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来到八月十四日。
被所有美梦遗弃的武原仁呆站在清晨的月台上。
这是一座魔法使在东京地底下凿成的地下铁车站,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白炽灯泡的灯光照亮陈旧的水泥月台与木造车站建筑。
就和那一天一样。仁的右手握著步枪,这是因为他待会儿就要去杀人了。八年来,这一直是他的工作,就算被逼入绝境也无法脱身。
「仁,我和你认识快要九年了吧。」
一名穿著轻佻白色西装的中年男子靠在腐坏的木头长椅上。
这名用银色眼罩遮住右眼的怪异男子就是王子护豪森,原本是《公馆》的专任官。就是他把仁拉进这个世界,也是最初指导仁的『老师』。
「是啊。」
「对于被奇迹所遗弃的你们来说,九年的时间感觉应该也不算短吧。」
王子护现在是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的职员,那是一间企图以经济力量渗入这个世界的魔导师企业。而魔导师公馆此时正与这个男人担任队长的战斗部队──怀斯曼狩猎魔导师中队在地面上交战。
外头明明是盛夏,可是这座位于地底深处的车站,空气却非常寒冷,令人有如置身冰箱内。而仁几乎不可能再回到太阳底下了。
「你打算就这样让我离开吗?我要去杀的人可是你的部下啊。」
仁回头看看那辆把他载到这个地底深渊的地下铁列车。把东京地下铁交通网搞得一团乱的,就是原本搭乘这辆列车的王子护的部属。
「打伤梅洁儿的,就是你手下怀斯曼狩猎魔导师中队的人。她受的伤连医生与《公馆》魔导师都束手无策。随后《协会》就来和我接触,好像他们早就知道消息似的。他们说愿意治疗梅洁儿,条件就是要我把东京地底下的地下城市消灭。直到现在,这场战斗虽然残酷,但至少还依循一定的道理──」
右手的枪实在重得不得了。接下来仁必须交战的敌人,是对他来说最不愿意面对的对手。
「──而我接下来要杀的是你狩猎魔导师中队的部下,你亲自把我带到这里,就代表你已经舍弃部下了。」
王子护拉低帽檐,没有回答仁的问题。一股反胃欲呕的感觉,开始在仁的下腹翻滚,一如他八年前第一次开枪杀人时。
「有很多战时被带来参战的刻印魔导师在赢得自由之后住进那座地下都市,不是吗?叫那些人的子孙拿起枪,把他们锻炼成狩猎魔导师中队的,不就是你们怀斯曼公司吗?你还教他们杀人赚钱对吧……你身为队长,为什么要成为害属下家破人亡的帮凶?」
魔导师公馆的工作绝不是什么乾净亮丽的事情。即使如此,仁对于背叛行为的厌恶,还是让他忍不住大声起来。他的声音在魔法挖掘出来的宽阔隧道里回荡。
「你觉得看不顺眼吗?」
「我从很久以前就看你不爽了。」
为了这场拯救梅洁儿的战斗,仁拋弃了一切。根据魔导师公馆的规定,在执行作战计画时擅离职守并且失去联络,就会被视为阵前逃亡。要是刻印魔导师或是带头的专任官逃跑,就会遭到处死。仁已无处可归,所以才能看得开。
「仁,许久不见,你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怨天尤人了啊,还变得爱说教了。」
仁的『老师』吊起嘴角,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当仁遇到一则必须解决的问题时,王子护总是会露出这种神情,暗示他要是一个不小心忽略的话,可能就会没命。
已经长大成人的仁握紧步枪的长长枪身。
「你之前绑走小绊,她也在那座地下城市里吧。」
听到这个一直让仁心痛的名字,王子护没有什么反应。仓本绊是一名女高中生,因为某种缘由与梅洁儿一起寄住在他人家里。她的心地很善良,一直把梅洁儿当成妹妹般照顾。
「别再假了。你绝口不提我在地下都市会遇上何种困难,就代表绊人在那里吧。」
王子护用响遍隧道的鼓掌声回答仁的疑问。
「抓走她的人是我,到了这个时候我都没有提供任何情报,所以你就反过来怀疑我是不是有什么理由不能说。这种套话方式真是充分体现出仁恶劣的个性啊。我真的觉得,你受到我的影响比《鬼火》更深。」
「我和你不同。我、老师、《公馆》,和一般人比起来都太过轻忽人命。但至少我们谨守最后一道防线。」
仁转身背过那些污浊又无信的人事物,迈步便走。从车站延伸出去的隧道就只有一条,所以他没有别的路可选。这条没有任何照明、伸手不见五指的迷宫,就是他唯一能走的路。夏天的遥远天空与仁之间,相隔好几万吨的砂石,就连他的意志力几乎都要被压垮。可是仁还是跨步向前,因为他的愿望必须要跨过这片黑暗才能实现。
「最后一道防线……你真以为守得住什么吗?再说那条防线到底在哪?」
王子护的质问带著不祥的气息,在这座只有他们两人的车站里响起。
「仁最好还是接受我们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的延揽,这样你的日子会比较好过。你不适合学《鬼火》或八咬诚志郎那一套。」
仁感觉有声音,回过头去,只见一根棒状物破风朝仁的鼻尖飞来,仁用左手一把抓住那件物什。王子护豪森扔过来的是一根铁棒。
插图004
表情最惊讶的反而是扔东西的王子护本人。
「这是什么?」
戴著眼罩的魔法使从月台上的长椅上起身,用脱下来的帽子拍拍膝盖。
「那是《剑Spada》,你就把它当成我们对你有所期待的一点小小象徵吧。因为或许──你会碰触到谜团。」
仁仔细确认手中物什的触感。这是一个长约七十公分的圆柱体,只要把它当成一根大小方便挥动的铁棒,倒也不是完全无用的长物。可是这东西怎么看都没有锋刃,称之为剑实在诡异。
「身为神话之主,我魔法使就顺便告诉你一则有趣的故事吧。这个世界的神话现《剑》这种东西,这都是因为《神人》非常坚持要把《剑》遗留下来,它也是遗留之一的《剑》。」
「你说这是《神人遗物》?你到底在算盘什么,还给我这种东西!」
所谓的神人,意指传说中于上古时代出现在这个世界,使用高端魔法的『某种人』。除了他们遗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些强大魔法遗物,也就是神人遗物之外,就连魔法使都没有任何关于他们的线索。追根究柢,就连让魔法使来到这个世界的《门扉》,都是神人遗物的一种。
「那东西也只不过是坚固而已。可是在为数不多的神人遗物中,坚固是《剑》特有的最大特徵。最高级的剑打不断,不会弯折也不会变钝,可是神人遗物的《剑》就单纯只是坚固,彷佛其他特质都不重要。他们到底打算用来砍什么东西呢?」
仁摸不透王子护的心思,但知晓自己即将面对的绝望战斗,依旧把铁棒插入腰间。
「──仁,说来真的很奇怪。我们魔法使为了支配你们而传述的神话传说里,有时候竟然会有《世界末日》的情节参杂其中。」
「神话故事是几千年前你们为了从我们的祖先手中『买下』这个世界所创造的东西吧,谁知道你们那时候是什么状况。」
「对我们来说,神话原本是用来控制你们这些《恶鬼》,经营这个世界的道具。如果是惩罚人类的神话那还可以接受,魔法使可从来没有创造过任何经营失败、让世界走入毁灭的神话啊。我们也不知道那种神话究竟出自何处。」
仁接下来要参加的战斗,是一场除了他本身,对其他人来说同样也惨绝人寰的战事。他原本打算像现在这样只专注于眼前的问题,所以不了解为什么王子护在他临行前说这些事。只是他总觉得,这名独眼魔导师看起来就像故事里高瞻远瞩的贤者。
「──仁,在许多末日神话中,创世者的使徒或是破坏者都会持《剑》。因为《剑》是力量与王权的象徵,所以也能解释成是你们恶鬼的君王加油添醋、额外增添了《描述神话终结的神话》。可是就像现在用枪攻击敌人,以前恶鬼与我们交战时用的武器也是弓箭,或是掷枪这类远距离兵器,为什么神话故事里用的是剑呢?」
†
武原仁脱离战线了。
不管有任何理由,这都代表他退出了十崎京香这些魔导师公馆人士的战场。
日本的非公开组织《公馆》,在八月十四日凌晨五点这刻,面临极大的困境。此肇因于手中拥有核弹的恐怖分子,盘算把首都变回六十年前战争结束后的那片焦土。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东京地底下开凿出许多用来防备空袭的隧道;为了因应陆军的要求,魔导师公馆动员相当多刻印魔导师做为劳动力,最终在首都的地底下,出现一座就连《公馆》都无法得知其全貌的巨大地下迷宫。而得到王子护豪森协助的恐怖分子──国城田义一,就是利用这座迷宫将警察耍得团团转。
因为这个原因,负责统领专任官的十崎京香在三小时前下令,歼灭怀斯曼狩猎魔导师中队的后勤基地。这
是为了消灭他们的补给与休憩场所,让那些神出鬼没的敌人失去续战能力,再也无法来去自如。根据《协会》提供的情报,京香已经指派《鬼火》与《荆棘姬》两位专任官前往地下都市。
十崎京香在灯光微暗的医务室里坐起身,身上还穿著套装。她本来想躺一躺小睡一下,可是似乎睡不著。
「没有睡一会儿吗?」
公馆本馆医务室的主人织田笑美理从桌旁转过头来。
冷气机发出微微声响。由于公馆的建筑老朽,只有这个房间的冷气足够凉爽舒适,所以医务室才会变成休息室。
京香拿起放在枕边的发夹,把放下来的头发又绾起来。
「我还是没心情睡觉。」
身为工作负担极为繁重的高级官僚,这名年纪与她相仿的医生对京香来说,是一个可以放松情绪聊天的对象。武原仁离开后,公馆职员当中就属笑美理与她关系最好。
织田笑美理从咖啡机里拿起量杯,又从架子上拉出纸杯给京香。
「你睡不著吧。」
从没到过生死前线的笑美理没有发现,京香的手指正微微颤抖。京香前天差点遭到枪手狙击而死。魔导师公馆的司机浜胜彦因公殉职,她到现在还记得那时充斥车内的血腥味。咖啡的香气似乎能够和缓心中的恐惧,让她心情平静一些。
「关于武原先生的事情……」
京香知道笑美理想说什么,立即开口打断她的话。
「已经决定了。」
京香下了一道命令给那些前去攻打地下城市的专任官,要是在执行任务时遇到武原仁就将他处死。
无论理由是什么,仁的行为都是临阵脱逃,而专任官临阵脱逃就是死刑。《公馆》是一个纪律凌驾于情感的组织。正因为这个组织的工作是造杀业,要是办事徇私,就和恐怖分子或是职业杀手无异。放弃严以律己的话,《公馆》这个组织在本质上连最低限度的人伦道德都保不住。
「你不后悔吗?武原先生可是十崎小姐你的童年玩伴耶,而且小梅妹妹也──」
「别再说了,现在不是谈这些事的时候。」
京香非常清楚,她的童年玩伴武原仁将会因为孤立无援而死。
仁的失踪十有八九也和地下城市有关,因为除了与地下城市有利害关系的人以外,京香想不到有谁会在这个时机点要仁脱离岗位。但是如果要拿梅洁儿当人质,应该多花一点时间动摇仁的心志会更有效。
所以就算仁不会遭到那些曾经与他共事的专任官处死,也会在地下被人吃乾抹净之后弃若敝屣。
京香的童年玩伴,那个曾经叫她「京香姊姊」的武原仁已经不在了。对魔导师公馆来说,他的死几乎毫无价值,只是白白送掉一条性命而已。
「可是如果小梅妹妹被抓去当人质的话,换作是我们也会这么做。」
笑美理、京香还有专任官以外的其他《公馆》职员,都只是一般的公务员。所以为了让他们对自己的工作保持一份荣誉心,虚假是绝对必要的。京香自己收养梅洁儿,让她寄居在家里,也是因为如果看到小学生年纪的孩子丧命,会让公馆整体的士气降低。那只是一种安全阀,在紧急时刻可以放弃。但是只有武原仁一人为了这个骗局而真的拋下一切。
京香不清楚到底该为了自嘲笑还是哭。
「────小织,要是仁真的不行了,只有小梅自己回来的话,我可不可以把那孩子放在你那里一阵子?」
笑美理脸上挂著挤出来的笑容就这样僵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因此让任性的京香更加厌恶自己。
「啊哈哈哈哈哈,不好意思,我是开玩笑的啦。」
京香整一整身上的套装,翻身下了医务室的床。
「要是你倒下,我就不能把责任推到你身上了。可别搞坏身子喔。」
能够窥探京香现在的表情而她也不会介意的人,如今已经不在魔导师公馆了。
虽然都是一些不堪回首的回忆,可是那个从孩提时代与她一起尝尽酸甜苦辣的童年玩伴,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
十崎京香是专任官的头。她身为第一线的主导者,凭她一句话就能驱策专任官行动,刻印魔导师也会因为她的命令被当成道具耗损。这一整套无情的体制,就是保护这个国家人民不受魔法使残害的血腥之盾。
所以京香今后也还是会独自待在这个阴暗狭小的办公室里。与仁的战斗不同,在体制当中做好自己的工作,就是她的战争。
────八月十四日,深夜四点二十五分。
就在夏季的太阳照亮东方天际时,恐怖分子国城田义一发出的第二道檄文,无声无息地在全日本流传开来。他就像在挑衅新闻媒体般,经由电脑网路传递讯息,打算在各家电视台的晨间新闻之前传播出去。
这个声音档的论调比深夜时发出的第一封檄文更加激烈。
〈各位一定以为不会有恐怖分子装设炸弹摧毁你们安逸的生活吧。还误以为一个人的怒火成不了气候,一定会被社会吸收掉吧。
所以我们的攻击不会像一见面就打架那样简单。你们都有义务证明,现存的社会秩序无法阻止『怒火』延烧,在步入毁灭的同时,让全世界看到你们恐惧与绝望的德行。
这个世界充满怒火,倚仗不平等作威作福的人都逃不过怒火的制裁。唯有弭平怒火,才是我们的生存之道。这就是整个世界在断垣残壁中必须领悟到的正义。
我们会把各位安身立命的一切一把火烧光,最终期限就是八月十五日。届时各位将会明白,唯有『怒火』才是照亮整个世界最公平的太阳。〉
那就是手中握有核弹起爆按钮的恐怖分子实质上的最后通牒。
警方接到这段讯息后大为震撼,因为国城田提出的最后期限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停战纪念日。以首相为首的财政界重量级人物会在这一日抵达首都,参加停战纪念仪式。对于负责担任警备任务的警方来说,这个舞台真是再糟糕不过。
日本的警察分为处理刑事案件的刑事警察、负责取缔国内激进分子,和以维护治安的公安警察。而统管公安警察的警察厅警备局极为重视这次事件。警备局对激进派会进行类似情报机关的工作,对他们来说,国城田事件闹到这样满城风雨,就已经是难辞其咎了。
警备局副局长清水健太郎是一名五十多岁的干部,职业生涯也看得到尽头了。他也有心理准备,把这次事件当成职业生涯中最后一件案子。
「他这一手可真狠,似乎不打算给我们时间做准备。」
出声恨恨骂道的人是龙堂岩,此人取代前几天遭到狙击的贯井正人坐上警察厅警备局局长之位。他与清水健太郎同期入厅,有意问鼎仕途竞赛的顶点。
坐在办公桌旁的龙堂拿著一把小指甲刀正在剪左手指甲。虽然清水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可是站在幕僚的立场,他也不清楚自己下的判断是否足够冷静。
「国城田一方面发出这份如同向警方挑战的声明,可是订下的最终期限又很不公平,就压在明天。他的意图很明显,就是他打算造成的破坏规模,大到有没有这一点小小的矛盾根本就不重要。」
「清水,你也认为国城田是来真的吗?你以前曾经有一段时间和他结交过对吧。」
龙堂把刚剪下来的指甲用面纸揉成一团,放在办公桌的角落。只要情绪一紧张就会动手修剪指甲是龙堂的习惯。
「国城田从以前就是个超脱常理的人,他的老师莲寺公直影响他很深。比起什么大道理,国城田更相信自己的愤怒,像他这种人不懂得见好就收的时机点。」
学生时代,国城田帮清水健太郎取了一个「猛男健」的绰号。三十多年前有一段既激情又黑暗的时光,学生企图在大学内掀起革命,于是动用暴力。清水就是为了调查那名危险思想家莲寺公直的身家背景,才会到那人担任讲师的大学。而名为青春时期的魔法,也造就了他与国城田之间那段奇妙的友情。
「国城田义一、魔法使的核弹、魔法使也能使用的《魔法使子弹》,以及怀斯曼狩猎魔导师中队啊……就算被人搞得这样天翻地覆,除了国城田的身分,其余事情全都必须保密,你不觉得这很没道理吗?」
龙堂很惋惜地一直看著指甲都已经修剪完毕的双手。
最高警备本部已经成立,由警视总监担任本部长,这起事件已被视为国家整体的危机。自从众人目击那辆搭载核弹的幽灵列车出现在地下铁新桥车站起,已经过了三天,隔天警备局长就被枪击,全国国民都察觉到有人正在进行恐怖行动。可是因为关于魔法使的事情不能公诸于世,情报不能运用,警方与市民之间也无法建立共同合作关系。
从霞关的中央合署厅舍的二号馆窗外看出去,沐浴在晨光下的东京,看起来是那么地灿烂。这座城市在六十年前被烧成一片白地,战争结束后几经改变,耗费漫长的时间与大量劳力,成长为高楼大厦林立的都市丛林。且不论这样的风景美不美,在这片光景里有一千万人居住,他们必须要保护好这座城市。
龙堂不太擅长放开心胸处理事情,总是想要承担所有紧张的情绪。
「群众经由国会议员施压,认为警方应该暂停地下铁营运。内阁必须在今日决定处理这次事件的大方向。看来十五日的终战纪念仪式要不就是取消,要不就是让政府首脑人员缺席了。」
龙堂本来是个值得信任依靠的人,可是他今天有点心浮气躁。而清水因为亲眼见识过魔导师公馆与魔法使厮杀的那种狂态,便刻意让自己保持一份野性。
「既然已经向地下铁公司要求他们协助调查,那辆核弹地下铁列车的事情就会从工会组织泄漏出去。半年之内党就会提出国会质询,要是让民众知道我们只协助重要人士逃离,警方就会失去人民的信赖。」
市民的『不安』与首都警戒状态迟迟不解除的『理由』,对社会治安造成危害有直接关系。游击战的理念在上一世纪就已经发展成熟,二十一世纪的恐怖分子也承袭了这套思想。游击战会破坏秩序,生活安全没有保障的国民就会对当前政府失去信心。国民的不安与恐惧将会转化为愤怒,直指无能保护人民的政府。接下来为了逃避恐惧,社会变成无政府状态,所有是非对错全都被拋诸脑后。人民甚至会误以为恐怖分子的破坏行为都是盗亦有道。
从学生间谍一路干上来,公安警察当中最强势的实战派。对清水来说,这就是他在警察组织里的立场。
「我们还是快点做决定吧。国城田义一就是想和我们比看谁比较能撑,才没有拿到核弹立即引爆。一旦公安组织惊慌失措,这场仗我们就输定了。」
这种公安论调是一种以治安体系为第一优先考量的冒险赌注。别说不一定会成功,搞不好在八点要召开的最高警备本部会议上就会被打枪。
「……清水,你的意思是说,要那些政要人士不要离开,留在这里是吗?这样一来,我们要是出什么差错的话,日本这个国家就真的会完蛋啊。」
毕竟想要保住国家,就必须要保护那些政府首脑。
龙堂岩不抽菸,不过他把访客用的菸灰缸滑到清水面前。这是他的一点谢意,表示只要等清水一根菸抽完,他就会开始行动。
「就算国家不接受警方的要求,我们治安机关也会做好觉悟。以一个组织而言,只要这样就够了……有了心理准备,我们就可以善尽职责直到最后关头。」
清水点燃一根HOPE香菸,这个牌子的菸他抽了三十年从未换过。就在白烟逐渐飘散开来的时候,龙堂开始汇整今后应该采取的对策。
「我们还是必须掌握住那个魔导师公馆,可不能放任处理魔法使案件的专家任意妄为,再说公安退休的大老们对他们也很感冒。」
「他们也没有能力搞花样吧。魔导师公馆的规模和警察差太多,无法期待他们可以成为什么战力喔。」
清水除了眼前的工作外,对其他事情都没啥兴致。可是龙堂和清水不同,他有能力利用退休辞官的公安警察人士达到政治目的,这就是龙堂在仕途竞赛上比清水更上一层楼的原因。
「虽然魔导师公馆现已没落,可是他们在战时曾经协助陆军开创时代。就算在战后东京大审判时,扛起责任成为战犯的,也只有当时管理专任官的一名官僚而已。公安体系的退休大头中,有些人到现在还忘不了当时特别高等警察有很多人都被当成战犯审判。也有人真的还认为,那些『神话的末裔』根本没有负出应有的代价,到现在还在这个国家的背后为非作歹。」
在战前的神国日本,与神话末裔往来交涉的窗口本身就是一种禁忌。从前《公馆》与陆军过从甚密,根本就是盘踞在禁忌黑纱底下的丑事,而且他们公安警察的前身──特别高等警察,从前就与陆军军警宪兵水火不容。那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历史绑手绑脚,无论如何都摆脱不掉,让清水觉得很厌烦。结果那个国城田义一竟然和那个叫做怀斯曼的魔法使集团挂勾,就更让他感到恼怒。
「不管走到哪里,动不动就是历史或是魔法使……」
为了防备有人狙击,百叶窗帘放了下来,隔著窗,外头就是他们生活的东京。
国家有国家的立场,治安有治安的立场,魔导师公馆有魔导师公馆的立场,国城田同样也有他的定位。所有人事物都在各自的角度,转动这个名为社会的巨大机械的齿轮。在这一片混沌不清的局面中,只有一件事可以确定。
──最迟再过三十六个小时,八月十五日晚上之前核弹就会爆炸。
恐怖分子国城田义一从地下室走到二楼,从窗边看著同样一片早晨的城市风光。
国城田从未实际体验过学运斗争之后的日本历史,对他来说,东京就是挫败的象徵。他在三十多年前对美军基地投射汽油弹后便逃往海外,再成为国际恐怖分子开始活动。就在他转战于世界各地时,日本经济急速繁荣起来。在中东看见涂有红太阳标示的装甲车让国城田大感惊讶,结果回来一看才发现,这个国家已经变成这副模样了。
「这个国家到底走到什么地步来了?日本应该要再一次回到原点,好好深思什么才是最宝贵的事物才对。」
就像过去年轻的学生时代一样,国城田还是拿空罐当成菸灰缸,把菸蒂塞了进去。
警察常说,如果去掉反社会的激进性质,恐怖分子的主张与青年人的主张其实很类似。国城田的年纪走到五十五岁左右,顶著一副中年鲔鱼肚,头上毛发也变得稀疏。他认为反而是社会上的『邪恶』,压抑心存不满的人们发展成长,造就出今天的东京,并且为此感到愤怒。
国城田背后传来一道轻微的脚步声。他回头看,驻足走廊的是一名约高中年纪的年轻女孩,她一边整理著蜂蜜色的蓬松头发,一边等他。
「……你要是被人逮到,一切心血就都白费了。」
这个小麦色肌肤、体态有些圆润微胖的女孩是一名优秀的士兵,安纳斯塔夏·特巴塔被王子护豪森从狩猎魔导师中队派出,担任保护国城田的最后一道防线。
「那真是叔叔我的不对了。」
国城田付钱给王子护他们的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雇用他们协助进行恐怖行动。而他们也利用国城田的恐怖行动,宣传魔法使能够安全使用的弹药──《魔法使子弹Wizzard Bullet》。现在国城田用来威胁日本的核弹,就是安纳斯塔夏她们从美军基地抢夺出来的,把警察玩弄在股掌上的,也是使用《魔法使子弹》的魔法使。国城田的恐怖行动成功达成的实际表现对怀斯曼本身而言,就是最好的商品宣传。
「……我们需要你……帮忙替伙伴报仇。」
安纳斯塔夏很珍惜地咬了一口黄色松饼,然后又放回口袋里。
在这几天的地上战斗中,少女的伙伴有十人死在一个男人的枪口下。昨天安纳斯塔夏狙击了与那个男人同行的小孩做为报复,这种憎恨与报复的连锁反应,彷佛国城田从前走过的战场。
「那下次就用更作弊的方式吧,叔叔我对这种事很行的。」
国城田现在对国家排下的棋局也是如此,线索太少根本不公平。他们与国家之间的竞争,从来没有对彼此公平过。如此一想,一股笑意就涌上国城田的心头。从这个高楼大厦林立的城市看著狭小的天空,感觉就像被关在一座巨大的监狱里。国城田心想这里应该回复成一片白地。
他的心理翻起一股放肆的兴奋情绪。烧毁东京的核爆火炎除了会造成历史性灾害,同时也会把经验教训以及对于国家的不信任感深深烙印在历史上。
「……你为什么不惜做这种事也要把自己出生的地方烧毁?」
一身受到晨光洗礼的安纳斯塔夏用直率的视线看著国城田。国城田感到胸口一阵火热,就像青春的岁月又回来了。与他在那些贫穷国家进行炸弹抗争时相同,每次有小孩这么问他,他都会觉得再次燃起新的斗志。
「因为纠正自己的过错是自己的责任。如果这个国家对人类的未来有害,那么就必须由叔叔这些人亲手扣下杀死她的扳机才行。」
†
武原仁在地底下走著。这里与东京隔绝,就算天亮也一样阴暗。
这里没有任何具有机能或是特意建造出来的建筑物,也没有一点色彩。魔法使凿出的隧道,规格固定都是三公尺宽,高度也是大约三公尺。
没有任何变化的单调风景几乎教人发狂,可是仁还是在黑暗深渊走著。冷硬的脚步声在稍稍反映出手电筒微光的地下通道内响起。地面以及墙上都有疑似战斗时留下的裂缝与切痕,这些都是日本战败后东京遭到占领时期留下的痕迹。传闻中《协会》的最重要据点──《门扉》,就在地下迷宫的最深处。与美军有合作关系的神圣骑士团曾经打进来,想要攻下《门扉》。此后这座迷宫成为双方激战的战场,五年之间合计超过一万人丧生。
东京的地底下总共有三段历史层层叠叠累积在一起。
最接近地面上的是一九四五年战争结束后,迎接转捩点的日本开凿出错纵复杂地下铁与水道管线的地层。仁现在行走的地方,是魔法使在战前挖掘
出来的黑暗地下迷宫通道,位于地下铁与水套管线层下方。而传闻中以《门扉》为中心的《协会》中枢,据说在地下迷宫的更下方,这个世界的人从来没有亲眼目睹过。
或许是因为这种地理关系,几十分钟前黑暗的地面发出震动,彷佛有其他幽灵地下铁行驶到不远处般。不为人知的地下铁不只有把仁载来的那条铁路而已。过去武藏野迷宫一直被当成是一座要塞,到处都是用来击杀圣骑士的陷阱。甚至用魔法通路截成好几段,这个世界的人根本无法通行。不知曾几何时,这座要塞迷宫竟然已经扩建,交通更加便利。仁不禁觉得自己好像被耍了,这样的幽灵地下铁到底有几条?
「我们真的完全一无所知啊。」
心中的怒火彷佛一点一点地渗进右手紧握的狙击步枪里,仁感到非常不舒服。除了步枪外,其他武器就只有王子护称之为《剑》的怪异铁棒,以及仁总是随身携带的大型匕首。他就带著这些家伙,被派来歼灭地下都市以及抢夺核弹。要是《协会》真的对他有所期待的话,根本不可能只给他这些装备。
现在这座地下迷宫里不只有怀斯曼的人马而已,《协会》的死对头──神圣骑士团旗下,那支配备机械装备的机械化圣骑士队也在寻找核弹。而仁脱离组织之后形单影只,从各方面看都是四面楚歌。
王子护说从地下铁车站通往地下都市的路途虽然很远,但是几乎只有一条路。这就代表无论仁在途中遇上什么麻烦,他都无路可逃。就算挡在面前的是一道绝望的高墙,他也只能想办法钻过去。
「──喔。」
所以当这抹熟悉的声音叫住仁时,他浑身的毛细孔都因为恐惧而张了开来。
那人就像融入黑暗似的,一点气息都感受不到。他没带任何照明工具,就这样站在地底的黑暗中。
仁根本无法动弹。因为他与那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两步远,要是一个不小心,下一秒钟仁就会身首异处。
仁的手电筒还照在地板上,所以他只能看见穿著足袜的脚下。不过就算没照到人,他也不可能错认《鬼火》东乡永光慑人的存在感。虽然地下寒冷,但是现在是夏季,仁的老师应该还是穿著风雅的无袴裙轻便和服。外形打扮肯定是竖起头发绑个茶筅髻,腰间插著惯用的肥前国忠吉宝刀,彷佛从时代剧里走出来的模样。那名剑鬼虽然身处地底,但他似乎就像置身街头,闭著几乎已经失去视力的双眼,从容地站在前方。
担任专任官已经十八年的公馆重量级人物──《鬼火》,亲自来杀自己的徒弟仁了。
「东乡老师不能使用魔法使走的通道,怎么会跑在我前头?」
东乡是这个世界的人,会破坏魔法,所以无法请人用魔法送他穿过魔法地洞。仁原本以为他至少比魔导师公馆抢先一个多小时的时间。
可是眼前的武者三、两下子就『打破常理』。
「暗中打造隧道的可是那些魔导师。只要知道位置,要挖出一、两条捷径也没多难。」
仁一身冷汗冒了出来。他还以为已经跨越了自己原本那个残酷无情的立场,可是东乡轻易就追上他的事实,血淋淋地摆在眼前。就算摆脱组织独身一人,就凭武原仁的才能想要力挽狂澜,追求这个远大的目标还远远不足。
「武原────你拋弃一切出奔逃走,结果就只有这点程度吗?」
仁使出全身的力气往后跳。
「就算没什么本事,可是我还不能死!」
仁在空中把枪口指向《鬼火》。
──枪口对准的位置已经无人存在。
只有一股惊人的死亡预感如暗影般扑面而来。
老师《鬼火》的声音比挥刀的破风声还响亮,在封闭的通路里回荡。
「你说你要救那个小孩是吧?」
仁手中的步枪一轻,合金打造的细长枪身就像被切成两截的竹轮,哐啷一声发出令人绝望的清亮金属声响。仁想要几秒钟的时间站稳姿势,所以枪身才会被砍断。他扣动扳机,用已经无法直线行进的步枪子弹攻击。
「真是可怜……她都要死了还被你演的独角戏牵连。」
仁的呼吸一滞。因为他想起就在被凶弹撃倒的前几分钟,梅洁儿还说要和他一起去寻找属于两个人的答案。如今仁却是形只影单,失落感刺痛他的心。
仁大吼一声,把已经无用武之地的步枪往东乡砸去,然后在短暂喘口气的时间内拔出别在长裤腰间的匕首。东乡永光剑术高超,只要是刀锋可及范围,任何东西都逃不过他的刀下。在这么昏暗的地方,仁看不见他的刀势走向。
彷佛有一阵暴雷打在仁架起的匕首上。
「我知道的幸福不一定就是她的幸福,这我当然明白!」
仁脚下一撑,挡住从上方劈下来的一刀。仁了解他右手的匕首能和东乡的刀打成双刀互绞的局面已经是一种奇迹。仁曾经夺走众多人命,而东乡杀的魔导师比他更多十倍。双方的右手都握著兵刃,彼此碰撞在一起。
仁预料东乡会利用日本刀的长度把杀人刀往仁的脖子压来,所以往后退了半步。可是东乡就像是在责备仁的软弱一般────
「喝啊啊啊啊啊啊!!」
原本仁以为他成功挡下了剑鬼东乡的长刀──可是匕首却一下子变轻。他顾不得三七二十一往后一跃。下一秒钟,一股暖风呼地划过他的胸口。
当仁明白发生什么事的瞬间,不禁从口中发出惊叫。东乡大喝一声,竟然挥刀把坚固的战斗刀在锋刃相接的状态下砍断。可是仁还是不得不把自己的性命托付给长度只剩三分之一、四公分长的刀刃。
东乡迅捷无比地反手从下方直取仁的下颚,就要把他的下巴劈开。仁能用断头的刀刃架开这一刀完全只是偶然。以角度来看,上下轨迹只偏移十五度的刀锋,划伤了仁的脸颊,割下血肉。
「凭你这种软弱的性子也敢和我为敌吗?」
只交手一回合,仁就失去了步枪与匕首,东乡则是毫发无伤。当大家都是同伴时,可能再也找不到像这位老师如此可靠的伙伴。可是如今的仁已是《公馆》组织的背叛者,遭到东乡的追杀。这时候的他就像是一面巨大无比的高墙,仁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跨越过去。
东乡永光深爱著人们,也喜好杯中物。他严以律己,为剑而生。对于学习空手格斗与利器战斗的仁,以及八咬诚志郎来说,东乡是他们景仰的对象。
仁左手上手电筒的灯光将肥前国忠吉刀的金属质地照耀得熠熠生辉,有如地底下的一轮明月。
「……我──」
仁一身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地开口。自从和魔导师公馆有了牵连,仁失去了很多物事。可是仁在公馆战斗、被妹妹拋弃、立下誓言之后,过了八年的时光,如今的自己就是这八年一路走来的成果。仁认为要是他对梅洁儿见死不救,就会连这一点点成果都会失去。他相信同样的问题就算重复成千百万次,为了维护自我,他还是会到这个地方成千百万次。
「我所能做的,就只有去帮助那些即使不惜舍弃一切也要帮助的人。」
左手还握著手电筒的仁暗忖,要如何把匕首换成王子护交给他的《遗物》。仁的优点顶多就只有能够关闭魔法消除能力而已。可是面对身为不折不扣《恶鬼》的东乡,就连这一丁点优点都毫无意义。除了双方在武艺上有差之外,《鬼火》原本就几乎没有视力,在黑暗的地底活动也不受任何影响。
「连心都不定,嘴上说的倒好听。」
东乡的怒吼把仁粉饰太平的欺瞒外皮给血淋淋地扯下来。
「武原,你已经作好心理准备要杀死那个在地下城市,叫做仓本的女孩了吗?」
这么短短一句话有如附骨之蛆甩都甩不掉,将仁的觉悟硬生生撕碎。对他来说,绊给了他从未想过的家庭温暖以及平静的生活。仁很想做些什么事回报绊给与他的一切。然而杀了仓本绊的父亲,让她孤苦无依的元凶就是仁自身。心乱如麻的仁为了获得多一点反应的时间,向后退了一步。
可是这一步决定了命运的方向。
「肩负著女人性命的男人,怎么能受到震慑就后退!」
《鬼火》的刀比风还快。他迅如神速地往前踏了一步,接著一阵旋风跟随而来。
伴随著一阵和缓的冲击袭来,仁的身体顿时一轻,彷佛一半的灵魂被人带走。
仁的右手下臂大约中间的位置被砍断,掉落在地上。
他的右手────他的──右手还握著匕首,像个玩具一样──咕咚地掉落地面。
为了要给失去武器而毫无防卫能力的仁最后一击,东乡的长刀一挥,甩下血滴。仁用左手按住鲜血狂喷的右手伤口。火炙般的剧痛让脑部陷入混乱,无法辨别出身体已经失去一只手臂,脑袋头昏眼花。冰冷的想法逐渐填满他的理智,难道这样白白死去,就是他人生一路走来的结局吗?大量暖呼呼的液体喷出,把他的左手手心往回推。那种感觉让仁想起训练生时期好几次差点没命的回忆,使他的头脑恢复清醒。湿黏黏的左手用力压住右手的动脉。要是再继续流血,他就
会失血过多而死。
大量失血的休克症状引发阵阵停不下来的心悸还有反胃感。仁害怕会不会引起内脏机能不全。在恐惧心作祟之下,仁嘶声大叫,想要驱散惧意。
他觉得天花板似乎微微摇晃著。
失去手电筒的黑暗中,刺鼻的血腥味虽然让仁觉得脑袋快要失去理智,可是他还是纵身一跳。一阵破风声响让仁的心脏因为恐惧而为之冻结。东乡下手毫不留情,挥刀直取仁的脑袋。
仁站起身来,双脚被自己身上流出的鲜血滩绊了几下。在两人短兵相接时,仁与东乡的位置便对调。一个念头瞬间闪过脑海,要是不回头拚命奔跑的话,说不定还逃得掉。可是心生侥幸的他背后被划了浅浅一刀。
「转过头来,武原──至少当著你的面送你上路。」
仁试著调整紊乱的呼吸,深吸一口气把涌出到喉头的呕吐物一起咽下肚。
「就算这样──」
仁不顾右手还在滴滴答答地出血,把剩下的左手伸到腰后。在他回过头的瞬间立即把王子护扔给他,说是《剑》的普通铁棒抽出来准备接招。
一股势如裂帛、令人眩目的气势从遮蔽仁双眼的无明黑暗中扑面而来。
「就算这样,我还是要活下去!我要拯救她们!!」
仁放空脑袋,也没有使出任何技巧,整个人连同铁棒往『那物事』打过去。
根本没有什么打到东西的感觉。一股有如迎面撞上车子的冲击力道撼动仁的全身,使他呼吸一滞。不晓得是因为失血还是恐惧心的关系,他的牙根不停打颤。
可是现场有一道温暖的光芒。这条静谧的地下通道已经不再是一片黑暗,这是因为有一道火炎在仁的眼前燃烧。
那是魔炎──也就是魔法被魔法消除破坏之后,以光的型态消散的现象。可是身为《恶鬼》的仁与东乡都无法使用会被魔法消除能力破坏的魔法。魔炎是从王子护交给仁的铁棒上燃起的。
一柄黝黑的《剑》出现在火炎的中心,如黑曜石般的剑身在火光中映出一抹艳彩。那不折不扣的确是一把《剑》。兵刃相交的东乡所引起的魔法消除对神人遗物造成影响,原先把《剑》封锁成铁棒型态的构成魔术被这股消除能力破坏。恢复原本模样的黑《剑》是一把剑刃长度将近一公尺的长剑,重量比本来还是铁棒的时候重了一倍。可是对于没有多余心力施展武艺,只能把命运寄托给攻击力道的仁来说,这柄剑是他最大的救星。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仁一边散出血花,一边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东乡顶回去。一次使力就让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早已经熟悉的魔炎光芒,唯独今日为徘徊在黑暗中的仁带来无比的勇气。
东乡把刀放平,换成平青眼的架势,剑尖直指仁的左手下臂,意欲一剑刺穿仁的要害。他明白仁虽然拚尽全力,但是性命已经有如风中残烛,跟不上他攻击的速度──可是东乡聚精会神的同时也露出破绽。这正是奇迹所在。
遮盖住仁与东乡头顶的低矮通道天花板突然粉碎,巨大的火焰随著发出轰隆巨响落下的砂石碎雨一同落下,那也是无温的魔炎。一名全身裹著强大魔法的男子跳进仁与鬼火之间。
就在东乡集中精神,除了仁以外所有物事都被抛诸脑后的那一剎那,魔法使从上方将这里的天花板打穿。
「往你相信的地方去吧,仁!至少在这里有一个愿意接纳你的朋友。」
这里有一个男人自称是仁的朋友。当仁进入地下时,他认为自己也已经和这位身形高䠷的老友分道扬镳了。
那人是一个风流倜傥,有如翩翩贵公子般的俊美男子,穿著一件胸口大敞的衬衫。
他的双手脏兮兮地满是泥砂,彷佛是一路挖到这里似的。
仁因为失血,精神开始朦胧,然而激昂的情绪从他的喉咙与眼眶中溢出。
「八咬,八咬!八咬!!」
那人名叫《破坏》八咬诚志郎。《破坏》是一种最可怕的混沌因子,能够把感官接触到的一切全部摧毁,是魔导师公馆另一个引以为傲的恐怖象徵。
仁不知道他为何出现在这里,感到很疑惑。八咬似乎察觉他的疑问,左眼眨了眨。在训练生时期早晚苦练时,这男人还总是叨念著「我再也不要到这种黑漆漆的地方来」。
「我在想东乡老师应该会要求魔法使帮忙挖出一条捷径抄小路。不过要论挖洞,我可是这世上最会搞破坏的魔法使啊。」
沾黏在八咬手上的泥土消失无踪,彷佛被看不见的魔法小虫吞噬,一双手变得乾乾净净;身上的时髦服装甚至被他的「破坏能够感觉到的所有魔法」搞得像破布。八咬诚志郎三岁稚岁就拜《鬼火》为师,《破坏》这种魔法与魔法消除能力相同,会对世界造成影响,所以他要想背负这种连自身身躯都会破坏的可怕魔法活下去,就不得不把自己身体的感觉消耗到极限。他身边之所以带著《恶鬼》秘书与护士,就是为了要让她们消除自己的魔法以保护自身。
就算面对二十年的徒弟,剑鬼东乡也照样一视同仁。
「八咬──你应该受命在地上防备狩猎魔导师中队来袭吧。」
接受命令的专任官擅离职守就是死刑,而八咬这人不分时地的在全心全意地游戏人间。
「别这样啦,东乡老师。就是因为有战略上的意义,不得已之下我才临时做出这种判断嘛。我的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告诉我要放仁离开。」
盲眼东乡的视线直透以八咬为中心扩散开来的魔炎火海。
「东乡老师……我学会一种能够听见朋友心声的魔法了!」
「胡言乱语什么!」
听到东乡大喝一声,仁与八咬都挺起背脊。
翩翩贵公子握拳,摆出架势来。从他身上不断升起的魔炎火势更加猛烈,显现他全身绷紧的神经。
虽然程度有差异,可是八咬的魔法破坏,无论是魔法或是自然物质都能够摧毁,既是无坚不摧的武器也是牢不可破的防御。不过就连这种最可怕的魔术,都会被魔法消除能力抹灭。面对《鬼火》,八咬也只是一个凡人而已;然而八咬能够使用手握的触觉破坏武器,所以就算和东乡对抗也不算赤手空拳。
打算一肩扛下现在这绝望劣势的好友转过头,对仁咧嘴一笑。
「仁,别露出那种表情。你不是孤身一人,有我信任你,尽管抬头挺胸地去吧!」
站在这个被魔炎业火照亮的地下通道里,八咬还是不改其无所畏惧的态度──然而追兵是《鬼火》东乡永光。
「你以为凭著私情就能阻止我吗?」
武原仁身为专任官的战略判断告诉他,就算去了也没有丝毫意义了。一个不会用魔法的男人就算继续前进,到了地下都市也是身陷敌营。而他已经半死不活,只有一把剑当武器,就连惯用手臂都没了。
不过纵使仁一身伤痕累累,但还是没有倒下。他想,只要踩稳脚步往前行就对了,因为有一个好朋友八咬还相信他,特地前来助阵。所以不管眼前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著仁,他都觉得梅洁儿一定也会为现在的自己感到高兴。
仁拖著失血过多的身子踏出脚步,把背后的一切完全交给八咬。
「东乡老师,我对私情这种诗情画意的事不太了解,不过友情可是一种魔法喔。」
「──笨徒弟,两个都只会耍嘴皮子。」
仁衔著自己掉在脚下的右手臂,用门牙用力咬住被切断之后已经没有知觉的手掌心,骨骼的触感让他觉得很不舒服。若是开口说话,右手会掉落在地,因此他举起还压著右手臂动脉止血的左手,只竖起一根大拇指,向好友传达「我要去干一番大事」的讯息。
接著激战的时刻就在往前迈进的仁背后展开。
时间的感觉很快就丧失了。就连手臂的痛楚都被倦怠感取代,疲劳成为最沉重的压力压在仁的身上。
魔炎的火光已经消逝。仁倚在墙上,只是一步步地往前走。现在仁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继续前进,所以他把那柄黑色的《剑》插在长裤裤头,用榇衫的衣袖当止血带绑在右手臂的伤口上,出血还在继续。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失血的恐惧彷佛把仁所剩不多的勇气与决心一点一点地腐蚀掉似的,他一直用左手紧紧捏住右手臂的血管。
仁只是想要稍微挺起身子,全身就立即汗如雨下,好像从湿海绵里不断渗出水来。他不抹去汗水,连动都不能动。因为嘴巴咬著断掉的右手无法闭合,生理现象导致唾液从嘴里淌流出来。仁不想多浪费一毫升的水分,拚命把带著令人厌恶、充满苦涩味道的唾液吞下肚去。
肺部止不住地急喘。他的身体似乎想要用空气补充因为流汗而失去的水分,重重地深吸好几口气。濒死的肉体似乎连带使得情绪无止境地越来越低落。人类只不过是一种动物,心灵终究无法摆脱肉体的限制。如今仁的性命如风中残烛,原先身体健康时所怀抱的正义与决心,在此时都只是冠冕堂皇的场面话。
仁摇摇晃晃地走在冷硬又荒颓的黑
暗地下道里。受到重伤的身躯感受到远方的声响与气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就连自己在地下道里回荡的脚步声都让仁感到害怕,毕竟这声响正不断地告诉远处的敌人自己正在此处。
昏暗的环境让仁心里七上八下。挫败感在心里不断膨胀,让他觉得自己可能哪里都去不成,就这样死在半路上。大量失血也让仁陷入谗妄状态,时间感都没了。甚至就连如走马灯一般在脑袋里转来转去的回忆,都满是不堪回首的痛苦往事。
或许仁早就知道,他的死亡会是最简单的翘辫子。他想起以前曾经算过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够取自己的性命,其中又有几成的人有理由杀他。一想到总有一天会遇上一个有能力也有理由杀他的人,仁就觉得睡不著觉,难过得大吐特吐。已经二十四岁的他此时也压抑不住呕吐感,嘴上的右手掉落在地,将胃里的东西全都吐在地板上。
仁觉得好困。一股非理性的冲动向他袭来,真想停下脚步在地上躺一下。
仁孤零零地待在黑暗深处,试著至少回想起梅洁儿的脸庞。他努力想要拥抱十崎家一家人和乐融融的温暖回忆,可是脱离《公馆》的仁明白,自己再也无法回到那里去了。他觉得很对不起绊,不晓得该拿什么脸见她。
可是仁知道,要是他倒下了,就算梅洁儿平安获救,今后也得踏上成天杀人度日的灰暗道路。
「该死!混帐!混帐!!」
仁在这片黑暗中,脑里浮现的尽是充满挫折的回忆。他用还能动的左手抓起掉在地上的右手臂,可是下巴就像灌了铅,失去咬合的力气。他认为这只手已经坏死,变成没用的废物了。理性与本能都告诉他应该把这只废手臂扔掉,不过仁还是把这只此刻满是齿痕的右手断臂与《剑》一起塞进衣服里。一股莫名的执著让他不放弃这场战斗。
仁靠在粗糙、没有经过修整的墙上,双腿绊了一下。他的妹妹武原舞花从前也是死在这个封闭到令人窒息、不安情绪直逼心头的东京地底。
「舞花。」
仁自然而然地叫了这个名字,但是声音却发不出来。他不知道妹妹是怎么死的,只知道自己就是为了弥补妹妹殉职之后人数不足的空缺才当上专任官。
「……舞花…………我……真的不适合做这种事吗?」
垂著痛苦不堪的脑袋低低细语,说到「世上所有不如意之事全都搅和在一起」的武原仁全然放弃、不再期待现实状况能够依照他的期望发展。因为他的理智很清楚,就连已经解决的问题都会成千上百次地一再考验自己,到头来只是徒劳无功罢了。可是即使如此,他还是深深记得一件事。当战争考验『人类』的时候,最为严酷的瞬间不会出现在狂乱的战场上。一个人要如何投身于修罗战场,以及他在战场上受到重创、人性都被剥夺之后该如何重新振作起来,这才是真正的地狱。
仁的双脚还在继续往前走。他自然知道个人所能办到的事有如沧海一粟,可是就算是这样,他还是没有停下步伐。
驱策仁移动双脚的,是一股连他自身都无法理解的妄执。
────继续走下去。
仁体内深处的坚韧人性对他低声说道。而且如果想要摆脱恐惧,也只能继续往前走。有一个好友告诉过仁,就算现在如此困顿他也不孤独。所以就算只有他一个人,仁也必须要撑到最后。拖著几乎筋疲力竭的身躯,驼背一步步地向前行。这就是一场虽然痛苦却不能假他人之力的苦战。
†
──那是一段三十多年前的往事。
成为恐怖分子的国城田义一带著横死街头的觉悟,投身漫长的战争之路。让他如此决定与作为的契机,依然还是『邪恶』。
一九七一年十二月,在国城田就读的大学担任讲师的莲寺公直遭人活活打死。
那时候有一群学运人士常常泡在那位莲寺讲师设立的思想研究会社办,而国城田就是其中一人。虽然身为讲师却一年到头穿著牛仔裤的莲寺,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无辜受害者。
「要为正当的事情发怒。」
莲寺是一名无政府主义者,用这类言论鼓动著国城田这群年轻人。他之所以会死,也是因为卷入当时经常发生的学运人士彼此之间的内斗。
总括──意思是说从更大更广的角度重新审视自身行为意义,当时在他们这群人之间非常盛行进行总括。身为学运分子的国城田认为,莲寺的死究竟具有何种意义,他必须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答案,要不然今后他可能永远绕不出这个圈子。
国城田这群人要是不以理论自我武装先站稳立场的话,就什么事都甭谈了。小孩子不懂就别装懂──就像他还是小学生时,父亲弃尸当时对他说的话,即使他们成为学运者,还是遭到暗藏『邪恶』的社会打压。
虽然处境艰难,可是国城田他们还是想在这个生活水准快速提升的日本质疑什么,这才是这个国家与这个世界真正应有的面貌。所以他们这群创造未来社会的年轻人才必须重复探究自己的立场,一次又一次地进行总括。「我们自己究竟是谁」的这个问题,总是长伴在国城田左右。
──一九七二年正月,国城田回到老家所在的那个山村。
他打算偷偷把猎枪带出来,在东京进行斗争时使用。
战前还是富农的国城田家由于战后农地改革失去了租给佃农的农地,不过国城田家的歴史悠久,村子刚开拓时便已存在,即使是当时的情况也还算富裕。在乡下地方,岁末年初时亲戚都会过来齐聚一堂,他没机会把枪摸出来,等到屋子里几乎没人,正月都过去七天了。
那段日子对国城田来说也是一段难堪的时光。因为母亲一直很想要国城田家的长男义一继承家业,而他完全没这个打算。
「义一大学毕业之后会回家里来吧。」
母亲动不动就对懒懒躺在被炉桌旁的国城田这样问道。他们热中参与社会运动的学生抗争时期即将走入历史。国城田已经大三,现在也不得不意识到毕业以及就职这两档事。国城田这些出生在战后婴儿潮的年轻人探询社会现状的缓冲期moratorium就快要结束了。
「我没想过未来要干么。」
「那你为什么现在才回家来?」
母亲从被炉桌旁站起身来,开始动手整理家务,好像是要给镇日无所事事的长男难堪。国城田也不能明言他是来偷拿猎枪的,呆呆地望著老家,心想今年大概是他最后一次回来。自从上了高中,国城田和双亲的关系就一天不如一天。父母对『她』悬梁自尽的事全当没有发生过,还是照常过日子。他越来越无法忍受这样的家庭。
现在整个村子里只有三台彩色电视机,其中一台就摆在这个九坪大的宽敞客厅内。国城田的堂弟健一双眼正直直地盯著电视不放。
〈为了人类的自由而战──〉
这句话飞进国城田的耳里,他把目光转向堂弟看得目不转睛的电视节目去。电视中的蒙面男子正好摆出一个帅气的姿势。那个男子长相怪异,身体是黑色与绿色的。
「喂,小健,最近的月光假面变成这副德行了吗?」
「不是啦,这是假面骑士。」
穿著碎白点花纹和服的母亲似乎也累了,走进厨房里去。
「都差不多嘛。」
国城田从被炉桌里坐起来。小学二年级的小健得意洋洋地告诉他《假面骑士》是去年开始播的节目,在小学大受欢迎。假面骑士本乡猛被邪恶组织『修卡』变成改造人,在脑部被改造之前逃了出来,从此与企图征服世界的修卡展开大战。
「这家伙难道从没烦恼过自己到底是假面骑士还是修卡制造的怪人吗?」
国城田把他也觉得很无聊的事情拿出来问。由于今年冬天莲寺因内斗而死,他才真正体会到其实一个人要丧命很简单。
「如果是两个曾经待在同一个组织的人因为路线不同而彼此对立,那这出戏不就是在演修卡组织内斗的故事吗?」
一想到这是内斗的故事,国城田就兴致勃勃了。他想起之前有一起劫机事件,劫机犯发了一封声明文,把自己比喻成漫画《小拳王》的主角。国城田这群人一直在寻找能够感动人心的话语。他不怀好意地想著,如果假面骑士这么受小孩欢迎,就把剧中的一、两句台词拿来用用吧。
「爸爸之前说过,义一哥哥说的话太难,他都听不懂。」
在村子里最早出现的电视机里,英雄正戴著无法卸下的面具在努力奋战,表现得奋不顾身又勇敢不屈。可是因为他是改造人,又可以巧妙地脱离人性的范畴。国城田在战斗时说什么都必须面对自我内心的矛盾,这个角色看在他眼里实在过分理想,太过一厢情愿。可是国城田却又对这个有著一双红眼的异形男子产生嫉妒和崇拜的心理,双眼无法从画面上移开。
「喂,小健,你喜欢假面骑士吗?」
「喜欢啊!我以后要当假面骑士。」
「口气倒是不小啊。这家伙虽然了不起,可是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成为他。如果要模仿的话,还是学我们那时候的月光假面比较实在。
」
国城田担心这个长相怪异的男子会让小健变得更软弱。做为一名『正义使者』,面具男的身世表现实在太完美了。
「月光假面还可以回到普通的生活,去找工作或是结婚。因为只要他的脸上不绑那条像是毛巾一样的白色面罩,就可以放弃『月光假面』的身分。可是这家伙到死都是个改造人耶!如果他想要保持自我,就算到了五十岁,也只能钻到地下去继续当他的假面骑士。」
「我比较喜欢假面骑士!」
国城田并不是被故事内容打动,可是面对一个孩子却止不住嘴巴,连自己都感到很惊讶。
「不可能不可能!就算是我们这群人,虽然嘴里说的好听,说一辈子都要当革命家,可是谁知道还能撑多久。」
──国城田很担心,不晓得小健长大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出身于富裕阶层,是地主家的长子。对他们这些学运人士来说,像他这种人就是敌人的一分子。所以他必须努力抗战,才能不断证明自己是一名社运家。电视里那个男人一辈子都必须当个改造人的命运,让国城田单方面地感到心有戚戚焉。
「我要和修卡战斗!」
就在国城田与小健差不多年纪的时候,这个家里住进一名从满州回来的寡妇。
『她』的死亡与痛苦,顶多也只淡淡地留在国城田的记忆里而已,可是她的死确实暗藏著『邪恶』。那个人没有见过电视机,也没看过《月光假面》,可是她心中既没有憎恨也不想杀人,似乎就这样原谅父亲了。他想著,要是村子里有一个像这怪异男子一样的人,或许她就能获救了。国城田自顾自地怀著不安,心想小健到底能够成为一个勇敢的大人吗?
「小健,想战斗的话就从现在开始。要是拖到将来,你就会变成修卡喔。真正的『邪恶』可不是那么浅显易懂的。它们会穿著笔挺的西装或是制服,舍弃弱者的时候也会找一个听起来冠冕堂皇的理由。」
听到国城田说自己是修卡军团的人,小健涨红脸站起来。可是他没有冲撞身材比他高大许多的国城田。
「你那双手是干什么用的?用那双手打我啊!不要怕打输,打过来就是了!要不然你会变成一个连对抗小恶都不敢的男人啊。」
「我是正义的怒火,不是义一哥哥你说的那个奇怪东西。」
「哪有什么正义的怒火,怒火就只是怒火。」
小健终于放声大哭起来。听到小孩的哭声,正在蒸番薯的母亲冲了过来。
「义一,你这个好吃懒做的米虫!就连陪小孩一起玩都不会吗!」
母亲一把推开国城田。
「『正义』可不是玩玩就行。我们那时候看的《月光假面》,反派就只是一般的坏人而已。可是现在这个时代很奇怪,像修卡这种根本不清不楚,就只是规模庞大而已的邪恶这么可怕,大家竟然也都能接受,完全不以为意!等到二十年、三十年后,小健长大成人有了孩子,那时候的时代可能会更不正常啊!」
就算母亲一直好言安慰,小健还是啼哭不停。电视画面里的小孩正在迎接战斗结束之后回来的假面骑士,与他形成强烈的对比。
国城田认为自己是在教导小健什么才是正义,所以小健的哭声让他觉得莫名其妙。他突然感到害怕起来,心想,该不会到最后都没有人能够了解他们的所作所为吧?国城田有一种预感,就算打拚个几十年也不会有胜利的一天。
──他觉得好像有个声音在问自己:身为一个大人,你究竟想要成为什么人?
「就算敌人再庞大,还是必须要有人挺身对抗!我们的国家要由我们亲手导上正途才行。」
活在战争世代的母亲在他脸上甩了一巴掌。
「懒鬼儿子,少胡说八道!你以为自己要去打仗啊!知不知道村子里有多少人因为战争而死?」
母亲扭著嘴,气到表情扭曲。可是国城田早就知道,已死的『她』之所以没有离开父亲,是因为她饿著肚子无处可去。
「可是『邪恶』确实就存在于现实当中啊。」
国城田不是什么改造人,而现实中的『邪恶』也不像修卡那样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绝不会变成一个期待别人为我战斗的人!我要成为一个投身最前线战场,战到最后一刻的男人。」
国城田那些人常常在大学旁边的美军基地进行游行示威,可是他们完全感受不到世界因此有所改变。所以为了成为真正的战士,国城田打定主意要对那处基地进行恐怖攻击。
国城田第二天就拿走猎枪,一大早就离开家门。
他在东京把猎枪改造成汽油弹的发射器。就在莲寺过世,众人一一放弃斗争时,他和直到最后仍然没有离开的学弟寒川淳一起喝了好多酒。他对这个喜欢月光假面的学弟聊起假面骑士的事情,聊到最后演变成和脸上裹著白毛巾的学弟打成一团。而他把汽油弹射进美军基地、与王子护豪森相遇后逃出日本,就是在那年一月底的事情。
国城田成为恐怖分子离开日本,快要三十多年了。
他好几次遭遇挫折,有时候还会选择改变自我,因此保住性命活下来。国城田无法再像年轻时怀著一份单纯的热情,与庞大的敌人战斗,他都年过五十了。
国城田和核弹一同躲在东京地底下,静静等待『那个时刻』到来。
现在的国城田和他大学时代眼里觉得最污秽的社会指导者差不多年纪,小腹凸起,头上童山濯濯。结果到了小健长大成人,时代还是没有改善。
「难道我做错了吗?到头来还是魔高一丈啊。」
国城田喃喃低语。因为他在黑暗中出声,担任保镳的安纳斯塔夏转过头来。
「…………计画安排的时间……还没到。」
看到这名褐色肌肤少女的脸上就连一丝烦恼的神色都没有,国城田感到有些怪异。
「你已经决定将来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了吗?」
那名身形微胖的少女浑身散发出鲜明的年轻女性气息,可是怀中却抱著一把狙击枪,似乎不懂要如何享受青春。
「我……对未来什么的……还不太了解。」
对未来毫无概念的少女开枪杀人,这也算是一种地狱。国城田走遍世界,好几次看到像她这样孩子带著武器参加战斗的案例。之前魔导师公馆对他开枪的人,那个叫做武原的年轻小伙子,也带著一名小学生年纪的女生一起上战场。
国城田手上有一个遥控器。只要按下遥控器的按钮,在这里的核弹就会爆炸,引起历史上罕见的可怕惨剧。
只要时机一到,国城田就会按下开关。他知道自己没有发疯,但是他认为这个世界根本就是个地狱,就算脑袋不发疯,也有太多理由足以让他按下引爆按钮。只有心怀希望的人,才能按下这个能在这世上杀死百万人的按钮。
国城田还没发现性格扭曲又缺乏人情的他,早就变成一个非人的怪物了。
「这个世界上存在著『邪恶』,可是『总有一天』我们一定可以克服。只要持续蚕食鲸吞地消灭邪恶,『总有一天』没有邪恶的日子一定会到来。」
†
与此同时,住在东京多摩市的寒川家一家人正在享用早餐。依照一家之主寒川淳的生活方针,就算假日也要和平常一样的时间起床。
淳五十多岁,必须多注意健康,所以太太洋子很赞成每天早起。可是小学六年级的女儿纪子晚上似乎还想更晚睡一些。
「都已经放暑假了,我们家不出去哪里走走吗?」
纪子吃下当作早餐的细面之后问道。淳的妻子洋子是一名家庭主妇,所有家计都由她一手操持。
「今年我们不用帮曾祖母扫墓,而且春天的时候已经去北海道旅行了,所以等明年再去吧。」
电视上的谈话性节目正在讨论网路上流传的新闻。主持人带著严肃的表情,播报可能有恐怖分子计画攻击东京。
纪子和洋子很像,脸部线条纤细,额头也宽,由于她和老婆都戴银框眼镜,看起来就和洋子的幼年照片一个样。
「孩子的爸,我们要去哪里走走吗?」
从电视上传来的说话声忽然引起淳的注意,毕竟对他来说,那道声音的主人是个他如何都忘不了的人。
「孩子的爸?」
太太洋子不安地回头看著愕然无语的他。寒川淳在年轻时曾经参与过学运活动,电视传来的声音就是当时淳还在搞学运时大学学长的声音。
〈这个世上怒火延烧,我们必须了解倚仗不平等作威作福的人绝对逃不过怒火的制裁。而且还要在断垣残壁中领悟到唯有弭平怒火才是我们的生存之道────〉
那个人……国城田义一总是拥抱怒火。大学三年级的时候他闹出一件大事,把汽油弹射进美军基地,然后真的成为一名恐怖分子逃往海外。
寒川一家当中只有淳在意这段话。为了要转换气氛,他模仿小时候最喜欢的月光假面,把毛巾绑在脸上。每当他觉得自己的家庭遭到威胁,他就会成为像那个戴著白色面罩的月光假面,成为守护家庭的英雄。
小学六年级的女儿纪子最讨厌父亲做出这种糗事。
「不要这样啦,爸爸!上次鸦木同学称赞过你之后,最近你变得更得意忘形了。」
洋子不喜欢淳过去的事情,所以百分之百地支持淳。年轻的妻子鼓掌帮他打著拍子。
「别憎恨、别杀生、宽宥一切吧!」
纪子一脸不高兴地闭上嘴。而洋子似乎也想告一个段落,从冰箱的大型蔬果保鲜室里抱出一颗西瓜。
「我帮你把西瓜绑一绑,你拿去给上次到我们家来玩的鸦木同学吧。」
鸦木梅洁儿是纪子的小学同学。个性过分耿直的女儿还是第一次带朋友回家,淳和洋子夫妇俩一下子就喜欢上那个活泼的女孩。
纪子似乎有点不放心,皱著眉说:
「鸦木同学从昨天开始就没回信,不晓得是不是回老家去了。」
电视里还在播放国城田义一暗示要在东京进行恐怖攻击的声音。淳用绑在脸上的毛巾擦拭额头上渗出的汗水。
「个性或价值观与自己不同的朋友要好好珍惜。就算和他们往来有时候会觉得很辛苦,可是他们或许会成为你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好朋友喔。」
†
武原仁觉得地下迷宫的黑暗混沌很像这个世界与魔法使之间的关系。伸手不见五指的地底没有世人的目光在看,故而在这片黑暗中唯有摆脱所有社会安全枷锁的暴力才是最可靠的。仁觉得就是这种是非颠倒的常识让《协会》、魔导师公馆与刻印魔导师失去人性伦常。
可是仁无法单方面指责这个暴力的世界愤怒与憎恨横行。原因不光是因为他自己也是这套体制的一分子。他也是当上专任官、开始工作之后才知道这件事。他和妹妹两人在上中学之前从不记得曾经遭到魔法使的攻击,就是『这样的世界』在他们浑然未觉的情况下守护他们,这就是仁的故乡。
──哥哥,可是保护我们的人不是只有十崎叔叔还有爸爸妈妈喔。
他想起八年前,成为专任官的妹妹在离开公寓前曾经如此说过。濒死的乾燥嘴巴不由得咬紧牙根。
现在仁的脚边有一条穿过黑暗的铁路。他原先走的通道后来接上另一条新的铁路燧道。仁思考在地下都市里要如何作战,想要先做好准备挑战已经面临极限的身体。他必须尽可能让身心恢复到原本的最佳状态。现在他的体温很低,手掌也几乎丧失握力。假设仁要前往的地下都市有枪械,显然他必须抢到枪才能战斗,因为此刻的他半死不活,根本没有力气用刀剑杀人。
仁这段旅程的终点赫然到来。在这片黑暗深处,能见度不到一公尺,可是仁脚下的地板却微微变亮,这代则方有光源。
「你是魔导师公馆的《沉默Silence》武原仁对吧。」
一抹如银铃般清亮澄澈的声音传至耳中,仁无法抹去渗入眼里的汗水,只能难过地呻吟几声,抬起头来观看。
命运似乎有意绝他之路,在他前方有一名挡路骑士。一股比记忆更深邃的恐惧告诉他,那就是被骑士团放逐的圣骑士艾蕾诺尔·纳刚。仁在之前的巴比伦事件与她邂逅,她是当代最强的神音魔导师,能够使用无形魔弹或是《波影化身》等威力强大的魔法,已经只剩半条命的仁不可能打得赢她。
下一秒,仁的本能发动魔法消除能力。
可是仁早就筋疲力竭,他的感官能力不足以把艾蕾诺尔的魔弹完全消除。一股有如被车子撞到的冲击力狠狠甩了他一下,差点没把他的脑袋从脖子上扯下来。
这么一打就让仁失去了意识。
──仁的苏醒伴随著一阵冲击与剧痛。他全身麻痹,无法动弹,好像被雷电击中地全身血管都在发出哀号。可是就算武原仁想要奋力挣扎,他的身体也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牢牢按住。眼前有一道肉色的、雾蒙蒙的物体,仁又痛又怕,大叫起来。朦胧的视线逐渐清晰,仁置身在一个被暗橘色灯光照亮的室内空间,被五个大男人按在地上。
艾蕾诺尔手中拿著铁锤,站在失去自由的仁眼前。
「现在我打的是造血魔术,相同的术式至少还需要进行两次。」
艾蕾诺尔举起铁锤,用力一槌。她下锤击打的,是一个像是极粗针筒装著钉头似的东西,深深刺进仁的胸口。仁胸口深处的心脏彷佛受到压迫被紧紧揪住地产生剧痛,从胸部内右锁骨下方的位置炸开。仁全身痛极,内脏有如受到血液翻搅般的不快感受让他用力咳了好几下。他觉得自己好像从半死不活的伤者变成一名垂死的病人。
蓝色眼眸的少女『又一次』用铁槌击打那个金属器具的柄头。内脏旁边炸开的压迫感又让仁痛得全身扭动挣扎。他终于感受到这是魔法所创造出来的、拟似心脏的跳动。艾蕾诺尔口中所说的「造血魔术」与仁所学的知识结合,现在在他胸口内创造出魔法心脏的是神音大系的魔法乐器。那个金属器具的尖锐前端刺在仁的头臂动脉干里,把魔法制作出的血液注入仁的血管中。
一头淡金色秀发与肩切齐的清纯少女安心地微微一笑。一身整洁又坚强的她,完全不怕见红,如同真正的护士,仁也觉得非常放心。
「《真血创造》的魔法是神圣骑士团几经研究过后的成果,用来救助大量失血的伤兵性命。这种魔法不会因为魔法消除而变质,你不用担心。」
艾蕾诺尔说完,一口气将那支巨大的针拔出,鲜血就像涌泉般从仁的胸口喷出。一只男人的手从旁边伸过来压住仁胸部上的伤口,只是这样一按,伤口就不再流血,真是高超的治疗魔法。仁被斩断的右臂伤势也经过相同的处理方式止血。
「因为单纯只是增加血量而已,所以你的免疫力现在变得很差。之后有机会就医的话,最好立刻住院检查一下。」
「…………这里是……哪里?」
武原仁被一群人团团包围。现在他所在的地方是一栋建筑物之内,长五公尺、宽三点五公尺,到天花板的高度大约有两公尺。照亮屋内的光源是泛著红光的魔法火炎,在入口处的墙壁上有三盏,房间内两盏,合计共五盏。现场则有六人,除了艾蕾诺尔,还有五名拿著枪,隶属于狩猎魔导师中队的魔导师。或许是因为这里比盛夏的地面还更寒冷,所以他们身上穿的衣物也都是罩衫以及外套之类的冬季服饰。房间里一片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仁也终于慢慢了解到,为什么这里的景象和他先前走过的地下通道差这么多。
「……是地下都市啊…………我现在这副模样当然会被逮到。」
虽然是别无选择的任务,但他要找的地下都市毕竟是狩猎魔导师中队的后勤据点,这群人怎么可能对周遭毫无警戒?要是有个快死的人在附近乱晃,当然会抓来审问。
包括仁在内,总共有七个人挤在此处,小房间里充满血腥味与男人身上的体臭。
虽然有微弱的光源,但是因为没有热度,所以仁觉得非常冷。多亏艾蕾诺尔强制输血补充仁流失的血量,至少他的意识很清楚。仁冷静地计算体力需要多久才能恢复。要是能睡上一觉,三个小时的时间应该就能让体力恢复到一定程度。只是现在被敌人逮住,他不认为对方会这么好心让他睡大头觉。可是仁必须要把地下都市里的魔导师全数歼灭,抢回核弹才能完成使命。
「把他宰了吧。这家伙在史蒂芬他们身上打几枪,我们就赏他几颗《魔法使子弹》尝尝。」
三个地下都市的男人满怀恨意地扭著嘴角,把枪口指向仁。即将被枪决的恐惧不禁让仁绷紧身子。一只没拿武器的手把其中一个想要把仁打成蜂窝的枪口推开,是刚才施法让仁胸前伤口愈合的魔法使。
「我们必须从这家伙口中打听一些事情。」
仁记得这名把一头长发束在脑后的男人。他是一名军医,名叫克莱门斯。前天晚上仁与狩猎魔导师中队在游乐场大战时他也在场。
克莱门斯的霰弹枪枪口顶在注意观察他的仁脸颊上。他原本表情温和,可是如今双眼底下却挂著一圈深深的黑眼圈。仁无法从地板上起身,魔法军医用力把枪口往他的脸上扭。
「你应该知道我们周遭发生什么事吧,道座城市快要被无数魔法使团团包围了。」
仁回想起他是在疑似地下都市旁的地方遇见艾蕾诺尔,所以猜到现在的战况。
「原来你们拜托艾蕾诺尔去侦查啊,这不就代表你们早就已经出不去了?我想包围网应该差不多要完成了吧。」
因为仁的喉咙很乾,所以说话的声音也很沙哑,而克莱门斯完全中了仁的挑衅。
「快说!你到底知道些什么?是你在指挥那些人吧!鏖杀战鬼!!」
与魔导师公馆敌对的魔法师都把专任官称为鏖杀战鬼。这是因为仁他们的职责就是杀尽那些扰乱日本治安的异界之人。简单明瞭的暴力气息彷佛让武原仁回到习惯的故乡,他把清醒的外在与激动的内心各自分开。
「这座城市有多大?住了多少人?」
仁重新看了看这个染上迟暮色彩的狭窄房间。倘若此处就是仁在找的地下都市,他想知道这栋建筑物外是何种世界;倘若魔导师
公馆或是《协会》打算攻击此处,他希望在开战前先了解这座城市的状况。
这次克莱门斯还没开口,周遭的几个男子先发飙了。
「知道这些事想干什么!你这个恶鬼混帐!」
几个大男人用鞋尖猛踢仁的腹部与后背。仁感到相当无奈,因为遭受他人打从心底怨恨、被人踢打,竟然比他努力振作精神的时候更容易恢复到战斗状态。
「该死,这家伙竟然还敢笑。」
「《公馆》竟然笑我们!竟然嘲笑我们!」
拿著枪的魔导师们害怕得表情扭曲。昏暗的房间就像点著室内小灯的旅馆房舍,被逼进绝路的反倒是这些群起围殴仁的男子。
仁把嘴巴内裂开的鲜血连同唾沫一起吐掉。他凭著腹筋的力气勉强撑起身子,然后深深吐出一口气。
「再这样下去,你们就无路可逃了。」
仁仔细观察这群人,想看他这番话会掀起怎么样的波纹。虽然仁不了解这群狩猎魔导师,但至少能够明白他们的焦虑不安。对这些人来说,地下都市也是他们要回来的故乡。在仁的眼里看来,这些拿著枪的魔导师似乎等到城市遭到包围,才真正尝到自己的生活基础受到威胁的恐惧。
《协会》透过使者命令仁杀光这座城市里所有的魔法使并夺回核弹,魔导师公馆也是。如果这里是狩猎魔导师中队的后勤基地,即使不惜动用所有刻印魔导师也一定会派兵歼灭。就连放逐艾蕾诺尔的机械化圣骑士队也在追踪核弹,不久之后就会找到这里。他们就算闭门防守也无法完全挡住这批战力,也就是说,克莱门斯他们的故乡以及回归平凡的日常生活,在几个小时之内就会化为焦土。
「对你们而言,这里是最重要的家园吗?为了活下来,你们做了什么努力?真有心想要战斗的话,就多动动脑!」
虽然只是移动身体一公分也让仁感到痛苦万分,可是他还是咬著牙勉强撑起身子,好在还能呼吸,便感觉自己还可以再次战斗;反倒是对于今后自己的敌人是谁,感觉越来越模糊。
之前一直沉默不语的艾蕾诺尔以澄澈的声音问仁:
「你是来救那个仓本绊的吗?」
仁没有办法在这里说真话。他对自己的肤浅感到很羞耻,不敢点头。他原本真的在心底打量有没有什么办法至少把绊她们从这里救出去,同时还能救梅洁儿一命。
「小绊她在这里吗?」
「她在,而且《魔兽师》也还活著。」
仁在这个还只是高中生年纪的少女蓝色眼眸中看到情感的波涛。他不知道这名被神圣骑士团放逐的歌姬是抱著何种心情来到这座地下都市,可是和三天前他们相遇的时候相比,艾蕾诺尔确实变得更加有精神了。
「我们双方都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判若两人了啊。」
艾蕾诺尔祈祷似地将双手放在胸前合十。她失去了那身骑士铠甲,原本一头长发因为烤焦而修剪到齐肩的长度,皮肤上也到处都是烫伤。可是这位歌姬充满慈爱又真挚,看起来非常迷人。
「我只是往前踏出去而已。因为我最重要的人……他们都在我心中和我在一起。」
皱著脸似乎泫然欲泣的仁说了一句话。考虑到他目前的处境,这句话听起来相当不厚脸皮。
「我要救小绊,就算再落魄,只要是能救的人我不会放弃。」
狩猎魔导师纷纷把枪口指向他。仁也能直接感受到他们豁出去的激动情绪。他们不顾自己先前干过什么好事,大声咆哮:
「你要救人,所以就要我们的命吗!」
「现在还摆什么被害者的嘴脸。你们的队长王子护不也说过吗?既然要战斗,力量不够的话总有一天会死在敌人手中,自己最珍惜的事物也会以最可怕的方式被夺走。你们已经一脚踏入这样的世界了。」
说完,仁、狩猎魔导师与艾蕾诺尔这群曾经夺走他人性命的罪人们全都陷入一阵沉重的沉默。
「叔叔,叔叔,妈妈有事找你。」
一抹充满精神的细高嗓音在房间门外叫人。
仁的呼吸瞬间停顿。这群手持武器的男人以及艾蕾诺尔也都像是被人目击到杀人现场的罪犯一样面无血色。
「叔~叔~」
「老爸!」
「克莱门斯叔叔。」
「怀利先生。」
「开开门。」
「医生叔叔。」
「克莱门斯先生。」
房间外聚集了大约十个小孩的声音,从金属门的低矮位置传来敲门声。一头长发的克莱门斯把霰弹枪放在肩上,走向房间入口。
克莱门斯一打开门,就有一名穿著粉红色衣裳的金发小女孩跑进来。那女孩最多只有四岁大,身高差不多到成人的大腿,圆嘟嘟的褐色脸颊软绵绵的。胖胖的手脚让人感觉在地底也有太阳的存在,与粉红色连身洋装的对比就像沾糖的甜点一样娇俏可爱。小孩与仁四目相会,不知道人间疾苦的天真脸庞立刻害怕得皱了起来。年纪幼小的孩子浑身僵硬,就像被毒蛇猛兽瞪了一眼似的,让仁感到有如撕心裂肺般的心痛。
「你几岁?」
小女孩大大的双眼滚下泪来,大声叫道:
「娜狄亚·特巴塔,四岁!」
「……对不起,吓到你了吧。」
地下城市的孩子们接二连三地跑过来挡在中间,似乎想要保护年纪最小的娜狄亚。这群孩子的发色与肤色都各自不一,身上穿的衣服好像是在特卖会上买来的,都是一些褪色的冬衣。年纪从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左右,都比梅洁儿还小。
「对不起,我虽然在小学当老师,可是每次在教室里总是会吓到学生……就像现在这样。」
年仅四岁的娜狄亚还是不停啼哭。
「是啊,一定会很害怕吧,我浑身都是伤,又血迹斑斑,还少了一只手。」
这个房间已经沾染过多的暴力气息,遗些活力旺盛、冲进来的孩子们也像跳进陷阱里的小猫咪一样浑身发抖,可是他们却连笼罩著整个房间的血腥味都抹不去。
在这次事件当中没有任何罪过、应该受到保护的人们就在这里,可是这座地下城市再过几个小时就会变成废墟一片。只要挨了几下大规模魔术,城市就会变成瓦砾堆,这些孩子们也会受到波及而死。
武原仁是因为不忍心放弃梅洁儿才跑进地底,所以更不可能对这些地底的小孩们下毒手。最初他就是无法眼见小孩惨死在战场上,才想要帮助梅洁儿。仁的内心某处总是存著侥幸的念头,希望地下城市的居民好歹让孩子们到安全的地方避难。
艾蕾诺尔·纳刚似乎看不下去了,挡在仁与孩子们中间。
「不用害怕,我绝不会让这个人弄痛你们。」
仁觉得这真是一种奇妙的缘分,有了人情味想要保护小孩却被逐出骑士团的艾蕾诺尔竟然和他一样流落到这座地下城市来。过去被赞誉为当代最强骑士的她在战斗能力上比仁更胜一筹,孩子们很放心地躲在她身后。
褐色肌肤配上粉红色洋装的娜狄亚紧紧抓住艾蕾诺尔,然后指著仁说道:
「姊姊,把这个人打倒。」
仁的内心某处开了一个空荡荡的大洞。那个洞实在太深,他心想要是能把所有的一切全都一股脑扔进去该有多轻松。
「……我不会这么容易就被打倒。」
仁闭上眼,从眼睛深处渗出热流。对这些孩子来说,仁是扰乱他们生活的破坏者。地面上的东京如何看待国城田,地底下的这些孩子就如何看他。仁处心积虑想要拿回的圆满家庭却是属于别人的,置身在灰暗地底城市的斗室当中,他难过地悲从中来,难以抑遏。
「如果你可怜这些孩子,就应该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说出来。」
魔法医师克莱门斯的声音也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就算当著孩子的面,大人们还是用枪指著仁。仁觉得好累,当他下定决心要拯救梅洁儿的时候,心里多少还把自己当成是正义英雄。可是他这个正义英雄却和前同事演变成互相厮杀的局面,而且还打输断臂。就算来到地下城市也受到孩子们的厌恶,要他「被打倒」。
「你有什么立场利用我的同情心?你知道如果你们动用核弹的话,地上会有几十万个小孩会死?你们先是躲在枪口之后,接下来则是要拿孩子当挡箭牌吗?」
被这些不平的遭遇一激,仁的口中吐出冷酷却义正辞严的言论。
「……把核弹交出来。外面那些包围网的目的是这座地下城市,以及保存在这里的核弹。只要交出核弹,他们就不会逼得那么急。」
在一片昏暗中,那些狩猎魔导师的表情狰狞地抽搐著,可是他们无法扣动扳机。因为他们的内心已经回复到一般日常生活的温度,无法在小孩的面前枪杀仁。
「我把刚才你说的话原原本本还给你吧……如果你可怜这些孩子,现在立刻就离开这座城市,归还核弹!从今以后再也不要帮助怀斯曼公司!!」
「怀利!!把孩子们带到外面去!」
克莱门斯如同哀号般发出命令。众人把视线转向艾蕾诺尔,似乎想向她求助。可是艾
蕾诺尔虽然已经被神圣骑士团放逐,终究曾经是骑士团的一分子,不难想像她对怀斯曼公司从神圣骑士团手中抢来的核弹抱持何种想法。
歌姬收声不语,就像把呕出来的血又重新吞下肚一样。立场两难的她只挤出一句话。
「……克莱门斯先生。」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什么都不知道。昨天晚上开始就一直联络不上王子护!现在情况这么急迫,王子护这个队长连一点指示都没有!副队长史蒂芬也被你杀了,《沉默》!我只是一名军医,怎么可能知道作战计画的细节。」
就算面对枪口,仁也不能明说是王子护带他到地底下来的。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不是军事组织,而是由一群在这个世界活不下去的魔法使所成立的企业,打算利用经济的力量求得生计。王子护不是军人,也有可能会视报酬而出卖同伴。可是他应该有什么理由,才会愿意让培训狩猎魔导师所花的时间与经费全都付诸流水。找出这个理由之前,仁不想把这些都市居民逼上绝路。他的人性已经陷溺在恐惧、愤怒,以及如寒冰般的冷酷之中。
「怀斯曼公司的目的应该是协助国城田成功完成核子恐攻。可是外头那群人还意图要抢回核弹,这就代表核弹就放在这座城市里。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还要把核弹放在地底深处?」
克莱门斯不顾自己也曾经狼狈为奸,大喊道:
「我怎么会知道!?我们只是想让孩子过更好的生活而已。」
这次从房间外又传来敲门声。
仁心底一阵刺痛,难道他又要再次体会这种日常生活大敌的事实吗?
──鏮、鏮,牢固的金属门发出挠曲声。
仁屏住呼吸,让自己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能保持坚强。
可是现实发生的事远远超出他的意料。
站在眼前的是一名茶色头发的少女。那女孩就像之前被带走的模样,穿著细肩带的露肩上衣与迷你裙,眼角有些下垂的双眼目光柔和,一对大大的深蓝色眼眸依旧清澈如水。只要有她在,这个地方彷佛就和十崎家的餐桌比邻。
出现在这里的人是仓本绊。
「不好意思,史黛菈小姐在找人。」
绊怯怯地朝房内探头进来,与仁的目光交会,表情顿时一亮。
绊走进房来。这名身材好得有点不太像高中生的女孩一出现,现场肃杀的气氛顿时为之一变。
「武原先生,你是武原先生吗?」
那些拿著枪的男人不知道为什么在绊与仁之间让开一条路。她真实的存在让仁有些慌乱不知所措。仁终于打从心里认为还好自己有到这里来,要是他没到地底下的话,这辈子肯定再也见不到绊了。
从绊被王子护掳走之后其实只过了三天,可是仁身边的状况在这三天改变太多,还有梅洁儿遭到枪击──他不知道该从哪件事说起,一大堆事情接二连三地涌上心头,他连话都说不出来。
仁的身高其实比绊多了将近二十公分,可是现在绊的脸庞却和仁相同高度,因为身受重伤的仁无法站直,也无法挺直背脊。
绊对仁的脸庞伸出手,那只手比她当初在地上的时候粗糙许多。细肩带露肩上衣也有红黑色的斑点,可能是沾到别人的血。
「武原先生,你的脸好憔悴。」
绊的这份温柔让仁几乎要掉下泪来。绊动作轻柔地把仁摇摆不定的头搂进她丰满的胸口里。
仁好想在这令人放心的黑暗中大哭一场。从外表看来,仁也一样陷入绝境。他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这些地底下的男人没有把他关起来。这是因为他只剩独臂,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那些人不觉得有关他的必要。
「你饿不饿?」
仁在绊的双臂里受到她温暖的体温拥抱,摇头说道:
「我很想就这样好好睡一觉,可是现在没时间让我睡觉。」
「……那等、等到有时间的时候再好好休息。」
让仁已经逼到极限的身体撑著没倒下的事物断了线。仁没能撑住,意识越来越朦胧。他深吸一口气,想把氧气送进大脑里。绊身上的甜美气味一股脑地窜进仁的肺里。
之后的事情,仁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恢复意识后,发现自己正仰躺著,眼前是一片天花板。他就在那个房间里,拿著枪的男人减少,只有三个,艾蕾诺尔也出去了。仁的脑袋底下枕著某个充满弹力又具有结实感的物事。
原来绊让仁枕在自己的大腿上睡觉。仁这才知道他失去意识,不小心睡著了。绊似乎也累了,身子靠在墙边。地下城市的男人们拿枪指著仁,一脸不耐的表情。
「抱歉,我真是差劲。」
「没关系啦,这样也不错……武原先生会对我撒娇,感觉也满新鲜的。」
隔著撑起露肩上衣的双乳,仁看得见绊忙不迭地摇手。她那模样真是可爱,仁知道只要就这样再度闭上眼,一定可以享受到幸福的感觉。可是他不能这么做。
仁坐起身子,在他眼前有一张白如雪、如艺术品般完美端正的脸庞。
「…………烂人。」
那是与绊一同失去音信的专任官神和瑞希。瑞希把一头黑色长发绑成两条马尾辫垂下来,从她身上完全感受不到生人的气息。可是她在三天前才被五柄长枪活活钉在墙上,现在已经一点伤痕都没有了。
房间比先前敞亮许多。瑞希的魔法,也就是混沌因子《魔兽师》能够让她用魔法任意创造出所有大自然中存在的事物。
「在武原先生睡觉的时候,神和同学一直用魔法点火帮我们取暖喔。」
绊笑著告诉仁,她与瑞希也是一对高中好友。仁正打算开口道谢,可是瑞希低头看著他,不客气地骂道:
「你这个……变态。」
「你搞啥呀!好好工作啊,米虫!可恶,亏你还能活著。」
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发脾气,还是高兴看到瑞希在九死一生的情况下保住一条命。不过他很庆幸,瑞希似乎完全忘了自己的工作。
仁忍不住揪住了瑞希的制服衣领。可是这位前同事在想要救助绊这点,与他利害关系一致,所以他趁监视的人没注意,把这位前同事拉过来,在她耳边窃语道:
「总之我要把绊带回家去。」
绊可能是不小心听见了,脸庞刷地涨红。
「咦、咦、咦……怎么……」
刚才还面无表情的瑞希突然好像受惊似地往后跳,那一对如黑水晶般的眼眸泪光闪烁,就像是被人抢走最爱的玩具的小孩。
「……还我!把她还我!」
仁和她往来将近有一年半的时间,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瑞希这种梨花带雨的表情。
插图005
「……你到底是怎么听的,为什么会变成这回事!」
这里根本分不清究竟是家族和乐的日常生活还是异样的战场。只是他不认为地下城市与狩猎摩导师中队会好心好意地欢迎绊与瑞希。如果绊能够在这边依照自己喜欢的方式过活,那就代表她已经获得这些人的信任了。
「小绊,你真的很努力……」
「武原先生也这么────」
心地善良的绊说到一半说不下去,凝视著仁失去的右臂。仁想要让为自己操心的绊心情更好些,露出活力十足的笑脸说道:
「没事的。」
这句话让绊支持情绪的意志也断了线,她抓住仁鲜血未乾的胸口,说道:
「当然有事!都伤成这样了,怎么可能没事。都是因为我被抓走……」
「我拖到现在才来,真是对不起,应该早点来救你的。」
仁明白现在眼前这些就是他所拥有的现实,就算对过去依依不舍也于事无补。即使如此,两个人待在一起,彼此的体温还是让他感到心灵受到抚慰。绊看到他高兴到喜极而泣,仁真的很庆幸自己到这里来。
「还给我──还给我──」
直到绊出言阻止之前,瑞希一直抓著仁的身子猛摇。仁独自一人时充满肃杀气氛的黑暗地下竟然是这么温暖人心。一想到绊与梅洁儿带给他多大的救赎,一阵感激之情与执著就紧紧地揪住仁的心。那是令人窒息的甜蜜痛楚,仁好想沉浸其中,不禁想诅咒这总是不如人意的现实。
克莱门斯似乎也丧失气力,以空洞的眼神监视仁他们三个。
「我们这座城市被上百名魔法使团团包围,逃出这里的路全都有人在某处监看。」
「我睡了几分钟?」
克莱门斯倚靠在墙边。仁以前好几次看过面临死亡的刻印魔导师让自己看见幻觉。克莱门斯似乎觉得做判断或是下什么决定是一件痛苦的事情,立刻就回答:
「你睡了大约三十分钟。」
「这样啊,那再过三十分钟应该就会有状况。」
「到了这个节骨眼,你还是不愿意告诉我们任何情报吗?」
克莱门斯是个好人,最不适合和人厮杀。他很善良,认为只要以诚信待人,对方也会诚信以对。
只要出了这个小房间,外头就是地下城市,而且还被一群一心想要摧毁这里的魔导师包围。
姑且不论良心云云,现在光凭仁一己之力要消灭这里,早就是不可能的事了。不过抢回核弹这件事倒还有希望。如果只要「把地下城市里的魔导师全都净空」就行的话,仁认为让城市里的居民全数逃离此处也是一个可行的办法。这是刻意误解《协会》意图的行为,可是仁相信只要扣住核弹在手,他应该就能够和《协会》交涉。
仁站起身来,开始做柔软操。差不多要开始战斗了。
「包围这里的那群人在包围网完成之后等了三十分钟吧。这样的话,包围人员的编制应该就是《协会》势力以及魔导师公馆的刻印魔导师。想要攻陷这里的势力当中,只有《协会》需要花点时间才能进攻。剩余的刻印魔导师还有三百多,所以敌方战力最多会增加到三百人。而且再过不久神圣骑士团也会找到这里,圣骑士应该会试图先驱走《协会》的魔导师,所以最晚等到他们双方起冲突时,整个状况就会急转直下。」
看到仁突然开口分析起战况,克莱门斯惊讶地瞠目结舌。其他两名监视者也愕然无语,彷佛亲眼看到尸体动起来一样。
「你想要我预测他们撞进来之后,情况会变得如何是吗?如果刻印魔导师的人数那么多,指挥他们的专任官一定是魔法使。剩下的专任官也只有《荆棘姬》是魔法使了。可是《荆棘姬》本来是个《地狱》巡礼者,不擅长集体战斗,所以她会让刻印魔导师任意行动。简单的说,冲进街上的刻印魔导师只会对看到的一切尽情烧杀掳掠。」
仁所能做的,就只是让这些住在地底下的人知道,现实情况比他们能想像到的最糟状况还更绝望。
「《协会》会躲在一个远到他们认为战况一点都不危险的地方观察,然后用大规模魔法攻击战况恶化的地区,还会把刻印魔导师牵连进去。地下应该相当深吧?如果不是相当大型的魔术,应该就不会受到地上东京居民的魔法消除影响。没有强力的防御魔法挡著,中弹地点周遭半径十公尺的地方都会全灭。」
武原仁在前天夜晚曾经和狩猎魔导师中队动过手。克莱门斯这些《持枪的魔法使》现在战力远远不足以锻炼成一种领域的『专家』。军队或是某种兵种都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培养出来的。但是武原仁可是一名『专家』,他接受过王子护四年的训练,而且还在超过五年的实战生涯中存活下来。
「归纳出来的结论就是这样,接下来会有大约一百名刻印魔导师冲进城里,不管是女人还是小孩,见一个杀一个。就算你们集合战力想要抵御他们的攻击,《协会》的高位魔导师也会从远方用大型魔术一口气把你们全部烧光。
────如果是你们的话,打算如何求生?」
克莱门斯的反应是仁预料中第三好的反应。
「那我们该怎么办?」
克莱门斯下意识地放弃对太过沉重的事情做决定。仁本来多少希望事情发展能够简单些,就像以前他与犯罪魔导师的交手,可是现实的情况却是如此。他知道梅洁儿一定不会希望为了自己的性命得救,牺牲那些比自己年幼的小孩。
因此仁选择了一个虽然远远称不上完美,但总能抬头挺胸在小魔女面前说话的答案。
「既然你们真的不知道核弹在哪,那所有人都离开这里吧。如果要走的话,我就助你们一臂之力。」
绊睁大眼睛,脸颊红通通的。
「武原先生!」
「…………你这个……伪君子。」
虽然瑞希嘴里这样骂,可是她也没有为了逃出这里而杀害地下城市居民的想法。
克莱门斯等人还是拿枪指著仁,可是就算要了仁的性命,也无法改变地下城市现在面临的状况。仁的情况也同样没有获得改善,他本来想,至少可以在这座地下城市拿到枪械。对仁来说,失去惯用的右手让他感到十分不安。他的右手就像掉在地板一隅的玩具。仁暗忖那只手臂是不是还没坏死?他心里很焦急,不知道这座地下城市里有没有能够把那只手臂接回去的魔法使。
「我们把核弹、这座地下城市与你们的性命分成三件事来思考。对敌人来说,你们的性命优先度最低,也就是说,你们的死活最无关紧要。」
「你还真是畅所欲言啊。」
一名魔法使没有开门直接出现在房里。那名魔法使身穿黑色长大衣,脸色苍白。看到这名如死尸般存在感稀薄的男人,绊绷紧了身子。前天与仁在游乐场里互相射击的枪手贝尔纳·希戮塔用魔法移动到房间内。
「你们别上当,这家伙可是敌人啊。」
「你叫贝尔纳是吗?和王子护联络上了吗?你就是负责在地上运送狙击手的人吧,有用转移魔法到狩猎魔导师中队的联络点去一趟吗?王子护在那里吗?」
贝尔纳的自尊心就和同他的实力一样强。
「少瞧不起人!你身边的那个小孩都被枪击了,还敢说我们只是在玩玩吗?」
「如果你们不想死的话,就让我战斗。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要窝在这个小房间里。」
贝尔纳的左手很自然地插进口袋,口袋里有一把便于隐藏的小型手枪,他打算一枪毙了仁。仁知道这名黑衣男真的会开枪。
「别再打了,已经受够了!」
老好人克莱门斯摀住脸哀声大叫,然后他看了看仁与绊。
「你想要战斗是为了救她吗?」
克莱门斯的眼神向仁哀求,希望他点头说是。虽然他们被搞得人仰马翻,但如果仁的理由是因为男女关系的话,他们也能接受。仁察觉他的想法,回答了一个不算正确的答案。
「是啊。」
仁感觉身旁有人浑身震颤,体温上升。
绊再也止不住潸然泪下,低著头按住双眼。
要是仁所说的话没有一丝谎言,他也能和绊一同大哭一场。可是仁无法把所有的事情说出来。因为要是仁确定成为魔导师公馆要杀的对象,身为专任官的神和瑞希就会变成敌人。仁觉得向绊说抱歉对她似乎也是一种冒犯,只是紧紧握住她的手。
「小绊,我们一定要活著回去。回去之后,我一定会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那时候你可以尽量生我的气。」
克莱门斯深深叹了一口气,似乎要把多余的东西从心底全吐出来。
「贝尔纳,到我家把一个红色的塑胶盒拿来。」
对仁充满敌意的贝尔纳没有拒绝克莱门斯的请托。他嘴角边带著冷酷的嘲讽笑意,就如同出现的时候一样,瞬间消失无踪。
接著狩猎魔导师中队的军医把绊与瑞希赶出房门。
「你们到外面去,如果艾蕾诺尔小姐在外头,可以帮我把她独自叫来吗?」
魔法医生把仁那只已经变成腊黄色的右手捡起来,然后用单手把放在裤袋里的金属扁酒瓶的盖子扭开,从瓶口洒下一些酒精浓度似乎很高的酒水,清洗仁的右手断面。
黑衣男贝尔纳不到三十秒就回来了。他那种来去自如的魔法转移和梅洁儿相同,都是圆环大系的魔法。克莱门斯从贝尔纳手中接过一个鲜红色的树脂制容器。
克莱门斯用手指捻著那个啤酒罐大小的容器,就像拿著某种不祥之物。
「魔导师公馆也和《协会》有往来,应该知道《死亡之翼》吧。如果《协会》逮到神圣骑士团的圣骑士,就会把这东西移植在俘虏身上,防止他逃跑。《死亡之翼》经过一定的时间或是遭到魔法消除,就会变化成癌细胞,牺牲者在两个礼拜之内就会在痛苦中死去。」
仁曾经看过因为《死亡之翼》而病死的圣骑士遗体。原本廉洁又勇敢,连仁这些《公馆》的人都钦敬的骑士就像被烧死的蚯蚓,扭动著身体断了气。
「《死亡之翼》原本是用完全大系魔法创造出来的医疗用魔术。本来的名称叫做《原初之泥》,是一种利用魔法构造体复制周围细胞的魔术。如果真能实用的话,照理说应该会成为只要抹上去就能治疗任何外伤的万灵药才对。结果实际做出来的东西却是个失败品。虽然能让伤口愈合,但过不久就会变成癌细胞,害死伤者。」
或许是出自医生的本能,克莱门斯无法隐瞒仁,把他要进行的治疗内幕悉数告知。仁好想大叫「什么都别说,动手就是了」,但还是忍住没喊出口。
「这个烧杯里面的东西就是我祖母想要在故乡世界让《原初之泥》真正重现、却没能成功的不完全品。她利用数不清的患者做人体实验,因此获罪成为刻印魔导师被放逐到这个世界来。」
克莱门斯咬牙切齿地诉说著自己的祖母就是个杀人医师。仁不知道此时他心中在想什么。克莱门斯吐露了这么多,这才像是完成某种仪式般把烧杯的盖子打开。
「我现在要把他的右手接回去。只要把《原初之泥》抹在切断面,然后把断肢固定在右手的伤口上,手术就完成了。我看过祖母的笔记,断掉的四肢要完全接回去只需要十五分钟左右,可是断掉的右手血管里很可能有血栓堵住。」
仁为了展现决心,在石头地板上跪坐。这样一坐,他想跑也跑不掉了。
「处理血栓是圣骑士急救治疗的基本项目之一。我要让血液中的酵素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