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火》东乡永光在睡觉时不会做梦。
他就像山犬一般睡眠极浅。
东乡家的宅邸中安置了不少异世界人家仆,虽然他只挑选忠诚老实的人,但毕竟考虑到《公馆》的职责,不可能完全信任这些人。因此家主永光的生活自然与安眠无缘。
不过,他经常喝酒。选几道时令下酒菜、和他一同把酒言欢的,都是被称作刻印魔导师的魔法使。如同为了清洗心中的血腥,他经常大设酒食宴请下属。
东乡没有视力。虽然还能斩人,但细致的菜刀刀工超出了他的能力范畴。准备东乡家丰盛伙食的,也是一名刻印魔导师。
东乡永光失去双眼,是在十三年前。当时围绕着名为《方舟》的神人遗物展开了大战,在战斗之中,为了不失去身为异世界罪人的妻子,他切开了自己的眼球。
在那场损失了半数刻印魔导师的决战过后,东乡家召开了酒宴。
「这双眼睛,再也无法看见东西了。」
书斋之中,医生在诊察过他分成两瓣的眼睛后如此说道。东乡家的一众刻印魔导师都是这名医生的常客,这个男人诊治过各式各样的人体伤口,因此东乡相信他说的话。
「我早已有了觉悟。」
「您夫人的事,还请节哀。」
「能够战斗到最后,她也是得偿所愿吧。」
永光的双眼最后看到的,是妻子在他心中最理想的样子。她那如野菊般动人而又顽强的身影,烙印于无明黑暗之中。妻子最后的死相和尸骸,他已被切断的双眼无法得见,都成了湮没于赤黑世界中的幻梦。
「我心中的遗憾,都已随着两眼一同放下了。」
东乡家没有佛堂也没有神龛,因为家里的人都十分清楚,这个世界上没有神佛。
永光推开书斋的隔门,嗅得于庭院之中游曳的微风芳香,便知樱花已经盛开。
从厨房传来鱼脂和酒糟一起熏烤的香气。酒糟腌鳕鱼,是那个已经无法回到此处的女人喜好的食物,这也是厨师的一种体贴。
东乡家幸存下来的刻印魔导师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放弃战斗在这个世界扎根生活的人们为他们倒酒。
如此看来,这酒宴上的宾客尽是原本粗暴野蛮的罪人。闻着酒味却暂时不能畅饮,便一个个都心神不宁。此时仍艳阳高照,一群大男人却慢吞吞地在回廊和庭院之中徘徊。
于是永光最先拿起了酒杯。
「无妨,开始吧。反正我这双眼睛,也分不清白天黑夜。」
于是肃静却又随性的宴会开始了。
魔法使们等待已久,纷纷端起酒杯酌饮。厨师如旋风般不断从厨房中端碟上菜,却依然跟不上众人嘴巴的速度。末了,甚至有人挑也不挑看见能吃的便抢。在目不能视的黑暗之中,仿佛能够永远沉醉于花香。
「樱花开得如何啊。」
错过离开时机的医生,从永光手中接过酒杯。
「很美。」
「是啊。我的眼睛确实『看见』了。」
手下的刻印魔导师们轮流到永光身边敬酒,或是聊起战斗发泄没有燃尽的热血,或是交杯对饮追思故人。
「像是在做梦哪。」
刚刚失去妻子的永光笑了。一名年老的前盗贼在一旁一滴滴缓缓添满酒盅。家主右侧的席位前放着小碗炖菜和酒糟腌鳕鱼,那里没有任何人,只坐着唯有永光能看见的幻梦。
年老的魔法使抓起酒盅一口喝干,晃着空杯大发感慨。
「这个世界之所以是《地狱》,就是因为魔法使不会做梦吧。魔法使都是这副模样,不死死抓住奇迹的话就连呼吸都不会了。到底谁才是奇迹的主人哪。」
「斩人,饮酒,会友,又有何处需要奇迹?」
永光的双眼已经无法感受光线,他无法分辨每个人的长相,也看不到对方的脸色。但是,经过锻炼的听觉、嗅觉,皮肤感受到的触感和热量,足以让他周围的世界鲜活地浮现在脑海之中。
「先生您让我们看到了,没有魔法也能随心所欲活着,因此对于我们这群被赶到没有奇迹的荒野中的人而言,先生就是我们的梦啊。」
已有醉意的老魔法使吸了吸鼻涕。他呼出的气息带着消化道疾病产生的腥臭,因为醉酒说话也有些磕绊。
「所以、在我们看来,这个世界不是《地狱》。这点请您一定牢记。」
永光不会做梦,只是用酒洗清粘在身上的血腥。
「我不对梦有任何寄托,能让我看见的梦,不会是什么像样的东西。」
《鬼火》东乡永光的视力,如医生所说再也没有恢复。他带着盲目在永夜中行走了十三年,刀下亡魂无数,东乡家召开的宴席亦不胜枚举。不可思议的是,他在宴席中感受到的宾客气息却从未减少。
跨越四十岁的门坎,他的睡眠依然很浅,无法做梦。只是,他开始偶尔搞不清,在清醒的梦幻之中与他对饮的究竟是活人还是死者。
刻印魔导师向迈着轻松脚步踏向死地的永光问道:
「——老师,您斩了武原仁,不会后悔吗?」
虎坂井雷伊身怀惊人的技艺,却还只是一个少年。要让他看开熟识之人的生死,还太过年轻。
东乡永光在梦中生存了十九年,未曾有过任何遗憾。他培养徒弟使其自立,是因为魔导师公馆就是继承过去传承后人才延续下来的组织。而最后他亲手将其斩于刀下,是因为他就是顺遂心意前行、斩除一切阻拦之物的人。
刚刚失去徒弟的永光笑着回答:
「所谓专任官,本来就是这样的因缘。」
这个男人认为执着于奇迹是不识风雅,手提单刀过着自由的生活。想笑便笑,欲悲则悲,从不控制怒火,遇见当斩之人未曾手下留情。虽然严格,不过一旦被他接纳,便不再有这个世界的人和魔法使之分。这个深受刻印魔导师仰慕的男人,将人生活得如同一场梦境。而这位东乡永光的终点,就在『此处』了。
如他这样的人,应该早出生至少一百年才好。
✝
《笑脸郎》虎坂井雷伊因《鬼火》斩杀武原仁的光景大受震撼。对他而言,这里是从魔法之中得到解放的世界,其中的居民若是彼此厮杀,就等同于对人类存在本身的背叛。
号称最强刻印魔导师的他,有着很强的两面性。一方面,他是《地狱》礼赞派的恐怖分子,在魔法世界散播了众多破坏和死亡。然而另一方面,他在这个没有奇迹的世界却是忠实而优秀的少年魔导师。
不管在怎样的世界里,都一定会出现无法融入社会的人。因此,在魔法世界里当然也有人不适应魔法,这些人往往会成为《地狱》礼赞派。对虎坂井而言没有魔法的世界才是理想乡,他正是因为想要被贬为刻印魔导师才成为恐怖分子。
「老师,接下来还会有《公馆》的追兵吗?」
《鬼火众》相信自己正在逐渐接近地底的《协会》中枢。从刚才的巨大地下空洞继续挖掘通道前进了一百米左右之后,他们碰到了人造结构——一条位于地底深层、经过精密加工的走廊。
《鬼火》散漫地将手腕搁在刀柄上,回答道:
「会有吧。那两个《协会》魔导师已经逃了。十崎这个女人,出鞘的剑不见血是不会收回去的。」
明明刚刚才斩了武原仁,这个人却仿佛已经忘记了过去。
虎坂井也能看出仁受的是致命伤,不过《鬼火》没有彻底断绝他的性命便离去了。因此未尝没有一线生机,但也需要运气。从出血的状况来看应该没有砍到心脏,然而伤到了动脉,足以造成失血性休克从而致死。
「是吗。既然如此,那我们得加快脚步了。」
地下深层的走廊中同样没有照明也没有空调。按照高位魔导师的常识,这些东西都应该由自己用魔法准备。
《鬼火》烧灼魔法的魔炎,是他们唯一的光源。因此东乡和一旁的虎坂井自然而然吸引了所有《鬼火众》的注意力。其中向虎坂井投来的,并非只有善意的视线。
《地狱》礼赞派在魔法世界恶名远播。因为他们会交易并崇拜恶鬼的心脏和眼球,在许多世界都遭到了取缔。虎坂井刚加入《鬼火众》时也受到了警戒和监视。《鬼火众》的头名,不是靠集团意志决定,而是他凭借实力夺来的。刻印魔导师也有各自不同的想法,能够达成一致的地方只有追随东乡永光这一点罢了。
闷热之中,虎坂井没有解开整齐系着的上衣纽扣,只是掏出手帕擦起了汗。《鬼火》附近的魔法都会被破坏,连精通精灵大系魔法的他也无法调整体温。
「你讨厌杀人吗。」
「在这个世界,人不必被奇迹摆布,能够好好作为人活下去。这里是我的理想乡。」
身为《地狱》礼赞派的虎坂井的回答让《鬼火》露出了苦笑。
「你喜欢这个世界吗。」
「喜欢啊。虽然和我在魔法世界想象的不太一样,但最重要的地方没有错。」
他们的头领《鬼火》爽朗地笑了。而与之相对,刻印魔导师们都面色僵硬
,显得无可奈何。
一行人都清楚,在公馆本馆放火的是东乡,但真正被逼到绝境以至于要造反的不是这个人,而是刻印魔导师。
「这次的事情是我们的问题。昨晚大家在院子里聚起来找老师谈判,也是我们做错了。十崎小姐推动的魔导师公馆改革只会让我们刻印魔导师失去容身之地,和您没有关系。」
昨晚,《鬼火众》里的几人偷听了十崎京香和警察干部的对话。其中谈到『若要维持这个国家的治安,需要从根本上改变使用刻印魔导师这种工具的体制』。
「对于魔导师公馆而言刻印魔导师是工具。主人若是想要更换工具,我们也不该抵抗,因为我们是罪人,堕入这个世界就是为了被当作工具使唤。这次和神圣骑士团的决战,不管被如何使用如何抛弃,我们也不该害怕不该懊悔。」
然而昨晚的鬼火,只是仰头向月,对他们说出『看来是时候了』。
「莫要自作多情,我不是为了你们行动,只是遵循自己的心罢了。」
「老师您就是太大方了,什么都不介意,所以才总是走在地底。」
虎坂井能感觉得到,这个自由过度的人是要为自己战斗过的时代殉葬。十崎京香的新时代魔导师公馆里,没有虎坂井他们这种旧时代不可告人黑暗的容身之地。所以东乡要向看准的真正敌人挑起值得一死的战役,他们这些刻印魔导师也将随着容许自己存在的时代一同消逝。
「像是在做梦哪。」
虎坂井他们正在发起的袭击轰轰烈烈但也鲁莽无谋。东乡的话语悄然触动了他们的心。
抛却善恶是非,自由行走于自身的道路,从不因无法取胜而放弃斗争。这就是残留于现代国家的异形机构中、旧时代专任官的做派。将其贯彻到最后的东乡,对于虎坂井他们而言,就是体现理想生存方式的梦。
「在如今这个时代,能随心所欲过完这一辈子,恐怕再无人如我这般幸运了吧。」
✝
黑暗梦境的核心,不在地底,而在地上的都市中。
在远离武藏野迷宫的东京池袋,圆环大系魔女阿拉克涅·修嘉正身处一幢高层公寓的三十二层。她作为魔法使只能算是三流,但她的房间却是管理着这次事态的核心所在。
当初的她被迫穿着拘束服坐在轮椅上,但如今的她饮食丰富,体重增加了十公斤。两手手指上还戴了几枚豪华的戒指。不过,粗糙的白发无法再恢复原来的颜色,刻在她身体里的恐惧与震撼,并非几个月的奢侈生活就能补偿。
眼睛下方有浓重眼袋的她,神经质地敲打着笔记本电脑键盘。她眼前的电脑通过通信电缆连接着一台服务器,服务器又与房间中散布的其他电脑相连,组成了复杂的系统。四室两厅套房中心的三十多平米大的客厅里摆满了电脑。
这里没有人打扫,屋子里满是尘埃。角质化的皮肤碎片、擦下的眼屎和体毛、以及布料上飞出的纤维混杂在一起,化作了到处都是的灰色凝聚物。
阿拉克涅骂骂咧咧地不停自言自语。她说话的对象是椅子周围安置的数台液晶屏幕。各个屏幕中分别显示着阿拉伯语、汉语、英语、俄语等各种各样的语言,阿拉克涅正在通过网络,与全世界各种各样的『地下』进行联络。
《协会》的协调官贝尔尼奇只与日本政府谈判,但她的交涉对象遍布全世界。在圆环世界曾是一名《地狱》研究学者的阿拉克涅,因对地球历史和社会的了解、以及高超的语言能力得到赏识,被安排负责对外交涉。因此,阴谋的中心并不在极难搭建通信环境的地底深层,而在更加危险的地上。
<原子弹。百万吨当量。可以通过网络远程发送指令代码至引爆装置。一枚五千万美元。【Atomic Bomb. A yield of 1 megaton. Remotely detonatable from network by transmitting an instruction code to a detonator computer. $50,000,000 each.】>
能够读写五国语言的阿拉克涅并不忌讳英语。
「换算成日元,按照现在的汇率正好是五十亿嘛。真便宜,搞上十枚都花不了六百亿日元。」
在如小动物般不眠不休连续工作的她身边,有一名身穿白色西服的男性朝她探过头来。阿拉克涅撇开脸,不想看到这个把白色头盖骨完全暴露在外的怪物。他的骨骼上覆盖着大量代替肌肉皮肤的雕刻用粘土,散发着令她讨厌的气味。
「这是不是太便宜了?这价格只有怀斯曼的三分之一啊。要是一架战斗机的钱就能买一枚核弹,这东西就没那么有价值了呀。」
「核核核核核弹这种东西,要多少都能量产出来。《九位》大人要的就是挥霍。所以,让那些满心憎恨但没钱的激进分子只要铤而走险就能买得到的价格,才是最好的价格。」
《协会》的最高权力《三十六宫》之一《九位》,希望引发这个世界的居民之间的核战争。阿拉克涅这样的圆环魔导师,正齐心协力共同支援自己世界的最高位魔导师《九位》。
「九九九九《九位》大人非常聪明。那位大人要让圆环魔导师乘上《协会》的主流意志,《三十六宫》亲自来到最前线,那帮胆小如鼠的老东西只能瑟瑟发抖。看看反对派的反应就知道,他们也不是铁板一块,真是惨不忍睹。」
「贝尔尼奇他们不得不陪你们下一场要输的棋,而且快被将死了啊。老家伙们的反应的确是慢,这边还在酝酿还在协调意见,那边《公馆》就已经陷落了,笑死人。看那副样子,就算他们找到了核弹的证据,也没那个胆子挑衅《三十六宫》把情报交给《公馆》吧?」
她听到这个不知是骷髅还是什么东西的妖魔鬼怪说出《公馆》的名字,就感到无比厌恶。魔导师公馆就是不可理喻的化身,被逼到绝境时不知会做出什么反应。夏天的核弹恐怖袭击事件中得知《沉默》武原仁叛逃至地下都市方面时,阿拉克涅也大为震惊。
「公公公《公馆》也要完蛋了。管制方的人手总是不够用,所以要让他们的工作彻底饱和,直到他们知道无法阻止就此放弃。我们要让把憎恨转化为惨剧的成本降到最低,让管制者感到绝望,秩序就会崩溃,于是道德就会退化,然后《恶鬼》的国家冲突中就会开始使用核弹。」
她一旦开始长篇大论,嘴巴就停不下来,因为她使用了毒品。圆环大系魔女阿拉克涅,擅长在口腔内合成化学物质,她一旦感到困倦就在口中用魔法合成兴奋剂,所以她才能一直工作,每两天只需要睡四个小时。
明明在谈论会导致无数人死亡的话题,骷髅的语气却相当轻佻。
「那可真是得多谢《九位》大人呀。你们这公共事业,对圆环大系世界也有好处吧?」
挤在这个房间里的并不是只有阿拉克涅。除她之外,还有四名圆环大系的魔法骑士团——电磁骑士团的成员,负责在万一发生问题的时候破坏核武器交易的证据或是将其用魔法转移。
「不要再和外人多说了。你又想挨烙铁了吗?」
一名身穿甲胄的秃头男子朝阿拉克涅弹出一枚烧红的硬币。在这里的骑士们不仅用魔法点烟,还毫无顾忌地在室内玩火。因为不管是烧焦了地板还是不小心点燃了易燃物,只要不被《恶鬼》观测,都能用魔法处理。
阿拉克涅的眼中大颗大颗地涌出连她自己也不知理由的眼泪。
「暴政开始啦!暴政开始啦!资源争夺白热化啦!饥荒啦!崩溃啦!周围都是敌人啦!《恶鬼》们要开始杀人啦!咻咚咚咚咚咚咚轰隆隆隆!」
阴暗无比的『梦』正在激荡,无可救药的『恶』就在此处。
哪怕死上几亿《恶鬼》,也基本上和魔法使没有关系。贝尔尼奇他们的危机意识,核心也在于《协会》内部的权力斗争。魔法世界的舆论正渐渐向一种论调倾斜——如果能让地球上的六十亿《恶鬼》灭绝、就算让《地狱》荒废也无妨。《九位》在煽动众人的恐惧,让他们相信过去使《协会》失去欧洲据点允许《联盟》独立的猎巫时代将要再次来临。
阿拉克涅仰望着天花板,口水从嘴角淌下。她作为魔法使的本领不如这些保护这个房间的电磁骑士,药效一过,她就会因被骑士包围造成的心理压力浑身颤抖。因为电磁骑士团的任务,也包括在最糟糕的情况下把这个毒品成瘾的魔女杀掉灭口。
「药……药……让我幸福、药……哈、……亮晶晶晶晶、哈、……我稍微说几句话、又能怎么样……」
因此阿拉克涅每当感到害怕时就会在口中合成毒品。一股毫无根据的自信涌现而出,她抬起双手往桌子上狠狠一拍。
「你很棒哟。都是因为你很努力,事情才这么顺利。这里的人都太冷漠啦。」
「地下的设施、也还在运转,在这个房间里能够确认。就是现在,都有超过八百枚的储备。美军能协助神圣骑士团动用五千人的庞大兵力,背后当然有交换
条件,肯定是让他们寻找核弹。我的顾客里也有装成恐怖分子的CIA特工。不过,《九位》的意思是,不管是谁统统来者不拒。」
她的话明显触及了太多危险的情报。知道了太多东西的骷髅男被三名电磁骑士包围。刚才对阿拉克涅找过茬的秃头男子,对这个死不透的骷髅也弹出了一枚烧红的硬币。
「你这样不知收敛乱打听,让我们很为难啊。」
露着头盖骨的男人伸出只有骨头的指节,微微拉开了戴在右眼上的银色眼带,一瞬间,飞在空中的十元硬币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再怎么说,也不会泄露公司客户的情报呀。而且关键是,如果圣骑士到达了『那里』,这些就全部根本不算是秘密了吧?」
这个说话『露骨』的『魔术师』,本该已在地下空洞被核爆炸烧成汽。王子护豪森原本是《公馆》的专任官,现在是以魔法使的经济独立为目标的怀斯曼安保调查公司的员工。
「你们圆环大系做生意太不讲规矩了。我们好不容易打开了销路,结果你们这个制造商却用不到怀斯曼一半的价格和顾客直接交易。这样下去没得生意可做,我们也是会闹的哟。」
王子护的笑容,哪怕头盖骨上没有一片肉,也依然透着一股轻浮。阿拉克涅几天前被这个号称是中介商的男人找上门来时,还以为是尸体在动。
一名独自远远观望房间中骚动的年轻人,继续倚靠着墙壁冷淡地说道:
「怀斯曼在《公馆》也派了联络员。我记得应该是《近神者》葛兰的弟弟,一个叫凯兹的男人。」
「请不要让我想起讨厌的事,要不然,我也会让你想起讨厌的事情哟,伟大的《雷神》克雷彭斯。」
这名年轻人精瘦的身体上刻着许多疤痕,身穿T恤衫和牛仔裤,一副休闲的打扮。然而,他在这个房间中却是最难以接近的一位。这名魔法使的头发既非白色亦非灰色,而是在自然界中并不存在的真正银色。他就是《雷神》克雷彭斯,电磁骑士团团长。
「怀斯曼只会说大话而已,但《公馆》糟糕透顶。将造成障碍的人全部杀掉假装秩序,这不是强者该干的事。参与这种行径的魔法使不值得信任。」
《魔术师》王子护用指头挠了挠骷髅右眼窝上的眼带。
「这只不过是因为,魔导师公馆虽然是《恶鬼》成立的,却比任何魔法使组织都更有正确的『魔法使』风范呀。《公馆》的本质,和秩序完全相反。」
在阿拉克涅看来,魔导师公馆虽然不可理喻,但却是个简单明确的组织。《公馆》力量至上的明快逻辑,恐怕比起他们内部和附近的人,作为敌人反而更容易理解。
《雷神》克雷彭斯还未曾与魔导师公馆冲突过。
「你在赞美《公馆》吗?」
「要是真的值得赞美,我也就不会逃出来了。你们还不是一样,没有选择比任何人都更像『魔法使』的伊利斯【憎恶女王】,而是选择了《九位》。如果一个组织的逻辑太有魔法使风格,即便是魔法使也只能尖叫着从中逃跑哟。」
面对被毒品磨耗了理性的阿拉克涅,超越磨耗的程度、已经被磨成异形怪物的王子护冲她笑了笑。
「你觉得接下来会如何呀?再这样下去,按照《九位》的布置本来应该由神圣骑士团抵达的地方,就要让《鬼火》抢先了。《鬼火》制造的意外事态,能否让《公馆》存活下去呢?」
✝
魔导师公馆的专任官、八咬诚志郎也处于黑暗的正中。在一盏手电筒的微弱光线下,昏暗的隧道十分寂寥。
他讨厌这座地底迷宫,因为这里会让他回忆起高中时代和同龄的武原仁一同在训练中遭罪。
他不能出声抱怨,是因为他并不是一个人,他的身旁一如既往陪着女秘书和女护士。八咬的魔法《破坏》,会破坏观测到的一切物体。这种魔法也会毫不留情侵蚀他自己的身体,因此如果不在平时也一直受到魔法消除,就连正常生活也做不到。所以直到战斗即将开始为止,他都要让那两人陪在身旁。
「不好意思,让你们跟到这里。但我真的不想让那帮家伙去到仁和东乡老师所在的地方。」
他的话语因地下浅层的寒冷化作了白色的雾气。
秘书拢起华丽毛皮外套的衣领。
「八咬。你与其道歉,还不如认真思考一下自己的人生。」
八咬在气温宛如深冬的地底,也照样把衬衫的纽扣解开了三枚。这副打扮都不会感冒并不是因为他脑子笨,而是因为他在外套内侧贴了一堆保暖贴。【译注:应该很多人都知道不过还是解释一下,日本有一种说法认为笨蛋不会感冒】
在淡粉色护士服上披着羽绒服的护士也一副失望透顶的样子。
「八咬。不论是医生还是护士,都治不好患者的愚蠢。」
「我的朋友和老师正要赌上性命了结恩怨,如果只有我圆滑行事,会被他们笑话的。」
八咬从《公馆》那里接到的任务,是阻止向地底前进的神圣骑士团。他认为圣骑士的目的地是位于地底的《门扉》。
八咬诚志郎并不知道,夏天的核弹恐怖袭击事件中回收的核弹,几乎可以断定是《协会》的魔导师制作的。日本政府没有将这一情报明确传达给有同盟关系的美国,因为神圣骑士团和美国也有历史悠久的协作关系。
日本害怕美国偏袒圣骑士。《协会》擅自行动的根本原因,是魔法使与这个世界全体居民的摩擦。然而,一旦有地球人国家偏袒神圣骑士团或是其他魔法使集团,就会只有日本被追究与《协会》之间关系恶化的责任,魔法世界数百年来的不满,全部都要由日本一国来承担。因此日本希望寻找时机,将这件事发展为『要如何处理不光是《协会》、还包括神圣骑士团在内的所有魔法使』的广泛国际问题。
然而,日本政府的应对太慢,让美国等得不耐烦,便协助试图夺取《贤者之石》的神圣骑士团,容许他们大规模驻留。美国希望完全夺取掌控核危机的情报和决策权,为此让圣骑士前去获取能够压制日本政府的确凿证据。
不论这条通道中有多少人丧命于血污泥潭,也只不过是巨大的绝望绘卷中的一部分而已。不过,《鬼火》东乡的徒弟们已从师父的背影中学到了要为自身的情悰而战。
八咬的皮肤感受到了远处传来的微温空气和杂音。他占据的阵地是一条宽约三米的单独通道,是前往深处的必经之路。
无数骑士的脚步声,从狭长通廊的深处如海啸般迫近。
「「「「「「噢噢噢噢噢噢噢噢!」」」」」」
喊声在通道中回响,混合成了无法想象是人类声音的咆哮,朝八咬扑来。
「接下来只靠我一个人就够了。总是没办法让你们看见我最帅的样子,真是抱歉啊。」
八咬将外套交给秘书。里面还贴着一堆保暖贴,颇有些寒碜。
为懒散冒失的他管理日常事务的美女秘书从包中取出记事本确认。
「八咬。今晚十点还有安排,预定要被前些天勾搭的女孩放鸽子。」
护士将一只巨大的提包拎到了制服短裙附近的位置。
「八咬。输血用的血袋已经准备好了。就算你伤得很难看,也还是有一定可能性生还的。」
「我怎么可能会难看呢。我就算是被放鸽子,就算浑身是血,也永远帅得不行好吗。」
两人无视八咬转过身去,戴上了大型封闭式耳机,将随身听的音量调大,发出了响亮到漏音的音乐声。这样一来她们的视觉和听觉都被封住,《破坏》从魔法消除中解放。如同拔刀出鞘,八咬的感官已经变成了凶器。
他闭上眼,向着轰鸣的怒吼和海潮般的足音前进。临近战斗之时,八咬的心如同正在冥想一般失去色彩。光线消亡,声音死绝,皮肤忘记了风的存在。
他的感觉仿佛脱离了现在,行走在回忆中被迫在地下进行战斗训练的高中时代。那个时候八咬身旁有《鬼火》东乡,有武原仁。仁的妹妹舞花表现活跃,是他们追赶的目标。神和瑞希的母亲还是现役。《魔术师》王子护豪森也还在。
然而现在,《鬼火》不告诉他真实意图就断然发起了袭击。王子护离开了《公馆》,舞花留下仁死去。八咬是个害怕寂寞的人,不想与身边的人分离。
他要保护魔导师公馆。这里代表了他最珍贵的回忆,如今也依然让他感到眷恋。
八咬睁开双眼。那一瞬间,他感觉到的一切都毁坏了。凡是被八咬看见的东西,悉数被魔术吞噬消散。
拔出剑的圣骑士已经冲到了仅仅距离他三米的地方,运气最差的几个人和八咬诚志郎视线相交,与此同时骑士们的眼球便遭到破坏。
「眼睛、我的眼睛!」
运气稍好的人没有与八咬对上视线,但露出在外的面部皮肤被看到,立即寸寸碎裂。
最幸运的是震惊得哑然失声的那些人,因为在八咬诚志郎面前发出声音就意味着死。
「噫呀呀呀啊啊啊啊……咕、嘎啊——」
发出惨叫的人全部
当场吐血倒地。被八咬听见声音,声音的源头喉咙就会被破坏。《破坏》的魔法在让观测到的物体消失时,会发出好似青白炎火的光芒。骑士们因喉咙中漏出的呻吟声,喉咙、舌头、鼻腔、肺全部遭到破坏,如同被点燃的毛虫一般扭着身体死去。
照明用的魔法也同样被破坏,除了在《破坏》燃起苍炎时以外,周围陷入了彻底的黑暗。担任先锋的精锐瞬时绝命的光景,让后方的骑士陷入了恐慌。恐惧让他们瞪大眼珠,忘记架势丢下手中的剑,用手捂住嘴巴。而这更是愚蠢的方策,因为这会使他们将浑身破绽暴露在无声逼近的《破坏》面前。
八咬诚志郎三岁时就拜东乡永光为师,自幼接受锻炼的八咬,武术本领远强于武原仁。
被他触碰到之后的下一个瞬间,魔法使就身受致命伤而死。若是头部被踢到,脖子之上的部分就会整个消失。一拳打在躯体上便开出一个通风口。指尖刮过喉咙,首级便随之落地。八咬自己的声音也会导致自己的身体被破坏,因此他没有发出脚步声和呼吸声。无声的死亡毫不留情地将骑士粉碎。
普通骑士和上级圣骑士在他面前没有任何区别,一分钟内就有近三十名圣骑士丧命。
《破坏》根据对象的不同,影响的强度也不同。魔法的抵抗力相当于零,而脆弱程度仅次于魔法的就是异世界的物体。因此,魔法使的身体在八咬的脚下就如同土偶一般轻易破碎四散。
圣骑士们也不是没有抵抗,时常有零散的魔法朝他飞来,但奇迹全部被《破坏》的苍炎吞噬。骑士们的神音魔术通过听取声音呼唤奇迹,若要稳定发动魔法需要使用乐器,而一被八咬听到声音,神音乐器就会粉碎,机械化骑士最擅长的魔法连射也无法实现。
无声的死亡在黑暗中交错,骑士的肉体和生命形成的海潮,被八咬诚志郎一人推回。
一柄剑撕开了屏息下的酷热沉默朝他砍来,八咬感受着剑风闪躲过去的同时,剑身喷出青白炎火削短了一截。
逼近八咬的勇士们战栗了。当贴近《破坏》时,魔法使光是体温被对方感受到,体表的血管就会破碎,皮肤的温度迅速降低。
「撤退!重整阵势咔啊啊嘎!啊——」
勇气可嘉的现场指挥官狂吐鲜血高声大叫,紧接着喉咙就碎掉,马上被部下拖着后撤。他的足部铠甲拖在地面上的声音被八咬听见,于是伴着苍炎,装备和骨肉一同化为碎末。
还有一件事,在黑暗之中开展死斗的他们根本无从知晓。
如果神圣骑士团到达了《九位》预先设定的地点,这场游戏就将以圆环大系的胜利而告终。
因此,八咬阻挡在此处,是有意义的。
✝
病房中,十崎京香正在参加一场决定今后方针的会议。
《协会》魔导师尤利娅·苏瓦尔在十五分钟前回到此地带来了消息。武原仁身受濒死重伤,狙击《鬼火》的任务失败了。这是最糟糕的状况。
尤利娅她们要求派出新的人手讨伐《鬼火》,但也反对从阻止神圣骑士团的战力中抽调人员。《公馆》目前处于战力枯竭的状态,却被要求同时与《鬼火》和圣骑士两方作战。
自公馆燃烧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京香依然无法从床上抬起身体,只能躺着完成应做的工作。现状就是,拥有应对魔法使问题经验的指挥官只有她一个人。
「我认为应该重新整理状况,再去考虑讨伐《鬼火》东乡永光。」
她通过病房中设置的小型摄像头和麦克风发言。
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上,显示着警察厅会议室中正在进行的会议场景。虽然警方希望她作为专家提供意见,允许她联网参加会议,然而众人给她的反应并不理想。根本问题是,导致警察从公馆本馆中撤走人员的上野公园爆炸事件目前仍未得到解决。但是,身受重伤的京香,为了说服他们已经消耗了太多精力,不能在此时放弃。
「尤利娅·苏瓦尔的要求并不合理。她同时要求我们讨伐《鬼火》和阻止神圣骑士团,这两者并无直接关联。《鬼火》的背叛是《公馆》引发的问题,要求我们处理可以理解。但圣骑士的进攻两天前就已对《协会》造成了威胁,如果威胁真的如此迫切,早在那时就该对《公馆》有所试探。也就是说,情况并不单纯,背后隐藏了某种重大的秘密。」
京香早已询问过警察能否向地下迷宫投入警力,遭到了拒绝。因为夏天的事件中地下深层发生了核爆炸,迷宫全域都有可能受到了辐射污染。
「魔导师公馆已向尤利娅·苏瓦尔说明目前无法增加战力,并向其询问在此前提下要优先哪一边,但对方依然主张两边都要阻止。哪怕是魔法使,事态到了如此地步依然不妥协,足以说明这两边都极为致命。关键问题在于,即便如此,魔法使方面仍然不向我们说出真实情况。」
<魔导师公馆也没有人手去调查真实情况了吧。十崎事务官今后打算如何应对事态?>
警察厅次长龙堂严作为会议主持人总结了警察厅方面的疑问。换句话说,关于要如何解决这次的魔法使问题,警察方面尚未有独自的愿景。
「我们——」
京香代表魔导师公馆使用了『我们』。
「——我们要让魔法使方面也放出点血来。这次的状况不仅关系到我们的安危,同样与魔法使方面的利益密切相关。因此,我们流了多少血,就要换来相应的情报,至少也要让他们付出劳力。」
病房的窗外已是黄昏之色。京香躺在被夕阳染红的病床上,眼前看到的却是三年前父母惨死的赤红房间。
「我们魔导师公馆并不全盘相信魔法使方面的说辞。不过我们认为,与对方构建关系亦是当务之急。」
代表警察发言的清水健太郎提出了很有官僚风格的要求。
<话是这么说,但是十崎事务官,决不可对东乡永光置之不理。既然已经以东乡的问题为由建立了对策总部,这起案件就是『东乡事件』。首先应该重新安排逮捕东乡的人员,十崎事务官适才所说的问题,等控制目标之后再去调查。>
警察终究还是拘泥于法律框架,不认同用东乡的死来解决事态。这种与旧体制不同的宽松规则,正是京香希望的、能让魔法使被当作普通人对待的新时代魔导师公馆。
但正因为此,她不能忘记至今为止的做法。这世上依然留有一些问题,只能用让不讲道理的魔导师闭嘴的古老做派来处理。
「清水警备副局长。若依照魔导师公馆的旧习,有一个可以派去处理《鬼火》的人员。」
透过笔记本电脑的小小屏幕,也能深切感受到会议室中无言的紧张气氛。
「让武原仁去吧。自己犯下的失误,就由自己收拾烂摊子,这很合乎情理。」
会议室中的声音消失了。一阵沉默之后,终于有一名警察干部发出了怒号。
<你们《公馆》的人脑子都有病吗?清水警备副局长、她们是要『讨伐』人啊!警察要遵守法律,该做的不是讨伐而是逮捕!而且根本问题是,武原前专任官不是在出勤中受了重伤、现在已经快要死了吗!>
「魔导师公馆只会在三种情况下将单纯的讨伐任务视作失败。第一,完全失去目标时。第二,讨伐者失去战斗能力时。第三,讨伐者精神受挫时。目前,目标东乡永光并未逃亡,讨伐者武原仁的战斗能力可以通过魔法治疗恢复。至于精神方面,凡是担负过专任官头衔的人,没有谁会因区区濒死而受挫。」
她躺在病房的床铺上,要将实际上恐怕已经受挫过好几次的发小再次送往死地。
「综上所述,我提案再度派出武原仁讨伐东乡永光。各位之中想必有人反对,不过,可有谁能提出替代方案?」
随后,因疲劳而面色苍白的京香得到许可退出会议。她是高级官员中唯一的专家,身体状况受到了众人的挂念。
但是,京香还是咬紧牙关抬起了上半身,因为她还有一件工作要完成。
在摄像头狭小的拍摄范围之外的病房角落中,站着一名全身白色的美女。白色的皮肤披挂白色的铠甲,白色魔女从头到尾都从旁静观。她正是京香提到的尤利娅·苏瓦尔。
骑士尤利娅面不改色地默默守望了京香重伤下的苦痛和要强。
「我还以为同伙之间自相残杀是《恶鬼》的习性,原来也有正常人啊。」
京香冒着冷汗强装微笑,因为魔导师公馆就是直到覆灭为止都诅咒敌人、嗤笑畏惧者的恐惧象征。
「可惜负责跟你们魔法使交涉的我们,都是不正常的工作成瘾杀人犯。」
尤利娅如同怜悯一般摇了摇头。
「将这里蔑称为《地狱》的是我们,然而,将这里变成真正地狱的,是你们自己。」
「《公馆》这一组织的存在目的是保护国家民众,我们承担的战斗无法挑选敌人。因此,如果你们害怕我们、觉得我们的战斗是『真正的地狱』,那正好如我们所愿。」
魔法使们鄙视这个世界的居民,而京香她们无法信任魔法使。因此,只要双
方坦率交换意见,就一定会产生冲突。
「我们并不想被卷入真正的地狱中。你说要让我们流血,你、还有那位大人,都实在是让人不快。」
京香看得出来,白色魔法使的确是动怒了。
「关于你口中的『那位大人』,能否提供一些情报呢?」
「不可能。」
「我认为,如果你对现在的不合理状况感到愤怒,那我们就能够跨越这苦境。愤怒,是笼罩着魔法使和《恶鬼》的共通疾病,即使无法互相信任,但只要怀有同样的愤怒,我就相信我们能够通力合作将其扫清。」
京香的心底躁动着怒火。像《鬼火》和仁这样赌上性命背叛组织的战斗,她无法理解。
「你说、愤怒吗。」
残阳如血,将房间染成赤红。三年前,十崎理五郎将女儿京香错认成了武原仁,命令她『杀了魔法使』。那一日,在她的心底构建了魔导师公馆的存在意义——为被蔑为恶鬼之人的愤怒代言。
「尤利娅·苏瓦尔。从现在开始,我们会按照你们的要求流血。问题是,你们又能给我们带来什么?」
✝
当梅洁尔的眼泪风干时,追加的输血袋和一张纸条被传送了过来。
《鬼火》留下胸部被劈开的武原仁离去时,少女觉得自己的世界陷入了彻底的黑暗。每一秒都在扩大的血泊根本止不住,她不断使用生命维持魔法,然后不断被还在附近的《鬼火》感觉到,奇迹就在她眼前散作鲜艳的橙色魔炎。
「主人,那男人动了。」
濑利尼嘉塔不知何时开始像狗一样蹲坐在一旁,摘掉氧气面罩的她,额头像电灯泡一样发出了光芒。周围失去了魔炎的光照,陷入真正的黑暗,每次使用都会被烧毁的魔法,终于可以正常发动了。
这位《鬼火众》救了梅洁尔和仁的性命,上次见到她还是在秋天。《砂之猎犬》濑利尼嘉塔,当初在梅洁尔参加小学学生会选举时,找上门来要求梅洁尔把她当成狗养。虽然十分荒唐,不过梅洁尔并不讨厌这种被人仰慕的感觉。
她的老师濒临死亡,全靠固定了生命圆环吊着一条命。他缓缓抬起手,眼睛似乎什么也看不见,只是纯粹依靠本能想要抓住什么东西。但即使这样也还活着。
热泪混着不明所以的笑容滚过她的脸颊。
「真可爱,老师像婴儿一样。」
梅洁尔轻轻握住那只涂满鲜血的手。一想到如果没有她的救治,这个人就会死,心底深处就像是被紧紧抓住,涌出了无限的温柔。
「老师,我是妈妈哟。」
他的手牢牢抓住了少女纤细的手指,如同婴儿寻求母亲。
「抓过来了!你看到没有?老师在抓我的手指哎!」
「主人……这手还在痉挛,再不治疗恐怕要遭啊。」
少女感动至极地朝那只大手上洒下亲吻之雨时,尼嘉塔拘谨地提醒道。听到这句话,她终究还是清醒了过来。
当连衣裙上滴着鲜血、嘴唇和脸颊沾满血污的梅洁尔现身时,医院的职员一阵骚动。
简单向京香报告过后,梅洁尔抱着一堆输血袋回去了。圆环大系的位置移动魔术,能将视野内或熟知的地点设为目标。那处地下空洞,对梅洁尔而言已经是想忘也忘不掉的地方了。
小魔女一回到幽暗之底,就急切地将输血针扎入仁的右臂。
随后她便一直在只有尼嘉塔的魔法一道光源的地底等待。期间梅洁尔想要制造光源,她的狗就哭喊起来『不要抢我的工作』。
「老师的眼皮刚才抽了一下,鼻子也在动。光是呼吸都好可爱。这算怎么回事?我还以为我应付不来小孩子呢。如果像这样的话,肯定将来就算生下小宝宝,我也能好好疼爱他。」
尼嘉塔向着空洞中突然出现的不协调之处歪过头去。
「哎呀,有东西用魔法送过来了。」
和武原仁的《剑》被传送过来时一样,这是因果大系高位魔导师的传送魔术。看来在梅洁尔不知道的地方,《协会》魔导师正在协助她们。
用魔法强行注入的血液,让濒临死亡的仁的脸色微微取回了一点红润。
「老师,来叫我一声妈妈试试。」
如尸体一般静静躺在地上的武原仁如同对她的声音做出反应,嘴巴动了。
「哎呀呀,主人,这男人的嘴巴动了!他在吸主人的手指啊。话说主人,您为什么要把指头塞进那男人的嘴巴里?」
「我会不会出现在老师的梦里呢,真希望能出现啊。说实话,如果我真的是老师的妈妈该有多好。对于老师来说,我到底是什么呢。」
她爱怜地用手指抚摸他的脸颊,上面展现着真正婴儿不会露出的苦闷之色。鸦木梅洁尔是个看到别人哭泣痛苦就会兴奋的嗜虐癖好者。
他身处濒死绝境,所以她才能将心意转化为露骨的话语。而正是因为他连听到话语的能力都已失去,她的话语才能甜蜜到让人羞耻的地步。
「老师如果能像我喜欢老师一样喜欢我的话,也就没有机会体验这种感觉了。老师战斗到这种地步,都是为了我吧。但是,老师必须要战斗的人,不是《鬼火》也不是其他的谁,而是我啊。最终,一定要么是我抢走老师,要么是老师抢走我。」
「就没有被其他女人抢走的可能性吗——」
「我讨厌会咬主人的狗。看在你救了我们的份上这次放过你,再有下次,就把你狠狠调教到看到鞋子就趴下来舔。」
梅洁尔开始想要看到更强烈的反应,因此她决定认真治疗仁的伤势。为此,光凭她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
各个魔法大系中都存在用魔法记述施术者自身的高等技巧《化身》。圆环大系的《破灭化身》,会制造出与施术者完全相同的存在。通过将名为『施术者自身』的圆环进行拓扑变换,圆环魔导师理论上能够创造出无数个自己的分身。
梅洁尔制造了一个《破灭化身》的分身。分身与她自身完全等价,是拥有独立意志和感情的另一个人,因此也会自己开口说话。
「老师,你可以叫我姐姐哟。」
她刚刚制造出的分身,又擅自制造了一个《破灭化身》。第三个梅洁尔伸出食指抚摸仁的嘴唇。
「老师,那我就当可爱的妹妹,向哥哥好好撒娇啦。」
增加到三个人的梅洁尔将胸前裂开一道大伤口的武原仁围住,随后,所有梅洁尔都无意识地呢喃道:
「想要『像家人一样』,就是这种感觉吧。」
就好像在玩过家家一样。刚想到这里,便又多了一个《破灭化身》,梅洁尔变成了四个人。
「我可以叫老师爸爸吗?」
这次出现的梅洁尔拿下了女儿角色。
四个梅洁尔互相看了看,自然地漏出了哧哧笑声,因为每个人的表情都显得非常满足。
梅洁尔并没有意识到,是初恋的纯真让她在男性的身上寻求万能感。
像狗一样对族群中的序列极为敏感的尼嘉塔独自流下冷汗陷入混乱。
「主人变成了四个,那我到底该听谁的命令?」
扮演母亲的梅洁尔和姐姐梅洁尔对着仁完全无力的左手、妹妹梅洁尔和女儿梅洁尔对着右手吻了下去。
——咚。
三秒之后,在仁的头部上方,四个梅洁尔的头撞在了一起。全员捂住额头同时叫道;
「你们趁着老师不能动想做什么?不知羞!」
四个梅洁尔全都涨红了脸,因为每个人都像是在索吻一样撅着樱唇。
就算感到尴尬,事到如今也不能收回《破灭化身》。圆环大系的魔法治疗和这个世界的医疗相同,主要依靠患者自身的自然治愈能力。区别在于利用魔法加速自然治愈,因此能比这个世界的医生在更短的时间内让患者恢复。缺点就是即便是魔法治疗,也和无神世界的医疗行为一样复杂,需要大量的人手。
梅洁尔和《破灭化身》各自分担任务,一人担任驱使热量切除患处并消毒的外科医生,一人负责消毒之后用金属线缝合伤口,一人负责提高局部治愈速度加快伤口再生,剩下的一人则扮演麻醉医师并施展生命维持魔法。有四个自己互相牵制,就没法再对仁恶作剧,梅洁尔不禁发出一声叹息。
「老师如果既是我的宝宝,又是我的爸爸,还是哥哥、弟弟,同时又是爱人,那该有多棒啊。」
忽然,梅洁尔的鼻尖上轻飘飘地落下一个淡金色气泡般的东西。那是被称作《蛇之女王》的特殊魔法使——武原舞花的肉体残片。拥有会被核弹吸引性质的《萤火》,如同倾慕兄长一般从天而降。
它便这样悄然落入血管已经修复完成肋骨也重新接合的伤口中,如同溅落于地面的水滴,金色的光芒化作粒子无声地消散了。
少女因一股不明来由的寒意缩紧了身体。
就如同对梅洁尔而言武原仁无可替代一样,她意识到武原舞花也同样无比珍视自己的兄长。但她从老师口中几乎没有听到过任何关于武原舞花的事。她不禁害怕得浑身颤抖,如果连爱的痕迹都会渐渐淡薄
、如同死去就会治愈的伤疤的话——
魔导师公馆的战斗一直以来就是这样牵引愤怒和失望,将人啃食嚼碎。梅洁尔若不是有了喜欢的人,也就不用品尝这种滋味。
作为刻印魔导师堕入这个世界的少女,头一次知晓了心中出现幽深空洞的感觉。
✝
武原仁此时正做着一个令人眷恋、却又遥远得绝不可能伸手触及的梦。
仿佛直接将记忆灌注于意识之中,那是已死之人的梦境。
在梦中,他用妹妹的眼睛看着地底的黑暗。那是常人不可能办得到的超人视觉,仁知道周围没有任何光源一片漆黑,但与此同时他又能完美把握物体的轮廓。
仁已经没有足够的思考能力去判断这如同直接渗入脑髓的影像是不是现实,他此时甚至想不起来,武原舞花已经死了将近六年了。
武原舞花在学会控制魔法之后睡眠就变浅了。
连肉体本身都由被称作《蛇之女王》的魔法构成的她,已经没有睡眠的必要。
舞花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普通地生活过,一整天不吃不喝也时有发生。虽然办理了高中入学手续,但学校里都是会破坏魔法的魔法消除者,非常危险,因此她几乎没有去过学校。两年前的夏天,哥哥让她放弃《公馆》的工作,她便折断了哥哥的胳膊,自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回过武原家。
她也不再创作结局灰暗的故事,作为专任官杀人的体验过于鲜明沉重,让她无法再继续顾影自怜。她就像把武藏野迷宫当作了家从此闭门不出。对过去身体孱弱的她而言,现实只有曾经住过的那间公寓,将那个家连同哥哥一起割舍之后,她的容身之处只剩下了职场。
现在,舞花一个人身处地底。不是武藏野迷宫的地下战壕群,而是如蚁穴般凹凸不平的隧道。她沿着一条直线挖到了地底深处。
「感觉差不多应该是这个地方了……」
舞花作为专任官接到的任务,是调查地底某个特定的地点。在那里持续进行着大规模的实验,经常会有地震一般的细微摇动传至地表。《协会》的魔法使在地底做实验是常有的事,然而如果对地表造成了影响就不能无视了。以那种实验的规模,如果挪到地下浅层进行,搞不好会把市区掀飞。
舞花的脚下是薄薄的一层灰色岩床,她轻轻朝上面踢了一脚,传来了异常的触感。另一侧似乎有着宽阔的空间。
她本该能够完全抑制不自主运动,但手指却在微微颤抖。
在身为魔法使的舞花看来,魔导师公馆的意义和哥哥眼中的不一样。舞花『正因为是魔法使』,所以才从犯罪魔导师手中保护这个世界的人。对她而言,能够维持自我活下去的地方只有《公馆》。《协会》的高位魔导师们有自己魔法世界的故乡,但舞花只有这个对魔法使而言过于艰苦的世界。
即使舞花无法信任统率专任官的十崎理五郎,她也只能做下去。
「十崎叔叔为什么要问我奇怪的问题啊。为什么根本不对我说实话呢……」
接到这个任务时,理五郎问她最多能够承受什么强度的攻击。那个时候,他也看都不看一眼舞花自高中一年级以来就没有成长过的样子。
「十崎叔叔是不是其实讨厌魔法使啊。」
舞花将脸颊贴上地底温暖的岩床。
理五郎交给她的任务,全是潜入地下。父亲的好朋友理五郎一直在魔导师公馆任职,然而在舞花因魔法失控苦不堪言差点丧命的时候,他也没有伸出过援手。如果理五郎能介绍魔法使给她,哥哥就不用为了她去和《公馆》打交道。
「哥哥是不是也讨厌魔法使啊……但愿不是吧。」
哥哥在王子护手下当学徒,已经狙击了许多魔法使。明明还不是专任官,就已经被冠上《沉默》的名号,开始受到魔法使的畏惧。
在为了保证挖掘速度、宽度只能勉强通过一个人的隧道中,舞花默默祈祷。支撑着魔导师公馆的,是魔法消除者和魔法使两方的祈祷之轮。使用奇迹者和破坏奇迹者绝不相同,但即便如此,也理应可以牵起彼此的手。
从黑暗之底向着未知的空间前进虽然危险,但如果她不去做,那么一切都不会有开始的机会。
「要加油啊。只要我好好努力,危险的魔法使就会减少,哥哥就不用再战斗得那么辛苦了。」
等到这次工作结束,她想要去公寓向哥哥道歉。因为烦恼将真正重要的事向后拖延,到头来只会伤害到对方。舞花的性格和哥哥很相似。
「我大概是劝不动他了。如果哥哥能交个像京香姐那样靠得住的女朋友的话……说不定就能退出《公馆》了吧。」
她把那个夏天与哥哥分别时说的话如同护身符咒一般重复默念。
「哥哥一定会得到快乐的结局。」
——他正在做梦。
——正在做梦的仁,知道了在这之后,就是妹妹人生终结的地方。
妹妹打破了脚下的岩床,眼前展开了他非常熟悉、宽度超过三百米的广大半球形空间。在地底出现如此巨大的人工结构,实在是极为异常。
仁就是在这个巨大的地下空洞被斩倒在地。
下定决心从将近百米的高度跃下之前,舞花低声呢喃。
「大概,这里不是《地狱》哦。」
随后『梦』唐突地被恐惧和惊慌的波涛卷走,就此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