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亲生父母的名字。
倘若追溯我最久远的记忆,就会看到一处海边的废墟,在那里可以闻到海岸边独有的清香。折断的木材、沙土覆盖的床铺、在地面上摊开的几件衣服、只剩下骨干部分的民房、掩埋在沙子底下的人偶。视野所及之处皆沾满沙土、肮脏不堪。我倒在这片有如拼图般零零碎碎、散乱不堪的景色之中。
一问才知道,这是一方人们生活的痕迹土崩瓦解、随流水逝去后的景色。
而那片景色正是我那早已不复存在的故乡,而我是在那里好不容易才被发现的唯一的幸存者,孤儿院的老师很悲伤似地低着头这么告诉我。我问老师为什么要摆出那样的表情,老师的表情就变得更加悲伤,并紧紧地抱住了我。我想我一定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于是就再也没有问这个问题了。
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在孤儿院的生活除了无聊还是无聊。
每天都要按规定时间起床、吃饭、玩耍;到了中午就吃午饭;稍微午休之后又是玩耍,然后适当读一点书学习一下外面世界的事情;到了晚上就吃晚饭,然后洗澡、和大家一起和和睦睦地上床睡觉。
第二天和第三天也在重复做着同样的事情。
来到孤儿院之后过了多久我也记不清了。
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八岁了。
我被困在这小小盆景般的空间中所度过的那段无聊日子里,站在讲桌前的孤儿院老师每天都在为我们讲述外面的世界有多么广阔、多么美丽。
「——在我们人类当中,有一种被称为魔法师的人,可以自由使用一种被称为魔力的有趣力量。只要能够用魔法,就可以在手中玩出这种有趣的花样哦!」
老师挥动魔杖,变出闪耀炫目的星星给我们看。老师告诉我们,那些一闪一闪地围绕在我们身边,随后消失的光点,正是魔法师们所能够操纵的、被称为魔力的东西。
房间内美景一片,孩子们都十分开心地为之鼓起掌来。
我觉得这时鼓掌是正常反应,稍晚我也默默拍了拍手。
老师认为我们之中或许也有魔法师,随后便将魔杖逐个递给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老师说,若是往魔杖注入力量后出现蓝白色光芒的话,那个人就是魔法师。
而魔杖出现蓝白色光芒的只有我,我也因此收到周围夹杂着半分惊讶和半分困惑的稀疏掌声。
孤儿院老师觉得在将来可能会派上用场,便稍微教我魔法的使用方法。其中包括如何使用魔力、如何用扫帚飞行。
「我什么时候会派上用场?」
我问。
老师笑着回答道:
「等你离开这里的时候,自然就会派上用场了。」
离开这里的时候吗?
虽然不知道那是在多久以后,但当时的我只觉得那一定是在相当遥远的未来才会发生的事。
有时候,孤儿院会有不认识的大人来访。老师一向有叮嘱我们如果有大人来的话就要向他们打招呼,所以不管来的人是谁我都很有礼貌地向他们行礼。
大人们看到我向他们打招呼都会高兴地说:「懂得打招呼,真了不起。」好像只要会打招呼就会受到表扬。每次大人们来访时,孩子们当中总会有一人不见。
反正没有人和我关系好,少一个人对我也无关痛痒,只是突然有人不见了,自然会让我觉得疑惑。
那个孩子上哪儿去了?我曾经问过这个问题。
而老师像是有点内疚似地撇开我的目光,并回答道:
「他被大人带到外面的世界去了。」
「外面的世界?」
「是的。」老师眉头紧皱,并摸了摸我的头说:「不用担心,早晚有一天,也一定会有人带你出去的。毕竟你是乖孩子。」
「乖孩子就可以去外面的世界吗?」
我望着孤儿院的大门。
平日里大人们都打开那扇巨大的门走进来。外面炫目的阳光沿着打通成圆形的窗口照射进来。
今天好像没有一个人来。
「是啊……只要乖乖等着,就会有人来找你的。」
老师抚摸着我的头说。
我不知道自己亲生父母的名字。
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故乡在哪儿,包括大门外面的世界。所有的一切,我都不知道。
我也不明白乖孩子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一无所有。
我只有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会想这种事情的我肯定不是普通的孩子吧?
被关在狭小的世界里,一无所知地活着。能感受到的就只有一种任由流水带走,最后被淹没的窒息感。
我感觉时间过得越久,门外的光亮就会离我越来越远。
「……真无聊。」
无趣苦闷的每一天,正一点一点地侵蚀着我的内心。
「无聊、无聊、无聊……」
只要乖乖等着,总有一天会有大人来把我接走。老师对我说过的话将我束缚在孤儿院里。
「每天都很无聊——」
我觉得自己原本一定是个坏孩子。
「够了,我受够了——」
在我十岁的时候。
我一个人溜出了孤儿院。
我并不是因为有什么令我讨厌的事情才从孤儿院里溜出来,生活上也没有任何不便。即使什么也不想,我也照样可以在孤儿院里继续生活下去。
但只是这样并不能让我觉得满足。
从小老师就常常教导我们不可以一个人擅自离开孤儿院,但一个人走在外面,顿时让我感受到外面的世界是多么的自由、广阔,令人心旷神怡。
「你是要出国吗?」
离开孤儿院后的我随即前往国门。
因为我要是继续待在这个国家的话,肯定会被孤儿院的老师带回去。
「是的,我要出国。」
我点了点头说。门口站岗的卫兵叔叔扶着下巴,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
那副表情和经常来到孤儿院的大人们在远处跟老师交谈时对我露出的表情一模一样。
虽然不知道那些大人们都说了我什么。
但当时的我也能理解,那副表情绝非出于正面的情感。
为了不让我察觉到那份情感,大人们只要一和我对上眼就会露出这种虚伪的笑容。
「小妹妹,你的爸爸妈妈在这附近吗?」
卫兵叔叔弯下腰来问我。
我摇了摇头。
「嗯,这样啊……」卫兵叔叔为难的表情顿时变得比刚才还要夸张。「对不起小妹妹,以你现在的年纪,没有父母的同意是不可以从这里出去的。你先回趟家,和爸爸妈妈商量好了再过来吧。」
「…………」
我回以沉默。
「听懂了吗?」
「…………」
我取出扫帚,让它漂了起来,然后一屁股坐了上去。坐稳之后,我深呼吸了一下,轻轻蹬了一脚地面。身体随即轻飘飘地脱离了大地。
「……嗯?小妹妹?你这是在做什么?你有在听叔叔说话吗?」
「…………」
我将魔力注入扫帚上。
「……小妹妹?」
「我要出国了。」
接着。
我二话不说,骑着扫帚飞走了。
「啊!喂,等一下!喂!不可以这样啊!快回来——!」
一阵叫声在我的背后响起。
回头一看,发现卫兵叔叔正追着我跑。
我一直骑着扫帚飞行,叫声渐渐远去,直到最后再也听不见。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续骑着扫帚飞行。
在这个充满自由的世界里。
○
我不想继续待在这狭小的世界里,我的旅程就是在这种任性和好奇心的驱使下开始的。
最开始造访的是一个小小的村落。
「哎呀哎呀,是个可爱的旅人啊。」
在森林里过着质朴生活的村民们,盛情欢迎我这个难得一见的来访者。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独自一人在外面旅行,这件事情一定不简单,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隐情。
但他们什么也没有说,就接纳了我。
由于这里没有住宿设施,因此村里的一位老婆婆决定让我住在她的家里。婆婆一眼就可以看出我既没有带换洗衣服也没有带行李,于是她说:「这个让现在的年轻人穿可能有些旧了吧」并递给我几件衣服和一个包。
「……这些我真的可以收下吗?」
我身上没有任何可以回报的东西。
「可以哦,反正我们这把老骨头也用不着这些。」
她给我的除了自己的衣服,还有件看起来像是魔法师穿的长袍。那是一件华丽的白色长袍。穿过袖子时,我闻到了木头的味道,似乎在衣柜里沉眠许久。长袍不合我的尺寸,穿起来很大,婆婆便将尺寸修改成适合我的大小。
婆婆一脸怀念似的看着换好衣服的我,并将住在村子里的人们的故事讲给我听。
住在这个森林村落的他们,都是因为各种理由在和别人一起
生活时感到压抑苦闷,因而选择离开故乡。
有着相同的理由而在外面的世界流浪的人们自然而然地聚集在一起、相互扶持,最终形成现在这个村落。
「所以即便你是独自一人来到这里,也不会有人问你什么哦。」
婆婆还为我准备了晚餐。
住在森林的他们拿得出手的美食就是蘑菇。比如加了蘑菇的意面、用蘑菇做的汤。尽管都是些简单的饭菜,但对于自给自足的他们来说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佳肴了。
吃完晚餐后婆婆告诉我,只要我愿意的话,可以继续住在这个村落。
她还告诉我,村里的其他同伴也希望我留下来。
真是一群温柔的人啊。
「非常感谢您。但是,我不能留在这里。」
到了第二天,我很快就离开了这个村落。
他们还给了我一些食物和盘缠作为饯别礼。
直到最后还是这么温柔的一群人。
可是,我一定是个不普通的人。
这个村子里的人们很温柔,不会对我的不寻常之处说三道四。我不能一直白白承蒙他们的好意。为此,我向村民们郑重地行礼道别后,再次骑着扫帚飞走了。
绝对不是因为我不喜欢吃蘑菇。
○
在我离开村落、骑着扫帚飞了大约两天后,于平原中央遇到了一支商队。
三个小孩子和一对年轻男女在两辆马车旁边有说有笑。当我陶醉于这副恬静的一幕时,他们终于也看到了我。
「喂喂!旅行魔女小姐!你这是要上哪儿去啊?」
问我上哪儿去吗?
对于这个问题,连我自己都没有答案。扫帚自然地停在了他们旁边。要说这附近一带,我也不知道沿着扫帚前进的方向是否有国家存在。
所以我一开口就问:「请问这附近有国家吗?」
「这附近有没有国家吗……?不,不在这附近——」看起来像是商队领头的男人在听到我的话后,略带困惑地回答道。「该不会你骑扫帚那么长时间,连自己朝什么地方去都不知道吗……?」
「是的。」
「你啊,可真是个怪人……」
这我知道。
「姐姐,你迷路了吗?」
在像是领队的男人身后,有一个小孩子这么问我。是个看上去大约五岁的男孩子。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迷路了。
话说什么是迷路啊?
我不是很懂这个词的定义。
「……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们讲讲关于你的事吗?」
商队领头的男人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我露出温柔的微笑。
看样子,他们也是一群温柔的人啊。
问了才知道,他们是家族经营的商队。一家人在广阔的世界里旅行之余,也在四处做生意。
担任领队的这名男子既是一家之长,也是商队的队长。副队长是他的妻子。三个孩子似乎主要负责售货。
「我想让孩子们从小就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广阔——所以才决定让全家一起做这份工作。」
我跟领队说了一点我的情况。他听了之后略表同情,然后就得意洋洋地跟我说他组建这支商队时的事。
坐在他身边的妻子抚摸着孩子们的头说:「这些孩子真是幸福呀。」
长子七岁;长女五岁;次子三岁。
「小的时候获得的特别经验,一定会成为自己将来的宝贵财产。」
他如同一个心怀梦想的天真孩子,向我讲述了组建商队的经过。看着他闪闪发亮的眼睛,一时间想起了在孤儿院的时候和我在一起的那些孩子们。
他们说,就算一直骑扫帚飞,估计也得花上三天才能到达离这里最近的国家。
他们亲切地对我说,我可以暂时跟着他们的商队一起行动。
我决定接受他们的好意。
我和他们一起旅行了大约一周。
那段日子真的很悠闲舒适。我和孩子们时而欢笑、时而学习,就这样一起度过每一天。副队长似乎会用一点魔法,而我并不满足于只能使用最低限度的魔法,于是她便从基础开始教我魔法。
在那段日子里,我只是一味接受他人的亲切厚待。
「请问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
我这么问队长,他便笑了笑。
「只要你愿意和孩子们玩,就已经帮了我们大忙了。」然后这么回答道。「能和年长一点的姐姐玩上一个星期,这种经验应该也能成为他们的一份宝贵财产。」
他接着说道:
「尝试去做各种各样的事情,去接触各种各样的事物,和各种各样的人见面交谈友好相处。多经历多体验,就能为人生奠定坚实的基础。」
过了一个星期后,我们终于到达了一个国家。
我在那里跟他们道别。
「我们计划去再前面一点的国家做生意——来这里是顺路。」
说完,队长向卫兵替我证明了我的身份,并垫付了入国的费用。
他给了我一点盘缠作为饯别礼。
我并没有做什么值得收钱的事——我摇了摇头,他却笑了笑,并摸了摸孩子们的头。
我在旅行途中总是受到温柔之人的眷顾。
我不停向离开国家、渐行渐远的商队挥手。
并暗自发誓,一定要在这个国家体验到各种各样的事物。
○
之后过了一周。
「……为什么?」
我身无分文了。
我走在路上,肚子咕咕地响。因为发生得太突然,一时不知所措。从巷子里望向外面,这个国家的士兵们和一群奇怪的男人为了找我东跑西跑。他们到处向路过的人打听有没有见过一个灰色头发的小孩子。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刚入境的时候没有任何问题。
光靠我拿到的这点钱,最多只能维持大约一周的生计。为了能让自己活下去,光是住处、食物、衣服就需要很多钱。
首先得去找份工作。
咖啡馆、餐厅、旅馆、服装店、书店……尽管街上的店铺多种多样,但要在什么样的地方工作才能有好的经历呢?他们会愿意雇一名年仅十岁的魔法师吗?
我一边斟酌,一边在这街上走着。
「你,没错,就是你!」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向我搭话。我转头一看,只见小摊旁边的小路里有一名男子在朝我招手。
「你该不会,是在找工作吧?我这里正好有份不错的工作哦!」
哇!这人是能读我的心吗?当时我太过惊讶,如同被吸引一般摇摇晃晃地往男人所在的昏暗小路走去。
「您所谓不错的工作是指?」
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获得宝贵的经验了,真叫人兴奋啊。
「我想请你帮我把这些派给城里的人们。」
他递给我一个小篮子,里面装了满满的糖果。
男人告诉我,他想在街角开一间点心店,大概会在一周后开张。为此他想请人到处派发这些糖果,以便宣传自己即将开张的点心店。
我在到处找工作,而男人想找人为他做宣传。我们的利害一致。于是我二话不说,拿起装满糖果的篮子上街去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都在到处向行人派发糖果。
「点心店即将开张!还请务必光顾!」
我每天都张大嗓门,鼓足干劲工作。
男人心地善良,每天为我准备伙食。我光是每天住宿就得不停花费我那仅剩不多的钱,不用担心伙食费实在是求之不得。
随着一周后的开张日越来越近,男人向我讲述了他的梦想。他跟我说了自己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才能开这间店,以及这间点心店能够开张多么令他高兴。
然而在一周后。
第一批光顾他这间期盼已久终于开张的点心店的,却是一群粗野的可疑男人。
「喂你小子!你可没忘记从我们这里借的那些钱吧?这么无忧无虑地开店前,不应该有东西先还清吗!」
粗野男人们逼近这名男子。
如今身为店老板的男人,似乎从这群粗野男人那里借了不少钱。
「对、对不起……!真的非常抱歉!!我现在手头没钱——不过,等店里的生意兴旺起来我一定会还的!还请您多宽限——」
「鬼才等你嘞!老子要你现在就还钱!」
其中一个粗野男人揪住了老板的胸口,还大发雷霆地威胁他如果还不了就把他的内脏割下来卖掉。
这时候我忽然想起,老板跟我提到过他之前过得有多辛苦。
他之所以手头拮据,一定是因为每天都付工资给我,外加为我准备伙食吧。我感到一阵心疼。回过神来时,我已经站到了粗野男人们的面前。
「请、请等一下!要钱的话,我来付好了!」
于是我把我所有的钱都交给了粗野男人。
我身无分文了。
不过没关系,在来到这个国家前,甚至是刚开始旅行的时候,我就已经身无分文了。想必这也算是某种经验——
「喂喂你这是瞧不起我们吗小姑娘?就这么点钱怎么可能够啊!」
…………。
诶?不够?
粗野男人将我的全部财产随手塞进口袋里后,像是估价一样打量着我。
「小姑娘,仔细一看你人长得还蛮不错嘛。应该可以卖个好价钱。」
…………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既然借给这家伙的钱拿不回来,那么把她交给我们抵债也不是不行。」
我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在这股紧张的气氛里,我向老板投去了求助的视线。
「…………」
老板当即撇开目光。
然后说了这么一句话。
「真是抱歉,那就请你们把这孩子卖了吧。」
这时的我十分确信这男的是个人渣。
事已至此,那之后就好办了。我随即拿出扫帚,从店里逃出去。和离开故乡那时候一样,我尽全力逃跑。
「啊?给我回来!喂你们几个!给我追上去!别让她跑了!」
在大路上骑扫帚飞太过显眼。于是我混进人群后,立马收起扫帚跑了起来。
跑了好一阵后,刚好看到这个国家的士兵在向路人问话。
对了,向士兵求助吧。
「士兵叔叔!救命!有一群可怕的人在追我!」
我紧抱着一个士兵说。
「嗯?有这事……」士兵看到在谈话时突然出现的我,略带惊讶地挑起眉毛,然后将手搭在我的肩上。「你说的是真的吗?那些可怕的人现在在哪里?」
「欸……」
我转头望向四周。
或许是我拼命逃跑的缘故,到处都看不到那些粗野的男人。
我到底该怎么解释现在这个状况呢?我用幼小的脑袋思考着。
「不过你来得正好。我其实也正在找你呢。你就是一个星期前开始到处派发糖果的女孩子对吧?」
「?嗯,啊,是啊……是我没错。」
「那你知道你到处派发的糖果都有什么成分吗?」
「……什么?」
「我们调查了成分后发现,你到处派发的那些糖果都含有有毒物质,几乎等同于违禁品。请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是从哪儿弄来那种东西的?麻烦请你跟我说明一下——」
原来如此这下没戏了。
于是我逃走了。
「啊!喂!站住——!」
我就这样落得身无分文,还被一群士兵和粗野男人同时追着跑。
也不知是我运气不好,还是在来到这个国家之前就运气好过头,我转眼间就变得一无所有,最后落得跟只过街老鼠似的,在小巷里偷偷摸摸地到处逃窜的下场。
我甚至考虑过不如一直在垃圾堆里生活直到他们忘记我。
尽管我能使用魔法,但这名十岁少女的思考回路还是被轻易看穿了。
粗野男人们和士兵们就像是串通好似的找到小巷里来,转眼间我就被他们给抓住了。
不幸中的万幸,粗野男人和士兵们并不是合谋好才来追我的。
「士兵同志有什么事吗?这姑娘可是我们的重要商品,还请你们不要插手!」
粗野男人们似乎已经认定我是他们的商品了。
「你们才是在搞什么呢?我们只是有许多事情想要问她而已。我们这里已经收到好几份她做的可疑糖果所导致的受害报告了,所以一定要让她负起责任!」
士兵们似乎已经认定我就是制造糖果的坏人了。
啊啊好过分。
「那、那个……不、不是我——」
到底该怎么解释才好……
我被一群大人围住,害怕得不知所措。虽说我是魔法师,但十岁也不过就这点能耐。一到紧要关头就什么也做不了,只得无力地当场跪倒在地两眼泛泪。
一群人高马大的成年人在街上围着一个小女孩破口大骂,这种非同寻常的光景持续一段时间后,自然会引来旁人围观。
也自然会有想要劝阻他们的人出现。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插入争夺我的士兵和粗野男人中间的,是一名长着纯白色头发的女性。
她身上穿的长袍和头发一样也是白色,胸前佩戴着星星形状的胸针。
年龄看上去是三十五到四十岁之间。
「一群老大不小的大人,在大白天争一个小女孩还吵起架来了是吧?」
尽管语调很平静,但从她这个魔法师说出口的话却有着一股不容分说的气势。士兵们都后退一步并站直身子,粗野男人们也垂头丧气地后退了几步。
一名士兵向这位突然现身的魔法师搭话,应该是想向她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
可还没等那名士兵把话说出来,魔法师就边摇头边回答道:
「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缘由,你们的做法终究还是搞错了吧?没看到这孩子怕得眼圈儿都红了吗?」
还不给我退下——魔法师这么命令士兵们。
这孩子就交给我好了——然后对那群粗野男人这么说并赶走了他们。
就这样将所有危险人物从我周围赶走之后,魔法师低头望向我。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来你的情况还挺复杂呢。」
跟我走吧,这么说着的她牵起我的手。
不由分说地把我带走的她,自称是白之魔女。
○
白之魔女是生活在这个国家的魔女。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魔女。据说身为魔法师的实力得到认可,并得到师父给的星辰胸针的人就叫做魔女。
她带我来到自己的宅邸后——
「可以请你使用一下魔法给我看吗?」
一面这么问我,一面递给我一支魔杖。宅邸的客厅里几乎空无一物,就只是放了桌子、沙发和书柜。连我这个没见识的人都看得出来那些东西的质量都很好,可见她的生活十分富裕。
为了避免碰坏任何东西,我打算小心翼翼地从魔杖中释放魔力。
魔杖的前端发出光芒。
「原来如此。」
可以了,她摇了摇头说道,然后「那么,可以让我听听关于你的事吗?」这么问我。
关于我的事吗。
「……该从哪里开始讲起?」
她应该是想知道我被士兵和粗野男人们追的原委吧。到底该从哪里开始说明好呢?
她对犹豫不决的我温柔地笑了。
「从哪儿开始都没关系哦。」
只要时间允许,你就尽管讲到你觉得满意为止吧——白之魔女这么说道。或许是觉得可能要讲很久的缘故,她便端来几碟曲奇、马卡龙,还有红茶过来。
于是我开始向她讲述。
自己来到这里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
最久远的记忆是在海边的废墟倒下的时候。回过神来时,我就已经在孤儿院里生活。孤儿院的生活让我感到闷、无聊、难受,我就觉得一定是我自己不普通,于是便溜了出来。旅行途中第一个访问的是一个待人亲切的村落。然后在平原上飞行了几天后,遇到了一支商队,请他们带我来到这里。
「来到这里前,我就已经受到不少人的帮助。」一路上,村落的老婆婆和村民们、商队的人们都对我很好。「我认为亲切对待遇到困难的人是普通的行为。」
我在旅程中一直都觉得,会在生活中做好事就是普通人。我也想像对我温柔以待的他们那样温柔待人。
白之魔女问我:
「你是想要变得普通才会展开这趟旅程吗?」
「…………」我无法回答。「我还不是很懂,怎样才算普通。」
世上有太多我不懂的事物。
我本以为像温柔对待我的那些人一样亲切待人,就是普通的生活方式。
然而结果就是,在我进入这个国家一个星期后,就被一群坏心眼的男人骗得血本无归。
「眼前有认识的人遇到困难的时候,出手相助,亲切对待,不是很普通吗?」
我这么问白之魔女。
可她却摇了摇头。
「我是不知道这算不算普通,光从我听你说的来看,你的处事方式毫无疑问不够聪明。」她用柔和的语调,如教诲似地说:「不了解清楚那个认识的人是出于什么原因才遇到了麻烦,仅仅出于想亲切待人这个动机而去帮助他,这是万万使不得的。你应该思考帮了他之后会发生什么事,然后再采取行动才对。」
亲切待人是指为
他人着想的行为,而不是自我满足。
她这样告诉我。
那才是所谓的普通吗。
我一边留心听她认真讲道理一边这么想,不过白之魔女大概早已看穿我的想法了吧。
她接着说道:
「你所谓的普通,换句话说就是常识。常识这种东西没有明确的形态,每个人的常识也都各不相同。」
就拿这个碟子来说吧,她拿起了一块曲奇。
放在桌子上的几个碟子看起来形状一样,但花纹和具体的形状却有些许细微的差异。她告诉我,常识就和这个一样,表面看上去是一致的,但每个人的常识都有些许不同。
「装在这个漂亮碟子里的曲奇和马卡龙看起来很美味吧?但如果装这些点心的这个碟子又脏又奇形怪状,那你还会觉得这上面的点心美味吗?」
我想象了一下,然后立刻摇了摇头说:
「……不会。」
「是吧?」
白之魔女点头同意。
人的知识和经验是以常识为基础的。常识不同的话,对知识和经验的认知也会有所不同——她一边挥动魔杖将碟子里所有曲奇提起来,一边对我这么说道。
「至于什么形状的碟子是漂亮的,什么形状的碟子是肮脏、奇形怪状的,这一点我们无从知晓。」
「…………」
我将视线往下移。
起码留在桌子上的那只碟子,任谁看都会觉得干净漂亮。
「在来到这个国家前,我遇到的人们都是好人。」
不管是住在小村落的老奶奶她们,还是经营家族商队的那些人,都温柔接待了素不相识的我。我觉得如果能变得跟他们一样,就一定可以成为普通的人了。
「是吗?我不这么认为。」
白之魔女很干脆地摇了摇头。「举个例子。将你现在穿着的这件长袍送给你的那位妇女,你真的知道她是什么人吗?」
「……?」
「这附近的一个国家里,曾有一名魔法师杀死了自己的丈夫。魔法师遭到逮捕,坐了足足十年的牢,后来终于回归社会,但谋杀亲夫这个事实却使她遭到社会疏远,失去容身之处,最后逃也似地离开了那个国家。你现在穿的就是那名魔法师在案发当时穿的长袍。」
「……诶?」
「还有你说你在旅行途中遇到的那支家族经营的商队,在你看来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硬是挤出了最低限度的一句话。「他们看上去,很幸福。」
「这样啊。说起来他们以前也造访过这个国家,但因为虐待孩子而遭到这个国家的居民们强烈谴责。居民们说那些孩子连好好受教育的机会也没有,从小就被强迫工作,实在太可怜了。」
他们无法忍受这个国家居民的谴责,就逃也似地离开了这个国家——她说。
「……可是……」至少他们愿意亲切对待素不相识的我,我实在无法想象他们会是坏人。
白之魔女对低下头的我点了点头。
「在你看来是好人的人,从其他角度看也有可能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就是这个道理。」
换言之,这世上没有任何人都认为是正确的常识,也没有所谓的普通,她这么说。「光从我听你说的来看,你还没有明确的常识。你只不过是在模仿眼前看起来有常识的人的言行举止,虚有其表地表现得像个明事理的人。」
然后白之魔女将魔杖收起来。
飘浮在空中的大量曲奇掉到桌子上,碎掉了。
「……那么,我应该怎么做才好呢?」
为了得到她所说的常识,我应该怎么做?「要怎么做才能变得普通呢?」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明白。就算不明白的事情搞明白了,除此以外的其他事情也还是不明白。
我当作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问她,她只是摇了摇头,「谁知道呢,那事儿我也不是很懂。」这么回答。
然后她很温柔地微微一笑,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所以来和我一起学习吧。」
○
白之魔女可能是个相当奇怪的人。
她以碟子为例,客观地向我说明不同的人对漂亮碟子的定义是不同的道理。要是按照她的逻辑,那么她的碟子对不少人来说,看起来就会显得十分奇形怪状。
她将和自己完全没有血缘关系且素不相识的我收为学习魔法的弟子。她说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有点浪费,于是打算分给我一个房间,并从基础开始教我学习魔法。
「你应该很想现在回去继续旅行,但是不行,对很多坏人来说,像你这样独自一人旅行的年轻孩子是最好骗的猎物。要是我就这样任由你离开,你肯定还会像上次那样遭人欺骗。」
「那我该怎么做?」
我侧头不解,她又简单直白地说:
「成为魔女吧。」
证明自己是一名拥有高水平知识与技术的魔法师,并掌握与之相应的力量吧。
所以在你成为魔女之前,我是不会允许你继续回去旅行的——她这么说。
她是一名既严厉又温柔的魔女。
她每天教我的不仅是魔法的使用方法,还有旅行的经验心得和一般的常识。
她在这个国家似乎是位地位不低的魔女。
据说每天都有各式各样的人拜访她的宅邸向她求助。要不要回应他们的求助就要看给多少钱。金额太低的她不会接受,金额太高的她也没有接受。
当我问她为什么时,她告诉我:
「只用一点小钱就想借助魔法师力量的人绝对不会是什么正经人。而那些出钱多过头的人,在提出委托的时候大多都另有隐情。像这两类人绝对不能相信。」
所以我才只接受以刚好的金额提出委托、且不会不靠谱又不会有内幕的人提出的委托,她这么说。
「在老师看来这很普通吗?」
「是的。」
白之魔女点了点头。
之后过了五年的岁月,日复一日的修行终于有了成果,我也成为了见习魔女。
在我十五岁生日那天,我在胸前别上了桔梗胸花。
从我成为见习魔女的那一天起,真正的魔法特训开始了。
如果想过上无忧无虑的旅行生活,那就必须学会能让自己在危险来临时摆脱困境的各种魔法——白之魔女对我这么说,并将多种魔法传授给了我。
在我年满十五岁并成为见习魔女后,我也会在她工作的时候帮忙。
工作包括调配魔药、驱除害兽、寻人寻物、制造物品、破坏物品。
她为了世界和人使用魔法。
但人们回报她和我这个做助手的并不都是感谢的话语,毕竟为某个人使用的魔法会妨碍到其他人。
我和她两人一起在这个国家里潜心学习魔法。有时会受到人们认可,有时也会遭到人们轻蔑。
「您为什么愿意教我魔法?」
白之魔女认可我独当一面,是在我年满十八岁的时候。
「是时候可以成为魔女了。」
在我迎来十八岁生日的那天,我得到了她的认可,成为了魔女。「恭喜你。出发旅行的准备终于做好了呢。」
白之魔女露出与第一次遇见她那时一样柔和的笑容。
我现在穿着地黑色长袍,是买来用作助手的工作服和旅行装。她在胸前为我别上了星星形状的胸针。
些微的重量压在了胸口上。
「能够遇见您真的是太好了。」
平常不会说出口的话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说不定是我为即将踏上新的旅程而感到兴奋。
「这也是我要说的。」看来她和我是一样的心情呢。「因为你这个人的存在,多少拯救了我。」
我摇了摇头。
「我还不是那种厉害到可以拯救您的魔法师呢。」
像是被我的话吸引住似的,她也摇了摇头。
「不不不,我在遇见你的时候就已经被你拯救了……因为我认识到一个事实,那就是怪人原来不只我一个。」
「…………」
「所以这几年对我来说,还算挺充实的。」
这时,我想起她曾对我说过。
如果向她求助的居民无法提供合理的回报,那她就绝对不会接下他们委托的工作。
如果对方出价太高,她会起疑心;如果对方出价太低,她根本不会感兴趣。她总是只接在看待事物的价值观这一方面和自己哪怕只是稍微合得来的人提出的委托。
只要自己得到的和自己付出的不是同等,那么她就不会倾听别人的请求。
和她相遇后一起度过的日子对我来说真的很幸福。
或许对她来说,也是同等的幸福吧。
「想好要取什么魔女名了吗?」
她这么问我。我侧了侧头。
「什么样的名字好呢?」
真要说起来,当时我比较熟悉的魔女就只有她,从来没有见过别的魔女。表示魔女身份的名字用什么样的才合适呢?
想到这里,我再次问她普通指的是什么。
她直截了当地回答:
「在这个国家,人们一般会起与发色相关的名字哦。」
「原来如此。」
我注视着她。只是因为长着一头白色秀发就自称为白之魔女,总感觉这样的命名方式有点太随便了。
「那就请您也按照发色来为我起名字吧。」
我鞠了一躬后这么说道。
那就这样吧,她点了点头说。
然后,她将我的魔女名授予我。
一个按照发色随便取的名字。
「就叫灰之魔女好了。」
○
自那以后,我以灰之魔女的身份旅行了很久很久。
有时从主路飞到岔路去;有时做一些被当成好事的事;有时做一些被当成坏事的事。我就这样骑着扫帚,遨游于世界各地。
这世上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普通。
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
踏上旅程后过了几年,我收了两名弟子。之后我一边培育两人成为魔法师,一边继续踏上旅程。
后来她们两人都成为了魔女,并各自踏上不同的道路,又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
「欢迎莅临我国!请问是来观光的吗?」
我来到了某个位于偏远乡村地区的国家。那是一个和平、很小,且没有东西值得去观光的平凡国家。
或许是因为没有什么游客来访,卫兵向我敬礼时动作有点生硬。
我摇了摇头说:
「我是回乡的。」
「?回乡?」卫兵睁大双眼,随即放下敬礼的手。「不好意思,请问您尊姓大名?」
「灰之魔女。」
「请您稍等一下!容我确认一下出境记录!」
所谓回乡必须是先出过一次国才算,看来得从过去的记录中确认我以前是否有出过国。
这是我第一次回乡,不小心把人家搞糊涂了。
「没有您出境的记录——」
我离开这个国家的时候还不是灰之魔女,当然不可能有。
更不用说我本来就没有办理过正式的出境手续。
「你查一下维多利加这个名字。」
我叫他翻到十几年前的记录去查。
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一名不谙世事的魔法师因为自己不普通而烦恼,最后擅自离开孤儿院,甚至强行冲出国门。我对他说出的,正是那名魔法师的名字。
只要指定具体是哪一年,应该很容易就能找到出境记录。
卫兵一下子眉头紧皱。
「……记录上写着非法出境。」
「所以我是回来缴交罚款的。」我点了点头问道。「可以让我入境吗?」
「您不入境的话可交不了罚款啊。」
卫兵站到一旁敦促我进入国内。门的对面是一副令人怀念的和平光景。
「欢迎回家,魔女大人。」
于是我向敬礼的卫兵回礼,穿过国门。
和平国罗贝塔。
我旅行途中造访的最后一个国家,也是养育我长大的故乡。