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仁一醒来就闻到了清新的空气、以及煎培根的香味。
一瞬间,他误以为与往日相同的一天又开始了,但紧接着他就察觉到房间比原来的公寓要小,并且空荡荡的,并非是他们的小小城堡。最重要的是,没有喜欢把私人物品堆在房间里的梅洁尔的气息。
「……唉,梅洁尔现在怎么样了啊……等安稳下来之后一定得联络她……」
他呆呆地想着小魔女,那个三人一起生活的房间现在只剩了梅洁尔一个,让人担心得不得了。
「真对不起啊,我不是小梅。」
绊似乎有些难堪地向他问好。因为没有换洗的衣服,她还穿着昨天的校服,不过战斗中沾上的土已经仔细拍干净了。
仁把睡觉时当作被子用的外套重新披在身上,也向绊道了早安。她正在往矮脚桌上摆培根煎蛋。
不管到了哪里,只有绊好像没有任何变化,这使得他产生了还能重复过去生活的错觉,但实际上他们的日常已经彻底毁坏了。
绊打开了屋里的电视。这台电视旧得像是从垃圾场里捡回来的,不仅画质很差,色彩也偏红。老旧的显像管屏幕上映着早间新闻。
<昨日,就在这条闲静的住宅街,突然发生了爆炸与火灾。另外,据目击者称,事发前后有许多疑似是外国人的男女——>
一名中年播音员介绍着他们熟悉的住宅街。画面中还拍到了燃烧着的摩托车残骸,正是仁被安洁洛塔击败的那个十字路口。
因为噪点太严重,仁看不清画面中的字幕,只好调整了一下室内天线。昨天和神圣骑士团的战斗已经上了新闻,报导中似乎认为这与夏天的国城田事件有关。
「要出门的话得买点衣服才行,现在这身破破烂烂的太可疑了。」
仁摸了摸口袋,确认到钱包还在。其中只有五千日元的现金,不过还有银行卡,算是一针强心剂。
虽然绊依然很不安,但在电视上看到熟悉的地方让她有些兴奋。
「总之,暂且要省着点花钱了呀。」
仁很担心梅洁尔,京香姐和老东家《公馆》也让他惦念。对仁而言,魔导师公馆中有太多东西无法舍弃,而他知道现在那里也陷入了真正的穷途末路。
「对了,艾蕾诺尔去哪了?早饭好像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没问题吗?」
「呃……她去打工了。貌似是在附近的肉店里,负责做可乐饼之类的油炸食品。」
「那个艾蕾诺尔,做可乐饼——?」
「不赚钱的话,连饭都没得吃哦。」
的确。
白饭加培根蛋的早餐,不到十分钟就吃完了。人只要满足旺盛的食欲,就会稍微产生一点幸福感。
灶台上的水壶烧开了,喷出白色的蒸汽。绊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过去,将茶壶中温壶的热水倒进茶杯,迅速取了三勺茶叶加进去,提起刚烧开的水壶重新注水。虽然是日本茶的茶具,用的却是红茶的泡法。
「有什么事需要我做的话,请尽管吩咐。我感觉,今天要我拿出多少温柔都没问题。」
仁愣愣地注视绊的背影,肚子里涌出让人浑身发痒的热量。绊邀请了他一起逃亡。仁一想到她昨晚的样子,就不由得在意起她高中校服下的丰胸润臀,实在是无可救药了。
她转过头来看到他的表情,脸上便晕开绯红,哧哧笑了。
「小绊,发生什么事了吗?」
「武原先生你不用知道。」
这个房间里没有茶盘,因此绊直接把茶壶端了过来。随后将两个茶杯里的热水倒掉,放在了桌上。
她将仔细闷泡的红茶注入茶杯,香气一下子充满了整个房间。仁回想起遇见绊以来的四个月时间,他还是想不通,为什么她会喜欢上自己。
如同全部看穿了仁心中所想,绊牢牢地凝视他的眼睛。
「最一开始,我只是觉得,我必须得有个像以前一样的家才能好好活下去。但是武原先生和爸爸是不一样的。……后来我意识到,在家里的时候,爸爸是不会这样和我对视的,然后就……哎呀、我也搞不懂我在说什么了……」
「我们有那么经常对视吗?」
「你没有注意到吗?很多时候我一回头,就看见武原先生在看我。……然后不知为什么,就觉得这样能让人安下心来。」
绊的眼瞳如深夜天空一般深邃。仁默默喝了一口没有放糖的红茶。
「任何时候都有人在守望自己,这种感觉难道不是很棒吗?」
温柔的时间随着红茶的热气缓缓流淌。仁知道这种平稳和舒适都只是一时的幻象,薄薄一层表皮下疼痛的血肉已经无法再隐藏。仁之所以一直在注视绊,是因为他害怕自己杀了她父亲的事会不会暴露。
仁对绊的确稍微有一些动情,然而,其根源是他心中的罪恶感。绊说她喜欢他,但喜欢的起点是对这种视线的误解。绊想要在这里创造和昨天之前一样的生活,然而他们是在艾蕾诺尔的住处暂居,随时都可能给她带来危险。以这种身份还要追求『普通』,实在是过于厚颜无耻了。
「关键问题是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总不能一直麻烦艾蕾诺尔。」
「不可以吗?大家在一起不是更安心吗?」
「我们已经被艾蕾诺尔救了一次,欠了她的人情。人情这种东西,如果不想着还,只知道一个劲索取,人只会越来越堕落。」
仁和歌姬的关系并没有好到能让她无偿拼上性命帮助自己的地步,当然不能就这样一直赖在别人家里不走。绊闻言瞪大眼睛,好像无法理解仁为什么要这么说一样凝视着他。
「我觉得艾蕾诺尔小姐应该不会那么见外。」
「但是,一定要划清界限。再这样一直托她照顾让她保护我们的话,艾蕾诺尔自己的立场也会恶化。下一次搞不好就会死啊。」
「这种时候难道不是应该大家齐心协力才更好吗!」
绊有些激动。想要聚集更多的人是群居动物的本能,想法本身非常正常,因为绊是个『普通』的女孩子。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梅洁尔那样哪怕孤身一人也要选择坚守尊严的修罗之路、或是像艾蕾诺尔那样踏入求道者的荒野。当初刚刚开始投身战斗时的仁,也一样欠缺觉悟。
「小绊,这次的对手是圣骑士。很多过去和艾蕾诺尔关系良好的人,说不定都会成为敌人出现。我实在没有脸让她在这种情况下也要去战斗。」
「……我知道这样很可耻!但是,我没办法变成小梅那样……真是受够了……」
仁承受着对方充满依恋的视线,她的体重仿佛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肩上。她的坚强和韧性,也同样包含在『普通』女孩子的范畴内。为什么仓本慈雄能够忍心将她当作野心的祭品呢,一想到这里,仁就咬紧了牙关。
——如果仁也抛弃她,绊就会真的变成孤身一人。他绝不希望变成这样。
「我会保护好小绊。」
他想完成仓本慈雄没能做到的事。眼前的桌子很小,他轻易地握住了坐在对面的绊的手,感受到她的手指在掌中微颤。
「你不用担心我,我因为绊得到了很多东西。」
事到如今,再止步不前,就是不负责任。他不但没有为绊带去勇气,反而一直害她担心。
「……但是、在那之前、有一件事……很重要的事,我得告诉你。」
仁已经不能再隐瞒仓本慈雄的事了。如果仁死了,绊就永远无法从当事人口中听到事情的真相。仓本慈雄为了改变历史利用了绊。他想要拯救三千年前在真正的巴别塔举行的召唤仪式中死去的女骑士,为此打开了神人遗物《幻影城》的大门,将绊卷入了魔法仪式之中。仁捂住缩成一团阵阵发痛的胃,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说才好。
「……你听我说,这件事真的很重要。」
他知道这种接连的打击对于精神已经非常紧绷的绊而言过于残忍。听到他的话,被慈雄当作女儿养大的女高中生朝他放声叫道:
「把这件事说出来武原先生心里就痛快了吗?」
绊的养父是一个自私任性而又情深意重的人,被他养大的绊,偶尔也会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
「明明我说的话你根本不听,你说的话我就非听不可吗?这也太不公平了。」
「我会听的,不管你说什么我真的都会听的,拜托你给我一点时间吧!」
「对了!我们逃去《幻影城》好了,那是神人给再演魔导师做的东西吧。去了那里,就没人能找到我们。」
仁明明已经下定决心,听到绊说的话还是大惊失色。《幻影城》是为了改变历史而设立的舞台装置,巴比伦事件的中心就是绊和这座神人遗物。事件之后,仓本慈雄的尸体没有被发现,是因为尸体还留在《幻影城》中。如果逃进《幻影城》,绊就将面对父亲肚腹大开的遗骸。
「《幻影城》太危险了。小绊你听到的说法,没人能保证就是对的。而且本来就是因为有那种东西,小绊才会被那帮家伙盯上。」
「但是那个地方,除非是再演大系魔法使、或者有《钥匙》,否则
是不可能自由进出的啊。」
那座巨大的魔法遗物,被拴在了这个世界的外侧。所以巴比伦事件中,《染血公主》洁尔贝奴·罗素才迫使绊这个再演大系魔法使打开通往那里的大门。而《钥匙》目前在《公馆》的手中。但是,这并不代表神圣骑士团就没有前往那里的手段。比如梅洁尔的圆环魔术,就能一下子移动到熟悉的地方。
「说不定这就是对方设下的陷阱,要让我和小绊逃到那里。只要凑齐《幻影城》和再演魔导师,就能和巴比伦事件一样开始再演。」
「武原先生为什么总是要把事情往坏的方向想呢?」
像新婚妻子一般勤劳积极的她想要的是安定和安心。可是仁保护不了她的女性心理,只能保护她的人身安全。因此两人的对话完全不在一个频道。
仁和绊的关系和从前不一样了。至今为止,他们的价值观一直存在分歧。但是今天,双方都无法做出让步。
若是赶走神圣骑士团重新回到仁的公寓里生活,就能让绊安心。问题是以仁的力量根本打不赢安洁洛塔。
房间里的空气好似稀释的泥浆。绊像是要挤出泪水一样紧紧按住眼皮。
「我只是在说我想和武原先生在一起而已,为什么你要那么凶?」
「不对!我说那些话,不是因为我不想和小绊在一起!」
「你看,你又这样凶巴巴地吼我!」
绊的声音像哭号一样在房间中回响。这样只是在感情用事地互相宣泄自己的想法而已,已经彻底陷入了泥潭。
「原来我和绊吵起架来是这种感觉……不,也不能算是吵架。不过,我们还真是头一次这样……」
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他不敢在这种双方都像是带着刺的状态下告诉绊她父亲的事,然而他也非常清楚再这样下去这个秘密总有一天会完全摧毁他和绊之间的信赖关系。他明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做法,可是答案却在脑中反复绕圈,无法抵达终点。
「对不起,小绊。我……好像有点累了。」
绊转过头去,如同在拒绝仁的视线。
他完全没有头绪,到底该说什么、怎么说。疲惫和未来的不确定性,正是『个人』被卷入战斗时最糟糕的陷阱。看着无比巨大的敌人,就会不由得做出和平时不一样的举动自取灭亡。
他开始觉得仓本慈雄是个了不起的男人。绊的养父孤身一人对巨大的敌人设下骗局,设法活了十几年。他在一边养育绊一边等待时心中到底有着何等的执念,仁光是想象一下就觉得意识恍惚。
「我真的是、太没用了……不是小绊的错。是我太年轻,太无能。」
绊好像彻底失去了气力,身体完全一动不动。仁看到她经常刷洗碗筷的手指已经有了劳损的痕迹,不禁心中一惊。比他小七岁的绊现在无依无靠心怀不安,他却从没想过要为她带去勇气。对仁而言,慈雄的事是刺在他心头的芒刺。可是绊关心的问题是仁到底喜不喜欢她。
红茶已经彻底冷了。
于是白天就这么过去,来到了傍晚。
期间仁和绊几乎没说过话,这大半天都是尴尬地度过。
绊一直在打扫房间。仁则是通过电视节目搜集情报。他无法判断接下来是应该离开东京,还是继续潜藏在这个大都市里。如果走出门外被发现了就是血本无归,不能收集第一手情报实在是非常不便。
还在《公馆》时,情报收集工作都是由十崎京香这类不参与战斗的工作人员负责,因此仁一直以来都是平时休息调整状态、等别人做好分析准备充分之后再去战斗。已经脱离组织的他,无法再享受一群人各司其职齐心协力带来的好处了。
正用抹布擦着洗碗池的绊,突然朝他问道:
「接下来要怎么办?」
描绘出绊圆润臀肉的短裙曲线和她微微摇晃的前胸又闯入了仁的视野。在这种情况下都能盯着这些部位看,仁只觉得恐怕没有人比自己更差劲了。
「先定下该怎么逃跑的方针吧,否则这里万一受到袭击的话就没法应对。弱小的一方要与规模庞大的敌人周旋的话,一旦停下移动就完了。」
目前仁手中的武器只剩下一把匕首,除此之外什么都没了。正如绊所说,借助艾蕾诺尔的力量逃跑是唯一可行的战略。面对着默默打扫房间的女孩背影,仁需要努力挤出平时用不到的勇气才敢对她说话。
「逃进《幻影城》对于再演魔导师而言风险太大了,圣骑士应该也能猜得到。」
绊没有再跟仁争论战术。
快要将他们压垮的,是未来。不知道正确的道路在何处,也没有组织给予自己理由和方针,连一个暂时的答案都想不出来。就好比在他们眼前摆着一套背面朝上的扑克牌,在没有任何线索的前提下,如果不一次抽到红桃A两人就会死,那该怎么办?赌上两个人的性命能抽的牌却只有一张,那自然会引发争吵。
所以仁和绊无法选出那张决定命运的牌。正确答案这种一厢情愿的东西今后永远不可能出现在他们眼前,身为组织中人只要打倒敌人事件就能告一段落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只要绊还是再演魔导师且改变历史的道具《幻影城》还存在,敌人就会不断涌现。《幻影城》是神人遗物,不会遭到破坏,就算因魔法消除失去了魔法也能过一段时间后重新恢复。因此这就相当于,只要她还是仓本绊,就一辈子也无法从战斗中逃离。
绊趴下来擦洗灶台边的地板,裙摆在膝盖窝处前后晃动。
「你这么不想逃,是因为小梅吗?」
因为被说中了心思,仁只能保持沉默。一想到还是小学生的梅洁尔此时此刻有可能正在与敌人以死相搏,胸中就分外沉重。
不过,屋中糟糕透顶的紧张状态,被一道明亮的声音和骤然射入的黄金色阳光击碎。
「我回来了!还带来了神的恩惠!」
艾蕾诺尔打工结束回到了家中,她手里拎着的塑料袋中溢出了油炸食品的香气。
仁他们至少是有常识的人,不至于在工作了一天才回来的家主面前吵架。
艾蕾诺尔·纳刚似乎被肉店同事当成了外国偷渡客。店长也是个心软的底层百姓,允许没钱的她把卖剩下的炸物带回家。今天听说艾蕾诺尔的朋友来了,伴手礼的量格外大。
也就是说,堆在桌上的可乐饼和炸肉排就是今晚的配菜了。
身为圣职者的艾蕾诺尔向着三十多块炸物堆成的小山祈祷。
「神啊。凡不忘感恩者,皆有众人相助。」
随后蓝眼歌姬从灶台处取来了猪排酱。
「那我们就赶快蒸点米饭开动吧。」
她都没想过把可乐饼装进盘子再吃,从这份粗犷中,可以窥见歌姬平日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啊、我去淘米。」
绊慌忙站起身来。
仁实在没事可做,便往茶壶里加满热水。茶叶已经彻底泡开,不剩多少香气了。
艾蕾诺尔喝了一口他泡的红茶,再次对着可乐饼双手合十。
「感谢神意,为我前行的道路带来丰富的蛋白质。」
艾蕾诺尔蓝色的眼瞳如星星般闪烁。
「如此营养丰富的道路,必然是正确的道路。」
「你天天都是用这副腔调吃可乐饼吗?」
「你觉得我是一日三餐都吃可乐饼的可乐饼怪人吧。我也是会自己下厨的。证据就是,吃太多油炸的东西会烧心,所以我在冰箱里准备了卷心菜。……我可是会好好洗干净再撕下来吃的!《沉默》,你为何要用同情的眼光看我?」
艾蕾诺尔是个硬把手撕卷心菜说成下厨的人。
「至少拿刀切呀。切个卷心菜这种活连我都会好吗。」
「吃进肚子里就没区别了。」
连仁的鼻子都从素面朝天的艾蕾诺尔身上嗅到了废人的气息——战斗和信仰方面除外。看来昨天别人送她吃的,也是因为担心她的这种饮食习惯。
「难得有机会,我就做几道菜吧。冰箱里的番茄汁和蔬菜可以用吗?」
绊的动作中不含一丝活力,但还是如同遵循本能一般开始做饭。艾蕾诺尔催促仁也来做饭前祈祷。
「感谢神意。神教导我们要待人亲切。」
「就算是你也该清楚这个世界上没有神吧。」
不过毕竟寄人篱下,仁看在道义的份上也搭起了手指。从灶台处传来了用平底锅炒洋葱的香味和刺得耳膜发痒的滋滋声。
「即便没有神明、遭到奇迹遗弃,你们依然没有放弃祈祷。不求回报,坚定不移。所以太古的神音魔导师才从你们身上看到了真正的信仰。」
如果没有神,祈祷就是没有意义的吗?这个问题仁无法回答。他自己也被逼到了想要求神拜佛的绝境,几乎要被这种连个解决问题的线索都找不到的状况彻底压垮。
「……啊,不知仓本慈雄有没有向神祈祷过。」
大概是因为不信神却做了不合身份的祈祷,他一不小心说出了不该说的话。
从灶台走来的绊,将仁的那份碗筷拍在桌上,力道比往常粗暴得
多。
「我看你就是吃定了我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会好好给你做饭是吧。还有,不要随便没礼貌地叫我爸爸的名字。」
随后,连绊自己好像都被自己说的话伤害到了似的,视线游移不定。仁听了就更是觉得仿佛有根刺一下子扎在了心脏正中,再深个两厘米就要当场毙命,在恐惧的驱使下眼皮眨个不停。
看到他们的样子,艾蕾诺尔站了起来,身上的红色运动服和金发莫名的搭调。
「我明白了。这样吧,为了感谢你帮忙做饭,我来为你展示一个奇迹。」
于是这位圣职者拉开一道泛黄的橱柜门,从中取出了一个用报纸包着的包裹,和一盒餐巾纸差不多大。她打开包裹,在一堆锉刀和金属零件里挑挑拣拣。
「那是什么?」
曾经和仁厮杀过的艾蕾诺尔答道:
「这个世界的确没有神,但是却有魔法使,对不对?」
仁把从肚子里爆出来的话咽了回去。作为天天被魔法使折腾的《公馆》前职员,这个笑话实在是让他笑不出来。
她从一堆零件中找出了一个小小的口琴。用薄铁片扭成的这东西,看上去就像一个歪斜的火柴盒,不仅丑陋,表面上还留着锉刀的划痕。但它无疑是神音魔导师为使用魔法而制作的神音乐器。
艾蕾诺尔有些得意地将这乐器展示给仁和绊看。
「好了,拉上窗帘,靠过来吧。这可是相当高级的魔法哦。」
绊去关掉了燃气灶,仁拉上了老旧的窗帘。艾蕾诺尔要在这个满是普通人的公寓中使用魔法,完全不顾如果魔法被观测到引发魔炎就会招来追踪者。
「再靠近一点。这东西的音量很微弱,所以魔法的影响范围很小。」
「这魔法安全吗?」
仁知道,神音魔术师会把直接影响人精神的神音乐器制成没有装饰的箱型。
因为得到了「请相信我」的回应,仁和绊都将脸贴近了艾蕾诺尔。
他们在近距离看到彼此的脸。感受到皮肤微微散发出的体温,仁不由自主窥探她深蓝的眼瞳,忘记了呼吸。绊之前说她和仁经常对视,这代表他们两人一直都很关注彼此。
艾蕾诺尔吹响神音乐器,发出细微的声音。一股明朗的心情在仁的胸中倏然漾开,这的确是魔法。在为出征的圣骑士送行时,留在后方的骑士就会吹响这种『制造明朗心情的神音』。
绊的眼中绽放出生机,同时又好像在害怕一样绷紧了脸颊。她咬紧牙关,如同在抑制泉涌而出的情绪,露出似哭又似笑的表情。
「我在小时候,见过魔法。爸爸跟我讲过,妈妈在我还是婴儿的时候就死了,连张照片都没有留下。……但是那一晚爸爸吹响了笛子,那天的月亮泛着蓝光非常漂亮,我见到了妈妈。」
那就是对于绊而言『魔法』的最初印象。
仓本慈雄也带着类似这个口琴的神音乐器。被仁刺穿腹部的慈雄临死前奏响了他的乐器,其中宿有的魔法让仁的胸中也浮现出了男人的恋心和一名女性骑士的幻象。
绊与魔法的最初邂逅,那个被她误以为是『妈妈』的人,仁也曾见过。
仁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明才好,可是如果保持沉默,战栗的槽牙会磨得吱吱作响,所以他只能赶在冲动化作行动之前用话语来宣泄。
「小绊你是对的,小绊你没有错。如果说有什么不正常,那不正常的就是我们这些大人。」
巴比伦再演的三千年前,神圣骑士团为了寻求《制造神之门的神音》举行了大规模的魔法仪式。在这真正的巴比伦之日,只有一人生还。那个男人爱上了同行的女骑士,没有奏响《神之门》,却将自己的爱意化作了神音。那段一直束缚着仓本慈雄、并让绊误以为是母亲的幻象,就是如此而来。
「爸爸非常擅长制作乐器。武原先生你见过吗?我头脑不聪明运动也不太行,能让我引以为傲的就是爸爸的乐器了。」
「我在调查工坊时见过。小绊的爸爸的确是个很厉害的人。」
仁也明白,现在是把仓本慈雄的事说清楚的绝佳机会。然而他实在是没法告诉绊,连她的母亲都是神音制造的幻象。因为眼前的她,正如同陷入情网一般面染红晕。
「我心目中理想的人就是妈妈。虽然妈妈的事我一点都记不得了,但我觉得她肯定特别擅长做饭还有各种家务活。要不然,那么手巧的爸爸怎么可能一点家务都不会做呢。」
接着,因为彻头彻尾的误会成了家务能手的绊站了起来,吸了吸鼻子,用手腕挡住了眼睛。现在的她大概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脸。
艾蕾诺尔带回来的可乐饼,最后和番茄酱一起炖成了一锅杂烩。歌姬因餐桌变得丰富而大为感动,这也是绊引发的小小变化。
谎言和误会的种子最终绽放出美丽的花朵,这无疑是一场小小的奇迹。
夜晚平静地过去,迎来安稳的清晨。逃亡生活进入了第三天。
他们将昨晚没吃完的可乐饼做成了可乐饼三明治当作早餐。绊和仁之间仍有淡淡的隔阂,不过从话语中的细节来看,这只是对于未来存在迷茫,并没有动摇到信赖关系。
所以,当房门被敲响时,绊自然地用眼神向他求助,被人信赖的自豪感顿时油然而生。
「小绊你躲在后面不要出来。」
仁从玄关旁的水池处拿了一把菜刀,屏住呼吸探听屋外的动静。老旧公寓的木制房门很薄,大口径手枪子弹可以轻易贯穿。
在这个瞬间,仁没有后盾孤立无援。一旦他死了,就没人再保护绊,她只会成为牺牲品丢掉性命。敌人的气息让他的后背不由自主地绷紧,在恐惧和凶暴的冲动驱使下,他觉得自己好像一只保护幼子的母猫。
外面的人好像有房门钥匙,门上简易的旋转锁发出轻响,就这么解开了。对方似乎有些心虚,只把房门打开了一半。仁立即从门缝中伸过手去,抓住入侵者的胸口将他拖进玄关。左手捂住对方的嘴巴,右手正要捅穿对方心脏时,他停下了手。
身处绝境的仁无法抑制自己急促的呼吸,他好不容易才缓过来,朝眼前的人开口:
「……怎么又是你。」
同样的构图似乎在这场逃亡刚开始时也发生过一次。如同不愿放开喜欢的毛绒玩具的小孩子一般依然穿着那身破旧黑大衣的灰眼丧家犬举起双手,浅利凯兹又出现了。
仁将凯兹拖到屋里,一把将他推进起居厅。
绊被暴力的气氛吓得脸色苍白,但还是鼓起勇气去拉上了窗帘免得屋内的情况被外面看见。本以为她会慌慌张张坐立不安,结果她却端坐下来往茶壶里加茶叶。
「小绊,不用给这家伙上茶。」
仁重新将房门锁好,把菜刀放回去。他不想让绊看到自己拿着刀乱晃的模样。
摔倒在榻榻米上的凯兹不健康的皮肤激动得染成了红黑色,他忿忿地说:
「你就这么粗暴地对待我吗?我可是从《公馆》手中得到了情报,才来到这里的!艾蕾诺尔把住所告诉了好几个地下都市的魔法使,你想知道我是怎么从《公馆》手中知道这些机密的吗?现在的我可是怀斯曼安保调查公司的《公馆》方面负责人!」
「你不用把公司的名字翻来覆去说那么多遍。」
看着凯兹这副样子,就给人感觉好像《公馆》时代的自己也仗着后盾耀武扬威一样,让仁万分羞耻。仁被公馆解雇,浅利凯兹成功就职,即便立场和状况都发生了改变,他们只要一碰见,还是会被相似大系的《魔力》弦连上。此时魔法银弦也连着两个男人的胸口,告诉他们『你们很相似』。
就算进了房间里面,凯兹好像也没打算脱掉那件外套。
「我要从你这儿把我遭受的损失讨回来。首先是你从我手里抢走的摩托车。然后还有因为你的错我只能走到车站,多花的时间也要你赔!」
仁只要听到凯兹自以为是的腔调,就觉得胃酸逆流到了喉咙。眼前这个男人不断逃避重要的战斗,如果仁接受绊的邀请逃离苦难,将来有一天就会变成凯兹这副样子。一想到这里,仁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有事的话就赶紧办完快点走人。看到你这张脸,就觉得连我也要跟着倒霉。」
脸颊凹陷一身穷酸的三十岁男人,朝绊投去尖锐的视线。
「再演魔女,离开这个男人,和我联手如何?」
「你对梅洁尔也说过这种话吧。身为葛兰的双胞胎弟弟,能不能不要老是想着让别人帮你顶在前面?连我看着都觉得害臊。」
凯兹即便是得到了英雄葛兰的魔法天分也依然如故。可能正是因为他当初没能跨越弑兄的禁忌界线,现在才依然是个窝囊废。如果真是如此,仁觉得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你这样的恶鬼,不准提起葛兰·阿萨雷!」
这位为钱出卖了亲哥哥的弟弟朝仁怒吼。
「你还有脸说这种话吗!不就是有班上了吗有什么好得意的,你这副样子只能让人一眼看出来你就是靠着葛兰的名号骗口饭吃罢了。」
仁心里清楚这种野狗互咬一样的情
景肯定不是葛兰想看到的,凯兹当然也知道,但他们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无可奈何。不管他们多么努力,都无法成为英雄。
「看来你被我叫成无业游民是相当不甘心啊,这才是你的本性!」
「所谓高级经理,按照日本公司的标准差不多相当于部长吧?部长大人怎么成天到晚亲自跑腿,您这综合情报部到底是个什么部门呀?」
如果朝他揍上去,只会让自己掉价,所以仁将握紧了的拳头砸在了自己的手掌上。回过神时,他已经在脑中把同样是怀斯曼员工的王子护豪森和凯兹放在一起比较,于是他决定把自己斩杀王子护的事迹当作侮辱凯兹的材料。在这一点上,仁和凯兹确实很相似。
实在是太没有意义了,他不由得长叹一口气,随后他冲上脑门的热血突然回涌。
「——你被跟踪了。」
凯兹对于怀斯曼而言只是个甩给神圣骑士团也不可惜的弃子罢了,何时被自己人背叛也不奇怪。仁震惊于自己居然没有早早意识到这一点。
这次反应的迟缓到底会有多么致命,仁也无法判断。他只能抓住身旁绊的手臂将她抱在身边。
「凯兹,不想死就把榻榻米用相似弦连上!」
随后仁清楚地看到,一个如同咖啡罐的东西从门缝中飞了进来,弹在墙壁上,滚过灶台,停在了他们所处的十平米房间。
是烟雾弹。从罐中猛烈喷出了白色的烟幕。
在这种局面下特意袭击他们的,只可能是机械化圣骑士师团。
仁拖动只要一活动就会抽痛的身体,将匕首刺进榻榻米之间的缝隙,用坚固的刀刃当作撬棍,抬起了一张榻榻米的一角。
「噢噢噢噢噢噢!」
他继续挤出全身的力气,将这张榻榻米完全掀开。房间里的榻榻米形状全部『相似』,因此,被凯兹用相似弦连起来的六张榻榻米全部同时立了起来,形成了巨大的障碍物。
艾蕾诺尔的房间已经彻底被白烟填满,视野只剩五厘米远,再往外只有一片纯白。从玄关处射出超过十根疾风之枪,贯穿白雾朝他们袭来。榻榻米防护墙挡住了魔弹的暴风,在凯兹让所有榻榻米与『完好无损的榻榻米』保持相似的期间,即便是大炮轰击也不可能对榻榻米造成任何损伤。
在魔弹先制攻击之后,敌方的压制部队发起了突击。
「不用留武原仁和浅利凯兹的性命。」
脚步声和人的气息闯进了屋内。一、二、三、四、五,一共五个人,身上重型武装发出的声响在白暗之中朝他们迫近。
仁听到窗边也传来了动静,出声警告:
「是陷阱,不要跳窗!!把这五个人在这里收拾掉!」
烟雾的浓度已经高得仿佛增大了气压,视野完全封闭。如此一来,就能抑制仁的魔法消除和绊的再演魔术。
由于身陷战斗,仁的头脑和身体好像终于重新嵌合在了一起。
「凯兹,你给我躲角落里去!!小绊也别动。」
有鞋声停在了仁的眼前,仿佛正在蓄势的刹那停顿之后,剑风切开了白烟。风鸣声在仁脸颊前五厘米处,撞到了刚才挡下魔弹的榻榻米护墙。仁发动魔法消除,一挥匕首划过了骑士的手臂内侧,刀刃撕开防御魔术和防弹装备切断了动脉,一道鲜血直喷天花板。
仁大步踏前,试图追击颈动脉,却被对方翻滚躲过。袭击者的本领在圣骑士中亦属高水准。
一道似乎属于女性的轻巧脚步声朝仁的身体左侧发起凶猛突进,透过白雾,能看到剑身上缠有证明《魔导师克星》正在发动的橙炎。仁只凭步法和身体旋转,躲过了这记瞄准他非惯用手方向的刁钻攻击。
趁着身体交错而过,仁朝圣骑士的眼球位置捅出左手拇指,却撞上了某种像是护目镜的物体。考虑到现在的状况,想必是某种透视烟雾的设备。
身处白暗之中,仁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怀念。
「你们平时总是依赖魔法,从没有只凭刀剑决胜负,所以才会产生误解,剑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砍中的。」
骑士们没想到会与失去视野的仁陷入苦战,似乎有些混乱。
「他不可能看得见!保持进攻不要停,他不会再这么走运了!」
敌人的步法轻盈,动作灵敏。仁在飞舞的杀气之中,不知不觉间闭上了眼。在凯兹的相似魔术控制下保持静止的六张榻榻米,将艾蕾诺尔的房间分成了几块,构建出一个小型迷宫。墙壁能防止冲入室内的五名骑士对仁形成包围。若没有障碍物,圣骑士的制式长剑凭借更远的攻击距离有着压倒性优势。然而在现在这种手臂都伸展不开的状况,反倒是仁的匕首更能改变战局。
仁在无视野的状态与敌人零距离交错,五柄长剑和一把匕首描出不同半径的圆弧,其轨迹在仁的脑海中形成鲜艳绘画的印象。匕首在空中描绘流畅的图线,腥红的颜料随即为之上色。
仁的鼻子也在愈发浓厚的死亡气息中渐渐取回了过去的敏锐。
即使没有形成话语,粗重的气息,动物般的呻吟,都在仁的耳边悄然诉说。其中含有骑士们对生的执着,亦有苦痛引发内脏痉挛的气息。有愤怒,也有刺痛仁皮肤的恐惧。
恐惧与黑暗,就是仁的故乡。高中时代他的训练场,就是战前在东京地下建造的漆黑地下迷宫。过去软弱无力的他曾经许多次在那里差点丧命。
每呼吸一次就能闻到血腥味,脸上溅有血液的温热。血滴落地的声音,如同踏上赴死旅途的启程足音。滴答、滴答,有人在慢慢步向死亡。动脉血咕嘟咕嘟的脚步则分外急切。
「先整平战场!把那些榻榻米毁掉!用《魔导师克星》砍断相似弦,一个都不要剩!」
追兵的声音在他闭上眼帘的黑暗世界里回响。
「场地就这么小,这时候应该分工才对。两个人对付榻榻米,剩下三个来包围我。连这种程度的战术都想不到,你们五个里面谁是领头的?五个都是上级圣骑士吗?」
被《魔导师克星》夺去魔法变回普通榻榻米的障壁纷纷倒下,扬起伴着大量灰尘的腥风。但这属于对方粗心大意,因为任务简单而掉以轻心。五名袭击者没有事先商量好,一起去清除障碍物,这使得在几秒之间,骑士们打乱了位置,使原本的阵型失去了意义。
仁如同杂技演员,手一撑便越过一张正在倒下的榻榻米,蜷缩身体向目标地点翻滚。房间中充斥着榻榻米造成的响动,掩盖了他的踪迹。
「咻噗……」
一名有着结实下颚的骑士吐出大量鲜血。冲进他毫无防备的怀中的同时,仁的匕首从男人的喉咙捅到了延髓。骑士如同见到幽灵一般身体骤然紧绷,但此时他已当场死亡。
「——包围!在动的敌人只有《沉默》一个!」
在恶鬼的极近距离,魔法使的绝大部分魔法都会被封印。圣骑士方面的作战计划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先用烟雾弹夺去视野再派五名高手突击。如果被逼到绝路的他们跳窗逃跑,那也在对方的算计之内。在屋外埋伏的兵力,才是这次进攻的主力。仁他们此时此刻正彷徨于生死的边界线上。
「你们——害怕我吗?」
他只是在故弄玄虚罢了。
每一节身体都在发出哀鸣。大概是精神压力的缘故,连过去在地下道切开的眼球也传来一阵剧痛。不过,眼前的敌人并非如安洁洛塔那般遥不可及,将之击败就能打开局面,这让他奇妙地觉得自己的战斗有了价值。
然而,袭击者们如同要踏过同伴的尸体一般,毅然决然地朝前踏出脚步。敌人是身体和精神都已彻底磨练完毕的精锐。
「闭嘴吧,鏖杀战鬼。——《公馆》该死的杀人机器。」
「不好意思,我早就被《公馆》解雇了。」
一想到现在的表情被人看见,他就觉得尴尬。
艾蕾诺尔的房间已经溢满了烟雾弹化学反应生成的白烟,并非魔法产物的白烟飘出屋外,一定会引起附近居民的注意,说不定已经有人叫了消防车。因此,虽然很对不起家主,不过眼下应该只要维持胶着拖延时间就能得救。
可是,注意到时间问题的并不只有仁。
一瞬间,一道猛烈的冲击从窗外轰入屋内。实在是过于突然,也正因为此,偷袭极其成功。仁被爆风震得撞上墙壁后才终于明白,敌人是把神音乐器当作榴弹从窗外射了进来。
土块和碎木板如雨点般落下,房间中一下子明亮了起来。白烟被一击轰散,能够看得清周围的景象了。仁费尽力气,才从散着榻榻米残骸的地板上爬起身来。
「不是吧。至于做到这种地步吗。」
艾蕾诺尔的公寓壮观地毁了个一干二净,反倒让人痛快了不少,从室内就能望见秋天高挂的蓝天。
仁的头如同被钢链勒住一般剧痛无比,爆压造成的强烈荷载让他的脖子受了损伤。绊趴倒在地,她的姿势使得盖着裙子的浑圆屁股对准了仁。不知是不是本能地使用了再演魔术,爆风如同完全避开了她一样,不论是亮白的大腿还是衣服,全部连一粒沙子都没沾到。凯兹一边拍打已经被尘土
盖成了白色的大衣一边站了起来。
「……废物。说着什么让我躲到角落里去的大话,结果就是这副狼狈相吗?」
「你说我?你还好意思骂我?」
仁勉强驱使溅满鲜血的身体扑倒在地板上,一道如同要削下他头颅的锐利斩击从他头顶掠过。阳光穿过崩塌的公寓屋顶射在长剑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敌人迫不及待地追击,对准失去身体重心的仁横扫而来。他拼死用匕首格挡,身体被不亚于刚才爆炸的冲击按照字面意思震飞。仁将近八十公斤的身体在空中划过,来不及调整姿势便重重撞在了墙壁上。
将他如玩具一般击飞的是一名体格偏瘦的男性骑士。男子被切开动脉的右臂还在大量出血,只凭一条左臂便将仁打飞。
「……看来局势逆转了……你杀了我那么多同胞……这么结束算便宜你了。」
他的全身燃着仿佛随时能将身躯烧尽的猛烈魔炎,这个看上去体重比仁轻二十公斤的男子展现出的刚猛力量,是由于用魔法强化了肉体。
还活着的四名圣骑士都没有因爆炸受伤,他们使用了防御魔术。身穿极具特色装备的骑士们,全员的耳朵上都挂着小型通信器。
「用通信器和外边联络是吧……可恶,所谓的机械化还真方便。」
一想到骑士们的装备必然花了不少钱,仁就火气上涌。《公馆》在联络时用的还是普通的手机。
「别咬牙切齿的了。我们也只有上级圣骑士才会配备通信器。」
一名留着野性长发的男人凶狠地瞪着仁。从此人的表情来看,明显是带着私人恩怨。
「三年不见了。那个时候我还只是个普通骑士,你恐怕不会记得我的长相。」
仁确认四名上级圣骑士的容貌。站在沙尘另一侧的骑士中,的确有两人曾在资料里见过。
「三年前的作战中,我小队的队长就是被你狙击而死。」
「狙击手遭人怨恨是家常便饭,别人的仇恨我早就听腻了。」
他伸出左手摸了摸口袋,烟已经抽完了,于是仁向凯兹问道:
「凯兹,你身为魔法使的尊严总不会允许你战斗的时候被赶进角落里一直躲着吧?作为就职纪念,能不能帮个忙把这些家伙挡上三十秒?」
这个被外界认定击败了英雄的男人撇开了视线。
「……行吧。那能不能表现得大方一点,给我根烟?」
仁用左手接住对方扔来的红色纸盒。灵巧地只取出一根,凑到烧焦了地板还在冒烟的烟雾弹边上,利用高温点燃了香烟。
这可能是他最后的一根烟了,他用力一口吸了满怀。从昨天开始的一系列战斗,与过去相比发生了太多变化。然而最终导致仁失败的并非是机械装备,而是圣骑士以组织的力量攻来、他却只有自己一个人。
就算杀死这四个人活下来,神圣骑士团这个『社会』也只会送来下一批人,战斗不会有尽头。个人面对社会,绝不可能有丝毫胜算。
✝
日本社会目前与神圣骑士团处于实质上的战争状态。身处冲突核心的政府机构《公馆》的大本营,正处于奇妙的紧张气氛之中。
本馆的走廊中充满了脚步声和活力,因为公安警察正在搜查本馆的魔导师区域。由于圣骑士在大白天的市区中引发战斗,导致警察对魔法使的不信任全面爆发,其中亦有对之前核弹恐袭事件中异世界人完全不配合调查怀有记恨的因素。恐怖分子国城田留下的核弹,有一部分结构是这个世界中不存在的技术的产物。日本作为曾经遭到核爆的国家,在核弹问题上自然会极度敏感。
于是在昨天,警察终于向《公馆》提出了对魔导师区域的搜查要求。事务官十崎京香已经对干部们做好思想工作让他们同意。借着搜查的名目,就能让警察把针对圣骑士暴动的警备总部设置于公馆本馆。至少在目前这个时点,只要警察在本馆内,与美军有着深切合作的神圣骑士团也会出于政治考虑顾及日本社会的治安。眼下这种状态已经不能再拘泥小节了。
今天一早,警察就以极高的速度开始设营扎寨。二楼的干部办公室实质上已经被接管,作为处理各种临时事务的地方。十崎京香所在的临时会议室也是其中之一。
「氛围真是大变样了啊。」
公馆本馆仍处于十月中旬的温暖之中,与正要被社会碾碎的武原仁完全割离。组织这种东西,也是从严酷的现实中保护人的防壁。
京香无法习惯室内和至今为止完全不同的亮度,揉了揉眼皮。和正式的会议室不同,这里有窗户。
「简直成了一座把幽暗全部扫清的『普通洋馆』。《公馆》变成这样,是不是十崎事务官一直期望的呢?」
短发魔法学者沟吕木京也把玩着一块水晶薄板,朝她问道。他的身边摆着一个纸箱,里面满满塞着在京香看来和垃圾没什么区别的东西,他却一个一个地亲手测试。这些都是在搜查中从魔导师区域强行『借』来的异世界物品。
「既然只凭《公馆》无法应对神圣骑士团和《协会》的变化,自然只能借助其他力量。如果传统的做法无法与他人协调,那就应该改变《公馆》的体制。」
这就是京香描绘的《公馆》未来图景。
在政治争端中科学家能起到的作用非常有限,因此沟吕木对此无甚兴趣。
「很合理的选择。」
就在此时,喇叭中传出响亮的警报声,这也是和警察协作后迅速带来的变化之一。
<由艾蕾诺尔·纳刚的公寓附近来电,周边居民发现了爆炸。>
魔导师公馆对怀斯曼的浅利凯兹提出委托,让他将一份笔记送给前专任官武原仁,上面记有代表『以最快速度联络公馆』的暗号。即便没有署名,发小也应该能通过笔迹认出是京香写的。她们今早才查清艾蕾诺尔的住所。她此时还不知道,神和瑞希为了保护绊没有将自己的情报报告给她。
《公馆》不可靠的计划,引来了偏爱安洁洛塔的沟吕木的嘲讽。
「这种异常状况,可以认为计划已经失败了吧。」
「浅利凯兹虽然无能,可派给他的工作只是送一封信而已。」
她不禁感到后悔,可能让警察帮忙更加切实可行。不过,京香想和仁取得联络,是为了委托他刺杀安洁洛塔,这违反了法律,也背离警察的天职。
最终还是要靠杀人才能阻止事态继续发展。《公馆》与警察取得职务层面的合作,就意味着要让警察负担杀人的重责。正因为此,京香在彻底将警察拽入无可逃避的境地之前,不希望引起他们的畏惧和警戒。
但是,京香的经验促使她开始全面思考,该怎么应对最糟糕的状况。
「沟吕木先生。近十年来,神圣骑士团可曾如此不择手段地在住宅街动武?」
重复进行着不合人之常情实验的魔法学者,被警察的脚步声吵得有些烦躁。
「从未有过。」
「那么,安洁洛塔究竟是为何不惜如此大费周章也要追捕仓本绊?如果刺激到警察,只会对她们夺取《贤者之石》的首要目标造成妨碍才对啊。」
「你是在批评我判断失误了吗。你想说,实际上圣骑士的首要目标是再演魔导师、我提出《贤者之石》是一个错误?」
「我不是那个意思。直到发现圣骑士出动了超过两千人为止,我也一直认为仓本绊是次要目标。……我是想说,打个比方,有没有这种可能性呢?神圣骑士团目前并不知道《贤者之石》的下落,或者没有得到它的手段——」
安洁洛塔应该无法让足足五千名骑士长时间保持隐蔽逗留在此处。时间已经非常紧迫,圣骑士们却依然满不在乎地追赶仓本绊。
「有没有可能,发现《贤者之石》的手段和再演魔导师有关?又或者说,再演魔导师正是指出宝藏位置的罗盘?」
「不晓得。关于再演大系,我们了解的实在是太少了。我甚至都想不明白,说到底,操纵魔法使的魔法,真的会是从自然法则的扭曲中诞生的东西吗?」
京香从魔法学者的说明中,只能感受到一种异常,背后隐藏着极为不祥的阴影。
「再演大系有那么特殊吗?我以为沟吕木先生是那种不会把『不明白』的事放着不管的人。」
「你试着思考一下吧。把『将人类的动作当作索引引发奇迹的魔法』,和『魔法就是自然法则的扭曲』这一原则对照,发现有多么不对劲了吗?假如拥有这种法则的魔法世界中出现的『魔法使』不是人类的话,它又会成为怎样的魔法使?假设如果有鲸鱼魔法使,鲸鱼的骨骼和人类完全不同,能够做出的动作也完全不同。然而索引型魔法的《索引》,是从世界中提取本质、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东西。在这个前提下,鲸鱼魔法使除非得到一套人类的骨骼,否则就不可能利用仓本绊使用的再演魔术《索引》。再演大系,很可能是一种只有『拥有灵长类骨骼的生物』才能使用的魔法。可惜,它太害怕魔法消除,不方便做实验。」
京香虽然希望自己冷静地做出判断,但并不想变
成不讲伦理的怪物。因此她很感谢再演大系难以做实验的特性。沟吕木这样的人很可能会把绊的四肢切断、强行矫正成近似鲸鱼骨骼的样子。
沟吕木如同将脑内整理储藏的信息提取出来一样,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道:
「《协会》一直在躲避仓本绊。神圣骑士团之前也基本将她放置不管。与其说她重要度不高,更自然的假设应该是,对于魔法使而言与她接触过于危险。就好比我们一般人除非有必要否则绝不会靠近核燃料一样。圣骑士这次是因为回收《贤者之石》需要利用再演魔导师,才开始设法与她接触,这种假设的确说得通。」
和再演魔导师一样,在原本的世界受到极刑的罪人刻印魔导师也是如此。魔法使们一向都把《地狱》当作弃置危险品的垃圾场。
然而,有一个更加严峻的事实让她沉下了脸色。
「也就是说,因为随时都能夺回去,他们把《公馆》当成了危险物品保管所?」
《公馆》这一组织脆弱的外墙不知何时会再次遭到击碎,让她们暴露在寒风之下。
现实是一片不毛荒野。
✝
仁必须站起身来。按照理性计算,这不是一个划算的选择。他早就得出了正确答案,若想要活下去,还是丢下绊落荒而逃的成功率更高。
在艾蕾诺尔崩塌的房间中,仁被四名上级圣骑士包围,就算突破包围网,公寓外还等着更多的骑士。
「有足足五千人的话,就算要探索《贤者之石》,也能轻松分出兵力来对付我们啊。」
面对着理所当然的劣势,仁想象不到接下来会如何发展。
他只能整理呼吸,等待时间限制到来。他告诉自己警察一定会来,好让自己能坚持下去。
「武原先生……」
绊抬起身来,她栗色的头发,也和校服一样连一粒尘土都没沾上。在一群满身泥血的人中间,只有她一人的外表一如往常。
然而他已经没有闲暇再去看她校服腰部到胸的褶皱,因为袭击他们的骑士释放出了将要采取行动的气息。
第一个朝仁逼近的骑士按照古老礼节举起长剑,还特地用日语报上了姓名。
「我是留克·哈莱因。机械化圣骑士师团、超声波神音试验中队队长。」
名叫留克的男子狰狞地抬起嘴角,露出狼一般的犬牙。
第二人是一位头发留得和女性一样长的清秀美男子。仁的匕首在他全身留下的伤口还在淌血。
「哥提耶·玛基奥。负责一支强化试验中队。」
第三名骑士骨骼突出,正是一开始被仁切开半个右臂的男人。
「奥斯卡·达尔西……高速试验中队队长……前任队长就是死在你手中。」
第四人是一个四肢瘦得感觉都无法上战场的女性骑士。肤色带有病人特有的苍白,浮现出几条明显的静脉。
「尼科尔·塞芬。未知神音试验部队主任技术官。」
她戴着一张覆盖了双眼的面具,左眼位置裂开了一道缝。看来仁之前试图用拇指挖掉眼球的目标,就是这位尼科尔。
仁受够了对方朝自己投来的愤怒和憎恨,不由得咬紧了牙关。之前在烟雾中简单地划分为『敌人』的对手,一旦记住了长相就好像变成了和他一样的『人』。
「还特地自我介绍?我还以为机械化圣骑士师团不喜欢这种老掉牙的做派。」
既然对方全员都是部队长官,能力一定也出类拔萃。逼到仁面前的留克虽然粗野,但本质上也是个彻头彻尾的圣骑士。
「《公馆》的前专任官,就别说这种蠢话了。我们都出动了五千人,这么大的规模,当然得遵守相应的道理来战斗。」
「这才是圣骑士。一个个单独拎出来就会装好人,凑在一起立马就变成一堆满口疯话的人渣。要不是这样,我还懒得收拾你们。」
高远的晴空仿佛在透过破了个大洞的屋顶观察他们。住宅街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凯兹手忙脚乱的样子让人实在看不下去。
「放我回去!我可没听说会有四个队长!」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一声巨响,天空被遮住了。一道帷幕般的东西落了下来,堵住了墙壁和屋顶的空洞。质感有点像保护火灾现场的巨大防水布。有人从屋顶上用它覆盖了整间公寓。
艾蕾诺尔的房间从周围居民的视线中隔离出来,恢复了密室状态。
门外响起了慌乱的脚步声,看来公寓里的其他居民正在避难。屋外有人在将会消除魔法的居民驱离此处,唯独忽视了仁他们所在的房间。
「制造密室的手段不错啊。……外面那些也全都是你们干的吗。也对,普通人看到穿着制服的人一般就会配合。」
在仁的常识中,白天的住宅街就是不会受到魔法使威胁的场所的代名词,然而现在这个房间,转眼就成了闹市中的一处死角。
「你们这个世界的人,都认为魔法使在白天人口密集的地方就没有力量。不过只要有足够的资金和组织能力,不管是掩人耳目还是直接把人赶走都很容易。」
一道冰冷的声响使得仁回头望去,只见房门打开,一名身材高挑的男子悠然而充满自信地走了进来。年纪将近四十岁,如同一名透着清洁感的精英人士,仅凭观察就能推测出他的天赋英智和出众体能。没有佩戴甲胄和防弹装备,只穿了一身做工优良的西服。仁知道这第五名骑士的名字。
「贝雷诺·涅罗。没想到你居然会走上前线,我看你是真的不想要命了吧。」
这个眼神冷漠的男人,是《公馆》抹杀名单最顶端的人物之一。三年前的那场惨烈战斗,十崎京香的父母去世,《魔术师》王子护豪森逃亡,神和瑞希的母亲、上一代《魔兽师》被迫隐退。仁无法相信,布置了那次进攻的男人,现在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这是你的杰作吗?」
贝雷诺刻薄的嘴唇拧出一个微笑,他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一副眼镜戴上。
「社会能够制造夜晚的黑暗。『社会』到底已经制造了多么庞大的黑暗,你应该再清楚不过才对——《沉默》。」
这个聪颖的男人环视塑料布遮蔽下的昏暗,如同在欣赏自己的作品一般露出自豪的表情。他为了让仁——恐怕还包括绊——听懂,故意用日语说:
「今后,凡是我们期望的地点,都会化作适合使用魔法的幽暗之地。」
仁只要再坚持五分钟等警察到来,就还有生还的希望。现在驱赶围观群众的是圣骑士,但他们靠的终究是演技,等真正的警察到来还是只能撤退。一股莫名的笑意涌上他的喉头。
「五分钟……我还能撑五分钟吗?不可能吧。」
圣骑士们只需要解决掉伤痕累累的仁,然后带着绊使用魔法转移,根本不需要五分钟。
「你若是想赌我们看漏警察的行踪,那我只能劝你死心。」
贝雷诺如同挑衅一般敲了敲左耳。参谋的耳朵上,也挂着和四名上级圣骑士一样的小型通信器。他们依靠通信和屋外同伴取得配合,刚才的爆炸就完全没有伤到自己人。
——位于塑料布之外的人的气息突然消失了。
屋内的某个骑士,立起了防止室内声音漏出去的不可视隔音墙。不知是何时使用的魔法,仁从未见过这样的神音魔术。
「不用安洁洛塔亲自出动,都能摆出这么大的阵仗。神圣骑士团的人材还真是多得令人羡慕啊。」
「你喜欢吗?这是新时代的神音魔术。」
率领超声波神音试验部队的狼一般的男人——留克朝仁呲出牙齿。
「我有个熟人,他要是知道会很开心的。这就是《鲸鱼的魔法》吧。……人类能感觉到的刺激是有极限的。神音的频率如果超出了人类的听力音域,魔法消除者就无法听见。……听不见,就相当于魔法的声音没有传递到,也就无法沿着声音追溯消除魔法。」
仁曾经从《公馆》的特约魔法学者沟吕木那里听说过。像神音大系这样通过世界的《索引》引发奇迹的索引型魔法的世界,在人体无法自然感觉到的刺激中应该也分布着魔法。『哪怕是对于人类以外的生物——比如鲸鱼魔法使而言,只要自然法则不变,世界的索引也就不会改变』。因此,在索引型魔法世界中,人类的器官感觉不到的声音、比如达到超声波频率的声音中,也存在魔法。
留克甩动他天然卷的红发,朝着身边的东西用力拳打脚踢。
「没错。能听到超声波之后,魔法使的世界就会扩大。就像这样!就像这样!」
完全感觉不到的魔弹击中了仁的脸,紧接着又是第二下。受伤的脖子受到冲击,剧痛使得仁一时无法呼吸。如果没有发动魔法消除的话,恐怕就会是足以击碎头盖骨的冲击。仁意识到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自己根本无处可逃。
「该死的,这帮机械化魔导师……用魔法强化了感觉器官吗。」
仁承受着魔弹的轰击,在脑中分析刚才满是烟雾的时候和现在有什么不同。不同在于仁的脚步停止了,因为移动缓慢,才
会成为容易瞄准的靶子。
而仁现在无法用力踏地,这一点也已经暴露给了其他骑士。
「我建议使用非魔法武器。」
两眼覆盖着面具的女人从后背上取下一把小型十字弩瞄准了仁。
仁的身体已经压榨到了极限,冷汗止不住地喷涌。
「魔法使就不要用这些魔法之外的手段耍小聪明了好不好。」
同时,这个十字弩女、尼科尔扣动了扳机。弩矢深深刺穿了仁的左手手掌,他在间不容发之际抬起手,挡住了瞄准他腹部贯空而来的投射物。
仁死死咬住牙,阻止自己发出一道从腹底迸至喉头的惨叫。透过塑料布射入的阳光,淡淡地为昏暗的房间映上几分青蓝。
「……凯兹,不想死的话就帮我治疗。」
浅利凯兹看仁的眼神如同看到了怪物。凯兹的相似魔术能通过与健康人类的肉体建立『相似』关系来治疗负伤者。仁曾见过这个男人的哥哥葛兰一瞬间修复了自己脱落的脚。
刚在怀斯曼求得一官半职的凯兹如同在寻找逃跑路线一样东张西望。
「不!我凭什么……要做这种事……我的命……我的命可没这么便宜!我凭什么!凭什么!」
心慌意乱的凯兹褪去了傲慢,暴露出内心的小人物本质。他抓起地上的沙土和木片,朝手上正在流血的仁扔来。
「死在这里是你活该!别杀我!!我、我也是这家伙的受害者!」
「……哈、……哈……」
仁吸了一大口土砂无法呼吸,渐渐衰弱的心也悄然冷了下来。他不知不觉中对这个继承了最强魔法才能的男人产生了期待,希望他能做点什么打开局面。然而却忘记了,所谓才能也可以用来逃入狭隘的世界。
参谋贝雷诺也吸入了飞扬的尘土,优雅地咳嗽了几声。
「《沉默》……你恐怕没有资格对他失望,难道不正是你杀死了凯兹的哥哥吗?如此幼稚的他,不可能干得出弑兄的事。」
「……一切都是……报应吗。」
仁终于在粗重的咳喘和野兽般鼻息的间隙中挤出了一句话。意识朦胧,几乎要摔倒在地。他需要氧气,心脏的跳动快得好像随时都会骤停。
「没错。就算离开了《公馆》,你做过的事也不会一笔勾销。你不可能把一切的罪过都推给组织,自己置身事外。你至今为止持续犯下罪行,从未悔过,失去一切也是理所当然的报应。」
贝雷诺如同面对污物一般俯视着绊说道:
「这就是与你扯上关系的人的下场,再演之女。」
本来与这场战斗并不相干的绊突然听到这句话,一时间愣住了。
「因为你毫无才智,这男人才会死。再演魔导师,你就亲眼看看,每当你怀有肮脏的欲望时,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吧。」
「……不。小绊……有权利获得幸福……」
贝雷诺想要在绊面前杀死仁,从而击溃她的精神。仁拼着最后一口气再次确认状况。他的身体光是站着就已经非常艰难。凯兹一心想要逃命。绊坐在地上腿软了站不起来。对方四名上级圣骑士中,一人的右臂被切开一半属于重伤,剩下的全员轻伤。除此之外还有毫发无损的贝雷诺·涅罗、以及公寓外冒充成这个世界的人驱赶围观群众的众多圣骑士。小小的十平米房间里塞了八个人,拜之所赐根本没有能躲的地方。
刚找到工作的凯兹被希望点燃了激情,可惜他真的一点察言观色的本事都没有。
「先别管那个女人了!告诉我能不能放我走!」
贝雷诺是若有神意指引连孩子都能杀的神圣骑士团参谋,面对三十岁软弱男人的求饶会做出何等反应,当然不言自明。
「我同情你的遭遇。然而,若是放过你,可能会被再演魔导师利用。」
「贝雷诺。这人太聒噪了,先从他开始动手。」
强化试验部队的哥提耶仅用右手抓住了凯兹的肩膀,光是这一个动作,凯兹就如同被钉住了一样动弹不得。那臂力明显不是肉身的人类所能拥有的。
「动手是什么意思!喂!动什么手!?离我远点混账东西!」
这名长发男子,如同在祭坛前切开祭品喉咙的祭司一般严肃宣告:
「你会为神明的计划奠基,拯救这个世界和魔法世界,带着自豪去死吧。」
哥提耶举起握着出鞘长剑的手,对准了目标。剑尖指向的,正是凯兹的心脏。
仁没有动弹。浅利凯兹马上就要被杀了。
仁也没想过要去救他,脚都没动一下。浅利凯兹也是个人,死了就无法复生,失去生命也就意味着失去一切可能性。然而他想到这个男人对绊发出的邀请,『再演魔女,离开这个男人,和我联手如何』,双脚便彻底僵硬。
凯兹拼命挣扎,哭天抢地大声求饶。
「饶——命啊!我不想死!饶我一命吧!!」
这声嚎叫仿佛击垮了仁脚下的地面,让他头晕目眩。
仁的脑中闪过足足二、三十个更加合理的理由。这个凯兹想要利用绊。而一旦跟怀斯曼扯上关系,绊只会被卖掉换钱。
——可是,仁自己也为了让绊留在自己身边骗了她好几个月。他也曾想过,或许绊留在他身边只是因为没有其他地方可去而已。
为了不让绊再被别人骗,有可能从他手中抢走绊的男人都该消失才好——在心中涌现的这种感情,已经超出了保护欲的范畴,透着令人作呕的腥臭。
仁重新握紧了早已熟悉得如同身体一部分的匕首。然而理性告诉他,如果要和绊放在天平两端比较,他根本没有情理去救这个男人。他开始衡量到底应不应该为了凯兹冒险。如果是为了梅洁尔或绊,他自然会赌上性命,但凯兹就算在眼前被杀他也毫不在乎。
「不行!」
仿佛一阵清风拂过,澄澈的声音划开了空气。
如同被卷入了看不见的爆炸,身穿防弹装备的圣骑士们被猛然震开,弹飞的身体撞到了隔绝房间与外部的空气墙上。
满身烧伤的歌姬出现在了仁和圣骑士中间。仿佛在叱责他因欲望与嫉恨而堕落,艾蕾诺尔毅然决然地传送到了熟悉的自家正中央。从打工地点直接使用魔法移动过来的歌姬,在出现的同时撒出了无数魔弹。
身体急速回旋扬起耀眼金发的她,把剑刺在地板上才强行止住了旋转。骑士们被追击而来的魔弹击中面部,后脑勺重重砸在了墙壁上。随后,因惯性翩然翻飞的白色制服和围裙,优雅地顺着重力落下裙裾。
「贝雷诺·涅罗!你要把这个世界的生活毁到何种地步才肯罢休!」
仁觉得眼前的艾蕾诺尔看上去是那么的出色帅气,如同出自淤泥的白莲,她的朴素和纯净令人目眩。她就像毫不迷茫、只要觉得一件事是正确的就会立即采取行动的正义英雄。因此仁看着艾蕾诺尔,把自己和她一比较就感到痛苦且难堪。他心中遵守人情世故的那一部分在感谢对方拯救了自己,可他心中可悲的部分却在嘶吼,求求你不要这么完美。
然而,贝雷诺却好像连这副童话般的光景都预测到了一样,没有任何动摇。
「艾蕾诺尔·纳刚。很好,你也是相关人员,就特别让你看看马克真正追求的东西吧。」
圣骑士们将仓本慈雄叫做马克·费尔杰。绊也对这个名字做出了反应。
「马克、指的是爸爸吗!你认识我爸爸吗?」
「马克不是你的父亲。他是神音魔导师,而你是再演魔导师,与他不同。这其中的意义,你应该早就注意到了。」
「别说了!」
仁不想让绊继续听下去,大声喝止。
「再演之女,你连马克百分之一的才华和霸气都没有。三年前我就忠告过他,继续带着这样一个小姑娘,只会白白送死。」
「等一下!三年前是什么意思!你这么说我也听不懂啊!」
贝雷诺的眼瞳,甚至没有聚焦在绊身上。他透明的视线在空中彷徨,仿佛在追寻未知的幻影。
「这场过于漫长的美梦,就用你一直追求的东西让它终结,也算是求仁得仁吧。」
仁注意到贝雷诺的右手中握着一个类似手电筒的东西。那无疑是神音乐器,但构造极其复杂,如同在圆筒一端挂了超过三十个八音盒的复合体,透着异样的气息。乐器应该正在奏响,但仁却完全听不见声音。神音大系中有一种高级技法称作消音魔术,能够遮蔽自身发出的声音。仁想起来,在巴比伦再演中,仓本慈雄也曾试图使用消音魔术演奏神音乐器。
「连在这种地方都和他一模一样吗!我看你们两个好像关系相当不错啊!!」
为了防备大型魔术,仁发动魔法消除,用手背拍打墙壁。蓝色的塑料纸发出低沉的钝响,将公寓化作密室的透明遮音魔法遭到破坏。一瞬间,他能够感觉到塑料纸外侧至少有二十人的气息。围观群众已经聚集过来了。
「艾蕾诺尔!绊就拜托你了!」
然而,魔法的完成比仁预想的快得多。
而这就是他们命运终结的一刻。
响应贝雷诺的魔
术,一名面带忧愁的天使出现在了空中。
以高密度空气构成的半透明铠甲点缀着繁星般的白银光辉,眼睛和脸颊过于柔和的曲线在这战场上显得格外突兀,年龄尚轻的她露出了慈母般的微笑。
神明吹起的无源之风扬起她的长发,『她』悠然唱道:
<吾为《极星追寻者》——吾为连结永恒的歌谣——吾为抛却迷惘的祈愿——>
她是《圣灵骑士》。与《黄金右手》米海尔一样,是通过神音召唤而来的、神音大系历史上的英雄之一。
仁无法相信眼前的现实,因为他认识眼前的『她』。完全出乎意料的状况彻底剥夺了他的思考能力,武原仁曾在巴比伦再演的最后,看到过她的幻象。
——『她』就是那位三千年前在《巴比伦之塔》的魔法仪式中死去的女性骑士。巴比伦之日中唯一活下来的,就是爱上了她的那位骑士。他将因犯下错误而诞生的《对『她』的爱意的神音》遗留在了乐器中。后来,仓本慈雄得到了这爱的神音乐器,被三千年前的爱情束缚了心智,为了拯救『她』而策划了《巴比伦再演》。
绊瞪大了双眼。她震惊的表情很快就被重逢的温暖泪水冲垮,似乎忘记了这里是个天花板塌陷的房间,忘记了她们正命悬一线。对着面露温柔微笑的『她』,绊带着呜咽轻声呼唤:
「——妈妈?」
绊小时候听父亲吹响过那个乐器,她无比喜欢那时在脑中浮现的『她』的幻影,误以为那是她的『妈妈』。在父女单亲家庭长大的她将『妈妈』与自身的理想重合,成为了现在这样家务全能的人。
仁也见过与『她』完全一模一样的身影。负了致命伤的仓本慈雄,在生命的最后吹响了那个神音乐器。
因此仁在早已安排好的绝望面前嘶声大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贝雷诺的圣灵骑士《极星追寻者》,就是应该已经死在了《巴比伦之塔》的『她』。眼前荒诞无稽的事实,让他几乎发疯。
『她』死在了三千年前的《巴比伦之塔》。可是,制造《圣灵骑士》的仪式,最终也会让骑士自身死亡。同一个人,不可能死两次。
仁试图向绊辩解。
「……这绝对不可能。如果这是真的『她』,那就说明巴比伦的历史已经改变了。如果历史改变相当于否定了现在的世界,难道不会受到魔法消除影响吗。」
彻底陷入混乱的仁甚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说谎还要编个看似说得通的逻辑。
事实就是『她』作为《圣灵骑士》出现在了这里。他忽然注意到了此处的另一个矛盾。历史上的《巴比伦之日》,活下来的骑士是一位男性。而利用绊进行的《巴比伦再演》,唯一的生还者是身在此处面色惨白的艾蕾诺尔。
「那场再演……尼可莱……你给我的这条命……」
歌姬颤抖不止。说不定,由于最后活下来的是她,再演仪式已经改变了历史。
仁过去的工作就是战斗并取敌性命,因此他对眼前的危机做出了本能反应。
他们呆在原地白白浪费了的十秒时间,圣骑士们不可能放过。不知何时空气遮音墙已经重新建立,又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了。贝雷诺召唤《圣灵骑士》的合理理由之一就是,警察马上要来了。他要赶在时间限制之前,用大魔术将艾蕾诺尔和仁一同击溃。
《极星追寻者》并未持有神音乐器,也就是说她是和艾蕾诺尔一样的神音歌手。他回想起开始咏唱的时间,从耗时来判断无疑是大魔术。他不清楚自己听不见咏唱声音是因为对方使用了消音魔术,还是正在踉跄着站起的四名上级圣骑士做了手脚。
「小绊!所有人、都快跑!!」
「但是!妈妈她……」
「《圣灵骑士》每被召唤出来都会失去上次的记忆,她现在什么都不记得,只会全力攻击!」
仁发动魔法消除,伸出手想要抓住《极星追寻者》。哪怕成为首当其冲的肉盾,至少也要降低魔法强度或是干扰对魔法的控制。
艾蕾诺尔顶着爆风将绊压倒在地,高声叫道:
「贝雷诺阁下!这到底是什么情况贝雷诺阁下!!」
「——你们无法理解马克也无法理解我。你们在那场巴比伦中只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罢了。」
接着,室内迸发出剧烈的爆压和魔炎的狂风。《极星追寻者》的大魔术,对于半塌公寓的支撑柱和墙壁而言太过激烈。没能被魔法消除抵消掉的魔法压力,从公寓内侧将巨大的塑料纸猛然吹开。
越是严酷的问题,就越是无法回避,只会反反复复不得不面对。问题本身也会逐渐变化,因此对答案的修改也只会带来更多的矛盾。
「小绊,你没事吧?」
仁努力让精疲力尽的身心重新振作。他朝绊开口询问状况,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绊在一条阴暗的走廊里,抱着膝盖坐在撒满混凝土碎片的地面上。
参谋贝雷诺·涅罗的圣灵骑士释放的大魔术击塌了整座公寓。他们能够活下来,得感谢仁和围观群众的魔法消除减轻了魔法威力。随后,不知是谁使用了传送魔术,将仁和绊移动到了这座无人的大楼。
「这里,我之前来过一次。梅洁尔的小学就在这附近。」
这栋楼已经废弃,其中没有任何人活动的痕迹。七月的葛兰事件中,梅洁尔就是在这里对浅利凯兹挑起了战斗。当时这里就已经开始拆除,到处都是剥落的混凝土。然而经过了三个月,工程完全没有进展。主要是因为暑假的核弹恐怖袭击事件引发了种种流言,致使《公馆》附近的土地价格大幅下跌。
「你要是还能走得动的话,保险起见,我们还是离开这里为好。神圣骑士团有精度很高的大范围探知魔术,要是他们追到这里就麻烦了。」
探知魔术发动时,在魔法消除者周围会形成半径三十米的球形不可探知缺口。在附近有当地居民和行人的情况下,魔法转移本身应该是不会被探知到的。但是毕竟没有确切的证据,仁还是想要尽早混入人群之中隐蔽身份。
「像这样装装男子汉,讨厌的事就都不用做了是吧?」
绊对他的不信任暴露无遗。
「小绊,我——」
仁的掩饰刚开口就被轻易击碎。
「武原先生怎么会认识我妈妈?这不对劲吧?」
圣灵骑士《极星追寻者》展现出了绊的『妈妈』的模样,这就证明了她一直以来相信的『家人』实际上非常荒唐。而仁认识她小时候见过的『妈妈』这一点,在她看来就更是岂有此理。
「小绊——我————」
「不要再骗我了!爸爸的真正名字是马克对吧?我也是乘卡车逃跑的时候才第一次听到。……但是,为什么连一堆莫名其妙的人也全都知道?武原先生也瞒着不说!!怎么只有我这个家里人什么都不清楚!」
绊好像回到了幼儿时期一样,把脸埋在了环抱着的双膝之间。仁也是今天才知道贝雷诺·涅罗和仓本慈雄早就相识。的确,他们年龄相近,都是将近四十岁。
昏暗废楼的出口外,是一条被上午阳光照亮的街道。仁想要早点逃离这条好像随时都会崩塌的走廊。
「一对自己不利就不说话了吗!」
听到对方凶狠的怒斥,一直以来都在撒谎的仁,清楚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错失了时机。接下来对双方而言都会是一种折磨。
「……小绊的爸爸仓本慈雄,是六月巴比伦事件的核心人物。真正引发那起事件的,不是《染血公主》洁尔贝奴,而是小绊的爸爸。」
仁以颤抖的声音回答她。绊抬起头,她温柔的下垂眼现在严厉而可怖,可其中的泪水却止不住从眼角滚落,滑过她染红的脸颊。
「突然说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我问的是,『那个女人』到底是谁!!」
「关键就是那场巴比伦事件中、我们打败圣骑士和洁尔贝奴之后发生的事。再演魔术结束之后,我一个人留在了《幻影城》里对吧。就在那之后,小绊的爸爸来到了《幻影城》。那场再演的胜利者不止洁尔贝奴,小绊的爸爸也通过再演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魔法。」
他摆着笨拙的手势,干燥无比的胸腔好似要从内部破裂。
「……小绊的爸爸想要改变历史。」
「不要骗我了!爸爸有什么必要改变历史吗……」
仁还是觉得,如果今天也错过,就再也没机会告诉她了。
「理由就是那个以《极星追寻者》的模样出现的远古女骑士。仓本慈雄爱上了『她』,因此不惜用任何手段也要亲手拯救『她』的性命。」
随着说的越来越多,虽然事实依然沉重,但话语的重量似乎变轻了。仁觉得她应该不仅仅是想要知道真相而已,因为绊可以通过再演魔术直接探视『过去』发生的事,她完全能够亲眼确认真相。绊只是想得到一个她能接受的理由,解释仁为何要瞒着她。
仁的嘴巴打颤,眼皮热得发烫,他忍不住闭上双眼。慈雄和绊之间恐怕没有血缘关系,养父养育她只是为了把她当作实现自己恋心的道具,这些话他
都不可能说得出口。
「所以——」
仁深吸一口暗淡的空气,仿佛这就是此生最后一次呼吸。
「——所以,我杀了小绊的爸爸。」
一切谎言全部土崩瓦解的实感,在他与绊之间形成了一道透明薄墙。仁一心保护的和睦团圆、绊构筑的温暖餐桌,都从根基开始无声垮塌。
「你骗我。因为、爸爸他——」
仁在这四个月的生活中,从未听绊说过父亲的一句不好。她一定很喜欢自己的父亲。
「真的。」
至今为止积累的众多事物都变成了薄薄的一张纸,脚下的地面仿佛摇摇欲坠。
「为什么你之前一直不告诉我!」
还在《公馆》的时候,这些都是机密事项,他没有权利向绊透露情报。然而自他脱离组织以来,已经过去了两个月。
他没有自信能够断言自己都是为了绊好。他之前想要对浅利凯兹见死不救,那个时候在他脑中闪过的念头,是丑陋的执着和欲望,不论用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都无法解释。仁只是一个觉得艾蕾诺尔的无私战斗脱离现实的凡人,他不是歌姬那样的人,而是和凯兹同类。
「因为我想让小绊留在我身边。」
这是他内心的『恶』。
「……为什么现在就愿意告诉我了?」
「因为我觉得已经无法再保持沉默了。」
虽然说出了口,但仁对自己的话并没有深切的感受。慈雄的死已经是四个月前的事,他感受到的重量,和今天才清楚父亲死亡真相的绊相比是有偏差的。仁的口中渗满了苦涩。绊似乎是愤怒到了极致,反倒丧失了表情。脸上除了嘴唇开合,其他部分都绷紧不动。
「换句话说,就是已经瞒不住了所以才开口是吧。」
「不是的。我在开口之前的确想过要逃避事实。但是和你想的不一样。其实我也没有余力在心里打什么小算盘,我现在也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了。只是如果我不说出事实,我们就没法再继续前进。」
把所有必须要说的事都说出口之后才发现,武原仁这个男人本质上真是肤浅得难以置信。仁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觉得自己好像化作了白灰。
「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要说的了吗?」
「……对不起。」
他是个二十四岁的成年人,而绊还是个十七岁的高中生。他不能哭出来,但即便仁能忍得住,绊的眼泪就不是那么容易止得住的了。
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绊在身边的感觉真的很舒适,他想要让她对自己露出笑容。这就是仁的『恶』。
在他们之间降下了漫长的沉默。
《公馆》时期的仁,在组织和他自身的道德间隙中寻找自己所处的位置。现在即便脱离组织成了单独的个人,他还是无法同『恶』断绝关系。
「……懦夫。」
他不敢相信绊还会对他说话,但他的确听到了她细微的声音。绊说过她喜欢仁,然而两人的感情却不自然地没有深层次的交流,因为双方都一直在逃避与彼此的接触。
「武原先生,就是个卑鄙无耻的懦夫!」
仁真的很后悔没能更早下定决心。他们的生活早已有了足够的重量,能够与仓本慈雄死亡带来的沉重现实感相拮抗。他们早已察觉到两人之间过于不稳定的空白。绊失去了父亲,死在仁的手中。然而父亲被杀的女儿,却心慈手软到试图用爱的告白来填补与凶手之间横亘的沉默。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仁只能用道歉来填补这不自然的空白。绊也避而不提其实她自己也没有尝试过要寻找真相。
「杀人犯!为什么你能这么轻巧地说出自己杀了人?刚认识武原先生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为什么你能和小梅、能和刻印魔导师保持那样的关系?」
如果他现在抱住绊的身体告诉她『我喜欢你』,大概她也会对他还以拥抱。
然而,如果他成了用这种方法蒙混过关的男人,当处于更艰难的状况时恐怕就会抛弃绊。仁不相信自己的道德观。他已经不是专任官,不再处于『组织的目的』和『个人的良心』的夹缝之间,可他还是对浅利凯兹见死不救。
组织和社会的障壁早已不存在,只有人杀死他人留下的无底深渊。
「你还打算继续杀人杀到什么时候?都已经退出了魔导师公馆,你刚才还是又杀了人对吧。我爸爸也是,就像那样被你杀掉的吧!」
承受绊的责难,才更能让他逃离『恶』,做一个正确的人。
「是。我找不到不用让任何人死的答案。所以我不论如何都要保护小绊。」
「……我不需要!你不懂我现在到底是什么心情吗?……你脑子是不是已经不正常了?」
绊如同他们刚见面时一样、用面对怪物的眼神看着仁。他们初遇之时,仁破坏了慈雄用魔法制造的替身,因此遭到绊的误解、以为他杀了自己的父亲。他已经记不清在那之后到底是如何和她构筑起现在的关系,因为,她主动靠近,使得两人关系升温实在过于迅速。
「对不起。」
除此之外,不管说什么好像都很厚颜无耻。
他觉得自己如同利用了慈雄的死,夺走了她心中空出来的位置。
「我就不该喜欢上你的……真是够了,这样真的好累……」
他不知道要如何才能让双手捂脸的她停止哭泣。思考方法,本身就是一种傲慢,因为武原仁不是受害人而是加害者。
「每当我回到家的时候,看到有小绊在,就觉得好开心。」
「求你了不要再这样了!」
他们之间的信赖关系就如同包围着他们的废墟一般支离破碎。是激情和留恋束缚着他们,绊的怒火和仁的罪恶感彼此纠缠到了密不可分、甚至透着一丝淫靡的地步。所以他遭到绊的责难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你明明一开始就告诉我就好了!你明明随时都能开口!」
绊抽泣的声音已经近似于哀鸣。
他有好几次在想要坦白的时候,被绊自身打断。
「因为我是个懦夫,所以一直在隐瞒。我只是、我——」
仁自以为成功保护了自己珍视的东西,然而一切都建立在谎言的基础上。他『珍视的东西』——绊自己也清楚这一点。
「我——有小绊陪在身边的日子,真的很幸福。」
身体只觉得冰冷刺骨,因为仁与绊之间,已经没有能够共享的话语。
过去锻炼仁的老师——王子护豪森,在他和绊同龄、还是高中生的时候曾经对他说过。所谓优秀的专家,就是不断研究自己要如何做才能够最高效地完成工作、并能做好自我管理的人。如今的仁真的变弱了。弱到明明身处敌人的追捕之中,还在这里演爱情肥皂剧。
「和小绊还有梅洁尔一起像家人一样一起吃晚饭,让我非常开心。」
「我们是没法成为家人的。我们什么关系都不是。」
直到昨天为止还觉得理所当然的一切,都如废墟般迅速垮塌。他们已经无法回到那个过去生活的家,仁也无法再回到六年一班的教室。最重要的是人际关系的损坏,温暖的餐桌已经不复存在。连结他们的是隐瞒慈雄死亡真相的谎言,一旦在这一点上遭到绊的拒绝,一切就都结束了。
身处阴暗的走廊中,透过废楼的中庭天棚射下的阳光显得遥不可及。他低声喃喃道:
「……不。即便做不了家人,我们也不是什么关系都不是。」
当初在地下迷宫中,王子护豪森曾经问过仁「你不能退让的最后底线到底在哪」。仁的『底线』,就位于他们如同这座废楼般伤痕累累的关系的根底里。
「不论如何,我都希望小绊能获得幸福。」
✝
武原仁无法再回去当老师,另一方面也意味着六年级一班失去了仁。私立御陵甲小学已经认定武原仁无故旷工。由于无法取得联络,他负责的一切课程都暂由班主任祖师堂老师代理,教室的运转没有受到影响。
然而,孩子们已经明确感受到了异常的气氛。从运动会的善后处理日、也就是前天开始,就联络不上武原仁。空闲的老师上午去他家中拜访,却无人在家。从昨天开始就有人在附近目击到怪异的人群和爆炸,有传言称他的旷工可能也与之相关。
「搞不好武原老师真的被卷进去了。」
「他好像经常在中午突然离校,不知道去了哪里。」
「有奇怪的人出现的时候,也比其他老师冲得快。」
武原仁虽然年轻又爱操劳,但一旦有类似浅利凯兹的可疑人物出现总是率先挡在最前。非常喜欢争论谁比较厉害的小学男生,意外地对他颇为高看。
午休时间的小学校园,操场上总会聚集大量的孩子,想跑步都没法跑得痛快。今天附近的公寓发生爆炸楼房倒塌引起了骚动,因此操场被禁止使用。相应的,教室和走廊里就人满为患了。
而梅洁尔自然无法和仁的旷工撇清关系。
「鸦木,武原老师去哪里了?」
男生们来找她问话,是因为曾是专任官的仁突然消失的时候,身为刻印魔导师的梅洁尔一般也会早退。
「为什么要问我?老师的事情,我就非得全都知道不可吗?」
鸦木梅洁尔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大声回答。运动会的时候明明那么开心,为什么一到调休日事情就变成了这副模样,一想到这里,她就忍不住来气。
收拾完中午的配餐盒,寒川纪子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戴着银框眼镜的班长,一脸担心地询问梅洁尔:
「鸦木同学,武原先生没被卷入到奇怪的事情里面吧?」
寒川在梅洁尔耳边悄悄出声,近得眼镜都碰到了她的脸。高傲的少女咬紧牙关,几乎磨出了响。寒川实在是太过一本正经,不擅长察言观色。
「武原老师认识很多怪人呢。之前的家访也是,连那种人都认识。」
「是好多怪人自己要往这边凑罢了。真是个让人头疼的老师。」
梅洁尔与仁并非普通的教师与学生的关系,这一点已经暴露给了寒川。这都是由于那场《无双剑》赛拉·巴勒德冒充寒川母亲的家访。之所以没在学校里传扬开来,是因为不想再触及这件事的寒川一直对此绝口不提。
回想起来,过去的回忆是那么的耀眼。她意识到自己变得留恋过去,这也让她感到生气。
「老师总是这样,重要的事情一丁点都不跟我说。我可绝对不要把回忆放进宝石箱看一辈子。」
「老师应该是珍惜你。……大概,我是这么觉得的。」
自从那次家访以来,也不知寒川是不是释然了,光是从背后对她恶作剧已经没法动摇她的心神。今天也是,想要用缎带绑住她作为惩罚,结果反倒是寒川像是顺从了一样主动伸出双手。
梅洁尔重新系好缎带,长叹了一口气。
「珍惜的方法也不能他一个人说了算呀?男人真是自说自话。」
上午第四节课的时候,在窗外住宅街方向响起了巨大的爆炸声。这意味着小学附近发生了战斗。小魔女因自己无法赶过去而倍感烦躁。
手机可以打电话是因为与附近一定范围内的基站保持通信。因此,当使用魔法从通信基站范围内传送至范围外的时候,就会被基站观测到移动从而引发魔法消除。所以,魔法转移时要关掉手机电源是魔法使的常识。然而现在的梅洁尔如果关掉电源,一旦《魔兽师》神和瑞希打电话过来就会暴露。
「变胆小的感觉真讨厌。」
梅洁尔的性命,是仁不惜退出《公馆》才救下来的。她不希望自己到头来因为违反命令被处决,这种死法也太无聊了。可是,她骄傲的心还是刺痛不已。
「总感觉老师和绊两人相处的时候,比跟我一起时气氛更好。我在吃醋吗……」
没有梅洁尔参与,事态也在继续发展,她难以忍耐这种疏远感。机械化圣骑士师团规模庞大,不可能通过战斗取胜。因此对于仁而言,就这样和绊一起亡命天涯才是最合理的解决办法。而这样的话她就会被独自抛下。
就在此时,梅洁尔连衣裙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小魔女的心脏怦然一跳。她接听电话,结果是专任官神和瑞希打来的,给了她行动的名义。
<……去找……绊……用魔法……转移了……但是、绊……手机的……基站……没有变。>
神和家把刻印魔导师当作道具使用,因此除了传达命令以外没有任何多余的话。把她断断续续的命令翻译一下就是:绊进行了极短距离的魔法转移,因此让梅洁尔去找到她。
「但是,基站没有变,也有可能只是她在逃跑时弄丢了手机啊。」
电话另一端的《魔兽师》沉默了。神和瑞希作为猎人是一等一的,然而逻辑思考能力却差劲到高中快要留级。
<可是、……可是……就是那个……圣骑士也……还没……找到……绊……>
瑞希可能是放弃了思考,直接挂断了电话。梅洁尔完成刻印魔导师职责的方式,也和仁当专任官的时候不同了。
转移地点距离被袭击的艾蕾诺尔家很近。而且,手机还有信号,说明并不是在地下的武藏野迷宫。魔法转移的目标,一般会选在没有人活动的地方。梅洁尔再次向教室的窗外望去。
「这么方便的地方,在这附近也就只有三个候选吧。」
可是,梅洁尔明明已经有了行动的由头和方针,但她还是动不起来。
她知道理由。每晚监视艾蕾诺尔的房间时,她都能看到他们开心吃晚饭的样子。其乐融融的餐桌,不需要梅洁尔也能继续快乐下去。她的老师就算没有她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种疏远感,就是和专任官还是仁的时候相比,变化最大的地方。
「鸦木同学,总感觉你今天好怪。」
「……是吗?」
「鸦木同学应该是那种、就是、不考虑后……不对、行事很坚决的人。所以感觉有点不像平时的你……是不是应该更加、脱光了使劲往前冲呢……」
六年一班的班长突然惊叫一声,表情僵住了。
「…………我该不会说了『脱光』吧?」
「你现在对脱光这么上瘾吗?」
她满脸通红地反驳。
「才没有上瘾!只是感觉,大家应该更加坦诚一点。这难道不是好话吗?」
就在此时,梅洁尔身心的齿轮紧紧嵌合在了一起。
「没错!你说得很好!我要奖励你,就这样把你脱光倒吊到窗户上去!」
激情无法抑制地迸发而出,小魔女如同踹椅子一般站起身来,浑身充满了莫名的力量,紧紧抓住寒川纪子的肩膀,手指都陷了进去。
「……鸦木同学,你眼神好吓人啊?」
身体内侧有炽热的粘液喷涌而出,皮肤和肌肉烫得似要融解。她小小的身体,现在完全处于热量的驱使之下。
「不管是使劲冲还是怎样,想要的东西一定要得到手才像话。……我到底在瞎想什么呀?真是,不知不觉间就这么软弱无能了。」
她心里异常痛快。小魔女有应当完成的义务,但她想做的事『不只是义务』,这又有什么不对呢?薄薄一件衣服之下,就是她赤裸的自身。
「最关键的是,脱光了的我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所谓恋爱就是这么一回事呀!」
她想要做的事属于『恶』,然而,这种贯穿全身的『恶』的形态,让梅洁尔无可自抑地心生喜爱。
她抑制不住跃动的心,轻盈地回旋身体,长长的连衣裙如羽毛般飘然浮空。
「我现在无所不能!母亲大人当初是不是也是这种心情呢?我好喜欢这个世界!喜欢上别人,肯定就是这种感觉!这个世界、还有这个学校!我都喜欢得想要把它弄得惨不忍睹!」
距离之前把整座学校推进混沌坩埚的学生会选举才过了不到一个月。因此教室中瞬间安静了下来。
「鸦木同学的妈妈到底用什么心情干过什么!?」
「……就是每天飞在天上,用胳膊往城市射光线、屠杀骑士团之类。的确是喜欢得想要弄得惨不忍睹呢。」
伊利斯·阿琉夏的故事在这个世界显得过于荒诞无稽,连身为女儿的梅洁尔都不觉得会有人信。然而,一本正经的班长的宽额头上,却冒出了冷汗。
孩子气的小恶魔,毫不掩饰自己体内涌出的喜悦,微笑着宣布:
「我想到了一件非常『坏』的事,『坏』得搞不好会被老师痛打一顿。……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兴奋得不得了,感觉都要不正常了。」
✝
对于武原仁而言,在半毁的废楼中和绊一起度过的时间,是一种惩罚。
在仁坦白自己杀死了慈雄之前,他们如家人般围坐在餐桌旁。然而就如同魔法遭到观测就会被烧尽,他们之间的冰冷现实已经暴露无遗。
哭干了眼泪之后,绊就一直靠在外饰脱落的混凝土墙壁上。她突然开口说:
「你真的明白自己做了『坏』事吗?从刚才开始就只会说对不起。」
于是仁只好连对不起也不说,只能保持沉默。沉默虽然严酷,但能让人理解。仁隐瞒真相的做法的确不好,一切都渐渐向最糟糕的结果坠落,这也是理所应当的报应。
她也不可能说得出『原谅你』这种话。因为仁没有尝试找过借口,根本没有给她台阶下。
他们之间共享的温柔谎言,也变成了一片废墟。绊上一次这么生气,还是在突入《幻影城》之前。他们脱离秘密的围护,头一次发生如此难以抑制的争执。
「……小绊,不管怎样,我们先离开这栋楼好不好?继续留在这里,总会被圣骑士发现的。」
仁很了解这栋废楼附近的地理环境。这里距离御陵甲小学很近,周围却没有多少人烟。比起艾蕾诺尔位于住宅街的公寓更容易发动袭击。
他的手表在刚才的战斗中完全损坏,指针已经停转。手机也早就丢失,现在连确认时间的方法都没有。
「小绊,你恨我没关系,但是再不移动的话就糟了。」
不论以何种形式,
仁都一定要保护她。他再次确认大楼的结构。这里是一栋布满铁制房门的十层高级公寓楼,中间有一块上下贯通的中庭,透过顶部的天棚能够看到天空。中庭外侧是一圈环形走廊,更外侧就是居住用的房间。他们目前位于正方形建筑的角落、一条从大门径直延伸至中庭的狭窄走廊中。
光凭目测无法判断楼梯和紧急出口的所在位置,但可以确定的是这种构造一旦堵住大门就会被轻易包围。
接着,从废楼的入口处,终于传来了追捕他们的脚步声。
当看到那位自信十足的人物时,他们都因心虚而动弹不得。
她身穿与落叶之色和谐交融的暖色连衣裙,厚实的秋装外套可爱地藏住了她身体的纤细曲线。唯一露出大片肌肤的健康双腿,和细腻的质感不同,透着活泼好动的气息。
鸦木梅洁尔出现了。
「老师,我来抓你喽。」
被赶出事态中心的小魔女,靠着自己的双腿赶到了这里。
「小梅……对不起。事情都这个样子了,还是没有联络你……」
绊拿出姐姐的样子主动道歉。小魔女迈着大步闯进阴暗的走廊,丝毫不畏惧曾经在这里败给浅利凯兹的痛苦回忆。
「绊真是自作主张。与其现在道歉,还不如这两天给我打电话。」
随着少女步步逼近,围绕在仁和绊身边的沉重阴影都有所放晴。
「梅洁尔,你学校那边怎么办?一个人独自行动的话神和就联络不到你了吧?」
「老师绝对是跟我在一起比较幸福。因为现在老师的表情明明这么痛苦,绊却根本没法好好享受。」
梅洁尔因仁的苦楚而兴奋,露出太阳般的微笑。
绊忍不住朝踏足进来的少女大声喝止道:
「不要擅自闯进我和武原先生的问题里面来,这和小梅没有关系。」
「还真敢说呢。老师的确很不像话,不过绊更加无赖。」
失去父亲的绊,用和朋友说悄悄话一般的亲密声调说:
「因为小梅你什么都不知道呀。武原先生为了保护他的美梦一直瞒着——」
「瞒着你他杀了你爸爸对吧?」
仁半张着口怎么也闭不上。绊如同遭到背叛一般,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
「连小梅……都知道啊。」
然而天生骄傲清高的少女,对同性也丝毫不留情面。
「你可别不要脸地搞错了。我不是从老师那里知道,而是看着绊的样子察觉到的。」
绊和梅洁尔之间,一直有时会发生这样紧张的视线碰撞。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哪怕是我,该生气的时候也是会生气的哦。」
「再演大系是面向『过去』的魔法。你明明随时都能用魔法窥探『过去』,可是都有生命危险了,却还是试都不试一下自己的魔法。所以我就明白了,肯定是『过去』里有非常重要的东西,会破坏掉你美梦一般的每一天。你明明意识到了,还那么安心地和我们一起吃饭。现在你又要全部装作不知道,所以我才说你不要脸!」
仁和绊之间的关系,受害者和加害者十分明确。然而随着梅洁尔的出现,这种单纯的构图完全崩溃了,因为绊和小魔女彼此都不是加害者也非受害者。
「小梅,你要是说得太过分,就算是对小妹妹我也是会发火的。」
然而,纯粹的小施虐狂毫不留情地痛击绊的弱点。
「小妹妹?绊从来都没觉得我和你是对等的吗?既然如此,你倒是拿出点姐姐的样子来呀?我看到明明有能力却不作为的魔法使就来气。」
因精神洁癖拼上性命生存下来的少女,说出的话既纯粹又残酷。
「若要说老师懦弱,你不敢正视轻易就能看到的『过去』,也一样懦弱!你又有什么脸拿这个去责备老师?」
「可是,人碰到这么过分的事,一般都会这样的呀!」
「一般都会?这理由可真烂。因为『一般都会』,你就要把你爸爸的事情全部归咎于老师吗?因为『一般都会』,你就抱着一起生活一起吃饭的美梦不愿放手?犯下『一般都会』犯下的过错然后继续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这就叫厚颜无耻!!」
「可我不像小梅你那么厉害呀!」
绊的眼中再次涌出了泪水。的确,绊可能无视了自己身上的问题。但仁本就不指望失去父亲的高中生少女能为他分担责任。
「别说了梅洁尔,你的那种生存方式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得到的。」
然而对方是最喜欢看人哭的施虐狂。
「老师不要插嘴。听好了,绊。……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一直示弱,就一直会有人保护你?你明明一天到晚装着一副姐姐的样子,却比我这个小学生还幼稚。」
对于绊而言,仓本慈雄究竟死于谁手重要得足以左右人生。然而这对梅洁尔来说只是她作为刻印魔导师处理的事件之一。
「绊,好好看看脚下。想要杀你的是谁,想要救你的又是谁?」
「梅洁尔,你说过头了。」
然而毫不愧疚的梅洁尔捂住平滑的腹部说:
「包括我也是,为了救这个女人差点就送了命。她这样真是太小看那时为她战斗过的人了。」
绊无言以对。
仁就像地面上的车辆无法参与战斗机空战一样,对少女们的冲突无能为力。她们随心所欲地在泥潭中搏杀,内心一直被同一个问题不断折磨的仁夹在中间不知如何是好。
「我看绊应该已经不需要老师了吧?那我就拿走了。」
仁想要抗议被当作物品,然而绊比他开口还快。
「可是,小梅是魔导师公馆的……」
随即,绊如同被自己说的话烫伤一样捂住了嘴。
「……刻印魔导师?没错。我就是刻印魔导师。说不定明天就会死掉,也没法和老师一起逃。」
梅洁尔的脸颊染成樱红,麦芽糖色的眼眸湿润动人。
「但我就是可以从绊手中抢走老师。我和老师已经不是监督和被监督的关系了哦?与其放任老师往各种地方探头探脑,还不如让我给他套上项圈好好管教,这样京香她们才高兴吧。」
小魔女已经没有服从仁的义务,她能够随心所欲地行动。
「梅洁尔……停一下!你说什么呢?」
「我在说,老师和我到底谁在上谁在下,现在还没决定呢。既然立场平等,那只要使出全力把你按倒,好好调教到让你懂得什么叫快乐不就行了吗?」
嗜虐的魔女抑制不住发自内心的喜悦面露微笑。
「这种事,在这个世界是这么叫的吧?就是那个……下克上!」
紧接着,小魔女的脚下浮起了魔法阵。梅洁尔使用的圆环大系,发展于一个振动、旋转等周期运动不稳定的世界。她们能够将电子观测为《魔力》并加以操纵。制造强电流和高电压都是手到擒来。
阴暗的走廊中出现了青白闪光。梅洁尔从空气中收集电能,冲击气体分子使其发光。
「老师,我现在非常开心。因为,在我看来,能够得到自己真心想要的东西的战斗,就是世界上最有意义的战斗。」
梅洁尔的手指发出青白雷电,击中一旁的混凝土墙壁。圆环魔导师擅使的人工闪电,只要配合电阻操纵,就能落在任何地方。
「噫、」
绊被近距离的爆裂声吓得缩起身子。空气急速受热爆裂引发的雷鸣,震动了整条走廊的空气,却没有引发魔法消除。梅洁尔展开了坚固的障壁,让声响没有传到建筑物之外被附近居民听到。
「小绊!往里面的中庭跑!」
可绊只是茫然地呆站在原地看着仁,她们之间冒牌『家人』关系的崩溃,超出了绊能够应对的极限。
小魔女的长发、裙摆,全都毫无防备地被爆风掀起。如果仁发动魔法消除,将声音封锁在废楼内部的魔法就会被破坏,而这也意味着盛大的魔炎将吸引圣骑士的注意。
「梅洁尔!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
仁的大叫,换来了一块急速飞来的混凝土碎片。梅洁尔用魔法为满地散布的各种东西施加强电流使其带有磁性,再弹射出去。瓦砾如暴雨般击打墙壁和地面,发出无数撞击声。
仁用胳膊护住头和脖子,扑倒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等声响平息下来抬起身时,碎渣和粉尘完全遮蔽了视线。
仁拼命朝通道深处的中庭奔去。这种状况下如果空气中的粉尘被加热,他会被活活烧熟。
「小绊你就待在这里!梅洁尔盯上的是我,离她远点就不会被卷进去。发生什么状况的话就大声喊叫!」
仁的本能告诉他梅洁尔一定是认真的。用一个失误就会出人命的魔法攻击一直围在同一张餐桌旁的仁和绊,就是她用来表达自己态度的信息。
走廊另一头的宽广中庭,是一个边长大约十五米的正方形。在这片抬头便能看到蓝天的空间,梅洁尔已经提前抵达,浮在距离地面五米的空中。
「老师你要偏袒绊是吧。又没有人命令老师保护绊,而且绊也做了不少不讲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