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四章 孤独之花在黑暗中凋零

傍晚的天空彷佛调错了色调一般,是明亮的黄绿色。

看来我们似乎平安地逃出了牙城。我们三人站在眼熟的广场上。

花之广场。

这里是能够从王都的半山腰眺望夕阳、坐东朝西的广场,被大理石制成的永不枯萎之花包围的地方──照理说是这样,这里却灿烂盛开著真正的红色玫瑰。

我想起以前跟洁丝来这里时的事情。肉烤熟的香味和餐具的撞击声响让人感觉十分舒适,但现在这个广场被彷佛挥洒了香水一般的浓郁花香给包覆,耳朵只能听见吹过广场的风声。还是一样没有其他人的气息,是个异样的空间。

诺特走到广场边,眺望著在眼底下展开的梅斯特利亚西部。

「景色挺不赖的嘛。王都那些家伙就是像这样俯视著下层的人吧?」

(你觉得不爽吗?)

我这么询问,便见诺特只有嘴巴笑了。

「说什么傻话?我只是有点羡慕罢了。」

然后他离开栅栏,迈步走向广场的中央。

「话说,我们得寻找那个老糊涂的灵器才行。他的灵器在哪,你们应该多少有头绪吧?」

「当然了!……应该有吧,猪先生?」

(这可难说了。应该是在这一带吧……但没有可以清楚知道的线索。)

「咦咦咦……」

来到目的地的王都是很好,却不晓得关键的入口在哪。真令人怀念啊。

目前是三日傍晚。再过一晚就是约定好的「四日早上」。修拉维斯他们应该是以这时间为目标,正朝王都前进才对。我们无论如何都必须在明天早上来临之前让马奎斯越狱才行。

(哎,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但能想像到几个地方。既然他抢走马奎斯的身体,夺取了王政,心灵的所在处应当位于国王的行动范围内。这么一来,可能就是寝室、国王的办公室,或是谒见的场所吧。)

「如果是国王的谒见场所,就是刚才的金之圣堂呢。」

那是赞扬王族的灵魂,显示王家威信的场所。当然,能够看见国王尊容的,除了王都居民以外,就只有诺特等极为少数的特例就是了。

「那个老人的目的是对王家复仇。单纯来想,他应该会执著于象徵国王的东西吧。例如金之圣堂里面那个超大的金闪闪宝座。」

的确,很难想像他会执著于办公室或寝室。

(这个只能靠自己寻找了啊。首先去金之圣堂看看吧。)

王都是被断崖围住的天空要塞。因为是削掉竹笋形状的陡峭独立山峰的斜面,在上面建造街道,所以建筑物是呈阶段形排列著,石板道路以水平方向环绕在这些建筑物之间。垂直方向的移动大多是狭窄且陡的阶梯。街上各处摆放著写实的雕像,例如广场或道路的分歧点等,在深世界摆的却不是雕像。

岂止是写实。根本是真人──至少外观看起来是。

我们最先看到的是以前荷堤斯用来当谜题的等身大裸妇雕像。只有缠著腰布、体态丰满的女性。上次看见时明明是以大理石打造而成的,在这里看起来却只像是真正的人类站在四方形的底座上。头发和腰布都在傍晚的风吹拂下微微飘逸著。

「为什么……」

洁丝这么说,走近女性。即使我们靠近,女性也是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诺特稍微脸红起来,移开了视线。你处男吗?──就在我这么心想时……

「呀啊!」

洁丝将手收了回来。看来在我被诺特分散注意力的时候,她似乎毫不犹豫地触摸了女性的脚。洁丝好像具备一旦看到在意的事物,总之要靠自己的感觉确认看看这种疯狂科学家的素质。

(怎么了,你还好吗?)

「嗯,因为非常冰冷,我稍微吓了一跳……」

洁丝看来兴致勃勃地拍了拍女性位于她视线高度的小腿肚。是因为在深世界不用顾虑他人眼光吗?好奇心似乎胜过了分寸。

(尽量不要乱摸比较好吧?感觉有点恐怖喔。)

「不,不要紧喔。虽然非常冰冷,但摸起来是普通的肌肤。来,猪先生要不要也摸摸看?」

洁丝的手搓揉著赤脚的小腿。

(不,我不用摸洁丝以外的脚吧……)

洁丝目不转睛地看向这边,但结果她什么也没说。

自我介绍晚了,我是专情不移的猪先生。

(看来跟花之广场的玫瑰一样,这边好像讲究真实取向呢。)

我走向位于道路对面的雕像。这边是裸体的男性。洁丝目不转睛地注视著他的下半身一阵子后,点了点头。

「我想花之广场的玫瑰花恐怕是将真正的玫瑰花石化。因为比起无中生有地创造出精细的雕像,可以用更简单的魔法解决。」

说到这边后,洁丝的嘴巴停止了动作。她看向刚才摸了女性的脚的手心。

她恐怕跟我在想一样的事情吧。

就是刚才听到的荷堤斯所说的话。

──由于路塔遭到杀害,拜提丝变得无法相信任何人。被怀疑是犯人的人们应当一家老小都一个不剩地被处死了。虽然没有留在纪录里,但现在也确实残留著痕迹。有时间的话,你们可以试著寻找看看。因为疑似被处死的魔法使们的遗骸,至今仍在王都示众呢。

示众──杀掉路塔的人、被怀疑犯罪的人,还有其一族的末裔。

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在有人生活的街上直接把尸体挂出来吧?那她怎么做了呢?有个乍看之下很乾净,就算是遗体也能融入街上的方法。

假设玫瑰雕像是藉由石化创造出来的。

为何能主张人类雕像不是那样制造的呢?

在王都各处摆放著的等身大写实雕像,恐怕是──

「你们怎么一直在看雕像啊?赶紧到下一个地方吧。」

对此漠不关心的诺特的发言拯救了我们。

太阳很快就下山,到达金之圣堂时,天色也完全变黑了。只是黑色,而不会阴暗。数量还是一样多到像要骚扰人的星星与供给过多的流星填满了天空。

位于王都的绝大部分建筑物都是用白色岩石建造的,但金之圣堂的建材则是漆黑的岩石。上面施加著虽不华丽却十分细致的黄金装饰,缠绕著无论是谁只要用看的就能察觉到它是特别的建筑物。

坐东朝西的正面有著彩绘玻璃与大型的青铜门扉。虽然盛怒的马奎斯以前曾在一瞬间炸飞了墙壁,但墙壁此刻在这里毫发无伤地稳如泰山。

诺特毫不迷惘地推开门扉。从窗户照射进来的银白色星光让我们看见阴暗且广大的空间全貌。是被拜提丝的心灵守护著吗?王都里面没有太大的变化。金之圣堂的内部也跟我记忆中的一样。跟刚才的牙城里不同,墙边并列著历代国王的棺材。

虽然应该曾有深爱的人,但大家都仿效拜提丝,在这里独自长眠。总有一天马奎斯还有修拉维斯也会加入这里吗?或许这么说没什么道理,但我不禁担心他们会不会感到寂寞。

我们走在几何学图案的地板上,靠近金之宝座。这个世界不分贵贱。诺特用沾著泥土的靴子走上通往宝座的高低差。

「过来。」

听到他这么说,我跟洁丝也立刻追上去。

在没有任何人坐著的金之宝座中心,正好就在椅背的正中央,有一只人类的眼睛。充血的眼白与甚至有些耀眼的金色瞳仁。

「好像被盯著看一样,真恶心啊……是那家伙的眼睛没错。」

(我们该前往的地方是这里没错啊。宝座就是暗中活跃的术师的灵器。)

「……要进去吗?」

我思考起来。太阳才刚下山而已。明天早上才要让马奎斯越狱。感觉有些太早了。

(里面是怎样的世界、企图排除我们的力量有多强大都是未知数。正因为是难搞的对手,最好先设想最糟糕的情况。在里面待得越久,我们暴露在危险中的时间也会越长。)

「危险是理所当然的吧?最糟糕的情况是迟到。我们赶紧进去,找出那个混帐老爹的所在处后,躲起来算好时机再行动比较好吧?」

诺特说的话很有道理。看是我们要身处险境伺机而动,或是让修拉维斯他们身处险境伺机而动,结果不过是这种二选一的问题罢了。

比起有最凶残的魔法使在等候的那边,感觉这边还比较有办法应付。

(好,就以诺特的方针来行动吧。)

我这么说,洁丝也点了点头。

「说得也是呢……等准备完毕就进去吧。」

「怎么,都到这里来了,还要准备什么?」

做好觉悟的准备……?

真要说的话,我跟洁丝都是慎重派。没有像诺特那样的匹夫之勇。要踏进最凶残的国王之牙城,无论如何都会有种犹豫的心情。不过仔细一想,现在的我们逗留在这里,也几乎没有能做的事情。

甚至也不晓得要前往的地方是怎样的世界。

(洁丝,能上吗?)

我这么询问,被星光照亮的美丽眼眸便看向这边。她缓缓地眨眼。

「嗯,只要是跟猪先

生一起。」

我没有说你突然是怎么了,诺特则是轻轻点了点头。

「靠近这边一点。免得走散。」

诺特抓住洁丝的手腕。洁丝将手放在我背上。

在阴暗的圣堂之中,我们在历代国王们的棺材守护下,与单眼宝座面对面。

「要走喽。」

诺特毫不犹豫地碰触椅背,我们被吸入最后的牙城。

我们被灼热的风与不祥的轰隆声给包覆。洁丝立刻展开了水之面纱,我勉强回避了变成烤猪肉的危机。

在细微起伏的透明水之面纱的另一头,可以看见冒出黑烟燃烧的火焰。三六○度,各种方向都在燃烧著。我聚精会神一看,可以发现有疑似房屋墙壁的石材从炫目的火焰缝隙间露出。脚下是石板。看来这里似乎是城市里头。

「可恶,寻找退路吧。」

诺特一边用袖子掩住口鼻,同时这么说了。洁丝默默地指向一个方向。即使是被映照出火焰的黑烟覆盖的天空,好像也只有那边烟雾比较薄弱。可以看见若隐若现的星空。

我们一边靠洁丝的魔法从上空送来新鲜的空气,一边以没有火焰的地方为目标奔驰著。不知道是拿什么当燃料,火焰缠绕在石造的房屋上不断燃烧著,即使被强风吹袭也不会消灭。

我们抵达圆形广场,停下脚步。这里跟包覆建筑物的火焰有一段距离,还有空气会通过大街从城市外头流进来。不知是从哪里飞来的,平整的石板上四处有石头碎片在燃烧著。摆在中央那座附带雕像的大型喷水池在严重损毁的状态下被余烬断断续续地炙烤著。

「似乎整个城市都烧起来了。」

洁丝的视线前方,也就是沿著大街一直前进的地方,疑似巨大圣堂的建筑物残骸在高高的天上让火焰跃动著。

诺特的靴子在我眼前踩住燃烧的小石头。即使踩著石头摩擦石板,小石头的火焰也没有要熄灭的迹象。

「不是油啊。跟在巴普萨斯烧掉修道院的火焰一样,是魔法火焰。会把人类连骨头都整个烧成灰。」

洁丝一脸担心地看向诺特的靴子。

「放心吧,这是防火的。不过,得小心别被烧到才行啊。」

被火焰挡住视野的话,也不知道该以哪里为目标才好。我们飞奔穿过大街,暂且离开了城市。我们爬上小山丘,眺望城市的全貌。

那是非常大的城市。同心圆状的漂亮街道以高到像座小山的巨大奇岩为中心拓展开来。然后这一切都无一例外地被火焰给覆盖。从镇上袅袅升起的烟与煤灰正准备把繁星闪耀的夜空染成黑色。城市似乎是有计画地被建造出来,能够轻易想像到燃烧前的景观一定很美丽吧,因此更让人觉得悲伤。

「以前有这么大的城市吗?」

「如果是这个规模……说不定是暗黑时代的城市呢。」

我想起洁丝向我说明史书内容时的事情。梅斯特利亚的人口在王朝设立时是数十万,但在暗黑时代发生「最终战争」前,据说曾有一千万。

然后大半人口都因为魔法使之间的争斗而丧命了。

在眼前燃烧的城市,说不定是──

(这应该是暗中活跃的术师遥远的记忆吧?假如这是对那家伙而言很重要的场面,被烧毁的应该是──)

「他的故乡吗?」

洁丝轻轻地将手贴在胸前。

如果这么大的城市被魔法给烧毁,究竟有多少人烧死了呢?

「那么,我们该前往哪里?」

被诺特这么催促,我思考起来。

(灵魂被囚禁的场所是最深处──也就是防御最坚固的地方。如果是暗黑时代的都市,说不定有类似城堡的东西。就是作为行政中心的地方。)

我们三人环顾周围,但没看到疑似城堡的建筑物。是位于地下吗?如果是魔法使建造的城堡,这倒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要盖城堡,位于中心的那块岩石上方感觉是不错的地点……」

洁丝指著的是位于熊熊燃烧的城市中心的巨大岩块。它比大圣堂那种巨大建造物还要大上好几倍,加上又位于中心处,可以想像那里应该是有什么象徵意义的场所。

「怎么,这岩石的形状还真怪啊?」

诺特说得没错,岩块分成上下两边,给人一种把积木堆起来似的不稳定印象。上面也没有盖著建筑物。为何那种东西会在城市中心处呢?

仔细一看,会发现岩石的上半部与下半部颜色不同。上面是偏黑色的岩石,下面却是明亮的灰色。简直就像有巨大的岩块落下,掉落在小山上面一样……

(那块岩石的周围有没有看见什么?比方说建筑物残骸之类的。)

听到我的指谪,洁丝聚精会神地细看。

「我看看……有几个东西像是崩塌的塔……」

「嗯?可是那一带没有感觉有塔的建筑物耶。」

诺特这番话让我点了点头。

(……如果是原本就在那块巨大岩石上面呢?)

「上面?上面什么也没盖吧。」

(说不定不是没盖,只是变得看不见而已。因为被大岩石给压扁了。)

诺特舔了舔嘴唇。

「你的意思是有人往下丢了一块能够压扁城堡的超大岩石吗?」

洁丝将手贴在胸前,缓缓地点了点头。

「听说拜提丝大人是能够将岛屿弄沉的人物……应该并非不可能。」

「原来如此啊。那事情就好说了。我们穿过大街,以那块岩石为目标吧。」

我们飞奔跑下小山丘,再次投身于熊熊燃烧的城市,以奇妙的岩块为目标奔驰著。

从结论来说,看来几乎可以确定那块岩石就是我们应该前往的地方。

理由很单纯。因为有怪物在守护著。

感觉光看就会让人失禁一样的可怕姿态。是缠绕著业火的巨大骷髅。少说有十公尺的身高。彷佛柱子一般粗壮的每一根骨头都像古木似的弯曲。仔细一看,会发现那些骨头分别是融化后又凝固起来的人骨集合体。大量遗骸在灼热之中互相融合,掺杂著红与白的灼热火焰片刻不停地燃烧著。

那东西彷佛突袭一样从熊熊燃烧的城市袭向了接近奇岩的我们。我回应诺特的声音,立刻倒地避开,随即在不远处看见大到能够捏碎我的骷髅拳头。假如攻击直接命中,我会在瞬间变成汉堡排吧。

「猪先生,您没受伤吧?」

洁丝飞奔靠近,担心著我的安危。

(我躲开了,没事的。)

骨头与火焰的怪物用没有眼睛的眼窝看向这边,用以巨躯来说相当敏捷的动作爬起身。

「你们退下。」

诺特这么说,然后在拔出双剑的瞬间将火焰冲击波射向怪物。不出所料,几乎没有作用。他举起拔出的剑往下挥,靠反作用力让身体飞向怪物那边。高高地描绘出来的拋物线前往的方向,是怪物的头顶。

响起嘎哩的刺耳声响,诺特的剑尖挖起大到要双手才能抱住的头盖骨的一部分。诺特勉强避开像是要打落苍蝇般举起的巨大手臂,绕到怪物背后。

巨大骷髅一边发出彷佛喷火枪的燃烧声,同时转头看向诺特那边。怪物抬起脚后,宛如熔岩一般的赤热石板从底下露出。

(洁丝,从后面帮忙掩护吧。)

「嗯,我借用一下那边的房屋。」

正当我心想这话是什么意思时,只见洁丝将双手比向在附近起火燃烧、三角形屋顶的独栋透天。响起啪叽啪叽声,整栋房屋摇摇晃晃地开始飘浮。

所谓的借用是这么回事吗?

哼!──洁丝一边使力,一边将手朝怪物挥动。已经可以说是有著房屋形状的炮弹以神速冲撞上巨大头盖骨的后脑杓。怪物失去平衡,一只手拄著地面,但看起来没受什么伤,它迅速地转头看向这边。

在被火焰包覆的头盖骨之中,一对漆黑的眼窝盯著这边看。它突然用远比想像中更迅速的动作举起双手,然后朝著畏惧的我们将那双手彷佛鞭子一般地挥落。

不妙。

我一边从脚环放出水,同时像要压在洁丝身上似的倒向地面。视野在瞬间就被烧光,紧接著全身感受到可怕的痛楚。彷佛把生皮剥下来一般的剧痛甚至侵蚀到骨子里。

宛如地狱般的痛苦让我在地面上不停翻滚。什么也看不见。眼睛似乎连同眼皮都烧焦了。猪的身体彷佛整只被弄成烤全猪一般,变成只是不断传送痛苦给我这个主体的存在。尖锐的耳鸣让我连声音也听不见。该怎么做才好?洁丝她没事吧?

视野茫然地回来了。耳鸣也平息下来。疑似洁丝的人影就在我附近爬起身。可以知道痛楚从她的手触摸的头部迅速地消退。

视野立刻恢复正常,我看向洁丝。她的脸被熏黑,湿掉的发尾烧焦,手上还有让人看了心痛的烫伤,但是多亏有伊维斯的长袍吗?她身体的大部分似乎都没事。怪物被诺特吸引过去,正背对著我们。

(你不要紧吧?)

「嗯,托猪先生的福逃过一劫,没有变烤全人。」

我看向自己的身体。可以看见原本被烧

烂到状态惨不忍睹的猪皮,像是让时光倒流般逐渐回复。

(好厉害,是洁丝帮我治好的吗?)

洁丝只是理所当然似的露出微笑。我一边侧目确认怪物的情况。同时向洁丝道谢。

(我还以为死定了。谢谢你啊。)

「我怎么可能让您这么轻易地死掉呢。」

在被煤灰弄脏的脸上,洁丝的褐色眼眸笔直地看向这边,湿润不已。

(你这发言还真像反派啊……)

在我们这样闲聊的期间,可以看见诺特的双剑在半空中闪烁。他彷佛杂技师一般让身体旋转,著地到这边。

「你们活著啊。」

在诺特这么说的期间,怪物也将脸转向我们三人这边。

「没时间了。用老方法行动吧。」

诺特的金发有一部分被烧到变卷,白衬衫上也四处可见烧焦的破洞。在赤红燃烧的城市中,他的身影看起来确实是个英雄。

(老方法?)

诺特没有余力回答,我们散开来回避怪物的一击。白热的火焰在殴打了地面的巨大拳头周围蔓延开来。

我刚才就是被这种火焰烧伤的吧。实在是犯规级的范围攻击。

──诺特先生,老方法是指?

洁丝的声音在脑内响起。虽然洁丝就在我附近,但诺特用双剑跳跃起来,绕到了怪物的对面。被两面夹击的怪物难以决定目标,因犹豫而稍微露出破绽。

──你们先走。

只听见这么一句话后,便看见诺特朝怪物的右脚发动攻击。此刻正准备踏出去的巨大的脚因为藉由火焰加速的双剑略微从旁阻扰而失去平衡,为了应付这状况,只好朝其他方向著地。怪物几乎没有受伤。诺特发动的这记攻击,肯定是为了制造让我们逃走的空档。

你们先走──在阿尔的牙城遭到白龙袭击的时候,还有更早之前,在前往王都的途中遭到壮汉们袭击的时候,诺特也都是这么说,替我们承担了所有危险。托他的福我们才能抵达王都,还有成功地与菲琳接触。

既然那家伙打算贯彻这个任务,我们也必须赌上性命完成自己的任务。

(走吧。)

我只是简单地对洁丝这么说,洁丝也点了点头,我们两人拔腿就跑。

──别死啊。

我透过洁丝这么传达,便听到诺特一如往常的冷淡回应在脑内响起。

──你们也是啊。

劈开火焰的双剑声响已经离我们十分遥远。

像大楼一般高的岩块下半部有一条铺设好的螺旋状道路,可以爬向上方。虽然有几扇坚固的门,但那些门都很漂亮地遭到破坏。虽然已经做好觉悟要面对各种难关,但我们只需要沿著陡峭的坡道飞奔而上就好。

不过,洁丝的脚步愈来愈沉重。

(怎么了,要休息一下吗?)

即使我这么询问,洁丝也是摇摇头,

「不要紧的,我会加油。」

然后只看著前方。她蹙起眉头,一心一意地迈步前进。

看到她那模样,我有一种不协调感。虽然洁丝看起来是个惹人怜爱的少女,但她意外地有脚力,也具备能够持续长途徒步旅行的体力。并不是在她脸上能看见疲惫的神色。

奇怪的是她的走路方式。她走路稍微呈现O型腿,虽然在爬坡道,但她膝盖的弯曲伸展度看起来很保守。

(等等,你先停下来。)

我先行挡在洁丝前面,用身体强制她停下脚步。

洁丝这下才总算停止前进──然后她直接重心不稳,跪倒在石板道路上。

(喂……这不是不要紧吧,你哪里受伤了吗?)

洁丝抿紧嘴唇,将膝盖并拢,用长袍衣襬盖住双脚。

「受了点伤……但是没问题的。」

我们互相对视。我无法听见洁丝的内心声音。她真的不要紧吗?

我的直觉告诉我不是不要紧。

(让我看看。我来判断是否可以就这样继续走下去。)

我用强硬的语调这么说道,于是洁丝点了点头,将脚朝向这边。她挥开伊维斯的长袍后,缓缓地打开膝盖。

烫伤得非常严重。

从膝盖内侧到大腿的肌肤被烧烂成鲜红色。沾满血的膝上袜黏在伤口上,白色布料渗出鲜艳的红色。

我哑口无言。这是我差点变成烤全猪时的烧伤吧?火焰从没有完全扣紧的长袍前方入侵,烧伤了洁丝的脚。明明身受这种重伤,她却假装没事的样子,一路走到这里来吗?真是超乎常人的意志力。

(这根本不是不要紧吧?快点治疗吧。)

是因为痛楚吗?洁丝总算像个十几岁少女似的湿了双眼。

「可是我……就算能够治愈猪先生,也无法治愈自己。」

她放弃般的声色让我猛然惊觉。

对了。所谓的治愈魔法从原理来看,是非常高难度的技术。倘若没有想要治愈这个人的强烈念头,纵然是魔法使,也很难实行。

(那该怎么做……)

我一边说,一边用好像要陷入恐慌的脑袋思考著。虽然只是急救措施,但请洁丝制造出绷带比较好吗?但是伤这么深的话,说不定绷带会黏在伤口上,造成反效果。首先用流水清洗伤口,伤口再涂软膏──可是,软膏的成分是什么啊?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伤口愈合?该怎么做才能帮助洁丝?

「……猪先生。」

洁丝掺杂著呼吸的声音让我抬起头来。

「那个…………虽然这愿望有些厚颜无耻……」

洁丝将打开的膝盖对著我张得更开。

「能请您摸一下吗?」

我还以为我听错了,僵硬在原地。

(咦……?)

洁丝染红脸颊,小声地咳了两下清喉咙。

「不,那个,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伤口……」

当然我不是误会成那个意思,但我这时才总算察觉到洁丝的意图。

这里是深世界。是愿望会具体化的神奇国度。

我前进到张开的双脚之间。我抬起前脚,轻轻触摸洁丝的膝盖。

随即发生了令人惊讶的事情。烫伤从我触摸的地方开始像假的一样消失。柔软的白皙皮肤彷佛波纹扩散开来似的开始覆盖住伤口。

我触摸另一只脚,那边也在转眼间回复了。这就是愿望的力量。

(……好像魔法一样。)

我这么低喃,洁丝轻轻地将手放在我头上。

「是魔法喔。这是猪先生非常重视我的证据。」

(插图010)

美丽的褐色眼眸笔直地看著我。

「……谢谢您。」

洁丝一边很高兴似的笑著,一边像要压在我身上似的抱紧了我。

我一边被美少女的四肢紧抱住,一边开口说道:

(非常重视你这种事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你可以听见我内心的声音吧。)

洁丝摇头的振动隔著洁丝的身体传递过来。

「就算能听见内心声音,也不晓得那是否……是真心话。」

虽然洁丝昨晚指谪了我麻烦的地方,但我觉得洁丝其实也挺难搞的。

「好了,我们走吧。」

洁丝站起身来。虽然袜子上还沾著血,但伤口已经完全治愈,双脚好像也能稳定地活动了。我们再次互相对视,然后面向坡道前方。

(走吧。要快点找出马奎斯。)

我们前进到能到达的范围后,来到用细小正方形的石板铺路的广场。巨大到像山一般的岩块坐镇在广场上。除此之外只看到粉碎的石材等散落一地。

「看来这里果然曾经有什么建造物呢。」

即使曾经有,现在也被岩石压扁就是了。

(虽然已经遭到破坏,但路上的防御很坚固。以前应该有城堡吧?)

「不知道是否有哪里还残留著地牢等构造呢?」

(那种可能性感觉很高啊。)

问题在于假设地下有构造,但要从哪里怎么进入才好。

我们沿著像城堡那般巨大的岩石周围走动并探索。虽然洁丝提议要不要华丽地爆破地面,但我制止了她,因为这姑且是别人的内心,应该避免做些太引人注目的事情比较好。

我们沿著石板广场走了一阵子后,碰到一个凹陷下去在地面开了大洞的场所。

(这看来很可疑啊……毕竟是在岩山上,一般来说地基应该不会凹陷才对。)

「这表示底下有什么人为挖掘出来的构造吗?我们看看里面吧。」

洁丝变出光球,将光球拋到漆黑的洞穴中,照亮了里面。看来似乎有狭窄通道般的构造。

「去看看吧!」

(怎么去?)

「请交给我办,如果只是放慢掉落的速度,我也办得到。」

洁丝蹲下来后,朝我张开双手,说﹕「过来吧。」

马麻抱抱。我像被吸引过去似的靠近洁丝。

洁丝的双手包覆住我的瞬间,我从后面被魔力推动,跟洁丝一起掉落到洞穴里面。彷佛负加速度发挥作用一般,我们

慢慢减速。最终我们缓缓著地了。甚至有余力去充分享受压在我脸颊上的柔软胸部。

「原来您一直很享受呀……在我努力使用魔法的时候……」

洁丝点亮光球,她看来有些不满的侧脸在黑暗中被照亮成白色。

(感觉非常棒喔。)

虽然被看了内心独白,但我反倒光明正大起来。洁丝一脸难为情似的移开视线,

「……谢谢您的称赞。」

她这么低喃了。居然原谅我了。

天花板已经崩落,能前进的方向只有一个。我们离开凹陷的场所,沿著只是挖开岩石的狭窄地下通道前进。说到能依靠的光芒,就只有洁丝变出来飘浮在周围的几颗光球。

地下被一种安详的静寂笼罩著。我们沿著变成下坡的一条直路前进,结果突然来到宽敞的空间。说它宽敞也只是相对之下的评价,天花板的高度只要洁丝伸手就能碰到了。路宽大概是能够三个人并肩行走的程度。道路两旁并列著狭窄的房间,入口被看来很牢固的镀金栅栏给堵住。

然后那里充满著浓密的腐臭──也就是死亡的气味。

洁丝用袖子摀住鼻子,屏住呼吸开口询问:

「会是地牢吗?」

我靠近附近的牢房,窥探著里面。发现到回看著这边的东西,我吓得立刻倒退。

是尸体。已经变成木乃伊,四处露出白骨的遗体在狭窄的岩窟地板上蜷缩成一团。手脚还挂著快剥落的镀金脚镣手铐。

(好像是啊。)

看不见变宽广的道路前方。洁丝让光球变得更明亮,缓缓地向前进。这些实在小到不适合生活的单间牢房里,都收纳著以各自不同的姿势断气的遗体。光球伴随著我们的步伐前进时,并列在两旁的无数栅栏朦胧地散发出金色光芒。

「用特殊魔法锻炼出来的金,具备一定程度的魔法抗性。这里说不定是魔法使专用的牢狱。」

在堆积如山的尸体包围下,洁丝冷静地这么分析。我心想她变坚强了呢。

虽然不是能在前方看见什么,但有一种宛如紧张感的东西逐渐绷紧的感觉。我跟洁丝互相对望,点了点头。

我们确实在靠近什么。

飘散著一股刺鼻的恶臭,被死者的静寂笼罩的地牢。在彷佛就连光芒都会吞没的黑暗中,我们凭著坚强的意志往前进。

我们通过数十间牢房前,总算可以看见尽头也有金栅栏。这边的栅栏感觉特别坚固,还朝著牢房内侧突出锐利的刺。黏在栅栏上的血反射著洁丝发出的光,闪耀著红黑色光芒。

那里有什么。洁丝也有这种直觉吗?我们很自然地同时加快了脚步。

我们在栅栏前停下脚步,战战兢兢地窥探里面。关在特别单间牢房里的不是木乃伊。还留有血色的高大男人虚弱无力地倒在地板上。虽然穿著紫色的高贵衣服,但他的金发十分凌乱,盖住了脸庞。从衣袖露出的手腕消瘦许多。

「那个……」

洁丝小声地搭话,便见男人的肩膀抽动了一下。

他缓缓地抬起上半身,用凹陷的眼睛看向这边。灰色眼眸凶狠地散发出充满攻击性的光芒。

憔悴到让人认不出来的身影。

但在那里的男人无庸置疑地是昔日最强的国王──马奎斯。

* * *

陡峭的悬崖上隐藏著只有王家的人才能打开的入口。我们摆脱王朝军的追踪,顺利地进入了王都。虽然进入王都的时间比预定早许多,但这并不是什么坏事。

王都的地下宛如迷宫一般错综复杂。我们排成一排沿著彷佛坑道的狭窄通道前进。瑟蕾妹咩不知是在意什么,她用一只手牢牢按住身后的裙襬,毫无破绽。我一边看著她的小腿肚,一边走在她后面。

走在瑟蕾妹咩前面的是奴莉丝妹妹与兼人小弟,更前面是巴特小弟和兹涅妹咩,然后由王子带头率领队伍。架著十字弓的约书小弟在我后面负责殿后。因为大斧在狭窄的通道上无法发挥威力,所以除了王子之外,最能成为战力的就是约书小弟了。

以结果来说,让约书小弟排最后面是正确的。

约书小弟的耳朵很快地听见了几个人追踪过来的脚步声。

「好像有王都居民来了。瑟蕾丝,你能让他们稍微后退吗?」

听到约书小弟这么说,我迅速地出主意。

(对方也能使用魔法。同时夺走他们的视线和双脚,扰乱他们吧。)

瑟蕾妹咩认真地点了点头,迅速地将手贴在地板上。透明的水从她小巧的手底下不断涌现出来。那些水冒出像是浸泡了乾冰时会有的白烟。流动的水滑顺地覆盖阶梯的表面,此外还有浓雾在同时逐渐充斥通道。瑟蕾妹咩的双眼使劲地一瞪,脚边的水便像连锁反应似的开始冻结。

这是用雾夺走注意力,让对方疏忽脚边的作战。

可以听见用跑的靠近这边的脚步声之一在远处滑了一跤摔倒的声响。这是条狭窄的通道。从回荡过来的声响中,可以知道他连累同伴一起掉下去了。

瑟蕾妹咩以前是阿诺的专属治疗师,但自从卸下项圈后,她也变得能进行简单的支援。即使是这么柔弱的身体,战力也相当于训练有素的士兵两人份。

约书小弟点了点头后,引导我们稍微爬上阶梯,然后他朝著后方冷静地射出一根箭。是藉由王子的魔法赋予了强力爆炸力的箭。箭一刺入天花板的岩石,便散发出炫目的闪光然后炸裂。崩塌的岩石彻底堵住了狭窄的通道。

「喂!只有这一条直路喔!断了退路要怎么办啊!」

从前方传来兹涅妹咩向约书小弟抗议的声音。

「别动不动就抱怨啦。来的是王都居民。他们并不是有罪的人,所以我不想跟他们战斗。」

「像平常那样弄昏他们不就好了。」

「对方说不定是魔法使。假如要战斗,必须确实杀掉他们才行。」

虽然身为姊姊的兹涅妹咩是个战斗狂,但身为弟弟的约书小弟则是理性派。两人都对王朝抱有强烈的怨恨,但约书小弟会好好地选择要杀害的对象。不知道是否受到他会以适当的方法将瞄准的对象确实收拾掉的战斗风格影响呢?

只不过,这不是该大肆称赞的行为。在我们的生命岌岌可危的现在,实在没有余力去讲究打倒敌人的方式。这边应该杀掉所有追兵,确保退路才对。

之所以这么说,也是因为在这条直路前方的空旷地下空间,有全副武装的王都居民在等著我们光临。王子在通道上停下脚步,一声不响地向我们打暗号。

似乎是多亏有用魔法弯曲光线观察前方,才能在被发现前停下来的样子。

──该怎么做才好?

王子用绿色眼眸从前头注视著这边。他的眼中渗出强烈的不安神色。毕竟他身为最熟悉这块土地的指挥官却来找我商量,可见情况相当紧急吧。他也是想极力避免战斗和杀生的类型。

(看是要挖开堵住的道路回头,或是直接突破这个空间,只能二选一了吧。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一战。)

──这样啊。

原本冷静行动的王子,视线动向瞬间变可疑了起来。约书小弟他们目不转睛地注视著王子。王子没有做出决断。我心想这可不行。

(并不是无法战胜的对象。选择正面突破比较好吧。这场所十分阴暗。用魔法转移敌人的注意后,首先请修拉维斯先生与约书小弟上场。请你们用远距离攻击尽可能地处理掉敌人。)

王子用紧张的表情点了点头。约书小弟在后面比出OK的手势。众人似乎会共有我的念头,因此我简洁地宣告后续。

(等看起来能转移到近身战后,就请兹涅妹咩上场。修拉维斯先生请一边掩护她一边战斗。我跟瑟蕾妹咩也会躲在这条通道上,尽可能地进行支援。不小心遭受到攻击时,奴莉丝妹妹会帮忙治愈,所以请回到这里来。)

──我明白了。

王子虽然这么传达,但他还没有要动作的样子。约书小弟跟兹涅妹咩一声不响地移动到王子那边。

这里是只有一条通道的地下,也是敌人的根据地,我们已经无路可退了。是因为这个缘故吗?王子看来动摇得相当厉害。

我能做的事情并不多。我走近王子,开口鼓励他。

(这是能获胜的战斗。让我们确实获胜吧。)

王子虽然点头同意,但他用求助般的眼神看向这边。

──假如输掉了……我会在这里孤独地死去吗?

这实在太令人惊讶了。在这里的不是继承了最强之血的魔法使,而是畏惧著命运的一个少年。

(您在说什么呢?要是输掉了,我们也会跟著陪葬。请您振作一点。)

──说得也是……

待在空旷空间里的其中一人的脚步声逐渐靠近这边。情况刻不容缓。

约书小弟朝著耸立在地下空间对面的墙壁射出会炸裂的箭,战斗开始了。我们的所在处很快就被发现,转移到第二阶段。

看来敌兵数量似乎比想像中还要多。作为主要战力的三人不断打倒接连涌现出来的士兵们。怒

吼、闪光、爆炸声。挖开岩石打造出来的地下空间在转眼间变成血腥的战场。

我们只能藏身于狭窄的通道上,观察战况。

约书小弟被推回我们所在的通道上了。

「不妙啊,数量太多了。」

约书小弟一边用金色的蛇眼看著飞扬的尘土之中,同时将箭搭到十字弓上。

在混战之中,响起「嘎锵」一声的巨大声响。

「──!」

约书小弟发出不成声的声音。是兹涅妹咩的大斧掉落到坚硬岩石地面上的声响。尘土逐渐消散,可以看见她失去意识,被王子扶著的身影。

「你们这群家伙!」

传来王子的吶喊声。战场有一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可以看见鲜血彷佛绽放大朵红花一般,从兹涅妹咩的胸口蔓延开来。王子一边用单手抱住她,同时让双眼炯炯发光。

「何等胆大包天,竟敢反抗继承神之血的我吗!」

接著发生的当真是一瞬间的事情。架著武器的敌兵们的头一口气破裂了。虽然是个阴暗的空间,但能看见大量鲜血飞溅到白色岩石上。是照射了什么强力的微波吗?能见范围内的所有士兵都失去头部,彷佛喷水池一般喷出鲜血,同时接连倒下了。

王子已经火冒三丈,面目凶狠到让人担心他的头会不会也跟著破裂。

在我重新体认到魔法使这种存在有多么可怕的同时,我在少年身上看出他可能成为残忍国王的一丝迹象。

战斗就跟开始时一样突然地平息下来了。虽然我觉得应该先确认是否安全,但奴莉丝妹妹慌张地从通道冲了出去,飞奔到兹涅妹咩身边。

照那种出血量来看,应该以治愈为最优先是没错,然而敌方一直源源不绝地把士兵送进这里,却突然停止了供给,让我有种不协调感。

(危险还没过去。一边警戒周围,同时一起观察情况吧。)

我向约书小弟这么传达,两人一起离开了通道。

像小型体育馆一般大的地下空间化为了凄惨的现场。目前倒在地面上的敌兵们明确地断气了。有些没了头、有些身体被断成两半,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面貌。

对面的墙壁接续著几条较为宽敞的通道,敌兵应该是从那里前来的吧。明明没有堵住,为何敌兵没再出现了呢?

果然不能大意。

当我将视线看向上方的瞬间,可以看见一个余党从那里掉落下来。他笔直地前往王子所在的场所。动作实在迅速。虽然我发现他不是掉落下来,而是瞄准那个地方跳下去的,但我发现时已经太晚了。

王子的头被咚一声地施加强烈的打击。王子倒下的身体被掉落下来的男人紧紧地掐住脖子。奴莉丝妹妹大吃一惊地跌倒了。

从对方披著可以融入白色岩石的迷彩披风这点来想像,他应该一直紧抓著天花板吧。从那里跳下来还能四平八稳地站著,实在非比寻常。是个将黑发整齐地剪短、容貌看来严格且诚实的中年男性。他的双手被黑色鳞片覆盖著。

约书小弟在一旁倒抽了口气。

是龙族(拉契尔堤)。能够在瞬间发挥出宛如龙一般的身体能力,非常稀有的血统。虽然不像狭义的魔法使那般少,但我听说在这个梅斯特利亚几乎没剩几个人。

我是第一次看见兹涅妹咩与约书小弟以外的龙族。

「老爹……?」

约书小弟像灵魂被抽离似的吐出这样的声音。

老爹──也就是说他是这对姊弟的父亲吗?我曾听说他以前待在王朝军,但想不到居然会在这种地方出现。

兹涅妹咩跟王子被夺走,但我们束手无策。

从对面的通道涌进一群士兵,身为龙族的男人用金制脚镣手铐封住王子的手脚,轻松地扛起王子的身体。他看也不看倒在地面上的兹涅妹咩。他当真是姊弟的父亲吗?

男人用低沉的声音简短地对周围的士兵发出指示。

「撤退。别管那些小喽啰。我们的目标只有王子而已。」

身为龙族的男人在离开之际,从腰上弄掉了什么东西。

* * *

「为何你们会在这里?」

朝我们发出的声音,沙哑到让人感觉他是不是好几个月都没喝水了。

谢谢你的欢迎问候语。

(首先请容我确认一下。这里不会被暗中活跃的术师看见吧?)

马奎斯一脸疑惑地看了我一阵子。然后他缓缓地重新坐到地板上,尽力让消瘦的身体摆出不可一世的姿态,靠在墙壁上。那种彷佛华尔街的干练证券营业员一般「能干男人」的感觉完全不见踪影,那瘦弱的身躯只残留著傲慢与压迫感。

「你们连那种初步的事情都不晓得,就跑到这里来了吗?」

原本是打算在妖精沼泽确认这件事啦。尽管对他不合作的态度感到不爽,但我仍冷静地继续提出问题。

(这么确认是为了以策万全,所以请你老实地回答。我们来到这里的事情有可能被那家伙知道吗?要是被知道,待在梅斯特利亚的修拉维斯说不定也会有危险。)

马奎斯像在嘲讽似的笑了笑后,回答我的问题。

「那个老糊涂不会注意到你们。这里是那家伙的内心。你能看见自己的内心发生什么事吗?」

我已经从菲琳那里得知了这件事。心灵的主人无法从梅斯特利亚窥见伊维斯称之为牙城的这个场所。

不过,那时还有没问到的事情。

(就算暗中活跃的术师无法直接看见这里,但他应该能与你接触吧?)

马奎斯虽然露出厌烦的表情,仍微微收起下颚,点了点头。

「不过那仅限于那家伙把我叫到那边的时候。要将灵魂召唤到现实,需要足够强烈的愿望。那家伙平常只要拥有我的权力与魔力就满足了。他几乎不会期望与我交流。」

──派烤好时我会被外子叫出去。明明我没办法吃……

我想起菲琳所说的话。我无法理解「被叫出去」这种形容的意思。因为待在梅斯特利亚的期间,我从来没有过那种感觉。

不过,询问马奎斯后,有件事可以弄明白了。一般来说,灵魂是从内心被叫出去后才会在梅斯特利亚那边出现,变得能与心灵的主人交流。然后,这个过程需要心灵主人的愿望。

(也就是说,你基本上是一直待在这个牢狱,暗中活跃的术师看不见也听不见你,是这样没错吧?)

「没错。除非那个老糊涂希望把我叫到那边去。」

原来如此。

响起了一直缺少的那片拼图嵌入的声响。

自从洁丝成功行使灵术后,变成灵魂的我也一直在梅斯特利亚陪伴著洁丝。所以我甚至认为那样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其实并非如此。

听到菲琳那番话时的谜题解开了。

为何我明明是附在洁丝内心的灵魂,却没有看过深世界──没有看过洁丝的牙城之中的景色呢?

答案非常单纯明瞭。

因为洁丝一直片刻不离手地把我放在她身旁。因为洁丝期望我可以一直陪伴著她。

「不,我是,那个…………」

是看了我的内心独白吗?洁丝咕哝几句后咳了两声清喉咙,改变话题。

「马奎斯大人。我们是跟修拉维斯先生事先商量好,才来到深世界拯救马奎斯大人的。修拉维斯先生会以明天早上抵达为目标,从梅斯特利亚那边前往王都。」

即使告诉他计画,马奎斯也几乎没有反应。洁丝接著说道:

「等我们让马奎斯大人从这个牙城越狱后,暗中活跃的术师先生的魔法就会弱化,修拉维斯先生会趁这个机会给他致命一击。」

马奎斯暂时面无表情地观察我们后,张开他乾燥的嘴唇。

「要是被小丫头跟猪拯救,便不能称为王了啊。」

这实在太搞不清楚状况的发言让我火大不已。

(你在说什么啊?要是你不从这里越狱,修拉维斯就打不赢,梅斯特利亚也会跟著完蛋。请你舍弃无谓的自尊,协助我们。)

「这样啊。」

是因为长期被放置在牢狱里的缘故吗?马奎斯的回应像老人一样迟缓。

「光凭我一个人,已经没有任何能办到的事了──这就是现状。既然是为了收复王朝,就协助你们吧。」

然后他像在自嘲似的笑了。

「有方法可以离开这间牢房的话。」

听到他这么说,洁丝看向我。

「被黄金守护的这个铁栅栏……不知我能破坏它吗?」

(只能试试看了。)

洁丝将双手比向金属棒的一点,呣一声地使劲。什么也没发生。

「……没用的。这里是暗中活跃的术师内心。只要牢狱是作为牢狱使用,就不可能靠力量破坏那个牢笼吧。」

「怎么会……」

洁丝不知所措地再度看向我。

「该怎么办呢?」

(来思考看看吧,应该还有时间可以尝试几个方法。)

不过,就算要思考,摆在背后的沉重黑暗,还有从

各处飘散过来的尸体腐臭都扰乱著我的思考。我无法集中精神。

我们试著撞击金属块、让它冷却或加热,尝试了所有能想到的方法。但都没有用。是使用了太多次魔法吗?汗水从洁丝的侧脸滑落。

「有一个方法。」

依旧坐著的马奎斯用缓慢的动作将身体倾向这边。他突然很快地举起手,将手心一口气刺入从栅栏朝内侧突出的锐利尖刺。

「──!」

可以知道洁丝在一旁倒抽了口气。我也忍不住瞬间闭上了双眼。

「蠢货。你们看清楚。」

被他感到厌烦似的声音这么催促,我看向马奎斯的手。他的手应该确实地被尖刺贯穿了,却依然毫发无伤地偏移到尖刺旁边。

(没刺进去……?)

「我不仅被封印住魔力,甚至就连伤害自己也办不到。不过,如果是此刻在这里的你们,应该能伤害到我吧?」

马奎斯在牢房中将一只手递向这边。他的手瘦到剩皮包骨,白皙肌肤乾燥变得乾燥粗糙。看到他用眼神示意,洁丝战战兢兢地将手伸进栅栏缝隙间,碰触马奎斯的手。

确认能够碰触到彼此后,马奎斯不带感情地收回了手。

「事情很简单。在这里杀掉我。只要我死了,暗中活跃的术师就会失去我那一份魔力。如此一来,那家伙就根本不是修拉维斯的对手。」

原来如此──正当我这么心想时,洁丝在旁边用力摇了摇头。

「不行,我办不到!我们是来拯救马奎斯大人的!」

「那就拯救我吧。」

灰色眼眸坏心眼地发亮。

「办得到的话。」

你这人为什么动不动就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啊?

(把你的身体分解成几个部分,从栅栏缝隙间一个一个拿出来如何?然后使用魔法在这边重新组合起来。)

我试著这么提议,便见马奎斯露出让人心里发寒的冷笑。

「有意思。办得到的话就试试看吧。」

我看向洁丝,只见她蹙起眉头摇了摇头。从洁丝的感情来看,就凭洁丝的魔法是无法切割马奎斯的身体吧。

那该怎么做?猪的下颚有足以粉碎马奎斯身体的力量吗?还是叫诺特来帮忙砍他呢?

……不过,洁丝真的有办法组合这个男人吗?把切断的部分连接起来也是某种治疗行为。治愈是高难度的魔法,倘若行使魔法者的希望不够强烈,是办不到的。一个搞不好,可能会在这里不小心杀掉马奎斯。

「别提那种办不到的提议。乖乖地服从我的命令吧。」

即使身在牢房之中,他不可一世的态度仍旧不变。

(请你稍微闭上嘴。我再思考一下。)

虽然不小心对国王失言了,但马奎斯只是露出大胆无畏的笑容。

「我有多到用不完的时间。就等你们吧。」

消瘦的国王这么说,将背靠回了墙壁上。

「猪先生,虽说我们还有时间,但诺特先生他还在战斗,修拉维斯先生应该也在某处一边暴露于危险中,一边等著我们才对。赶紧想出办法吧。」

(说得也是,这关系到他们的性命啊。)

马奎斯的眉毛抽动了一下。

「那个愚昧的剑士也来到这里了吗?」

虽然诺特的确不是个聪明人,但听到他被这个男人说愚昧,实在让人不爽。

(虽然他不愚昧,但他也来到这里喽。)

「是吗,那叫他过来就行了。」

虽然我隐约注意到了,但现在的马奎斯似乎不具备读心能力。否则在我思考关于诺特的事情时,他应该就能察觉诺特也在这个世界。

笨蛋、笨蛋!你跩什么跩啊,明明在这里什么也办不到!等我回到梅斯特利亚,我就要盯著你老婆的小裤裤看个够啦!

马奎斯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内心独白。不过,我身旁有洁丝在。最后那句话好像不太妥当,洁丝她冷眼俯视著我。

(虽然找诺特来的话,选项应该会变多,但他正在帮忙让那个怪物远离这里,要是他过来这边,情况会很不妙啊。我们会遭到怪物袭击,感觉连肝脏都会被烧掉。)

为了分散洁丝的注意力,我这么说道,洁丝随即点头同意。

「说得也是呢。以惩罚来说,火力实在过强了……」

原来她打算惩罚我吗……

先不提这些,目前无计可施。只有时间徒然流逝。目标是明天早上。我想在日出之前确定逃脱方法。毕竟诺特的体力大概在减少,而且修拉维斯也在等著才对。该怎么做才好?

就在我感到苦恼的时候。

突然有强烈的光芒从瞳孔照射进来,我反射性地闭上眼睛并趴了下来。衣服的摩擦声让我得知洁丝也在旁边蹲下了。

发生什么事了?总之我微微睁开眼睛,想掌握情况。只见我们突然移动到了眼熟的场所。

是金之圣堂。

虽然感觉很耀眼,但只是高挂在天花板上的好几座水晶吊灯点亮灯光,彩绘玻璃的外面似乎还是夜晚。因为地牢过于阴暗,这种明暗差才会让我感到目眩吧。我趴倒在几何学图案的大理石地板上。

猪的视野捕捉到退到后方的洁丝。我连忙往后退,跟洁丝一起躲在石棺的阴影处。

那里正好放著伊维斯的棺材。

我从阴影处只探出脸,看向金之宝座。只见有著好气色的马奎斯坐在那里。憔悴消瘦的马奎斯倒在他的脚边。

我试著用猪蹄摩擦看看微微堆积在地板上的尘埃。地板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即使洁丝用手指碰触地板,结果依旧相同。我们跟这个世界互不干涉。

我理解了现状。这里并非牙城之中。看来我们似乎是受到马奎斯的影响,以灵魂的状态被召唤到梅斯特利亚。

暗中活跃的术师无法得知自身牙城的内部状况。他是想叫出马奎斯,却不小心把我们也拉到这边来了吧。幸运的是那家伙看来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样子。他应该不会想到自己的内心居然被人从外部入侵才对。

「给老夫抬起头,小伙子。老夫让你看好东西。」

宝座上的马奎斯这么说了。

不,这不是马奎斯。而是夺走了马奎斯身体的暗中活跃的术师──是我们必须打倒的最凶残的国王。

地板上的马奎斯抬起头来。与此同时,我目击到暗中活跃的术师打算让马奎斯看的东西。怎么会──

「修拉维斯!」

我第一次听见马奎斯惊慌失措的声音。

手脚被戴上金制脚镣手铐的修拉维斯躺在比宝座矮了几阶的地板上。虽然没有太严重的伤势,但他的脸和手脚都被零碎的小伤给弄脏,他的眼神透露出放弃的神情。

为什么?他没等这边打暗号吗──还是说,我们动作太慢了呢?

「真哀伤啊。不管你怎么吶喊,都不会传递给这个小毛头。但倒是能把这个小毛头的吶喊传递给你喔。」

最凶残的国王将右手伸向前方,只见修拉维斯的身体开始激烈地抽搐。他是在忍受痛苦吗?含混不清的呻吟声从他的喉咙吐出。

「请你住手!求求你!放过修拉维斯吧!求求你!」

从天花板响起女性的声音。我和洁丝也跟马奎斯在同时抬起头看向那边。

是维丝。她的手脚被绑住,彷佛晴天娃娃一般用一条绳子吊在高高的天花板上。没有固定住横向扭动的东西,因此她彷佛橱窗里的装饰品一样不断地缓慢旋转。

术师的嘴看似满足地笑了,彷佛能听见嘿嘿嘿的笑声。让国王倒在脚边、将王妃吊在头顶上,还有把王子放在前方,彷佛想说「复仇在我」一样。

「王家的幸存者这下就到齐了吗?你们就尽管享受最后一次的全家团聚吧。」

暗中活跃的术师猛然从宝座上站起来,走到修拉维斯身边。他回头看了一眼发出悲痛叫声的维丝后,狠狠地踢向儿子的腹部将他踹飞。

修拉维斯连一声都没喊地在地上翻滚。身为灵魂的马奎斯束手无策,只能将手拄在地板上激动地喘息。就跟我之前无法碰触洁丝一样,马奎斯也无法碰触暗中活跃的术师。

维丝不断地用沙哑的声音恳求著。

洁丝的手放到我的背上。她颤抖个不停。可爱的脸庞整个苍白起来,彷佛因恐怖和绝望被抽离了灵魂一样。

──不要紧的。总会有办法。我会想办法。

我在内心这么向她传达,我的思考却彷佛冻结住一般动也不动。既然修拉维斯被捉住了,那其他人在哪里?明明就连马奎斯也束手无策,我们究竟又能办到什么?

暗中活跃的术师不停用父亲的脚踹著修拉维斯的肚子,直到他吐血为止,最后还朝他吐了口水。修拉维斯没有要抵抗的样子,他看来精疲力竭,身体偶尔会突然抖一下。

「看到王家的人显露出绝望的神情实在愉快。不过,老夫也有想尽早完成复仇这个夙愿的念头。虽然一直想取他性命,但老夫并非对这个小伙子有直接的怨恨。」

术师踩住修拉维斯的头,让他转头将脸面向上方。

「最后来讲讲往事吧。那是老夫还是个小伙子时的事。」

在安静的圣堂里,只回荡著修拉维斯彷佛被勒住喉咙一般的不祥呼吸声,以及从维丝口中发出的悲痛声音。沦落成灵魂的马奎斯什么也办不到,只能从地板上瞪著自己的身影。

「老夫的故乡是叫做波兹皮姆的美丽城市。石造的房屋排列成漂亮的圆形,位于中心的神圣岩山上耸立著在梅斯特利亚北部被誉为史无前例的雄伟城堡。」

我想起我们刚才通过的城市。被不会熄灭的魔法火焰烧光的城市。被丢了巨大岩石,毁得荡然无存的城堡。

「虽然处于暗黑时代,波兹皮姆仍被温柔且伟大的国王统治,是个极为和平的都市。没错,国王尽管代代都操纵著强力的魔法,但绝不好战,十分怜爱民众。一直在旁效劳的老夫都这么说了,不会错的。」

术师对著自己用脚踩住的王子的脸,宛如讲童话故事给他听般,用非常温和的语调述说著。

「爱好和平,但隐藏著强大魔力的国王。没有任何人试图攻击被那位人物守护的波兹皮姆──直到叫做拜提丝的年轻女人出现为止。」

暗中活跃的术师用那个拜提丝的子孙之眼睛转头看向祭坛。祭祀著拜提丝的祭坛。

「原本没没无闻的那个女人不知何故增强了力量,逐渐得势。她被只要有魔法使存在,战争就不会消失这种受到诅咒的思想给附身,对于不跟自己结盟的魔法使,彷佛要捏碎黏到衣服上的尘螨一般,见一个杀一个。」

暗中活跃的术师缓缓吐了口气后,将视线拉回修拉维斯身上。

「吾之主人不赞同拜提丝的思想,但他没有单方面反抗,而是试图保持中立。然而就在某一晚,像山一般大的岩块从天而降,打破了守护魔法,在一瞬间毁灭了波兹皮姆的城堡。」

暗中活跃的术师的语气渐渐变强烈起来。

「城市被无法扑灭的大火包覆,几乎所有居民都烧死了。到朋友家作客的老夫用微薄的魔法保护他们一家人,九死一生地逃离了波兹皮姆。老夫虽是小喽啰,但唯有隐遁魔法的本领甚至胜过主人。结果,当时彻底逃离了拜提丝的歼灭网。」

我一边听著他说的话,同时感到不寒而栗。无论怎么想,这个男人和这男人的主人都没有错。他们只是保持中立,想和平地生活不是吗?我丝毫无法理解为何拜提丝非得毁灭波兹皮姆这个城市不可。

「拜提丝循著魔法的痕迹固执地追杀老夫这些人。大概是把自己以外的魔法使一个不剩地收拾掉这种使命驱使著她吧。不过老夫多亏有朋友当替身,成功地让拜提丝以为老夫已经死了。隐遁的魔法才能也帮了老夫一把,老夫一直悄悄地看著拜提丝收拾掉其他魔法使,逐步建造出王朝的模样。老夫成了唯一逃过那女人追踪的魔法使。然后老夫在暗地里储蓄力量,一边寻求不死的方法,同时等待著适合破坏王朝的日子。」

他彷佛在回想似的停顿一阵子后,又再次说了起来。

「该说你们可怜吗?你们会遭遇这种不幸,纯粹是运气不好。毕竟开端是因为那个叫诺特还是什么的砍杀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流著代替老夫逝去的朋友之血脉,是唯一的后代──而且是老夫比谁都照顾,一路栽培过来的男人。」

我想起拚死地飞奔穿过针之森的事情。诺特跟身为耶稣玛狩猎者的壮汉战斗,让我们两人逃走的事情。诺特最终在与那个男人的战斗中获胜了。

根据瑟蕾丝所说,那个壮汉──残忍地杀害了伊丝,因此招诺特怨恨,叫做「大卸八块的阎王」的男人,正是黑社会的头目。

然后他也是暗中活跃的术师的爱徒。

秘密的公主返回王都一事,成了王朝崩坏的嚆矢。

「老夫的憎恨不用多说吧,他的手下们也因此团结起来,斗志昂扬。老夫认为机不可失,于是哄骗叫做亚罗根的可怜宝石商人,成立北部势力,决定与王朝正面对决。结果就是这个现状。」

被踩在脚下的王子。变成灵魂,无能为力地倒在地板上的国王。被吊在天花板上的王妃。

「虽然是一场漫长的战斗,但那也将在今天结束了。只要杀掉在这里的王子,老夫再葬送这副身体,可恨的拜提丝之血脉就会断绝,王朝将划下句点。烧毁老夫的故乡、杀害老夫温柔的主人与竹马之友所建立起的虚伪和平,一切都会在这里崩坏。」

暗中活跃的术师用马奎斯的脸露出微笑,移开一直踩著修拉维斯的脸的脚。

「……老夫怨恨的终归只是拜提丝一人。就算踢她末裔的小伙子,内心也丝毫无法获得满足。」

在一阵可怕的沉默之后,最凶残的国王冷冷地说道:

「这是老夫能给的慈悲。老夫就停止折磨你的行为,给你个痛快吧。」

在天花板回荡的不成话语的吶喊声。看到深爱的儿子即将死在眼前,维丝顾不得他人眼光,大声哭喊著。

至于马奎斯则是一副难看的模样,在地板上用爬的靠近术师那边。另一个马奎斯用彷佛在看蟑螂的眼神俯视可怜的父亲。

「你想至少在近处见证儿子的死亡吗?」

沦落成灵魂的昔日最强国王被自身的身体俯视著,他抬起头来。从未听过的虚弱声音让马奎斯的喉咙震动起来。

「我明白……我明白你要说的话了。无论……无论是以何种形式,我必定……必定会赎罪。既然你对我们没有怨恨,至少……至少放过我妻子与儿子──」

「王子与其母啊。无法让你们直接听见实在遗憾,但父亲正嗤笑著说随你便喔。」

是打算重现吗?最凶残的国王以马奎斯的姿态傲慢地高声大笑。那实在太有模有样,看起来实在太像马奎斯本人这点让人非常悲伤。

我们没有方法能让维丝和修拉维斯看见真正的父亲的模样。

「至少最后让你没有痛苦地走吧。」

暗中活跃的术师很快地转过身,与修拉维斯稍微拉开距离站著。响起维丝的尖叫。术师的右手像在瞄准似的比向不会动的靶子──

只能行动了──我这么心想。

(住手!现在杀了他,你会后悔的!)

我从伊维斯的棺材阴影处冲了出去,笔直地跑向修拉维斯那边。

「猪…………?」

最凶残的国王那双可怕的眼睛看向这边。太好了。他看得见我。听得见我的声音。

我的周围在一瞬间被火焰笼罩。脚下的大理石因高热而炸飞,灼热的痛楚从空气中传递过来。但是我──猪的身体依旧毫发无伤。

火焰消失,感到费解似的眼神看向我。

「居然没烧起来……?为什么?」

看来暗中活跃的术师似乎无法读我的心。应该能扰乱他一阵子吧?

瞬间,背上窜过一阵恶寒。视野好暗。我抬头仰望,只见有金属块覆盖在我头顶上。彷佛货柜一般巨大,应该有几百公吨的金属块在我还来不及逃走时便掉落下来。

照理说我会被压扁到荡然无存。但在金属块让重低音响彻周围,陷入地板的瞬间,我跟地板与金属块都互不干涉,滑溜地从现场被吐了出来。

虽然差点跌倒,但我立刻重新站稳。

(我暂时是无敌状态。可以请你陪我玩一下吗?)

猪突猛进!

我朝著最凶残的国王笔直地冲刺了过去。

彷佛要烧光视网膜的闪光与令人难以置信的爆炸声轰鸣,瓦砾在周围飞舞。是朝我发出的攻击直接命中了圣堂墙壁。但连一粒灰尘都没飞入我这双眼睛。

(没打中喔。)

甚至逼近到他脚边的我将屁股对著术师,摆了摆卷起来的尾巴。

「猪先生,请趴下!」

在尘土飞扬中,洁丝的声音从后方响起。

是理解了我的意图吗?洁丝朝术师发射出无数光球。刺眼的光球接连炸裂,确实地剥夺他原本就飞舞著灰尘的视野。

我们不过是内心的存在被可视化罢了。虽然无法在物理上干涉暗中活跃的术师,但对方能看见这边的身影。这是利用了这点,最大限度的扰乱。

「有小喽啰混进来了吗?」

他像是丢了飞弹。洁丝所在的地方爆炸。我有一瞬间脊背发凉,但既然我都没事了,照理说洁丝也没事才对。

──猪先生,这边!

在飞扬的尘土中,白光彷佛在挥手似的摇晃著。我飞奔靠近,顿时能看见洁丝的轮廓。

──到外面吧。只是待在金之圣堂里面的话,要解决这种状况的可能性太低了。

那家伙何时会发现我们之所以无敌的理由呢?

我们跨越崩塌的墙壁,来到墓碑整齐并排著的坟场。冰冷的月光在墓碑后面落下昏暗的影子。我们两人步调一致地飞奔冲进坟场。

转头一看,只见堆积黑色岩石建造而成、气派的圣堂墙壁上开了可能会导致建筑物全毁的大洞。从蕴含著圣堂内部光芒的尘土中,一个高大男人的影子走了过来。最凶残的国王。即使知道没必要害怕,还是有种猪心吓得紧缩起来的感觉。

「被最强

的魔力追杀的感觉如何啊?脚底下裂开,被死亡边缘窥视的感觉如何?」

我一边被低沉的声音威胁,一边思考下一步行动。

(这是你的经验谈吗?)

我从猪嘴尽可能地出言挑衅。

「没错。」

最凶残的国王从烟雾中蓦地现身了。与此同时,有黑色东西在我们脚边蠢动著。我一边躲开一边看过去,只见有无数黑手从草地中伸出,试图抓住我的猪脚和洁丝的美腿。但无论哪只黑手都穿过了我们的身体。

「为何魔法无效?你们是──」

不妙,会被发现。

这么心想的瞬间,传来咻一声的低沉声响,暗中活跃的术师停下脚步。一根箭在月光之中、在国王眼前闪烁著银色光芒。箭的前端确实地捕捉了右边的眼球,但在还差几公分的地方完全停止了动作。

箭迅速但正确地反转方向。金属轴不祥地散发出红色光芒。连转眼间都不到,箭便划破空气踏上归途。疑似狙击地点的建筑物屋顶爆炸,就那样轻易地全毁了。

能看见希望了。至少还有约书残留著。如果是有那般实力的高手,肯定会预测到反击,在射出箭的瞬间移动到其他场所。

传来了咂嘴声。术师感到烦躁。就这样与约书共同战斗──

坟场毫无预兆地被黑暗给笼罩。

强烈的腐臭刺激著鼻子。我不晓得发生什么事,在什么也看不见的世界中摆出备战姿势。洁丝在一旁让光球浮起,可以看到眼前有金栅栏。

原来如此,看来我们是被送回地牢了。马奎斯躺在牢房里。

「咦?奇怪,为什么……」

洁丝发出动摇的声音。

(原本就是时间的问题。恐怕他发现了我们是跟马奎斯同样的存在。因为会妨碍到他跟约书他们的战斗,所以才被送回这里的吧。)

「…………我。」

从牢房里传来微弱的沙哑声。

「……杀了我。快点杀了我。」

不知从哪里响起不祥的地鸣。牢房的栅栏嘎达嘎达地发出令人不快的声响。

「杀了我。只要那家伙的魔力恢复原状,修拉维斯他们应该也还有办法一战。」

「不行,不能那么做!应该有其他方法……」

「你们看见了吧。要是不早点杀掉我,修拉维斯和维丝,还有你们那些同伴的性命就会一直暴露在危险中。」

(不过……)

我找不到可以说的话。我不晓得怎么做才好。

理应冷静且透彻的灰色眼眸从地面的高度看向我。

「国王必须比任何人都聪明、比任何人都强大,而且必须是绝对的存在。」

(你在说什──)

「我没能成为绝对的存在。因此我没资格当国王。既然不是国王,我就什么也不是了。只是个毫无价值的人类。杀了我。」

曾经的国王就那样趴倒在地板上,只将脸面向这边,像放连珠炮似的这么说了。

「可是马奎斯大人,只要从这里越狱,您就不用死了。请跟我们一起前往深世界,回到梅斯特利亚──」

「我回不去的。」

阴暗的地牢陷入一阵漆黑的沉默。

(……回不去?)

马奎斯露出烦闷的表情,维持四肢著地的姿势,从栅栏缝隙间将手伸向我们这边。他穿过栅栏的手……不知为何变得看不见了。

马奎斯的手以牢房栅栏为分界,彻底消失无踪。

「既然都来到这里,你们应该看了《灵术开发记》吧。深世界是藉由『希望是这样』的迫切愿望被创造出来的世界。不被任何人需要者,从一开始就无法存在。」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这是怎么回事?意思是我们无法拯救马奎斯吗?

马奎斯露出像在自嘲的笑容。

「我的灵魂不过是基于那个老人想把梅斯特利亚最强之力据为己有的愿望才得以存活。就连修拉维斯和维丝都不期盼我的存在。因此我只要离开这间牢房就会立刻消灭。没有任何方法。别让我说这么多次。杀了我。」

不被任何人需要者无法存在──怎么会这样?

深世界并非愿望会实现的世界,而是藉由愿望构成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存在这件事就表示有某人期盼著自己的存在。倘若不在任何人的愿望里,就不可能存在。

居然被迫以这种形式面对自己不被任何人──甚至也不被妻子和孩子所需要的现实,有比这更残酷的事吗?

「杀了我!在迷惘什么!你们想因为犹豫不决,输掉能打赢的战斗吗?」

马奎斯瞠大充血的双眼,将脸推到了栅栏上。他高挺的鼻头被残酷的现实削平,彷佛骷髅一般变成裂开的空洞。一抹泪水滑落他乾枯的脸颊。那是比命令更加可怕的恳求。

「可是马奎斯大人,我们需要马奎斯大人的力量。修拉维斯先生也这么说过。耶稣玛的项圈也是,没有马奎斯大人在的话,就无法卸下!」

不被需要的男人一边扑簌簌地流下泪水,同时歪曲嘴唇,发出声音:

「不是需要我,是需要我的力量吧?我早就知道了。因为我身为国王,选择了那样的生存方式。荷堤斯已经被我害死了。愿意爱我的人,已经一个也不剩了。」

对于他悲痛的吶喊,我们什么也办不到。

「还有其他方法可以卸下耶稣玛的项圈。现在立刻在这里杀了我。现在马上。」

不祥的地鸣就在附近传来。紧接著有某人飞奔过来的声响。

有著刀刃形状的火焰照亮地牢。是诺特。虽然他满身烧焦痕迹和烧伤,但看来至少四肢健全的样子。

一发现我们,诺特立刻以全速飞奔过来。

「抱歉,怪物突然改变矛头──它很快就会到这里来了。快逃吧。」

是暗中活跃的术师发现我们这些异物的存在,试图排除我们吧?跟在阿尔的牙城发生的现象一样。怪物正在逼近。不只是修拉维斯他们,这边也没时间了。必须立刻做出决定才行。

(诺特……其实……)

诺特发现我们面对著的牢房,用熊熊燃烧著的双剑照亮那地面。

「你们找到了啊。」

诺特尽管气喘吁吁,仍十分冷静。

马奎斯的双眸反射著火焰,有如火光般闪烁著。

「真是神奇的巧合啊。第一次见面时,在牢笼里爬著的是你。」

都这种时候了,他在说什么啊?

诺特走近牢房,俯视脚边的马奎斯。

「立场颠倒了啊。要从我的脚上喝水吗?」

「我不需要那种怜悯。我不会向包庇耶稣玛的人求助。」

「你这家伙是怎样?」

诺特气愤地咬牙切齿。寄宿在双剑上的火焰更旺盛地燃烧起来。

「连憎恨的男人也杀不掉的弱者啊。什么都不做的话,就卷起尾巴回去吧──回到你深爱的那个伊丝还是什么的地方。」

我无法看透马奎斯的意图,感到困惑。在这种紧迫的状况下,他为何要说些废话?

看到诺特的脸上浮现憎恨的皱纹,我才察觉到。这不是在说废话。他是想挑衅诺特,让诺特杀了自己。

(诺特,冷静一点──)

「我知道啦。这家伙不是认真的。」

地鸣逐渐靠近。听起来像是巨大生物在殴打破坏这座岩山的声响。没时间了。火焰剑士用打从心底感到轻蔑的眼神俯视马奎斯。

「你想怎样?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马奎斯的嘴无可奈何似的笑了。

「那我就说吧。现在你的同伴正在梅斯特利亚遭到暗中活跃的术师攻击。时间一拖长,他们必死无疑吧。要从暗中活跃的术师身上夺取我那份魔力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你现在立刻在这里杀掉我。」

「原来如此,真的可以杀掉你是吧?」

诺特这么说,将脸凑近改用膝盖跪地的马奎斯。

「快点动手。你的剑是为了杀掉我而燃烧的吧。为了杀掉烧毁巴普萨斯的修道院,夺走了你深爱之人的我。」

听到马奎斯的回答,洁丝将手搭到诺特的肩膀上。

「诺特先生,请等一下──」

(插图011)

洁丝的话似乎没有传递到诺特的耳中。

「留下遗言再走吧。」

(诺特,快住手──)

我的话也没有传递给诺特。马奎斯笑容满面地说道: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听好了,不可向任何人泄漏我死去的模样。要当作我是随著这座牙城的崩坏,有尊严地消失了。」

「只有这样吗?」

马奎斯的嘴感觉有些依依不舍似的又编织出话语。

「我──最强的国王不是为了你们、不是为了妻子、也不是为了儿子,始终是为了自己以绝对之王的身分死去。就像没有爱我的人一样,也不该有怜悯我的人。」

马奎斯的声音与露出微笑的嘴唇相反,听起来非常迫切。

「既然明白了,就做你该做的事吧。」

诺特微微点了点头,冷静且

透彻地高举起剑。

(等等,不行啊。)

话语从我嘴里脱口而出。

诺特并不晓得。他没听到深爱儿子的父亲吶喊。他没看到试图以恶人身分凋零的男人眼泪。

赤红燃烧的火焰让马奎斯的眼睛猛烈地发亮。

(快住手!诺特!快住手!!!)

* * *

无论何时都不该放弃希望。我这么心想。

我趁著混乱带奴莉丝进入圣堂一看,便听见修拉维斯先生的呻吟。他还活著。捉走修拉维斯先生的男人不小心(故意)弄掉的钥匙,跟金制脚镣手铐的钥匙洞完全符合。

解放修拉维斯先生后,奴莉丝用双手包覆黑色立斯塔,拚命地祈祷了。虽然不到完全治愈,但可以看出白皙肌肤上的伤口慢慢地变浅。

恢复意识后,修拉维斯先生像跳起来似的爬起身。他一看到我便急忙询问:

「那家伙呢?」

是嘴上还残留著血吗?红色唾液从嘴角滴落。

(那家伙在外面应战。他突然破坏圣堂──)

「修拉维斯!」

从上方传来女性的声音。是修拉维斯先生的母亲。修拉维斯先生伸手一比,将女性绑住并吊在天花板上的绳子便轻快地解开了。

修拉维斯先生的母亲在龟裂的地板上轻飘飘地轻落地,朝这边走来。她一摸修拉维斯先生的手,剩余的伤口便立刻愈合了。

「那个男人说了猪怎样什么的。你们有什么作战吗?」

我思考起来。这个人待在圣堂里面,所以最凶残的国王是在圣堂里提到猪的吧?不过我跟萨农先生都在圣堂外面待命。换言之……

(是萝莉波先生他们成功地从深世界与这边接触了。一定是为了解决这种危机的状况,情急之下帮忙扰乱了术师吧。)

「既然如此,现在正是进攻之时吗?」

(既然他知道这边的状况,应该会立刻让那家伙无力化。)

「说得也是。」

修拉维斯先生匆忙地迈出步伐,从墙上开的大洞离开了圣堂。外面是黑夜。巴特飞奔到这边来,按照计画将小包裹交给修拉维斯先生。

「那家伙在下面的广场喔。他的样子从刚才开始就不太对劲。」

我跟修拉维斯先生互相对望。

「很好。」

修拉维斯先生打开小包裹。里面放著用宝石装饰的杯──救济之杯。

虽然圣堂也摇摇欲坠,但外面的惨状也是让人不忍卒睹。充满立体感地被建造出来的城市到处遭到破坏,岩石彷佛土石流痕迹一般散落四处。

我跟巴特一起带领修拉维斯先生到下面的广场。

最凶残的国王在广场中心按住胸口站立著。样子的确很奇怪。他大口喘气,呆站在原地。从深世界那边进行的攻略肯定已经完成了。

修拉维斯先生张开双手,红色火焰便像是要包围广场似的猛烈燃烧起来。火焰的光芒照亮国王变得满是皱纹的脸。

「刚才那股气势上哪去了,父亲大人?」

修拉维斯先生保持一定距离冷淡地说道,他对著国王将右手伸向前。他像要勒住脖子似的弯曲手指,缓缓地抬起手。变虚弱的国王身体也配合他的动作飘浮到半空中。国王的手脚无力地垂落。

没有回应。

修拉维斯先生的双眼在火焰照亮下,闪烁著暴力般的光辉。

「老人啊。你以为用些耍小聪明的伎俩,能够反抗神之力吗?」

国王试图将右手比向修拉维斯,结果他的手朝不自然的方向弯曲了。彷佛骨头被粉碎了一样,手臂无视关节,蜷缩成小小一团。

「看来你已经没有神之力了啊。」

「……你做了什么?」

可以听见被勒住脖子的老人的沙哑声。

「我没义务向你说明吧。」

修拉维斯先生用低沉的声音回应,只见国王扬起嘴角,朝他露出大胆无畏的笑容。

「老夫有不死的魔法。无论你们打算做什么,老夫只管再次重振旗鼓,去杀掉你们便是。」

「天真。」

修拉维斯先生用左手高举救济之杯。

「你以为我没准备对策就来了吗?」

修拉维斯先生将高举的救济之杯粗暴地摔向石板。一个透明的三角锥结晶从四处飞散的宝石中往上浮起。

是契约之楔。可以将所有魔法──甚至可以将必杀诅咒和不死魔法都解除的楔子。

国王充血的眼球吃惊地瞠大。

「楔子……原来还残留著吗……!」

修拉维斯先生甚至没对国王这番话做出反应,他迅速地将手往下挥落。契约之楔锐利地飞出,笔直地刺入国王的胸口。

剎那间。

有个闪烁著纯白光芒,什么也看不见的瞬间。

我睁开眼睛。在被火焰照亮的石板上,国王躺成了大字形。彷佛将时间快转一样,他的身体急速地化为木乃伊。

「结束了。」

修拉维斯先生缓缓地将双手比向前。灼热的白色火焰立刻燃烧起来,将最凶残的国王身体燃烧殆尽。

火焰消失后,只见那里连一抹灰烬也不剩。

* * *

地牢的天花板跟我们所在的牙城同时崩坏,时间一致得令人惊叹。我做好被瓦砾压扁的觉悟闭上眼睛后,注意到彷佛鲜花般的芳香,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衣服破烂不堪的洁丝,还有比她更破破烂烂的诺特站在圣堂里面。

是深世界的金之圣堂。微暗的圣堂内没有一点伤痕,保持著完美的静谧与历代国王的威严。孤伶伶地被放置的金之宝座上,已经不见金色瞳仁的眼睛。

「看来那些家伙完成任务了啊。」

诺特用精疲力尽的模样这么说,一屁股坐到宝座上。

「作战成功了。」

我跟洁丝一言不发地面面相觑。既然宝座已经不是灵器,就意味著暗中活跃的术师的死亡。横跨两个世界的壮大夹击作战就此以成功告终。

但我的心情仍觉得郁闷。真的这样就好了吗?这种疑惑依旧在内心卷著漩涡。真的没有其他方法了吗?真的没办法救出马奎斯吗?

洁丝忽然露出微笑。

「我们平安地奋战至此呢。虽然碰到许多危险,但多亏有猪先生和诺特先生,总算是克服难关,来到了这里。」

(是啊,大家都没事,真是太好了。)

嘿唷──洁丝坐到地板上。我也立刻走到她身旁坐下。

洁丝的手缓缓抚摸我的头。甚好,甚好。

回过神时,只见诺特看著我这边。一跟我四目交接,诺特立刻移开视线,大大叹了口气。

「已经没理由要赶路了。之后只要去送行岛就行了吧?让我在这里稍微休息一下。」

我点了点头。我有同感。毕竟机会难得,真想跟洁丝一起洗个澡。

「等回去之后再洗澡吧……」

洁丝这么说并继续抚摸著我,诺特很刻意地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外面还很暗吧?从设置在高处的窗户可以窥见的高密度繁星,将冰冷的光芒照射进圣堂宽敞的空间里。朝西的彩绘玻璃在黑暗中偏黑色地黯淡下来。

我忍不住思考起关于马奎斯的事情。我一直认为他是个性急又沉溺于力量中,甚至会勒住儿子脖子,差劲透顶的人类。不,他是个差劲的人这点依然不变。

不过,就算这样,他拚命恳求术师放过修拉维斯的模样也不会是虚假的。那是马奎斯──是不被任何人所爱的国王展现出来的最后良心,也是无庸置疑的爱。

「不知道可以告诉修拉维斯先生吗?」

因为洁丝这么说,我疑惑地歪头。

(告诉他什么?)

「就是马奎斯大人的最后。马奎斯大人终究是为了拯救修拉维斯先生他们,才送上自己的性命。在临死之际却要我们不可对任何人泄漏他死去的模样。要我们说他是随著牙城有尊严地消失了。」

(既然他本人这么希望,就不应该告诉修拉维斯吧。)

「可是……」

洁丝的双眼浮现泪水。

「照这样下去,修拉维斯先生就一直不会知道马奎斯大人的爱。他一定会一辈子轻蔑著马奎斯大人活下去。这样马奎斯大人得不到回报!」

(的确,也有这种应该告诉他真相的看法呢。)

唯一的真相无论何时都是正确的。但说到如何看待真相,事情就会变得更加复杂。因为实际上的真相未必总是会救赎众人。

诺特放下跷著的脚,将身体倾向这边。

「叫马奎斯的人类已经不在了。为何是我们要思考那家伙会不会得到回报?遵守他最后的遗言才是吊祭他吧。」

──我──最强的国王不是为了你们、不是为了妻子、也不是为了儿子,始终是为了自己以绝对之王的身分死去。就像没有爱我的人一样,也不该有怜悯我的人。

我想起马奎斯的宣言。他为何说了这种话呢?难道不是因为马奎斯绝对不想承认他是为了我们、为了妻子,还有为了儿子,才献出性命

的吗?

既然都要死,他不想半吊子地表现出温柔,然后被妻子和儿子知道这件事──难道不是这样吗?那正是马奎斯表达爱情的形式不是吗?

(……诺特说得没错。假如你真的觉得修拉维斯该知情的时候到了,再告诉修拉维斯就好。总之现在先成全马奎斯的希望吧。)

洁丝迷惘了一会儿后,点了点头。

「说得也是呢。」

静寂回到了圣堂之中。洁丝的手不停地抚摸我的背。诺特将手肘靠在宝座上打瞌睡。倘若能就这样在洁丝身旁入眠──

叽咿──

响起这样的声音,我们如同字面一般跳了起来。

诺特迅速地站起身,拔出其中一把双剑。我跟洁丝也看向声音发出的方向。

只见圣堂正面的大门稍微打开了。

耀眼无比的繁星填满昏暗的西方天空,在这样的星空背景中浮现出一个少女的影子。眼睛还没适应,不晓得那个少女是谁。留著长发。丰满的胸部。看起来跟昨天在浓雾笼罩的坟场引导我们的身影是同一个人。

少女的影子很快地转身,消失到大门对面了。

「喂!等等!」

诺特这么尖声大喊,立刻追了上去。我们也急忙跟在后面。

来到圣堂外面后,我们发现景色很奇怪。

──天空裂开了。

繁星还是一样拥挤地互相依偎,但那片星空彷佛漂流在海上的流冰一般裂开,从中间露出漆黑的──普通的星空。

诺特追逐著少女的背影,根本不在乎身后的我们,他头也不回地奔跑著。为了避免失散,我们跟在诺特后面。

王都的雕像还是一样看起来宛如活生生的人类,但在各处慢慢地变回了白色大理石。看起来简直就像深世界准备与现实互相融合一样。

我们跟在专注地向前奔跑的诺特后面爬上坡道,来到王都的东边。

我看向东边天空,只见地平线闪耀著水色。虽然颜色很奇怪,但这是早晨的光芒。照这个亮度来看,要不了一小时就是日出了吧。

「猪先生,天空……」

洁丝一边奔跑,一边看向上面。

(怎么了?)

我边说边看向天空,猛然一惊。东边的高空依旧是深世界特有的高密度星空。但经过头上,随著逐渐往西,彷佛流冰裂开后逐渐融化一般,浓密的星空产生龟裂,被分割成多角形散落四处。在西边尽头可以说已经完全是普通的夜空。

「星空……正在融化。」

星空在天顶附近以现在进行式裂开,逐渐融入夜空。虽然没有响起裂开的声音,但我们前往的东边天空也渐渐冒出龟裂。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天晓得……啊。」

洁丝指向东边天空。在开始闪耀水色的地平线上,鲜红的光从龟裂缝隙间流泄出来。是颜色很正常的朝霞。纯粹的愿望世界逐渐失去均衡。感觉彷佛星象仪遭到破坏,不小心看见了外面的蓝天一样。

(深世界的样子……显然很奇怪啊。)

在朝东的广场,诺特一边扫视周围,同时小跑步地四处奔走。

「诺特先生!您怎么了呢!」

洁丝这么吶喊,于是诺特总算停下了脚步。

「跟丢了。」

诺特的太阳穴浮现汗水,脸颊泛红,一脸拚命的样子。他为何这么执著于那个根本不晓得是谁的少女呢?

「啊,那边的门扉!是开著的!」

洁丝这番话让我跟诺特看向位于广场边的石造仓库。看来很坚固的金属门扉大方地敞开著。简直就像在说「就是这里」一样。

诺特什么也没说地飞奔而出,窥探仓库里面。

「喂!」

他朝著里面大喊,但看来没有回应。

我和洁丝也跟在诺特后面窥探仓库。

「这个……是什么呢?」

奇妙的物体。乍看之下像是龙。分别有十公尺左右、彷佛蝙蝠一般的黑色羽翼朝左右两边展开。有个东西悬吊在其中央的根部上,看来宛如流线型船体的独木舟。

(感觉似乎是那个少女带领我们到这里来耶?在绽放著罂粟花的坟场也是那样吧。)

诺特感觉心不在焉,这次不时地瞄著门外。

洁丝将手贴在下颚,思考起来。

「不觉得这个看起来好像能在空中飞吗?至少只要巧妙地使用我的魔法,如果是从这种高度,应该能滑翔才对。如果要前往浮在东边海上的送行岛,说不定是正适合的交通工具。」

原来如此。

(毕竟已经不想通过针之森了嘛。如果能走空路,是再好不过了。)

我看向诺特。

(如何?没有异议的话,要不要搭乘这个试试看?)

过了一阵子后,诺特转头看向这边。

「不,你们先走吧。我要在这里多留一会儿。」

他完全出乎预料的回答让我有一瞬间忘了呼吸。洁丝也目瞪口呆。

(为啥米???)

诺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巨乳吗……?他想去追逐巨乳吗?

「诺特先生,请您看一下天空。」

洁丝走近诺特,温柔地向他搭话。洁丝离开仓库后,指著东边的天空。

美丽的水色朝霞,以及从龟裂的缝隙间照射进来的红色曙光掺杂在一起,展现出甚至有些刺眼的鲜明色彩。我从未见过如此适合世界末日这个词的风景。

「这个世界的样子很明显地不对劲。自从我们离开金之圣堂后,这种变化也逐渐在进行。留在这里很危险喔。」

洁丝从正面与诺特面对面,并将双手搭在他的双肩上,这时诺特才首次直视了洁丝。

「…………」

(直到平安回家为止都是故事,荷堤斯也这么说过对吧?别松懈啊。)

诺特迷惘了一阵子后,才总算点了点头。

具备著龙之羽翼的船彷佛生物一般缓缓地振翅,用感觉相当舒适的速度在空中滑行。

不祥的漆黑针之森还有平缓展开的丘陵地带,都在眼底下流向后方。龙之船没多久后通过建设著堡垒的尼亚贝尔上空,来到梅斯特利亚东边的大海。我们一边慢慢降落一边滑翔,有时像是忽然想起般拍动羽翼往上升,补回刚才落下的份。这趟旅程非常舒适,甚至让人觉得要是一开始就有这个,根本不用那么辛苦吧。

不过──我这么心想。倘若没有那些辛苦的过程,我们也不会见到伊维斯跟荷堤斯吧。我们也不会知道拜提丝的故事吧。

而且,倘若没有透过他们得知王家的内情,说不定也不会为了马奎斯孤独的最后一刻感到如此心痛。

太阳升起,天空逐渐变得明亮。红色龟裂纵横在闪耀著水色的天空上,细微起伏著的藏青色海面映照出那光景,编织出幻想般的条纹图案。

没多久后,一座火山岛在水平线上探出头。那轮廓让人十分眼熟。

「猪先生,就快到了呢!」

洁丝雀跃地说道,我朝她点了点头。

(是啊。就快要能回去了。)

所谓的「回去」梅斯特利亚,虽然是我自己说出口的话,但感觉是相当奇妙的描述。那个国家并非我的故乡,也不是我家,「回去」这种描述却感觉莫名地贴切。是因为来到不同的世界,不禁怀念起那边的缘故吗?

还有,跟洁丝一起前往那里的事实让我非常高兴。

诺特仍旧一言不发且面无表情,茫然地注视著逐渐接近的岛屿。我不晓得他在想些什么。说不定是在想大咪咪的事。

船降低振翅的频率,朝岛屿缓缓地降落。送行岛。是我们打算去击毙暗中活跃的术师,却失败了的地方。也是诺特因诅咒倒下,瑟蕾丝用接吻代替他承担了诅咒的地方。

从那次失策开始的混乱故事,在经历过荷堤斯还有马奎斯这对兄弟的牺牲后,总算是落幕了。

故事正在迈向结局。剩下的就只有回去这件事了。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