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兰·阿萨雷宣告开战后,魔导师公馆立刻召开因应会议。每次他们以政府机关的身分与各局处联络之后,政府都不会提供直接援助,因此必须靠公馆自身的裁决解决事端。这不是政府刻意忽视或冷落他们,《公馆》的起源可以追溯至平安时代,本身并不依循近代行政机关的规范行动,说起来就像长在人屁股上的毒蝎螫尾一样。虽然异种器官会独自完成自己的工作,却无法与其他部分共同合作。
有六个人集合在昏暗狭小的会议室里。专任官的上司,同时也是事务官的十崎京香,与身为实际执行者的专任官《沉默》武原仁、《鬼火》东乡永光、《魔兽师》神和瑞希与八咬诚志郎,另外还有《协会》的协调官贝尔尼奇。
直到昨天还待在北海道的八咬诚志郎不晓得为什么,身上穿著一件蓝色的立领学生制服。他和那位人称熊老师的魔导师所赋予智能的魔法熊学园联盟似乎展开过一场龙争虎斗。
「啊啊,东乡老师,我终于空手打赢熊了。」
「你这家伙,该不会去北海道玩了一趟吧。」
会议室门发出吱吱声打开来,走进一名身穿白袍、戴著银框眼镜的男子。沟吕木京也是魔导师公馆的特约魔法学者,是魔法研究的第一把交椅。虽然他本人是恶鬼,不会使用魔法,不过也因为这个原因,他的研究态度相当客观。
「《荆棘姬》人呢?」
「因为实验成功,她已经睡倒了,暂时派不上用场。」
沟吕木的研究助手《荆棘姬》是一名专任官。仁不清楚这名年纪大约三十五到四十岁之间的魔法学者是如何来到公馆的。沟吕木留著像运动选手般的短发,细瘦的身躯上穿著白袍。打从他刚到这里来的时候就一直是这副模样,从来没变过。
总是担任会议主持者的十崎京香用手指在桌上轻敲,告知众人会议开始。
「我们先来确认目前的状况。今天早上四点四十分。大量不具有魔法消除能力的人听到葛兰·阿萨雷经由相似魔术传来的话语。内容就如发给各位的资料所列。」
「上面写『从境界点连结《原型化身》,传达给全地球不受魔法消除影响的人』,这是真的吗?符合这个条件的人究竟有几万人啊?」
仁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身为魔法世界顾问的协调官贝尔尼奇很难得地执行他的工作。
「魔法文明必须依靠魔导师的优秀力量才能运作。食、衣、住、行与动力等,全部都是。不像你们这个污秽的世界,仰赖道具让一切自动化。
既然相似大系的顶峰葛兰·阿萨雷存在,你们就该知道要面对的是一个相似大系文明中所有力量皆备的魔法世界。」
贝尔尼奇从袖口里拿出镇静剂菸斗,一面焦躁地咬住菸嘴一面点上火。
「在他的眼中只不过是『区区几万人』而已。人类的能力有极限只不过是恶鬼狭隘的见识,真正的高位魔导师不是肩负文明的旗手,他们本身就是漫长时光所累积起来的文明。」
也就是说,一个魔法文明最厉害的魔导师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们办不到的。
「你的认知太夸大了,贝尔尼奇君。正确来说,葛兰也并非使用整个文明。至少到目前为止,他似乎还没有用那种脑神经操纵技术干涉他人的人格。」
沟吕木提出反驳不是为了帮负责实战的专任官说话,而是因为对方的说法与自己的知识、理论不相符。
「根据《协会》给我们的报告书,上面写『葛兰没有体会过洗脑术中最重要的,足以彻底让人心瘫痪的经验』……唔,这种见解会不会太小看他了?就算他不会使用一般的人格干涉技术,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直接重新接续神经,应该还是可以达到与改写人格相同的效果。」
听沟吕木这么说来,就会觉得学问好像是为了让人心不安而存在的。贝尔尼奇说了一句「分析不是我的工作」,口中吞云吐雾。
「意思是说……我们要和一整个文明厮杀吗?」
诸位战鬼全都非常明白,决定胜败的重点完全在于如何消耗敌人的时间,让对方忙不过来。换句话说,就是不让对手发挥实力。从规格数据上来看,不论是谁和他对打,几乎都没有任何胜算可言。
「你们要和他相杀的话,我有一个忠告。如果附近有一个身体健康的魔法使,只要没有受到魔法消除的影响,葛兰可能就永远不会死。」
当沟吕木在分析一个功力高强的魔法使时,看起来心情好像非常愉快。
「我知道相似大系的治疗魔术是让自己的身体条件与健康的魔法使相似化,使伤病疫愈。这会直接影响身体,要是失败就可能致死,技术越不纯熟的施术者越会谨慎为之。可是换个角度来看,这代表真正的高手瞬间就能恢复健康。也就是说,魔法使要是与葛兰对战的话,最好的结果也只能同归于尽。」
「你应该已经想到对策了吧。」
「那当然。如果利用现在开发中的新装备,就算给魔法使使用也能封锁治疗魔术,把他打倒。我已经用《荆棘姬》试过,效果非常卓越。」
「《宫毗罗》……真的会……引起……海啸。」
神和瑞希这句话让会议的气氛更加紧张。神和家把相似大系的魔导师称为式神《宫毗罗》。宫毗罗也就是俱毗罗,是印度神话中的海神。如果用相似大系的魔法办得到,葛兰·阿萨雷也当真『有能力下手』吧。在这个世界里,还有阿卡德洪水与《圣经》的诺亚方舟等,疑似与魔法有关的大洪水为实例,留下种种迹象。
或许是镇静剂开始生效,贝尔尼奇一边吐出带著玉米气味的烟,话越来越多。
「在上古时代,我们魔法使伟大的先人为了惊吓、处罚你们这些恶鬼,不也曾经进行魔法消除无法彻底抹灭的大规模破坏吗?不过那本来是由许多相似魔导师集合起来,一起降下惩罚的。」
科学家的分析更加具体。
「葛兰掀起海啸的最佳位置应该是在北太平洋,那里范围太广,不可能全面监视。不过大致可以预测出来,他要把日本列岛沉入海中得经过哪些过程。」
沟吕木在昏暗的房间里,把他拿来的笔电接到投影机上,一边继续说道:
「直到前阵子的战斗……啊,事实上我已经拜托神和专任官尽可能不要用魔法治疗葛兰用魔术造成的伤口,直接过来找我……」
沟吕木说到一半屏住呼吸,好像在整理脑袋里的资料。
「对了,在某种程度上已经看出葛兰魔法的极限了。」
说完,他把笔电画面投影在墙面上,画面中排列著好几个只有专家才看得懂的数学公式。
「这是与葛兰第一次接触时,他一击瘫痪神和专任官等人的魔法攻击。他让自己手中握著的氧与大气中相同的分子『相似化』,从呼吸中只抽出氧,瞬间让人窒息。就是这招魔术就显出他的极限。」
看在场众人没什么反应,沟吕木好像觉得很扫兴,叹了一口气。
「像他那样能够自由自在使用魔法的魔导师,只操纵那点分量未免太少了吧。葛兰虽然能够观测到分子的相似型态,但是要直接控制分子却超出人类本身能力所及。以圆环大系为例,圆环魔导师虽然能够控制比分子还更小的电子,但他们操控的电子不是单一个体,而是粗略的电流。在相似大系当中,因为物体的『个别形状』相似而产生魔法性的关联,所以使用魔法也会变成必须得一对一进行为数庞大的对象指定。」
「如果超出能力范围,那就不能操纵水了吧?你的意思是海啸不会发生吗?」
说到一半被打断的沟吕木对中途插话发问的仁狠狠扫了一眼。
「你忘了自己差点被沙海啸淹死吗?既然无法直接操纵水分子,我想葛兰应该会把水分子凝聚成容易控制的大小。以分子来看,要移动仅仅十八公克的水,就必须操纵六乘以十的二十三次方个超大量水分子。可是假设把十八公克的水当作一滴,那就只要凝聚成一边大约二点六厘米大小的立方体就好了。他只要这么做,控制起来就会比一兆分之一再分成十亿分之一来得更简单,不用费那么多工夫。」
沟吕木平常讲话就很快,又需要一点理解力才能听得懂他在说什么。这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是一脸问号。
与魔法学者一起同窗的十崎京香帮部下把内容摘要简化。
「沟吕木先生,你是说如果葛兰事先把想要移动的水凝聚成沙粒大小,操纵起来就能像他在沙漠里引起沙海啸的时候一样吧。」
「答对了。」
「那你一开始说把水弄成沙就好了嘛。」
就像仁用相当概略的方式做出结论之后才终于明白一样,《魔兽师》也同样连连点头。只要看看像这种时候始终面不改色的东乡永光,就会觉得果然沉默是金。
「形状保持相似,意思就是这个水分子聚合体就算受到压力也完全不会变形。如果是在这片凝固的海上,你也能在海面上行走,正好就像走在沙漠的沙子上一样。」
沟吕木解说这项超级大规模的魔术,愉快地展开推侧。
「也
不是只有坏消息而已。在之前的战斗中,葛兰从未进行过空战,由此可以推测相似大系顶多只能飘浮,无法飞天。他自己应该也要走在这片海洋上吧。」
「Mr.沟吕木说的对,相似大系在空中的机动能力确实很低。在那边的世界,城镇的道路都盖得很短,营造出适合转移术的空间。」
「……啊,对了对了。还得说说海啸的事情。虽然贝尔尼奇君的话题让我大感兴趣,现在还是忍一忍吧。想要让日本沉入海里,只要使用先前战斗中,把武原君吞没的沙海啸相同原理的魔法就够了。既然武原君之前没办法把那阵沙海啸完全消除,这次的魔术应该也是一样,对魔法消除的抵抗力很强吧。就算把魔法破坏掉,也只是恢复成一般的水,已经掀起的波涛带有追溯阻力,不会停止,还是完全具备海啸的威力。」
此时墙壁上已经映照出一张日本地图,画面中有十个红点,应该是标示葛兰可能引起海啸的地点。沟吕木随意选择了其中一处地点。
「原理非常简单,葛兰就是把他引动起来当作起点的水分子当成下一阶段的起点,牵引相似的水分子。这和克里萨里斯事件当中用到的魔术相同,都是自我再生产型的概念魔术。这个步骤不断累积,随著距离越来越长,他就像推雪球越推越大一样,让海浪不断升高。最后冲击日本列岛的时候,已经纳入极大量的海水了。
光听说明或许很难想像,所以我试著模拟在没有任何魔法消除的影响之下,理论上的最大破坏能力。」
沟吕木一敲打键盘,模拟影像中有一阵红色波纹从起点穿过太平洋。当会议室里的人发现画面中每一秒逐渐增加的红色数字代表的是海浪浪高之时,他们连呼吸都忘了。
《近神者》引发的滔天巨浪会突破对流层,上升到二十公里的平流层高度。巨浪最后会冲上房总半岛,直接横越半岛之后把东京二十三区尽数淹没。画面显示被害人数达到八位数(一千万人),简直教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副光景简直就像在开玩笑一样,远远超出众人的想像力。众人的脑袋根本已经麻痹,感觉一点都不现实。
昏暗的会议室中,仁清楚看见沟吕木京也正在轻轻鼓掌。
「真是一股『近乎于神』的力量。在没有魔法消除的世界里,恐怕不可能阻挡葛兰·阿萨雷的破坏吧。一般人根本办不到这种事。」
虽然可能会发生一场神话等级的大灾害,可是魔法学者却好像事不关己似的,眼中闪动著光辉。
「和日本国民的魔法消除比起来,究竟哪一边会赢呢?真是教人好奇。如此强大的神话传说级大魔导师,正面对上人数这么庞大的恶鬼所引起的魔法消除。这件事本身就是纪录上的世界首例啊。」
没有与葛兰本人打过照面的《鬼火》用力瞪著日本总人口五分之一死绝的预测数字。他把手探入和服衣袖内,双手交抱。
「葛兰这个人行事真的如此彻底决绝吗?」
仁是透过步枪瞄准器认识那位把刻印魔导师毫不留情屠戮殆尽的葛兰的。
十崎京香排除一切情绪,用众人最不想听到的正确答案回答这个问题。
「葛兰·阿萨雷是那种一旦决定目标,就一个劲儿往前冲的人。所以他的逻辑也可以说相当容易理解。
在他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就以『让魔法世界都能平等利用《地狱》这个魔法实验场地』为正义,向《协会》宣战。之后他就只以自己的正义为判断基准,排除一切妨碍事物,包括许多条人命在内。这种人如果认定在这个世界居民的庇佑下争抢零星实验场地的机制本身就是一种『非正义』,那么之后会如何当然自不待言。只要把我们──也就是他们口中的『恶鬼』消灭掉,就可以尽情让研究学者进入这个世界。
如果照这样解释,就能说明为什么今天早上的开战宣言不是对我们这些敌人,而是只有魔法使听见。葛兰真的没有把我们这些开战对象放在眼里。」
就连异世界人都不敢小觑的冰山事务官因为贝尔尼奇在场,所以说话时慎选言词。真正的回答是这样:葛兰是为了魔法使而战,就算有几十亿恶鬼因此牺牲,他也毫不在乎。
听到这名男子的所作所为,让《鬼火》发出低叹。要是换个立场的话,他应该会想和对方好好把酒言欢一番。
「我听《人偶师》那家伙说,那个男人号称是相似大系历史上最强的人。我们的对手竟然是个魔鬼吗?」
「不是的……不,他不是魔鬼。」
在座全员都是地狱中人,贝尔尼奇也不得不有所顾虑,话说得支吾其词、含糊不清。仁只知道一句话可以称呼那位魔导师。
「葛兰·阿萨雷是一名『英雄』。现在和我们交战的,是一个赢了能够改变历史;即使输了也可以造就传说、流芳百世的英雄人物。」
《近神者》是在完全正常的精神状态下,举著魔法使都会鼓掌叫好的正义大旗而宣战。这种孤身挑战全世界的壮举,全然就是神话中的大英雄模样。这个男人充满著任何愿望都能掌握在手的绝大力量与自信,意志坚定又深具智慧。仁多少能够了解,为什么异世界的人会称呼他为接近神的男人。有谁能够像他这样,面对世界昂然无惧、不屈不移,活得如此精彩呢?
「……《协会》……把那个人……视为…………英雄?」
贝尔尼奇并没有回答瑞希的问题,他的沉默完全道出《协会》内部的状况。
海啸的奇迹或许会被东京都心超过一千万人的恶鬼消除,葛兰的挑战会在魔炎之底被燃尽。但是就算魔法消除让浪高降到百分之一,仍然是两百公尺高的巨浪,相当于五十层楼高的超高大厦。如果受害状况超出一定程度,就算以科学方法无法检测出魔法的存在,也不可能再瞒得下去。魔法使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必然得公诸于世,保护体制崩溃,将会让魔法在这个世界迅速丧失容身之处吧。也就是说,不管是《协会》或是《公馆》都会失去魔法的恩惠,丧失其存在意义。
贝尔尼奇摩挲著国字脸下颚。他今天似乎没空修剪自己最引以为傲的胡须,满脸的胡碴。
「要是采用目前正准备攻击葛兰的计画还战败的话,我们伟大的《协会》也会丧失及时应对能力。保守派绝对会重新抬头。为了协调各方势力之间意见所产生的空白时期,很有可能会对地狱的情势造成致命的结果吧。」
十崎京香身为鏖杀战鬼的头头,只要得到足够的判断资料就不会再有一丝犹豫。仁的童年玩伴手指轻颤,但仍然宣布展开这场非你死便我亡、至死方休的决战。
「那么,在此我判断结论已定。基于受害范围可能极大,而且双方没有交涉余地这两件事,魔导师公馆决定在打倒葛兰·阿萨雷之前,绝不因为《协会》的意见而改变方针。」
葛兰说过这个世界是错误的。其实仁自己在国、高中时期也曾经这么认为。那个接近神的男人凭著他超绝的实力,将那份单纯的正义感化为行动。
可是仁生长的故乡、他的回忆、挂在祠堂中妹妹的木牌、魔导师公馆、御陵甲小学的学生们、在十崎家的温馨生活,许许多多的物事都存在于这片故土,密不可分。
到头来,这个问题根本无关道义。只要葛兰的大洪水淹过来,所有的一切都会葬送在水底。
†
就在此时,梅洁儿正从六年一班教室窗户望著这个一周之后可能就会沉入海底的城市。她把目光移开后,看著手机画面,就像在求助似的。今天早上葛兰·阿萨雷那段开战宣言所造成的余热还残留在血液里。从小到大,旁人也一直告诉少女这个世界是个地狱。每一位魔法使在小时候听到英雄征服地狱的故事,肯定都曾经觉得热血沸腾吧。
可是她现在是『鸦木梅洁儿』,以刻印魔导师的身分活在这个世上。她觉得脚下的世界好像片片崩落,心中感到非常不安。虽然她与葛兰同为魔法使,可是正因为如此,一想到十崎家、有著好吃可乐饼的站前商店街、在电车内看到的景致、上学时左右两旁的街道等等一切都会毁灭,她就觉得非常难受,于是又把武原仁早上写来的信件拿出来看。知道有一个人在关心自己,心中便踏实许多,为惶惶无依的她带来勇气。梅洁儿嘴角忍不住泛起微笑,但也因为如此,主动决定离开的这件事更让她觉得心情沉重。
虽然六年一班平常总是吵吵闹闹,但是在第一节课与第二节课之间的休息时间,大家似乎还带著一些睡意,没有人到处乱跑。梅洁儿的目光转向窗外,天空与她在沙漠中看到的那片深邃蓝色非常类似。在湛蓝天空的映衬下,班上的同学们有些人在聊天,也有些拿著手机在打邮件。
「男歌星当中唱得最好的绝对是────啦!」
女孩子们在教室后面讨论一些听了都觉得无聊的话题,再说下去搞不好就要吵起来了。在魔法世界里,自身的才能就决定了人生的成功与失败。可是地狱却不一样,地狱世界的小孩子还真的常常聊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呢。
武原仁曾经说过:今天人就在这里的你可以和六年一班的其他同学一样幸
福。即便他的身分是一个管理刻印魔导师的专任官,任务就是把梅洁儿送上绝路,他却对梅洁儿这么说。
梅洁儿把放在桌子里的课本与笔记本拿出来。不知为何,她回想起从这里抬头看到那个人担任冒牌老师站在讲台上的模样,胸口不禁一紧。
魔导师公馆即将与葛兰展开对决,武原仁也会被派去参加决战吧。不管派出再强的魔法使,都绝对打不赢葛兰·阿萨雷。为了要战胜《近神者》,不为私情影响判断能力的十崎京香一定会选择利用恶鬼的力量。
正当梅洁儿想著第二节课也会在不安中度过,心中正自惴惴的时候,从背后传来一句令她大感意外的话语。
「『绝不认输』。真了不起,这个愿望真有鸦木同学的风格。」
班长寒川纪子手中拿著梅洁儿应该早就已经收进桌子里的笺条纸张。
「……对不起,我看了你的笺条,因为它掉在地上。鸦木同学,你一直留著这张七夕笺条啊。」
寒川同学把梅洁儿当成还不熟悉日本风俗习惯的归国子女,在这个第一学期当中一直对她非常亲切。这个女孩子究竟做了什么错事,竟然要被葛兰沉入海底?
「不认输也不算什么很稀奇的愿望。」
梅洁儿收回那张从红色色纸上剪下,没有跟著短竹一起被扔掉的笺条。虽然她是无心的,但是动作仍然像是粗鲁地从寒川同学手中抽走笺条一样。
「不管是想得到,还是想保护自己最珍惜的事物,这两件事都是竞争。绝对不能一直屈居下风,而且也没有人会想输给其他人。」
「你是指中学考试之类的事吗?」
寒川同学似乎要去考私立名校。可是如果葛兰战胜,别说是毕业典礼,搞不好不到一个星期,整个东京就会从地图上消失。
「为了那种日常经验的累积祈祷有什么意义?我说的竞争,是指光靠自己的力量也强求不得的事情。」
「咦──!鸦木同学,原来你有喜欢的对象啊!?」
六年一班的头号闷骚小色女以手掩口,大声说道。别看寒川纪子在下课时间老是拿著单字本背单字,其实她最喜欢这种恋爱话题了。她就好像泡澡泡太久一样脸颊红通通的,如连珠炮地问道:
「是谁?班上的男生吗?还是学弟?或是……难道是国中生吗!?」
「你现在好像一只整张脸埋进饭盆里的狗。」
「在教室的短竹上写这种愿望……可是……你是外国人啊……鸦木同学,在日本也有些人会把恋爱的愿望写在绘马上。」
寒川同学在介绍日本的事情时,总是会变成一副怪里怪气的假老外腔调。真希望她把这个习惯改一改。可是听她这么一说,连梅洁儿自己也变得越来越心浮气躁,坐立不稳起来。
梅洁儿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之前她一直尽量不愿去思考的大问题。现在仁的身边只有绊一个人,再这样下去她就要不战而败了。也不知道自己得花几年工夫才能变得更强、更独立。她觉得就算自己从十崎家消失,仁好像也能过得怡然自得,心中越来越忐忑不安。
「……不过呢,我也不介意和你这个闷骚小色女稍微谈一谈……打个比方喔,你有两件重要的事物说什么都不可能妥协,然后你在一件事上争强,另一件重要的事情就会不战而败。」
「……意思是你有两个喜欢的对象,但是只能向其中一方告白是吗?」
寒川同学实在太异想天开了。几个侧耳偷听她们两人说话的女生拉著身边的同学,小声说著「脚踏两条船,劈腿耶」,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窃窃私语起来。
然后班上成绩最优秀的寒川纪子推一推眼镜,回答出正确答案。
「这就是你不对了。」
「我想问的是如何才能两边都赢!」
「鸦木同学太任性了。」
「我不是说我知道吗!人家当然也有错,到了这时候还喜欢上!可是我一定得去竞争才行。」
如今的梅洁儿虽然只是个无力的包袱,但是却有太多珍惜的事物。说实在的,她根本不可能一把抓,应该只能紧紧掌握住其中一项最重要的事物而已。
「……算了。你们也算是我重要的人,我也会保护你们的。」
这句话脱口而出,让梅洁儿的心中有如拨云见日。想到梅洁儿自己也在『保护』某个人、就算是她也『有能力保护』某个人的话,就感觉自己好像成长了。
「是这样啊……我会『保护』你们,就由本小姐来试著『保护』你们吧!各位同学,从今以后,除了我以外再也没有人能伤害你们了。你们不需要向我道谢。」
她究竟如何才能实现手中笺条上写的愿望呢?像葛兰那样把阻碍自己的人事物全都除掉就『不会输』吗?不是这样的。当梅洁儿离开十崎家的时候,她的希望是不想成为一个拖累别人的包袱。她到现在才深刻体会到这件事其实有多么困难。就算变得再骁勇善战,要是惹出什么事情给老师添麻烦,到头来还是可能会碍手碍脚地拖累他。
「……与其要你来保护我们,鸦木同学,如果你能更安分一点的话就好了。」
不晓得为什么,同学们全都怕得要命,看起来就像被大野狼嗅到气味的羔羊一样。梅洁儿看著他们,心中只明白一件事。自己虽然是魔法使,但是并不想走上和葛兰同样的一条路。
她是鸦木梅洁儿,而鸦木梅洁儿就存在于此。虽然她是刻印魔导师,可是让她有这种想法的真实处所,却是有老师还有各位同学在的六年一班。这件事让她觉得胸口一塞。总有一天,这里是否也会成为她无可取代的重要之地呢?
†
从东京坐船大约摇了三十个小时之后,武原仁现在正站在艳阳高照的太阳下,一片无垠大海的海岸边。小笠原群岛中距离这座小岛最近的是日本领土最东侧的南鸟岛。岛上荒僻无比,也难怪没有观光客来访。这座岛上连停船的码头都没有,甚至必须在浅滩处下船,拨浪走上岸。沙滩上乱七八糟,都是被海浪打上岸的漂流木或是海洋垃圾。只要往内陆走个五十公尺,白沙就已经完全被森林的绿意所掩盖。
仁之所以雀屏中选,是因为京香判断派出魔导师的话太过不利。虽然『公馆』手中握有与相似大系战斗的诀窍,但却无法评估最顶尖术者的能力到什么程度。当冰山事务官认知到在作战计画上谋划不出胜算时,她手中剩下的选择就是倾尽全力进行短期决战,以及把魔法使问题的整体情势变化一同列入考量的长期战略。她非常冷静,选择保留手中可用的牌,先把事情交办给最少的人员,也就是一名恶鬼专任官处理。而且因为无法准确知道葛兰会出现在太平洋的哪里,所以人选不是《鬼火》而是仁。因为他能够关闭魔法消除能力,让魔法使利用魔法带他移动位置。
在阳光反射下,海上的波光闪亮耀眼。仁远眺著阵阵波光的彼端。
「贝尔尼奇这次应该会带一个真正能够信任的魔法使来吧。」
他们已经推测葛兰为了让大洪水具有一击定江山的破坏力,会避开伊豆海脊到小笠原海脊这一带水深较浅的海底山脉。可是就算知道他会从水深维持四千至六千公尺深的东侧,也就是北大西洋洋盆中容易攻击首都圈的位置袭击,不巧的是这里是一片漫漫汪洋,连个像样的小岛都没有。要从这一大片海域找出一个人,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在这个世界里,就连探索魔法都会被破坏掉。唯一的方法就只能用魔法转移在概念上脱离到世外之地,等待魔法探索摆脱魔法消除影响,开始生效的瞬间了。
根据沟吕木的说法,移动之后到海啸产生之前,最少需要十分钟的时间。葛兰不是从遥远的海域让力量经由水中传递过来,引起自然的海浪。而是用魔法把大海一块块剥下堆叠起来,所以能够创造出超乎常识的大规模海啸。但是为了引起海啸,他必须利用把水化为沙粒的魔法,先加工大量海水当成巨浪的起始点。也就是说,得趁他在进行准备的时候迅速赶过去,这种方法虽然被动,但也是最实际的做法。
仁现在之所以待在这个四周都是一片靛蓝色海洋的孤岛,也是因为一种非常暧昧不清的理由。只要离起始点越近,在这十分钟之内能做的选择就更多。因为葛兰也能察觉到他们的魔法转移,所以所有参与计画的人员都不能依靠魔法,必须搭乘船只或飞机移动。情况越是紧急就越得慢慢来,让人根本不觉得日本已经快要沉入海底了。
负责运送仁的人是搭下一班船过来。这座无人岛只有在一些兴趣怪异的旅客来访时才有船,他在这里暂时也没什么事。
仁在森林边缘林木比较稀疏的开阔场所搭了帐篷之后就越发闲著没事做。为了预防万一,他在地上挖了一个浅浅的洞,把食物与饮水放入其中,然后再铺上捡来的树枝,避免野生动物翻食扰乱。然后仁开始思索与葛兰之间的战斗还有六年一班的工作,他把暑假前的学习纪录表以及个人面谈全都交给祖师堂老师处理;另外又思考绊以及童年玩伴京香的事情,以及之前把银弦缠绕在小指头之后,像逃跑似地用魔法转移离开的梅洁儿。对仁来说,
这些事情都非常重要,一件都轻忽不得。时间还不到中午,百无聊赖之下,他决定动手清理沙滩。
仁拾起木枝捧在怀中,在海浪来回轻拍的狭小海岸边留下一道道脚印。那个接近神的男人是否也同样在这片大海某个没有观光客造访的地方,倾听碎浪击岸的声音呢?看著极为远方的沧海在太阳的照射下反射出粼粼波光,仁在心中想著。
红色尾巴的海鸟展开一对白色翅膀,在轻风白云之间悠然翱翔。他耳边只是听著海风与浪涛声,好似逐渐坠入浅浅的睡意当中。
一艘渔船拖著低沉的引擎声从小岛背后转出来,不晓得是开错地方,还是真的要到这里来。那艘船开到仁的眼前,停了下来。
明明还远在海面上,渔船边却放下一艘四人乘坐的橡皮艇,根本就是有意要让小艇被海潮漂走。男人惊得忘了一切,愣愣地凝目看去,在魔导师公馆与十崎家里熟到不能再熟的三张脸孔排列在一起,正在挥动白皙的手臂。
根本就是熟人。
「呃……大家说要一起去旅行,当作小梅的生日礼物。」
乘坐橡皮艇上岸的三位女孩之中,站在正中央的仓本绊提著大包包,脸上也掩不住尴尬的表情。她身上穿著一件粉红色的可爱无肩带洋装,大胆露出肩膀。刚才走下小艇的时候她似乎差点跌跤,手上拎著纯白色的凉鞋。
「期末考的考卷也已经发回来了。反正如果洪水来了,也顾不了成绩。我们就想说乾脆马上出发。」
「…………趁现在……好好……玩一玩。」
《魔兽师》神和瑞希一身湿淋淋地跟在绊身后。她嫌船桨划船速度实在太慢,乾脆跳下海直接推船。
「你怎么好像一副期末考确定要补习的态度!该不会……为什么连小绊都把脸撇开?」
瑞希拿起沉甸甸的冷藏箱与行李,鼻子抽了抽,好像在嗅闻空气中的气味。绑在头上左右两侧的亮丽黑发往下垂,还在一直滴水。被海水沾湿的衬衫紧紧贴在身上,隐约透出她那有如石灰一般,比丝绢更加白皙的肌肤。
「…………那里。」
真不晓得她的嗅觉到底有多敏锐。瑞希找到帐篷的位置,在沙滩上迈开步伐。
「那我也去搬行李。」
「不是,什么『搬行李』……」
先走开的瑞希就像是一只不放心的小狗,回过头默默看著绊。一看到绊对她挥手,《魔兽师》似乎很高兴,踏著白沙往帐篷跑去,然后又回头望。
独自留在仁面前的梅洁儿穿著印有南国花朵的夏威夷风格短裙,白色的吊带背心在胸口绣满了蕾丝小花,十分优雅。怎么看都像是三人当中最费心打扮的,配上少女含羞带怯的表情,看起来可爱的不得了。
「我、我可不是因为想来才来的!我们又还没真正和好……」
身高只到仁胸口处的魔女开始发起脾气来,绑著宝蓝色缎带的长发跟著她的动作轻摆。仁觉得该说些什么,可是一想就觉得害臊万分,反而更接不下去。
「那条缎带很好看喔。」
「只有缎带而已吗?」
紧蹙的双眉瞬间放松,眼眸中诉说著满满的不安。
「………不,不是的,把刚才那句话忘掉!就算你尽说好话哄我,还是改变不了真正重要的大事。」
梅洁儿或许也知道自己口中所说是一回事,可是表现出来的态度根本又是另外一回事,红著脸把目光移开。
她表现出的这种羞涩让仁觉得很新鲜,连他都不晓得该如何是好,脸上热了起来。
「感觉真奇怪。我觉得我们应该已经相处很久了,但是又好像是第一次像这样面对彼此。」
「那当然啊。不管是到海边来,还是关系搞得这么僵,都是第一次嘛。」
「不要紧,我现在也是一样心脏伴评乱跳。虽然平常我们总是腻在一起,觉得很理所当然。可是一般来说,刚认识两个月的话,都是像这样什么都不了解,心里觉得很不安。」
梅洁儿现在就在身边。仁心想,她如果还能对自己笑一笑,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还有,怎么说呢,你的一身打扮都很好看,非常可爱喔。」
「…………竟然用甜言蜜语勾引学生,你想做什么?」
小学生与老师彼此对视,两个人满脸通红。这种画面实在不太能见人。贴心的绊已经很识相地先走开了。
「难得来了,要不要游个泳?反正这里有大海嘛。」
†
先前一个人的时候还没感觉,和梅洁儿她们会合之后,仁才觉得南方岛屿的太阳竟然如此耀眼。这可能是因为阳光照在身旁人儿的身上,把她们的肌肤照得闪闪发亮吧。
《魔兽师》神和瑞希的泳衣是特别订制的连身泳装。白底点缀的橘色与红色南国花朵不是用印制,而是人工彩绘上去的。这世界上大概也找不到几个像她这样,如此适合「美丽动人」这个形容词的人了吧。她的身体从适度隆起的胸脯到小腹,描绘出柔美的曲线,直到腰身更达到登峰造极的美感,彷佛为了追求极致的匀称而出卖生命一般。四肢优雅端整,修长得恰到好处,而且线条完美,感觉一点都不像是由筋骨血肉组成的造型物。虽然泳衣的布料不多,却不带有一丝邪欲,只有一种有如名匠神品般的高贵之美吸引他人的目光。
「……这样……会不会很奇怪?」
最姗姗来迟的绊则是穿著一件纯白的比基尼。上半身和她的衣服一样是无肩带抹胸式胸罩,搭配一件造型简单朴素的三角短裤。
虽然仁告诫自己不能乱看,不过之前在十崎家的时候他就觉得很大,现在绊换上了泳衣之后存在感更是无比凶猛。无论是丰满的胸部、肩膀、以一个高中生来说线条简直完美到过火的蛮腰、有些丰腴的臀部,以及看起来非常柔滑有弹性的大腿,全身上下每一处曲线无不柔美玉润,以不同的角度反射艳阳,在胸脯下方与双乳之间落下深深的阴影。真让人想一直欣赏那身泳衣装扮,怎么样都百看不厌。
「你穿起来真的很好看喔,小绊。」
梅洁儿或许是上游泳课的时候习惯了吧,她最快换好泳衣,站在仁的身旁感佩地说道:
「感觉好像必须用手还是什么东西在底下托著才行………老师,你在想像什么?我还是第一次见识到有人看女孩子的身体看到流鼻血。」
冷若冰霜的眼神突如其来地刺在仁身上,他慌慌张张摸了摸鼻子底下。根本没有流血。
「………………整张脸垮成这样,摸起来一定很方便吧。」
梅洁儿在仁身旁鼓著腮帮子,身上穿的是一件柔彩颜色的比基尼。她的体态还不具有女性的肉体美,身体线条从尚未发育成熟的骨盆直接往上延伸;与其称之为曲线苗条,倒不如说是纤细单薄。最引人目光的,无疑是她身上那片完全没有晒黑的雪白肚腹。因为小学的泳衣是连身式,因此晒成健康小麦色的部分与白皙小腹的肤色差异让人一目了然。仁也有些觉得不知该往哪里看才好。
插图007
「老师明明说想看我的泳衣,结果真的穿上了,为什么第一眼还是看胸部?」
「别讲得这么难听。你的泳衣在学校已经看过好几次了,我只是觉得小绊她们穿泳衣的模样看起来有点新鲜而已。」
「人家早就说过了,穿比基尼的话晒痕会很明显嘛~~」
绊似乎有点按捺不住想要摸摸梅洁儿的头,带著怜爱不已的眼神看著她。
穿上比基尼泳衣就能轻易展现出健康活力的美感。就这一点来说,梅洁儿可是千中选一的人才。她穿上这件有些冒险的泳衣,不知为何看起来颇令人莞尔。
绊爱照顾人的毛病又发作起来,似乎再也忍不住。她弯腰帮梅洁儿把缎带重新绑好,低下的上半身映入眼帘。特别是轻荡的胸口处,让身为男人的仁在剎那间感到无上的幸福。小魔女冰冷的视线从撑起泳装的圆润乳房之后紧盯著仁看,让他心脏都快停了。
「老师?」
「对、对了,梅洁儿!你来这里之后,是第一次到海边来吧。我们一起去游泳吧!」
短短一个小时之后,仁筋疲力竭地瘫倒在海岸上。
「先前明明坐了一天多的船,怎么还这么活蹦乱跳。」
他对十多岁年轻人的活力感到有些敬佩。还是说因为抽菸的关系,让他体力变差了吗?
仁受到浪涛声的吸引抬头仰望,无边无际的蓝天透出些许黄光,感觉好像能够纵身飞进天空一样。
他撑起惫懒的身躯,呆呆地望著绊与瑞希两人一边嘻笑,一边互相泼水玩耍。欣赏泳衣的美态让仁沉浸在幸福里,他试著找个藉口告诉自己的理性,她们之所以能够以热情与多到满出来的活力正面抵抗盛暑,完全是因为年轻或是坚韧。他竟然希望这种悠闲的时光能够永远不要结束,实在是太过松懈了。
「老师,我觉得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才会真正考验他有多少自制力。」
听到学生叹息地这么说道,解放的心情立即紧绷起来。
「抱歉,我不应该太放纵。」
「男人真的很没用耶,老是受到当时气氛的影响,就是因为这样才教人不能相信。难道老师不想和我和好吗?」
女孩子搬出一套让人完全无法反驳的大道理压住男人的脖子,让他完全抬不起头来。她到底是向谁学到这种方法的?仁想要找个话头让一招就中断的对话继续下去,可是梅洁儿不予理会,走向铺在沙滩上的海滩垫,招招手说道:
「既然难得到海边来,我就给老师一个挽回失分的机会。」
小魔女从手提包中拿出一个黑色小塑胶瓶,没想到她连这种东西都带来了。
「老师你来,把这个涂在我背上。」
那是一瓶防晒油。
梅洁儿把那个有些老掉牙的海滩必备小玩意儿塞在仁手里,一下子就趴在海滩垫上躺平。
少女穿著泳衣的身体沐浴在艳阳中,展现出强烈的色彩对比。包裹在泳衣布料下的骨感身躯还没有女性的柔和曲线,凸起的部位在阳光的照射下一片雪白,微微的凹处则蕴涵著淡淡的阴影。在这当中,有一处最吸引人的目光。
──在鸦木梅洁儿的背上有一道《协会》烙下的刻印,证明她的罪人身分。
仁的呼吸顿时停止。
回想起来,在浅利凯兹越狱的那天早上,梅洁儿跑到仁的公寓房间来帮他做饭的时候就一直是这样子。小魔女在有游泳课的日子会先把泳衣穿在衣服底下,然后再去上课。仁觉得自己真是窝囊,竟然没发现其实那并不是她偷懒。即使梅洁儿把背上的刻印当作秘密,没有告诉同班同学,但是在上课之前她还是得和大家一起换泳装。
仁拿著装有防晒油的小瓶子。此时此刻,他既不能逃避,也不能插科打诨地敷衍过去。梅洁儿鼓起勇气穿了一件无法隐藏背部的泳衣,而且还很有心地特意带防晒油给他。对于她的勇气与心意,仁不能置之不理。
「那我要涂啰。」
仁把防晒油挤在手上。少女裸露的背部刻印就在眼前,等待他的抚触。其实仁真正犯下的错误不是和梅洁儿分道扬镳,而是他太过迟钝,不知道少女现在心中的想法。竟然对这么天经地义的事情一直置若罔闻,让仁不禁再次对自己感到愤慨。
所以仁伸手抚触了她。这么娇小的身躯竟然承受著残酷的命运,每当仁感受到她的身体,就让他的胸口一次又一次紧紧地揪在一起。可是其实最重要的,是她现在就在这里。或许再也没有其他事情,比手指上感受到的真实触感更加沉重了。
平时总是自信满满的少女不安地抬头看他。
「看起来会不会很奇怪?」
「还好伤口都完全不见了。」
梅洁儿羞红了脸,点头道:
「老师身上留下好多伤口,要不要我帮你清除掉?」
「不了,我无所谓。这些都是我失败的痕迹,与其每次清除掉,倒不如留下来,下次就不会受到致命伤。」
真正的原因其实还不只这个。
仁的手指沿著肩胛骨滑过,把防晒油抹在细致柔滑的肌肤上。当他的手指抚上稍微晒黑的颈项之时,梅洁儿有些羞涩地撩起长发,方便他涂抹。
「没有什么感想吗?」
「不,我只是觉得你真的满辛苦的。」
少女肌肤底下略有些肌肉。这是因为她利用自己娇小的身躯与敏捷的速度,弥补圆环大系防御力低下的弱点。她的手臂虽然纤细,但是背部与腰腿都像芭蕾舞者一样,练出了柔韧的肌肉──就连腹筋应该也一样吧。
「你的背部应该是全班里最有男子气魄的吧?」
「既然这样,那就趁现在好好看一看,因为那里平常不太能见光嘛。」
过去曾被误认为是魔女印记的复杂黑色刻印微微轻颤。这道刻印无论梅洁儿欢喜或是悲伤的时候都绝不会消失,也是一个当刻印魔导师变成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时,用来辨识身分的印记。而且还是一道显示出少女与仁他们『有所不同』的异邦人标志。仁的手指好像僵硬似地动弹不得,胸口中的心脏狂跳不止,连他自己都觉得很丢脸。
「老师,你摸摸。」
在这道轻柔呼唤的催促之下,他的指尖轻轻画过。
仁的眼中泛热,不晓得这是悲伤还是痛苦,也不明白是不是对不在眼前的某人感到愤怒。他只是一心希望如果没有这东西该有多好,把手放在上面,好像想要遮掩住似的。那道刻在少女还留有晒痕的雪白肌肤上的刻印就在仁的手掌底下。
少女修长的睫毛颤巍巍地抖动著,从喉咙深处挤出令人难过的话语。
「对,那就是我。千万别忘了。」
梅洁儿闭起眼睛,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好像在用心体会那触感般。接著她粉红色的嘴唇泛出一丝笑意。
她把额头抵在沙子上,低低轻笑。
「老师,你平常总是把我当成小孩子看待,怎么今天这么温柔?」
仁只是看著澄澈无瑕的蓝天与无边无际的大海。
「我想在晒太阳的时候,我们应该能够好好聊一聊。」
「……老师真会耍心机。」
在视线的另一端,潜入海里的瑞希从下方用头一顶,把绊手中紧紧抱住的海滩球抢走,简直就像是一只海豚一样。
在这个不起风却阳光四射的世界里,耳边只听到悠然的浪涛声。
「明年夏天我们再到海边来吧。」
「这样啊……如果活下来还有这种奖励,让人稍微有点期待呢。」
梅洁儿说了这些话,发出轻笑,背部抽动几下。少女原本因为迷惘而摇摆不定的眼神含笑,宛如眼前一片晴朗。就连仁也跟著噗哧笑了出来。虽然要活到明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至少现在他们能够期待相同的未来。
「我有好多话想和老师聊。」
「我也有很多事必须告诉你。」
说著,这两个一切都要从现在开始的人眼神交会。在小魔女离开十崎家之前,曾经说过不想成为拖累人的包袱。可是梅洁儿非但不会碍手碍脚,反倒是仁不能没有她。对她来说,问题已经解决了吗?仁虽然心中挂念,却问不出口。可是梅洁儿似乎觉得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才是最重要的事,一开口就切入核心。
「老师,你喜欢我吗?」
为什么她会喜欢上自己,对仁来说这或许是一辈子都解不开的谜。无论何时,一个人喜欢上他人的理由总是难以理解。可是现在时候到了,就算要放开偶然得到的宝物而失去她,仁也不能再含糊带过。梅洁儿独自奋战之后表露心迹,身为大人的他已经不能再苟求安逸。
「我把你当成自己的家人看待,并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就算再过五年、十年也不会改变,我还是觉得要好好保护你、不能没有你。」
但是事情却超乎他的想像,并没有那么痛苦难熬。少女爽朗地说道:
「好吧。既然这样,我还是要变得更强,总有一天会把老师扭倒在地,然后得到你。老师一定会趴在地上,像看著太阳一样抬头看著我。」
仁好不容易才拋弃一件欺瞒,下了好大决心才说出口的答案,竟然粉碎得七零八落,让他忍不住站起身来。
「等等,这是为什么!?」
「我很讨厌葛兰·阿萨雷,不敢相信竟然有人随便就能下手杀人,也觉得他那种目空一切的态度让人很火大。都已经三十岁了,多少忍一忍嘛。」
小魔女把全世界与恋爱放在相同的标准上,清楚明白地说道。
「可是我觉得只有一件事他做对了。哪怕不惜把阻碍者全部制伏,也必须得到自己想要的事物。我们原本就不一样,因为找不到彼此能够满意的归宿,所以分离。这么做确实对自己说得过去,也是正确的选择。不过放弃想要的事物也是一种逃避嘛。这件事比任何道理还要重要,我要把自己想要的两件事物都拿到手。」
葛兰的宣言哪里让梅洁儿产生共鸣,完全是由于她本身的资质。这已经超出一般魔法使的普遍情况,仁认为或许是因为他们两人在个性上有微妙的『相似之处』,才会「同性」相斥吧。
梅洁儿拍拍海滩垫,脸上的笑容隐约可看出她隐藏在心中的危险念头。
「老师你躺这里。首先就是让我把防晒油抹遍你全身,给你一个难忘的回忆──啊,怎么跑了呢。我想离开的时候,你明明还那么拚命地追著我不放。要是你能再坦率一点──人家不会弄痛你的啦!」
†
大海染上夕阳的色彩,轻浮微沉的波浪编织出一块暗黄色的绸布。
因为所有人都只带了手电筒,所以在天色暗下来之前就已经用过晚饭。仁把他先前捡来的海滩木枝当成柴火,烧烤绊她们用冷藏箱带来的肉品与青菜,开了一场小小的烤肉宴会。因为不能用海水清洗烤肉网,所以他们先把网子连同纸盘一起扔进垃圾袋里,暂且算是清理完毕。只要把葛兰的事情解决掉,回程时请梅洁儿带他们用魔法移动,一下子就能回到十崎家去。
「老师,我们和好的第一件事:我要你对我做一件很过分的事情。」
梅洁儿一边吃著神和瑞希
从森林里采来的野生凤梨,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过分的事情是指什么?」
「应该有啊。找到对方的弱点,然后不断刺激个没完,直到屈辱心凌驾于愤怒之类的……」
绊一边把新鲜多汁的水果片片切开,怀著歉意说道:
「不好意思喔……小梅,牛奶喝太多是无所谓,可是我希望你能把做菜要用的分量留下来。」
「……没想到……你这么没用。」
两个女高中生的态度虽然不算疾言厉色,但是却重创梅洁儿的心灵。
「你、你们两个就免了!还是说你们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一脸赤红的小魔女把手按在平坦的胸口上。
「像开班会的时候那种大家一起欺负人的方式才愉悦啊。狮子会把挚爱推下山谷,享受它拚命爬上来的哭丧模样,然后再推它下去喔。」
真不想生在这种狮子族群里。
饭后收拾已毕,隐没在海平面的太阳用金黄色的晚霞拥抱天空与大海。仁把帐篷让给绊与梅洁儿使用,在附近的树上绑上吊床。她们每一个人都带了足足有一整个皮箱的行李,结果因为要到南方小岛来,所以只准备了吊床。说实在的,仁认为她们真是太小看野外生活了。
仁独自一人用卫星手机向《公馆》进行定期联络。这个区域与东京有一个小时的时差,现在既然还没完全天黑,京香或许还没下班吧。
仁的童年玩伴好像早就在等待,手机只响了一声就接了起来。
〈小绊和小梅呢?〉
「神和在岛内找到涌泉,她们都去擦身子了。」
这里虽然没有淋浴间这种方便的东西,不过她们似乎觉得如果不把海水的盐分洗掉,身上就不舒服。因为《魔兽师》也一起去,所以仁也不担心。
〈那你现在在偷看啊?讲话可得小声一点才行喔。〉
「……你在喝酒吧。」
〈猜对啰~~反正呢,今年已经确定没有暑假可放了。要是不喝点酒,这些个鸟事情谁干得下去。〉
她已经完全喝高了。太阳才刚下山就喝酒,证明她现在的状态不用酒精麻痹自己就没办法睡觉。在葛兰事件发生的这两周内,已经有超过两百名刻印魔导师死亡。确认所有死者的身分、制作文件然后在火葬场把遗体火化。京香必须参与所有程序,精神状况可能已经快要受不了了。
〈仁,现在立刻把夏天带来给你可怜的京香姊姊。你人都在南方岛屿上了,帮这点小忙应该不算过分吧。〉
仁抓起在身边沙滩上爬行的小螃蟹,让它在电话上轻刮。他莫名觉得一阵好笑,忍不住大笑起来。
〈看你这样子,好像已经和小梅和好了。〉
「问题本身还没有解决,不过我觉得我们应该可以一点一点拉近彼此的距离。」
〈对了,小绊她怎么样?〉
仁觉得很诧异,为什么京香会突然提起绊,不过还是把绊到这里来之后的状况告诉她。京香淡淡地说道:
〈是她把神和专任官与小梅带去你那里的。你瞧,因为对抗葛兰的战斗指派给你,所以其他专任官都各自去进行其他工作了,不是吗?
所以那孩子就说要去找你。这样一来,还在负责保护小绊的神和专任官也能跟著去,连带著也能把她管理的小梅一起带去对吧?那孩子的内心果然坚强,她自己明明也不好过,竟然还主动跳进来参与。〉
「为什么要让她涉险!」
在仁的脑海中闪过一丝焦急。万一绊有什么三长两短,他真不知该如何向死在自己手中的仓本慈雄交代。《协会》没有阻止这个时隔六十年后重现世界的再演魔导师,也就是说,就算绊和葛兰一起从世界上消失,他们也不在乎。
〈小绊是再演大系魔导师的事实不会改变,神圣骑士团也还存在,就连幻影城也照样留著。就是因为一切都还没结束,所以她才去思考,一点一点地茁壮。〉
女孩子在无论何时总是会深思未来,走在自己前方。这一点让仁感到非常自惭。在电话另一端的童年玩伴从前也是这样。
〈这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卷入一场生死交关的战斗。换做是仁,你能幼稚地说那些事非你所愿,所以和你无关吗?〉
「真是服了,她什么都没对我说啊。」
〈那当然啊,她已经是个高中生了。〉
这让仁回想起愁苦、甜蜜,以及难以抑扼的痛楚。这是因为他和京香以前也是如此。
〈照这样子,小绊会被神和专任官抢走喔。〉
「她们真的是很亲密的好友,这种彼此依赖的关系很少见呢。」
或许是受到瑞希的影响吧,绊慢慢地更加坚强,逐渐接纳魔法成为自己的一部分。而神和家的当代家主也在与绊结交之后,情绪表现得越来越有人味。她们现在或许是刚交好之后感情最亲密的时候,但是这两个人相处在一起,对彼此都有正面影响。
〈啊,对了。今天我已经请人把沟吕木先生对葛兰用的装备拿过去,听说半夜一点左右会到达。〉
童年玩伴说该讲的事都讲完了,便挂断电话。现在这时候京香却独自一人,让仁心中涌起深深的哀愁,回头远望大海。沉暗的浪涛此时已经化为慑人心魄的黝黑,眼前一片混沌。
†
这天晚上,仓本绊在双人用的帐篷里听著海浪洗岸的涛音。听说除了他们之外,周遭数百公里都没有其他人存在。但是这种彻底的与世隔绝不但没有让她感到不安,反而还有一种莫名怀念的感觉。
虽然手电筒已经关掉,伸手不见五指,但是这个连脚都伸不直的窄小帐篷因为空间狭小,因此无论声音或是气息都能清楚感觉得到。
「小梅,你和武原先生和好了吗?」
少女撑起身体,在透著星光的帐篷上落下一道影子。
「不晓得。或许之后还能恢复到以前那样的关系,也有可能会一直尴尬下去。主动离开老师身边是一个很沉重的选择,我想应该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事。」
「小梅真的好了不起喔。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和你比起来更幼稚许多。」
虽然两人相识之后才过了短短一个月又多一点,但是黑发小妖精的确正在慢慢成长。绊的魔法刚苏醒的那一天,她在东银座第一次看到的梅洁儿还像个小孩子似的,只是紧紧抓著仁的手臂不放。可是现在少女已经了解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与不同,她落在帐篷上的影子看起来已经有大人的模样了。
「我已经决定要『保护』学校里的同学。这样一来,我也稍微觉得自己还有点价值。」
梅洁儿说著,露出她最深情款款的眼神。只有在诉说著绊不认识的仁之时,她才会流露出这种眼神。
「这件事不要告诉老师。我告诉你喔……我已经稍微了解为什么老师想保护我了。只要身后有人在的话,就算我倒下了也不代表结束,感觉自己『没有输给对手』。老师不是因为我不中用才把我护在身后,而是因为这样能带给他勇气,所以他才会这么保护我。」
说完之后,身系著最真实羁绊的小魔女把眼睛闭上,好像在反覆玩味这件事实一样。
绊认为,不管哪些事情办得到或办不到,愿意为他人贡献自身力量的人绝不会是什么『包袱』,因为那个人一定能够对他人有所帮助。
「如果武原先生知道小梅你这么为他著想,一定会很高兴的。不跟他说吗?」
「不行。哪一天我要让老师看到我突然变成一个非常出色的大人,大大吓他一跳。我觉得老师他啊,一定是那种非常不擅长应付突发状况的人。」
梅洁儿说完,露出鬼灵精的表情暗暗窃笑。这个问题肯定没有那么间单,光是这样就能迎刃而解吧。梅洁儿当初离开十崎家的决定绝非轻率。但是就算没有完美的答案,她们也可以好好地面对彼此。
「你为什么这么高兴?我们又不是你渴望得到的真正家人,再说我对你也『绝不认输』喔。」
不善表达的少女低声地喃喃说道:
「可是……如果万一……不对,我是说亿一或是兆一……就算绊得到了老师,我也不介意当你的家人。」
不久之后,梅洁儿就要紧紧跟随在武原仁身边,前去挑战极为强大的敌人吧。她知道生还的机会渺茫,所以连这种话都说了出来,好像在向绊交代后事一样。激荡的情绪如排山倒海般涌上心头,绊浑身剧震,连呼吸都为之一滞。她找到梅洁儿的小手,用力抓住。
「我也是一样,非常喜欢小梅。如果武原先生喜欢上小梅,我也绝对会祝福你们。所以我们彼此都要坦白喔。」
这或许只是一个不现实的约定,无法明确描绘出『终有一天将会到来的结局』。但是对现在的绊来说,这个约定就是她的宝贝,更甚于一切。
在黑暗中,绊训斥自己。虽然牵住的手所传来的温暖抚慰了她的心,但是实际上她却一事无成。
「我虽然是个魔法使,可是没办法像小梅一样呢。」
一个多月前还是个普通女高中生的绊,现在仍然在颤抖。
虽然她早就明白把其他人带来这里代表什么意义,可是一股寒气却不住地从脚下窜起。一想到这个年纪幼小的女孩随时都在抵抗死亡与危机所带来的这股寒意,綷就觉得心痛如绞,用双手包住握在手中的梅洁儿的柔软小手。
「小梅太了不起了。」
「我要睡了。」
年纪比绊还小五岁的少女害臊地钻进睡袋里。绊自己也因为搭船移动,然后又在海边大玩特玩,累得筋疲力尽。她的意识就像沉入无底泥淖一般,一下子就坠入梦乡。
蔚蓝的波涛是一片地狱。放眼望去看不见陆地,沉沦的话底下就是无尽深渊。
灰蒙蒙的阴暗天空下,两名男子在海面上相对而视,身上的衣服就像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旗子。狂风剧烈地吹打在汪洋大海上,掀起无数海浪,雨水更在海浪上点出上兆的波纹。站在恶水上如同立足于坚硬地面的是,一对走过了漫长道路的兄弟俩。
遭到放逐,有如寒冬旅者般在地狱深渊受尽摧折的弟弟如果无法克服这一关,他就会没命;而哥哥一直走在通往至高境界的孤独道路上,如太阳般的眼眸中没有一丝迷惘。
仁满身是伤,已经没有任何力气靠近那两名魔导师了。战场上唯一的恶鬼为了让逐渐模糊的视线重新恢复,闭上了眼睛。
在大雨的另一端,接近神的男人以沉稳但充满威严的口吻说道:
「──弟弟,现在的你和我『相似』得令人惊讶。」
站在仁的身体前方的超高位魔导师────身体的、仁已经动弹不得的身体的、漂浮在海上随浪摇摆的身体的、被闪亮的光剑刺穿胸口、皮肤被鲜血沾湿的身体的、静静沉入海中的身体的、已经失去生命的身体的──────────────────
然后仓本绊尖叫著醒过来。不晓得睡了多久,一股真实的温热包裹著绊不断剧烈抽搐的手,这次是梅洁儿握著绊的手。
「绊,你怎么了?」
「啊哈哈,什么事都没有啦。最近常常作恶梦,可能因为这阵子一直都这样,所以有点睡眠不足吧。」
梅洁儿打开的手电筒照著帐篷顶。这次周遭不是一片黑暗,让梅洁儿发现了绊的脸色表情,小魔女拚命用力搓揉绊冰冷的手。
奇迹无时无刻、永无止境地一直考验著绊。
她窥见的不是梦境,而是武原仁将会丧命的现实。
仓本绊的魔法再演大系把这整个世界当作一本巨大的『书』加以观测。出现在她的幻觉里那时时刻刻不断变化的《文字》就是人类本身。再演大系可以一次又一次,无限制改写当中已经确定(过去)的部分。
再演大系就是像这样对过去造成影响。但是不晓得为什么,绊很清楚这场噩梦不是过去,而是《未来即将发生的事情》。
「我不要紧,小梅好好休息吧。」
虽然嘴巴是这么说,但是她却希望有人扶持,用力抓著小魔女的手不放。梅洁儿比绊看过更多生死,手掌并没有不堪地发抖。
绊正把自己口中所说「当成家人看待」的少女一步步地推上绝路。
在那个看到仁尸体的恶梦中,梅洁儿并没有在仁身边,所以绊认为只要把她带来应该就会有所改变。就只是因为这个理由而已。
「拜托你……不要离弃武原先生。」
喉头涌上的苦涩几乎让绊反胃欲吐。
关于魔法的事情,她都是找好友瑞希商量,所以这次也找瑞希讨论,而瑞希也赞同她。但是为了拯救武原仁的性命,受到牵连的不是她本身,而是这个小女孩。即便少女没有出现在预知梦当中,说不定只是因为她早就已经没命,沉入海底了。
「说什么啊,难道你以为我这么冷酷无情吗?」
梅洁儿总是如此单纯又坚强。
要是把恶梦的事情告诉她,小魔女知道『老师』遭遇危机,绝对会失去冷静。少女一定会想要牺牲自己,为刻印魔导师这痛苦的命运打下一个她认为合适的休止符。绊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就算把事情说出来,也只有自己能够放下重担,获得解脱而已。
「我也在这里。就算发生海啸还是任何状况,我绝对不会逃避。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一直和你们在一起,好吗?」
没有幻影城或是《极点》的辅助,绊无法百分之百控制魔法。就算想学,也没有人能教她。事实就是,绊就连一点不幸都无法避免,更别谈想要实现自己的想法了。
这让她觉得自己真是没用。
†
武原仁一开始还以为他在黑夜的森林当中看到鬼了。
整片夜空到处都是星光点点,多到根本无法分辨星座,更显得夜空遥遥无边际。星星的数量与亮度都和东京仰头看到的截然不同,彷佛化作一道道不会落地的银白雨滴,永远停留在天空中。
一张灰色的脸庞出现在热带森林的深处,就像是黏附在这个纯净无瑕世界里的污渍。
「如果我看到的不是幻觉,那真是好久不见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武原仁把梅洁儿两人安身的帐篷交给神和瑞希保护,来到大约三百公尺远的一座距离小岛另一侧不远的森林。
这座被选为暂时待命地点的小岛并不是在飞行航道上,不容易被身为恶鬼的飞机驾驶员观测到,但是刚才却有一道巨响如泰山压顶般从星空传下来。如果有喷射机从一个不在飞行航道的小岛头顶上通过,那就是十崎京香先前所说的,有人把《对抗葛兰的装备》带来了。仁自告奋勇过来一看,结果却看到老面孔浅利凯兹。
「我是来算清所有新仇旧恨的。」
这个饱受地狱生活摧折的男子声音低浊,好像长了铁锈似的。自从凯兹在那天越狱,拉开整个事件的序幕之后,他已经改变了不少。一听到风吹草动,背脊就自然有反应的胆小习惯已经没了;整个人也变得沉稳些,至少眼神不会再左顾右盼、四处乱飘。就连神情都变得不一样。以前他的表情充满戾气,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个犯罪之徒。
「就算只有一点点变化,累积一久也真是判若两人。不过你那身和南方岛屿格格不入的大外套与莫名其妙凶光乱射的眼神,看来是怎么样都改不了了。」
「我无法原谅你。不管是你那副好像经历过生死关头的德行,还有那种最后扣下扳机前还要长篇大论的伪君子嘴脸,一切的一切我都无法原谅。」
可是就算知道自己是葛兰·阿萨雷的双胞胎弟弟,浅利凯兹这个男人的本质还是没有任改变。
「你知道这片海域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吗?」
「你们要和那个男的开战吧。和我有什么关系?只因为是双胞胎就把我拋弃,阿萨雷家的人是生是死又如何?这个糟蹋过我的世界会不会毁灭又如何?我为什么要去理会?」
「他从《协会》那帮人手中救了你的性命,至少这个恩情你该理会吧?再说你的力量不也是他给的吗?」
可是凯兹却让仁看到令他更不舒服的黑暗。
「他是给了我魔法没错。可是王子护给我的东西比魔法更实用,现在我的身价可值五亿圆啊。」
凯兹粗鄙的面目上浮现恶意,嘴角因为嗤笑而吊起。他从大衣的胸前口袋里拿出一张薄薄的支票,在仁面前炫耀。
「凭一个小公务员一定看都没看过金额这么庞大的支票吧。怀斯曼主动向我示好,告诉我打赢葛兰之后会为我安排一个合适的要职,不过我没啥兴趣就是了。」
凯兹一副事不关己似地说著。怀斯曼要他打赢葛兰,言下之意那张小小的支票竟然就是他答应杀害亲人的保证金。打一开始,根本就没有人真以为这个没用的弟弟能够打赢,这只不过是一个动摇《近神者》心神的圈套而已。
「打消这个念头。」
仁自己知道这只是一种伪善,可是在他的背后仍然有一股难以抑止的强烈情绪窜动,分不清是凛冬寒风还是灼热狂怒。
「你要为了金钱出卖家人吗?王子护只是想要让葛兰杀你,动摇他的心智而已。要是收下这笔钱,你就无路可逃了。」
「给我住口,恶鬼!鏖杀战鬼又了解魔法使多少!!死在那片沙漠里的是我。我以前也曾经像那样战斗过,要是我没有逃走、要是我和那个男人没有血缘关系的话,我早就同样死在沙子底下了。那个男人就像踩死虫子一样,杀了上百个我。
像那种人竟然说是我哥哥!还说什么『身怀羽翼的人必须有高傲的尊严』、『解放汝等』!然后他杀了多少人?之后还要杀几百万人他才满意?我和那个怪物不一样,他是我的敌人!」
凯兹手中紧握著金钱,那双眼神被逼到走投无路,根本无心去管什么良心的苛责。因为身边有一个只有外貌相似的兄长,凯兹就在自己能够更加优秀的美梦,以及梦想无法成真的现实之间逐渐被压垮。本来就算不和葛兰交战,他也能活下去。而且他应该也知道要是打起来,赢的还是葛兰。
虽然柔软的皮肉表象都被剜去,但凯兹仍然站在那些刻印魔导师的立场思考。因为仁现在是一名冒牌老师,自然而然重视这件事实。或许他认为凯
兹已经重拾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原本温暖的心,然而却没有人认同,这实在太没道理了。
「如果是两周前的你,就算有刻印魔导师死了,你也不会那么生气吧。但也是多亏了葛兰,你才能设身处地为他们愤怒、哀伤。不是吗?」
凯兹已经走过了三十四个再也无法挽回的年头,他对仁大加痛责,就像是在仁身上涂抹秽物一样。
「到了这时候,你还是一副了不起的伪君子模样啊。你们不是要去杀葛兰·阿萨雷吗?应该会需要我的协助吧。要是你失败的话,那个国家会死多少人?」
凯兹正在逃避要和亲人骨肉相残的事实,他以为今后只要把葛兰当作随处冒出来的陌生人就能够了事。仁对凯兹提出一个自己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
「你会在这里,是王子护想要我和你一起合作吧?」
就算这个半身隐没在森林黑影中的魔法使回眼瞪他,仁也绝对不会改变心意。
「我的回答是『敬谢不敏』。我根本不相信你,如果用你们魔法使的说法,『在神的面前,我和你绝非同胞。』」
「听说在相似世界与这个地狱,似乎都有神以自己的形貌创造人类的神话故事。依我来看,那根本就是胡说八道。」
昏黑的夜里,这个在绝望深渊一直苟延残喘十五年的男子纵声大笑。彷佛是为了认同饱受讥讽的卑微自我,而反过来嘲笑这整个世界似的。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人长得像神』这种鬼话会广为流传。这是因为每个人都知道人根本『不像』神,只是怀著这种希望而已。和神相似的人根本不存在!所有人都是和我『相似』,才不是那个男人。」
说完,数十根相似银弦就像从真正的黑暗深渊窜出一般,与凯兹连结在一起。其中一根也接在仁身上。魔法证明他们两人有所『相似』,让仁感觉好像被污染地发动魔法消除能力把奇迹烧断。接著仁迈开双脚,走近除了魔法以外无以为靠的凯兹,不客气地揪住他的衣领。
「把手放开,恶鬼!我在这个地狱存活了十五年,像你这种人凭什么论我的是非?」
现在凯兹眼中看到的仁,可能是个包围在魔炎当中的火人吧,他的表情很紧张。
「把自己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伤害小女孩之后还到处逃窜。这样的十五年又有什么好拿来说嘴!」
仁两手抓住凯兹的衣襟,用力猛摇。这个男人以嫉愤为依靠,近乎于执著的程度。一看到他,仁就好像回到学生时代一样,怒火上冲。难道这是因为先前凯兹被《协会》设计,与哥哥初次见面的时候,他在凯兹身后跟踪,那道饱经摧折的背影让他联想到十年后的自己吗?
插图008
「你是为了什么在这里?梅洁儿还只是个小学生,就连她都在努力寻找答案,拚命战斗!你搞什么!你是个大人吧,到底在做什么啊!」
此时仁终于知道凯兹身上哪一点让他看到十年后自己的幻影,那就是痛楚。仁有一道抽痛的伤痕,知道如果他没能从失败与懦弱重新振作起来的话,现在早已经走上一条完全相反的人生之路。身为一个从彻底失败中展开『自我』的男人,他心中产生了这种低鄙的共鸣。
「你们也一样下贱!卑鄙!胆小!怠惰!无情!我也不可能相信你们。」
「我知道,那些我当然都知道。但就算这样,该做的事还是得做才行。」
仁的心中也怀有不公不义,为此挣扎。所以看到《近神者》高举正义大旗向世界挑战,让他感到自惭畏缩。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被阳光驱散的黑影一般,心中想起那个小魔女。武原仁如今就算不去和广大的世界为敌,他也正在为了某人的幸福而战。他想要好好地守护梅洁儿。不为其他理由,只因为她是梅洁儿。
这时,从森林里传来一阵清脆的鼓掌声。
浅利凯兹的视线转向这道不是他自己发出,而是来自他处的声音,说出的话语依然还是在逃避。
「王子护,宰了这家伙。你不是要我杀死我大哥吗?」
仁也转过头去看。一个右眼戴著银色眼罩、身穿夏季西装的男子站在森林深处对他们两人鼓掌,好像看了一场有趣的表演一样。
「光凭你一个人,就算拚掉小命也杀不了葛兰的。」
把白色帽子压得低低的,态度轻佻的中年上班族──王子护豪森如此答道。听到这个回答,凯兹对他表现出的仍然还是愤怒。
「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
「我站在『经济』那一边。」
彼此抓著衣襟的仁与凯兹满心怒气没机会发作,终于放开彼此的身躯,不过一触即发的气氛还是不见稍缓。自从那个无可挽救的日子之后,仁再也没看过王子护,所以和他已经有三年不见了。这个离开魔导师公馆的前专任官提出的结论,还是仁所熟悉的那套没人性理论。
「就是因为硬要分魔法使或恶鬼,所以问题才这么复杂。魔法使想要获得自由,根本不需要掀起你兄长所希望的那种大战。只要搬出够多的钞票,这个世界的人们会很乐意舔你的鞋子喔。」
「你这家伙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
「真是过分啊,仁。对《鬼火》称他为『东乡老师』,叫我的时候就直呼『你这家伙』吗?」
在一个与家人久违三十四年的男人面前,王子护面不改色地说道:
「你大哥阻碍到我们的经济活动了,Mr.凯兹。他想要展开一场『魔法使与恶鬼』的战争,对我们来说一毛钱都赚不到。这可教人伤脑筋了,麦子还没长熟,怎么能在收获期之前收割呢。」
仁不晓得以一个接近神之男人的价码来说,凯兹收下的五亿日圆究竟算高还是低。或许就算价格改成千亿日圆或一兆日圆,他也不会有什么感觉吧。他只是庆幸梅洁儿现在不在这里。那个拚上尊严与性命走在这条修罗道的少女如果在这时候质问他,仁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对她解释这个世界真的不是地狱。
浅利凯兹离开了,在他胸前的口袋里还放著那张可能是用在世为人最重要的几项物事所换来的支票。
一阵疲惫感扑上心头。如果现在仰头看看那个以自我正义为伴,孤身挑衅整个世界的葛兰·阿萨雷,仁的眼睛一定会被葛兰耀眼的光辉刺瞎。他心里感到既可笑又惭愧,此时的感觉就好像回想起自己只不过是躲在阴暗角落,好不容易才得以苟且偷生的蝼蚁一般。
「关于祠堂里的花,我还是要向你道谢。」
会在专任官祠堂里的武原舞花名牌之前供奉白色杏花的人,十之八九就是这个男的。
「那不是为了仁而放的。」
王子护摘下白色帽子,把一头金发向后抹。
「别以为事情已经讲完了,还有你订的东西啊。」
王子护从西装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张卡片,朝夜空扔去。他双手一拍,卡片就在半空中变成一口旅行箱。《完全大系》是在『施术者对观测对象的认知印象』当中发现魔力,能够让对象物体的存在本质产生质变。王子护与凯兹两人就是在《完全大系》的保护之下,从喷射机上跳下来而毫发无伤。魔法移动必须暂时脱离世界,会被广域侦测发现。既然不希望被发现,只要从飞机上用魔法飞出来就好了。如果是在夜里,飞机的恶鬼驾驶员确实也因为天色黑暗,『看不见』魔法使在天上飞。这种合理又荒谬的点子,确实很像王子护会想出来的主意。
「你现在是公司的上班族啊。这次是我们主动委托工作的吗?」
「真不愧是十崎先生的女儿,做事极端不择手段。」
王子护从口袋里又拿出一张单据交给仁,那是一张类似快递人员拿的送货单。虽然仁心里认为可笑之至,但他还是接过王子护要他签名而递来的原子笔。
「你也知道,怀斯曼公司还没有安定的客源,只有少数知道魔法使存在的客人。要是动作太大的话,还会挨圣骑士修理。」
自从凯兹越狱之后,魔导师公馆方面撒下的网子根本就连王子护的一点影子都搜不到。他们公司(怀斯曼)与《协会》之间不只有金钱往来,一定还把公馆方面的情报也拿来买卖了。
「我们也没想到经济活动竟然这么麻烦。拟订计画与实际执行根本就是两回事……快点签名啊。」
「你在说什么。不先看过东西的话,我怎么知道工作结束了没?」
王子护碎碎念道:尽管趁现在摆出公务员的架子吧,等到《公馆》决定民营化的时候就哭死你。一边打开旅行箱。
里面只有一柄血槽很深、刀刃晶亮的不祥之剑。
「这柄剑是用来直接刺进敌人内脏的杀人听诊器。剑刃的部分装有麦克风,可以接受心跳声、呼吸声以及各种内脏活动的声音。声音会从藏在剑身的天线经由卫星通讯,送到《公馆》,由恶鬼职员收听。简单来说,要是动手治疗这玩意儿刺出的伤口,恶鬼就会听到内脏的声音,用间接消除把造成变化的治疗魔法毁掉。剑刃还有体温计功能,也能当作杀人体温计使用喔。」
仁接过剑,掂掂整只剑的平衡。然后他手中拿著这支刃长七十五
公分,加上剑柄几乎快要一公尺长的无鞘利器,觉得大感头疼。
「这东西没有鞘,要怎么带著走?」
「难道你期待Mr.沟吕木的变态武器会有这种高级的东西吗?」
锋利的兵刃在星光的照耀下映得雪白晶亮,慑人心魄。现在摆在仁眼前的道具,就是软弱无力的恶鬼群策群力,更加进步的一种型态。
「现在正好,我就考一考你。仁,你知道为什么葛兰·阿萨雷那么厉害吗?」
王子护从仁手中收下签好送还的票单,弯腰坐在旅行箱上问道。
「因为这就像是和一种文明对抗一样吧。」
听到仁这么随口应答,过去的『老师』就好像回到令人怀念的往日时光似的,摇著双手指出他的错误。
「NONONO!你以为站在第一线的人靠这种沟吕木式的抽象分析还能保命吗?他的特徵和这种理论完全没有关系。」
「你听好了,仁。葛兰确实已经穷究相似大系的四种体系,也就是一般操作术、像空间相似化那样的概念魔术、利用《原型化身(Archetype·Avatar)》操控人体,以及相似移动术的基础──事象简易化。他能够随心所欲自由搭配,操控得完美无缺。但是对他那种等级的魔法使来说,这些只不过是理所当然而已。」
这个独眼男人王子护,过去曾经在魔导师公馆负责教导战术。
「他一定是在刚出生,或者出生后没多久就会使用魔法了吧。葛兰之所以无敌于天下,是因为他使用复杂又强大的魔法,感觉就和活动四肢一样简单自然。葛兰的所谓天性就是超高速魔法发动,以及变化多端的魔法展现。
不管是再怎么样自以为所向披靡的魔导师,都会本能地避免战斗。可是葛兰不会这样。『用沙海啸一招了结』的安全与效率,以及『和两百名刻印导师硬碰硬』的感情用事。因为在他的感觉当中,使用魔法已经太过自然,所以他才能把这两者拿来做比较。」
比方说,一般人不会想要踩著单轮车下楼梯,甚至压根儿不会拿单轮车和步行下楼梯这两件事做比较。但是如果是一个踩著单轮车出生的人呢?因为骑单轮车是如此自然的事情,所以他会想到一般情况下根本不可能列入考虑的选项,而且实际上也常常做出让一般人瞠目结舌的选择。王子护的言下之意,是说对魔法天才葛兰·阿萨雷而言,魔法就和单轮车一样。但是一个人不照理性,而是依循本能做出选择的话,在他灿烂眩目的光彩之下,必定怀著深沉的阴影。这道阴影就像是一个细微的缺陷,潜藏在那双代表著一种文明的奇迹双翼之下。
「既然如此,你应该如何和他战斗才对呢?」
自从确定要和那个有如太阳般的男子战斗之后,仁的方针就已经决定好了。
「葛兰也是人,一定有其极限所在,也有可乘之机。正因为他有能力承担一切,所以身上应该也扛著一般人为了追求效率都会舍弃掉的致命负担。」
「嗯~虽然还是太抽象,不过也算勉强及格了。」
把战斗方法的基础传授给仁的人就是王子护,所以仁在想些什么,从前的老师一看就知道。
「那个叫做凯兹的男人不行。他逃避刻印魔导师的身分,十三年来什么都不干,只是不断沉沦,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不是那么简单的。他收下支票,或许只是想要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如今凯兹已经得到财力,任何喜欢的衣服都能买,可是他仍然穿著那件黑色外衣。就算这个烧毁魔法的世界现在正值夏天,气温热到几乎让人晕头转向,他也一样照穿不误。有人捧著钱介入这场战争,让仁觉得很不顺眼。所以他也不希望金钱成为让凯兹这个顽固旅人脱下大衣的太阳。
「你沉浸在英雄气氛里感伤个什么劲儿?对敌人有了感情就逃避的坏毛病还是没改啊。你要保护的应该不是受到奇迹祝福的魔法使,而是比任何魔法使更软弱、更难缠,因为贪婪厚颜而美丽的人群居的世界,不是吗?」
王子护没有戴眼罩的左眼经常左右张望,视线到处乱飘,所以仁看不出他内心真正的想法。从前仁只不过是妹妹的附属品,唯独这个男人一开始就看好他。不管是与魔法使战斗的方法,还是学习使用仁本身返祖现象的恶鬼能力,全都是由王子护一手指导的。
但是对仁来说,他已经分不清楚王子护对他所说的每一句话究竟是真实还是谎言。
「你是个大人了,已经不能一心以为自己眼前的事物才美丽,光顾著拚战吧?」
「别说的你好像是个模范大人似的。」
「看看现实吧。你不是有个女孩说什么都要保护好她吗?从前有我或《避尤》在背后守护,你才能一股脑儿冲到现在。你要是再不改变想法的话,总有一天会犯下致命错误喔。再说────」
面对心中许多令人怀念的回忆,仁不晓得该如何保持适当的距离而心怀警戒。
「年轻的女孩和年纪太轻的女孩,你喜欢哪一类?」
「你扯太远啦!」
†
《人偶师》绫名涅琳拥有的东西已经所剩无几。
和城市的景观比起来,浮在东京湾的新海面废弃物处理厂简直平坦到令人惊讶。千百只乌鸦沐浴在晨曦当中,鼓动翅膀在距离天空最近的地方飞舞。垃圾从住著千万名恶鬼的城市送到这里来,焚化之后填入海洋,堆成一座灰烬山。烧焦的物体就像是火葬场里的骨骸碎片,只留下残块,根本看不出原先是什么东西。
「先生…………」
涅琳缓缓地环顾四周,想要看清楚这个没有鲜花的褪色庭园。这里将是她人生落幕之地。
涅琳把遮住脸庞的漂亮白色帽子向上推,接著索性用力拋开。在这个没有人会看到她的灰色世界里,涅琳抓住包著脸部的绷带,一口气全解了开来。自从来到地狱之后,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在可能有人的地方取下绷带。
吹拂在脸颊上的海风有一股燃烧垃圾之后的灰烬气味。长长的绷带随风飘呀飘的。
「这是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先生。」
只要葛兰事件在大海的另一端了结之后,就会开始传唤质询证人,厘清凯兹越狱的事实关系。涅琳是其中一位魔导师公馆与《协会》双方都会传唤的重要证人。在讯问结束之后,她一直在公馆本厅的拘留所过日子。今天早上有一张纸片用魔法送了进来,上面只写著短短一行字。
〈移动到十六号人偶的位置〉
相似魔术的位置移动是让『术者』与『形似术者之物』互换。而十六号人偶是涅琳为了移动位置而放置在各处的木雕人偶之一。当她帮助凯兹越狱时,也是由《协会》内部的人把人偶放在平常根本进不去的地方。可是用相似魔术本来是无法转移到那里去的。这是因为相似魔法只能转移到术者能够具体想像自己位于该处的地点,比方说,魔法使自己已经熟知,或是现在就能目视到的地方。罪人涅琳之所以能够用魔法进入戒备照理应该非常森严的监狱里,是因为当时她能清楚看见监狱。在《协会》内部有精于控制水蒸气与大气的魔法使把监狱内的景象送到外面来,就像把医疗光纤内视镜伸入体内,观看内脏一样。因此虽然魔法已经被破解,但涅琳还是可以看见牢狱前面的景象,协助凯兹越狱。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越狱事件之后,涅琳才会与瑟罗兹与马可罗特这两个『家人』在一起,因为他们使用的因果魔术正是擅长操纵空气。监狱里有一个功力更高超的因果魔导师拉出一条魔法内视镜,而涅琳接收这条内视镜时,就是由『家人』负责控制。
《协会》方牵线的人虽然协助越狱,但是却没有受到惩罚。《协会》深知会破坏魔法的饿鬼无法从地狱踏进魔法世界,所以传唤质询的时候便不带嫌犯本人来,而是找人顶替。就算查得再严密,因为不是当事人,所以对事情根本一无所知,用魔法探查也钓不到一点情报。最糟的情况也只是无法继续待在地狱,罪责不会延及魔法世界。
「你真的、真的很蠢耶。」
利用钜款教唆涅琳,把她拖向毁灭的当事人一脚踏在垃圾山上。
高级长袍的金色滚边在晨曦的照耀下映成红色。《百手巨人(Hecatoncheir)》菲利浦·艾瑞哥尔用手指把玩著淡棕色鬈发,嘴角带著冷笑。
「你该不会是被葛兰的那番大话给蒙骗了吧?」
「他是相似大系的骄傲。」
《协会》的因果魔导师在沙漠里的两次战斗中,亲眼看到总共两百一十八名刻印魔导师战死,那张英俊的脸庞上依然挂著爽朗的笑容。
「骄傲是吗?之后即将展开的战争里没有什么骄傲可言,只是一场利欲薰心的俗人围剿一名英雄的悲剧而已。」
涅琳在那张叫她出来的纸条背后写了一封信留下来,不晓得东乡永光现在是不是正在看呢?
《百手巨人》找她来,是为了在传唤质询之前杀人灭口。可是涅琳还是依言来了。
这是一个愚不可及的选择。但是这个把涅琳与诸多刻印魔导师的
命运玩弄于股掌间的《协会》高位魔导师地位高高在上,坠入地狱的罪人本来根本难以企及,而此时他就近在眼前。
「你不觉得太残忍了吗?难道两百一十八条人命全都是没用的垃圾吗?」
身为一个最终要为了这次事件接受审判而死的刻印魔导师,也为了那些惨死的人们,涅琳说什么都得和他交手。
「对相似世界那八百个被你改造成『家人』的牺牲者,还有那些失去真正亲人的人们,你还能这样大言不惭吗?你们因为罪大恶极而坠入地狱,只要想想那些被害者,如今你有资格指责别人吗?」
群鸦在天上旋飞,对这片灰色大地发出哀鸣声,彷佛就像在已经搅拌好的红茶中倒入一匙茶叶一般。
「我还要继续往上爬。可是上面那群大人物似乎不希望身旁的人有污点。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你的意思是要我去死吧。因为你不是人,所以该以死赎罪。你就是用这个道理,把我们利用完就扔掉吧。」
「真正的好戏现在才要开始。是啊,是会死人,当然会死人,还会死很多人。这样一来,《协会》里就会空出很多座位给我坐。」
虽然菲利浦口中说到与他同为友方的《协会》将会有人受害,可是他却兴奋地张口大笑。
因此涅琳认为她可以伤害,并且夺取菲利浦的性命。
「永别了,俊美的魔法使。你应该不会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处都有的标准规格品就是『相似』的大宝库吧?」
涅琳的双臂上刺著圆形与方形等容易找到相似形状物体的刺青。银弦从这些随时都可使用的相似图形中伸出,窜入地底。追本溯源,这里满地的焦灰原本都是无用抛弃的垃圾。到处都有螺丝、金属零件等由工厂大量生产,在固定规格下形状相似的物品。就算变成废弃物也一样。
「像你这种丑陋垃圾脏虫竟然抵抗我。老实说,我真的有一种好像被挖出来的鼻屎痛骂一顿的感觉。」
「废话少说!」
受到魔力引导的灰色物体与她身上的刺青同步化,金属零件撼动著大地举了起来,就像她误入歧途的那天,把刚越狱的凯兹从《沉默》武原仁的面前救走一样。她把银弦的另一端系在没有完全毁坏的大型垃圾,以及还留著标规品形状的废弃物,然后猛力一拉银弦。在太阳下高高腾起一阵灰色雪崩,把旧电冰箱的残骸往下砸、滚动压扁的电磁炉,想要把《协会》的高位魔导师活活压扁。
因为地鸣与发出的声响被恶鬼观测到,使得数十吨的废弃物扬起阵阵猛烈的火粉。可是这些能够轻而易举将菲利浦一个人吞没的废弃物却在半空中停了下来。
「我都特地帮你把墓穴挖好了,你就别想太多,直接下去了吧。」
菲利浦轻蔑地看著涅琳,把她当成失手没能扔进垃圾桶里的纸屑。他一边把柔软的金发卷在食指上抚弄,就像是在人偶师面前卖弄一般,只张开一只左手。
涅琳这时候才知道,自己已经被因果魔术组成的巨兵抓著焦灰的巨大手掌逮到了。菲利浦从一开始就已经在这片一望无际的焦灰底下设置了魔法机构体。
「这就是《百手巨人(Hecatoncheir)》三十五号。」
涅琳还来不及找地方脱身,因果魔术的结合体已经从四面八方对掌中打出超高压的压缩空气。
她被弹到三公尺高的半空中又跌下来,下半身几乎都被震断。很不幸的是,她没能立即断气。
「对了,有一件事我一直很想知道。在你翘辫子之前告诉我好不好?」
涅琳听到菲利浦的声音,就像小宝宝对声响有反应一样,转过头去。
「多达八百个孩子叫你『妈妈』,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她会死去,她将会死去。临死之前身边只有这个男人,在他眼中闪动的好奇光辉就像把昆虫脚拔掉的小孩子一样。
「……看……我死………这么……有趣……吗?」
涅琳口喷鲜血,痛得根本连一样简单的魔法都想不起来。她的脊椎恐怕也断了,身体一边抽搐,一边只是自顾自地哭了起来。倒卧在刺鼻的血腥味里,她挨著难以忍受的剧痛与无力感,想起那些『家人』。
涅琳彷佛不断坠入光亮当中,上百个家人的脸孔一一在脑中浮现。即使他们只是魔法扭曲改造而成,但是涅琳认为就是因为有这些『家人』,她的人生才能获得救赎。她怀想著『家人』,要是神明真的存在,祈求他们至少能有一个人活下来。一事无成而死的悔恨有如绑在脚上的重物,涅琳紧紧抓著回忆的浮球,在恐惧与折磨的苦海中漂流浮沉。她即将在这个没有奇迹的世界迎接死亡,只求能够尽快解脱。可是祈求的对象却不是神,而是一个男人。她心想如果要献出自己唯一的心与灵魂,就只能给那个人,所以才想要成为恶鬼。
《人偶师》在最后轻唤了男人的名字,然后力尽倒在丧失色彩的废弃物上,再也不动了。
†
武原仁的电话响了起来。
就算碎浪拍上石岸的声音再大,他也绝不可能听错。
──发现位置移动,在南鸟岛往西约两百公里处。就是仁他们现在所在的小岛正上方。
「梅洁儿、小绊、神和!!就在这里。」
一道沙柱在小岛中央那座他们搭起帐篷的森林正中心高高扬起,就像雨水滴在静谧的水面上。有什么东西从遥远的高空落下。
仁为了熟悉手感,刚才一直在练习挥舞那把专杀魔导师的长剑。他直接提著剑,在海滩上拔腿急奔。说是一个星期,结果竟然在第四天就动手。他一边咒骂《近神者》没耐心,同时懊恼自己没有穿戴更适合战斗的装扮。这时候他偏偏只穿著海滩裤与充满度假风情的白色棉质衬衫,简直就像是来玩的。
森林中央飞起的石块与木片纷纷掉落在沙滩上。神和瑞希与绊的上半身钻进帐篷里,合力硬是把梅洁儿拖了出来。
「不要……什么……原来你们在打这种主意吗!?」
梅洁儿的双腿被抓住,从帐篷里被拉出来。她死命用双手遮住脱下泳衣的裸露上半身。
看来她似乎正在换衣服。
这里的早晨比日本本岛还要早一小时到来,所以现在天上已经是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湛蓝,还泛著一些黄光。
「你们的脑袋有问题吧!」
两人总算放开她的脚,少女早已经泪眼汪汪了。
就在仁实在不得不移开目光的这时候,从森林深处发出一道闪光,斜斜地切开世界。《魔兽师》立即把穿著短裤与T恤的绊与气喘吁吁的梅洁儿扑倒在地,闪过那道向她们脑袋直扫而来的光线。
《魔兽师》双眼瞪著看不见深处的森林,从万物根源的《气》当中生出五头野狼。猛兽摇著灰色的尾巴向帐篷跑去,把仁装武器的皮箱拖来。那群狼帮绊、梅洁儿与瑞希把她们的大行李都叼了过来。可是还没来得及向它们道谢,暗藏袭击者的小岛中央横扫而出的闪光就把狼群连同行李全都斩成两截。
一把Colt Python手枪与装著六发子弹的快速装弹器跌在沙滩上。仁冒著生命危险,好不容易抓到手枪与六发子弹的弹匣,确认枪身没有受损才松了一口气。一想到险些就得在没有远程武器可用的情况下前往对抗葛兰,他的膝盖这时候才开始发软。
瑞希往两人背上一推。
「……快跑。」
就在梅洁儿与绊踢起沙子,连滚带爬往仁身边靠近的时候,从地下迸射出一道光,就要把瑞希的身躯从腿跟处切成两段。天生猎人的右手从手肘以下被齐肘切断,飞上半空中,溅出的鲜血把白沙染成一片血红。
瑞希就像是脚底起火般,用超绝的反应速度把脚移开。但是就连她也无法完全躲开这一击。
然后一道好似无限延伸的光条在距离瑞希只有四公尺远的后方停下来,不再前进。那不是照射出来的光线,而是一道长度超乎常识的光之剑,从另一端距离超过五十公尺远的森林笔直伸出,就像是在空间里拉出一条线段。
下一秒钟,光条消失得无影无踪,彷佛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上面。」
听到瑞希的警告,仁一边狐疑为什么森林里没有一点枝叶摇动的声音,一边抬头向上看,发现有个全裸女子跳上泛著朝霞的天空。那名女子背后漆黑的斗篷翻飞,缩著四肢,右脚在十公尺以上的空中向前飞踢而出。下一瞬间,她宛如点火发射的火箭,速度急速暴增,斜刺里飞过天空。落地时的冲击力道把沙子高高激起,好像变成水花一样,然后一直线冲进海里。
「你是《协会》的魔导师,为什么要攻击我们!」
仁对著袭击者的背影问道。那人在及膝的浪间站起,彷佛承受著阵阵起伏的海浪冲击。
那女人回过头来。一头淡金色的头发轻摇,优雅齐整地修剪到未及肩膀的长度。如冰一般冷澈的眼眸隐隐含忧,袒露无遗的胴体被溅起的水珠沾湿而闪耀著光泽。
她是《无双剑》赛拉·巴勒德。仁先前也曾经在沙漠中看到这名炼金大系的
魔女指挥刻印魔导师战斗。她开口说道:
「在你们这群人当中,我只深恨一个人。可是有很多人希望再演魔术就这么永远消失。」
这句教人意想不到的话语让仓本绊掩住口,睁大了眼睛。
「等到回东京之后,你们想怎么样我都奉陪。要是葛兰成功了,《协会》不也会很麻烦吗?为什么偏偏要挑这个时候?」
这时候,仁一直握在左手中的手机又响了起来。他已经知道是什么事,所以接起电话。
十崎京香的声音从电话中传来,听起来同样也是十万火急,非常紧张。
〈听好了,仁。听说又有一个魔法转移的反应出现了。位置距离小岛东南方向两百公里。现在派驻在本馆的《协会》人员全都不在,就连贝尔尼奇都被派出去。他们应该已经全体总动员了。〉
「我知道了。」
先收到刺客赛拉接近的讯息,然后葛兰出现的情报到现在才传来。这个状况并不是巧合。既然要和日本政府维持关系,《协会》就必须把这项情报告诉公馆。可是他们老早就掌握这项情资,却一直秘而不宣。公馆方面没有观测魔法转移的技术,不得不靠《协会》提供情报。所以他们没有在第一时间把葛兰的消息告诉公馆,反而先派了赛拉过来。可是单单只是要杀绊的话,他们早就可以动手,至少仁想不到有什么理由不能在昨晚下手。《协会》的目的是想把仁他们拖住。
〈你那边如何?他们有没有对你们怎么样?〉
不愧是直觉敏锐的事务官。仁正要把现在的状况告诉她,却倒抽了一口气。《无双剑》赛拉的杀气在这时候突然暴升,只要轻轻一碰似乎就会爆发开来。
在现在这种情形下遭到攻击的话会如何?仁有办法应付得来,失去右手臂的《魔兽师》也不会再轻易中剑。可是那名裸体魔剑士的目标是绊,或者为了牵制仁,她打算攻击梅洁儿吗?圆环大系的防御力低,可能也无法挡架炼金大系的《圣别化身(Divide·Avatar)》。
「把剑放下,我也会直接挂断电话。」
仁把电话按在身上,开口要求赛拉放下剑。看到剑锋放下,仁也把电话挂掉。
「《魔兽师》流了这么多血,再不开始的话,她就要动不了了。」
赛拉·巴勒德张开双腿,略超过肩宽。操纵无重量魔刃的右手举到与肩同高,弯起手臂停止动作,蓄势待发。左手摆在身体中心线的齐肩高度以维持平衡,免得在刺出迅雷一击时,自己的重心不稳。她施展《无双剑》的架势完美得就像是一幅画。
「你这是做什么。葛兰已经出现了啊!现在这里发生的事情绝对会被《公馆》知道。要是因为现在耽误了时间,让海啸发生导致伤亡的话,我们绝对不会放过你的。你根本只是为了争取这短短几分钟时间的道具,还会为此丢了性命!」
「你有资格提道具这两个字吗?身为刻印魔导师,我的义弟是那么地忠诚勤奋,就是你们这些鏖杀战鬼把他当成道具,利用完就舍弃掉他!」
《无双剑》仍然大声咆哮,诉说著任何常人都能体会的怨憎。
「就算是弃子也好、不光彩也罢,那都无所谓。既然已经知道是谁害死他,我就必须为他报仇,要不然如何对得起我那死在无神地狱里的义弟。」
现在已经没时间继续争论下去,显然赛拉也不想再谈。仁认为自己的战力比赤手空拳的瑞希更强,正当他要上前的时候,生命受到威胁的仓本绊开口了。
「请你快去吧,武原先生。」
仁不禁屏息。任谁都想不到,与战斗无缘的绊在这个杀气横溢的战场上竟然能够表达出自己的想法。
裸体剑士虽然是来杀绊,可是她严肃正经的表情却露出难色,提出忠告:
「《魔兽师》的手臂已经变成这样,如果让那个男人离开,可就没有人能保护你了。」
一个月前,这个心地善良的女孩还根本不知何谓杀戮,而如今她已经克服恐惧。
「我是不会死的。因为我的朋友是我最骄傲的好友啊。」
绊把自己的生命交付出去。仁感觉手上好像有一阵电流窜过。没了右手的瑞希虽然大量失血,但是如雕像般面无表情的脸庞却满是骄傲,回头对仁与梅洁儿说道:
「快去…………你们两个……只会碍事。」
「给我等一下!我是……」
离开仁身边,投靠神和瑞希的梅洁儿当然不可能就这样乖乖听话照办。
可是如今负责管理刻印魔导师梅洁儿的专任官一边反覆深呼吸,试图让紊乱的气息恢复平顺,一边这么说道:
「已经……不需要因达罗……所以我要扔掉你…………原以为……派得上用场……结果……根本没用。」
被人说成无能之辈,小魔女涨红了脸。瑞希用力一推,把她推向仁。
「在神和家……式神…………是道具……随时……想扔就扔……所以……拋弃的道具…………给谁捡走纳为己有……都随他。」
「快去啊!去帮武原先生。」
绊拚命的嘶喊好像让梅洁儿下定了决心,直视著仁的眼睛。仁伸出手,曾经一度与他别离的少女跑过来,紧紧抓住他的手。一阵久未感受到的暖意从皮肤流进体内,虽然一场搏命战斗即将在这里展开,可是这阵暖意却让仁的胸口中涌起一股热气。
梅洁儿用两手轻轻裹住仁的右手,拉到穿著泳衣的胸口前,彷佛进行宣誓仪式一般。
「无论是再可怕的险境,或是再快乐的天堂,我绝对会带老师前往天涯海角。所以你一定要紧紧抓著我!」
之前仁曾经怀疑自己,不晓得与葛兰战斗时能不能守护好梅洁儿。但是今天,他能够对自己发誓,说什么一定要让这个小魔女平安归来。
「好………那我们走了。」
†
梅洁儿与仁使用圆环魔术进行位置移动,已经不见人影了。
一丝不挂的魔女以冷静沉著的表情睥睨留在现场的绊,以及失去右手的瑞希。
「你为什么………要接受这种任务?」
赛拉一身寒气仍然没有变化,逼得绊喘不过气来。可是她说什么都一定要问一问。武原仁与梅洁儿已经离开,不再需要继续逞强,心中满是恐惧的绊眼泪立刻扑簌簌地滚下来。赛拉斜眼紧盯著满身是血的瑞希。
「《魔兽师》,你应该不会忘了吧?你说过,如果我的目标是『你们』,你就要杀了我赛拉·巴勒德。」
超脱善恶与愚拙,赛拉一片坦荡荡,给人极为鲜明深刻的印象。她的裸身在太阳的照耀下绚烂夺目。
「………绊……这里危险………快逃。」
但是绊并非被死亡的恐惧搞得精神错乱,也不是因为放弃希望,才叫仁他们离开。只是有某种深切的事物正在催逼著她。
「是我……把大家带到这里来的,所以我也要留在这里,不会逃开!」
热泪与绊的意志无关,不断落下。她激扬高亢的声音中带著如悲鸣般的斗志,断然说道。绊不会逃避,不,她怎么样都已经逃不了了。
「真是勇敢。我就相信你这句话,承诺在杀死《魔兽师》之前,绝对不会把你牵连进决斗当中。」
炼金大系的《圣别化身》如同一件巨大的斗篷,在赛拉裸露出雪白肌肤的背后翻飞。赛拉从原本缩著身子的姿势一口气爆发,夹著斗篷拍到而扬起的沙子,以高速突刺杀向瑞希。只要手腕一翻,没有重量的魔剑就会追击天生猎人,用伸缩自如的长度精确地捕捉到她。
这次是瑞希的左手臂像坏掉的玩具一样从肩膀上脱落下来。在绊发出尖叫声之前,失去双手的好友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脚步一个没踩稳,身子晃了晃倒在地上。
海浪声轻拨的白沙如今已经变成一片血海。不,以一个人身上洒出的分量来说,这些血量实在太多了。
脚下的沙地就好像浸泡在鲜红色的体液中,就连赛拉都觉得有些困惑,向后退了一步。
绑在头部左右两侧的黑色长发就像一双翅膀,在赭红色的大地上展开。神和瑞希低声喃喃说道,声音有如从天而降。
「万物归元……顺《气》……化形…………吾亦……与《气》……合一。」
不知发生了何种怪异的现象。绽放一地的红色血花像是被吸收般,逐渐聚集起来,回到神和瑞希双臂被切断的伤口。
「你这怪物!」
往前迈步,正要使出最后一击的《无双剑》停下脚步。周遭一片到处开著文殊兰的花朵,白色花瓣麻痹似地低垂在茂密的绿叶之间。
这些用来点缀战场稍嫌朴素的花朵在脚下缤纷绽放。赛拉疑心有诈,重新摆好架势。
瑞希站起身来。她身上穿著和昨天相同的绘图白色泳衣,此时那两只感觉不出生命的雪白手臂已经恢复原状,从泳衣下伸出。
「就是因为能操纵那个叫做《气》的东西,所以你的魔术连自身都可以转变为《气》吗?」
绊其实并不知《魔兽师》来说,那就是她根据自身魔法的原理所观测到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