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命运的螺旋 第一章 绚烂的引力

武原仁所处的季节,一旦过去就无法再重来。最近他经常如此感慨,因为在五月遇见小魔女之后、这半年间实在有太多的东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让他不禁回顾往事。

连他的公寓都大变了样。独居了超过五年的十平米起居室中现在集中了十个男人,都已经过了晚上七点,还是闹腾得不可开交。

「大哥,这女人刚才说了『麦克风【microphone】』耶。」

进入十一月,外面的天气也显著变冷。然而现在太阳已经落山、天色早已变暗,仁还是打开着窗户,因为八个肌肉发达的壮汉散发出的热量实在是让人闷得慌。这群男人正看着电视,情绪高涨。

「呀哈!这个世界的女人一个个表情都一本正经结果全是变态!」

这些壮汉是刻印魔导师——魔法世界的罪人。魔法世界最大的政治势力《协会》有一种将罪人流放至这个《地狱》的极刑,受此刑罚的人会被移交给简称《公馆》的魔导师公馆,为了从其他魔法使手中保护这个国家,作为道具被用废为止。

这群聚在一起围观电视机的男人,曾是专任官《鬼火》东乡永光麾下被称作《鬼火众》的精锐刻印魔导师,而现在的他们只能算是过去的残渣。

仁的老师东乡将他们托付给了仁。东乡作为一名剑客潇洒自在地活过一辈子,笑着逝去了,留下来的人,也只能继续活下去。

「大哥,真是受不了哇,这节目我要录下来。」

眼前这个在皮肤上移植了一道拉链、就好像从头顶将整个身体切开的魔法使,如同少年一般双眼闪闪发亮。这群极刑罪人红着眼睛紧盯电视上穿着褶边裙装的偶像歌手,看到这幅景象,被他们叫作大哥的仁只能露出苦笑。

「随你们便。」

男人们齐声唱着歌,满脸至福的表情高举双手。《协会》圈的魔法世界,由于宿敌神圣骑士团和美军有协作关系,把英语当作最糟糕的侮蔑语和下流话。

到处都有英语单词的电视节目,对于这群脑子里缺根弦的魔法使而言,就是可爱女孩满口黄腔的男人的梦想。他们分成了『一本正经的女播音员说英语让人欲罢不能』派,和『偶像混着英语的歌声萌死人』派,天天争夺武原家电视频道的控制权。一名浑身刺青的魔法使,还配合着电视里的偶像一起跳舞。

仁不知为何一下子疲惫不堪。如果要论愚蠢的程度,就好比房间里一下子多了八个初中男生,换句话说,糟糕透顶。

「喂,让这帮家伙消停一会儿,你不是《鬼火众》的头名吗?」

平时负责汇总《鬼火众》意见的少年魔导师虎坂井雷伊回给他一个灿烂的微笑。

「啊哈哈,这我可办不到。」

「大哥,您不用在意我们。」

仁实在是难堪得受不了,关上了起居室的窗户。

「都是因为你们,公寓里已经没有正经住户了,房东的眼神很扎人的知不知道?」

仁的说教被一道金属声掩盖,虎坂井的手中握住了一把用魔法形成的刀。虎坂井虽然还是高中生,却是当代最强刻印魔导师。即使现在大家都在享受昙花一现的和平时间,但他们依然都是危险人物。

「老大,如果要让这帮人长记性,就非得见血不可。不过等伤好了他们还是会忘。」

「我本来就不是那种会处置刻印魔导师的人。实在是拜托你们,不管是生活方式还是战斗方式,能不能都给我改一改?」

自《鬼火众》的幸存者住进仁的公寓以来已经过了一个月。这一个月仁一直在与他们训练协作战斗,可是到现在配合还是有所欠缺。

但不论如何,仁和他们都是期望活下去的共犯,哪怕跨越重要之人的尸体也要选择继续做梦。虎坂井在笑容之下紧盯着他的眼神,暗淡且没有一丝笑意。

「您可要好好让我们看见梦想啊。」

「Jump(爽得要晕啦)!」

这些不一定会有明天的罪人们面色潮红大声歌唱。

「「Jump!」」

「这再放着不管已经算是犯罪了吧?」

在剧变的世界之中,仁还是对他们说让他们活下去,和他们约好要创造能让他们以魔法使的方式生存的容身之处。最终还是虎坂井代替仁发挥了领导能力。

「你们几个,老大说了,要是再这么闹,就让你们负责收拾冰箱里的剩菜。」

因为《协会》与《公馆》的关系实质上已经崩溃,刻印魔导师现在的立场非常尴尬。《公馆》的新合作对象警察是正规的政府机关,不喜欢出现殉职。除此之外,警察方面还认为刻印魔导师有可能接受《协会》引诱成为间谍,将他们视作外人,不愿使用他们。

围在茶几前的八坨散发着男人臭气的肉块一齐陷入沉默。起居室里一旦安静下来,就能听见灶台传来的哼哼声,和大锅中的糊状物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

仁这个冒牌教师在小学里的学生鸦木梅洁尔,正在为所有人做晚饭。今晚的伙食是咖喱,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老师,怎么了?」

身穿可爱围裙的少女从灶台处走了过来。梅洁尔最近在做饭时喜欢用缎带把黑色长发扎成马尾。《鬼火众》都在原本的世界犯下了足以接受神前审判处以极刑的罪过,换句话说,大多都是猛者,身高还不到一百四十公分的梅洁尔在其中格外显眼。

然而,她的存在感,却是他们的小小餐桌中最大的。身为史上最年少刻印魔导师的少女,大概改变了仁的人生。

对于梅洁尔而言,这段时间也很特别。

「你们还在看那些无聊的东西吗?吃饭的时候把电视关掉。」

她说出的台词像是在过家家中扮演妈妈,但的确含着一股威严。擅长控制电磁的圆环大系魔法使,能够轻易切断电子器械的电路,这个少女能让男人的梦想强制终结。

「「好嘞——」」

刻印魔导师们用工地食堂般的气氛迎接梅洁尔。现在已经快要入冬,但梅洁尔依然穿着健康的轻装,的确很有精力过剩的小学生风范。不知是不是最近爱穿的紧身裤袜捂热了她的身子,少女的脸上隐约带着一丝红晕。

「因为你们天天都叫唤要吃咖喱,所以我就准备了咖喱,要好好感谢我哦。」

明明闻闻味道就能知道,男人们还是噢噢噢地故作兴奋。没等梅洁尔开口,这些精锐就站起身来主动去取盘子勺子。这群在刚开始共同生活时只会躺着等人端饭的男人,在梅洁尔发过飙之后已经被调教完毕。那是一场壮绝的斗争,经过雷殛般的七天地狱绘卷之后,《鬼火众》们录下的秘藏DVD全部被梅洁尔用电磁魔法消除了数据,从此他们便彻底屈服。

「咖喱挺好吃啊。」

「咖喱真厉害啊。」

「咖喱就是魔法。」

「咖喱是净化一切的《地狱》之神。」

身经百战的勇士们接连称赞咖喱的美妙。自从《鬼火众》来到这幢公寓,梅洁尔就好像成了年幼的母亲一样开始适当执掌家务。她的厨艺并没有进步,不仅如此还声称『总是做同样的东西会腻的』,不肯将同一种烹饪方法尝试第二次。如此的暴虐,只有咖喱块能够满怀慈悲地包容。

转眼间,房间中就准备好了茶几和拼桌,能够容纳九名活下来的《鬼火众》以及仁和梅洁尔一共十一人坐下。【译注:上一卷结尾说活下来七个,这卷又变成了九个。原文的确如此,大概是作者忘了吧。】

「那么各位,要像小猪一样把脸埋进盘子里好好吃哦。」

一脸得意的少女极有气势地坐下,连衣裙的短摆都被气流掀飞了起来。随着少女以精神十足的动作叠起双腿,膝盖部位的黑色裤袜拉伸开来,薄薄的绵丝质地在灯光下反射出细腻的光泽。

男人们分好盘子,轮流给自己盛饭,再从放在茶几中心的大锅中舀一大勺咖喱。

第一个电饭煲彻底盛空、第二个也只剩下一半时,才总算分完了十一人份的咖喱饭,还有第三锅米饭用来添饭。一群人的伙食费只能靠仁在小学的工资,《鬼火众》并没有工作。如今的状态要是再持续两个月,武原家的生活就要难以为继了。

梅洁尔解开缎带,取下将头发束成马尾的橡皮筋,光润的黑发伴着柔滑的声音如瀑布般在后背上淌落。

「老师,帮个忙。」

小魔女把蓝色的缎带交到了仁的手里。盛好咖喱饭的《鬼火众》们注视着座位近得不自然的仁和梅洁尔,在满桌人的视线中,她要求仁帮她系缎带。

梅洁尔是一位嗜虐癖好者,最喜欢看到仁感到为难。她扭过娇小可爱的身躯,将后颈朝他靠了过来。而且,为了让长发显得更加顺滑,双手还一边梳理头发一边用魔法清除静电。

仁也觉得不可思议,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互动就成了他们之间极为自然的光景。他将缎带系在了梅洁尔的黑发上。

「这种事也不用非得在吃饭前做吧。」

但他突然看到,少女用过长柄勺的右手上有一道小小的烫伤痕迹。梅洁尔能够使用加速新陈代谢的魔法,大

部分的伤口都能轻松治好,因此还留着烫伤,说明这就是在刚刚做饭时留下的。今晚淘米的也是梅洁尔,她正非常努力地帮忙维持这个家。

「谢谢。」

因此,仁满怀着谢意,用手指轻轻拨开少女粘在后背上的发丝。在这种足以传递体温的距离,他能感受到少女秀发和汗液的气息。

「不过啊,老师。咖喱这种东西,吃一口下肚时都没什么惊心动魄感,你不觉得太无聊了吗?」

餐桌上的空气僵住了。《鬼火众》的盘子上虽然涂着正常的咖喱色,但仔细一看,里面满是半溶化的零食、还有光是切成块就直接丢进锅的鸡鱼。虎坂井的大盘子里,甚至还躺着看上去只可能是糖球的东西。

「你也不用这么努力要做出奇奇怪怪的东西吧……」

这个小恶魔,总是在好与不好的各种意义上将周围的气氛染成她的颜色,正因为此,仁才担心不知屈服为何物的高傲少女。她不管是遭到危险还是身受重伤,都只会站起来继续完成刻印魔导师的职责。

魔女的微笑,带着与年龄相应的纯真,也含着能让人预感到未来妩媚之色的靓丽。

「老师如果想要得到我,就要努力让我屈服才行。否则不管我们一起度过多少时间,我必须要做的事情还是不会变。」

仁仿佛被捆紧了身体,只觉得喘不过气,他真心感受到了小魔女拼上人生的意志有多么沉重而纯粹。

《鬼火众》的一群粗野男人露出了不怀好意的表情。仁作为一个男人,多多少少也能猜得到他们心中是怎么想的,所以仁要明确跟他们说清楚。

「我都说过好多遍了,我们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梅洁尔和仁的关系,对于同为刻印魔导师的《鬼火众》而言也不能说是完全无关。少女将异性之爱、仁将保护欲寄托在对方的身上,虽然保持着感情错位,但两人的关系还是日渐发展。

「我觉得吧,老师肯定是那种、非得狠狠调教到用身体记住才行的人。」

「我说你们几个,快给我吃咖喱!」

咖喱对魔法使和仁这样的《恶鬼》一视同仁,能让所有人找回童心。一群人开始热热闹闹狼吞虎咽地刨起咖喱饭。

「老师文化节的时候打算怎么办?会来学校吗?」

梅洁尔为了不弄脏衣服一点点将咖喱舀进嘴里。她所在的御陵甲小学马上就要召开文化节,而仁正是梅洁尔班级的副班主任。

「大姐头打算做什么呀?」

「我们哥儿几个也能去不?」

「你们不要太起劲,我们小学的文化节只有学生和家长才能进去。还有,我都说了你们不要用成年人之间的距离感对待梅洁尔,你们是听不懂人话吗?」

《鬼火众》无言地向仁投来视线,只有嗜虐的小恶魔羞红了脸。仁在上课时也经常面临这样的气氛,因此他已经不会再退缩了。

「而且小学的文化节根本没什么好看的。比起正式上台的表现,大家一起合力创造节目的过程才更重要。」

梅洁尔她们六年级一班要在体育馆演话剧,就是那种经典的小学生风格,把童话故事改编一下,加点动作戏码进去的大杂烩话剧。为了受到好评,还往里面加了不少只有学校内部的人才能懂的台词和剧情,简单来讲,就是有效利用了在学生会选举中打响了名号的梅洁尔。

「我觉得我是挺会表演的那种人。」

少女带着一股让人怀疑根据的强烈自信断言道。

吃饭的时候,一旦出现让人难以回应的话题,身经百战的男人们就会用饭堵住嘴巴。仁也十分痛切地明白,在他们之前待的东乡家,如果说话不小心出了什么差错,可是会如字面意思掉脑袋的。东乡的追随者们,一旦察觉到危险的风向,就会立马把嘴填满争取时间。

人数增多之后,仁家中的餐桌还是有点不协调。在小小的沉默气氛中,就好像欠缺了什么东西一样,带着一丝隔阂之感。

每当这种时候,仁就会想起当初那个为餐桌带来温暖气氛的温柔少女。到头来,自从公馆燃烧的那一天之后,他和仓本绊再也没有见过面。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仁还没思考,身体便本能地站了起来。

他知道不可能是绊碰巧在这种时候回来。只是,一想到梅洁尔第一次做咖喱的时候绊就在这个房间,身体就自然而然地动了起来。

他打开房门。

眼前是一位身穿白色西装头戴白色帽子的高个男子。这位右眼上戴着银色眼罩的中年男人有着他非常熟悉的长相,和一个名叫王子护豪森、过去是仁的老师的人长得一模一样。

「你们在吃饭吗?」

仁就像是为了挡住这张过于轻浮可疑至极的王子护式笑容,一把关上了房门。

「是谁呀?」

起居室中传来了梅洁尔可爱的声音。

「不认识。一瞬间我觉得和一个熟人很像,不过应该是认错了。」

房门外传来了有气无力充满怨恨的声音。

「我好恨啊……你们怎么能杀了我……我好恨啊……」

仁感到无比脱力,但又想要打开房门一脚踹上去,心中的矛盾让他脸颊抽搐。《魔术师》王子护豪森,就是在夏天的核弹恐怖袭击事件背后穿针引线的幕后黑手。在东京地下废弃都市的决战中,他应该已经送这个男人往生了才对。

「我好恨啊……我化成鬼来找你们啦,快把门打开——」

「吵死了,现在又不是幽灵的季节,赶紧滚蛋等到明年夏天再出来吧!」

「我这样子也是有原因的嘛,你这男人真是薄情呀。」

「让人觉得说不定真的已经死了的家伙,不要这么一脸平常地突然回来好不好。就不能那个啥、你看、就是更加……你懂的吧?」

「你要是再不快点开门,我就趁你睡着的时候偷偷溜进来,站在你枕头边上。」

由于核弹恐怖袭击事件,王子护已经被《公馆》通缉。仁掏出手机正要报告这件事,突然,咚咚——在明显更低的位置响起了敲门声,就好像在门外有一个小孩子一样。

「哥哥。」

仁认识这个声音。

因此他惊疑万分地打开了门,

仁熟悉眼前这张正在抬头看他的女孩子的脸。他突然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已经停止跳动了很久,他不禁怀疑,刚才的餐桌会不会是一场幻觉,实际上他说不定已经死了。

应该早在六年前就已殉职的妹妹舞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眼神和仁一样倔强,细长的眉毛却弱势地向下垂去,柔软的脸蛋可能是受到了夜晚冷风的吹拂微微泛红。如同将小学时的妹妹复制下来的女孩子,就这样默默凝视着仁。

妹妹像这么小的时候,兄妹两人还根本无法想象父母有一天会失踪,过着稀松平常的每一日。那时的妹妹还不会把自己的肉体化作魔法,未曾受到过魔法失控的折磨。

「啊,是咖喱。我喜欢咖喱——」

和舞花一模一样的女孩子轻巧地穿过仁的身旁进入了房中。那副随便把鞋子脱掉胡乱丢在玄关口的样子,熟悉得让他几乎落泪。仁他们一家人还过着幸福生活的时候,活泼的舞花总是因为乱脱鞋子被母亲训斥。

「王子护,这开的到底是哪门子的玩笑?」

「你不要找我,去对『她』说吧。是『她』想要这么做的哟。」

王子护是寻求魔法使经济独立的魔法使企业怀斯曼安保调查公司的员工。独眼魔人正要穿过狭小的玄关,仁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那个扮成舞花样子的东西是什么?是怀斯曼的魔法使变出来的吗?」

王子护优雅地摘下白帽,就好像夏天时的失败未曾存在过一样。

「你以为现实会像你想的那么乐观吗?仁你也差不多该好好收集一下情报、追赶世界的动向了。小势力要是等庞然大物行动起来才慌慌张张做出反应,那可真是蠢得无可救药呀。」

那只紫色的眼瞳完全看透了目前率领着《鬼火众》残党的仁。怀斯曼曾经与《公馆》为敌,但是对方并不在乎什么主义或是国家的面子,而是为了钱可以倒向任何一方的企业,因此只要利害关系一致,就可以与之交易。

「我可没有义务请你吃白饭,要想吃东西就留点东西下来。」

仁过去的老师,脸上浮现出了极其恶劣的笑容。

「我明白了。交易成立。」

和舞花一模一样的小女孩小跑着进入房间,在仁的坐垫旁边坐下。

随后,进入起居室的仁,迎来了刻印魔导师们冰冷的视线。

「老师,这孩子是谁?」

坐在仁的坐垫另一侧的梅洁尔,用仿佛在说『哪来的野女人』的眼神朝他问道。看上去只有小学二年级左右的小女孩精神十足地回答:

「舞花!我叫武原舞花!」

她很有礼貌地将手放在了膝盖上。这种细微的举止,也和仁旧时记忆中的光景别无二致。

「怎么回事?」

「她本人都说自己是舞花,我也没办法呀?」

王子

护仿佛理所当然一样挤进浑身刺青的男人之间坐了下来,仁也有一大堆问题想要问他。

「给这孩子盛一份咖喱。」

「咖喱,超喜欢!」

仁在初中三年级搬到这个房间里时,和他差不多大的妹妹极少说话。因为父母突然消失造成的精神冲击,以及可能就是由于这种压力导致的魔法失控,那时的妹妹已经放弃了未来。

因为他记忆中的妹妹总是苦着脸,眼前的光景让仁觉得格外眩目,他突然意识到小时候的妹妹原来这么充满活力。

自称舞花的女孩极为自然地从餐具柜的抽屉里取出两把勺子,随后又踮起脚尖抽出盘子。就像这个年龄的小孩子一样身穿白色薄毛衣和粉红童装吊带裙的少女,正在做着饭前准备。但是,如果是小学低年级时期的舞花,那时候还没搬到这里,不可能知道这个房间放餐具的位置。

仁忘记了咖喱的存在,完全对着她的背影看入了迷。梅洁尔见状便从旁责备道:

「老师喜欢这么小的女孩子吗?」

梅洁尔完全无视了自己也是个小学生。

「不是小不小的问题。我不是之前和你讲过吗,我的妹妹舞花。」

「六年前就去世的人,怎么可能事到如今用小孩子的模样冒出来。我看老师你是太累了吧。」

一名《鬼火众》就像是在学校开班会一样动摇地插嘴道:

「大哥,我觉得您必须得好好考虑大姐头的立场才行。」

「你们明明不懂,少跟我发表这种一知半解的评论。」

拿着盘子回来的舞花盛好了饭,梅洁尔似乎有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抬起身子帮忙往白饭上浇了咖喱。

比梅洁尔还要小好几岁的舞花说了一声「给」,两手端着咖喱饭交给了王子护,看来他们两个已经很熟了。

「仁,告诉你一件好事吧。神圣骑士团和《协会》主流派,近期要开始行动了哟。」

餐桌上的气氛瞬间变了。《鬼火众》和梅洁尔都清楚这段平稳的日子如同走在刀尖上,随时都有可能滑落。

「到底怎么回事,什么时候?」

「你不自己收集情报自己分析,就没有意义呀。你知道魔导师公馆正在准备的《M系统》吗?」

最近新闻上经常报道这个东西,据说是警察的新尝试。

「《地区摄像报告系统【system】》,就是那个市民要是发现可疑人物就用相机拍下来,然后通过邮件上报给警察的东西吧,内部是叫《M系统》吗?」

仁知道这对于魔法使而言是下流话,但是关于技术的话题总是难免使用英语单词。

「什么东西啊,老师。敢不敢解释的更下流一点?」

「不是、……算了。被注意到的可疑人士的照片都会贴在网络【network】上的地区生活安全地图上,通过手机和电脑【PC】就能马上知道可疑人员的信息。要是大家都主动去拍摄阴暗隐蔽的地方,那些不想被拍到的犯罪者就没法靠近容易犯罪的地点。这果然跟魔导师公馆有关啊。」

新闻节目上正在激烈争论,似乎认为这会侵犯居民的生活隐私。

不过,对于魔法使而言,大多数市民会拍摄阴暗处的照片,就等于为他们带来毁灭。《恶鬼》的魔法消除,哪怕是通过照片、视频、录音的观测也能间接生效。当地的各个场所都被世人观测,魔法使就会失去能够安心使用魔法的地点。整个日本包括手机在内的电子相机数量远超一千万台。

「要是这种东西正式开始运作,就算是《协会》和神圣骑士团也没办法再在地面上使用魔法了,所以《协会》一定会在那之前实行大规模作战。」

「正式施行是在明年四月吧,现在才十一月,还有四个多月的时间呢。」

「试验运行要更早哟。旧《公馆》周边地区就被选为了试验地区,政府和美军正在为此谈判。」

仁理解了其中的意义,不禁脊背发凉。

「这是要封锁《协会》派来的魔导师吗。被这么露骨地包围,《协会》不可能保持沉默。」

「从《协会》的角度来看,现在要是亮出核弹这张牌,也只会加速M系统的实施。《九位》现在除了发起决战外已经无法再有其他布置。十崎先生的女儿和仁不同,十分优秀呀,这回她可是面对《协会》抢占了先机。」

对于仁所知的旧时代《公馆》而言,M系统这种东西就是遥不可及的梦。但是,『和警察协作的新魔导师公馆』中,没有只会做旧时代工作的东乡和刻印魔导师的位置。

「说起来,那个混账好像已经死翘翘了嘛。」

王子护仍是一副轻浮的表情,但视线微微垂下了几度。王子护和东乡永光打交道的时间远比仁更长。

「那个人一辈子有始有终,容不得我们事到如今再去评判。」

《鬼火众》们也清楚这一点,但还是沉默不语。那个人就像一把出鞘的剑,美丽摄人但又令人畏惧。正因如此,他去世之后,让人想不起来他正确的模样,脑中浮现的全是美好的回忆,但大家其实都清楚他并不是那么美好的人。

「仁还有各位,现在想起来的都是些好事吧。」

王子护的话撕裂了温吞的沉默。

「老虎若是死了,就能使用它的毛皮,但是,活着的老虎可是猛兽啊。死人还真是方便呢。」

仁是个『恶人』,即便被戳穿了心中所想,还是恬不知耻地回应道:

「自己的毛皮能为活下来的人保暖,老虎如果泉下有知也会满足的吧。」

他现在不是独身一人,而是支援魔法使的NPO法人代表。扶持刻印魔导师与他们一同寻找生存之道,就是仁眼中的梦。他梦想着将来有一天,梅洁尔她们能够找到在阳光之下活用魔法的事业。

——那个时候,这个世界肯定就不再是《地狱》。

王子护和仁已经不再是恶人和伪善者,而是将自身的才智和意志投射于世界的两个恶人。

「所以我不是都说过了吗,『你和我是一类人』呀。」

仁按照在东乡家不想回话时的做法,往嘴里塞满了咖喱。明明是梅洁尔拼尽全力做出来的,他却感觉有点难吃。

已经改变了的仁心中潜藏的高中生时期的他如今正不停地哀嚎,他用槽牙咬碎了一颗不知为何放进咖喱里的酸溜溜糖球,进入口中的东西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最终,他还是没有逃避,只能坚持战斗,继续咬碎咖喱中的糖球。

一旁响起了嘎吱嘎吱的咀嚼声,看来王子护也吃到了糖球。

「你那边是什么味道的?」

「我只能尝得出有润喉糖。」

浑身都是谎言的王子护不会将感情暴露在脸上。

餐桌周围纷纷响起了咬碎糖球的声音,《鬼火众》也开始展现自己的骨气。

「老大,咖喱难道是展示男人志气的食物吗。」

虎坂井雷伊虽然说出了朴实的感想,但事到如今无法退缩,只能随着同伴一起开动。

「……姐姐,这个不好吃。」

舞花将小糖球吐到了盘子里。周围把糖在嘴巴里咬碎的大人们一下子全部成了小丑。

梅洁尔佯装不知是自己往咖喱锅里倒了一堆糖球,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捂住脸说道:

「是嘛。好像是有点失败了。」

看来,真相只映在孩子的眼中。

吃完饭后,仍是通缉犯的王子护站了起来。

「那么,就拜托你们照顾她喽。」

他仿佛理所当然一样拍了拍白色西装,向大门口走去。

「你怎么就这么自然地把孩子丢下自己走人?」

「仁,你不是说了不会请我吃白食嘛。」

王子护以一副爽朗得近乎可疑的笑容对出言逼问的他说道,

「所以我就把那孩子留下来了呀。」

仁身体中的血液一下子涌上了脑门。一方面是因为他一直在保护梅洁尔,另一方面是因为这个孩子有着舞花的名字和长相。

「你脑子有病吗!哪个世界会有拿孩子付咖喱钱的人?」

「老师,咖喱撒出来了。」

「不要一边甩勺子一边说话,咖喱都溅到我衣服上了。」

王子护的白西装上沾到了咖喱。

「你们觉得咖喱更重要吗?这可是一个孩子的人生啊!」

「老师已经打算承担这孩子的人生了吗?因为和妹妹长得像?」

小魔女的指摘正中仁的心脏,他一时间无言以对。

「我带了睡衣过来。」

舞花目不转睛地盯着仁。和高中时期的舞花离别时的记忆逆流至他的脑海。他很害怕,好不容易才找到属于自己的道路,如今脚下却仿佛在剧烈动摇。

「够了,别拿这种事开玩笑,既然要带孩子就负起责任来。」

「你真的觉得我这种人能养孩子吗?」

「而且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真的是舞花,怎么会变回小孩子?」

王子护爽快地断言道:

「这孩子就是舞花。是我放进眼睛里养大的,

所以肯定没有错。」

仁的战斗,就是起始于保护妹妹的愿望,但最终没能实现,所以他才能做出决定。而现在王子护却说,他战斗的起跑线——舞花又重新出现了。

「你这话就算是玩笑我也笑不出来!」

一股愤慨从腹底喷涌而上,事到如今这样又是什么意思?然而仁站起来握紧了拳头,却还是无法一拳把王子护揍倒。即使王子护又在说谎,但毕竟是在舞花的面前。

「夏天的时候,不是有过一个《泡泡》飘进这个房间嘛。你还记得它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吗?」

仁也没有忘记夏天的那段幸福时光。那时还有仓本绊在,某天突然有一颗淡金色萤火般的《泡泡》飞入了这个房间。

「仁已经知道那东西是舞花的残片了吧。你可真是大意了哟,仁。还留着化作魔法的身体残片,就说明魔法本身还在运作嘛。我把带着魔法的《泡泡》抓起来用《万有化身》放进眼睛里养,成长到脑子里面装不下的大小时就放出来,好啦,就是这个孩子喽。」

「那么小的碎片,怎么可能再生出一个完整的人?」

「仁,你是在小看魔法吗?你见识过的东西,真的只是冰山一角哦。」

仁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和魔法使打过许多年交道,因此他清楚不可能有这么好的事,而且对方还是怀斯曼和王子护。

但他心中的恐惧更甚于怀疑。

仿佛看穿了仁的动摇,童话中的『坏魔法使』在帽檐之下露出笑容。

「你相信了吗?」

仁一瞬间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假的啊。」

「是真的。《蛇之女王》这种魔法,是让自己的身体变成连奇迹都能创造的宇宙卵。人类出生的时候,也是从区区一颗受精卵成长为婴儿。宇宙卵中又怎么可能无法重新诞生一个人呢。」

如果王子护说的话是真的,就相当于他的妹妹突然回来了。幼小的舞花抬起头,牢牢盯着仁说道:

「不过,我已经没法再使用《蛇之女王》的魔法了。话又说回来,不能使用魔法反倒轻松了不少,我从初中开始就一直在说,要是世上没有魔法这种东西该有多好。」

仁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个貌似是自己妹妹的小女孩。

「王子护——」

仁的身体比他的脑子动的更快,他逼近距离,一把揪住王子护的衣领,但他心头横冲直撞的激情依然无法得到宣泄。

「我警告你不要太过分。做了这种事,你要是还敢骗我,我绝对会杀了你。」

某种巨大的事物正在运转,将舞花和仁自身卷入其中,除了展现在他眼前的表象之外,他什么都看不见,这让他感到无比恐慌。

但即便如此,眼前的这个孩子还是有着妹妹小时候的样子,拥有和妹妹一样的记忆。因此他下定决心,哪怕是毒药也不能将其抛弃。只是,仁现在已经背负了太多人的人生。

在他向其他人传达自己的决断之前,小舞花就调整姿势,面向梅洁尔重新坐好。

随后,她十分可爱而又有礼貌地深深低下头。

「梅洁尔小姐,哥哥就交给您了。他这个人虽然固执,但其实总是向别人撒娇,请您多多担待,可以的话就惯着他一点吧。」

不论是拜托的方式还是对象全都大错特错。

梅洁尔满脸笑容地打破了微妙的沉默。

「你可以叫我姐姐【嫂子】。」

「你愿意留她下来吗?」

和仁已经相处了不短时日的梅洁尔,甚至逐渐展现出了稳重感。

「反正老师是打算照顾她的吧?剩下的也就看我们同不同意而已。」

「稍微等一下,我去打个电话。你们不要把王子护放跑。」

仁作为这个小小组织的首领有不得不完成的责任,眼下的状况应该报告给十崎京香,毕竟现在《公馆》是他们与社会连接的窗口。

电话打不通。最近一个多星期,他基本联系不上极为忙碌的京香。

他焦躁地回到起居室,发现王子护已经不见了。

「王子护去哪了?」

「老师,清醒一点。那家伙如果真的想逃,除了魔法消除以外是没办法阻止的。」

《鬼火众》也明白这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畴。

结果王子护真的到了半夜都再没有出现。舞花在那个本来就属于她的七平米房间里和梅洁尔一起睡了一晚。

仁直到第二天早上都睡不着。失去了的事物以他意想不到的形式回来,这足以说是一场奇迹,但他无法承认这种奇迹。

如果有可能取回来,他肯定也想去尝试。然而真的突然实现了,反倒让他感到无比不安。他意识到,人类正是因为无法回到过去,才能脚踏实地继续前行。

天亮了。

他还在迷茫要如何迎来新一天的早上,朦胧之中睁开眼睛,只见舞花咚咚咚地冲进起居室,身上的粉色圆点印花睡衣整得一团乱。

「等等、舞花!内衣都露出来了!」

梅洁尔的腿上还缠着刚脱下来的丝质居家服,紧追在舞花的身后。梅洁尔的身高不到一百四十公分,舞花比她还要矮二十公分。舞花用幼嫩的两手捂住睡乱的头发,在梅洁尔的手下四处逃窜。

「头发我自己能梳——」

仁微笑着眺望眼前的追逐游戏,在脑中默默思考。他已经决定要创造魔法使能够好好生活的地方,如此的他要是抛弃舞花才不正常。如果被带来的是个陌生的女孩子,他应该根本不会有任何犹豫。

舞花壮观地摔倒了。

「居然这副样子跑到男人面前,真是个下流的孩子呀。」

梅洁尔骑在舞花睡衣掀起一半的后背上,但舞花还是不放弃,挣扎着扭转身体,结果成了梅洁尔把舞花面对面按倒在地的姿势。

「哎呀,仔细一看,你和老师毕竟是兄妹,长得还真像呢。你这副不甘心的表情就和老师一模一样。」

小魔女丢下手中估计本来打算给舞花梳头发用的刷子,两手将舞花牢牢控制住。

「机会难得,我来教教你比『不甘心』更加能让身体热起来的『羞耻』吧——」

「噫、……救命啊哥哥!」

纯真的小施虐狂的脸颊连带着整个上半身都向舞花的脸上紧贴过去,仿佛沾了水的光润黑色长发,如同捕食一般覆盖了身下的幼小孩童。

「舞花的『哥哥』看着我们正在兴奋呢,老师可是受苦的天才呀。」

仁到了这时总算清醒了过来。

「不要把我说得跟变态一样,会被误会的好不好。」

他从身后抓住梅洁尔的两肋把她拎了起来。大概是怕得要命,恢复自由的舞花躺在地上使劲朝梅洁尔隔空猛踹,满脸泪花,鼻涕都淌了下来。

小孩子之间马上就能玩到一起,决裂也很快。

由于早上起来的恶作剧玩得太过火,梅洁尔彻底失去了舞花的信任。

不知是不是小孩子精力过于旺盛,舞花的体温很高,一直紧紧黏在仁的身旁。吃早饭时聚集过来的《鬼火众》们震惊于两个小不点之间的紧张状态,学生装扮的虎坂井代表他们向仁询问道:

「为什么老大身边的女性总是互相剑拔弩张的呢?」

「这又不是我的错。」

今早仁负责烤面包,只需要把切片面包放进烤面包机。而梅洁尔在灶台制作其他配菜。

梅洁尔做的炒蛋里面打了至少十颗鸡蛋,而且不知是不是做到一半腻了,连装盘都懒得装,直接拎着大号铁锅往茶几上咚地一拍。

仁深深叹了口气,往锅下面垫了一沓报纸。

舞花摇摇晃晃地爬上盘腿坐着的仁的膝盖,用手抓了一把刚出锅的炒蛋塞进嘴里。

「梅洁尔姐姐做饭水平真烂呀。」

《鬼火众》们不禁发出了哀嚎。眼中充满不悦的梅洁尔大步回到了起居室。

「你要给我做的菜挑毛病?」

「往炒鸡蛋里放零食,太怪了。而且根本都没炒熟。」

变回童女的舞花以无辜的眼神抬头朝仁望来,面对这双纯净无瑕的大眼睛,他实在无法说谎。

起居室中的罪人们也一齐缄默不语,看来全员都是同样的意见。

「……你们倒是说话啊。」

最后还是仁做出了决定。

「我说啊,梅洁尔,要不然,做饭还是变回轮流当班制怎么样?」

梅洁尔捂住胸口斩钉截铁地说道:

「怪的是你们的舌头,我做的东西怎么可能不好吃?」

然而,大概她也有自觉,知道自己做饭从来不尝味道,麦芽糖色的眼瞳微妙地向一旁撇去。就在此时,变成幼童模样的妹妹朝她投出了大力直球。

「一点都不好吃。妈妈做的饭就不是这种样子。」

「我要问老师。」

小魔女怀着仿佛熊熊燃烧的激情俯视着仁。

仁想起来,喜欢强烈刺激的她总是说希望仁责备她的时候要强势一点。

「我教你我喜欢的味道怎么做,你就按我说的办。」

说完,仁的脸上便失去了血色,他察觉到自己踏上了无可挽回的道路。

因为他看到总是无比强势的梅洁尔深吸一口气脸颊染得通红,随后娇小的双手像是在确认热量一样捂住脸,响亮地吞下一口唾沫。

「我明白了。……既然老师这么说,就、就教教我、武原家的味道吧。」

结果,炒鸡蛋由仁重新做了一遍。全程梅洁尔都露出一副充实的笑容从旁观看,不停地问他『老师喜欢这样的吗?』。

摆好盘子之后,他打开电视机调到早间新闻。讨厌听到英语的梅洁尔在吃饭时只允许他们看新闻节目。电视里正在报道的是一起杀人案,一对年轻夫妇和丈夫的妹妹之间发生了冲突,最后演变成了流血事件。

小学六年级的梅洁尔在仁的旁边坐下,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我很能理解呀——」

舞花不管有没有理解,总之是站在妹妹那一边。

「妹妹也太可怜了。」

梅洁尔不知为何支持媳妇。

「就算是兄妹,哥哥一旦结了婚,那就是属于妻子的东西了好不好?小姑子不停地多嘴多舌,最后当然只能以闹出人命来收场了。」

「我说你们,吃饭的时候不要用这么有现实感的讨厌语气谈论这种话题。」

幸好加了黄油的炒鸡蛋在《鬼火众》里颇受好评。

第一个吃完早饭的是狼吞虎咽用手抓着吃的舞花。随后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又爬上了快要吃完早饭的仁的膝盖。和以前的妹妹比起来,现在的她似乎变得格外喜欢撒娇。

「哥哥真的长大了啊,总感觉就像爸爸一样。」

仁的记忆中,小学时的舞花的确就像这样很黏父亲。越是在附近感受到她的气息,就越是深切体会到这确实是真正的妹妹。一想到这是真正的现实,脚下就开始摇晃,他不由自主地感到不安,这样的奇迹真的可以降临在他的身上吗。

即使舞花回来了,仁在《公馆》的任务中夺走了几百条人命的事实也不会抹消。因为想要保护重要事物的『欲望』做下这些事的他身为『恶人』的现实,已经不可逆转。

他不禁思考舞花又是如何。过去的舞花在杀死犯罪魔导师的那一刻踏入了无法回头的道路,那么现在变回小孩子的妹妹是否擦净了身上的血腥呢。

纯真的眼瞳一直牢牢注视着他。梅洁尔曾经评论过,仁是『为了好好面对舞花才战斗』。如今,不管多么愚不可及,他还是想要为重新归来的妹妹做点什么。

「爸爸吗……也是。我好像已经比你大了不少。」

他说不出心中的疑问。由于他的内心里一直存在『如果能回到过去我要怎么怎么做』的留恋,一旦试图否定眼前的幸运,他就难受得想吐。

「明明很开心,但是为什么这么想哭呢……我已经比高中的时候厉害很多了,这次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让你幸福地活下去。」

他心中失去了对象的爱意如今再次汹涌澎湃。如果是高中时的舞花,他无法如此毫不顾虑地触碰她,正因为是看上去柔弱无力的孩子姿态,他才能够拿出心中的温柔。仁想起了失踪的父母,他们是否还活着都是个未知数,他的父亲也是《公馆》的职员。

「由我来拯救哥哥吧。」

轻轻坐在他膝盖上的舞花,朝仁的脸伸来好像稍微一握就会折断的胳膊。

「哥哥很痛苦吧。哥哥已经很努力了。这里不是《地狱》,哥哥一定可以获得幸福。」

就像仁对梅洁尔做的那样,舞花安慰了他。他觉得,如果高中时分开的他们两人没有错过彼此,这便会是一种有可能发生的未来。

梅洁尔也从仁的身旁冒了出来,随后,一口气用力坐在了舞花没有占着的左侧膝盖上。比舞花重了将近十公斤的小学六年级身体一下子压下来,仁的髋关节发出嘎嘣一声脆响。

「你这么大的人可别模仿舞花呀。」

比起重量,和梅洁尔贴近时传进鼻孔的鲜活少女气息更让仁感到狼狈。

「老师不是要和我建立新的关系吗。要拯救老师的是我才对。」

不再是刻印魔导师和专任官的关系之后,梅洁尔还是来到了仁的身边。

仁相信魔法使在这个世界能够正当活用自己生存方式和能力的那一天一定会到来。

《鬼火众》也将一切寄托在了和他的人际关系上。以虎坂井为首的一群同生共死的罪人,似乎也莫名地想要掺和进来。

「老大,我们是不是也该坐在您膝盖上?」

就这样,仁的公寓中充满了孩子们发出的欢闹声。

仁从御陵甲小学当完一天的冒牌教师回到家中时,梅洁尔正在和舞花一起做饭。灶台上嗞啦嗞啦地溅着油点,看来晚饭是炸物,台面上已经摆满了用面粉裹好的鱼糕、肉、蔬菜、还有各种各样的食材。

这还是梅洁尔头一次做咖喱以外的正常食物。因此,当成果端上茶几的时候,《鬼火众》们不禁为之大声喝彩。

仁怀着复杂的感情注视晚餐的景象。他今天终于在小学的午休时间联系上了京香,告诉她舞花的事情后,发小也表达了和仁同样的疑问。还拥有专任官时代记忆的舞花,对魔法和魔法使的话题避而不谈十分不自然,因为她就是为了阻止《协会》的核弹爆炸才殉职的。

和这个夏天化作《泡泡》的舞花残片回到这里的那个时候相比,仁他们已经改变了许多。他们失去了很多东西,又像旋转木马一样重新抓到手中。过去和妹妹一同暂居的这间公寓,如今已经成了他真正的归处。

所以餐桌上欠缺了仓本绊的空白,让他深感切肤之痛。

饭后,两个孩子一起进入卫生间洗澡。在此期间,仁还有一个必须要联络的对象。妹妹归来的奇迹越是令他开心,心中藏着的寂寞就越是加深,让他感到难过。

他一个人走出公寓房门,从口袋里取出手机。这部手机本来应该是在公馆陷落的几天之前、救援被神圣骑士团追捕的仓本绊时弄丢了才对。结果在公馆陷落的十天之后,却经由十崎京香还到了他的手中。

他没有确认电话号码,直接用通讯录呼叫了她的手机。

月夜之下,开着一扇窗户的淋浴室中传出了梅洁尔和舞花的声音。

「她们两个真闹腾啊。」

他没有那么天真,并不指望仓本绊接到他的电话会感到开心。他们之所以分开,是因为仁杀死了绊的养父,并且向她隐瞒了事实,导致他彻底失去了对方的信任。

即使是个恶人,那个人对绊而言也是父亲,所以对她来说仁就是杀父仇人。

<……什么事?>

在他几乎保持心跳停止等待了五次呼叫声之后,绊接通了电话。他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听到绊的声音了。

「好久没联系了。你现在方便打电话吗?」

他想要寒暄几句,但却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方便倒是方便。>

绊的声音是僵硬的事务性口吻,是仁害得生性温柔的她用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方式说话。

他不觉得自己身上降临的奇迹也能影响到绊,只是想把已经如『家人』般亲密的『妹妹』的事说给绊听。他意识到自己就好像想拿这件事当作契机改变两人之间的现状一样,因为羞耻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才好。

沉默伴着夜晚的寒冷刺痛了他的心,但是在沉静无言的另一侧,他的确能够感到绊的存在。因此他虽然痛苦,却并没有感到不快。

<你们现在是怎么吃饭的?>

最后还是她帮忙首先抛出了话题。

「之前一直有小绊帮忙做的家务,现在才发现真的好辛苦啊。有时候是梅洁尔做,有时候是来我家的刻印魔导师,有时候我亲自来,吃饭的时候简直就跟打仗一样。真的得好好感谢小绊才行。」

仁不由得回想,绊还在的时候,自己到底谢过她几次呢?他发觉现在的自己就好像离婚的丈夫在电话里对着逃跑的前妻哭诉一样,感觉更加无地自容了。

<一定要注意营养平衡啊。>

听到这个声音,他便放下心来。仁和绊不是老师和学生,也不是前专任官和刻印魔导师,所以他无法好好整理自己对绊抱有的感情。一想到自己是她的仇人,他就觉得自己实在是恬不知耻。

「我们正在努力尽量健康饮食,暂时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实在是说不出『希望你能再回来做饭』这种话,只得保持沉默。绊也没有回应,好像在等他开口,又好像在犹豫要不要说点什么,空出了一段淡淡的温暖间隔。于是身为男人的仁鼓起勇气主动开口:

「有机会的话,能不能请你来我家一趟呢?」

电话另一头传来了回应声。

<我这一个月试着离开武原先生之后才察觉到,我们之前还没有好好了解对方就走得太近了。爸爸的事,我已经想明白了。我对武原先生说的话很过分,爸爸到底做过什么,我已经全部从十崎小姐那里听说了。真的,我脑子里确实已经想通了。>

直面真相的绊肯定很痛苦,但仁在担心她的同

时,还是有一瞬间期待会不会发生奇迹,让她重新回到他的身边。绊就好像要责备他的天真一样,又恢复了分别时的生硬语气,补充说道:

<我有很多事情,都必须得和武原先生好好谈一谈才行。实际上,今天十崎小姐也拜托了我一件事。>

拜托给绊的事肯定就是舞花了,京香动手的速度比仁还要快。

「那个、方便的话,我想让小绊和我妹妹见一面。」

结果,绊决定第二天就来仁的公寓。

方便她来的时机和仁的愿望正好重叠。这一天梅洁尔要在学校准备文化节,很晚才能回家。这样就能避免让绊和跟她发生过激烈冲突的梅洁尔见面。

这一天仁回到家中时,发现舞花正在一个人读绘本。

「绘本啊,这是谁买来的?」

「不知道。就放在家里。」

没有户籍的舞花自然也没有上学。而且就算真的要去上学,也没法确定到底该去小学,还是该用这副孩子的模样去上高中。

傍晚的橙色阳光透过玻璃窗注入房中。不管过了多少年,这种在痛苦或悲伤时都能挑起不可思议乡愁的色彩还是没有变。

他忽而想到,靠在墙上读着绘本的舞花,会怎么看待绊呢。

「你还记得吗。以前你曾经对我说过,赶紧找个靠谱的女朋友,不要再战斗了。」

「怎么可能忘嘛。现在哥哥是二十四岁的话,京香姐已经二十五了吧,她是不是已经甩了哥哥,自己结婚了?」

「京香姐现在工作非常拼命。」

「和她上同一所大学的约定,哥哥也没实现吧。」

看来妹妹的确是记得很清楚。等待绊的期间,仁和舞花稍微聊了聊她死后发生的事,结果他很犹豫要不要说起十崎理五郎夫妻被杀的事件,于是他们之间的对话就中断了。兄妹两人一旦独处,就好像又回到了过去那种死胡同。

突然门铃响了。

「我是仓本。」

门外响起了透着善良的沉稳声音。仓本绊来了。

「我刚刚顺路买了点东西,拎着很多袋子,真不好意思。」

身穿高中校服的绊手里提着三个超市塑料袋,负担着重量的肩膀每动一下,齐肩的栗色发梢便随之挠动空气。可能是由于微微下垂的眼角,不管什么时候她的表情看上去都很温柔。仁的胸中一下子便浸满了暖意。

「带着的东西放在灶台上就行了,不用在意。」

「不好意思啊,那我就去放一下。」

绊弯下腰,托着丰满胸部的衬衫和外套之间由于质地硬度的差别形成了微妙的缝隙。

「那个,艾蕾诺尔小姐在外面——」

绊有些顾虑地说道,于是门外传来了回应声。

「如果房间遭到包围,你们两人在室内就会处于被动。不用在意我,在里面好好谈吧。」

这是遭到绝罚的前圣骑士艾蕾诺尔·纳刚的声音。之前在绊被追捕时助她一臂之力的骑士,如今依然在保护她。

「我知道,现在还很危险,必须要保持最低限度的警戒对吧。你一直都跟我这么讲,我却还要做这种事,真的很对不起。」

看来从与机械化圣骑士师团在《幻影城》决战的那一天开始,绊就一直和艾蕾诺尔在一起。

她脱下鞋子整齐摆好,走进起居室。夜空般的藏青色眼瞳似乎有些怀念地扫视房间的各个角落,她的表情与一个月前分别时相比成熟了不少。

「我现在和艾蕾诺尔小姐、神和同学、还有之前和神和同学战斗过的《无双剑》赛拉小姐住在一起。四个女孩子一起生活,特别闹腾,我都快要忘记什么叫寂寞了。」

「是吗,有这么多人在,我就放心了。」

仁用早就准备好的茶具倒好茶水。艾蕾诺尔她们虽然生活能力惨不忍睹,但作为护卫比仁更加优秀。

随后,坐在了坐垫上的绊,和靠着墙壁阅读绘本的舞花对上了眼神。

「你好,我是仓本绊。直到不久之前,都承蒙武原先生照顾。」

舞花穿着《鬼火众》从超市买来的童装,看上去比来到这里的那一天更加幼小。

「……我叫舞花。」

仅仅说完这几个字,舞花的视线便重新落在了绘本上。仁本来就是打算介绍自己的妹妹,看到舞花这副不高兴的样子,一下子为难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舞花,你又不是真的年龄小不懂事,要好好打招呼才行啊。」

「哎呀、没关系的武原先生!人各有喜好不用强求嘛。」

善良的绊反倒显得诚惶诚恐。

「那我来介绍好了。我也不是很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这大概真的是我妹妹舞花……我想应该是吧。别看她现在态度这么差,早上的时候心情还挺不错。」

绊那天晚上不在现场,在她面前说出口,仁便更加深切感受到了这件事到底有多异常。他至今为止也接触过不少魔法使,但从未见过能让人起死回生的奇迹。然而现在的他就是清楚地明白这是真正的舞花,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血缘的联系。

「只有哥哥和我两个人的话,根本聊不下去。」

「怎么会呢,我还有很多话必须要和你谈谈。」

仁哪怕是为了让自己心中的纠葛告一段落,也要把话好好说清楚。

「小绊,你不要把她当作小孩子对待。别看她这副样子,其实貌似是有高中时的记忆的。」

舞花并没有否认『有记忆』这一点。

「哥哥变得喜欢说教了,之前明明都不怎么管我。」

绊以一副好像觉得很耀眼的表情看着舞花和仁的对话。

「感觉、这里的氛围好像变了不少,和我知道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了。」

仁感受到了他和绊之间的温度差。没有绊的一个月生活,制造了让她无法轻易融入的墙壁。

一切都出现了错位。

舞花来到这里之后,仁窥见到了存在救赎的奇迹,然而他们的现状其实并没有任何改变。仁与绊分别,是在公馆本馆陷落的那一天。在那之前,神圣骑士团的机械化圣骑士师团以五千人的兵力将他们追得四处逃窜。

「这一个月,《公馆》也在警察厅租了房间,很多事都发生了变化。」

「但是武原先生没有变啊。即便遇到那种事,却还是在战斗。」

希望仁不要再战斗的绊紧紧握住了裙子。八年前为了不让仁战斗折断了他的右臂的舞花,现在低声嘟囔道:

「绊小姐的意思是,自己不会战斗、是吧。这世上也有很多事,不战斗就没法解决。你自己明明还在被人保护,这么说真是不负责任。」

绊直到半年前,都还是个与魔法和魔法使都没有任何关系的『普通女高中生』。

「舞花妹妹,你是不是不太喜欢我啊。」

「嗯。」

「我能问一下为什么吗?」

「因为和过去的我一个样。」

仁来回看了看绊和变成小孩子模样的舞花,没有发现任何共同点。

绊躲开视线缩紧了肩膀。舞花合上绘本,抬起头死死盯着仁说:

「哥哥,我说的一样,不是指胸部一样。」

随后,变成小孩子模样的舞花就像是刻意要让绊听清楚一样抬高声音宣布:

「我的哥哥就是这么废。但我还是要保护他。」

妹妹生前比仁早两年成为《公馆》专任官,如果不是她殉职了,《公馆》可能根本不需要仁。

「不,这一次,就让我为你做点什么吧。你都已经为了我们付出过一次性命了,绝对不能再有第二次。而且你也没法再用魔法了吧。」

仁是做哥哥的,不能一遍又一遍依靠妹妹。

「有一句话、我是真的不想说——」

然而,因为喜悦有点忘乎所以的他,被绊狠狠泼了一头冷水。

「武原先生,你是不是又在随波逐流了?」

因热量而变得浮躁的气氛一下子降到了现实的温度,绊发怒了。

「你就这么轻易决定要拼命了吗?是不是又要去做自己根本做不到的事了?」

仁下定决心挤出话语:

「不是做不做得到的问题,我一定要去做。」

绊朝他怒目而视,她就像仁之前向她坦白罪行时一样,温柔的表情因愤怒而歪斜。

「做不到的事到头来就是做不到啊。武原先生嘴上说着自己是个大人,实际上总是在做不切实际的梦不是吗。输给安洁洛塔之后,明明自己都承认赢不了了,现在怎么又开始抓着美梦不放,觉得自己能像以前一样?」

即便如此,比起因现实而放弃,仁还是更愿意哪怕实力不足也要伸出手去。

「我抓着不放的不是美梦,而是更加恶劣的东西。我是个意气用事的男人,所以才要保护想保护的东西,仅此而已罢了。我就是个为了满足这种欲望活下来的『恶人』。」

绊没有用言语回应他。眼中涌出泪水的绊一巴掌狠狠打在了仁的脸上。

「『恶人』是什么意思!你一直瞒着我爸爸的事!还有和我一起生

活了那么久、这些你全都要用一句『因为我是恶人』就把我打发掉吗!!」

仁是个『恶人』这种答案,梅洁尔和《鬼火众》一定程度上能够理解接受。但对于绊来说,则是恬不知耻恶劣透顶的自暴自弃。

「没错,我就是个烂得不能再烂的男人,而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初中的时候,他和舞花如同彼此依存一般生活,等待『将来某一天』自己能够获得拯救。上了高中,成了杀人犯的妹妹离去,仁不再等待那个『将来某一天』。从他决定『哪怕不适合自己也要去做』的时候开始,他的恶人之路就一直延续至今。

「我在和现在的小绊同样岁数的时候,头一次杀了人,为了满足自己不想让妹妹战斗的『欲望』,我就杀了人。输给别人也早就不是头一次了。即便如此,我还是依照自己的意愿留在魔导师公馆,就算被解雇了还是继续杀人。」

绊的牙咬得咯吱咯吱作响,她看了一眼舞花,低下头说道:

「……太差劲了。」

他没有争辩。

仁作为一个人早已支离破碎不复原形。他在东京地下追逐东乡时看清的道路,对于拥有『普通人的感性』的绊而言完全超出了一般问题范畴。

一时间,抑制着激情的绊、仁、第一个踏入血腥之道的舞花,全员都沉默不语。

「抱歉,舞花,你能不能暂时出去一下?我想和小绊两个人谈一谈。」

妹妹起身离开了这个滚烫的空气蜇得人浑身发痛的修罗场。公寓房门关上的声音,为他们空虚的呼吸重新注入了生命力。

「对不起,小绊。」

绊仍然低着头,泪水从发梢后扑簌滑落。

「什么『恶人』、你真觉得这种说法我会接受吗!」

她的感情开始剥露而出,这些话只有在两人独处时才说得出口。

绊的怒火充满了真情实感。仁和她互相隐瞒着秘密,共同度过了不短的时间。正因为在那期间来往于两人之间的温暖使他们彼此粘连,撕开伤口时才会血流不止。

「但不管怎样,实际上我就是这么决定了。那个时候我如果不决定自己的道路,就一定会失去无法挽回的东西,所以我不后悔。」

「什么都不告诉我就做了这么重要的决定,事到如今又这么跟我说,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办?」

彻底宣泄出激情的绊说出了仁预想之外的话。他明知自己没有那个资格,但还是希望绊能够理解自己。

「那个时候我在地下,没办法和你商量。」

「那就早点说出来总可以吧。在废楼里的时候、还有在《幻影城》分开的时候——武原先生总是只会说听起来帅气的漂亮话。」

「对不起,小绊当时不在场,肯定没法跟上我说的话吧。」

不是绊抛弃了仁,而是他放弃了努力与她面对面交流。

绊看上去是如此的脆弱。他知道这都是自己的错,让他深感自己的可悲。一股既非逻辑亦非道理的莫名冲动驱使他想要紧紧抱住眼前的女孩。即使仁的答案中有过哪怕一丝道理,现在也已经不复原形了。

「和你瞒着我爸爸的事的时候一模一样。你根本就没有反省吧。」

绊的指责非常正确。他本来早就应该空出这样的时间,好好展现出自己愿意倾听绊心声的态度,两个人好好交流一次。

「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太薄情寡义。」

仁看清了自己是个『恶人』,确定了自身的道路。然而在绊的面前,他绝对无法变得正确。

「但我还是想让魔法使能在这个世界上『以魔法使的方式』活下去。哪怕我错了,现在不去做的话,时间可不会等人。」

明知恬不知耻,他还是情不自禁地说出口。

「虽然我是这副样子、但是能不能再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呢?」

他自然而然低下了头,在绊面前,他还是第一次正式道歉。

「我知道这很过分,但是,我还是希望小绊将来某一天再次来到这里,哪怕是在一切都结束之后也好。」

仁最初和梅洁尔相遇的时候,他们是小学的冒牌教师和小学生,因此他能够确定将来成长得十分出色的梅洁尔会从他手中毕业。然而和绊要如何分别,他就不清楚了。明明已经分离了一个月,但他还是无法承认这就是他们关系的结束。

仁抬不起头来,视野中只有榻榻米和绊的黑色过膝袜。但他听到了绊的声音。

「我觉得武原先生说的话净是在敷衍我。魔法使以魔法使的方式活下去、和我能不能原谅你,这两者之间难道有任何关系吗。武原先生你想做什么,和我根本没关系,当然不能混为一谈。」

「我的意思是,最重要的是优先顺序,并不是一定要为某个人一直空出一天二十四小时才能帮到对方。我永远不会背叛小绊,不管发生什么都一定会站在你这一边。」

仁和绊看待彼此的眼光,并不像他和梅洁尔那样存在差异,正因为如此,他们反而无法携手共进。对于仁和绊而言,对方的手,并不是能够随便牵住的东西,而是鲜活的异性身体。所以仓本慈雄的死才如此沉重。

「就算你不特别对待我、也完全没有关系。想要让我照顾你也没问题。包括爸爸的事,我也已经不是单纯觉得武原先生可恨了。我只是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让我能好好接受的理由。」

如果发小京香身在此处,显然会失望地痛骂他『没出息』。仁抬起头,只见她掉着眼泪,全力朝他挤出一个笑容。

「赛拉小姐跟我这么说过。『你只要想象一下武原仁用那双杀了你养父的手揉捏你那对大奶就觉得恶心,所以哪怕脑子里明白这样很不讲道理,身体却还是在拒绝』……对不起,说了奇怪的话。不过我内心里觉得,赛拉小姐说的大概没什么错。像之前那样一起生活、待在你的附近,的确会让我感到不舒服。」

到了适婚年龄的女孩子之间的话题极其露骨。而绊并没有给仁发表意见的时间。

「不过,你说将来某一天,我可以再回到这里来吧。那么到时就请让我和武原先生划清界线。」

「我相信我们现在不是在分别的途中,虽然只是我的任性罢了,不过我还是相信。」

随后,绊实在维持不住笑容,眼中再次盈满了即将破堤而出的泪水。

像小动物一样水润而欠缺防备的她,让仁只觉得无比惹人怜爱。

「我希望小绊获得幸福。哪怕出现了其他能让小绊幸福的人,我也希望能成为你在走投无路时可以依靠的人。」

在毫无隐瞒吐露真心的她面前,仁的口中也说出了不含虚假的话语。

只有一件事他说不出口。仁在巴比伦事件时曾经想过,自己一定能比那个打算把绊用完就扔的养父更加让她幸福,那时的他同样无比傲慢。只有这件事,他害怕一旦告诉对方就会真的导致决裂。所以,他在绊面前永远也无法摆脱懦夫的身份。

「我是个『恶人』,所以我会活着站到最后。不管卷进怎样的战斗,为了不让小绊一个同伴都没有,我一定会顽强地活下去。」

仁相信这种傲慢正是他应该带入坟墓的罪过。即便要告诉对方,那也是在绊摆脱圣骑士的威胁、一切都结束的时候。到了那时,就算绊打心底里蔑视他彻底离开他,她也不会再需要他了。

他知道自己的这种想法极其悲观而且很没出息。

「小梅说过喜欢向前进的武原先生,但我很害怕。浑身是伤还要继续前进的武原先生,让我怕得不得了。」

「我不会死的。」

「我说自己害怕,并不只是害怕哪天武原先生死掉。比起厉害的敌人本身,面对厉害的敌人明明赢不了还要继续上前的武原先生更让我害怕。」

她正在用客观的视角把战斗中的武原仁作为一个『人』来看待。

「每次我打算和你谈正常人的话题时,你总用战斗的话题来『逃避』。不管什么事情最后都会变成这样,是不是因为实际上你心中只相信战斗这一种东西呢?」

绊刚才说的『划清界线』这个词十分沉重。走在血腥旅途上的仁,和绊的生存道路截然不同。

「武原先生虽然嘴上说不是,但你心底里真心觉得这个世界不是《地狱》吗?」

只有这个问题,他必须能够满怀自信地给出肯定答复才行。然而,就好像窥视到了黄泉之底,仁的身体无视意志和理性擅自颤抖起来。

他即便是喘不过气来,还是挤出了「真心觉得」这几个字,如果对方是魔法使他就能够明确断言,但在绊面前,他心脏的动悸怎么也停不下来。

「既然如此,武原先生就有权利放弃那些危险的事去获得幸福啊,也可以和重新回来的舞花妹妹一起安静生活啊。」

「不行。我和梅洁尔她们还有约定。既然已经起了头,我就必须要为那些卷进来的人们负起责任。」

「说到要继续战斗,你就马上回答了呢。」

仁从绊眼里溢出的泪滴中读出了失望和不甘。他自己就像一个踩在数不清的尸体上继续前进的扭曲『怪物』。

「看来,我果然还是得稍微远离一阵子、好好考虑一下才行。光凭刚才说的这些话,我根本无法想象等到战斗全部结束之后,武原先生到底要怎么活下去。」

他注意到对方指出了他自己从未考虑过的真实。

仁选定了自己的道路。比起《公馆》时代,他的盟友更少,战斗力也不足,而拦在面前的障碍仍然无比庞大,这意味着他总有一天会像东乡那样进退两难。但如果他能活下去,战斗终究不可能永远持续。

察觉到这一点,他便从浮躁的梦中完全清醒,被拽回了无可奈何的现实。

——不论如何,仁脚踩无数尸骸的旅途,也总有结束的那一天。

绊把塑料袋里装着的大量食材留下了一半便回去了。这么大的量明显是要准备许多人的伙食。

太阳落山天色变暗后,梅洁尔才回到家中。

随后,她和从外面回来的舞花一起像昨天那样做了晚饭。她们用绊留下的肉末做了汉堡排,刀工好得让人瘆得慌的《鬼火众》们切好了洋葱末,仁也帮忙揉了肉饼。

他知道不可能就这样一直快乐到结束。

「啊——忙死了。」

晚饭结束之后,梅洁尔急切地洗起了碗筷。少女很少主动做这种刷洗工作,她似乎是打算靠积极做家务来展示自己和舞花之间的差距。

对整天向仁撒娇的舞花燃起对抗意识的梅洁尔,完全变成了小妈妈。

小魔女解开身上可爱的围裙,好像别有所指地说道:

「真是费事。就好像要养的孩子突然多了一个一样。」

等在茶几前的仁也渐渐明白了。

「你这个之前就在养的『孩子』,难道指的是我吗?」

为什么女孩子会把特别亲近的男人当作孩子对待呢,一想到这个问题他就感到战栗。

「我到底要随波逐流到什么地步?」

「老大就是堪比素面的随波逐流体质呢。」

虎坂井正在看课外辅导书,仁有一个问题实在是想向他请教。

「东乡老师平时是怎么让你们闭嘴的?」

「在那里如果太得意忘形,搞不好真的会被砍死。」

东乡家的确是那样的魔窟。

「哥哥,真的好废哦。」

晚饭后的空闲时间,舞花总是在读绘本。

仁知道眼前的悠闲只是转瞬即逝的幻梦,正因为此,绊在他心中留下的问题牢牢扎根,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舞花,我问你。如果战斗全部结束了,你打算做一个怎样的人?」

「嗯~?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

仁是为了拯救舞花才与《公馆》扯上关系,因为想要保护她才开始战斗。妹妹就是仁的起点。

「我都被魔导师公馆解雇了,这种问题总有一天必须得好好考虑才行啊。」

妹妹把脚后跟抵在榻榻米上晃着腿,她的视线牢牢地冻结在了绘本上。

「是啊。毕竟这个世界不是《地狱》嘛。总有一天会结束的。」

小孩子模样的舞花嘴边微微露出一丝笑意。仁一瞬间差点产生错觉,以为这就是他们奇迹般的美好结局。

擦好盘子的梅洁尔从灶台回到了起居室,随后就像是在观察等待喂食时间的小狗兄妹一样,喜不自胜地蹲在了舞花的旁边,脸颊兴奋得光彩熠熠。

「如果你说『总有一天』这种话,那就只是永远被动等待罢了。说不定明天就会死哦?当然现在就要获得幸福才行呀。」

追逐『总有一天』然后死去的妹妹被梅洁尔摸着头,尖刻地回应道:

「我可不想让才刚刚开始战斗的梅洁尔姐姐这么说我。也就是撑了半年没死而已,就说什么说不定明天会死,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吗,傻不傻。」

这对兄妹为了拯救彼此,不相信其他任何人能帮自己完成愿望,凭自身踏入修罗之道,然后在决死之地的深渊之底不断嚎叫『这个世界不是《地狱》』。

舞花的『寂寥的故事』和梅洁尔的『激烈的故事』,一刹那间碰撞得火花四射。

「我当然不可能知道今后会怎么样啊。因为明天有可能是一切终结的一天,也有可能是有生以来最开心的一天呀。」

最年少的刻印魔导师麦芽糖色的眼中没有对未知将来的丝毫畏惧,少女就如同在宣告世界的真理一般断言道:

「总之,老师要是想让明天成为最棒的一天,就得好好宠我才行。」

仁花了好几秒才意识到这句话从根本上就不对劲。妹妹嘟哝了一句「蠢死了」,立起肉嘟嘟的幼小双腿离席而去。

视野中是一望无际的青影。

从窗户中漏出的万家灯火,也无法照亮夜晚的黑暗。今天是个新月之夜,云又是浓郁的灰色,一整面天空都无比黯淡。仁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夜晚寒风,坐在了公寓的铁制楼梯上。高中一年级时,仁就是在这里被当上专任官的舞花折断了胳膊。

他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想,只是盯着嘴里叼着的烟卷冒出的缕缕轻烟看。

「老师,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呢?」

仁回过头,只见梅洁尔穿着一身高档的白色丝质居家服、外面披了一件羊毛对襟毛衣,从房门里走了出来。

「在抽烟。」

在昏暗的灯光下,从楼梯下方朝位于上方的她抬头看去,感觉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仿佛稍微缩小了一点。

「是因为舞花不喜欢烟味吗?」

小魔女轻轻一笑,长发也随之摇摆。回来的妹妹,只要仁一抽烟就会很厌恶地皱起脸。

「是啊。」

「大概是因为就好像『哥哥』变成了陌生人一样,所以她才讨厌吧。」

梅洁尔从二楼走下几级台阶,在仁坐着的那一级上轻轻坐了下来。

「你这副样子出门不觉得冷吗?」

一旦和他在同一高度坐下,少女的身体就显得格外娇小。从裙中探出的四肢柔软而纤细,皮肤微微反射着青白光芒。

「那要不然、我就贴着老师取暖好不好?」

梅洁尔纯真无邪地窥探仁的表情,随后确认到他慌张的反应,便一脸开心地将小小的肩膀靠在仁的身体上。

她澄澈的眼瞳一直牢牢盯着他困惑的双眼,就像一只抓到猎物的猫,因嗜虐的喜悦整个脊背都在兴奋地颤抖。

「老师和舞花很像。明明很轻易就允许别人靠近,但只要对方一变得强势,就会慌得不行。」

冰凉的晚秋之夜中,倏然点亮了一分与体温相应的温暖。

「哪有。」

正如对方所说已经慌起来的他,感到小恶魔将全部体重靠在了他身上。

「就是有啊。自从我们相遇以来,变化最多的肯定是老师。所以我每天都很期待明天的老师会是什么样。」

「如果真是那样,那大概也是因为被你拽着跑。因为有你在我身边,我才能在魔法使和这个世界的人之间看到梦想。」

但愿『总有一天』双方能够像正常人一样打交道——是梅洁尔给他带来了这个『总有一天』。如果没有遇见梅洁尔,仁肯定现在也还在魔导师公馆,让自己的心灵不断磨耗,淡然地不断杀死一个又一个魔法使。

每当梅洁尔的细小身躯像在给他挠痒一般晃动时,宽松的居家服裙裾也会随之摇摆。

夜晚的黑暗之底,已经不再寒冷。

「舞花来到这里,我很开心。」

「谢谢你愿意和她好好相处。不,我也知道这背后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是……」

「老师,不管她是什么样的人,我都要感谢她能出现。因为,有了比我还小的舞花,老师和我的关系依然还是原来那样,这就证明了,老师不是只因为我是小孩子才保护我,而是真的把我当作特别的人。」

她现在也依然努力挺直腰板,想要和仁以对等的关系相处。

他觉得梅洁尔将来一定会成长为一位出色的女性。

作为一个『恶人』,他的心中涌出了强烈的心意,想要替她背负各种各样的重担。梅洁尔是不得不打倒一百名敌人的刻印魔导师,这对于一名少女来说是绝对无能为力的重荷。因此哪怕仁自己也很弱小、而且并不适合做这种事,到头来还是没法对她弃而不顾。所以,他不论如何也想要支持梅洁尔。

「你就相信自己努力前进吧,我会支持你,让你能够好好前行。」

如今的他真正走上了拯救刻印魔导师的道路,因此他觉得是时候可以做一些更多的事,而不只是在危险关头拯救她的性命、然后等待她的成长。他想要亲身参与她长大的过程,因为仁自己过去的老师都只会默默守望,东乡老师就是如此。还有——虽然不想承认——王子护也同样如此。

梅洁尔突然严肃地吊起意志强烈的眼角。

「不过老师你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和绊见面,这是不是应该好好惩罚一下?」

但她并没有质问仁和绊谈话的具体内容。自从和绊分别后,少女从来没有主动提起过绊的话题,绊也没有问过梅洁尔的近况。仁就算是再迟钝,到了此时也有所

察觉。正在从少女渐渐成长为女人的她们之间,已经不存在模棱两可的关系了。

醋意大发的魔女,认真地抿紧淡桃色的嘴唇。

「有必要惩罚一下老师。老师,把右手伸出来。……对,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比划一个环形,稍微分开一点距离。」

「这样就行了吗?」

仁布满伤痕的粗大手指比出的缺口环形,与梅洁尔小巧光滑的手指碰到了一起。两人的手指组成了一个甜腻得让人浑身发麻的稍扁心形。

「最喜欢你。」

「哇、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的全身感受到了某种重大危机,本能地向后一跳,结果一脚踏空,仁这个身经百战的战士就这样翻倒,几乎什么缓冲都没做,滚下五、六级台阶,摔在了混凝土地面上。

仁抬起头来,只看到了仍坐在台阶上的梅洁尔从凉鞋前方探出的洁白脚趾。

「老师,你这样子太丢人了。」

这个纯真的小恶魔,脸上浮现出满满的嗜虐心、和沉醉于爱意中的至高幸福。

随后,少女通红着脸,这次只用自己的手指再度比出心形手势。

「但我还是最喜欢你。」

仁的眼球下涌出温热的潮水,他仿佛变回了高中时的那个少年,一股想要干脆哭出来的冲动伴着朦胧的热量袭来。他搞不清楚理由,只能依然瘫坐在地上,抬头仰望天空。

新月的昏暗夜空中闪着几点亮白的星光。正是因为黑暗无比深重、星光无比遥远,那几点仿佛在引诱他的光明才如此渗人心田。他的旅途总有一天将会来临的终点,到底会是什么样呢。

仁明明窝囊得连他自己都感到震惊,但现在他却觉得夜空、还有整个世界都是如此的美丽。

这里是黑暗之中。

魔法使在这个世界总会潜藏在一般人看不到的地方。具体会选择哪种性质的黑暗,不同的势力各有差异。

《协会》在地底建造设施。神圣骑士团租借美军基地或是相关设施。而扎根于欧洲的魔法使集团《联盟》则喜欢文化设施。闭馆后的美术馆和博物馆,就是属于《联盟》的『地盘』。

这一晚的集会,在一所收藏古代生活用具的博物馆举办。陈列着玻璃橱窗的展示厅中,一把沙发摇椅上坐着一位身穿白色长袍的少女。

她不发一言默默等在那里,如同一朵在暗夜中盛开的青白百合。楚楚动人的外表之下,却有某种真面目不明的东西,在晃动她身下的摇椅。

在无人的博物馆中等待时间到来的,是一位可爱动人的『少女』。然而如果有人一直仔细观察,却也无法得出更多的结论。混沌大系魔法,能通过关联的物体无限扩大《魔力》的影响范围。身为混沌大系超高位魔导师的她,连只是通过『看』这一行为与她产生关系的人,都能轻易捕获。

在这漆黑的大气之底,她的确是一位完美无瑕的『少女』。因为观测者的感觉,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自然而然被混沌大系的《魔力》覆盖。

这位表现出少女外观的夜之女王,被称为《导师》艾丽瑟·邦施坦因。既是《联盟》最高议会议长,亦是《混沌大系》最高位魔导师。

艾丽瑟向着没有一丝灯光的暗影出声询问:

「确认无误吗?」

混入黑暗中的淡薄阴影们低声窃语:

<亚特兰蒂斯消失啦。亚特兰蒂斯消失啦。从海底,消失啦。>

混沌大系的《魔力》能够化为各种形状,即使脱离了施术者的控制也能自行成为独立的生命体。从艾丽瑟的影子中分裂而成的『爪牙【Demian】』,如被风吹散的枯叶散播于全世界为她收集情报。

窗门全部紧锁的展示厅中突然刮起一阵强风,会说话的影子们随之化作粉尘。

宽敞的室内又多了一个人的气息,暗影横斜的博物馆终于从孤独中解放。

现身的魔法使踏出响亮的步子,如同伴随节奏一般打着响指,仿佛戏剧中的角色,身穿旧时代法国军装,腰间挂着一把军刀。

随后,他用莫名透亮的声音向艾丽瑟报告。

「亚特兰蒂斯确是消失了,我也已亲自确认完毕。」

面对他像是在唱歌剧的发音,艾丽瑟淡然地回应道:

「能把那样的庞然大物不留痕迹运走的魔法使,并没有多少。」

她的声音仿佛悄然渗透溶解于黑暗之中。

《联盟》是在十六世纪从《协会》中成功独立的魔法使集团。

十四世纪的一半时间,《协会》都在整个欧洲散播黑死病,试图灭绝《恶鬼》。针对这一举动,二百一十五个魔法世界与这个世界的世俗势力联合,向《协会》揭起反旗,这就是《联盟》的原型。对于总是与《恶鬼》发生无意义冲突徒增牺牲的《协会》,艾丽瑟她们已经彻底失望。

随后,经过英法百年战争、西班牙王国成立和宗教改革的风暴,在幕后贯穿两百年欧洲史的《联盟》独立战争,最终以艾丽瑟她们的胜利而告终。

身穿金丝缎饰豪华军装的魔法使,花费大量时间高声歌唱。

「是谁?千辛万苦击败那个小胡子下士,我等的幽暗森林好不容易守得安眠,如今古老传说却又重新苏醒,啊啊,黑手到底是谁?」

影之女王似乎被这小丑般的表演逗得乐不可支,微笑着说道:

「亚特兰蒂斯在《联盟》独立战争中被《雷神》克雷彭斯击落之后,就失去了飞行能力。如果打算『使用』,那么一定是能够修理它的人干的。」

在这个世界的神话里,亚特兰蒂斯是位于大西洋上的一座岛屿,曾经拥有高度发达的文明。以古希腊神话中的擎天巨神『阿特拉斯』为之命名,是由于『那东西』第一次在《地狱》使用时发生了一点小插曲。当地居民无法理解长宽均超过两公里的巨大飞行物,便认为那是连接天与地之物。

空中又出现了一名随意披着军装、散发野性气息的男子,刚一落地便加入了歌剧演唱之中。

「何等愚昧!难道说,要把它!」

又是一声清脆凌厉的响指,又有一个衣装花哨的男人摆出毫无破绽的姿势原地现身。

「把它!」

「把它!」

深夜的博物馆毫无意义地变得绚烂豪华。

「把它!」

「「「再一次、解放至天空之上吗!」」」

增加到将近十人的歌剧演员们眉眼流盼,随后不知为何突然像在跳群体舞一样滑过地板。他们滑行的前方,出现了一群神话般壮丽的骑士,两拨人马之间夹着一张象棋棋盘。

「然而这个《地狱》中,没有属于魔法使的天空。《恶鬼》们会用电子相机拍下照片传上网络,即便是亚特兰蒂斯,也会被魔炎烧尽。」

他们这群深夜博物馆中的客人,每一个都是声名远扬的高位魔导师。

阿瓦隆骑士王提起象牙棋子,推进了国王之前的步兵。《联盟》中的超高位魔导师并不只有艾丽瑟一人。

「再过不久,世上将再无《恶鬼》目所不能及之处,日本的《公馆》正在构建名为M系统的监视网,若是有效恐怕将会扩展到全世界。」

如果除去对话全部以歌剧形式进行这一点,他们对现状的认知相当正确。毕竟在场全员都是在世界各地的神话中留下大名的高位魔导师。

「「啊啊,亚特兰蒂斯将成为最后的扳机,古老的神话,这次是否真的行将终结?」」

看着《联盟》的伙伴们在眼前胡闹,艾丽瑟呵呵笑着,身下的摇椅依然晃动不停。按照敌人的说法,《联盟》的最高议长艾丽瑟·邦施坦因早已是个疯子。永恒岁月中的战斗和丧失摧毁了她的神志,只有与同伴之间的关系能将她的肉体和精神抑止在『人类』的范畴内。因此,能驱使艾丽瑟行动起来的理由也只有与他人之间的联系。

「那个《公馆》发来了邀请函,要在东京召开一场『会议』,讨论针对《协会》主流派以及核事件主谋《九位》的对策。」

《联盟》的魔法使极为团结,她们构筑了尊重彼此立场和意志的魔法使文化。为此她们优先保证同伴的安全,甚至放弃了对这个世界的政治干涉。因此,在历史因缘和民族问题复杂交融的欧洲魔法使圈,只有《联盟》经过了两次世界大战依然存续至今。

「邀请函是寄给我的,所以我打算去一趟日本。」

今晚第一个现身的军服魔法使蜂蜜色的卷发深处朝她送来锐利的视线。正如艾丽瑟深爱着同伴一样,《联盟》的魔导师们也对她敬慕有加。

「《导师》怎可亲自现于人前。」

《联盟》的历史处处点缀着血痕。

十五世纪,《联盟》独立战争最激烈的年代,魔法使们招致了《恶鬼》的强烈怨恨。在接下来的魔女狩猎运动时期,魔法使同样受到了大规模迫害。

直到十七世纪末为止,面对这场足以将《协会》在漫长历史中扎下的根基几乎全部拔除的猎巫风暴,艾丽瑟她们都只能默默忍耐。

十九世纪初,《联盟》将未来赌在了法国

英雄拿破仑·波拿巴身上,为之提供全面支援,这才终于将《协会》从欧洲完全驱逐。

仅仅几十年后,《联盟》内部分裂,一派为了过去的情分支持法国,一派支持新兴的普鲁士王国,卷入了普法战争。从此《联盟》得到了教训,选择不再干涉政治,他们没有忘记在历史的关键节点流下的大量鲜血。

军装魔导师代表神话宫廷勇士提议道:

「不妨这样,谁能抓住《导师》抛出的玫瑰,就有资格成为代理人。各位觉得如何!」

在场的诸位花样男子轰然绽放。

「Oui, monsieur.」

展示厅中一时间百花缭乱。

艾丽瑟用眼神压制了每秒都在变得更加豪气万丈的同伴们,宣布道:

「我一个人去。要是有谁敢擅自跟过来,我可不会原谅哦。」

只要她笑全场便和美欢快,只要她怒全场便噤若寒蝉。艾丽瑟是暗夜之底完美无缺的支配者,无人能够违抗她的意志。

「我最喜欢大家了。」

艾丽瑟·邦施坦因将要到来的消息,让东京方面的动作一口气加速。

仁和梅洁尔现在正位于《公馆》在警察厅内租用的房间。仁接到了十崎京香的电话,让他带上梅洁尔和舞花一起过来。

「舞花妹妹没有来啊。」

京香染成亮铜色的头发已经从根部开始恢复黑色,据说是从公馆本馆火灾开始就一直忙于重建工作,根本没有去美容院的时间。不过,没了化妆的痕迹之后,她的样子倒是变回了仁回忆中的那个『京香姐』。

「与其说是没来,更应该说是逃跑了。现在《鬼火众》正在找,不过那家伙以前经常在那附近玩捉迷藏,恐怕没法简单找到。」

「啊——是哦,舞花妹妹玩捉迷藏很厉害呢。」

京香眯起眼睛,刹那间,他们围坐在餐桌边时的气氛回归了。

和《公馆》以前的那幢洋馆不同,如今的合同厅舍大厦是密闭的,无法感受到室外的空气。连写字楼都没怎么接触过的梅洁尔,好像感觉很不适应。

「这都已经晚上七点了。等我们谈完事情回到家里,都要过了晚饭时间了。」

「别说这种老妈子一样的话。这样吧,完事之后,我们今晚找个地方在外面吃。」

「老师,人家想尝一次『正经的寿司』,不是回转的那种。」

京香就好像无事发生一样将跑偏的话题拉回正轨。

「对不起呀~我们这边的客人说一定想要见见小梅。」

《公馆》的事务员们看到好久不见的梅洁尔出现,纷纷靠近了过来。不过他们在本馆陷落时被《鬼火众》打过,对魔法使的畏惧使得他们谨慎地在一旁窥探梅洁尔的态度。

「那么,这位客人现在在哪——」

习惯性地确认周围人员长相的仁,一时间张口结舌。

在围观梅洁尔的一群事务员身后,出现了一张留着蜂蜜色长卷发的少女脸庞。白色长袍的袖子有些过长,看上去就好像是借了姐姐的衣服穿所以尺码大了一号一样。

《公馆》的资料里有《导师》艾丽瑟的照片,她是担任《联盟》议长超过五百年的大人物中的大人物。三大魔法势力之一的首脑,就这样混在了《恶鬼》的人群中。明明在魔法消除下弱小无力有可能被杀,她还是淡然地进入了这个世界的居民之间。

随后,她向仁和梅洁尔投来深不可测的微笑。

「我们换个地方谈吧。我请你们吃寿司,『不是回转的那种』。」

在还不习惯被魔法使亲切对待的仁看来,她的身后就好像放射出了圣光。被寿司钓上钩的梅洁尔大声欢呼,替他表达了心声。

「老师、这个人好耀眼啊!」

从官厅街到银座的距离不远,若是乘车的话很快就能到。

艾丽瑟毫不犹豫地走进了一家登上米其林指南的寿司名店。他们被带到了整洁而富有风情的内堂包间,和颇为紧张的仁和京香相比,梅洁尔倒是一副很轻松的样子。

「我要大肥。」

小魔女一上来就把油门踩到了底,看来她非常明白这是品尝只在电视上看过的高级美食的难得机会。

艾丽瑟好像不太习惯和式座位,有些别扭地叠起双腿。她似乎对这个世界还有这里的居民没有一丝畏惧。

「我就交给这里的厨师决定吧。」

他们的包间是一处十平米左右的密室,两名保镖守在包间门口。京香本来是没有权利离开厅舍的,大概是最近在里面憋得慌,现在发小的表情也稍微舒展了一些。

「小梅,就算有人请客,一上来就这样也太猛了吧。」

「不,……我也要大肥。」

不顾京香的愕然,仁也遵从了欲望。

魔法世界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前来单身赴会,实在是超出了常识范畴。连那位《近神者》葛兰,都不会做出在《恶鬼》的饭店里吃饭的疯狂举动。看来艾丽瑟已经疯了的传言,是确有其事。

「反正,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协会》这么看重东京地下,就是因为《联盟》把他们从欧洲赶出去了吧。《联盟》和日本已经有好几十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了,现在却突然叫梅洁尔出来,还真是挺随性啊。」

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圣骑士之所以与美国缔结紧密关系,也是因为《联盟》封锁了多佛海峡和大西洋。不过,从巴比伦事件到葛兰事件再到东京核恐事件,艾丽瑟她们都没有任何干涉。

「如果真的找梅洁尔有事,她到这个世界都半年了才来是不是太晚了?你们不知道刻印魔导师的半年生存率有多低吗?」

在现在这个时间点找梅洁尔,说明艾丽瑟的目的肯定与《九位》及核弹相关。《九位》和梅洁尔相识,再这样下去搞不好梅洁尔会被《协会》定为明确的目标。

活了超过五百年的怪物露出微笑。

「既然还没有死,那不就好了嘛。」

京香没有碰寿司,一直是一副严肃的态度。

「会议将在这周末的星期六召开,届时,《协会》的那东西【核弹】将会发展为全体魔法世界与这个世界之间的问题。因此,我方想要汇总除《协会》及神圣骑士团之外的其他势力的意见。如果魔法使和这个世界的人爆发核战争,所有人都会一同遭殃。」

随后,当艾丽瑟终于切入主题时,仁口中最高级的大肥金枪鱼瞬间失去了味道。

「我希望在这场会议上,她能作为伊利斯·阿琉夏的女儿,谈一谈圆环世界发生的事。」

吃光了面前寿司的梅洁尔,从正面瞪着对方说道:

「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我想知道啊。为什么圆环世界现在的最高位魔导师要自称《九位》?二十年前左右,我所知的《三十六宫》之中,圆环大系是红宫『六位』才对啊?」

《协会》的中枢《三十六宫》,是三十六个魔法世界代表者的集合。这三十六个世界分为白、黑、苍、红四宫,各自存在从一位至九位的序列。圆环大系属于红宫,序列排在第六位。

梅洁尔没有回答,而是从手边一把拿起仁的大肥金枪鱼寿司朝对方扔了过去。

然而肥厚的食材没有粘在艾丽瑟的金发和白肤上。一瞬间,空中散出了微小的魔炎,随后本该被用力扔出去的大肥,整齐地重新摆在了梅洁尔的寿司台上。

「……啊、我的寿司——」

仁还没来得及取回来,愤慨的梅洁尔便猛地抓起它塞进了自己嘴里,可能是沾了太多芥末,马上慌忙喝起了茶水。

在身为《恶鬼》的京香面前,艾丽瑟用魔法捕获了空中的寿司。

「六位的魔法世界,最高位魔导师却自称《九位》,稍微有点奇怪呢。如果实际上圆环世界在《三十六宫》中已经落到了第九位,那我就能理解了。」

艾丽瑟的混沌大系在《协会》的序列中处于黑宫二位。在所有活动于这个世界的魔法世界中,和白宫二位的神圣骑士团神音大系并驾齐驱,是最上位的世界之一。眼前的这个魔人,只是为了自身的目的而行动,并非他们的朋友。

仁感觉越来越不舒服,为了润一润发干的嘴巴喝了一口茶。

「要是哪个世界落到比最下位的第九位还低的位置,就要被《三十六宫》除名了吧。如果真的发生了这么重大的事件,应该会传得整个魔法世界都知道吧?」

如果是三十六宫的席位受到威胁,便能够理解为何圆环大系世界要如此拼尽全力了。在漫长历史之中,构成三十六宫的魔法世界实际上的确有过交替。之前来过十崎家的离家巫女玛蒂尔达·克里斯托利察所在的《天盟大系》,就是曾经从三十六宫中滑落的世界。

但是,仁无法忘记现在身在公寓中的舞花过去殉职的事。

「《公馆》已经知晓在五年前的核试验时就有《九位》这个魔法使的存在。如果那时圆环世界的位置就已经有了危险,我们应该也能知道才对。在这个夏天关系崩溃之前,我们和《协会》可是一直保持交流的。」

艾丽瑟优雅地喝了一口茶。她的寿司被魔法消除者无法认知到的死角中涌出的『某种黑色东西』啃得满是残渣。

「名字是可以改的嘛。我觉得有可能是五年前做了核试验的叫其他名字的『某个人』,最近才开始自称是《九位》。」

魔法世界的权力斗争极为残酷,差一点从《三十六宫》中滑落的圆环世界,必定会遭到盯上权力的其他世界攻击。为了摆脱绝境,圆环世界不能再有任何失败,因此身为超高位魔导师的《九位》便出山坐镇指挥。

将魔导师公馆和仁逼至如此地步的元凶,似乎已经清楚明晰了。

「……是吗。所以《九位》才把未来赌在了核弹这种东西上啊。」

他的额头上冒出了紧张的汗滴。

「既然这么冷静,京香姐也是一样的意见吗。」

「至少,『十崎理五郎事务官』并未在报告中留下《九位》这个名字。我仔细调查过了,他是在不清楚地下魔法使的真实身份的情况下,发出了侦察命令。」

仁和京香之间立起了一堵冰冷的空气墙。他还是头一次听说京香已经调查过舞花的死。

连完全不相干的艾丽瑟,似乎都比他更加了解妹妹殉职的内幕。

「看来他并不知道《大崩溃》。如果《公馆》内部存在情报管制,我是不是应该慎言?」

梅洁尔用湿巾捂着嘴说道:

「明白了。三天后的会议上是吧,到时候我会全说出来。」

仁原本希望等她愿意的时候自己主动说出来,不过现在的状况确实需要梅洁尔的说明。

「……表情很淡定啊。十崎事务官早就知道?」

现实总是远远比他天真的预想更加严峻。仁的发小京香姐,如今看来即便是在拯救了他的十崎家餐桌上都是那个『冰之事务官』。

「我只是在一开始的时候听取了我必须知道的事项。我让小梅寄住在家中,也是为了防止她向《学校》的刻印魔导师泄露情报,另外还有确认她告诉我的内容是否在说谎。」

人就算确定了自己的道路也并不意味着就能变成超人。仁只是个能力不足的毛头小子。

已经变成大人的京香向他问道:

「只有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觉得不甘心吗?」

「这不是最重要的。我已经不是魔导师公馆的人了,现在我必须要保护的,首先是梅洁尔。」

只有这一点,是他永远不会扭曲的原则。即便是有了舞花的现在,他也认为不能改变。

温暖的感触悄悄爬上了仁的手背。小魔女的脸颊在非人怪物面前仍表现得相当温和,能够感受到她内心的强韧。

「老师,谢谢你一直等着我、相信我。」

凭这一句话,他觉得自己获得了拯救。

艾丽瑟这个神话中的怪物闭上了眼睛。在那之前,『它』仅在一瞬间像个人类一样笑眯了眼。

「我收到了非常不错的『心意』,多谢两位款待。」

后来,仁和梅洁尔回到公寓中时,舞花已经回来了。一问她为什么要逃,她就马上钻进被子里,说什么都不出来。

所以仁首先召集了《鬼火众》的幸存者,讲了今天发生的事。艾丽瑟委托他们担任会议的安保人员。仁给出的条件是他们不是《联盟》的私兵,而要归入《公馆》和警察的指挥系统之下,并且会避免一切有可能遭到逮捕的事态。仁创立的NPO法人要支援在这个世界生活的魔法使,目标是让他们『能够活用魔法过上正常的生活』。安保工作并不是见不得光,作为这些只经历过打打杀杀的《鬼火众》的第一份正经工作也很合适。要想增加工作来源寻找自己养活自己的道路,一定的实际成绩不可或缺。

会议前一天的放学后,仁留在了御陵甲小学的教室。下周就是文化节,孩子们正在排练话剧。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只要欺负人就会开心的变态?」

「不要勒脖子!胳膊的话你想怎么绑就怎么绑都没问题!」

扮演女主角的寒川纪子,把头摇得眼镜几乎都快甩掉了。

看到班长寒川的激情表演,写剧本的天瑞岬紧握住拳头。

「真厉害。寒川同学……刚才的全是即兴表演【ad lib】。」

幸好把英语当成骂人话的梅洁尔没有听到这句低语。扮演坏王后的小魔女正兴奋得不得了。

「光绑胳膊还不够。从今天开始,我要把你的腿也一圈圈绑起来,以后你就像个毛毛虫一样趴在地上生活吧。……魔镜说的果然没错。」

「不要脱我的袜子呀!为什么、……要做这种……想让我吃毒苹果,直接塞进嘴巴里不就好了吗!」

这场话剧已经变成了非常奇怪的东西。

「……我说,白雪公主是这种故事吗?」

平时总是很冷静的天瑞岬好像控制不住脑中妄想一般,不停在笔记本上写下新的台词。

「我觉得观众应该不会在意这种细节。」

「……嗯。我觉得,家长们应该会疯狂抗议的。」

骑在寒川纪子身上、因为嗜虐的兴奋失去理智的梅洁尔,解开自己的缎带在寒川纤细的脖子上滑绕。

「我要好好磨练你,把你舔到锃亮,直到你变成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蝴蝶,这就是在魔镜面前展现出所谓『光芒』的女孩子的义务!」

「变态!不要、不要啊!变态、变态啊!」

尖厉的叫声响起来的一瞬间,周围的人全部被她吸引了目光。不论是大人还是小孩,不论是男生还是女生,都被闪耀的光芒彻底征服哑然失语。那便是寒川纪子天赋绽放的瞬间。

后来,由于『抓住了某种诀窍』的班长蹲在了教室墙角,练习中断了。

梅洁尔被请出教室、赶到了走廊上。班里的同学判断最好暂时不要让她接近。

随着秋天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日落越来越早,傍晚也越来越暗。从小学走廊的窗户望去,看不到头的城市景象都淹没在了夕阳的残红之中,电线杆和电缆如同昏暗的栅格,将风景划成一块块。

仅仅是稍微远离了人群的喧闹,建筑物和地形留下的无数阴影就好像从风景中凸显而出。

在明亮红光照耀下的梅洁尔利落地系着缎带,仰头朝仁看来。

「老师想听我讲过去的事情吗?」

就在他们身后的教室里,六年级一班的孩子们正在讨论话剧。仁确认了一遍走廊上没有其他人,简短回应道:

「你是指之前艾丽瑟说的那件事吗。」

他一直在等待梅洁尔愿意告诉他自己成为刻印魔导师理由的那一天,所以仁最近几天饱受类似畏惧的紧张感折磨,总是睡不好觉。

「到现在为止,也有很多魔法使提起过我妈妈了吧。比如《憎恶女王》呀、《大崩溃》呀、还有《背誓》之类的。」

身高只到仁胸口的少女像是为了隐藏疲倦的眼神一般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我感觉已经暴露了不少东西了,自那之后就睡不好觉。之前每当我觉得自己受到测试的时候,就兴奋得浑身发热,可是只有这次感觉好沉重。我还是头一次有这种感觉。」

小魔女的上臂到腋下再到肋骨,形成了一道花卉般柔和的曲线,被拉扯开的绒线衫上出现了微妙的优美褶皱。

少女麦芽糖色的眼瞳和他相对而视。仁已经想不起来上一次有人用如此信赖的眼神看自己是什么时候,这让他能够相信自己的选择一定没有错。

「你应该很难受吧。不过,这么说可能不太合适,看到你这么不安,我其实有点开心。」

「开心?原来老师不止喜欢自己受苦,也喜欢让别人受苦呀。我早就觉得我和老师的兴趣真是完美相合呢。」

幼小的嗜虐狂面色染红,身体从侧面朝他撞了过来。这种单纯的身体接触是她纯真无邪的爱意表达方式。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看,你觉得难受,就说明对你来说,现在已经有了很多不想失去的东西了吧?」

在他们刚认识的春天,梅洁尔总是与周围发生冲突。而现在,她已经好好融入了六年级一班,仁身处小学能够切身感受到这一点。

「你已经成长了不少,所以我希望你告诉我。我想,我们是时候该再前进一步了。」

「老师说过因为有我在你才能看见梦想。但是,把我当作梦想真的好吗?」

她忍耐着心中的不安,但还是笔直和仁面对面。当然她视线的另一端,或许只是远处的夕阳,或是高处正在渐渐扩张的暗夜。

仁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和梅洁尔一同抵达旅途的终点。一直以来都在巨大构造的缝隙中挣扎的他,如今好不容易才脚踏实地跑出了自己的第一步。她大概就是他人生的关键节点。

幼小的刻印魔导师,有时会如同要测试命运一般,说出一些不必说出口的话。

「哪怕、老师失去珍贵的东西都是因为我?」

「对你而言,谈起自己的过去本身就是一场战斗吧。」

隐瞒巴比伦的事、结果导致和绊之间的关系崩溃的仁,心中十分理解不敢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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