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不要嘲笑别人的祈祷

简直像是理所当然的一般,诺特身旁带著一只狗,名字叫做罗西,是一只公的白色大型犬,散发著感觉就算被说是狼,也会让人信以为真的风范。罗西的左前脚紧紧地缠著银制脚环。它异常地亲人,疯狂地闻著洁丝的赤脚。也让我闻一下啊──我决定把这句话留在心底,不说出来。

根据诺特的向导,离开村庄后先跨越叫「油之谷」的地方,在下个叫「缪尼雷斯」的大城市住一晚,采购食物,然后隔天晚上在「十字架岩地」度过一晚似乎是最好的路线。据说穿过岩地后就是沿著丘陵地带一直前进,以位于其中心的王都为目标。王都被叫做「针之森」的深邃森林围绕,那里不仅成了耶稣玛狩猎者的温床,还栖息著许多赫库力彭,因此诺特夸口说他打算将来要烧光一切。

美少女、型男、猪、狗,奇怪的一行人展开旅程。

在旅程途中,诺特基本上沉默寡言。他让罗西四处走动,同时淡然地快步前进。我拜托洁丝担任路由器,让诺特也能听见我括号中的思考,但诺特不晓得是在不爽什么,根本看也不看我这边,更遑论向我搭话。完全把我当成家畜看待。

另一方面,洁丝则是会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笑咪咪地向我搭话,像是「啊,有好漂亮的蝴蝶呢」或是「这里的水真好喝呢」之类的。倘若是阿宅,八成会立刻自作多情起来,但我是一只猪,不会做出那么愚蠢的事情。我顶多是做出像个理系大学生的回答,例如(这是一种斑蝶啊。它们会翻山越岭,能够飞行相当长的距离),或是(因为这些水钙质含量少,比较软的关系吧。这一带很多火山岩,所以会让口感变硬的成分不容易溶化)等。洁丝好奇心旺盛,会提出许多问题。假如出生在不同地方,她说不定会成为杰出的学者呢──我茫然地想著这些事情。

然后,跟罗西变成好朋友这件事很简单。光是在诺特周围打转或是闻洁丝的体味似乎无法满足它,罗西也会来找我玩。它会把下颚放在我的屁股上嬉戏,因为太可爱了,我也忍不住会逗它玩。看著罗西试图用各种方法玩乐,我开始觉得它应该是相当聪明的狗吧。

我们到达油之谷。在清澈的水潺潺流动的溪谷上,有一座大吊桥。然而诺特却朝吊桥的相反方向前进。

「诺特先生,我们不走吊桥吗?」

诺特粗鲁地回答洁丝的问题。

「要是走像吊桥这种好找的地方,很容易被麻烦的家伙盯上。只是要到稍微下游处,往下到河川那边踩踏脚石渡河而已。忍耐一下。」

「原来是这样呀,我会努力走的!」

在拨开草丛沿著陡坡往下走的途中,洁丝向我说明。

「这里的地名由来是暗黑时代的战争。听说在那之前好像是挺可爱的名字,但在这一带发生的战争造成好几千人死亡,那些人的鲜血染红了山谷,看起来就像油在流动一样,因此才会开始被人称为『油之谷』喔。」

虽然洁丝讲得好像是哪天会派上用场的小知识,但内容异常血腥。

(所谓的暗黑时代,是指魔法使们在争斗的时代没错吧?)

「没错。据说那是有许多魔法使率领其他种族的军队争夺霸权,反覆战争的时代。听说魔法使的力量非常惊人,战争大多是因为魔法使死亡而划下句点。听说碰到彼此都不好对付,导致战争持续很长时间的情况时,丧命的人甚至多到鲜血会染红河川。」

(那么强大的魔法使几乎全员都死亡,现在只剩下一支血脉了吗?没有存活下来的其他魔法使,或是一直躲藏起来的魔法使吗?)

「这个嘛……幸存下来的魔法使可能是被国王的祖先杀光,或是逃离了梅斯特利亚……关于暗黑时代以前的历史,几乎所有纪录都烧毁了,文献非常少。现在成为主流的史书,追本溯源的话无论哪一本似乎都是以国王祖先的口述为根据,好像不是很熟悉古早的历史呢。」

历史是由胜者记录的。我切身感受到无论在哪个世界,这点都是一样的呢。

「肯定是杀光了吧。」

诺特开口说道。他依然背对著这边,像在咒骂似的说道:

「拥有力量的家伙,只要活著就可能构成威胁。想要保护自己的话,杀掉敌人是最好的办法。」

但是杀掉同族的话,魔法使这个种族灭亡的可能性也会提升不是吗?倘若即使这样还是互相厮杀了,那可以说魔法使是生来就注定会灭亡的种族吧。

我们一个劲儿地前进,傍晚时总算到达了缪尼雷斯。那是个拥有宽广的石板路大街,热闹繁华的商业都市。许多马车在大道上往来,沿街商店挤满男女老幼,十分热闹。洁丝将原本缠在手腕上的领巾戴到脖子上,让人即使从近处看也不会起疑。诺特走进武器店,买了很多小东西回来。

广场上有一座雕刻著裸体少女的小型喷水池,诺特在广场一边整理行李,一边说道:

「缪尼雷斯有王朝手底下的士兵驻守,算是比较安全的城市。今晚就在这里找住宿的地方,度过一晚。路途还很漫长。好好歇一下脚吧。」

我想要提议一件事。我透过洁丝向诺特搭话。

(嗳,诺特,这城市的交通工具似乎很丰富啊。安排一下类似马车的交通工具,应该会更安全且快速吧?)

诺特不屑地笑了笑。

「你是外国人吗?梅斯特利亚的法律严格禁止耶稣玛搭乘交通工具。搭乘交通工具的耶稣玛不用说,让耶稣玛搭乘的人也是死刑。」

只是搭乘交通工具就会被判死刑?之前都不晓得……我想相信猪应该不算交通工具。

(是这样子啊。可是为什么?)

「我哪知道啊,王朝就是这么说的,民众只能服从而已。」

(……这样啊。)

连这么基本的事情都没有试著去了解的自己实在太丢脸了。

(感觉还有其他我不知道的规定呢。可以趁这个机会告诉我吗?)

诺特没有回答。我面向洁丝那边,于是洁丝替我说明。

「关于耶稣玛的规则有两条。一条是不可以让耶稣玛搭乘交通工具,也就是禁止运输。另一条是……」

洁丝有些支支吾吾地开口说道:

「不可以侵犯耶稣玛,也就是禁止奸淫。」

诺特似乎正在仔细斟酌小颗的金属球体,他没有反应。

(打破那规则也是死刑吗?)

「……对。」

太好了啊,诸位。看来我们的洁丝妹咩似乎跟我一样是纯洁之身。不过……

(啊啊……怎么说呢,那个……具体来说,会被判死刑的界线在哪里啊?)

我试著说出来后,不禁自责我在询问十六岁的少女什么东西啊。我连忙补充说明。

(你想想,应该也有耶稣玛是男人的情况吧。)

诺特突然用严厉的语调插嘴。

「别把人当傻瓜啊,臭猪仔。怎么可能有男的耶稣玛啊?」

(啥?耶稣玛只有女的吗?)

「没错。」

洁丝的回答让我感到纳闷。难道耶稣玛这个种族会无性生殖吗?还是说会与人类交配,藉此存续下去呢?……不过算啦。

(暂且不提那些……诺特,你昨晚做的事情不会抵触到规则吧?)

虽然我也觉得自己这样很丑陋,但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了。因为我认为这是个可以确认昨晚在那个密室里,诺特对洁丝做了什么的好机会。

「闭嘴。」

诺特停止把玩小道具,瞪著我看。他的耳朵红通通的。

「……你是在揶揄我吗?」

(不,我并不是在揶揄你……)

「我话说在前头,我是很尊重耶稣玛的权利的。猎人是自由之民,也会平等对待耶稣玛。所以即使没有法规,我也不会不合理地压榨耶稣玛。就算是讽刺,也有可以说的话跟不该说的话喔。」

嗯?讽刺?他在说什么啊……?

「晚上那件事,你想嘲笑我就笑吧。因为我不晓得你在门外听著,才会暴露出那种悲惨的声音。不过男人也是会有一两件想哭诉的事情吧。我会哭是因为喝醉了。我平常可是连一滴眼泪也不会掉的。」

虽然我的目的达成了,不过诺特好像误以为昨天晚上我在门外听见了所有他对洁丝做的事情。然后我应当会偷听到的场景,似乎跟我担忧的状况相距甚远。

他说的「胸口借我靠」,原来是指那么回事吗?他单纯只是想找洁丝哭诉一下而已吗?

我似乎错过了告知他我什么也没听到的时机。诺特满脸通红地将脸撇向一旁,洁丝则是看来有些惊慌地将手贴在胸前,看著我和诺特。

强烈的自我厌恶感瞬间袭向了我。我因为无聊的猜忌,让气氛尴尬到极点。啊啊,阿宅这种生物就是这样才糟糕

。诸位也要小心点啊,关于男女之间的话题,可以不用追究的事情就不应该去追究。

因为诺特实在太可怜了,我老实地告诉他昨晚的状况我完全没有听见,因此才会怀疑诺特是否对洁丝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诺特只说了句「是喔」,那之后在移动到住宿处的期间,他看也不看我一眼。只不过,我能清楚地看见从他剪短的金发里露出来的耳朵,有好一阵子像苹果一样红。

我心想他其实也不是个坏人嘛。说不定他是想起以前迷恋的伊丝,才会冲动地忍不住向洁丝撒娇。他之所以会哭泣,或许是因为忘不了伊丝。不,他应该没有忘记。因为对赫库力彭的杀意肯定就是那激烈的心情喷发而出。

我会想让诺特成为同伴,正是因为看中他那专一的热情。假如我们遭到耶稣玛狩猎者袭击,纵然我们对他无恩,诺特也会帮忙排除耶稣玛狩猎者吧。我的工作是将洁丝平安地送到王都,为此我必须运用各种手段。即使要滥用十三岁少女的恋情,或是玩弄纯情猎人的心意,我也必须厚脸皮地追求洁丝的安全,因为那就是我的职责。

──原来猪先生一直在替我考虑这些事情呢。

为了不让诺特听见,洁丝这么将内心的声音传达给我。

(刚才那些全部是内心独白。被人听到很难为情,所以你再继续擅自读心的话,我就要擅自偷看洁丝的内裤喽。)

──对不起,因为无论如何都会听见……所以猪先生也是,想看内裤的话,随时都可以看喔。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又不是乌龙,对单纯的布料没兴趣呢。)

──乌龙?

(别放在心上。那是我故乡的故事。)(注:出自漫画《七龙珠》的角色「乌龙」)

就在我们进行这种无意义的交谈时,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诺特帮忙找到了适合的旅店。用淡褐色灰泥涂抹的外墙上挂著闪耀橘色光芒的提灯,隐约地照亮被装饰著的花朵。虽然小间却也给人整洁的印象。根据诺特所说,这里的老板是大婶──也就是瑟蕾丝的女主人的熟人,所以能够信赖的样子。

晚餐在旅店的餐厅解决了。诺特基本上沉默寡言,但喝起啤酒之后,就会慢慢地开始跟洁丝或我闲聊。是因为发生了昨天那件事吗?洁丝婉拒了啤酒。诺特似乎不晓得什么叫做客气或自重。

在地板上吃著根菜拼盘的我,偶然抬头仰望洁丝时,发现大腿──发现墙上装饰著耶稣玛的银制项圈。跟在瑟蕾丝工作的旅店看见的一样,有两把长剑在项圈里头交叉。

(嗳,洁丝,这里也装饰著项圈耶……那是什么魔法吗?)

洁丝笑咪咪地向我说明。

「那是银之纹章。装饰银之纹章是耶稣玛监护人的证明喔。」

(你说那个吗……?会抢夺银制项圈的那些家伙应该可以轻易模仿吧?)

「耶稣玛的项圈呀,从身体上被拿掉的话会释放庞大的魔力,同时自毁。通常银会立刻变得漆黑。但如果是由被耶稣玛仰慕的人管理,项圈便会彷佛拥有感情一般,不会失去光辉。」

诺特一边喂罗西带骨的肉,一边看向餐桌底下的我。

「相反地,那种会对耶稣玛动手的家伙一靠近,项圈就会发黑,然后风化。所以只要那个还闪耀发亮著,这间旅店就很安全。」

(可是,说不定是假的项圈吧。)

听到我这么说,诺特一脸麻烦似的挑起眉毛。

「真是一只龟毛的猪耶。耶稣玛一看就知道是真是假啦。」

(是这样吗?)

「对,没错。我能够看见独特的光芒,听见像是歌声的微弱声音。」

诺特看来有些惊讶的样子。

「哦,你还能听见声音吗?真稀奇啊。」

虽然不是很懂,但洁丝在耶稣玛当中似乎也算是相当优秀的那一种。会被基尔多林家这种有权有势的豪族雇用,也是因为她很优秀的关系吧──诺特擅自这么推测。

两人与两只一起咀嚼著食物的同时,我从洁丝与诺特口中得知银之纹章被特别的魔法守护著,还有只要控制住项圈自毁,就能成为强力的魔力来源等事情。我在这当中提出了一个根本的疑问。

(嗳,耶稣玛是什么时候被戴上项圈的啊?……应该说只有女性的耶稣玛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耶稣玛是从谁身上生出来的啊?)

诺特浮现出阴沉的笑容。

「你连这种事都不晓得,就想当夏彼隆吗,臭猪仔。」

诺特咕噜一声地灌了口啤酒,用手擦拭沾在上唇的泡沫。

「我来告诉你吧。耶稣玛大概在八岁左右,就会以训练成侍女的状态,被王朝拿出来卖。有权有钱的人家会购买耶稣玛,被送到买主身边时已经是戴上项圈的状态了,在那之前的事情没有任何人知道。父母是谁、何时被戴上项圈、在哪里接受训练,这些都依然成谜,就连她们本人也完全没有到达要服侍的人家前的记忆。」

我不太能理解他说的话,不禁呆住了。在已经戴上项圈的状态下,才八岁就被出售,以侍女的身分工作……?那样简直就像……

「那个,猪先生,请不用担心。身为侍女的生活并没有那么糟糕喔。能够购买耶稣玛的只有富裕的人家,富裕人家的人们都非常温柔。我服侍了基尔多林家很长一段时间,这段期间有拿到工资,也有自由时间。他们还有让我念书,我觉得是一段很快乐的生活。」

诺特感到怜悯似的看著洁丝,却什么也没说。我也没那个心情去纠正洁丝的想法。罗西不客气地咯吱咯吱咬碎某种肉的骨头。

「睡觉吧。明天也会是漫长的一天。」

诺特这么说,将马克杯里的啤酒喝光。

两张床铺相隔一段距离并排著的狭窄房间。诺特一进入房里,就毫不犹豫地飞扑到其中一张床上,很快地呼呼大睡了起来。罗西在附近的地板上蜷缩起身体。洁丝轻轻地坐到另一张床上,对我笑了笑。

(……怎么了?快点睡觉吧。)

──猪先生。要不要稍微聊一下呢?

洁丝没有发出声音,这么传达给我。

(嗯,只聊一下倒是无妨……)

──请过来这边。

洁丝用手咚咚地拍了拍她身旁的空位。

被美少女邀请到床上这种前所未闻的事情,让我的思考回路很轻易地短路了。我什么也没想,爬上床到洁丝身边趴下。洁丝稍微挪动了腰,贴近我身旁。洁丝的腰与我的侧腹互相接触。是因为紧张吗?五花肉绷紧了起来。

洁丝的手温柔地抚摸著我的耳朵后方。嚄嚄……

(那么,你想说什么?)

我这么询问,于是洁丝腼腆地露出微笑。

──也不是一定要说什么……只是想闲聊一下。

(是吗,那么……来说些什么吧。)

不小心做出像傻瓜一样的回答。

──……猪先生有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事情呢?

她这么问我,但我什么都没在想,所以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没什么想说的……我一时间想不到啊。)

──这样子吗。那么,就由我……

洁丝像在思考什么似的稍微低下头。明明应该是没什么的时间,猪心却毫无意义地受到动摇。洁丝的双眼看向了这边。

──那个,猪先生,我必须道歉。

(……为什么道歉?)

──为昨天晚上的事情。喝酒之后感觉变得飘飘然的……结果把猪先生丢在一旁,让诺特先生进了房间。我想那样应该不太妥当吧……

一想起被挡在门外的事,就有种腹部发烫起来般的感觉袭向我。感觉好像肝脏没烤熟一样。这种不快感是什么啊?

(这也没什么,你只是听那家伙诉苦而已吧。洁丝可以看透诺特的内心,知道自己很安全。既然这样便没什么好道歉的。不过,如果会变得想睡,我想以后还是要尽量避免喝酒比较好就是了。)

──呃,我不是那个意思……该怎么说才好呢。诺特先生姑且也是个男性对吧。

(…………?那又怎么了吗?)

──明明猪先生跟我约定了要同生共死……明明有这样的对象,我却让诺特先生进了房间……

这时我总算察觉到洁丝想说什么。我连忙说道:

(笨……笨蛋,你别误会啦。我并没有……我并没有要求你像那样守身如玉喔?)

──是这样……吗?

(当然了。只要你平安无事,不管你跟谁做了什么,我都管不著。纵使那一晚你跟诺特舌吻了,我也不会嫉妒什么──)

嫉妒……?我吗?不可能。

(总之,你不用顾虑我太多。

那样反倒让我困扰。)

我自己也察觉到我说的话苛刻得有些多余。我看向洁丝,只见她一脸慌张地将双手指尖贴到下颚。

──对……对不起……说得也是呢,我……有些骄矜自满了……我太多嘴了。真的很抱歉……

看到洁丝不知所措地道歉,我瞬间觉得舒畅许多。我到底做了什么啊?

(……不,抱歉,我说话也太苛刻了点。我想说的是……那个,怎么说呢,洁丝并没有做错什么事,就只是这样而已……我很高兴你这么顾虑我的心情,但应该说我希望自己跟洁丝是更加坦率的关系吗……)

──坦率……是吗……

(没错。要比喻的话,就像兄妹那样。)

洁丝露出为难的表情。

──但我并不是猪先生的妹妹。

(这可难说喔。你也不晓得父母是谁吧。既然如此,我们说不定是失散多年的兄妹。)

──的确……?

我开始觉得那种设定好像也不错了。

(哥哥保护妹妹是理所当然的事,妹妹帮助哥哥也是理所当然的。对吧?兄妹挺不错的吧。)

──说得也是呢,说不定那样也是很棒的关系。

没错,是很棒的关系。妹妹不会在意哥哥的脸色,哥哥也不会嫉妒妹妹。

(那这样就行了吧。这次的事情就这样告一段落。兄妹情深多么美好,这就是结论。已经很晚了,该睡觉喽。)

我强硬地总结话题,结束这场谈话。洁丝微微歪头,看来有些纳闷。

──奇怪……我们原本是在聊什么呢?

(不用想太多。只是闲聊罢了。)

──是那样……吗……

我走下床铺,在罗西附近的地板上蜷缩起身体。

(快睡吧,这趟旅程会很辛苦。那么,晚安。)

暂时没有任何回应,伴随著洁丝缓缓钻进被窝的声响。然后传来洁丝低喃的声音。

「晚安,哥哥。」

尽管感觉好像跟我想的不太一样,我还是老实地觉得嚄嚄。

传来了声响。夜深了,大概是快要天亮的时候吧。我抬起头,只见在黑暗当中,有一双眼珠在眼前发亮著。我还以为会被吃掉,吓出一身冷汗,但我立刻发现那是罗西。罗西似乎也是刚刚才醒来,它竖起耳朵环顾房间。随后,我跟罗西面向同一个地方。

洁丝爬了起来,坐到床铺边缘。她一脸不安地看著窗户外面。外面仍一片漆黑。

(怎么啦?)

我这么问,于是洁丝稍微瞄了一下睡在隔壁床上的诺特后,这么向我传达。

──我听见声音。

(声音?)

──是的。名叫布蕾丝小姐的人向这边搭话。

我试著暂时集中意识──但并没有听见类似声音的东西。

(我什么也听不见耶……)

──恐怕只有耶稣玛才听得见吧。猪先生也要听听看吗?

我点了点头,于是脑内开始响起并非洁丝的少女声音。

──拜托了请从这种恐怖的黑暗中救出我布蕾丝拜托了请从这种恐怖的黑暗中救出我布蕾丝拜托了请从这种恐怖的黑暗中救出我布蕾丝拜──

(暂停,先等一下,麻烦先暂停一下。)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直打冷颤。快速地不断重复相同话语的声音,实在有点像恐怖片。

──那个,我得去救她才行。

(咦?)

──我必须去拯救这个声音的主人,布蕾丝小姐。

这么说也是──我睡迷糊的脑袋差点这么想,但我冷静地重新思考。

(等等,别冲动啊。再说你根本不晓得是怎样的家伙为什么要求救吧。那样很危险,就算要去救人,也不能让洁丝一个人去。)

我急忙叫醒诺特,说明情况。刚醒来的诺特有些不高兴地皱著眉头,但洁丝让他听见那个声音后,他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

「肯定是耶稣玛不会错。你知道方向吗?」

诺特一边装备武具,一边询问洁丝。

「嗯,大概知道。是从那边的方向,从远方传来的。」

洁丝指了指窗户外面。那边是城市郊外,建筑物很少,树木十分茂盛。

(那边有什么啊?)

诺特眯细双眼观察外面一阵子后,开口说道:

「如果是说森林以外的东西,应该有几间农家和小间的圣堂。虽然现在什么都看不见……恐怕没时间了。边移动边想吧。」

我们──两人与两只很快地来到旅店外面。石板小路上几乎没有可以称为灯光的东西。提灯的光芒都已经熄灭,能够依靠的只有在薄云另一头闪耀的月亮。有些强烈地吹拂的风,比舒适的温度冰冷几分。

诺特一边快步前进,同时小声地说道:

「你说声音的主人在远处对吧。只有具备心之力的耶稣玛,能够将思念传达到距离那么远的地方。而且那声音带有北部腔。那个叫布蕾丝的肯定是因为某些理由,从远方被绑架到这里来的耶稣玛。」

(但是,不会很奇怪吗?)

我打断他的话。诺特一脸麻烦似的俯视这边。

「哪里奇怪?」

(耶稣玛具备选择对象来传达思念的能力对吧。)

洁丝和瑟蕾丝都曾在与我沟通时,没有让诺特知道内容。

「是那样没错。」

(既然这样,为什么我们听不见那个声音?如果要求救,与其只呼唤洁丝,倒不如传达给许多人,会比较有利吧。)

「我哪知道啊。她说不定是认为无差别地呼唤人的话,会被敌人发现,要说原因有很多种可能吧。再说要是她能正常思考,应该至少会把情况与所在处传达过来。重要的只有至少现在有个耶稣玛在求救这件事。」

(洁丝,你有试著从这边传达什么过去吗?)

「……有。虽然完全没有反应……追根究柢,将思念传达给看不见的对象、不晓得是谁的对象这件事本身,也不知是否有可能……至少我没有做过那种事的经验。」

(那么,对方是怎么把声音传递给洁丝的啊?并不是你认识的人对吧?)

「这……我想应该是有那种方法。」

洁丝与诺特不断前进。喂喂,凭著那么天真的判断,就跑到夜晚的森林真的好吗?未免纯情过头了吧。你们是小红帽吗?要是因为这样的疏忽大意,害LovelyMyAngel暴露在危险中的话,我是绝对无法原谅的喔?

洁丝一脸困惑地看向这边。糟糕,不小心用了像是迷恋上比自己年幼的女孩的轻小说主角一样的词汇。我并没有迷恋上比自己年幼的女孩,所以得小心点才行啊。

是嗅到了不祥的预感吗?罗西也频繁地东张西望著周围,看来很不安的样子。虽然动物的直觉靠不住,但也不应该无视。

只有耶稣玛才能听见,在求救的内心声音。只是一个劲儿地重复著「请从这种恐怖的黑暗中救出我布蕾丝拜托了」这样的内容。发出讯息的似乎是耶稣玛。但这边无法主动呼唤发信者──好了,该怎么解释这种状况呢?

(洁丝,你还能听见那声音吗?)

「是的。一直没有中断。」

(你们两人听我说。假设你们被关进了黑暗当中,能够向外面的人呼救的话,如果是你们,会传达什么讯息?)

「……如果是我,会传达地点和情况。」

「你到底想说什么,臭猪仔。」

(这实在很奇怪啊。刚才诺特也说过,布蕾丝明明不会传达具体的情况,却塞了一堆不必要的情报,像是自己的名字或是「恐怖」、「拜托了」,而且也不留等候回应的空档。比方说诺特,假如你掉入井里,会一直吶喊「请从这种恐怖的黑暗中救出我诺特拜托了」吗?不会对吧。应该会吶喊「我掉入井里了,谁来救救我」,暂时等人回应才对。)

「……是我的话会那么做。但说不定也有不会那么做的家伙吧。」

他们没有放慢前进的速度。黑暗道路的前方有茂密的树木,可以看见在更深处有小小的半圆形屋顶。划破寂静的只有枝叶随风摇摆的摩擦声,以及我们的脚步声而已。

(接下来都用内心声音来交谈吧。我彷佛能看见最糟糕的剧本。)

──最糟糕的剧本?

洁丝一脸不安地看向这边。

(那声音不是在呼救。现在听见的是祈祷啊。)

──啥?

一直看著前方的诺特总算转头看向这边。

(情绪化且抽象的诉求。甚至不留等人回答的时间,不断重复相同的话。这不可能是试图呼救的讯息

。这是在祈祷的话语啊。)

倘若是祈祷,陈述自己的名字,或是说什么「恐怖」、「拜托了」也不奇怪,而且也能解释没有在等人回应这点。

──的确,说不定是那样啊。但是,不管是呼唤还是祈祷,都没有相差太多吧。

(差多了啊。差得可多了。呼唤是用来呼叫某人。但祈祷是实在束手无策、找不到救赎,尽管如此,还是想要有什么可以依赖的东西,才会那么做。布蕾丝本人并没有特别在呼唤谁。)

「所以你要我们见死不救吗?」

诺特停下脚步,发出声音这么说道。我摇了摇头。

(不是那样。我的意思是这说不定是有人设计的陷阱。)

洁丝与诺特一脸费解似的看著我。糟糕,逻辑不小心跳太快了。

(那声音带有北部腔对吧?我听说这里在梅斯特利亚也是比较南部的地方。假设布蕾丝是耶稣玛,她在这里的理由是什么?还有一点。为什么祈祷的声音只会传递给耶稣玛?)

我像只猪一样地从鼻子发出呼嚄声。

(虽然我还无法清楚地说明,但我在这些不协调感中强烈地感受到某人的恶意。既然她本人并不是在呼救,那也能够解释成是某人在利用那名叫做布蕾丝的少女的祈祷,引诱耶稣玛上钩。)

──这样啊。感谢你的忠告。为了以防万一,让罗西警戒周围吧。

诺特这么传达之后,再次迈出步伐。看到诺特迅速比出的手势后,罗西开始在我们的周围徘徊。诺特稍微瞄向洁丝。

──喂,洁丝,方向就照这样前进没错吗?

──是的。她恐怕就在位于这正面的小间圣堂里面。

──圣堂里面?真奇怪啊……

──的确很奇怪呢……

(等一下,哪里奇怪了啊?要祈祷的话,应该没有比圣堂更适合的场所了吧。)

──猪先生,耶稣玛原本是向星星祈祷的种族。我们跟其他人不同,一般是不会进入圣堂的。

(是这样吗?)

──才不是咧。圣堂是民众向王朝之祖拜提丝祈祷的场所。不是耶稣玛可以进去的地方。这单纯只是耶稣玛并不具备向所有民众都崇拜的存在祈祷的权利罢了。

…………原来如此。

(是这么回事啊。我彷佛能看见危险的真面目了,麻烦听从我的指示。)

诺特叩叩地缓缓敲响圣堂的门。过了一会儿后,感觉很沉重的青铜门扉发出叽的声响打开了。门的另一头站著一个手拿蜡烛的驼背圣职者,看到武装的年轻人与一脸不安的少女这种组合,他挑起眉毛。

「这种时间来访,有什么事吗?」

「抱歉啊。因为这家伙说从这间圣堂传来了声音。」

诺特将手放在洁丝的肩膀上。洁丝将领巾像头巾一样地戴上,遮住眼睛。

「我……我是从隔壁镇来买东西的耶稣玛,名叫瑟蕾丝。那个……因为我听见了名叫布蕾丝的人在求助的声音……」

圣职者缓缓地观察洁丝,然后将视线拉回到诺特身上。

「真不可思议呢。我没听说过那样的名字……而且这间圣堂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喔。」

「说不定是掉入哪边的洞穴了。我想尽快把她救出来。可以让我进去找人吗?」

圣职者稍微思考了一下后,用平淡的声音说道:

「原来如此……这间圣堂有个平常不会进去的地下室。说不定有人误闯了那里呢。」

「这样啊,你能帮忙带路吗?」

「当然可以。」

圣职者将门打得更开,邀请诺特进入。圣职者一言不发地用手制止似乎迷惘著要不要跟在后面的洁丝。洁丝连忙低下了头并往后退。

门扉发出沉重的声响关上,洁丝一个人孤伶伶地被留在圣堂外面。到这边为止都跟计画的一样,恐怕对方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一直从树丛里观察著入口情况的我,将视线移到圣堂的后门。我刚才跟罗西一起到处闻了周围的气味,但只有发现一只赫库力彭,没有闻到有人隐藏起来的气息。换言之,假如有人要袭击独自被留在圣堂外面的耶稣玛,那家伙应该会看准时机,从圣堂里面出来才对。

(洁丝,你放心吧。只要按照我的计画行动,洁丝绝对安全。)

洁丝在胸前重叠双手,看向这边。

──谢谢您。我不要紧的。因为我也相信猪先生。

嚄嚄。

跟我预料的一样,后门的门扉很快地打开,一个高个子的男人悄悄地走了出来。他的手上拿著布什么的。虽然腰上挂著刀,但不是重装备的粗犷男人,让我松了口气。

那边是上风处。我试著闻了一下飘散过来的气味,不禁怀疑起鼻子。

是卤化醚的气味。在感到惊讶的同时,我心想原来如此。我曾在大学的实验课里麻醉老鼠,这种气味跟那时使用的异氟醚很相似。异氟醚是吸入性麻醉药,能够迅速地麻醉动物。虽然不晓得他们是怎么合成的,但梅斯特利亚的药学似乎相当发达。不过,这个世界的恶徒会把这种高级麻醉药用在什么地方呢?

对方以为洁丝是受雇中的耶稣玛。杀害受雇中的耶稣玛会构成危害雇主罪,是不被容许的。所以对方在进行盘问之前,会避免立刻动手杀人吧。他打算麻醉洁丝,然后做那种事还这种事吗?不可原谅。

(洁丝、诺特,有人出来喽。对方持有麻醉药。只要立刻发动袭击,应该不会遭到反击才对。)

──了解。这边也处理好了。我立刻出去。

细长的影子静悄悄地靠近看似不安地握紧双手的洁丝。虽然我叫洁丝放心,但真到了这个时候,我也是焦虑不已。

(洁丝,不要紧的喔。我在看著。大家都在身旁。)

──好的。

罗西隐藏在洁丝附近的树丛里,准备好随时都能飞扑上去。

圣堂正面的门一声不响地稍微打开了。有人露出脸。是诺特。

「齁!」

我大声地这么吶喊。见状,罗西的白色巨体在黑暗中闪耀,扑向了男人。男人尽管被撞飞,还是将手上拿的瓶子与布丢了出去,后滚翻之后迅速地站起来。男人的手放到剑柄上。罗西一边低吼一边后退。男人的视线紧盯著罗西不放。

下个瞬间,红色火焰在门扉前一闪。靠斩击的反作用力跳跃起来的敏捷猎人的脚,一边描绘出优美的弧线,同时高高地通过蹲下来的洁丝头上,分毫不差地命中男人的胸口。紧接在强烈的踢击之后,火焰再次划破黑暗,刺向男人的后脑杓。

响起咚一声的沉闷声响,男人脸朝下地倒落了。我急忙赶向那边。

(成功了吗?)

「是啊,虽然没杀掉他就是了。」

就诺特的架势来看,他似乎是用靠火焰之力加速的剑柄殴打了男人的后脑杓。诺特用绳子将男人反绑起来。

洁丝依旧缩起手臂,蹲在地上不动。我靠近她身旁。

(已经不要紧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谢……谢谢您……」

(你一定很害怕吧。)

「不,没那回事……」

洁丝用颤抖的手抚摸我。其实我并不想把洁丝当成诱饵。但是,要让说不定有武装的对象疏忽大意,需要让对方以为我们中了对方的圈套。若是靠诺特与罗西正面突破,对方会抵抗,也可能会拿那个叫布蕾丝什么的当人质。

而且最重要的是,洁丝强烈地希望能担任诱饵。

「好啦,去找被囚禁起来的人吧。」

诺特冷静地说道。洁丝点了点头。

两人与两只进入一片漆黑的圣堂。洁丝犹豫著是否该踏出最初的一步,但诺特不客气地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进圣堂内。喔?想摆出男友样吗?

我心想在这里表达不满也很幼稚,因此乖乖地跟在洁丝后面。

诺特让左手的剑像火把一样发光,照亮了圣堂内。大理石柱子、木制长椅。正面有个华丽的祭坛,祭祀著将左手贴在胸口,右手笔直地往上高举的年轻女性雕像。那就是梅斯特利亚之祖拜提丝吧。洁丝像是失神似的看著那雕像好一阵子。她说不定是第一次目睹。

就在入口附近,昏迷过去的圣职者以靠在墙壁上的状态被用绳子绑了起来。看他这种时间还醒著,而且还不忘把洁丝留在外头,应该可以认为他跟那个麻醉男是一伙的没错吧。对于诺特在短时间内就处理好这家伙的手腕,我只能感到佩服。

「好啦,声音是从哪边传来的?」

对于诺特的问题,洁丝指了指下方。

「是从地板下面。」

我与罗西闻了闻地板,从地毯底下发现了两个通往地下的上掀门。其中

一边散发出老鼠等动物的气味,另一边的空气则飘散出感觉不太一样的腥味。在我们寻找门的时候,诺特手脚俐落地把圣职者与麻醉男绑在柱子上。

地下是完全的黑暗。散发出动物气味的那边只有大量老鼠在筑巢,我们扑了个空。圣职者原本应该是打算带诺特到这边吧。我们钻过另一边的门,沿著不可靠的木头阶梯往下走。罗西则是在一楼待命。

诺特的剑发出的光芒,隐约地照亮石墙的空间。狭窄的通道从阶梯笔直地延伸下去。通道右手边是墙壁,左手边似乎有几个没有门的房间。最前面的房间几乎是完全的立方体空间,黏著黑色污垢的大型石造平台摆放在中央。飘散过来的那种像是生锈的腥味,毫无疑问地是血腥味。

一想到洁丝刚才面临的危险,我的内脏彷佛要收缩起来一般。

下一个房间有架子,架上并排著玻璃瓶,瓶子尺寸像是用来酿水果酒那种大小。里面装满透明液体,其中几瓶还放入了形状像是扭曲灯泡般的白色固体。是动物的内脏或什么吗?诺特瞥了那些东西一眼后,立刻前进到下个房间。虽然因为阴影而看不见他的脸,但我听见了他咬紧牙关的嘎叽声响。

位于尽头的两个房间嵌著铁栅栏。前面是空的。我们窥探最里面。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摆放在平台上、隐约发光的雕像。那是个跪著在祈祷的年幼少女雕像,少女脖子上缠著银色金属。在雕像前面,有个摆出完全相同姿势的少女,用充血到通红的眼睛看著那边。她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样子。她缠著破布,用跟裸体差不多的打扮,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著雕像。银制项圈,是耶稣玛。

我心想原来如此。应该是藉由让她对著耶稣玛模样的雕像祈祷,使她内心的声音朝向耶稣玛这个概念,所以只有耶稣玛能够接收到那声音吧。那些恶徒打算像这样引诱耶稣玛上钩,并抓住她们。

诺特摇晃铁栅栏,发出声响。

没有反应。

「喂。你振作点。」

她对呼唤声也没有反应。诺特使劲地踢了踢铁栅栏。

强烈的冲击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响起。祈祷的少女总算注意到声响,她往后跳到另一头,看向这边。明明应该被火焰照亮著,她的脸却苍白得吓人。微卷的金色长发衬托著端正的容貌。

「我们来救你了。已经不要紧了。」

诺特这么说,试了几把挂在附近的钥匙,打开铁栅栏的锁。一进入狭窄的监牢,猎人立刻抱紧了少女。

将下颚搭在诺特的肩上,宛如人偶一般面无表情的那张脸,总算眨了眨眼睛。

余罪就足以让这些家伙被判死刑了吧──诺特这么说,周到地完成后续处理。他折断圣职者与麻醉男的脚,把依然被绳子绑住的两人关进布蕾丝之前待的监牢,将钥匙埋在森林里头,丢了一封告发信到王朝的流通据点之类的。因为在诱饵作战的途中不能引人注目,没有杀掉而放置不管的赫库力彭,不知不觉间消失无踪了。诺特一直很懊恼没有杀到那只赫库力彭。我们三人与两只,与日出一同离开了缪尼雷斯。

布蕾丝似乎有被给予最低限度的食物与自由,能够顺利地走路。只不过她完全不开口说话,用内心声音与我们沟通的次数也寥寥可数。「谢谢」与「我知道了」占据内容的九成,剩余一成则是自我介绍。

──我是曾经服侍琉玻利的守墓人埃斯家的耶稣玛,名叫布蕾丝。

那意味著她跟洁丝一样,是受雇期间已经结束的耶稣玛。

布蕾丝有著一双蓝色眼睛,肤色白皙且鼻梁高挺,给人凛然的印象。然后她虽然瘦弱,但跟洁丝和瑟蕾丝不同,胸部很大。胸部,相当大,大到洁丝的衣服对她来说尺寸太小,只好向旅店老板调度朴素的亚麻长袍。我一直以为耶稣玛在这方面是比较客气的种族,但看来那似乎是我基于少数样本的成见。

──那个,我和布蕾丝小姐都听得一清二楚喔……

洁丝一边将左手放在胸前,在意起大小,同时用心电感应这么警告我。布蕾丝似乎连我是人类这件事都毫无感情地接受,看来已经丝毫不在意这边的样子。她只是跟在诺特后面不断走著。从后方也能看见那摇──不行不行。

(抱歉,我应该多顾虑你们的心情啊,我会反省的。)

──没关系喔,无所谓。请尽管看您喜欢的那边吧。

洁丝的语调虽然温柔,但总觉得好像哪里带刺。

(不是……你误会啦。我是洁丝的夏彼隆。我发誓今后只会看著洁丝的胸部,绝无二心!)

不,这也不太对啊,感觉听起来就像变态一样不是吗?明明我绝对不是一个变态。

洁丝呵呵地笑了。

──请不用放在心上。因为男人喜欢大胸部这件事,在这个梅斯特利亚算是常识。就连诺特先生也是。您看……

我看了一下诺特的样子。非常好懂的纯情猎人的视线像是在关心布蕾丝的身体状况一般,不时瞥向后方,但视线在拉回前面时,一定会通过少女脸部稍微下方的场所。真是够了,简直是个连猪都不如的变态家伙啊。

不过,喜欢大胸部是梅斯特利亚的常识这种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洁丝,拜托你别误会啊。眼睛会忍不住看向大胸部,就跟如果有高大的向日葵绽放著,会忍不住看向那边一样。是非常自然的反应啊。在忍不住看向那边的家伙当中,当然也有其实比较喜欢小巧紫罗兰的人。我以前所在的国家,喜欢紫罗兰的反倒才是多数派喔。)

──那真是……太好了……?

我说不定稍微撒了谎。但诸位应该能够明白吧?明白在路边悄悄绽放的紫罗兰之美!

不过,我觉得这世界真的很扭曲。能够改变这个梅斯特利亚的,说不定只有带著将含蓄视为美德的现代日本血统的我而已。

布蕾丝彷佛学会走路的人偶一般,是个不会表露出感情的少女。她将长袍的兜帽压低到盖过眼睛,将视线稍微移向下方,淡然地走在诺特的身后。我与洁丝稍微保持距离,走在她的更后方。罗西彷佛自由电子一般,在我们之间跑来跑去。

为什么她会被监禁在那间圣堂?她在那里被做了什么?虽然感到在意,但实在不是能问出口的氛围,也不能指谪从她的身体微微飘散出来,真面目不明的不祥气味吧。旅行同伴朝著王都肃穆地前进著。

这么说来,离开缪尼雷斯之后,洁丝拿下领巾,改成可以看见诺特缠上去的奶油色布料的状态,但她又把拿下来的领巾缠到左手腕上了。我心想她明明有带包包,为什么不收起来呢?是因为会弄皱吗?

就在我感到疑问时,洁丝腼腆地笑了笑,伸手摸了摸我。

在黄昏逼近时,我们进入了十字架岩地。那里林立著从一公尺到数公尺高的尖锐岩石,是一带恐怖的地形。根据洁丝所说,这里的地名由来似乎也是暗黑时代发生的事情。因为某个魔法使彷佛伯劳鸟会把猎物刺在树枝上撕食一般,将许多人刺在这里的岩石上,所以才会演变成「十字架岩地」这个名字。根据诺特所说,像那样把遗体示众似乎具备两种意义。首先是在伏兵容易躲藏的这块岩地上,让敌方丧失战意;然后是聚集会来啃食尸体的鸟。只要那些鸟在人动起来时吓到飞走的话,就很容易发现伏兵。倘若正面对打,魔法使不会输给其他种族,只怕突袭而已。所以才会为了镇压这块土地,建造出尸体森林的样子。就算有人骨掉在地上,也别吓到啊──诺特这么说了。

……魔法使简而言之,不就是杀人魔吗?根本没有骑士道或武士道可言。

是因为诺特选了适当的路线吗?我们并没有面临什么危机。一到夜晚,我们就会找个适合的洞窟,在那里烤肉之类的当晚餐。虽然我的食物都是些草或根菜,但这些也挺好吃的。在我们吃晚餐的期间,罗西会睡觉。据诺特的说法,这是为了让它在我们睡觉时帮忙看守。虽然不晓得他作为猎人有过怎样的经验,但给人精打细算的印象。在圣堂的那件事,诺特也发挥了杰出的身体能力与可靠的领导力。我心想已经轮不到我上场了吧,虽然感到安心,但也觉得有点寂寞。

夜晚,洁丝很快地入睡了。明明正在度过与死为邻的考验,她的睡脸却非常安稳。我抱著复杂的心情眺望以复杂的表情看著洁丝的诺特。

布蕾丝在洞窟入口附近向星空祈祷。她闭上双眼,嘴角看起来也像是稍微在微笑。对于诺特「趁能睡的时候睡一下吧」的忠告,少女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就在我趴著昏昏欲睡时,有人捏了我的耳朵。我心想是怎么回事,只见是诺特窥探著我的眼睛。

「要不要到外头一下?」

他这么低喃,很快地走到洞窟外面去了。

我也没有理由拒绝,所以追在后面跟了过去。布蕾丝靠在岩石表面上睡觉,她的肚子上盖著诺特的背

心。虽然朦胧的云笼罩著夜空,但洞窟外头仍因为月光而相当明亮。不过,月亮的大小跟最初的夜晚──洁丝在树下等著我的那个夜晚相比,感觉变小了不少。

诺特随便找了个岩石坐下。我在他前面坐了下来。

我彷佛想说「有什么事」一般,目不转睛地盯著诺特的脸。洁丝与布蕾丝都在睡觉的现在,我只能透过不用言语的方式,跟诺特进行简单的沟通。

「你有一死的觉悟吗?」

诺特这么开口说道。我还没办法掌握他在说什么,所以没有点头,只是继续看著他的脸。

「我是在问你有没有为了洁丝一死的觉悟。到达王都的耶稣玛再也不会到外头来,这点夏彼隆也是一样。被视为进入了王都的耶稣玛同行者,都会跟耶稣玛一起消失无踪。王都是封闭的秘境,没有人知道在那里发生什么事,搞不好只是遭到杀害,被拿来做某些用途而已喔。就算这样,你也会跟她一起去王都吗?」

我坚定地点头。

「是吗,你真有胆量啊。我可是敬谢不敏。等穿过针之森,到了王都附近后,我会按照约定折返回头。因为我不信任王朝,也不想让瑟蕾丝哭泣啊。」

我依然笔直地看著诺特的双眼,再次点了点头。

「你说你有一死的觉悟对吧。这个就给那样的你吧。」

诺特从身旁的袋子里拿出两条附带小小蓝色立斯塔的脚炼。

「这跟我在狩猎时让罗西戴的是一样的东西。可以操控水、制造冰块,改变地面的形状。有办法制造出用来让猎物滑倒的平坦冰地和绊倒猎物的冰块,也能弄出凹凸不平、不容易滑倒的冰块来当作踏脚处。只要有大量的水,也可以制造出让人行动困难的沼地。」

我应声附和。

「老实说啊,我并不习惯互相厮杀。虽然我憎恨耶稣玛狩猎者,恨到想杀了他们,却一次也没有真的杀掉过。尽管昨天晚上计画进行得很顺利,但那是多亏你帮忙带入成突袭的状况。」

诺特微微扬起嘴角一笑,稍微露出锐利的犬齿。他继续说道:

「夺回项圈的时候,我跟几个人战斗过。但结果只是攻击弱者的脚,弄瞎对方一只眼睛罢了。因为寡不敌众,之后只能逃跑而已。」

诺特有些自嘲似的笑了笑。

「我杀掉的生物当中,智商最高的生物顶多就是赫库力彭吧。碰到以杀人为生的耶稣玛狩猎者时,也不晓得我是否有能力让你们平安逃脱。反正你脑袋应该很聪明吧。希望你可以使用这个道具,与罗西一起支援我。」

我有一瞬间被其他事情分散了注意力,为了表示承诺,我点了两次头。

诺特帮我戴上了脚炼。然后为了避免引人注目,用布藏起了脚炼,那块布跟他给洁丝的一样。

「用法就靠感觉。你在旅途中练习吧。」

诺特这么说,摸了摸来到附近的罗西下颚。

「有什么问题,还是想说的话吗?」

「……齁。」

我就只能讲这句话而已,体谅一下吧。

诺特稍微从嘴里发出笑声,然后笔直地看向我。

「最后一点。真的要战斗的时候,你要听从我说的话。知道了吧?」

我点点头。

「罗西一定会服从我说的话。所以我们才能合作无间。在你违反我的指令时,合作就会瓦解,并且产生漏洞。如果不想让洁丝遭人杀害,就好好听我的指令。」

诺特吐了口气,继续说道:

「只不过在最糟的情况下,我也可能会把你当弃子。到时你就自己判断要怎么做。我只有在陷入逼不得已的状况时才会舍弃你。你就自己决定要牺牲自己,还是牺牲洁丝吧。」

诺特不等我回答,就回到洞窟。罗西来到我这边,伸出舌头哈啊哈啊地笑著。

仔细一看,勇敢的猎犬脚上有无数的伤痕。

隔天早上,我们稍微吃了点东西后,便出发了。穿过岩地后是平稳的丘陵地带,我们又走了一天后,可以看见前方有灰褐色岩山。是王都,虽然是宛如富士山一般的独立山峰,但轮廓比富士山更加尖锐,高度顶多只有一千公尺吧。

随著逐渐靠近山峰,可以知道山峰下方并非只是单纯的岩地。通常应该会有的山脚原野并不存在,而是被陡峭的悬崖围绕著。悬崖也不是普通的悬崖。而是感觉有高楼大厦那么高的巨大墙壁。有好几层愈往内侧就变得愈高的层状墙壁包围住山峰。是没有规划就开发了吗?不规则的墙壁一层一层地重叠起来,遮盖住里面的东西。给人的印象就像是武装的竹笋。根据诺特所说,山峰本身就像坚如磐石的城堡。国王的山峰被黑暗的针叶树森林──针之森给围绕著。

「终于能看见了呢。」

洁丝这么说。

(就是说啊。终于来到这里了。之后只要穿越针之森就行了。)

走在前头的诺特转过头来。

「你们知道这样的传闻吗?」

诺特让嘴角冷酷地笑了笑,他一边侧眼看著布蕾丝,同时用右手把玩著短剑。

「针之森的蘑菇到了晚上就会隐约发光。我也曾经看过,那是彷佛幻想般的风景喔。」

洁丝面向诺特那边。

「如果是那个传闻,我曾听说过。但是并不清楚蘑菇发光的原因呢。」

「不,当地的猎人有告诉我理由。并不是所有蘑菇都会同样地发光,有些地方的蘑菇会强烈地发光,也有几乎不会发光的。亮度会因场所而异。」

(……也就是说?)

诺特的眼睛犀利地亮起。

「那个啊,是被蘑菇吸收的耶稣玛血液在发光喔。」

天黑后没多久。在即将踏入针之森前,我们决定到小旅店住一晚。那是用灰色石头砌成、感觉很坚固的洋房。内部装潢尽管朴素,也给人乾净整齐的印象。餐厅里装饰著银之纹章──使用了耶稣玛的项圈,是耶稣玛监护人的证明。只不过,纹章的项圈严重发黑,黯淡无光。

(嗳,那个项圈很黑喔。)

我这么告知,于是洁丝一脸不安地看向那边。

「真的呢……我从未见过黑成那样的纹章。」

由守护耶稣玛的人来管理,项圈就会更加闪耀发亮;有恶意靠近的话,项圈就会更加黯淡无光。记得是这么一回事才对。

诺特冷眼说道:

「针之森是耶稣玛狩猎者的温床。饥饿的恶棍们横行霸道,每年有将近一百人的耶稣玛在这里丧命。这一带充满了邪气啊。如果是那种程度的黑,还算是比较好的了。」

诺特走到最里面的餐桌,一屁股坐了下来。围著领巾的洁丝与依然戴著兜帽的布蕾丝坐在他对面,我与罗西则在餐桌旁坐下。可以从小窗户看见逐渐被深蓝色夜晚侵略的鲜红晚霞。

「跟你们两──跟你们三人恐怕明天就会离别了。你们进入王都后,跟我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当然,要是死掉的话,就没有然后了。」

诺特淡然地说道。

「……我要喝酒。你们也点些爱吃的东西吧。这里就是这种旅店。」

在厨房大展身手的男性是个沉著稳重、表情看来有些悲伤的老人,料理却非常丰盛且豪华。所谓的「这种旅店」,换言之,就是这种旅店吧。

这里应该是已经有永别觉悟的人们最后团聚的场所吧。

有点奢华的料理并排在餐桌上,诺特高举装有啤酒的马克杯。

「好啦,明天──」

──对不起……我先去睡了。

可以在脑海中听见布蕾丝的声音。我转头一看,只见布蕾丝在兜帽底下紧抿著苍白的嘴唇。

诺特中断刚才的话,开口询问:

「为什么?吃点东西再走。为了明天该储备体力──」

──我累了。也没有食欲。拜托了,请让我休息。

诺特一言不发地思考一阵子后,拿起手边的带骨肉,朝罗西扔了过去。罗西扭了扭头,张大嘴巴巧妙地接住肉。

「你回房间睡吧。罗西会在附近看守。」

布蕾丝微微低头致意,然后匆匆地前往了寝室。罗西就那样叼著肉,踢达踢达地跟在她后面离去。

诺特叹了口气,将马克杯放到桌上。

「好啦,快吃吧。」

「……好的。」

(说得也是。早点吃饱,早点睡觉吧。)

我们在彷佛守夜一般的氛围中,开始享用最后的晚餐。尽管如此,洁丝仍然津津有味似的一口一口品尝著,并将每道料理分一点给我。

「您看,猪先生,不晓得这是不是鹌鹑肉呢?盐巴与香草十分入味,虽然只能给猪先生吃一点点……请用。」

我心怀感激地享用

放在洁丝手心的肉片。猪的嘴很笨拙。嘴唇会碰到洁丝的手。洁丝似乎觉得有些痒地笑了笑。

即使处于用嘴巴搔痒美少女手心这种特殊到极点的状况之中,我的内心也不觉得雀跃。尽管如此,我还是品尝了异世界的肉类料理,陈述自己的感想。

(真好吃呢,好像高级的烤鸡肉串。)

「烤鸡肉串?」

(对,那是把鸡肉用竹签串起来,再用火烤的料理──是我以前所在的国家的料理。)

「原来有那样的料理呢。这样呀,猪先生以前所在的国家也有这种……」

洁丝仔细地眺望著香草烤鹌鹑,又津津有味似的吃了一口。我心想她真是个坚强的少女啊。在这种状况下,一般应该会变得像布蕾丝那样吧。

一边茫然地眺望著洁丝,一边喝著啤酒的诺特小声地说道:

「抱歉打扰你们了,但我有事跟你们商量。」

(什么事?)

我与洁丝注视著诺特。

「是关于优先顺序。」

是肚子痛吗?诺特蹙起眉头,表情紧绷。

「我不想把生命分轻重。不管是人类还是耶稣玛,有心灵的人生命都是平等的。但是……但是,假如明天我们的生命有危险……假如遇到只能救洁丝或布蕾丝其中之一的状况……我们就毫不犹豫地选择洁丝吧。」

「请等一下,诺特先生,那样太……」

「你听我说。嗳。你们看到了吧。现在的那家伙内心生病了,也几乎感受不到活下去的力气。但洁丝可不是那样。那家伙也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害洁丝死掉吧。当然保护所有生命是最优先的。但在真的束手无策的时候,先决定好首先要把洁丝的性命摆第一吧。要是在分秒必争的状况中因为舍不得那家伙的命,结果导致洁丝丧命,我……」

诺特还没说完就中断话语,喝起啤酒。

(是啊,诺特说得没错。比起其他事,首先把洁丝的性命摆第一吧。)

「不行,猪先生,那样太……布蕾丝小姐太可怜了。」

马克杯发出砰一声,粗鲁地被放到桌子上。

「这是耶稣玛的缺点啊,会像那样立刻先考虑到别人。」

诺特的右手看似焦躁地碰触著马克杯。

「首先让我说一下,那个臭猪仔是你的夏彼隆。不是布蕾丝的。他的存在是为了不管发生什么都要保护你的性命,而不是为了在途中救出来的那个被囚禁的人啊。」

洁丝无法反驳,看起来像是不知该说什么而感到伤脑筋的样子。

(诺特说得没错。我打从一开始就不为其他,而是为了保护洁丝而存在。)

洁丝湿润著双眼看向这边。我无法看出那是因为喜悦或是悲伤。

「我……那个,对不起。因为没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

(以我的立场来说,你能感到开心是我最高兴的事啦。)

「那么,我会开心。」

你是刚学到感情的人造人还是什么吗?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感到开心耶。

是看到了我的内心独白吗?洁丝笨拙地挤出笑容给我看。因为很可爱,这样就行了吧。

诺特盯著洁丝看了一阵子,他似乎有什么想法,开口说道了:

「听我说,洁丝。我曾经有个梦想。」

诺特突然述说了起来。诺特前所未有地饶舌。

「是没有实现的梦想──已经无法实现的梦想。就是以夏彼隆的身分跟某人一起前往王都,到死都跟她在一起的梦想。那家伙的骨头用在这两把双剑上。」

诺特将双剑放到桌上。朴素的握柄上除了金属之外,还使用了打磨到十分光滑、彷佛象牙的素材。那是在修道院烧起来的同时被带走并惨遭杀害的伊丝的骨头。

「如果觉得这样很蠢,就把我当傻瓜吧。可是啊,你真的很像那家伙。我希望至少能把你送到王都,让你获得幸福。那家伙就算想活也无法活下来,我希望你能连她的份一起活下去啊。」

洁丝眼里堆满了泪水,开口说道:

「……谢谢您。所有人一起活下去,迎接后天的到来吧。」

在洁丝的脑中,扭曲的不等号方向似乎还是一动也不动。

有什么东西撞上背后,我吓得醒了过来。是静悄悄的夜晚。

──猪先生,可以请您过来这边吗?

我有一瞬间心想是谁,结果似乎是布蕾丝伸手在呼唤我。因为没有房间足够容纳三人与两只,我们在铺著地毯的地板上盖上棉被,挤在一起睡。罗西竖起耳朵趴在窗户边。

洁丝与诺特似乎睡著了。我静悄悄地站起来,靠近布蕾丝身旁。可以看到罗西的耳朵抽动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后,又回到原本的位置。

──可以请您再靠近一点吗?

听到她这么说,我稍微靠近。距离依然戴著兜帽躺著的布蕾丝剩下三十公分。

──再稍微靠近点。

我在处男的身体勉强还能容许的范围内靠近布蕾丝。

──可以请您趴下来吗?

我照她说的趴下,于是布蕾丝纤细的手绕到我脖子上。

在躺著的状态下被抱著。被女孩子。

(咦,那……那个……等一下?)

布蕾丝端正的容貌映入视野角落。可以感受到她丰满的胸部顶著猪的侧腹。还有不知道从哪里飘散过来、彷佛肉类腐烂掉一般的异臭味。

──请原谅我的无礼,因为我有一点冷。

这样啊,会冷的话也没办法呢──就在我想著这些愚蠢的事情时,感受到布蕾丝的手在颤抖。大概不只是因为寒冷吧。

(你想说些什么吗?)

──……是的。

(这样啊,尽管说出来吧。)

布蕾丝吞了吞口水,可以听见似乎有些痛苦的声响。

──猪先生是从其他世界来的呢。

我有一些惊讶。洁丝和诺特都不太追究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感觉是把我当成「来自其他国家的奇怪的猪」看待,所以我一直以为梅斯特利亚的人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但布蕾丝刚才明确地使用了「其他世界」这个词汇。这表示从布蕾丝的观点来看,她认为存在著跟这里不同的世界。

(嗯……是那样没错。我是来自跟梅斯特利亚完全不同的其他世界。)

──拜托您。可以请您告诉我关于那个世界的事情吗?

怎么,原来是这种事吗?

(我知道了。比方说,你想听哪些事情?)

──我知道偷听是非常失礼的行为。但我还是不小心听见了。在猪先生的世界里,胸部小的女性比较受到男人青睐是真的吗?

已经不是出乎预料可以带过的问题让我的脑袋停止运转,我不晓得她到底在问我什么,我又该怎么回答才好。

(抱歉,那个我……的确比较喜欢小胸部……不过──)

──在猪先生的世界,一定也不会有因为胸部大而不小心诱惑了男人的事情呢。

那与其说是问题,听起来反倒更像是愿望。我察觉到布蕾丝的意图。她应该遇到了很难受的事吧。

(……是啊,说得没错,没那种事呢。像你这样大概几乎没人会看你一眼。)

──这样子吗。原来有那样的世界呢……

布蕾丝缓缓吐了口气后,接著说道:

──要是明天我死掉的时候,能够转生到那边的世界,不晓得该有多好呢。

虽然她的态度很淡然,其中却烙印著深刻且切实的痛楚。

(真不吉利。别以死掉为前提说这些啦。)

──不,我会死的。

(没那回事。不要轻易舍弃希望喔。)

布蕾丝的手在我的脖子后方不断颤抖著。

──……我可以把秘密只告诉猪先生吗?

(……好,我会保密的……)

但为什么是我呢?

──因为猪先生是从其他世界来的人。我自从服侍守墓人家之后,就一直相信在星星的另一头有其他世界,不断祈祷至今。所以我觉得猪先生正是适合听我最后祈祷的人。

她很自然地看了我的内心独白,不过就算了吧。

(……我知道了。你说吧。)

──请看。

布蕾丝稍微与我拉开距离,将长袍前面敞开。我立刻闭上了双眼,但比刚才更强烈的腐烂味飘散过来,我不禁睁开眼睛,将脸转向那边。即使在黑暗的房间当中,也能看到在布蕾丝的肚脐下方、下腹部的白皙肌肤上,有著大大的黑色伤口。

──味道很重对吧,因为化脓了。皮肤和肉已经开始腐

烂,毒似乎也在血液中循环,全身都疼痛不堪。我感觉到死亡已经逼近身旁了。

(……你被刺伤了吗?)

──是的。在那间圣堂的地下。被人用很多东西刺了。流了很多血。

布蕾丝将长袍拉回原状,再次将手绕到我身上。她手臂的颤抖十分虚弱。

(怎么会,真残忍……)

我只说得出笨拙的话语。

──已经无药可救了。各位来拯救我的时候,伤口已经开始裂开了。

(你一定很难受吧。)

──对,非常难受。

我暂时说不出话。但我总算找到了该说的事情。

(找诺特跟洁丝商量吧。应该有治疗的方法才对。)

布蕾丝轻轻摇了摇头。

──请不要告诉他们两人。这里是很危险的地方。因为诺特先生是非常温柔的人,应该也是个会勉强自己的人,所以会为了拯救我的性命而冒险吧。要是因为那样间接危害到各位的性命,也并非我的本意。

我感觉像是五脏六腑被一把抓住一样。

(可是,布蕾丝要到达王都的话……)

──我不用到达也没关系的。我要将这条命献给您与洁丝小姐。

(不行啊,怎么能……)

我一边这么说,同时感受到自己的话只是表面功夫。

──死亡是一种救赎。已经够了,请让我死吧。都怪我生来就是这样。都怪我生来就是耶稣玛。都怪我用这个身体、这张脸、这声音诱惑了大家。

(没那回事。要怪当然是怪自私地压榨耶稣玛的那些家伙。)

──在猪先生的世界是那么认为的呢。

(当然了。)

──……我变得更想去那个世界看看了。猪先生,我死掉之后,请带我到猪先生的世界。这就是我最后的愿望。

居然拜托我这种事──我不会这么说。正确的回答已经决定好了。

(我没有祈祷也来到了这边。一直在祈祷的你没道理去不了那边。布蕾丝绝对能够转生到我以前所在的世界才对。)

──是这样子吗,谢谢您。

在兜帽阴影处的黑暗当中,有个东西闪耀发亮了一下。是她那双美丽的蓝色眼眸流下了泪水。或许是我的错觉,但我觉得布蕾丝现在应该是首次在我面前笑了。

(抱歉……已经可以了吗?要是洁丝看到这景象,说不定会误解。)

──嗯,好的……

她的手放松了。我准备站起来时,那双手又用力地紧抓住我。

──请等一下。最后再让我说一件事。

这句台词出现的话,接著一定是超重要的情报。国文课本上也那么写著。我恢复成趴著的状态,这么传达。

(怎么啦?)

──有一件事我无论如何都想先告诉您。

布蕾丝的手指握住我的猪背脂肪。

──我以前会帮忙守墓人的工作,所以有很多机会跟遗族交谈。我从各式各样的人口中,听说了各式各样的事情。那时我曾听说过几次不可思议的事情。

(……不可思议的事情?)

──听说王都并没有入口。

(啥?)

──王都并没有入口。因此所有耶稣玛都会在针之森死掉──甚至有人这么说了。

我感到脊背发凉。虽然我们以安全地带为目标展开旅程,但结果那里什么也没有,这样简直就像丧尸电影常出现的剧情不是吗?骗人的吧。

(那么,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冒著危险前往王都……)

──请您放心,据说也的确有跟夏彼隆一起彻底消失无踪的耶稣玛。应该有进去的方法才对。当然,已经成功赴都的人不会在外头现身……但即使如此,不知从何时起,关于进入王都的方法,开始会听见这样的话语。

(是什么啊?告诉我吧。)

──「向王诉说吧」。

我等了一会儿,但布蕾丝没有要告诉我后续的样子。

(就这样而已吗?)

──是的。在北部的一部分地区中,流传著这样的传闻。耶稣玛要进入王都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向王诉说」。

(这是要我们对著王都吶喊吗?)

──我不清楚。不过,您不觉得暧昧成这样的传闻会扩散开来,很不可思议吗?人们会交头接耳谈论的传闻,通常应该是更加具体、更出乎意料的话题才对。

的确,「○○有妹妹」这种传闻很少会流传出来。如果是「○○有个运动神经超群功课又好而且是兄控的可爱妹妹」这种传闻的话,倒是有可能就是了。

(说得也是。正因为内容暧昧,反倒有种诡异的说服力。你还有听说其他事情吗?)

──十分抱歉,我没有听说更多事情了……

(这样啊,「向王诉说吧」是吗……)

──我知道这恐怕派不上用场。但我无论如何都希望有恩于我的猪先生与洁丝小姐可以进入王都。如果能稍微帮上忙就好了……

两抹光芒在兜帽底下闪耀发亮。

──拜托了,拜托您了。请你们一定要活下来获得幸福。

我心想她最后的愿望结果还是为了别人不是吗?

我只觉得一阵空虚。明明很悲伤,眼泪却掉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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