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上级圣骑士艾蕾诺尔·纳刚还在武藏野的地下迷宫里继续徘徊。自从昨天她成了永夜世界的旅人后,就再也感受不到时间的流动。地底下数十公尺的空气既潮湿,又像冬天般沁寒,令她早就遗忘,地面上八月的天气是多么炎热。
艾蕾诺尔呼出一口气暖暖手,同时用一件小型的锉刀型乐器往戒指上一擦。一道尖细的金属声响动,划破无形黑暗。她把嘴唇凑上去,啜饮乐器表面浮出的水珠。圣骑士在进行作战行动时,就是用这种方式获取最低限度的饮水。
她出了牢房后,被直接扔到这座地下迷宫,所以身上没有携带粮食。从昨天早上吃了一碗稀饭到现在,超过一整天没有进食。十七岁的肉体开始以胃痛向她表达无言的抗议,过去长达一个月以上的囚犯生活营养摄取不足,少女的体力明显大不如前。
虽然饿著肚子,舍弃铠甲的歌姬还是没有停下脚步。这个失去一切的女孩不再是骑士,除了一心想要拯救世人的强烈决心,她找不到其他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另一个理由则是那个飘到她眼前,发出不知是金色还是白色光芒的《萤光》。
艾蕾诺尔当然不知道,那就是武原舞花最后的下场模样。那道《萤光》只是划出淡淡的光芒轨迹,穿过乍看下根本只是一面石壁的幻觉影像,顺著恐怕只有相关人士才知道的秘密甬道溯行。《萤光》就像是依照自己记忆中的路径,沿著安全的落角处左弯右折,通过一条满是断垣残瓦的长廊。艾蕾诺尔跟著《萤光》,走过这座武藏野地下迷宫,同时也是六十年前战争结束时期,《协会》魔导师与神圣骑士团进行决战的古战场。在这座夺走上万名骑士性命的迷宫里,如今还留有许多致命的死亡陷阱。
魔法生物魔法构造体不会毫无来由地自主移动,所以艾蕾诺尔认为《萤光》前进的方向一定有人在。为了找到那个人,她不眠不休跟著那道《萤光》整整一天半的时间。
经过漫长的徘徊,拄剑为杖、一身都是烧烫伤的少女,看到眼前一片如同燃著熊熊烈火般明亮的世界。穿过那座只有三公尺宽的甬道所组成的复杂迷宫,她来到一个巨大的地下空洞。
天花板突然拉到十公尺高,空间大小急遽变化,让艾蕾诺尔感到有些眼花。地下空洞里,高挂著几盏绽放蓝色光芒的魔法光源,刺痛她已经习惯黑暗的双眼。虽然道路宽度还是只有三公尺,可是每前进大约十公尺,就有一条十字路口,与横向的道路交错。只是这样一点点的变化,就足够让原本单调无趣的甬道,营造出街道的氛围。左右两旁不再是普通的墙壁夹道,而是有窗有门,充满生活感的住家一部分。灰色水泥的格局虽然看起来很杀风景,不过《协会》为了在战斗要塞里确保有居住地,常常打造出这种完全只有居住机能的街道。无轮到了何处,都以相同的规格设计,再利用诸如相似大系之类的魔术一起加工建造,最多可以把工期缩短到只有两个星期。
那是一座地下城市。
眼睛逐渐习惯后,艾蕾诺尔发现,路旁巷尾高悬的是精灵光源,微明的亮度差不多能够提供人们生活所需。在她呆站不动的同时,《萤光》已飞到前方很远的地方去了。
看到这片从未听说过的地下居住设施,艾蕾诺尔大为惊叹,心想,过去大概没有任何一位圣骑士曾经踏上这片土地。被逐出骑士团的她来到这里,让她觉得彷佛是某种庞大的意志在冥冥之中引导。
小小的城市里,传出温暖的日常生活杂音,艾蕾诺尔眼前的道路上,飘著阵阵用餐前炊煮的声响与扑鼻的香气。最近的住家距离她五公尺远,她不禁想拜访那户人家讨一碗粥来吃,但还是暗暗喝斥自己。为了忍住粗鄙的肉体欲望,艾蕾诺尔一边祈祷一边侧耳倾听。神音大系的世界告诉人与神以音乐彼此相系,包围著她的有日常生活的轻松脚步声、魔法反应所产生的火花声,还有像是电气产品马达的低鸣声。
可能是有设置魔法警报器的关系吧,艾蕾诺尔沿著笔直的道路,走了二十公尺左右,一名女性从住家里走了出来。那个留著一头俏丽短发的女子手上没带武器,身上穿著地面上常见的花哨T恤。
可是艾蕾诺尔还是很自然地把身体重心放低,把长剑拿到身前摆出攻击姿势。因为那名年约三十五岁上下的女性,手指上套著与圣骑士标准配备相同的戒指型乐器。
那个住在地下世界的女魔导师看到艾蕾诺尔,就好像渔夫看到网子里捞到珍奇鱼类般,开口问她:
「你是神音魔导师对吧?」
自称史黛菈·特巴塔的魔导师邀请艾蕾诺尔到她家,艾蕾诺尔也就恭敬不如从命。说到头,她也不想当个空肚子的外地人,老是像个傻瓜地呆站在马路上。
艾蕾诺尔的眼前摆放著各式各样的食物,丰盛到让她不禁怀疑,在这种地底究竟从哪里取得这些食材。刚出炉的面包热汤,还有久放之后表面变软的苹果。主菜是蘑菇与豆芽菜加上奶油拌炒的料理,盛了满满一盘给她。
艾蕾诺尔在这个家里发现,神音世界的魔法使家中绝对没有的东西──从外面用简单工程接进来的粗电线,还有两台把寒冷住家烤得如同盛夏温暖的陈旧电热炉。
「你是从外面来的吧?外面世界现在情况怎么样?」
史黛菈对人不太有戒心,是一名个性很开朗的女性。她就算只是往前走一步路,也会踩著节奏踏出复杂的舞步,一边哼哼唱唱,一边摆动著皮肤黝黑但肌理细致的纤腰。足登耐吉篮球鞋的她说,自己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了。
「听说我奶奶以前当过圣骑士,不过她七年前过世了。你瞧,就挂在墙上。我们家的魔法全都是那个老奶奶传下来的。」
艾蕾诺尔坐在宽敞厨房饭厅的椅子上,向魔法微光照亮的房子里头看了看。一套刻有纹章的古老铠甲雄纠纠地挂在墙上。她心想这个家庭的祖先或许是一名逃亡圣骑士。这场战争从一万年前就持续到现在,期间当中自然也有逃兵。武藏野迷宫是六十年前的激战区,就算有骑士逃离前线也不足为奇。
「你也是神音魔导师吧,那么应该也懂得一些新发明的好用魔法吧?」
自己受到热情款待的原因,竟然是这么现实的理由,艾蕾诺尔不禁面露苦笑。
「要教当然是可以,可是要请你先准备好乐器还有调音用的道具,不然我也没什么魔法能教你的。因为我是歌者啊。」
「不会吧!你是神音歌手吗?是合唱还是首席主唱?有带什么《圣灵骑士Holy Avenger》随行吗?」
因为她问的问题涉及太多秘密事务,所以操纵奇迹的歌姬也只是支吾其词,打混两句过去而已。
「要是你没地方可去,今后要不要留在我们家生活?你就留下来吧,当我们特巴塔的女人。你若是神音歌手,任何男人都随你挑喔。」
「不了,我对这种事情……」
「还装什么淑女呢?这里的女性比地上任何国家都还要强势喔。你想想,孩子的魔法大系大多都是继承自母亲对吧?这里有许多魔法大系的人群居,人数也不多。要是一个不小心,某个魔法大系的孩子没有办法出生,整个魔法大系本身很快就会绝后。因为魔法大系的种类一出生就已经决定,就算想学其他大系的魔法也学不来嘛。而且如果孩子的魔法大系不同,也没办法把自己家的魔法传授给孩子,所以就连招数也是由传承魔法大系的母亲负责教导。你也知道,这座城市没了魔法就生存不下去,当然把女人捧在手掌心上当宝啊。」
史黛菈说完,随手拿了个面包大嚼起来。
「你也吃啊。」
艾蕾诺尔双手合十,一直保持祈祷的姿势,等著家主说完。她忍不住问了一个很冒失的问题:
「用餐前不祈祷吗?」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这座城市里有各种魔法大系的魔法使群居。要是每件事都顾虑到老天,考虑每个魔法大系拜哪里的神,所有人早就不用过活了。」
被外面世界的人这样一说,史黛菈像是发现自己忘了怎么穿衣服,半裸著身体过日子似的。如黑檀木般黝黑的肌肤都红了起来。
「不光是特巴塔家,耶达家、尼基家、亚库拉家也都一样。无论是哪个家的人,老早忘记怎么祈祷了。」
在各个魔法世界彼此混交的过程中,曾经深受奇迹眷顾的他们,舍弃各自的信仰。魔法使能够实际感受到神的存在,竟然还会迷失属于自己的神。看到这种照理说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身为虔诚信徒的艾蕾诺尔实在不知道该如何答腔才好。她根本没办法安然享用人家招待的料理,只能怀著歉疚的心情,用叉子把炒青菜拿到盘子里。
生活在地底下的神音魔导师扯开活力十足的嗓门大声说道:
「你看,地底下就这么一丁点大,为那些不肯拯救我们的神祈祷,只会和人起争执而已嘛,还不如金钱方便好用呢。」
改变这种尴尬气氛的救星此时突然出现。一群好像好几天没洗过脸,大约小学生年纪的孩子从外面用力推开水晶窗,把脸蛋凑了进来。
「特巴塔阿姨,你家的暖炉可以换
了啦。安纳斯塔夏不是会赚好多好多钱回来吗?」
「莫里兹,你老是吃饭时间一到就跑来。亚库拉家的小孩和爸爸怎么差那么多?」
「人家肚子饿了。」
说著说著,这群有男有女,总共五个孩子全都涌进特巴塔家里来。他们有的睡起来之后头发还没整理,有的脸上挂著一条鼻涕,一边喊冷一边搓著手,全部挨到电暖炉前面。史黛莅见状也没说什么。这个地下都市已经形成一个人人彼此信赖的共同体,别人家的孩子也可以任意进到家里来。
「已经有好多人在讨论耶,说特巴塔家里有个从外面来的魔法使。」
那个叫做莫里兹的少年一脸稀奇地凑到桌子旁边来。他的年纪大约是小学高年级生左右,是这群小孩中最年长的一个。虽然外头气温只有十度,他身上却只穿著牛仔裤与长袖T恤。艾蕾诺尔的美丽微笑让这早熟的少年看得出了神,害臊地搔搔头。
「大姊姊,你好漂亮喔。」
「不可以随便捉弄骑士喔。」
孩子们各自聊开,整个家里变得很热闹。有个步伐蹒跚的小孩这时候才走进来。
那孩子是个幼儿,顶多只有四、五岁大,身躯四肢短小,只有头部显得大些,就像是个洋娃娃。这个小公主一头如梦幻般的蜂蜜色丰润金发,披在像是巧克力一样甜美的褐色肌肤上,看起来可爱极了。
史黛菈就像是捧起贵重珍宝似的,用她壮硕的上臂把那孩子抱起来。
「这是我们家的小女儿,娜狄亚·特巴塔。她可是真正的神音魔导师喔。」
娜狄亚穿著带有滚边的儿童服,与其他孩子比起来打扮最是好看。
「我叫做娜狄亚,是特巴塔家的姊姊喔。」
小女孩就像其他在众人疼爱之下长大的孩子,不知恐惧为何物地对艾蕾诺尔挥挥小手。
「娜狄亚,唱歌给客人听听。娜狄亚你看,她是神音歌手喔。妈妈的奶奶以前曾经说过,神音歌手用的是最古老、最厉害的魔法,是神音大系中最受人仰赖的魔法使。娜狄亚唱歌也很好听,对不对?」
接著孩子们以娜狄亚为中心,排成合唱行列,看得出来,娜狄亚也很受其他小朋友疼爱。然后有如孩子王般的鼻水少年莫里兹用手打出节拍。
受过专业教育的艾蕾诺尔一听就知道了,这个地底都市的音乐源自于神音大系世界的神殿乐曲。这种音乐文化相当独特,若是用这片《应许之地》世界的话来形容,就像从教会赞美歌演变出来的福音音乐。虽然没有乐器,但孩子们还是用自己的嗓音顺畅地唱出伴奏旋律。
娜狄亚带著得意的表情张开小嘴。
「金~钱一金钱~帮助我们~~~~」
这群孩子在这个地底下的温暖家庭,用他们澄澈曼妙的天籁之音为艾蕾诺尔献唱,他们天真无邪地唱著『金钱』会给大家带来救赎的歌曲。
孩子们以精准无比的节奏,在小娜狄亚的歌曲段落之间加进「金钱Money!」「金钱Money!」「金钱Money!」的呼声。其中少年莫里兹的嗓门最大。
艾蕾诺尔虽然遭到舍弃,但还是希望能够挺身而出拯救他人。她带著满心想要助人的念头,一直在黑暗的迷宫里徘徊,最后就这样来到这座地下都市,可是现在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些『弱势族群』。
搭配著神殿音乐演变而成的乐曲,天真可爱的孩子们为了艾蕾诺尔,唱出拜金的庸俗歌词。听著他们的歌,艾蕾诺尔的心情在喜悦与忧郁之间摇摆不定。
虽然这名虔诚信徒的心情很矛盾,可是她不需要烦恼是否应该鼓掌答谢孩子们唱歌给她听。
────枪声划破了孩子们的歌声,在地下空洞里回荡。
一开始是手枪的枪声,然后是一发霰弹枪的射击声,接著是机关枪如暴雨般轰隆隆响起。以建设在地底下的设施来说,这个地下空洞的规模虽然很惊人,但深度与宽度最多不到一公里。
感觉到这股紧绷的气氛,孩子们就像是遭逢雷雨的小鹿似地停止动作。
尖锐的高音在耳边回荡不去,开枪的地方离这里有一点距离。艾蕾诺尔身为圣骑士,长久以来所培养的经验让她拿起架在桌旁的长剑──枪手最少有六人。
「是那群一直泡在旁边空洞里的男人。」
在电暖炉红色光芒的映照下,史黛菈一脸无奈地骂道:
「臭男人受到《公司》那些人的怂恿,有了枪就跩得不得了。他们老是在远处砰砰砰的,真叫人受不了。」
刚才史黛莅还介绍到这座城市的女性比世界各地更强势,可是这位生活在地底下的母亲眼角带著浓浓的疲惫,彷佛先前那段话只是她嘴上逞强而已。
「我好怕。」
一个稍微有点朝天鼻的女孩过来抓著艾蕾诺尔。这个大约小学低年级年纪的女生似乎对娜狄亚很吃味,拉著艾蕾诺尔自我介绍,说她叫做希尔特·耶达。艾蕾诺尔伸出手,在穿著松垮毛衣的小希尔特头上摸了摸。
娜狄亚好像不喜欢希尔特独占客人的关心,大声说道:
「听说在那一边好像也有两个女孩子喔。」
孩子们区分成两派,女孩子对枪械的咆哮声单纯只是感到惧怕,令一方面男孩子则是对枪声充满憧憬。开始渐渐习惯枪声的莫里兹开始粗声粗气地说著,表示昨晚可不只是这样而已。
「那两个女生应该就是伊姆克他们之前说的人质吧?不是已经死了吗?」
「傻瓜,还没死啦。要是已经死了,伊姆克也不会开那么多枪吧。」
史黛菈静静听著这段由枪械奏出的音乐撼动这座微亮的地下城市。神音因为听见枪声而引起暴动,白色的火花在小小的住家里一次又一次闪动。
「我还以为那群人都是些没出息、没人要的家伙,结果连克莱门斯医生和史蒂芬都过去了,看来这是来真的。」
这些零零落落的枪声持续响起,听起来就像是来自远处的狗吠声,催人心伤。艾蕾诺尔一直在暗忖,他们究竟是从哪里得到这么多弹药。就连原本兴奋不已的孩子们都发觉这次不同于以往,渐渐难掩不安。
「我去找我老爸。」
莫里兹说著就跑了出去。
女孩们耐不住这阵重重压在心头上的沉默气氛,终于大哭起来。男孩子手足无措,也站起来想要逃避。史黛菈露出护子的慈母神情,开口逼问艾蕾诺尔:
「你不是从地上来的吗?快点告诉我,现在地上究竟怎么样了?」
艾蕾诺尔从《公馆》的十崎京香那儿听说,怀斯曼狩猎魔导师中队从神圣骑士团的手中抢到核弹。之前她曾经目睹幽灵地下铁,并且与王子护豪森打过照面。这段记忆再加上此时听见的枪响,显然这座地下都市与事件本身有很深的关系。她已经猜到狩猎魔导师中队那群人究竟来自何处了。
她对神圣骑士团瞭若指掌。要是琉琉他们的机械化圣骑士队手中,握有线索能够找到被夺取的核弹,就一定会找到这里来。而过去的艾蕾诺尔只要师出有名,就算对平民百姓也会拔剑,所以塯琉他们也一定会这么做。在这个地下城市相依为命过活的特巴塔家,与这些孩子们的家庭,再过不久就会走上毁灭之路。
「快说!我们之后会怎么样!?」
孩子们又惊又怕,护子心切的母亲,试图以愤怒压抑『恐惧』。艾蕾诺尔只知道一种方式可以抵抗『恐惧』。每当遇到这种时候,她们上级圣骑士都是一直用祷告的方式,不断重拾对世界与自己的信心。
「要是已经舍弃,那就重新再拾回来吧。《神》一定会拯救大家的。」
艾蕾诺尔执起特巴塔家可爱么女的小手,备受疼爱的娜狄亚用她温暖湿润的手心,紧紧捏住艾蕾诺尔过于习惯握剑的手指。
「感到畏惧绝不是一件丢脸的事。」
在这个永远不见天日的城市,歌姬不知道该如何援救这些孩子,心中想起古老圣典的其中一段故事。过去神圣骑士团的始祖,在这个被蔑称为《地狱》的无神世界里传播信仰,试图想要帮助深受『恐惧』所苦的人们。后世称那是一种极为神圣的愚蠢行为。此后这个世界的人们每次遭遇到『恐惧』时,就会把根本不存在的神当成避风港,寻求庇护。
「所以我们来说说各位已经遗忘的『神明』的故事吧。《神》永远都会对受苦的人伸出援手,对那些最弱势的人付出祂的爱。」
「真的吗?」
娜狄亚嘟起淡粉红色的嘴唇问道。艾蕾诺尔在地底深处再次见到神的光辉,让她觉得生命受到洗涤。
「金钱只能在有人需要钱的地方帮助你。可是《神》不管在你痛苦的时候、难过的时候,甚至要离开这世上的时候,都会永远陪伴在你身边。」
「真的有这么了不起吗?」
史黛菈站在电暖炉旁,好像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在发抖。她用有点泛黄的门牙咬著拇指,问艾蕾诺尔。
「是真的喔。祈祷有百利无一害。担心受苦的人就会受到神的庇护。」
可是接下来艾蕾诺尔将会切身体会到,就连祈祷这件事本身都是一
个『疑问』,以最严峻的形式一再反覆考验著她。
「真的是真的吗?」
小希尔特还拉著艾蕾诺尔的衣袖。这个有点朝天鼻、看起来个性很强悍的女孩,不是特巴塔家的孩子,应该是其他非神音大系魔法使的小孩。
神音之《神》只能拯救神音大系与这个世界应许之地的人。真要说起来,所谓的《神》让各个魔法世界扭曲的自然现象维持安定,所以在原理上没办法拯救不同魔法世界的人,这也是魔导师的常识。
可是这个眼眸微颤的魔法使幼子对神一无所知。她抓著艾蕾诺尔,希望能逃离恐惧的威胁。
如果是过去那个彻底忠于神意、澄澈无瑕的艾蕾诺尔·纳刚,她一定能够毫不犹豫地告诉希尔特,你是不同魔法大系的人,所以没办法一同获得救赎。可是对现在的她来说,这些想要跟著她诵读圣句的孩子实在太过耀眼。
艾蕾诺尔不是神,只不过是一介凡躯,她没有能力割舍眼前正在受苦的人们。
这段美丽的故事不适用在他们身上,本不应该对他们讲述。
「──嗯,是真的喔。」
这句谎言让堕落的歌姬心痛不已,就连呼吸都为之一滞。她衷心希望真正的奇迹发生,让这句话能够成真。
「神会拯救所有追求救赎的人们。」
艾蕾诺尔·纳刚知道,神才是人们『唯一的答案』,不论经历多少次考验都永不褪色。所以她相信那伟大的意志,绝对不会对这些一心求得救赎的孩子们弃之不顾。可是她又何尝知道,神圣骑士团的老祖们在一万五千年前,也是怀著相同的想法,把信仰传授给那些被咒骂为《恶鬼》的人们。
艾蕾诺尔双手交握,做出祷告的手势柔柔一笑,然后流著泪口吐虚伪不实的祈祷。
「神一定会拯救你们的。」
这就是让神音大系踏上万年圣战征途的崇高传说与诅咒。
插图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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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三日〕
深夜时分,日期才刚过没多久。虽然时值盛夏,但是今天晚上却有些凉意。旺盛的低气压笼罩关东全区,铁灰色的云朵逐步掩去月色。
为了报告战果与决定今后的作战方针,《公馆》本馆早早就召开一场会议。魔导师公馆是一个政府机关,所以本来就不排斥开会。因为在处理这件与核弹和怀斯曼公司有关的事件上,有必要与警方合作,所以与清水健太郎一起开会便成了每日例行的工作。
今晚那场战斗,有八名怀斯曼狩猎魔导师中队的队员与三十七名对这个世界和《公馆》怀有敌意,并且实际付诸行动的刻印魔导师死亡。假设之前在幽灵地下铁列车上的那一行大约三十人,属于怀斯曼公司的主要战力,就代表他们在一夜之间失去将近百分之三十的人数。《学校》内部协助他们的刻印魔导师,恐怕也差不多死光了。以现状来看,《魔法使子弹》的展演行动,不过是笑话一则,让众人得到一个最熟悉的结果──「与魔导师公馆正面冲突=找死」。因此怀斯曼公司应该会全力支援恐怖分子国城田义一,想办法让他的核弹恐怖攻击成功。虽然个别的战斗失败,可是如果他们用核弹炸毁东京,还是能够让新产品出师大捷的印象深植人心。换一个角度来看,除了这个方法,怀斯曼公司已经没什么希望了。
而另一件让人强烈感受到局面正在产生变化的事,就发生在武原仁所在的公馆本馆。原本一直伺机而动的《协会》派来一位使者,造访那间平常开会使用的无窗会议室。
前来的使者是一名魔女,褪色的白发如瀑布般披落到褐色肌肤的背上。嘴唇与眉毛都用如同蜘蛛眼睛般的小颗宝石饰品点缀。她的表情神采洋溢、自信满满,俨然就像是获奖无数的女演员。就在三天前,她还是个重度的麻药上瘾患者,坐在轮椅上被人推进这间会议室。仁从他坐著的铁椅上站了起来,因为那名魔女先前曾经因为手上握有《协会》的干部──超高位魔导师《九位》,在葛兰事件中一切所作所为的重要情报,前来寻求仁他们的庇护。
如今双方彷佛主客易位,圆环大系的魔女阿拉克涅·秀加竟然以《协会》使者的身分来到魔导师公馆。
先前把她用轮椅推进这间会议室的《荆棘姬》欧尔嘉·杰曼对阿拉克涅微笑道:
「早安,您真是变得气派许多了。」
穿著长袖围裙洋装的欧尔嘉身上没有任何伤痕。不论她伤得再重,机械式拘束衣《荆棘》都会自动发动治疗魔术,让她的身体复元。
阿拉克涅伸手把一绺从额头落到眼角边的白发撩起,一颗豪华的钻石在她的耳朵上闪闪发光。
「我不晓得你们先前见过什么样的魔法使,不过那只是假借我姓名的冒牌货。你们应该早就知道,魔法使的技术水准有多高超,没想到竟然连鼎鼎大名的《公馆》都会受骗上当啊?如果你们怀疑我的身分,那就去《协会》打听清楚吧。」
《协会》这个组织曾经捏造文件,宣称鸦木梅洁儿是名二十四岁的刻印魔导师,再把她扔给魔导师公馆处置。与魔法世界之间往来,像这种诈骗不实的事情时有所闻。在魔法世界里,位居人之上的神祇真的存在,所以人们所订定法律与契约并非绝对牢不可破。
阿拉克涅讲起话来脸不红气不喘,老大不客气地对魔导师公馆的职员说道:
「《协会》也有人死在这次刻印魔导师收容所的袭击行动中。再说了,《协会》与魔导师公馆不是代表双方世界利益的合作伙伴吗?」
十崎京香不断用食指敲打会议室简陋桌子的桌面,好像在确认自己仍然还保持冷静。
「如果你是魔法使方的代表,那就应该拿出诚意,把王子护豪森带到这里来。生要见人、死也要见尸。难道不是吗?」
「《协会》也不知道王子护人在哪里啊。」
像是年轻女孩又像垂垂老妪的阿拉克涅问了一句「我可以坐下吗」,然后弯腰坐在铁椅上。她把身子靠在椅背上,吊起满是恶意的嘴角,看起来就像是要告诉大家苹果有毒的『邪恶巫婆』。
「为了展现你要的诚意,我就来说一个你们恶鬼都已经遗忘,发生在这个国家的往事吧。对你们《公馆》来说,或许是一个谜团,不过因为魔法世界本身没有被人类之间的大战波及,所以《协会》还流传著那个故事……关于这条街东京地底下的故事。」
在阿拉克涅开始她的长篇故事之前,清水健太郎先按下了录音机的按纽。以结果来说,他把这段故事带回官厅之后,发挥了极大的作用。这是因为那项情报实在太荒诞、太沉重,令人难以置信。
「在六十多年前,这个国家正在进行战争。这件事你们当然都知道,就是那场要我们挖一个连接公馆本馆地下的地下战壕,形成武藏野迷宫的那场战争。
那这件事你们知道吗?在战争时期,《协会》与《公馆》的协议中所决定的,刻印魔导师定额上限几乎形同虚设。这可不是我们魔法使方面的问题喔,是你们国家的军队说首都可能遭到空袭,要求《协会》提供魔法使,帮忙挖掘躲避空袭炸弹的地下设施。你们不是已经发现八号地下壕了吗?当初挖了一大堆像那样的地下壕。后来你们甚至要求把魔法使充作军队,那时候魔法世界贬入《地狱》的魔法使,人数超过两千人,早就打破当时的定额上限四百五十人。」
讲述著故事的阿拉克涅与先前装扮成麻药上瘾的模样判若两人,流露出十足的知性。她那一副好像在讲课的模样,比身为冒牌教师的仁还更落落大方,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你倒是知道不少。」
「因为我原本是专门研究《地狱》历史的专家啊。你想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就去问问那个该死的阿琉夏家女孩吧。
总之呢,你们的国家后来打输了战争,那个混帐神圣骑士团与同盟国一起登堂入室的占领时代就这样开始了。王子护他们抢走的那颗核弹,就在那时候被送到这里来。这次换成《协会》与那些该死的圣骑士开战了。你们的纪录上有这回事吗?那时候你们《公馆》根本连一点像样的战力都没有,完全派不上用场。因为带头的莲寺贞时引咎而被迫遭到处决,专任官也都各自离散。我说的都是真话喔。为了避免《公馆》的名号漏馅,他还被当成是宪兵处死,所以你们可以去找找资料。因为这样,害得《协会》在那场为了死守最重要《门扉》的大决战里人力严重缺乏,拳掌难伸。」
仁也逐渐明白,在魔导师公馆不可考的那片空白历史时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所以你们就让刻印魔导师与圣骑士战斗吗?」
「光靠刻印魔导师根本打不赢,所以《协会》还派出了大量高位魔导师。不过大致上就如你所说的。
可是当《协会》要他们上战场的时候,不晓得是谁帮他们出的鬼主意,那些家伙也不想想自己是罪人身分,竟然向《协会》提出交涉。他们说『代替《协会》战斗的条件是把武藏野迷宫里《协会》一直放著没有使用的地下设施交出来,当成我们的住所』。之后那些刻印魔导师打了将近十年的时间,虽然死
了不少人,但还是继续打下去,最后那些罪人终于获得安生立命之地。」
「那样的话,那些刻印魔导师还有多少人活著?从那个时代直到现在,算算也超过五十年了耶!那座地下都市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会议室里的仁等人不晓得该如何正确看待阿拉克涅的这段故事。只有两个人真正理解这故事背后的涵义。
阿拉克涅就像是一只等待毒液开始发作的蜘蛛,一直在仔细注意仁等众人的神情与动作。
「你说地下都市吗?那里只有建造都市的工匠生活起居的工匠街建设完成。在掏空地下挖出来的大空洞里,有很多像箱子一样,单调无趣的房舍一间间排列在一起,只要看到一眼就能认出来。直至今日,那里还有很多姓丹气尼基、绘田耶达还有昼蛇希戮塔等等类似刻印魔导师姓氏的住家,所以见了面问一问立刻就能知道。」
「你想说什么?」
「听好了。那些事情追根究柢,原本就是你们欠下来的烂帐。一开始就是你们国家要求《协会》尽量多拉些人来这个世界,要我们把人带来的。」
十崎京香心下已经明白了。
「你的意思是说?怀斯曼狩猎魔导师中队的士兵,是来自沉睡超过五十年的『另一个日本』吗?」
仁从前只看过两次童年玩伴脸色如此难看,表情面如死灰。
就连警察厅的干部清水健太郎都一副惚恍表情,彷佛失了魂似的。京香简单扼要地向还不明就里的仁他们解释:
「日本的法律基本上采用属人主义,所以根据法律规定,身为日本人的条件,必须是日本人所生的孩子。你应该知道刻印魔导师都有日本国籍吧?他们的子孙更是在这个世界出生,对自己的故乡在哪一无所知,以日本人的身分生活。以同样的条件来说,怀斯曼狩猎魔导师中队的士兵虽然生活在地底,却也是日本人。这些人是刻印魔导师的子孙,但就算以魔法世界的法律来看,他们不只没有受到神判的放逐,甚至根本不是罪犯。」
阿拉克涅的言下之意,即是另一个保有核子兵器的日本,正存在于东京都心的地底下。
清水健太郎身为警备局的干部,负责掌管保护国家体制的公安警察。可是落到眼前的难题却让他哑口无言。
原本如幻影般离自己很遥远的核弹,如今演变成巨大的真实压力,重重地压在仁等人的身上。而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没了主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该怎么办呢,魔导师公馆?敌人身上那张名为《怀斯曼异界人》的标签让你们打起来心安理得,可是现在那张标签被撕掉了,有的只不过是一群拿著枪,和你们都是同一个国家的魔法使,以及他们居住的城市。用你们的词汇来说,这种情形是不是该称为『内战』呢?」
钢铁般的事务官毫不理会魔女那双宛如在测试毒性效果般的眼神,开口宣布:
「从即日起,魔导师公馆全面开放使用刻印魔导师。」
这句话代表京香打算依循以往《魔法使与这个世界之间的对抗》的模式,把这次事件在台面下处理掉。刻印魔导师不是日本政府的官员,而是从魔法使社会下放的人,立场模糊不清。所以他们的作为所引起的责任,同样也可以暧昧处之。阿拉克涅揭露的这项剧毒,照理说会让人陷入人性的陷阱而犹豫难决,可是十崎京香却轻易就摆脱了陷阱。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话才刚说完就来这招啊。这哪是铁娘子,根本就是机器人了嘛。从逻辑上来看,恶鬼的性命比魔法使还重要是吗?」
阿拉克涅歇斯底里地放声大笑,就像她之前沉醉在药物的迷梦中,精神恍惚不清时一样。而京香对她的哄笑声丝毫不以为意。
「今后魔导师公馆的目标,就是由武藏野迷宫进入《怀斯曼狩猎魔导师中队的据点》,攻打这处后方基地。清水参事,对这项决定您应该没意见吧?」
十崎京香提出的『答案』对生活在地上的人而言,是几乎超越底线的必要之恶;对于地底下的居民而言,这项选择则宣判了他们的死刑。就连清水都暂且把核弹的威胁与他自己的工作摆一边,怒道:
「对手和我们一样都是日本人,你要把他们逼到没人看见的地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处理掉吗?」
「核弹不晓得什么时候会在首都正下方的地铁网络里爆炸。现在我们身上绑著一颗炸弹,威胁临身,不能再多花时间去和对方谈判。说到神不知鬼不觉处理掉,反正造成这次事件的核弹,本来就不能让世间发现它的存在。」
京香打算把阿拉克涅扔出来的难题本身给掩埋掉,之后仁他们将会冲进那个不为人知的地下都市,然后把生活在那座城市里的人全都杀光,让那里成为真正的历史坟墓。魔导师公馆本来就是效率最高的问题解决机关,把一切问题全都归咎于魔法世界与人类世界之间那晦暗不明的关系,再把问题处理掉。
「先等一下!小绊和神和还在地底下啊。」
武原仁扯开嗓子道。不光是因为仓本绊与神和瑞希两人现在还在地底这种私人理由,也不只是因为他同情那群和梅洁儿相同,从前都是刻印魔导师的地下居民。他是害怕当他们踩过这条界线的时候,就永远跨过那面高墙,再也回不来了。
「现在还不用急著下定论吧,难道不应该和他们谈一谈吗?如果敌人已经在地下都市形成一个社会,那里肯定不会只有士兵吧!既然有男性参加军队,就代表他们的父母或是他们守护的妇幼也在啊!这些事你应该都很清楚才对,我要你看著我,京香姊姊!!」
「──武原专任官,要是在你犹豫不决的时候核弹爆炸了,看到超过十万人的牺牲者,你还有心情说出一样的话吗?」
在一阵令人撕心裂肺的沉痛沉默当中,仁与京香互相瞪著彼此。
早就知道答案是什么的问题,却总是以最恶劣的方式一再出现。
「告诉我……我们这些人……到底算什么?」
†
经过了三十年,从前的年轻人彻头彻尾『长大成人』之后,又重新回到东京来。过去寄托梦想的国度,结果还是没能发展成熟,在他眼里看来,就像是痴肥的猪只一样。
年纪五十有五的国城田义一在黎明前的黑夜里走了好久,最后来到一条没有照明的老地下道。和魔法使建造的地下设施比起来,这条残破的隧道显得粗制滥造,红砖砌成的墙壁也已经颓圮。这条据说是陆军在战时开凿的隧道,就是三十四年前国城田展开恐怖分子生涯的起点。
「这个国家变得真是糟糕透顶。」
今天上午,国城田被这个国家的年轻人开枪射击,还被警察追缉,拖著一把老骨头窜进地下道里。他冒险跑到东京街上,就是想在核弹摧毁前看看这个在他离开三十年间,彻底变了个样的国家。虽然怀旧年代与制服设计改头换面的警察让他胆颤心惊,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回忆年轻岁月倒也是一大快事。
一九六〇年代末期到七〇年代曙光尽逝,学生抗争活动还充满能量。国城田的青春时期就是那么一个混沌迷惘的时代。
「石原、寒川、猛男健……莲寺。」
年纪长到能够回首人生的国城田,呆站在这个有如被一片黑色火炎笼罩的隧道里。他蓦然萌生一股念头,很想见见从前的自己,于是从白天走到天黑,走了三十公里路来到这个离他就读的大学也很近的地方。国城田觉得一阵茫然,这里是很杀风景没错,不过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寂寥的地方。
在他内心记忆里的东京,带著如同陈年威士忌般琥珀色的色彩。可是实际回来一看,这地方简直就像是古老的照片,色彩尽失,变成一片墨棕色。
当国城田还是大学生时,曾经跑到离这里很近的美军基地去扔汽油弹。那一次让一个美国大兵烧成火人,他还被拿著枪的军警追捕,闯进隧道里去。
结果他遇上了那个戴著银色眼罩的魔法使王子护豪森。国城田根本不知道他是因为愤怒,还是为了『恐惧』才展开斗争行动的。
年轻时他跟著大家有样学样,也抽高卢牌香菸。
在国城田义一刚进入大学的那段时间,日本国内的大学生正在为了改变社会而战。这种现象不只存在于这个国家。在美国,黑人市民刚赢得民权,学生运动如火如荼,之后因为金恩牧师遭到暗杀而受到很大的冲击。在欧洲,巴黎也发生了五月风暴,还有义大利与德国两地的学运行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过了一个世代,整个世界因为剧变的浪潮而动荡。战争行为同时也是敌我双方互相高唱正义或是人性尊严的宣传竞争,到了下一个新世代之后带给人们幻梦。可是与外国之间的战争会受到利益与社会状况的影响,无法用来改变世界。
军国主义的黑暗罗网被揭除的战后复兴期,学校告诉大家,民主主义能够改善整个社会,那时的国城田还是个多愁善感的孩子。但是当他们长成为青年,即将出社会时,面对的却是公害与各种矛盾百出的世界,与原本社会应许的美好世界相去甚远。从六〇年代到七〇年代初期这段时间,年轻世代开始
进行清算,要求兑现从前发行的那张名叫梦想的空头支票。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注定日本学生斗争的事件早就已结束,可是斗争行动还是进行得如火如荼。他们置身在那名为大学的保护圈中,想著自己说不定能够掀起革命,改变这个世界。
每次看到铁灰色的天空,国城田就会想起三十年前的大学校区。他参加了一个称作新民主主义研究会的社团,那是社会学系讲师莲寺公直所创办的思想研究会。不过,这个社团的本质只是一个无法地带,长久以来,就连学生自治会的主权之争都与他们无关。社团里只有四名成员,成天占著狭窄的社办看看漫画、吞云吐雾。国城田那时根本没在好好念书,只要一听说有抗议活动,就拎著黑色安全帽与木棒冲出门去。他认为这是与为恶欺善的社会黑暗面抗争,和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现实接轨。
国城田回想起莲寺公直,他穿著当时代表反体制象徵的牛仔裤的模样,远远看起来和学生相差无几,身形就像螳螂般细瘦,一双眼睛目光十分强而有力。因此在一九七〇年代初期的那个动乱时代,他被警察拖走算是家常便饭了。
「你们必须为正当的事情发怒。」
当时学校讲师屡屡被学生找上门刁难争辩,每当莲寺遇到这种情况,他就会当面这么说。
「你们需要的是热血,这个时代只会记住热血而已。不管是右翼还是左翼,都会在历史中水乳交融。一百年前的幕末时期,那些尊王攘夷、佐幕派或是开国派在当时还拿刀互砍。可是到了现在,他们不全都称为『幕末志士』吗?」
当时的学生总是挥舞著他们称呼为暴力棒的四角木棒或是铁棍彼此互殴,打到至死方休。虽然莲寺自称是共产主义者,可是那些自认为背负著国家未来而斗争的学生并不相信他。不仅如此,他还被那些血气方刚的学生团团包围,强迫他进行总括──也就是从广泛的角度检讨自己的所作所为,或是贯彻初衷,或是进行反省与分析。学生们不分思想或党派,全都盛行这种总括行为。不光是马克思主义而已,就连存在主义与自由主义也是。正因为他们是以少数挑战这个巨大的社会,所以国城田他们对『正当』这件事更是极度要求。
虽然高举著这样冠冕堂皇的大旗,不过他们都不读书,每天只是叼著香菸,在充斥手写看板与满地宣传单的大学校园里,大摇大摆地到处闲晃,在社办里饮酒作乐。三十年前那个满是菸味的四叠社办里总是有四个人。国城田与文学系的石原庆太从一年级开始就志气相投,而小他们一学年的寒川淳则是因为崇拜莲寺才来的。最后加入的人,则是在一场抗议活动中与国城田一拍即合,常常穿著制服、足登木屐的热血男儿猛男健。
「只凭这些看透世情的大道理,就能拿那些残杀越南妇孺,用抢指著弱者的猪猡怎么样吗?美国介入越战前后已经超过五年的时间了,什么和平世界早就已经扫地啦。」
明明自己在家里看就好了,但石原还是特地把报纸拿到只有一个电灯泡的社办里看。石原是个在社办里也不脱下太阳眼镜的帅哥,每天都会拿报纸上刊登的新闻找他们讨论。
一成不变的事情让国城田感到痛苦万分。
「如果你有心想和越南的人民并肩作战,那就把报纸放下,快点去参加斗争!」
那时候国城田很尊敬南美洲的革命家切·格瓦拉。他相信日本也会发生革命,就像切·格瓦拉在强权美国的眼皮子底下推翻独裁者,赢得古巴革命一样。
「我要把生命奉献给斗争。我一定会去炸那个基地,让他们知道我们不会屈服于暴力。」
国城田脑袋里尽是想著要攻击大学附近的美军基地,或是在农村组织游击队,一点一点扩大控制地区的范围。他的课本就是格瓦拉所写的《论游击战》。
「我可不会参加,有一句话叫做『如果你有爱国精神的话,就去爱地球』【注】。一个人必须要完全无拘无束,消遥自在才行。」【注:据称是美国歌手吉米·罕醉克斯的名言。】
虽然参加政党会议,石原却蓄著一点都不适合他的胡须,开始喜欢听摇滚乐,开口闭口就是胡士托【注】或是吉米·罕醉克斯。【注:一九六九年八月十五日到十八日在纽约举办的大型户外摇滚音乐会。】
「成为一名士兵奉献性命就能成为真正的胜利者吗?要斗争就必须创办组织,还得要守好才行喔。国城田啊,我说你真的明白吗?我们应该著手准备的是建立『另一个政府』,推翻现在这个腐败不堪的政府。日本政府绝对不可能对我们的政府坐视不理,最明显的证据就是公安警察怕了大学,现在竟然还捏造学生是间谍,对应该是自由不受限的大学校园进行监视,不是吗!」
国城田把他抽的菸塞进当成菸灰缸使用的装水空瓶里。
「什么公安,都是混帐王八蛋!」
从乡下出来之后的第一印象,让国城田对东京这座城市感到强烈的不满。这里与他出身的故乡农村相差太多,在家乡原本是资优生的他,在这个优秀学生云集的城市里只不过是个平凡无奇的普通人。而且都市里的小巷子与看不见的阴暗角落污秽不堪,充满著腐臭味,根本一点都不美好,完全不足以让国城田对这座城市产生崇拜之意。
「你啊,只会在脑子里天马行空乱想,不愿意拋头颅、洒热血的人,可没资格搭上革命大船喔。」
生著一副圆脸的寒川淳那张温厚的脸庞涨得通红,在破烂的桌子上用力一拍,加入两人的对话。寒川虽然是个离不开奶奶的小少爷,可是只要喝醉酒就会摇身一变成为充满正义感的好汉。
「各位学长,你们真的有心想改善日本吗!打从我还是小孩的时候,老师大人都说,从战时到现在已经改变了很多。我一直认为只要进行农村改造,大家能共同努力,这个世界一定会变得更美好耶!可是现在大家讲的内容好像要打内战似的,这不是很矛盾吗!这样的话,之后当我们为人父母有了小孩,那时候的日本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喝醉酒的石原动作粗暴,但亲切地拍拍寒川圆胖的肩膀。
「你可千万别去参加集会啊,我赌你绝对会被人围殴。」
脸部轮廓很深的猛男健素来沉默,见话题越来越复杂,就把打开的书盖在脸上睡大觉。
「这些事我不了解。」
虽然参加共产主义的读书会,可是身怀维新志士风格的猛男健却总是抱著司马辽太郎的书不放。
「你应该更尽全力去战斗!寒川,要是你只想著要月光假面那种来路不明的『他人』来救你,日本早晚也会变成像越南那样。现实世界可不是小孩子的梦想啊。」
国城田一股气冲上脑,抓住寒川的衣襟用力猛晃。寒川也一把抓回来,两个人扭在一起。
「就算如此,人家几乎已经不把我们当一回事了,用汽油弹或是暴力棒就能革命吗?我们家的奶奶别说是马克思,她连什么是资本主义都不知道啊!」
寒川小时候一直认为,美国是个很伟大的国家,崇拜到近乎盲目的地步。可是美国却在越南搞得左支右绌,渐渐丧失原有的光环,让他感到非常不安。他发现原本应该是金色灿烂的未来,其实根本是一片灰暗,很害怕人生就会这样糊里糊涂地结束。
国城田用力在寒川的脸上打了一拳,巴不得把这个什么都不干,只会依赖他人的学弟打掉一颗牙。他老是大吼大叫,嗓门自然而然也大了起来,所以这间社办总是喧嚣吵闹。
「那你乾脆去求《神明》来救好了。以为随便哪个路人会来帮忙吗?要是社会放弃继续进步,就只能靠我们自己的力量啦!你这混帐!」
他们的黄金岁月就是这样成天彼此争论、饮酒互殴。国城田受不了这种气闷的友情,总是在靠近多摩川沿岸美军基地的大学,与基地周围的抗议队伍来回奔走。他也会待在寒川的宿舍,两个人肩并肩唱歌,然后一觉睡到中午。他觉得大学毕业之后出社会工作,好像是一种把大学贬为职员培训工厂的行为,所以根本没考虑过之后的出路。
身材有点肥胖的寒川跌在地上,还把桌子与堆积如山的新闻与漫画一起撞倒。
「每次看到国城田,你都在发脾气啊。」
莲寺走进社办,把淌著鼻血的寒川扶起来。他虽然是个教师,可是每次国城田发飙似乎都让他看得很开心。
「尽量发怒吧。革命家的工作就是找出正确的愤怒,并将这愤怒的火种传递给众人。」
「光是生气根本改变不了什么!这样根本和那些嘴上说著好可怜,然后哭哭啼啼的假好人没两样。要是没有具体作为,还能改变什么!」
「愤怒才是照亮这个世界的太阳。没错,对不公不义的愤怒在这个国家点起星星之火了。」
这个身形细瘦的大学讲师心里隐藏著深沉的滚滚岩浆,握著拳鼓动年轻人。
「歌颂和平的歌曲,只能抚平在空袭中失去家人的那个世代人心中的怒火,没办法帮我们把日本重新推进战火里。没错,我们该做的不是思考如何在战火之后的残垣断瓦中创造,而是正视心里那股想要烧毁一切的混沌
怒火。」
在大学时代的国城田眼里,莲寺就只是个被学生吊起来齐声炮轰的丑角人物而已。就连学生们都对他嗤之以鼻。
石原口沫横飞地反驳莲寺的说法。只有他每次都会去参加那时候很盛行举办的政党青年聚会。
「莲寺先生,你应该对自己的思想立场进行总括!」
「我的思想与『愤怒』同在,不会去挑选谁是敌人,然后把他们消灭掉。你们也该想想自己为何而怒,以此为立足点去理清这个世界。要是现在不好好学习如何发怒,今后五十年,这个国家真的会忘记什么才是真正的发怒方法。」
莲寺公直与国城田这些在战后才出生的学生不同,他是出生在战前,因为战祸而失去双亲的世代。从前还是学生的他们,也觉得这个男人的呼喊背后隐藏著极为深沉的黑暗。
「战后民主主义原本应该是更美好的理念才对。我们的父执辈努力奋战,付出牺牲所建立的社会,不是应该要走上更建全的道路吗?真正能超越世代隔阂,让我们这些受骗上当的人心中引起共鸣的,不是什么写著大道理的论文,也不是具有威信的文章,而是真正来自内心深处、正确的愤怒!」
就在国城田即将升上大学四年级的冬天,他听到莲寺公直被杀的消息。莲寺的家离大学很近,他在回家的半路上遭到偷袭,被铁棍乱棒打死。那时候为了建立公正的社会,与社会抗争的『正当学生组织』光是在校园里就超过十个,所以组织之间必然会为了争夺正当性而彼此交锋,甚至有人因此而丧命。大学讲师莲寺公直的死又为这篇斗争史上写下新的一笔。
国城田他们对莲寺的死无法置身事外,可是他们彷佛遇到一个问题:莲寺之死对这个世界究竟有什么意义?面对这片巨大的空白,注他们茫然不知所措。
「这是怎么一回事!到头来竟然没有人知道是谁干掉莲寺?有人认为莲寺不是革命派,所以攻击他吗?还是说他参加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党派,遭到内斗而死吗?」
国城田在人数变少的社办里大灌威士忌。社办的气氛不知不觉变得很糟,石原与猛男健都不再过来了。
「……我问你,『正确的愤怒』到底是什么?到底是哪里做错了,才让事情变成这样?」
可能知道这些问题答案的人已经被打碎头盖骨,白白送掉一条性命。
国城田在某堂课结束后的黄昏时分想到答案。社办里的酒瓶比当初莲寺还有参加社团的时候还要多,只有他与崇拜那个不称职讲师的寒川淳被时间的潮流所遗忘。
寒川用白毛巾捆住脸庞,戴上石原离开后留下来的太阳眼镜,假扮成他最拿手的月光假面。
「就算月光假面现身,他该要找谁算帐?我们的敌人又在哪里?还是怎么著?『总有一天』正义的伙伴会突然出现,帮我们改变整个社会的结构吗?」
「别憎恨、别杀生、宽宥一切吧!」
一股笑意涌上,国城田把嘴里还没吞下的琥珀色威士忌喷了出来。烈酒倒流进鼻子里,痛得他眼泪直流。
「你白痴啊,还别杀生咧。人都已经死啦!什么宽宥、什么别憎恨,世界上哪里有这么好的事。」
当猛男健把他放在这里的书全都带走时,曾经说过他要去做个了断。
「学校里都在谣传『莲寺是无政府主义者,所以才会被做掉』。喂,国城田。莲寺他那么愤怒,可是会去思考究竟是什么事让他这么生气的人,只有我们这几个啊。倘若事物的『是非对错』是由社会所决定,那就罢了。可是我不想在死后还给人家冷嘲热讽,所以我想在社会中表达我的愤怒。」
国城田觉得找到答案而离开的猛男健看起来好了不起,可是他却看不见自己未来长大成熟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心里又愁又闷。走投无路的他继续在狭小的社办里声嘶力竭地大呼小叫,可是社会也不会因此有任何改变。
「不管是愤怒还是悲伤,要是人死了也不过如此而已。一条人命竟然这么容易就被渐渐淡忘,变得无足轻重吗?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不管过了多久,这个社会才会一直原地踏步!」
国城田的内心深处还燃著熊熊怒火。可是再过一年的时间自己就要毕业,出社会工作。他很『恐惧』,害怕就连这股怒火都可能会被社会所淹没。
「难道莲寺只是一个丑角,事情一过忘了就算了吗?如果他真是那么没水准的人,我们为什么会这么生气?我也不赞成他说的那一套,可是莲寺那时候确实就在这里,为他自己而战。那家伙很努力自卫。不需要什么理由,那家伙的敌人就在这里,与我们头顶同一片天,脚踏同一块地,就是这里!」
国城田把报纸一扔。他的裤袋里随时都塞著那本格瓦拉写的《论游击队》,这位他最尊敬的革命家说过,真正重要的不是祝福受侵略者赢得胜利,而是要赌上自身的命运。明知问题存在却没有任何作为,只是白白坐视,然后失去一切。这种预感才是他最大的『恐惧』。
「要是我们不发怒全力抵抗,敌人一定会把我们踩在脚底下!我要打造出小时候老师还有村子里的大人口中那个更美好的世界,一定要干出一番事业,和所有妨碍我步伐的事物战斗……喂,我找到敌人了。我要和阻止人类前进脚步、停滞不前的旧世界战斗。我要让自己成为更好的战士!」
国城田只是个凡夫俗子,对所谓『更美好的世界』当然没有什么具体的远景。因为这不是思想上的天才,也不是什么勇敢的军人,只是一名二十多岁青年的愤怒而已。可是在那个时代,他们深信就算只是再普通的平民百姓,也能像英雄一样改变世界;相信一般男男女女只要携手合作,就能改变世界;相信人类与自由具有这样的力量。
虽然国城田根本没有提到具体要做什么,可是寒川淳发际线后退的额头涨得通红,用迫切的眼神看著他。
「我也要参加!怎么能让学长孤身前去!」
「傻瓜,你不行啦。就连现在这时候,你投身战场的理由根本就没有一点主见嘛。」
可是一旦下定决心要脱离社会的框架,国城田又觉得有些畏缩,彷佛眼前出现一面巨大无比的灰色高墙。在面对罪恶时,一堵平坦的伦理绝壁顽强抗拒,所以他明白这是不可为之举。他不晓得这面墙的另一头是什么样的世界,不安地浑身发抖。彷佛不管到哪里都无路可逃,就连这条路都有『恐惧』存在。
在那之后过了一个星期,就在寒川回到老家的时候,国城田义一把汽油弹射进了美军基地里。
当时比二十一世纪更容易取得真枪。他按照平时塞在裤袋里的格瓦拉的论文中记载的方式,改造霰弹枪做成汽油弹的投射器。爆炸的汽油弹在入夜后的基地里引燃大片的橘色艳丽火光,把一名士兵烧成火球。
当他躲避拿著军用枪的美军军警追缉时,就是在这条昏暗的隧道里遇见那个身穿白色西装的『魔法使』王子护豪森。
他与奇迹之主进行最初的交易,然后从横滨搭船离开日本。
此后国城田花了长达三十多年的时间,从阿拉伯到南美、中亚、欧洲,足迹遍及全世界。不管他走到哪里,世界都充斥著不满与愤怒,处处都是废墟。国城田义一知道,别人都说自己是个政治色彩薄弱的恐怖分子,这是因为他不问主义或宗教,任何对社会怀有即将爆发怒火的对象,他都会助一臂之力。
国城田在国外三十余年,从未归国。因为他已经翻越那道灰色高墙,以自己的方式做了结之后离日本而去。可是当他在阿拉伯看见有日本人带枪时,他觉得连故国也抵达高墙的另一侧,与自己站在一起。
──当初在日本斗争时碰上的疑问,无数次以最恶劣的形式重复考验著国城田,他怀著怒火苦战,一次次重新给予回答。可是直到现在,他从未成功赢得当时梦想中的进步。所以国城田游走在满是残垣断瓦的世界各地,这次他要用这个令人束手无策的疑问来质问世界,所以接受了王子护的提议。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一颗子弹此刻就在他的手中。那是一颗名为核弹,用来『毁灭国家的子弹』。
一道气息飘然出现在黑暗的隧道里。国城田一边用拳头按住发疼的腰部,一边站了起来。
戴著银色眼罩的魔法使与三十多年前国城田还是个年轻小伙子时相比,完全没有任何改变。
「Mr. 国城田,我不建议你晚上散步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啊。这里是《公馆》与《神圣骑士团》双方的势力范围喔。」
「要是掉以轻心,不管在哪里都会被干掉的。自己照子放亮,运气好一点就能保住一条小命。」
那名男子──王子护豪森皱皱眉头,好像在叹息自己投资的股票行情爆跌般,用手指转动摘下来的帽子。
「本来要是顺利的话,我的中队就可以全身而退,结果还是死了八个人。听说下次『那些人』就会主动来找你啰。」
魔法使把国城田决定孤身掀起战争那晚曾经问过的问题再问一次。
「你真的希望颠覆这个无神的世界吗?」
「你们说这个世界里没有神也没有奇迹啊。不过所
谓的《神》到底是什么?能够支配所有人类就是神吗?赐予人们力量就是神?还是只要教导人们什么是爱的就是神?让所有人都能认同的权威?最好让人看不到比较好吗?如果符合这些条件就算有神,那这个世界上也有《神》的存在。」
身为魔法使的武器商人饶富趣味地把帽檐往上一推。
「那你说这个世界的《神》是什么呢?」
「────就是《恐惧》。」
这名怀著怒火超过三十年的恐怖分子吊起左边嘴角,那张笑脸彷佛因为恐惧而表情僵硬。
「愤怒就是人类的生命,而『恐惧』更在其上。」
如果『恐惧』是一个无貌之神,如镜子般反映出众生百样,那国城田究竟是祂的虔诚信徒,还是祭坛上的活祭品呢?内心某处已如黄沙般风化的他,没有能力回答这个疑问。
国城田已经年过五十,虽然被时代所遗弃,但仍想要继续抗战。他的声音静静地漾开,消融在黑暗中。
「只要这个国家再死一次就行了,可是人们会存活下来,这样他们就会了解什么才是真正的『恐惧』。只要那些年轻人自己发觉,这个世界就是一整座残破的巨大瓦砾堆,重新建立一个新世界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