只让要进去的人进入。
走了三十分钟的山路,小学生已经完全累坏了。瑞希从半空中拿出一个桃子,塞在她手上。
“……给你。”
梅洁儿走得口干舌燥、上气不接下气。她剥去外皮,大大咬了一口多汁的果实,一脸洋溢着幸福的表情。瑞希能够自由自在地创造出植物,就如同她从万物本源的气当中生出鳄鱼一样。身为一名操纵<气>的魔法使( Chaotic Factor ),<魔兽师>神和瑞希已经到达餐葩饮露的神仙境界了。
“好了,我们走吧。”
神和瑞希默默点头回应仁的声音。梅洁儿用魔力把桃核烧成灰,随风散去。
“我还真是好心,竟然为了拯救情敌去拼命。”
她伸手紧紧握住<门扉>的握把。就在这一瞬间,一扇直入天际的高耸对开门扉在他们眼前完全现出实体。
仁推开嘎吱作响的大门,开散了一个充满白光的世界。
一阵挂钟的钟声响起,仿佛在宣告众人的命运。
当视野完全展开之时,眼前已经不是<地狱>世界,而是一座幻梦之城。他的理性拒绝接受这片光景就是现实的世界。好几条走廊既无支柱也没有悬吊物,就这样高高挂在直入云霄的天上。有如高塔般的螺旋阶梯无穷无尽地不断往上爬,天空的颜色在东方有着紫色晨曦,天顶上的漆黑星海中有星座闪耀,西边则是一片晚霞黄昏。而转眼间太阳就如同拉出残影的鬼火般升起,随即在高空划过子午线西沉而去。这种荒诞怪异的景象要称作是奇景也未免太可笑了。
充斥在这里的是几近疯狂的恶意,好像在说没有什么永恒不变的事物,嘲笑愚弄着世界的真理法则,完全否定世界的独一无二。虽然触目所及的每一件物事都是美好的名品,但是一眼就能看出所有东西都只是模型、戏剧用的小道具而已。这个无比舒适的再演大系遗迹分不清究竟是暖春、寒冬还是炎夏。夏日强烈的阳光直刺双眼—在视线的一隅还可以看见春燕乘风飞过,然而一碰柱子却发现上面满满结了一层露水,冰冷得吓人。
“这是怎么回事。”
仁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只能叹一口气。
夏日午间骤雨乍晴的透明光辉如同天降恩泽般自头顶上落下。抬头一看,银色玻璃回廊如遮蔽天空般往十六的方位延伸而去,就像是雨露水珠滴落在蛛网上一般。
这里巨大无比,根本不晓得延伸到哪里,让人丧失距离感。过去创造的物体、被毁坏的废墟与未来将要完成的事物就像是肋骨裸露的尸骸横陈在遥远的地平线上。
不晓得是不是<幻影城>有意嘲弄他们,虽然有数量庞大的走廊与阶梯无视重力法则挂在天上,但是仁等人所在的玻璃平原却只有一道阶梯可爬。
“这是什么啊!”
踏上第一阶的梅洁儿往脚底下看去,发出一阵怒吼般的尖锐叫声。
在如海洋般深邃无尽的玻璃地板底下,有一个像是恶魔般的巨大物体蜷曲着身子,被数千条锁炼紧紧捆绑着。看到这异常的
光景,就连曾经踏入好几处魔法遗物的仁都打了个冷颤。不为了何处而建筑的这里不是人类该踏足的地方,人类不能在这里久留。
<魔兽师>神和瑞希就像着了魔似的凝视着黑色野兽,就连呼吸都忘了。她呆滞的脸颊泛着红晕,热切期盼着被打入永久土的魔王总有一天能够再度君临地表。
——她在想这座城的城门那么庞大,或许就是为了让身为主人的<这东西>能够外出吧。
就在背脊窜过一股寒气的同时,仁在女高中生的脸上甩了一个响亮的巴掌。
“快醒过来。你会被吸过去的!”
滑倒在水晶地板上的瑞希和以往的面无表情不一样,就像是一具虚无的尸体般带着空洞的眼神抬起头来。她把嘴角边流出的唾液擦掉,眼眸中总算又恢复意志的光彩。
<野兽>已经撑起的沉重眼皮又懒洋洋地慢慢闭上。仁还没和人动手就已经先吓出一身冷汗,就好像正常的感觉在每一瞬间都逐渐剥落,被当作祭品献祭似的。
“再演大系到底想要用这种玩意儿做什么?”
如果依照传说的话,创造这东西的是否就是神人呢?还是说再演大系的魔术装置需要用到这邪气森森的东西吗?
“我们……快走吧……这里……不妙。”
不能让仓本绊,那个带给大家舒适日常生活的女孩留在这种不正常的世界里。
然后在这疯狂的天国里,从高处传来一阵歌韵。那是一阵非常优美的合唱,在众多男声当中只有一道悠久柔润的女高音。
震动的水晶墙啪地一声裂开一条缝,蓝色的波纹往纵衡四方掀起阵阵涟漪逐渐向远方扩散。光的碎片化为一枚樱花花瓣在微风中飞舞。
“老师,这是神音魔法。正在暴发。”
只要有声音与神音魔导师搭配就会发动的神音魔术在没有恶鬼的环境里会引起巨大的魔法暴发。一边变质一边传送到远方的声音就会像这样自行变化成神音。而在地狱当中,几乎任何魔法都会直接或间接地暴露在恶鬼的观测之下,只不过微弱的魔法就连消灭的时候都很不显眼而已。
“糟糕了。这是合唱,而且规模很大。”
神音合唱是改以人类无法发出的神音累积多部和声,用以发动大型魔术的方法。就在仁打算奔上楼梯的时候,刚刚还只有一条路的楼梯分成三条岔路。
“……我觉得……这是要我们……兵分三路。”
“对了。老师,这个时间全部跑完之后会发出哔哔声。在那之前绝对不可以使用魔法消除喔。”
梅洁儿突然这么说道,塞了一个手心大小的竞技用码表计时器在仁的手中让他握住,感觉就像是一个担心弟弟会不会调皮捣蛋的姐姐一样。
“因为现在老师伤势的复原状况还好,但是生命还只是用我的维持魔术勉强维系住而已。”
因为复原面积的问题,伤口愈大就愈难痊愈。在计时器的液晶荧幕上显示完全痊愈还要九十分钟,如果这样就能使用魔法消除的话,那么情况似乎还不到绝望的地步。
阶梯就像是呼应神音合唱,微微震动着。
“……我走、这里。”
从学校回来后身上还穿着制服的瑞希举步登上最左边的阶梯。<魔兽师>愿意舍命相陪让仁觉得信心倍增,也为结交到这个朋友而感到骄傲。
“真是谢谢你。”
“因为……光凭你们…去了、也只是送死……”
她面无表情地转过头,闭上眼睛。仁觉得她的嘴角似乎微微扬起。
然后师生两人在两条似乎要他们分道扬镳的楼梯口前彼此对看一眼。仁现在才发现梅洁儿头发上绑着一条比平常更加可爱俏丽的粉红色缎带。他还记得那是梅洁儿的同学寒川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嗯?那条缎带?”
“因为老师的关系,害我之前那条被血弄脏了!老师应该要反省,不要笑!”
梅洁儿如婴儿般雪白无瑕的肌肤因为害臊而染得通红,就连脖子上都红成一片。不晓得是什么时后换上的,仔细一看她穿着一件裸露出大片肌肤的鲜红色连衣裙,令人看了怦然心动。在这重要的决战时刻不是依照实用性,而是为了展现气魄挑选衣服,这种作风实在很有梅洁儿的个人风格,让仁为之莞尔。
这样看着她好像在把少女的身影深深烙印在脑海里一样。难道你以为今后再也见不到面了吗!仁骂了自己一声。
“老师,你现在还是没办法大声说话吧。所以之后我们就用这种方式联络。”
梅洁儿用之前六年一班流行的比手画脚暗号对仁比出【喜欢】。
“靠这种东西能传达什么讯息?根本只有【喜欢】之类的内容不是吗?”
“老师,你的伤已经不要紧了吗?”
梅洁儿笑咪咪地把拇指、中指与无名指捏在一起,竖起食指与小指头比出【不要紧】的暗号,同时双眼看着仁的脸庞。因为不想让她担心,仁也以【不要紧】的手势回答。热情的少女敛起羞涩的表情,以坚强的眼神注视着他。
“是吗。既然老师不要紧的话,那我们就各自分头走了。”
梅洁儿扬起黑色长发跑上玻璃阶梯,不再回头。一层层阶梯曲折光线,把光线分解成七彩虹膜。
“梅洁儿!千万不要勉强啊。”
“我知道。因为老师没有我就活不下去了嘛。”
小魔女的红色裙摆轻飘,就像个芭蕾舞者般转了一圈。然后踩着比先前更飘浮不定的步伐,蹦蹦跳跳地爬上自己的道路。
有一滴水珠突然落在仁的脸上。这不是仍在持续中的神音魔术合唱所残留下来的暴发,万里无云的天空上下起了银色的雨滴。
“……这是雨吗?”
小丑之城正在哭泣。
十
就算存在着奇迹,但是天上仍然降下冰冷寒雨击打在人们身上。
仓本绊呆站在设置于巨塔顶端的祭坛之前。在她穿过门之后,脚边的构造物陡然隆起百来公尺高,让她想下去也下不去。她就在这嘲笑人们日常生活的孤独光景中任凭风吹雨打,仿佛因为选择了“改变过去”的禁忌而遭受报应。
“让我下去!我必须得去救爸爸。拜托请让我下去!”
再演大系魔导师观测这个世界就像是在看一本书,能够看到书写世界的文字以为根源(索引)。存在于时间与位置交叉点的‘文字’与多数索引型魔术一样,彼此搭配组合创造出世上独一无二的‘词汇’或‘文章’。但是如果相同的文字、词汇或文章有两组以上,世界这本书必定会以较新的内容为正本。所以再演魔术以<魔法伪造>组成世界的文字,并且能够组合文字(再演历史事实)以改变过去的事像(直接改写世界这本书)。
<幻影城>不断让绊看见在她脚下现在仍不断成长的巨塔内部所发生的事情,即使她闭起眼睛也逃避不了。简直就像直接把情报倒入脑海中拷打她似的。
——绵绵雾雨仿佛就像是天上传下来的声音,落在透明的玻璃柱上把骑士们淋得浑身湿透。站成圆圈阵形的十二名骑士的大合唱透过设置在<幻影城>内的魔术机关直接传进绊的脑海中。
她去帮梅洁儿买礼物时遇到的尼可莱也在那群铠甲骑士当中。在他的银框眼镜背后,柔和的视线正向着艾蕾诺尔·纳刚。铠甲少女闭着双眼:心无旁骛地让神意降临。即使身处于战场死地,她的表情仍然就像是睡着般安宁祥和。
“这是……什么?”
一种异样的感觉让绊一阵反胃,蹲了下来。魔法遗物就如同是一面镜子,把骑士尼可莱看着艾蕾诺尔时心中涌起的温暖喜悦,甚至连思考也都一一映照在绊的心里。
再演魔导师一觉得有疑问,幻影城就想要把答案没完没了地往脑袋里塞进来。所以现在她知道距令三千年前神圣骑士团进行一项魔法实验的那一天,编制与今天完全相同的骑士团也曾经吟唱过相同的神音。
——<神之门>。
圣骑士们要的是一道门,让创造神音的绝对行使者、绝对不会神音化的<神>降临。他们神圣骑士团的目的就是把构成神门的神音从完全索引<神之辞典>中翻找出来。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拯救这个被称为<地狱>的世界。
一身湿淋淋的骑士们一丝不苟地唱完最后一小节神音。同时振动世界之壁的钟声在巨塔的顶端、也就是绊的身旁高声响起。
绊就像是被巨大声响震飞似的,立足不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巨塔已经与过去三千年前巴比伦塔崩毁的日子重叠在一起了。现在的绊知道,是她与<幻影城>让这里成为<巴比伦塔>的。再演魔术属于索引型魔术,所以只要有<观测者>与<媒介>存在,魔术就会自行发动。现在圣骑士正依循着三千年前发生过的事实进行合唱——这项再演成为了<魔法媒介>,开始改写历史(名为世界的书本)。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切准备得这么完善?”
绊惊讶万分,抬头仰望着幻影城飘过七彩云霞的天空。魔法设施一直要把绊不愿知道的答案告诉她,她好几次用力甩头想让自己的
意识远离。
巴比伦塔响起阵阵鸣动。无数红砖砌成的高墙就如同海啸从遥远地平线涌来似的靠过来固定住,一道道外墙逐渐把骑士与外界风景隔绝开来。从外头看来,像是城堡般连着大阶梯的建筑设施外面,虚影的军队兵刃相交、魔法轰隆作响,展开了一场惨烈的战斗。在名留于历史上的巴比伦之日那天,其他世界的魔导师为了夺取完全索引展开总攻击,与神圣骑士团打得你死我活。就在高层首脑开始考虑让全军撤退的时候,与尼可莱等人相同的十二人骑士队启动了设施。
团将葛拉汉·维恩毕恭毕敬地拿起一个长方型的小笛子,用留有一道大伤痕的嘴唇吹奏起来。神音在圣骑士队的心中投射出无比崇高的神明形象,就连身经百战的骑士尼可莱也回忆起那个众人都深信崇敬神明就是生命一切的美好岁月。上级骑士唐诺也放下黑鬼般纠结的表情,以慈蔼的眼神望着同伴。
“像这样的神才配得上还在继续等待的他们,<地狱>这个称呼也会从此消失吧。”
过去的<神之门>之所以失败,传说是因为合唱从完全索引中取出神门的时候,各自想像的神明形貌相差太多而扰乱了神音。所以他们这次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准备了神音乐器带来,好让众人拥有相同的神明形象。
几乎被知觉撑爆脑袋的绊也已经不再怀疑了。仓本绊是被当作电池使用,用来维持改写历史的再演魔术,洁尔贝奴也是为此杀了她父亲来唆使她。自己的愚昧不明与优柔寡断让她打从心里感到懊悔。这件事要进展到什么地步才会结束?她想要寻找能够脱身的终点,因此窥看了经线(时间)的未来。
两个小时之后,绊已经死了。
“你一定得在某处奉献生命。”
在哀求饶命的她头上,团将葛拉汉·维恩高举长剑。绊的时间(经线)最后终点就是一颗带着哭泣脸庞滚落在地上的首级。
因为<如果相同的文字、词汇或文章有两组以上,世界这本书必定会以较新的内容为正本>,投影自未来的再演魔术永远更有效,因此取得<神之门>神音的圣骑士为了不让既得的胜利被抹灭,便把绊这世上唯一的再演魔导师杀掉。已经用完的电池为了不让别人再拿来用,所以先毁掉之后再丢弃。
再过两个小时她就会没命。这个月初还只是普通女高中生的绊经由她才刚获得的奇迹得知这件事实。
再演大系就像在呼应她的悲哀,舞台装置的天顶上落下的雨势愈来愈强。
为什么奇迹竟会如此残酷地考验着魔法使呢。
十
上级骑士尼可莱·巴尔特对眼前的奇事大为震撼。他根本不知道仓本绊的痛苦,更无从得知自己的内心正被映照出来。巨塔内仿佛没有屋顶似的,冰冷的雨滴向塔内落下,洗刷他的脸颊。
就如同历史一样,设置在巴比伦塔最顶端的极点圣灵粉碎了<应许之地>极为微小的扭曲,到达最安定的极处。那里是几万几亿个魔法世界的中心点,保有最完美无瑕的秩序法则。在法则的极点里没有任何偏差,万物都与根源(索引)保持着完整的对应关系,一切现实都等同于索引。所以魔法使在‘那里’观测到的所有物事都是根源(索引),理论上不只是神音魔导师,任何一名索引型魔导师都能够使用,这就是也被称为<神之辞典>的原因。
就算到了这时候,艾蕾诺尔仍然就像个指导孩子们合唱的音乐老师一样恬淡平静。
“那么我们一起唱吧,这次一定要小心避免愿望再次失败。”
为了召唤神明来到地面上,骑士队的神音创造出和声,形成丰润优美的合唱。
尼可莱这时候还是一边唱,视线一边自然而然地跟随着她。他最憧憬的那道声音在骑士队的合唱中听起来特别与众不同,不禁让他心生怜爱。
他的内心忘记此时身处战场,回到四年前才刚成为上级圣骑士的少年时代。那个樱花雨落英缤纷的日子,在他前往队舍编组新骑士队的半途上,耳朵突然听见与现在一样音准丝毫不差的神音。那时候他心里认为这里有一个备受神宠爱的人,便拨开中庭的檀木丛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找去,忍不住想早点见见那个人。然后当一名金发少女隔着窗子发现他的时候,就像是天使收起翅膀似的柔柔一笑。
那天年仅十三岁的少女之后单纯地为了神意施展魔法、以血洗剑,到现在已经打倒了数不清的敌人。但是如此忠诚的艾蕾诺尔为什么非死不可?这次的圣务中,尼可莱等人几乎全员都会丧命。那是因为过去在真正的巴比伦塔里,十二名骑士队除了一个人之外全军覆没。如果再演继续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站成圆圈队形的他们也会步上相同的命运。
或许是因为发现尼可莱的视线一直盯着她看,铠甲少女那双比从前更加深邃的绿色眼眸转向了他。
在这一瞬间,尼可莱比任何人更关爱的少女那充满慈爱的微笑深深烙印在他的心中,取代了原本刻画在脑海中的神明圣影。他满心想着就算失去一切也要保护她周全、只要她好好活着,其他一无所求。
然后就像依循三千年前的历史一般,捕捉<神之门>的神音曲误了。
些微的不和谐音让骑士队全员明白任务已经失败。合唱神音是一项非常精细的作业,只要有一点偏差就会全盘瓦解。只为了寻找一个神音而洒向完全索引的魔法之网消散地无影无踪。置身在十一名伙伴当中,尼可莱因为罪恶与羞耻心而浑身颤抖。
他心爱的人儿仍然想要安慰他似的,对此时已经成为背叛者的尼可莱说道:
“这不是你的错,我们还有希望。”
遥远的天顶上轰地一声传来爆炸声响,就连他们站立的地板也跟着响动起来。就像重蹈巴比伦塔的历史一样,期望完全索引出现的入侵者有了动作。
团将葛拉汉·维恩不悦地仰望天顶。
“是洁尔贝奴吧。狡猾的女狐,她果然在等着吗。”
如果幻影城成为巴比伦塔,完全索引(神之辞典)就会出现在这里。<染血公主>染指的目标也就是‘那个’。对于只要有索引就能取得实物的索引型魔导师来说,神之辞典就像是一种万能的奇迹,就算再荒诞的愿望都能实现。
他们骑士队只剩下一条路可走。尼可莱一边训斥自己冷静,不可沉浸在懊悔当中,一边摘下眼睛用手抹一抹脸。
“赶在敌人之前登上塔顶吧。接下来我们要挑战过去,看看能不能够比前人的历史做得更好。”
艾蕾诺尔也为他说话。
“等我们爬上塔顶之后不就能再挑战一次神之辞典了吗?在大失败之后卷土重来,这可是神音大系的文化喔。”
这个玩笑实在不太好笑,过去在无神世界散播信仰的赎罪者们弥漫着一股沉闷的冷淡气氛。
再演的巴比伦塔已经在神圣骑士团面前预备好三条往上走的阶梯。团将葛拉汉走中间、上级骑士唐诺肩扛战斧,摇晃着巨大的身躯走向右边,而其他骑士也各自选择了自己要走的道路。
尼可莱站在原地寸步不移,任凭酷寒的雨水打在身上。这是因为身为元凶的他现在内心里怀有一道既悲切又沉重无比的神音。就在他扰乱合唱的那一刹那——熊熊燃起的爱恋之意以及看到她投以微笑时的那令人屏息的甜蜜已经化为神音深植在他的心脏里。尼可莱掠取了同伴抱着一死决心的合唱,把将他自己的爱意烙印在心中的神音从<完全索引>中提取了出来。这是他怎么样都无法补偿的罪过。
奇迹为何会如此残酷地考验着魔法使呢。神明没有给在雨中伫立的他任何解答。
十
自从神和瑞希进入幻影城之后,一直感觉到有人在看她。<魔兽师>觉得那道眼神好像因为害怕而哭泣,又好像在呼唤她似的,所以一路奔上透明的阶梯。比起满脑子只思考如何打倒敌人,有人在等着自己的感觉更让她觉得心情畅快。
被红砖墙所包围的再演舞台此时还在持续不断改变型态。许多魔法设施的结构都会筑起外墙以避免恶鬼观测,然后在内部用魔法设计出宽敞的空间。因为内部的空洞空间每一秒钟都在扩大,所以瑞希脚下沿着墙壁设置的阶梯也自动拉长了距离。
从设施中央突然有一道玻璃阶梯就像是喷水池般急速升起,转眼间就构筑完成,感觉就像是在嘲笑她跑了半天始终走不上去一般。从刚建成的阶梯上抖下的水晶飞沫落到距离超过五十公尺的下方砸得粉碎,碎裂声响遍了四周。如今地面上闪闪发亮,光线穿过玻璃柱与玻璃阶梯照亮整个空间。在来自下方的光源照射之下,壁面上延伸的影子就像是鬼怪似的随着瑞希的动作转过头去。
“……那边是、捷径吗?”
那道阶梯距离瑞希超过十公尺远,若踏偏一步就等于从十五层楼高的大楼坠下,但是她不假思索便决定跳过去。这名女高中生发挥出明显超越人体极限的跳跃力,轻飘飘地在空中飞舞。在她前方正是那三名先前在小巷里把相似大系刻印魔导师克拉姆·安德当头劈死的三名圣骑士。他们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向后退了一步。
“啊……原来你们在啊。”
以轻巧步伐着地的瑞希闭上眼睛,仿佛在享受脚踝与膝盖上负荷解除后的舒适余韵。想起绊在高中学校里曾经赞美她跳跃的姿势很美,瑞希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鏖杀战鬼,你在嘲笑我们吗!”
这些怒声咆哮的圣骑士如果珍惜性命的话,应该早早逃开才对。
<魔兽师>不需要携带什么铺张的装备。她只是把短袖制服下伸出的雪白臂膀交叉成十字,然后踏出一步,双手划过半空中。超过三十头的狼群如同一道灰瀑般同时从半空中陆续涌出,吞没那三名圣骑士。
“不过只是区区野兽,竟然攻击亲眼见证过神明的我们。”
受过精良训练的骑士们互相背靠背,各自拔出佩剑斩开野狼的短毛与兽肉。但是与狼群贴身搏斗的情况下,人类怎么可能活得下来呢。
“不准、不准小看我们。啊啊、啊啊、呜啊……”
狼群把他们拖倒在地扑了上去。不只咬住手腕与双脚,就连身体、裸露的头部与脖子都不放过。骑士们的表情因为恐惧而冻结,长剑横斩劈死了几头灰狼。但是兽群随着每一瞬间逐渐化出实体,撕裂<光环>防御的速度还更快上许多。
玻璃阶梯渐渐被滴落的鲜血染成一片鲜红。
“……终于、打倒三个人。”
瑞希是去年公馆中猎杀最多魔导师的人,一般的优秀圣骑士当然不是她的对手。
来自地面上的光线穿过阶梯上满溢的鲜血,就好像是隔着红色玻璃纸般在死亡舞台上映照出泛红的影子。再演神殿这个即将诞生的胎儿发出一声鼓动,一座水晶阶梯平台在<魔兽师>的头顶上形成,规模差不多就和瑞希她们高中学校的体育馆一样大。她脚下的阶梯已经从玻璃变为与外墙相同的红砖材质。因为有人一如过去的历史丧了命,使得再演舞台更加完备。
现在遗活着的她们仿佛受到魔法的束缚,被迫按部就班重演过去曾经发生过的往事,让她觉得非常不高兴。
瑞希从<气>中创造出白桃果实握在手里,按在沾染了血腥味的鼻子上。脑海中一边回想起快乐的记忆,一边继续沿着阶梯往上爬。
瑞希转入同一班和仓本绊结识之后,曾经和她像这样中午一起爬上楼梯,在屋顶互相交换便当。绊的便当和她已经差不多吃到腻的漆盒菜色不同,都是一些她第一次吃到的料理,结果两人干脆把菜肴全部交换过来。绊对她说“很好吃喔”,而她也回了一句“……好吃”。
虽然她是因为工作才缠着绊,但是绊却勾着她的指头说“我们是朋友喔”。瑞希结交了一个魔法使既不是要狙杀的猎物也不是式神,而是一名‘朋友’,觉得每一天过得都很新奇。到学校上课仿佛就像是命中注定一样,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不希望被别人讨厌。她就像是摇着尾巴的猎犬一样出去玩或者到十崎家叨扰,总是与绊同进同出。
瑞希一边登上阶梯,一边用雪白的手指摩娑着桃果。如果不偷偷吃掉,一旦被其他学生或老师看见的话,用<气>创造出的水果就会烧起来,所以没有人去的屋顶就变成专属于她们两人的地方。
“没错……要把她救回来。”
她反覆咀嚼自己说出口的这句话。有绊陪在身边的未来让她感到非常雀跃,感觉往上爬的每一段阶梯都像是一步步亲近她第一个朋友的重要过程。
一个人吃肯定食而无味,所以她只是用手指轻抚着她变出来的这颗甜美蜜桃上的纤毛。
——瑞希一回头,立刻用右手展开的<气>盾挡住了那个。一阵像是咬碎物体似的叽叽怪声响起,气的碎片化成火花燃烧起来,然后魔弹被震开的强大余波望往四周散去。阶梯被雾气变成的铁片击中,打出蜘蛛网状的裂痕;玻璃柱被冲击力道震碎;拦腰断成两截的柱子也因为本身的重量而崩落,无数尘埃有如钻石碎片般扬起。破碎声响造成神音爆发,一只雨蛙从奇迹中滚出来,掉落在满是碎片的地上。
“请你觉悟吧。我不会再让你杀害任何一位伙伴了。”
就在瑞希听到这抹宛若水晶铃般嗓音的同时,她跳到比较稳定、能够躲避追击的阶梯平台上。
泛黄的健康肌肤就有如历经风吹雨打洗刷过的圣女雕像。忠实依循神意的平静脸庞上唯有一对眼眸绽放出坚定不移的强烈意志力。这已经是瑞希第三次与艾蕾诺尔·纳刚生死相搏。眼前的她无疑是这次圣骑士队上最强的骑士,就算把从前瑞希交手过的魔导师全都算进去,她恐怕也是最厉害的。
瑞希舍不得扔掉手上的桃子,把它重新转变成一只树莺放到天上。一对浅绿色的小小翅膀轻轻拍打着,朝向可能是好友所在之处的天花板上飞去。
“我不是……一个人。”
她开口说道,一边回想着绊一边确认在她静如湖水的心灵中激起一道道涟漪的物事,那应该就是力量吧。
宛如小天使般在天上飘浮的玻璃碎雪突然被震开。经由精密的控制,只在目标位置显现威力的无形魔弹接连发射出来。铠甲少女以魔弹雨护身,如滑行般急速进步踏足,凝聚全身的力道向左横劈一剑切开闪耀的大气。就在瑞希躲开横扫的魔刃扑进对方怀内的下一秒钟,时间就像是倒流一般,艾蕾诺尔的长剑以完全同样的走势又砍了回来。不对,时间并没有倒转,而是少女骑士变成两个人了。
“……今天……一开始、就火力全开。”
艾蕾诺尔与<波影化身>背靠着背回转般使出连续两次斩击,这次又与化身联手从左右两边包夹瑞希。
<魔兽师>闪避不及,侧腹被浅浅地划伤一剑。她不理会<影子>,在铠甲少女身后化出一只身长将近两公尺的巨大灰熊,趁着白光魔剑切开凶猛灰熊的腹部之时翻身远离包围圈。因为神音暴发而被召唤出来的雨蛙在她脚边呱呱叫个不停。
骑士们见追之不及,便转攻为守,提防瑞希会变出什么生物。但是瑞希的攻击来得比他们两人料想的更快上数百倍,头顶上一道闪电发出巨响轰然劈下,击中历经这半个月的征战而伤痕累累的铠甲。
既然<魔兽师>是以万物根源的<气>为本重现这世界上所有物事的魔术,当然没道理只能变化出生物。
但是当雨滴蒸发的自雾消散之时,应该已被大自然的愤怒击穿的艾蕾诺尔却毫发无伤。
“……这招……不行。”
由于Chaotic Factor<魔兽师>与自然连结在一起,所以无法施展出超越召唤动物或自然现象的威力。想要打倒高位魔导师,力量实在远远不足。
瑞希白皙的手掌大声拍在玻璃地面上。以<魔兽师>为中心,大量褐色液体翻腾涌起,有如欲吞没圣骑士般一涌而上。那是像水一样黏度较低的灼热熔岩。周围的风景好像变成火山口一样,雨滴蒸发发出滋滋轻响,升起阵阵白色雾霭。
尼可莱看到艾蕾诺尔对他使个眼色,眼神中充满信心,在眼镜之后瞬间露出眷恋与悲痛交织的复杂表情。黑发猎人没有放过这一瞬间的空白。瑞希直接伸手抄起一团燃烧的熔岩,泼洒出摄氏上千度的飞沬。艾蕾诺尔的长剑拉出一道道银色残影,精准无比地把燃烧石砾全数击落。
“拜托你振作一点。你要是倒下,我可就伤脑筋了。”
尼可莱深吸一口气,取下眼镜在镜框上一弹。弹出的神音让朦胧的镜片又恢复原本的闪亮清晰。
“那么熔岩就全都交给我收拾。”
具有千年历史的神和家之末裔带着有如天生猎人般坚毅不摇的眼神,不断重复着一次一发都被挡格下来的攻击,同时一直寻找能够突破<光环>防御的适当时机。
“熔岩还算好处理,我想请你帮忙阻止<魔兽师>的动作。”
“其实我不是没有办法,不过这招有点狠喔。”
尼可莱用护腕铠上的弹簧机关组起竖琴,用快弹拨起神音。骑士们一步步往后退,躲避一点一点逐渐逼近的熔岩。
剧烈的地震忽然让脚下的地面摇晃起来,瑞希赶紧单膝跪地踩稳脚步。尼可莱的神音乐器所施展的魔术把舞台本身一分为二。而瑞希误判了情势,其实<波影化身>还在活动。
就在她稍不注意的短短一瞬间,两名艾蕾诺尔同时发动了超精密神音。暴风之拳就如同神明强悍的双手,把舞台向上翻起。
瑞希站立的地面仅仅三秒钟就被折叠起来,宛如合起一本巨书一样。她根本没料到和体育馆一样大的舞台竟然会被折成两截,也没想到自己会步上与小虫子相同的命运,被压扁在书页之间。
瑞希从急速倾斜的地面滑向底边,一脚踢在对面如海啸般升起压过来的地板,拼了命想要往上跑。虽然玻璃地面的厚度最多只有一公尺,要是神音大系的话一击就能打碎,但是<魔兽师>魔术却没有这种纯粹的破坏力。
瑞希被瀑布般沿着倾斜面流下的熔岩冲走,往底部沉下去。她的鞋子被熔化的灼热玻璃烧焦,双脚就像是陷入泥淖里,连小腿都被固定住动弹不得。飞溅起来的熔解矿物让制服起火燃烧,小雨蛙不晓得瞬间之后的命运,还在她膝盖边呱呱叫。
“……
对不起……我可能、不行了。”
奇迹不会在这么巧的时候拯救人命。厚实的地面拍响了巨大的手掌,仿佛制裁铁槌落下般发出一声轰然巨响。
十
在仁视线的一角,巨大到让人看不清究竟有多大的玻璃板像雪崩一样掉落下去。在这封闭的神域当中响起一阵地鸣,宛如宣告毁灭降临的钟声一般。撞破巨塔外墙粉碎的是一件奇怪的摆饰物,看起来好像两片非常厚实的玻璃被烧得红通通的部分熔接在一起。
那东西把下层的阶梯撞毁将近一半,终于砸落在地上。混杂着尘土与玻璃碎粉的大量粉尘就像是火山爆发一样,化为闪闪发亮的灰色爆烟卷了上来。
“不要东张西望。”
响亮低沉的恫吓把仁差点分神的注意力又拉回战斗中。
“我才没有!”
仁的枪口指向比身材高挑的他更高上将近二十公分的高大骑士,在非常近的距离扣下板机。仁一边撑住差点让他站不稳脚步的后坐力,手中紧握着能够使用四一〇号霰弹的左轮手枪Thunder Five。他不是魔法使,如果不想依靠魔法消除能力突破<光环>防御的话,除了使用枪械之外别无他法。公馆建议用来对抗<光环>的霰弹能够在防御魔法的整个上半身激起波纹,消耗防御力。
“这是我们在仓本慈雄的公寓之后第一次见面吧,唐诺·迪特瓦。我已经很久没有被血肉之躯的腕力打飞出去了呢。”
上级骑士唐诺皱起如黑鬼般的脸庞,露齿一笑。肩部铠甲上刻着雄狮浮雕的巨汉轻轻抡起柄长超过两公尺的战斧。面对不光只是力气大的异常武艺,仁不敢轻易扣下板机。这柄大型手枪的后坐力强大,要是不踏稳脚步可能就会被震得东倒西歪,他只好向后退登上阶梯。
“你记住俺的名号了吗,可真是荣幸啊!”
伴随着一声喜悦的咆哮,双手斧直砍下来劈开浓密的硝烟。从战斧击中地面的位置直到五公尺远的玻璃阶梯起伏摇晃,碎成片片碎屑。仁见对方可能追击过来,立刻使尽全力朝往下走的阶梯跳过去。虽然只能从大阶梯上滚落,但也没有其他退路可选。就在他在头顶上滞空的那一刹那,对着唐诺的后脑勺来上一发。这顺手补上的一枪大幅削去了保护头部的<光环>。
“在半空中竟然也打得这么准。”
“别看我这样,我原本可是专门用枪的。”
仁的西装袖口被阶梯的一角钩破,忍着一身疼痛站起来。脚边<神之门>的阶梯突然染上颜色,变成红砖材质。或许又有人丧命了吧,再演舞台愈来愈臻于完美。
“你们这些人一起参加这种血腥的闹剧,难道当真以为自己愈来愈接近神明吗?”
仁也已经看穿这次事件的内幕了。如果死亡的连锁会让巴比伦塔完成,那么把神圣骑士团叫到日本来的人就是洁尔贝奴了。假如真的如尼可莱所说的那样,在过去的<神之门>里“圣骑士失败了”的话,那么为了再演历史就需要有人扮演骑士。她叫绊开放幻影城的城门,引来仁等人也是为了凑数,让他们担任入侵巴比伦塔的角色。还只是小学生的梅洁儿在这出疯狂历史剧里究竟被迫扮演着什么角色?一想到这一点,仁就觉得心里忐忑不安。
“是谁告诉你们沉寂了六十年的再演大系魔导师还存在?该死,只能用鲜血来洗去血迹的话,这里该不会真的是<地狱>吧。”
因为知道魔女准备的剧本,所以骑士们才能沿用三千年前神之门的神音,用魔法移动到再演的舞台里。
“不好意思,俺是个只懂得打打杀杀的无能之人,不了解这些复杂的事情。”
一想到绊遭受到各方利用,仁就觉得一肚子火气。为了维持再演魔法,那个心地善良的女孩此时此刻还在被迫‘观测’所有惨烈的杀戮。
“俺得到了一个埋骨的绝佳场地。除了应该完成的目的之外,还有足以拼命一搏的强敌,夫复何求啊!”
“给我让开!我怎么能让梅洁儿和小绊为了这种愚蠢至极的事情牺牲。”
“竟然说这是愚蠢之事,俺可不能当作没听见!”
唐诺把环状的固定器具由握把沿着斧柄滑向斧刃处,然后横斧劈了过来——斩击速度突然快了一倍。虽然一下被割掉数十根头发,不过仁还是险象环生地躲开这风卷残尘的一斧。
“亏你没用魔法还能躲开这一招。”
“就是因为没有魔术,才要这么拼命地锻炼身手啊。”
仁躲过如洪流般的死亡,步法就像空气般失去重量。他连闪避后的身体姿势都计算进去,一边保持着几何学上的合理性,一边在玻璃碎粉尘埃落定的白砂上留下点点足迹。不对,这是超高速的死亡之舞。只要他踏错了一步,失去平衡而停止动作的身体就会被砍成两段。
唐诺因为无法完全驾驭速度,攻击变得单调许多。仁一边闪避一边脱下外套,迅速盖在他的斧头上。将破风声化为神音的魔法武器因为走音而丧失了奇迹的恩惠。速度立刻变慢下来。仁抓准这个机会,从枪套里抽出四一〇号霰弹装填进Thunder Five已经甩出的弹筒内。罗刹单薄的夏季衣物如同旗子般飘扬,咬紧牙关双眼圆睁。咆哮一声粉碎吧,在地面上用力一砸。
红砖地面喷起褐色碎末,一股冲击力道就像是海啸一样,直接掀起一阵如厚墙般的粉尘,不只把仁震退,还进一步进逼过来。这是刚才他打碎玻璃阶梯的那一招。仁掩着双眼,灰头土脸地穿过涌上前来的尘土之壁。现在这时候无论魔法或是战斧都避无可避的恐惧让他全身僵硬。他张口大吼,拼命忍着不让自己的斗志被击溃。
“原来如此,是<崩毁喇叭>。”
勉强捡回一条命的仁调整呼吸以抹去心中的惧意,他以前曾经在公馆的资料上看过这件神音武器。超过一定的速度冲撞的瞬间,这件神音武器就会在急遽减速的斧头中压缩空气,吹响神音。
“你果然很了解啊。”
黑人骑士把仁的外套从战斧上扯下,放低重心再度摆出一击必杀的架式。巨塔的外墙鼓动,发出如悲嚎似的倾轧声。又有谁死了吗?如溜滑梯般颓圮的阶梯自动恢复为原本的模样。
同样的魔法还会再来一次。这次在视野等同完全被剥夺的状态之下,对方会确实取命而来。
“可是我劝你还是别用那招了吧,下次再使出来可是会没命的。”
仁要这嘴皮子有九成是虚张声势,也有一成胜算。刚才施展那招击碎红砖的攻击之后,唐诺把缠在斧头上的外套解下扔掉。直接接触斧刃的外套几乎没有破损。这也就是说为了保护斧头,破坏魔法把魔法凝聚在间隔些许距离的焦点上。缠在斧头上的外套大约二、三公分厚,那么一根手指的厚度就是安全范围——
这场战斗似乎让唐诺觉得非常充实,他吐出一股热气,浑身散发出雄性的气息。
“这次你打算拿那件衬衫来盖住俺的斧头吗?”
仁把手枪放回右腰间的枪套,然后从插在腰后的刀鞘中抽出一柄刃长五十公分的直刀。
“不,我的意思是我已经看穿这招了。”
刀身是锻造影子而成的漆黑,完全不会反光。这是魔导师公馆从<协会>的魔法锻造师手中接收过来的其中一柄不需用魔法维持的宝刀。只有刀身是以硬度极高的刚玉所打造,从刀棱到刀背如同做出浓淡渐层似的增加铁质比例,是一柄以现代科学制作不出来的刀。根部的刀刃厚度四公分,超过一半之后则不到二公分厚。如果使用这柄黑刀,就可以挡下具有二公分死角的<崩毁喇叭>。
“这么说来,虽然叫人惋惜,好戏差不多要落幕了是吗。”
就在巨人顺势扛起斧柄想要掀起一阵砂土海啸的瞬间,仁在沙尘上踩下的足迹一直线通往唐诺的怀里。
如果能在加速完成之前让战斧停下的话,<崩毁喇叭>就不会发动。但是上级骑士高达两公尺的身躯与铠甲赋予他的蛮力却对仁打的如算算盘嗤之以鼻,刚斧从上而下劈面直砍过来。思考、后悔与斗志都在一瞬间留下残影,仁的脑海里响起那场失去小魔女的恶梦。就算挡下了战斧,如果身体或手腕还留在斧尖三公分之后的话,武原仁就会变成一团绞肉而死。倘若目测安全范围有误的话,那也是死路一条。如果他不在了,还有谁来保护梅洁儿?
“喔喔喔喔喔喔!”
没有任何主张与理性的狂吼、用刀身挡下战斧所发出的清亮音色,以及震得全身酥麻的强烈振动一瞬间在这场死斗当中营造出声音饱和的沉默。音域超越人类可听及范围的神音在仁扶着剑的左手旁几公分处爆发。破风冲击波擦过他的腹侧,把地面挖了开来。仁全身麻痹,彻底体会到人体是由液体所组成的。他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不断抖动的皮囊,拼死命踏稳脚步,过了几秒钟之后——
为了避免断折而用手扶住的刀身终于停止颤动,发出一抹柔光。魔导师锻打的黑刀彻底挡下了如同钢铁瀑布般的斩击。
“——————!”
唐诺退后三步,不让仁窜入怀中,这正是使用霰弹手枪绝佳的极近距离。弃下
直刀的仁一边放低姿势,从右腰间的枪套中拔出手枪,毫不客气地把四一 0号霰弹全数发射出去。铅弹撕毁身躯以上的<光环>,打进铠甲当中。黑人骑士当面被先前由光环分散掉的冲击力道打个正着,巨大的身躯仰天翻倒。
阵阵硝烟升起,有如在眼前蒙上一层白雾。在生死关头赌赢的仁气喘吁吁,抹掉额头上的汗珠。狂操猛使的右手手指因为过度紧张而放不开枪把,只好用左手把手指一根一根扳开。他的呼吸缓不过来,重复深呼吸平复狂跳不止的胸口。
不会魔法的人想要不依靠消除能力打倒魔导师的话,就得拼到这种地步。
“还没!还没结束!”
虽然在最近的距离身中霰弹狂岚,但是满身鲜血淋漓的骑士还是拄着战斧站了起来。仁反手把躺在地卜的直刀抓起来,把身体重心往前倒,顺势迈开步伐用浑身体重冲了上去。或许是明白自己闪不过,唐诺扬起细发辫,用戒指在铠甲上划过。
材质与红宝石相同的刚玉刀尖发出一声闷响,刺穿了胸铠中心。这一剑百分之百会致命,仁刚才杀死了这名男子。防御魔法并没有发动,这是因为演奏神音的装置被霰弹打到变形,发不出正确的音色。不知历经多少锻炼以及多坚韧的意志力,刀刃深埋胸口的唐诺问道:
“……为什么、你能完全破解那一击?”
在最后的最后,神圣修罗心中挂念的是仁挡下<崩毁喇叭>那一瞬间的事情。
“因为神音不够精准就不会发动,你用<喇叭>攻击我的速度是固定的。所以我才能看穿角度与速度。”
这个答案似乎解开了他的牵挂,嘴角边吐出血沫的骑士满足地轻吐一口气。
但其实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决定胜负最大的要素,是这名骑士唐诺并没有使出现在仁闪躲不开的半透明雄鹰,也就是概念魔弹。他不希望利用<沉默>在绝佳状态之下能简单挡下的魔弹诱导轻易取胜。
“最后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提出这伤感建议的是仁自己,但是他却倒吸了一口气。那是因为泪水在即将死去的男子土灰色的脸颊上滚落。
“把那个在餐桌旁……设下毒气陷阱的……男人当作父亲,被当作无辜牺牲品的仓本绊……告诉她一句话……对不起。”
更别说他还向绊道歉。
被迫亲眼观测到神和瑞希连同玻璃舞台一起崩毁坠下之后,仓本绊到现在还站不起来。她只是坐在地上任凭雨水浇淋,眼神昏暗的双眸看向那里,寻找一处发泄满腔无可宣泄怒火的场所。
已经有五具胸口插着剑的圣骑士尸体倒卧在充斥着刺鼻血腥味的阶梯平台上。有的没有头颅、有的开肠破肚,每一具尸首都血肉横飞。被雨水冲淡的鲜血宛如一片疯狂的黄昏之海。上级圣骑士尼可莱·巴尔特一边小心翼翼地避开同伴的尸体,一边轻拨着竖琴。因为前进的道路之后又分成两条,他与艾蕾诺尔约定好彼此再见之后分开行动。之后他登上阶梯,在这染血的舞台上遇到了某人。
“什么嘛,弹得非常好啊。”
惨剧的女王<染血公主>洁尔贝奴换上绯红色的加贺友禅振袖,在一把蛇眼油伞之下如微笑般撇着朱唇。
“神音没有所谓弹得好不好的问题。”
一只朱鹭从神音中化出。随着灰色翅膀每拍动一下,数量就愈来愈多,最后变成八只。
“概念魔弹一号到八号,命名为<飞鸟>。附加已定义概念<红牡丹>……来,坠下吧。”
女人的右手搓指为剑,扬起长长的振袖在空中一挥。因为神音的维持媒介,也就是空气被转变成硝化甘油,全数一起被锁定为对象的飞羽魔弹引起一阵大爆炸,凄艳的爆炸火炎有如在空中绽放的牡丹花。尼可莱已经失去<光环>保护的身躯就像是纸屑一般狠狠砸在玻璃地面上。
绊在瑞希遭逢祸事之后就深恨圣骑士,巴不得他们全部死个干净。但是现在见到洁尔贝奴的惨杀秀在眼前上演,她却一点都不感到快意。绊缩着身躯被雨拍打着,想着自己为什么会遭遇到这种事情,一心一意只祈求着能够逃离这里。她想起瑞希的脸庞,一边哽咽一边紧揪着红铜色的头发。
在樱花海纹样的振袖上紧绑着一条淡彩腰带的黑发公主,轻轻甩动紫色群花绽放的衣袖。
“难得最后压轴演员登场,所以妾身打扮得华丽些,你觉得这样可以吗?这套其实不是夏天穿的衣服,不过反正这里没有季节之分。”
她就像是新嫁娘一般手捧着脸颊,表情含羞带喜。
“在神明面前还是应该穿白无垢比较好吧。”
尼可莱站起身子,他护腕铠上形似不死鸟的神音乐器翅膀部位已经摇摇欲坠,跌倒时的撞击折断了竖琴的固定弹簧。被<幻影城>强制加强知觉能力,观测着一切的绊也看得出来双方实力天差地远。
“凭我一个人太吃力了是吗。”
“小哥,你以为<神之门>是属于你们的,也差不多该舍弃这种想法了吧。虽然在神圣骑士团的历史里没有纪录留下,但是原本真正<神之门>的十二名圣骑士其实是为了追击一名入侵的魔法使才进去的。而且啊,在这当中得到最多好处的还是那个最初进入的魔法使呢。”
尼可莱沾满污灰眼镜之后的眼神完全呆了。这是因为神圣骑士团内虽然留有战败的纪录,但是却没有流传巴比伦塔之战有胜利者存在。这番话让他对战斗的意义生疑,所受到的打击也如镜子般反映在绊的内心里,双腿直打颤。
唯一一个没有淋到雨的赢家仿佛陶醉在嗜虐的喜悦当中,睥睨着失败者。
“你想一想三千年前神圣骑士团在巴比伦塔之战的得失吧。错失了<神之门>,而且进入城内的圣骑士还几乎全员阵亡,简直输得一塌糊涂。但是换个角度想,那也就代表着有一个‘大赚一笔’的胜利者存在啊。”
这个站在染血舞台的女人言下之意是说:在血腥的历史再演当中,担任最终注定获胜的‘主角’的人就是我<染血公主>洁尔贝奴·罗素。
“真是教人不爽啊。你自以为是这出历史剧的主角吗?你以为我们所有人都只是让你得到<神之辞典>的配角而已吗!”
“你不觉得所谓戏剧本来就很不公平吗?就算再怎么努力、再怎么祈祷,所扮演的剧本还是取决于‘担任任何种角色’。”
尼可莱把毁坏的乐器从左臂上扯下来,右手拔出细剑。他举剑把剑刃在戒指上滑过,将祈愿注入在圣化的白色魔剑上,然后摆出架式。
“连这点小事都没想到吗?真不知道该说你单纯还是愚蠢。幻影城的<钥匙>原本可是掌握在网罗各个魔法世界研究者的<协会>手上喔。既然能够自由进出城内,他们怎么可能不去研究如何利用呢。”
打从一开始,双方掌握的情报质与量就相差极为悬殊。他们被洁尔贝奴蒙骗了。
“但这些只不过是杀了你就能改变的命运。”
尼可莱有绝对不能输的理由。扰乱合唱的罪证神音正在他胸口中响动,不断催逼他尽快赎罪。而且他还必须保护那张浮现在脑海中久不褪去的侧影、被神所眷顾的艾蕾诺尔。即便要赔上这条命、即便要他赔上这条命。
“命名骑士的护腕铠为<比翼鸟>——”
洁尔贝奴使用魔术必须先定义<对象>才能发动,尼可莱舍命的突刺来得比她更快。但是眼见就要一剑刺穿元凶‘主角’的那一瞬间,仿佛就像是剧本预先决定好似的,意外遭劫的骑士竟被血水滩绊了一脚。
“附加上已定义概念<红牡丹>……先要了你一只吧。”
随着一道破裂声发出,尼可莱的护腕铠连同右手一起迸裂。
露出骨骼断裂面的手腕还握着骑士剑,就这么跌落在满布玻璃地面上的血海中。虽然骑士扭动身躯,痛得发出哽咽声,但仍然屹立不倒。
“你觉得妾身为什么要告诉你这许多?那是因为在真正的<神之门>里,最初进入的魔法使杀死了一名上级骑士。妾身等了好久,来的尽是些没用之人,心里正没了主意呢。真是万幸、万幸啊。”
洁尔贝奴把伙伴们称作没用之人,像捻死蝼蚁般杀光他们。
“对了,妾身想到一个好主意了。我还是别杀你吧,你不是很喜欢那个女人吗?”
刹那间,尼可莱全身上下的血流都变得如烂泥般黏稠。
“既然一定要杀死一个上级骑士的话,把那个女的大卸八块还更教人痛快呢。”
“你可别太藐视圣骑士了!”
骑士怒吼一声,一脚把手腕连同长剑踢了起来,重新用左手握住。他凝聚精气神,用浑身的力量向上一砍,却被洁尔贝奴用伞柄架住
“命名骑士尼可莱的依恋之情为<牵牛花>,附加已定义概念<傀儡>,在变数区间带入<人参果>。”
宣名魔术最初在尼可莱心中掀起一阵滔天巨浪。被内心意象(索引)吞没的牺牲者无法防御或躲避宣名魔术。失去右手腕以下的手臂在这当下还在大量失血,照理说他早该已经陷入昏迷。不过他的意识却很清醒,只是眼前逐渐被黑影侵蚀。
受到尼可莱被魔法困住烦人识所牵连,绊感到反胃作呕,把额头抵在地上。
“亏你还对她这么恋恋不忘,真是个差劲的女人呢……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男孩子每扭断女孩子一只手或一条腿,她就会变得更听话喔。”
对于俯瞰着世界这本书的绊来说,尼可莱的‘文字’看起来就像在依照洁尔贝奴的期望,绕着恋情旋转。被指定为<对象>而遭受控制的骑士根本无法察觉人格被改写。
“你有很多事情想做吧?那个女人在平静的表情之下其实一直在等着你,希望被你蹂躏呢。要是能让她解放该有多好,真是可怜呢。你应该明白吧。”
但是把朋友瑞希打成那样的敌人、在超市见面时本以为与一般人无异的骑士身上的变化却停止了。被情欲抹成一片漆黑的意识因为听不见那原本回荡在脑海里的奇迹,正在奋力抵抗。丧失感让男子如同孩童般啜泣落泪,紧紧抓住他重视艾蕾诺尔更甚于神明的证据,也就是那道烙下罪恶‘爱恋’的神音。
“神啊!您为何要这样子考验我们!”
尼可莱从疯狂的泥淖中爬出来,哀叫道。染血公主吃了一惊,睁大双眼。在这一瞬间,他的觉悟确实超越了洁尔贝奴。趁着被再度打入温暖的畜生道之前,圣骑士毫不犹豫地把左手握着魔剑用力一刺——就像是拥剑入怀一般,把冰冷的钢铁刺向自己的心脏。
男子选择在尚未玷污比生命还珍贵的宝物之前了结自己的生命,但是奇迹的残酷却远远超出他的想像。
“你是死不了的喔。”
男子撑开眼皮,看到滴落地面的血液如一条蛇般蜿蜒爬回他的心脏。这幅景象让他双手发颤,全身气力尽失:心脏开孔而溢流在地上的血液被吸回胸口,重新在体内循环,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的
“好勇敢哪,真是可爱啊。你不知道妾身为什么会被称呼为<染血公主>的理由吧。”
洁尔贝奴好像觉得很有趣似的低声笑着,抹着淡妆的脸颊升起一朵红云。
“对了,把手脚换掉吧。让你不要再恶作剧。”
魔女轻轻拍响双手,露出让人不禁神为之夺的笑容。尼可莱的双盾与大腿从体内爆裂,四肢尽数从根部撕裂开来。仿佛灵魂被刚去一、二成的剧痛让他发出惨叫声,像只毛虫般在玻璃地面上爬动。接在尼可莱伤口上的,是用概念魔术转化铠甲的金属部分所做成的自我重构型魔法式,也就是魔法生物。如同毒虫般毛茸茸的节肢伸展开来超过两公尺长,这就是他全新的手脚。
“既然改都改了,再多加五、六只手臂应该会比较强吧。”
尼可莱光只是撑住身子就已经用尽所有力气,在他的背后又袭来一阵如同烤烂脊椎般的痛楚。洁尔贝奴神情恍惚地眯着眼睛,用他同伴的长剑贯骨穿肉,刺穿了他。五名死去骑士遗留下来的兵刃被宣名魔术化为有如粗木桩般的魔法生物,深植在尼可莱经过锻炼的筋骨与神经上,开始分筋错骨地胡乱蠕动起来。积了水的玻璃地面就像是一面镜子,隐约映照出一只如蜘蛛般的怪物用长短不一的九只脚挠钩着地面。这个被夺走了一切的惨败者就是现在的上级圣骑士尼可莱·巴尔特。男子从沾满污灰的眼镜底下呆呆地看着那道影子,无法接受自己的尊严受到践踏,沦落成这副奇形怪状的模样。
“觉得很痛苦吧。你这副德行一定会被她厌恶……交给妾身吧,妾身会让你的心沉沦为蝼蚁,你就再也不会觉得难受了。”
深深堕入怨恨的绊觉得所有人都死在巴比伦塔里至少是一件公平的事情。不,她想要这么告诉自己,好让自己接受降临在她身上的一切,但是却失败了。在团将葛拉汉砍下她的脑袋之前,她的恐惧、震颤、被雨水拍打的寒冷都只剩下一个小时了。
十
神音大系暴发了吗?到底哪里有魔法发动?哪里发生了战斗?光是想到这些,武原仁不安地心脏都快要炸开了。
作为再演的舞台,巴比伦塔正逐渐趋于完整。外墙内部的空间固定为直径一百公尺的圆筒状,原本无色的玻璃宫殿现在下层已经完全变成红砖构造。只有绵绵细雨下个不停,和刚开始登上漫长阶梯时一样没变。
“可别逞强啊,圣骑士是很厉害的。”
这座巨塔本身就是巨大的神音乐器吧。仁一边在构造复杂的塔内奔走,一边四处寻找他的学生。胸口上的伤阵阵刺痛、全身满是战斗之后留下的痛楚。但是让梅洁儿独自走上另一条路的焦躁感让是难熬。那名心高气傲的少女从没杀过人,以一名刻印魔导师来说简直就是一种奇迹。梅洁儿的经验不足,不懂得采用圆环大系以破坏力弥补防御力不足的战术,想要打倒上级骑士或<染血公主>是不可能的。仁一边跑一边告诉自己,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少女绝对很醒目才对。
他的视线看到有人在距离三十公尺远的阶梯上一步一步往上爬,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对于一个体力算不上很好的小学六年级学生来说,想要爬楼梯走到大约一百五十公尺远的顶端似乎太吃力了。梅洁儿就像只小猫一样尽情伸展筋骨、捶了捶大腿。她也发现了仁,但或许是累到没办法大声说话,她只是笑着用力挥挥右手,然后中指与无名指、母指捏在一起,竖起食指与小指。那是代表【不要紧】的手势。
“……傻瓜,她在做什么啊。”
松了一口气又觉得自己白操心的仁大感头疼,用力摆动手臂,招手要梅洁儿过来。她的体力已经到极限,仁再也看不下去了。
可是她却伸出另一只手,用两手比出【不要紧】的暗号之后挥手回应仁。之前或许是用魔法避雨吧,梅洁儿一头飘逸的长发与粉红色缎带扬起,就像是用大炮射上天空一般高高跃起。她在脚底与地板之间产生强大的磁力,用反作用力让身体弹飞起来。在跳跃抛物线的顶点有一座阶梯平台,那里就是着地位置。
仁叹了一口气。难道她以为在赛跑吗?勇于面对刻印魔导师的命运不逃避是很了不起没错,不过她到底要让自己操心到什么地步才甘心——
空气发生一阵爆炸,让仁打了一个冷颤。雷电的爆炸声引起神音暴发,在空中产生莫名的紫色烟雾。这代表神音大系的观测者圣骑士就在梅洁儿身边。
“该死!”
仁一边使尽全力往上奔,一边从枪套中拔出霰弹手枪,装入底部凸缘涂成红色的四五口径LC弹。
雷击的爆破音在三秒钟之内连续发出两道三道、四道。人工闪电每一次攻击都得重新从周围凝众魔力,想要高速连续射击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破灭化身>。虽然可以增加人数让攻击次数倍增,但是一点小伤就会造成致命伤害。在那里有一个对手让梅洁儿一开打就必须使出这招看家本领,全力攻击。
然后当仁好不容易爬到与玻璃战场相同高度时,他所看到的是白色魔剑从护手松脱的团将葛拉汉·维恩。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小妖精似乎觉得夺下对方兵刃就够了,解除化身恢复成一人。但是梅洁儿应该要狠下心来用<化身>不断以雷击抢攻,直到把对方电成焦炭为止才对。
身经百战的骑士并没有放过她松懈下来的瞬间破绽。男子以成人的步伐缩短距离,拳头触及了少女的腹部。那个浑身充满活力、完全静不下来的梅洁儿就像是断电似的当场蹲了下去。她连叫都叫不出声,用两手按着腹部,勉强抬起苍白的脸庞。少女就像是看见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茫然地看着抹了嘴边的手掌。
渗透神音。那是一种让神音在身体内部发动,直接破坏内脏的技术,梅洁儿没有办法防御这一招。那么他此时此地要拼着一死帮她消除吗?已经太迟了,魔法消除能力无法抹灭已经发生的现象。
“不准动!给我站在那里别动!我会开枪!!”
仁大喊道,拿起霰弹手枪对着葛拉汉。用一把子弹在十公尺处就会偏移的手枪当然不可能打到三十公尺远的地方,但是他还是忍不住举枪对准敌人。为什么我救不了梅洁儿?不愿接受现实的愤怒以及呐喊着要自己冷静的理性,仁在这两者之间不断来回逡巡。这把枪有这么重吗?他满头大汗,双手止不住震颤。
头发绑着同学寒川赠送的粉红色缎带,梅洁儿虽然深陷剧痛与苦楚当中,却还是露出虚弱的微笑。她并没有理会拾起长剑,即将就要斩杀自己的骑士,而是转头看着仁,然后开始比出那个手势暗号,宛如这里就是六年一班的教室一样。她最初比的是【最喜欢你】,接着是【今天一起吃饭嘛】。虽然已经站在绝望的生死鬼门关之前,但是她传递给仁的讯息都是美好、喜悦的,这是因为梅洁儿只想出这类的手势。虽然知道残酷的命运终将来临,但是与其成天为最坏的打算提心吊胆,倒还不如像个人一样好好活过今天。这就是他们的生活。
“梅洁儿!已经够了。快逃啊,梅洁儿!”
少女只是比着轻松和谐的暗号,仿佛只要这么做就能带来好运——
为什么她不施展魔法?因为习得圆环魔术的少女明白结局的时刻已经到来。为什么不逃走?因为如果她连站都站不起来,也只能瘫坐在持剑骑士的面前。
心高气傲的刻印魔导师好像已经连坐都坐不稳,一边摇晃着上半身还一边搓起右手中指、无名指与拇指,立起食指与小指头。
——【不要紧】。
这是最后的暗号,少女终于翻身向后倒下。后面没有地板,她就像是坏掉的玩具般滚下阶梯,五公尺、十公尺。无力的空壳身躯跌到下层的阶梯平台,总算停了下来。她穿着宛如人偶般的红色连衣裙与已经脱落一只的黑色鞋子,一动也不动。完全失去血色的肌肤看起来不觉得疼痛,甚至也没有呼吸的迹象。没有呼吸就代表死了。死了就代表梅洁儿再也不会紧抓着他不放、也不会在教室里多嘴多舌让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再也不会拿难吃的料里要他吃,也不会把自己的私人物品摆在他的公寓;仁今后再也不会被她小小年纪却好虐的扭曲兴趣要得团团转,也不会为了她那教人意外的一丝不苟与强烈责任心感到佩服了。
记忆源源不绝地涌起。知道自己还能回想起多少已经永远失去的重要之人的一颦一笑,仁全身的体温与水分都集中到双眼,冷得浑身打颤。
“梅洁儿!啊啊啊啊啊啊,梅洁儿——!”
空洞的枪声响遍整个毁灭之塔。他以无比专注的集中力看着葛拉汉,甚至可以看到他脸上每一道皱纹。但是就算扣下扳机,子弹也不会直线前进。他每开一枪无力感就愈强烈,愈来愈想扔下武器;心中的大洞有如吞没了他的一切,怎么样都不会消失,沉沉地压在胸口上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打从心底向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神祈祷,但是却完全打不到那个真正有神存在的异世界的骑士。
当仁把弹筒内的子弹全部打完之时,接收了祭品的<幻影城>似乎感到很满意,又开始蠢动起来。阶梯又逐一从玻璃替换为红砖。发誓要开启<神之门>的圣骑士之首踩着以天真少女的性命换来的延伸道路,往塔顶上走去。仁束手无策,甚至没有办法阻止那个铠甲与头发都已经湿透的修罗。
独自被扔下的男子茫然若失,但仍怀着一丝希望寻找救赎,以畏惧的眼神向楼下望去。凌乱的黑发披散在红色连衣裙上,或许是撞伤了头吧,稍微松开的缎带也溅上了几滴鲜血。
那就像是蝴蝶的尸体一样,鲜艳的翅膀正因为清楚鲜明地遗留在记忆当中才更显得脆弱缥缈。少女再也没有动弹。
仁的心中有什么东西停止了跳动,他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仁一直觉得保护眼前的小魔女让他获得救赎。他不禁回想起梅洁儿最后对他做出的暗号【不要紧】,因为这是他一心希望梅洁儿能与绊和睦相处,百般无奈之下才比给她看的暗号。因为有你在,我才能得救。怎么可能不要紧啊。
“梅洁儿还只是个孩子啊……”
不断把只是个孩子的梅洁儿送上战场的人就是他自己,专任官武原仁。他憎恨起一切。不论是杀了她的圣骑士,或是将刻印魔导师这残酷命运强加在她身上的<协会>,以及只能给与她虚伪善意的<公馆>。而最为可恨的,就是夸口说要好好守护她却又无法履行承诺的肤浅自我。
那就是绝望吗。他自己已经非常清楚武原仁还是死了比较好。只要走三步踏出这道阶梯,他就会坠下一百公尺深,现在立刻就可以死。不,其实只要把梅洁儿为了防止他的生命从胸前伤口流失所设下的魔法消除就够了。但是在他胸口的这点暖意就像是婴儿的小手一样,感觉温暖又纯真,他怎么能忍心烧毁。
他和梅洁儿不是兄妹,也当不成父女。虽然口中说她是个孩子,但是他又没办法把小魔女完全当成小孩子保护,不断派她东征西讨。甘美的伤感如泥流般涌进心中抱憾而终的空白里。自己竟然这么拼命想要放下梅洁儿的死亡,仁真想一拳把自己打倒在地上。
无论失去了什么,他都只能继续往前迈进。
即使如此,他还是闭上眼睛:心想这都是恶梦一场,尽快醒来吧。醒过来之后,他的学生一定正低头看着他,对他说:“太好了,一切全都只是一场梦喔”。仁对自己心中翻涌的不舍说这是最后一次了,然后撑起灼热的眼皮。在现实中,倒卧在阶梯下的少女已经不动了,身上穿的红色连衣裙逐渐被沾湿染黑。
难道就像那些魔法使咒骂的那样,这个世界当真是个地狱吗?
仁无法摆脱心中想要停下脚步的怯懦,但是他还是怀着一颗冰冷的心,沿着楼梯一段一段望上爬。因为这是梅洁儿的决定,所以仁要把它完成。下午的时候,艾蕾诺尔说过在预定计划中具有消除能力的人不能继续往前走。仁一心只想着要毁掉那什么预定计划,拖着颤抖不止的身躯往上走了二阶、三阶。绊还在这阵大雨中等人去救她。只要没了利用价值,洁尔贝奴肯定会杀她,而且那些圣骑士大概也不会白白放她走。男子走了五阶、六阶,是一股想要把绊救回来的意志驱策他踏上阶梯。一种不知是罪恶感还是自虐的声音不断折磨着他,因为失去梅洁儿痛苦万分,所以你想要在绊身上寻求慰藉吗?仁全身的毛细孔几乎都要喷出血来,但是他仍然无法停下脚步,继续往上爬。
即使仁知道他已经永远失去了最重要的宝物,抓不住任何奇迹,但还是要往前进。
——除此之外,他还能做什么呢?
十
绊在滂沱大雨中把额头抵在红砖地面上,已经没有一丝活动的气力了。
她好想回家,但是又觉得唯有一死才能对得起自己的愚蠢与闯下的大祸,心中甚至已经不再存有受害者意识。雨水淋在原本最喜欢老师的鸦木梅洁儿苍白的脸颊上,宛如不断淌着憾恨之泪。武原仁虽然一脸憔悴不堪,但眼眸中仍然充满着有如吞噬一切、不知是愤怒还是哀恸的生命力,继续踩着阶梯往上走。
“我没有这种价值、奇迹也不会发生,所以不用再这么拼命了。请不要过来!”
距离她身首异处的预定时间还有几十分钟吧。虽然这是绊用自己的魔法所观测到的未来,已经无可改变。但是因为有他在,使得绊没办法彻底死心。
<幻影城>不知是否敏锐地察觉到她在逃避,于是转移观测焦点。但是仁的脚步声仍然传了过来,每一步好像都在催促绊勇敢奋战,声声敲响与奇迹联系在一起的绊心中深藏的某种物事,要它快快苏醒。
艾蕾诺尔·纳刚的魔刃俐落地把朝自己击打下来的黑色脚足砍成两截,那个从人体伸出九只如巨大蜘蛛般节肢的怪物发出哀嚎声。铠甲少女闻声,倒抽了一口气。
绊一直在观测发生在巴比伦塔的悲剧,她一进入观测就明白了。空洞混浊的眼眸与半张的嘴唇虽然降低了人性,但是这只脚足长短不一而无法维持身体平衡的怪物,正是三十分钟前总是相随在少女身边的尼可莱的凄惨末路。
“难道…”
连结在骑士身躯上的大蜘蛛没有放过这一瞬间的可趁之机,用比一个人身高还长的两只后脚站立起来,以出人意料的迅捷速度步行朝艾蕾诺尔冲过去,其余的六只脚从将近少女身高两倍的高度如暴雨般击落。一只脚削下翻滚闪过攻击的金褐色头发、两只脚擦过铠甲,然后连同身躯一起挥动的四只脚击中艾蕾诺尔的左躯。一阵火花伴随着金属互相碰撞的沉重巨响,少女骑士就像遭遇车祸一般,被撞飞好几公尺远。
<光环>的防御被一击粉碎虽然让她惊讶失色,不过追随神意的骑士还是重新展开防御魔术。她不顾绑成辫子的金发松开,拄着魔刃站了起来。尼可莱就像一把轿子般被蜘蛛的节肢扛起来,就连阅读世界之书‘文字’的绊也已经窥视不到他的内心。他的意识已经被彻底扭曲,无法依照自己的意志活动了。
“真是难看呐。”
拿着油伞的魔女在舞台边讥嘲这些骑士。
在静静落下的大雨中,艾蕾诺尔有如寒意冻体般,发出低浊的声音道,,
“是你把他变成这样的吗?”
“他想要变得更强,拜托妾身改造他。妾身拗不过才动手的,看起来很帅气吧。”
“胡说!你想要愚弄一名比任何人更忠于神的伟大骑士吗?”
洁尔贝奴以振袖掩面嘲笑发出尖叫的少女。
“你为什么就是这么不坦率呢?这里可是最深处的<地狱>啊。”
以一己之乐杀人的享乐魔女依偎在装着黑蜘蛛节肢的尼可莱身边。男子好像被当作花瓶一样,在贯穿心脏的伤痕上插着一朵绣球花,半张着嘴不断发出呻吟声。
“没有人拜托你们,你们却搞出这么夸张的仪式想要召唤神明,那就多乐一乐吧。你们不也一样?只是因为不认同现在这个世界,所以依照自己的希望任意妄为不是吗?”
少女骑士在战场上化身成为不染瘴气的澄澈鬼神,毫不留情地在魔女眼球的位置
引爆魔弹,可是——
一道影子闪过。承受那记让宣名大系魔导师拉格兰兹一招毙命威力的,是已经不成人样的尼可莱·巴尔特,他的速度与出乎意料的举动让少女大吃一惊。粗大的节肢别说是长枪了,甚至可比建筑用重机,以消磨坚韧精神力的逼人节奏不断攻过来。少女的<光环>连反器材步枪或M 9 A1型火箭筒都能够
挡下,但是每秒两次破风而来的攻击每一下部具有能够突破她<光环>防御的威力。
“尼可莱!快回答呀,尼可莱!”
狂风骤雨般的急攻打得少女左支右绌、喘不过气来,她招架不住,终于脱身拉开距离。随风飘来一道痛苦呻吟声。那不是艾蕾诺尔发出的声音,也并非出自洁尔贝奴口中。
——唏呜呜呜呜呜呜。
掠风之音让黑水晶舞台上的时间流动停了下来。身上连接着魔法生物的尼可莱正撮唇吹着口哨。
——呼咿呜咿呼咿。
就算绊观测‘文字’,完全支配对象的宣名魔法也并没有破解。理性已经被冻结的
尼可莱现在就像他曾经一度挣脱束缚的时候一样,正紧紧抓住那道烙印在胸口中的心爱神音。如果没有乐器可奏的话,那就用口哨吹。就算失败再多次,他都不放弃追求那遥远的奇迹。
大毒虫的脚足继续在黑色水晶形成的地面上刮出一道道伤痕,看起来好像举行过一场溜冰比赛似的。魔法生物如机械般蠢动,完全不理会尼可莱注入灵魂吹响的口哨声。铠甲少女想要砍杀寄生生物瘫痪它,举起魔剑用力一砍。
——呼咿咿咿、呼呜咿咿咿咿。
看了尼可莱被剥夺一切之后的奋战,绊已经分不清善恶黑白。她觉得自己好窝囊,根本吐不出什么怨言。就算对方是剥夺自己爱惜之人的仇敌、就算她已经命不长久,但眼前的死战恶斗还是深深吸引她的目光。在绊去帮梅洁儿买生日礼物的超市里,那个人曾经对她说过“希望这个世界的人们能够得救”。他就是这样的人物。
口哨的音色终于抓住了奇迹。在那一瞬间,爱恋在战场上女性们心中荡漾开来。那就是扰乱了<神之门>的合唱、把骑士尼可莱的爱情深深烙印下来的罪恶神音。在魔法刻画下的意象当中,正在歌唱的艾蕾诺尔将深绿色眼眸转向这边。绊满腔哀切,心想着就算失去一切至少也要保护好她。只要有她在,任何一切都可以放弃。
洁尔贝奴蹙着双眉,远离骑士们身旁。
“……啊啊。讨厌、真讨厌。妾身才懒得来这套呢。”
清澈的心灵色彩如同一片晴朗的天空般投影在绊的心中。在破碎的眼镜之后,男子泪如雨下。以爱恋为<对象>施以咒缚的宣名魔术已经解开,尼可莱又恢复意识了。这是名为偶然的奇迹吗?亦或是因为男子的心意已经从不得回报的眷恋转变为无私奉献的爱情,让对象定义失去效用呢?就连艾蕾诺尔那份清澈透明又难以捉摸、对绊来说原本十分遥远的感情都像一阵清风般,在她的心中掠过。
“艾蕾诺尔,请你杀了我吧。”
尼可莱口吐朱红,对一同分享了他心中爱恋之意的铠甲少女说道。不管男子下了何种决心,黑蜘蛛的节肢仍然向艾蕾诺尔攻去。艾蕾诺尔一边接下攻击,回答的声音正在颤抖。
“我一直以为……我们也会同一天在战场上蒙神宠召。”
但是即使在这种时候,银框眼镜之后的尼可莱仍然面带微笑。艾蕾诺尔很清楚,除了手脚四肢之外,像木桩般粗大的节肢另外还接上了五只。尼可莱现在全身被寄生生物深植入体,如果在现在这个状态下杀死蜘蛛节肢,剩下的就只有宛如海绵般干疮百孔的尸体而已。他绝无生还的可能。
受到神眷顾的歌姬无论理性或感性都否定这个抉择。但是如果不回应尼可莱的心意,她觉得好像会丧失某种比生命更重要的物事。少女在这当中看见了神意。
“来,让我听听你的歌声。为了让我去了天国之后也绝不会忘记——”
接着所有的声音都死绝了。
艾蕾诺尔的长剑插在黑水晶地面上。设置在剑柄中的神音乐器解放出来的是<无言神音>——这是一种大魔术的准备魔法,让周遭环境进入无声状态以准备施展超高精准度的神音。
在雨水的拍打之下,少女让清亮的声音产生共鸣,直入天际。尼可莱露出安心的笑容,但是黑色节肢却反其心意,又往艾蕾诺尔攻来想要击杀她。
一阵光如白雪般降下。神之音轻摇闪耀,仿佛要将世上所有的愤怒与悲剧洗净。在他们头上出现的是与少女发色相同的金黄色结晶,有如成千上百的点点群星。
想要翻取世界的索引只需要正确的声音而已,感情是不必要的,其实甚至连祈祷也不用。但是神音魔导师们还是无法不献上祝祷、忍不住垂泪、不禁将无以书表的激情表露于声音当中。
艾蕾诺尔·纳刚就在这里。与尼可莱并肩齐行,甚至得知他心中爱意的艾蕾诺尔人就在这里。
铠甲少女一边吟唱着战场上的喜悦,一边如拥抱入怀似的展开双臂。占据尼可莱四肢的黑蜘蛛用两只后脚站立起来,其余六只节肢一并往手无寸铁的她砸下来。每一颗黄金之星似乎都有意志似的拉出轨迹翱翔,汇集在六处化为无敌之盾阻挡攻击。留在上空的结晶就像是枪林弹雨般,从后背一并蹂躏魔法生物与尼可莱。
“啊啊,我的心中现在也……现在也听得见那道旋律。艾蕾诺尔……”
欢喜的泪水从尼可莱圆睁的眼中溢出。自从与他邂逅之后,少女的歌韵总是与他同在,受到他的庇护与惜爱。现在尼可莱最信任的骑士眼眸中已经接受一切,对神意一片诚然。所以他的希望绝对不可能出错。
歌姬握紧双拳鼓动横膈膜,迎向最后的高潮,让极为刺眼的光明狂舞。每当有一颗流星落下,尼可莱的身躯就会因为被击碎的冲击力道而弹跳,散出绣球花瓣。流星贯穿地板,反弹之后这次从下方往上打。黑色节肢就像被孩童扭断的昆虫脚一样,从根部被扯断。
艾蕾诺尔的拳头用力挥下,想要切断对这终将结束的旋律的不舍依恋。此时就是永远的诀别。
黑水晶地面发出叽叽怪声。舞台开始剧烈摇晃,让人站不稳脚步。已经被撕裂地七零八落的尼可莱身躯躺着的阶梯平台无法维持结构,渐渐崩毁。就连巨塔外墙都被愈发增强的振动余波震得发出悲鸣。破了好几个大洞的地板终于一口气突破屈服应力,裂出数条裂缝。就在有如搅拌全身血流的地鸣声当中,艾蕾诺尔的耳朵确实听见了横躺在地的尼可莱的声音。
“从第一次见面之后,我就一直很憧憬你、想待在你身边。”
纯洁的少女浑身一麻,停下动作。
“我……喜欢你。”
男子的身躯血肉模糊、内脏外溢,但是他的告白完全就像是灵魂的显现般清朗。他好像摆脱了一切束缚,越过被血沾污的眼镜柔和地笑着。
“尼可莱!不要走!”
铠甲少女的眼中终于流下一滴泪。她没有拔起还插在地上的长剑,而是试图想去抱住临死前的他——
然后黑水晶舞台终于断成两截。尼可莱·巴尔特伴着闪耀的黑色碎片瀑布一同坠入破灭之塔的深底。
十
仓本绊终于把为了维持再演魔术,一直被迫<观测>着巴比伦塔内部地狱的意识重新拉回来。以回复到正常状况的五感为始,再演魔女所感觉到的一切都是极为撼人的体验,让她心神为之夺。太阳与各式各样的光源在这有如凝聚光明而形成的王国里绽放色彩,就连交织出光丝、千变万化的疯狂风景都美得动人心弦。
被奇迹摆弄、与奇迹一同生存一同灭亡的魔导师们的身影在绊的心中静静累积,让她回想起那些骑士们轰轰烈烈的结局。所以绊在雨中一边急喘,再次站起身来。只要一想到梅洁儿与瑞希她就觉得心痛不已,只能紧抓着胸口。距离魔法对宣告绊的死亡只剩下四十多分钟。不过就算不正确、就算错得再厉害,她现在都还活着。尼可莱坠落深渊时脸上带着满足的神情,在绊的心中刻下些许勇气。
“爸爸。对不起,我现在就来救你。”
那道脚步声此时还继续在绊的耳边回荡。曾经说过“一辈子不可能掌握魔法”的武原仁这时候还在用他的双腿登上漫长的阶梯。不知为何,绊觉得胸口被紧紧揪住,差点连站都站不住。泪水莫名其妙溃堤,滴滴滚落。
她心里有瞬间闪过一个念头,很想跟随在那个人身后。所以她心想如果可以用魔法把所有痛苦悲伤全都抹去,以崭新的关系重新邂逅的话就好了。
“我真的很没用,总觉得真是丢脸啊。”
绊打开改变命运的魔法。为了最后一次向父亲报恩,新手再演魔导师怀着即使意识扩散消灭也在所不惜的觉悟,跃进世界这本书里寻找<仓本绊>这几个字。绊应该可以<再演>以前那个什么都办不到的她,用魔法让过去从新来过才对。那个绊本人、父亲慈雄与插进他胸口短剑都存在的地点。她在无比众多的经线(时间)与纬线(位置坐标)中检索父亲丧命的决定性现场。
她浑然不知无知与轻率所招致的最残酷报应已经张开血盆大口。
虽然几乎迷失在情报的大海中,但是绊仍然拼命让感觉集中,聚焦在幻影城指出的经纬线交叉点上。
绊、慈雄与短剑三项条件都齐备的地点——那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深夜街道上。一名五官神似父亲的年轻男子手中握着细剑,靠在电线杆旁气喘
如牛。剑上染着鲜血,另一名戴着灰色兜帽的男人好像抱着身旁垃圾桶似的倒在一边,大概已经死了。绊害怕得牙根直打颤,只能茫茫然地看着她毫无印象的光景。绊一动念寻找自己的身影,幻影城便把她的视觉带到一个裹着毛毯的小婴儿身上。那是一个连牙齿都还没长出来的小乳儿,被放在路旁的角落。绊才刚出生、而拿着剑的年轻男子就是父亲——那么死掉的人是谁?不知是何原因,那柄<短剑>、青铜制的拆信刀和绊被裹在同一条毛毯里。
——这是怎么回事?
看到这意想不到的景象,绊的心脏狂跳不已。她用好像发了高烧而昏沉不清的脑袋,试着以仓本慈雄为中心,跟随着绊自己的历史看下去。父亲每隔几天就会打开一次他们两人居住的公寓大门,好像在确认情况。吃饭的时候,立刻就会把自己关进工作室里。绊一边闪避魔法消除在世界各处咬出的蚀洞,一段一段跳着追逐过去,赫然发现她的存在在慈雄的生活当中竟少得可怜。
——这是怎么回事?
那柄<短剑>下一次与父亲产生交集,是当它被放进信封袋,扔进一个陌生住家的信箱里的时候。一名看似是住户的中年男子注意到这柄青铜短剑,把它带到他工作场所的建筑物,也就是绊曾经见过的魔导师公馆。
这样看来,简直所有事情背后都有仓本慈雄的存在。穿隙吹进绊心中的风让她浑身颤抖了起来。她心里想着既然这样,那父亲和她的关系又是什么?虽然害怕长久以来深信不疑的基础崩溃,但她还是忍不住想一探究竟。
洁尔贝奴终于出现了。季节是在一年多以前的冬天。
“魔法这玩意儿还挺不方便的呢。”
那名穿着外褂的和服魔女喃喃说道,乌黑的长发随着灰色海风轻飘摇曳。绊的父亲就靠在她身旁,两人站在沙滩上看着白天的大海。
“宣名大系的魔法不经过<对象>化就不会发动,而且必须牺牲<对象>化的东西,可不像神音家的可以予取予求啊。”
绊在心中呐喊着要父亲快逃、会被她刺杀的。可是父亲完全不知道自己受骗上当,万分怜惜地点点头。
“所以就在妾身任意重新改造世界的时候,一回神却发现只剩下一些没用的东西。因为没有多少水,连花都开不了。”
“所以你喜欢这个<地狱>吗?”
洁尔贝奴露出绊曾经在那个月台上看过的如花娇笑,回头看着父亲道:
“怎么可能喜欢呢。但是在妾身的世界里,以前似乎也有这片叫做<海洋>的东西喔。”
就像是有声音反而显得更寂静似的,海潮声带着一丝孤独。大浪冲刷着远处的岩岸。
“如果妾身的世界里也有这种玩意儿的话,肯定很痛快吧。”
接着魔女仿佛很理所当然地说道:
“你养育的那个再演大系的女孩用完之后可不能留啊。难得完成的再演事后如果又被毁掉,那岂不太无趣了。”
“……嗯。”
绊唯一的家人点头表示同意,额间深深的皱纹因为烦恼而扭曲。
绊感觉脚下的梯子好像被人拉走,坠入黑暗深渊。她不晓得该哭还是该笑,好像所有感情全都消失殆尽,不知道该做出何种表情。在干涸成土黄色的时间里,只有她孤伶伶一个人。
然后是黄昏时分父亲被刺杀的车站里,洁尔贝奴与仓本慈雄的最后一吻。即便如此,既然已经看到这里,绊还是用她也会使用的魔法抓住家人的背后一拉。奇迹穿身而过,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父亲双手绕过先前看着大海的毒妇背后,温柔地抱紧她。青铜<短剑>再次穿透家人的胸口。
绊无力地摊坐在积了水的地上,眼泪已经流干:心中空荡荡一片。她一直看着自己什么都抓不住的手指:心里明白失败不是自己故意造成。她分不清什么才是正确的,独自盯着落在地上的孤影,不过她的心中确实有恨。
绊不知道家人在想些什么,家人也没有把真相告诉她。她因为父亲被杀而陷入悲伤,为了救回一个愿意牺牲女儿的人而被欺骗利用,还被迫看了众人彼此厮杀的场面,就连来救她的瑞希与梅洁儿都变成那样了。而如今她看着自己心底的黑暗,马上就要步上黄泉路。她真是同情这个名叫仓本绊的魔法电池。
用这天大了不起的魔法把自己从世界上抹去才是最和平的解决方式吧。就在自责之心演变成自我否定的时候,她惊觉用奇迹之力强逞一己之欲这件事下就和那个洁尔贝奴没两样了吗?厌恶感让她恶心作呕。不对,绊虽然身怀力量却连家人都救不了,比那名魔女还不如。颓馁心智的腐液不断滴落,让她感到思心万分。
“爸爸。我还以为……会用魔法是一件更美好的事情。”
愤怒、罪恶感、自怜以及责骂怎么能无视自身愚蠢的冷静理智交杂错综,让她的思绪麻痹,不断对梅洁儿与瑞希道歉。
绊就像是血肉活生生腐烂似的浑身无力,只有痛苦与不快的触感充满全身。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但是自己竟然还在呼吸,让她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寒意刺骨的绊在这座血流成河、尸堆成山的巨塔中承受风吹雨打,此刻心想着这里就是地狱。
在同一时间,把仁等人送入幻影城展开第一波攻击的魔导师公馆会议室里,十崎京香还在继续等待。第二波攻击的战力几乎已经召集完成,被召回担任第二波攻击队队长的专任官八咬诚志郎穿着白色礼服衬衫,莫名其妙露出大片胸口。
“幻影城的<门扉>消失……这样等待还真是折磨人啊。”
这个男人虽然外型打扮蠢到有剩,但是能力相当可靠。如今京香仍然忍不住扪心自问,难道她应该在第一波攻击时派遣这个男人吗?根据来自<协会>的情报,三千年前的巴比伦塔之战是十二名圣骑士与四名入侵者交战。扣掉<染血公主>这名元凶,能够参加再演的入侵者名额打一开始就只有三个人而已。
“如果<钥匙>在我们手上的话,就还有一些办法可想了。”
京香拿起一张拍摄神人遗物的照片,这张照片就算受到间接消除也会自行恢复魔力,所以允许让恶鬼观看。<钥匙>——这个十年前被人放进公馆管理官家中信箱的拆信刀型遗物,就是一切真正的开端。
“刚才<协会>方面终于有回应了。这次再演<巴比伦塔>原本是<协会>为了利用幻影城而成立的计划。杀死六名同僚夺走钥匙<钥匙>的洁尔贝奴以前也参加过这项研究计划。这次的再演既然是由一名熟悉遗物使用方法的前研究人员主导,想要救出仓本绊恐怕也很困难吧。”
京香已经开始思考后续该如何善后,但是以同事身份与仁共事已久的八咬诚志郎却有不一样的感受。
“<沉默>并不是最强的专任官,打倒的魔法使也不是最多。他既没有奇迹的力量,体能也不算超人一等。”
“没错。所以每次等待的时候我总是心惊胆颤。”
京香把纸杯里的咖啡连同心里的紧张一同饮下肚。
但是八咬带着窥探深沉黑暗的眼神,独自喃喃说道:
“可是公馆真正让魔法使绝望的恐怖象征却也是<沉默>。”
武原仁正身处在失去梅洁儿的恶梦当中,一场原本他宁死也不希望成真的恶梦。但是他疲惫的双腿仍然在内心翻涌的愤怒驱使下爬上阶梯。巨塔的中央空间已经连生气都已尽绝,漫长阶梯的终点、最后的舞台是一座用宝石以及如玻璃般晶莹剔透的黄金所打造的壮丽大圣堂。不知从何落下的银色雨滴就像是细小的瀑布般沿着过度装饰的柱子流下,有如展开羽冠似的奏响水琴音色。在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散发着淡淡的磷光,所以没有任何影子。这里是兼具极致精致与庄严的天上庭园,完全不愧其神门之名。
在他胸口中绕着圆环旋转、每当他关注一次就变得愈来愈宝贵的最后一道魔法正隐隐作痛。仁伸手抹掉脖子上的汗水,与据说位于现在伊拉克的真正<神之门>相比,恐怕只有雨水是这场再演独自添上的吧。
那天下雨的夜晚,被父亲与骑士们之间的血战吓到的绊这时候也正浑身湿淋淋地颤抖吧。而且梅洁儿奋战到最后而力尽的娇小身躯现在也在黑暗深处等着他抱起来。
“让你久等啦。一步一步走到这里来,真是一条漫长的路啊。”
神音大系魔导师,团将葛拉汉·维恩。仁终于追上那个打倒梅洁儿的冷血男子了。
“过去的<神之门>也是像现在这样。存活到最后舞台的是一开始入侵的魔法使、一名追击魔法使的圣骑士,以及在混战之时趁隙潜进来的人。”
骑士淋湿的头发贴着额头,既不逃避也不出言冷嘲热讽。他拔剑出鞘,仿佛在说一切就诉诸于剑锋之上。
“第三个人竟然是你啊。只靠魔法吊着一条命,半死不活的家伙。”
宣名大系魔导师<染血公主>洁尔贝奴·罗素,那名绯红色的女人好像颇感意外,放下独自一人撑着的伞。
“我怎么可能会输呢。我要活到最后,之后还要为‘她’狠狠地大哭一场到死。”
或许是因为巨塔本身的构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